61 第 61 章
◎真難吃◎
徐羽樹沒聽明白。
他以為徐鈺鳴不舒服, 剛想按鈴叫劉姐進來,結果被弟弟攔住,對方噙淚, 因難以啟齒表情略顯羞澀, 吞吞吐吐說不出完整句子,到最后無奈講出來一個詞。
“……生理期?”徐羽樹愣住, 停住手中動作, 表情略顯茫然,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徐鈺鳴說的話,五官頓有微妙。
“我看看。”
徐羽樹獨自生活慣了,忘記徐鈺鳴此刻還有少年羞澀,眼見不去衛生間,甚至房門都未反鎖, 嚇得他趕緊按住褲子邊,眼神帶幾分不可置信,聲調委屈:“哥哥!”
叫得徐羽樹脊椎骨發軟。
他放下手:“抱歉。”
“我自己可以, 幫我坐起來就好了。”
躺在病床的這幾天,徐鈺鳴雙腿不像原先那么有力, 踩在地面軟綿綿, 若不是徐羽樹結實的胳膊扶著,他險些剛下床就前歪栽倒在地上:“床被我搞臟了……不要讓護士看到, 哥哥收起來。”
話音剛落, 拽住徐羽樹衣角的五指細而白,微微蜷縮時骨節因害羞透粉, 對方力氣不大, 與其說拉扯更像是幼崽撒嬌。
徐羽樹反手握住, 緊緊攥在掌心。
他喉結滾動, 說不出話。
他以為自己不記得這些瑣碎小事,等徐鈺鳴朝他伸手,記憶鋪天蓋地席卷涌動,嗆得人險些喘不過來氣。
“哥哥!”
見人沒反應,徐鈺鳴著急,他聲音語氣不由得加重,眼睛周圍泛紅,模樣瞧著可憐又可愛,直讓徐羽樹想去親親他鼻尖。
“沒有臟兮兮,哪里臟?”學他語氣,徐羽樹示意弟弟扭頭。
“……”
被褥潔白。
別說臟,連褶皺都不見幾條。
徐鈺鳴抿嘴,他還是要往衛生間去。
實在是拗不過,徐羽樹只得調高空調溫度,免得他換衣服時著涼。
按照常理,車禍導致臥床多數都會插入導尿管,但不知為何,徐鈺鳴始終穿著脫穿式更換褲。雖然這不叫紙尿褲,頂多是醫用級護理褲的一種。
等他雙手拉住褲腰,摸到與內褲布料截然不同的手感,徐鈺鳴表情明顯遲疑。
“沒力氣嗎?”
但是徐羽樹沒有考慮那么多,他以為弟弟手指使不上勁兒,直接彎腰伸出手,將病號褲猛地褪到徐鈺鳴膝蓋處。
縱使病房開了暖氣,驟然接觸的冷空氣仍舊令徐鈺鳴大腿內側起來小片雞皮疙瘩。
在山上待久了,徐羽樹哪還能顧及弟弟微妙情緒,他剛想解開系在旁側的紙繩,誰料一滴溫熱砸在徐羽樹側臉,很快滑到他抬起的下巴。
“小鈺?”
來不及看清,這一滴似乎成為信號。
緊隨其后的水珠接二連三,噼里啪啦砸在徐羽樹面容,他屏住呼吸仰頭。
對上弟弟滿是淚痕的臉。
“你…這……為什么要給我穿這種?”
后者貝齒雪白,輕輕咬住下唇,因為過度羞憤,他字連不成句,一句話深呼吸兩次才說完整。
“這種?”
徐羽樹茫然,他手掌試探性摸摸護理褲底部,在發現仍干爽后松口氣,結果被弟弟泄憤般輕輕拽了兩下頭發。
“因為我們小鈺身體特殊,這家醫院不具備接診你的資格,為了避免麻煩,所以我才給小鈺穿上護理褲。”他滿臉認真解釋。
“……真的?”
徐鈺鳴似乎有些不信,他手指始終按在系扣處,徐羽樹沒去擦自己臉上的濕痕,半弓腰用棉柔巾輕輕汲干凈徐鈺鳴眼淚。
“哥哥什么時候騙過小鈺。”
“你跟人結婚。”
徐鈺鳴反應很快,在他將男人的沉默當成無話可說的錯愕,嘴角翹起:“哼哼。”
從衛生間出來,徐鈺鳴對自己穿成人護理褲這件事接受度良好,但仍就威脅哥哥不許用紙尿褲三個字,等問及原因,青年先是呆愣幾秒,才不敢確定回應。
“因為是小寶寶穿的東西。”
“我又不是小寶寶。”
“穿著……羞羞臉。”
講話音量越來越低,他表情也出現片刻迷茫:“小寶寶?小鳥?”
本應該封存的名字猝不及防提及,徐羽樹到嘴邊的話囫圇咽下,一瞬間心跳如鼓。
“小鳥是賞鳥嗎?哥哥什么時候喜歡這種附庸風雅的老年人玩的東西。”
徐羽樹呼吸稍屏。
他甚至來不及轉移話題,病房門忽然被敲響,一聲接一聲,四下才停。
“徐先生,外面有人找,說是小少爺親戚,但過了探視時間,需要預約明天嗎?”
隔著厚重門板,劉姐講話緊繃。
徐羽樹捕捉到異樣字眼,他輕輕握住徐鈺鳴的手,引得后者仰頭,望過來的目光溫順帶著不解:“親戚?”
他隨之詢問。
“我們離開徐家那么長時間,還會有人記得我們?”
“……”
雖然不知道徐鈺鳴還記得多少,但按照眼下情況來看,有關徐晉枟與他女兒的那部分消失得一干二凈。
“很久不聯系的遠房。”徐羽樹打定主意禁止他們進來,先哄弟弟睡著再說:“明天早上有想吃的食物嗎?”
“酒釀小圓子。”徐鈺鳴笑,他比劃五根手指:“哥哥等我睡了再走。”
徐羽樹坐下,反握住徐鈺鳴的手,抬高到唇邊,親親吻了下他指節后捂住,看著人因困倦半瞇起的眼:“哥哥哪里也不去。”
他說著,幫弟弟掖好被子。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直到呼吸聲減緩,徐羽樹稍微活動早已僵硬的腿和膝蓋,慢慢拉開門,眼皮稍抬。
最先出現在視野里的,是雙明顯不屬于成年人的圓頭小牛皮鞋,印有的奢侈標牌徐羽樹愣了幾秒才想起,他視線偏移,對上徐鶯冷森森目光。
這幾日跟在徐晉枟身邊,她變化可算脫胎換骨,猶如新長起來的小蛇,學她另一位父親蟄伏在暗處,冷不丁就會露出獠牙。
“小鈺拒絕見我。”
越平淡的語氣,越聽得人發毛。
饒是徐羽樹,見她這強勢態度也會不由得蹙眉,只是尚未開口,鞋尖踩在大理石臺面的聲音脆得如冬日屋檐冰棱。
徐鶯身上有徐晉枟一半的血,她盯著徐羽樹擋在身后的門把手,忽然露出笑容。
“小舅舅,那包炒栗子,真難吃。”
62 第 62 章
◎滾出去◎
“徐鶯, 別這么沒禮貌。”
徐晉枟嗓音平淡,他好像沒看見走廊兩側面面相覷的護士與護工,單手插兜停在病房門前, 面無表情側目。
“這可是小鈺有血緣的哥哥。”
后面幾個字咬音極重, 聽著人打心底不舒服,徐羽樹尚未任何表態, 反倒是徐鶯眼神暗沉, 沖男人翻了白眼。
空氣緊繃。
“請便。”
徐羽樹也不攔他們,閃開身子,叮囑護工徐鈺鳴有早醒的習慣,等六點鐘他會帶著早飯過來。
老趙看看他,又看看這對模樣像父女,但給人的感覺怪異的一大一小, 湊近低聲詢問:“徐先生,需要加強警戒么?”
“只要他們想,把這家醫院拆了也要進去。”徐羽樹并未掩飾音量, “與其攔著,還不如讓他們小點聲, 別吵到病人睡覺。”說完后他凝視徐鶯因百般無聊移開視線的臉。
“幸好你一直喊他小鈺。”
他這句話無任何所指, 徐鶯扭頭,嘴唇微動, 似乎有話要說。
“別嚇到他。”
好像已經確定他們肯定會進去, 徐羽樹阻攔不住,連續幾天通宵身體已經耗盡元氣, 他所能提出的要求, 也就剩下這一個。
那兩人誰都未吭聲。
/
不知是不是身體正逐漸好轉的緣故, 徐鈺鳴睡覺時總覺得骨縫隱隱作痛, 礙于手背留置針,他也無法大幅動作。
很快,身體發痛的位置覆來陣陣溫熱,妥帖著包裹每個關節,酸痛過后的酥麻令徐鈺鳴瞇眼。
好奇怪的感覺
徐鈺鳴掙扎。
他如果沒動還好,一動,膝蓋明顯滑下去個重物,沉甸甸的,壓在床墊邊緣,好像是圓滾滾的東西?
“哥哥?”
徐鈺鳴睡得迷瞪。
他下意識動腿,瘦弱膝蓋勉強頂起來棉被,但很快被另一重物壓住,生怕透進去涼風。
由于他整個人處于半睡半醒的狀態,睜眼時隱約看見床邊身影,以為是哥哥徐羽樹回來了,徐鈺鳴沒再糾結,剛想閉眼睡個回籠覺——
等一下!
不是哥哥的味道,好陌生的氣息。
他冷不丁地睜開眼,瞬間與趴在腿邊的人臉對了個正著。膚色慘白慘白的,雙色瞳孔,幽幽暗暗,好像團鬼火。
徐鈺鳴望望窗外,由于越北地區天亮越晚,再加拉著厚重窗簾,猜不出現在幾點。
“”
一時間,空氣靜默。
是夢。
徐鈺鳴默默攥緊被角,試圖將自己一點點藏到被窩里面。
醫院總會有點不干不凈的東西,他曾經有所耳聞,可如此近距離接觸還是頭一次,鬼應該被明令禁止攻擊躲在被子里的人吧?
他哆哆嗦嗦,剛想團成球,誰料腰間落來只手,輕輕壓住他:“小鈺。”
鬼還會說話?
徐鈺鳴哆嗦兩下,被子蒙過頭頂。
雖然知道自欺欺人,好歹也算個辦法。
“不舒服嗎,是不是冷?”
聽聲音,年紀應該偏小,還是個小鬼!
徐鈺鳴偷偷堵住耳朵。
都說小鬼難纏
他捏捏大腿肉,確定并非夢境后開始祈禱哥哥能趕緊發現異樣過來。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小鈺。”
那鬼講話悠悠,嗓音有著與其年齡不符的暗啞,像是整夜未睡的疲憊,像是利爪撓過玻璃窗。
“我以為小舅羽樹叔叔騙我。”
徐鈺鳴眼睫一顫,剛剛攏過去的被子下滑,從里面探出個毛茸茸的腦袋,帶著幾分困惑,略茫然的視線落來。
從昨晚十點開始到現在,徐鶯從未離開床邊半步,她終于等到徐鈺鳴分給她的一個眼神。
“羽樹叔叔?”
聽到人跟著重復,徐鶯完全忘記徐晉枟對她的叮囑,整個人都快靠到他身上。
將近半個月不見,小鈺瘦了。
本就不大的臉蛋此刻就剩一雙寫滿疲憊的眼,空蕩蕩占去小半張臉,鼻尖與嘴唇蒼白得都快透明,因睡眠差眼底青黑明顯,隱隱約約還有幾分血絲。
徐鶯后悔嚇他:“你還記得我嗎……”
她克制住自己想要撲過去的心,眼睛眨也不眨,直勾勾凝視對方略顯茫然的臉。
無論人類幼崽還是動物幼崽,都極為擅長偽裝,尤其渴望本屬于她的溫暖,會刻意讓自己的五官變得單純無害,甚至徐鈺鳴都被她迷惑,抵觸心沒有剛開始那么強。
“你認識哥哥嗎?我剛才聽到你喊他叔叔,你是誰家的孩子?”
“是呀是呀,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他。”
徐鶯笑,她刻意放緩語速,就像所有看見媽媽滿心歡喜的孩子,親親熱熱去握徐鈺鳴被子外的手,捧住以后輕輕并攏。
“……”
“我也很早很早就認識小鈺啦!”
她最開始就沒喊過徐鈺鳴媽媽,所以小鈺聽起來無比自然,再加上徐鶯自來熟,徐鈺鳴雖有片刻困惑但也很快拋之腦后,思緒節奏完全跟著對方走。
“是這樣嗎?”
“當然啦!”
徐鶯目光算得貪婪,再怎么偽裝,可視線始終落在徐鈺鳴不染半分世俗塵埃的臉。
先前她就聽徐晉枟說過,年少時的小鈺五官粉雕玉琢,嬌生慣養得就跟櫥窗里的洋娃娃一樣,雖因車禍整個人消瘦兩三圈,可五官依舊精致得不像話。
徐鶯怎么看怎么喜歡,她恨不得立馬趴在徐鈺鳴懷里,按住他的肩膀,一邊搓揉病號服下不太明顯的酥汝,一邊渴望他能回憶起與自己的過去,瞧他痛苦掙扎。
小鈺小鈺小鈺——
徐鶯渴求,她所有的妄想皆化作掌心的力氣,捏得徐鈺鳴吃痛,青年快速彈開交握的五指,再次落來的視線夾雜了抵觸。
“……”
“小鈺在找什么?”
徐鈺鳴害怕,他支支吾吾,目光始終往門口方向,奈何久日臥床,雙腿無力,他沒辦法依靠自己力量起身。
“吶,為什么不理我,小鈺。”
小女孩在笑,眼波柔柔,昏黃床頭燈映照下臉盤呈現異樣綺麗,她單手撐到床,被褥沉陷,徐鈺鳴躲無處躲。
“徐鶯。”
病房角落響起另一道冷聲。
前者來不及反應。
“滾出去。”
63 第 63 章
◎我就知道你是裝的◎
聽到這話, 徐鈺鳴掀被子的手頓住。
他帶幾分不可置信,扭頭望向講話人的方位,看著不知在角落坐了多久的男人, 目光再次落在床邊小女孩。
再怎么說……對方也就是個小孩子。
好奇怪的大人, 完全不把她當孩子,講話語氣好沖。徐鈺鳴雖然不喜歡小孩子, 可也見不得有大人這樣講話。
他下意識護住徐鶯, 望向角落男人。
“干嘛欺負她。”話音將落,徐鈺鳴感覺被角猛地收緊。
“孩子?”
腳步聲頓起:“你看她哪一點像孩子?”
尚未等徐鈺鳴開口,薄被猛地一空,那小孩騰空,像丟麻袋般放在床尾:“都恨不得掀你被子。”
“好痛呀。”徐鶯裝模作樣捂臉,歪著身子往旁邊倒, 表情略帶作樣,“你干嘛。”
徐鈺鳴沒抬頭,他還在觀察徐鶯有沒有受傷, 誰料頭頂傳來些許重量,但又很快騰空, 下秒肩膀披了件外套。
“病沒好, 空氣涼別感冒。”
嗓音有種刻意壓低的冷淡,徐鈺鳴抬起頭, 落入一雙帶笑的眼, 五官鋒利,攻擊性幾乎鋪天蓋地壓來, 連帶周圍空氣凝固。
眼角余光落來黑影, 徐鈺鳴低頭, 發現是男人長及后腰的發, 攏成一束用帶著小花的發繩系住,偶爾自鬢邊散落幾根,輕飄飄蕩在徐鈺鳴放在被邊的掌心。
對方停頓兩三秒:“抱歉。”
他自然撈起那幾根發別在耳后,徐鈺鳴手心一空,而前者伸手,原本披在肩膀的外套被他系住顆扣子。
“飯已經溫好了,想吃奶黃包還是?”
看著像是在詢問,甚至不給徐鈺鳴回話的空隙,男人按下傳呼鈴,房門應聲而開。
從未見過的護士推著小車,餐碟小而精致,零零散散擺滿小桌和床頭柜,似乎還覺得不夠,又讓企圖抱住徐鈺鳴小腿的徐鶯去外面拿湯,目睹一切,徐鈺鳴茫然。
“你是……誰呀?”
他望向門外,尋找徐羽樹的身影,陌生人毫無顧忌的侵略感令他渾身不適,連帶各種小動物外貌面點也毫無興趣,躲到床邊剛想下床。
“都不喜歡?”
聽著像是詢問句,其實毫不留讓徐鈺鳴回應的余地,腳邊重量更甚。
徐鶯仰頭。
窗簾遮不住晨光。
昏暗床頭燈失去作用,光線之下,五官幾乎是男人縮小版的徐鶯微笑,雙色瞳孔顏色更深,幽幽凝視徐鈺鳴的臉。
“小鈺,你在找什么呀?”
徐鶯湊近,手壓到被子邊緣,靠過來的距離已經不算合適的社交距離,偏偏徐晉枟毫無表態,似乎只要引導著徐鈺鳴不提徐羽樹,她過于靠近的這件事就能翻篇。
小孩子,尤其是小女孩,很能讓人放松警惕。徐鈺鳴不敢看氣場壓迫的男人,他張張口回答:“哥哥。”
“你們看到過他嗎”
他對外界氣氛變化的感知遲鈍,自未察覺女孩瞬間陰沉的臉,毫無知覺追問:“個子高高的,頭發到肩膀,他沒在外面?”
徐鶯直勾勾盯著。
等她意識到徐鈺鳴眼底的無措不假,對方儼然將她忘得干凈,身體里屬于徐晉枟那部分惡劣性子占據上風,她剛要講話。
“他不要你了。”
“……?”
徐晉枟彎腰,雙手按住病床圍欄,隔絕徐鈺鳴拉開逃跑的意圖——怕人聽不清,刻意一字一句。
“他今早坐首班車離開,身為護林員擅自離崗近半個月的后果,罰款都是輕的。”
“護林員?”徐鈺鳴遲疑,在他混沌記憶里,徐羽樹好像從未提及過他的工作,無論何時,哥哥總會在他睜眼同時出現。
“那我跟他打電話。”
徐鶯眼神閃過一絲緊張,她下意識去看徐晉枟的臉,相反后者未有絲毫阻攔,甚至極為配合,拉開抽屜拿出那厚如磚的手機。
他氣定神閑微笑:“昨天剛充滿電。”
即便是二手機,仍可以設置密碼。
因為肌肉存在記憶,徐鈺鳴甚至未多加思考,極其順利開機。
徐鶯移開視線。
放在小桌面的奶黃包早已涼透,原本鼓嘟嘟的面點干巴巴癟下去,隱約能看見塌陷的流心。她偏頭,望向身側的徐晉枟,看他嘴角微勾,一副氣定神閑的姿態,似乎完全不在意謊言戳穿瞬間。
有那么幾秒鐘,徐鶯心底翻涌類似后悔的情緒:褪去表面溫潤偽裝,背地仍是伺機而動的毒狼,她覺得徐晉枟陌生,竟能隱忍至現在。
陌生到不惜砸碎小鈺眼下所能接受的現實,將混沌、齷齪、骯臟,掰碎后強迫擺在他眼前。
就像手機昨晚更換的屏保一樣。
——年輕的小鈺,應該是八年前,那么鮮活的小鈺,蜷縮在屬于酒店大床,雙手束縛在背后,垂著頭,小腹橫過去條手臂,發與發糾纏間,小小的廣玉蘭花擺在他面前。
那不是一朵。
如果仔細看,從被角到床褥一朵壓住一朵,密密麻麻,鋪天蓋地,都快將人吞沒在玉蘭花海。
似乎認出那花,徐鈺鳴表情片刻空白。
即便他掩飾極快,仍被徐晉枟捕捉,像終于偷窺到獵物致命點,他重重呼氣,直起始終彎下去的腰。
“徐鈺鳴,裝失憶過家家的游戲我可以陪你玩,但你要明白,我能找你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你覺得盤口都在南方,北方我手短夠不到,你跑過去就能萬事大吉,是不是?”
“是徐羽樹隱藏得太好,所以你始終未發覺,徐家真正的籌碼是你?”
背靠床墊的青年脫力,仿佛抽去全部的精氣神,眼神不再有先前平靜,沉默凝視病房角落某處虛空,嘴唇因長時間未進水干燥起皮,瞧上去也沒有剛開始柔軟。
瞧他這樣,徐晉枟失去戳穿的快感,后背又一點點向人做低:“小鈺,我……”
“那為什么不放我離開呢?”
徐鈺鳴聲音輕得被一陣風吹跑,不止床尾徐鶯,連帶距離最近的徐晉枟蹙眉,險些忽略掉緊接的一句。
“我就剩半年時間了。”
“我只是……”
“想去北方看看落雪的森林。”
他扭頭。
“連遺愿,也不允許存在嗎?”
64 第 64 章
◎他快不行了◎
徐鶯難得對徐晉枟露出好臉, 陪他一同坐走廊外長椅,時不時望向虛掩的房門,因為小鈺體虛, 講話聲越來越輕, 縱使留著條縫,仍舊聽不見他們在屋里說的話。
她攤開掌心, 捧著一根發。
方才爭執, 以小鈺疲憊閉眼告終。
在聽到他那句接近于低喃的話,向來目空一切的男人表情有片刻裂痕,哪還有先前不可一世的傲慢,現在低垂著頭,連帶發絲明顯黯淡下去,蔫巴巴遮去徐晉枟側臉。
徐鶯扭過頭, 繼續盯著捧著的發絲,恨不得能看出朵花來——因為這是小鈺掙扎時落下的。
她屏吸,眼神幾欲凝固。
“他到底什么情況?”
忽然, 耳畔響起詢問聲,徐鶯側目, 只見徐晉枟正握著檢查報告, 可始終停留在封面,不敢翻開一頁。
“”
徐鶯沒說話, 她覺得自己沒必要回應身邊這位名義上的父親, 輕輕合攏掌心,將那發絲收好, 放在外套內兜里。
或許出于憐憫, 她沉默兩秒回答。
“我從未見過小鈺吃肉。”
“肉?”
“因為太貴, 我們買不起, 小鈺想讓我多吃點,每次五塊錢的肉沫都在我碗里。”
不給徐晉枟反應機會,她視線自前者困惑面容移開,帶了幾分報復性味道,語氣逐漸加重。
“雖然我記不得出生時候的事情,但等我開始學會爬,每一天的小鈺我都能回憶得清楚。甚至連他那天早上幾點進的家門,這里——”徐鶯點點太陽穴,“都能精確到每秒每分鐘……怎么,你覺得我是在開玩笑?”
小女孩捉到徐晉枟眼底閃過的一絲輕蔑,眼里不再有先前易怒,反而極為冷靜深呼吸,將一根麻花辮甩到肩后。
“現在社會當單身媽媽…別這么看著我,小鈺就是我的媽媽,我被他一口一口喂大的,你有什么資格自稱父親?你配嗎?這六年你做的貢獻就是離開小鈺,讓他不受你的委屈度過這些年。”
縱使心底明知她說的句句屬實,徐晉枟手指攥緊,報告單紙張發皺音嘩啦,聽得徐鶯嘴角上翹。
“我跟過來只是想見見小鈺,就算他裝不認識我也沒關系,我能站在他身邊就心滿意足了。這么簡單的道理,小舅舅都沒有戳破,你為了展現自己的威風偏要特立獨行,將這件事擺在臺面上。”
徐鶯一口氣說完。
“你究竟是愛他,還是愛他被你欺負狼狽不堪的模樣。”
徐晉枟折起報告,又折了一折,直到將長方形薄片疊成了巴掌大小放進口袋,停頓至少護士換完藥的整個空隙,他才后仰身子,表情意味不明。
“你不像六歲的孩子。”
“這句話你說了不止三遍了。”
“你為什么會喜歡上你的”那詞實在說不出口,徐晉枟吞字:“罔顧人倫。”
“再不承認我身體里也有一部分你的基因,但估計是變態遺傳,剛巧我們在乎的都是小鈺,僅此而已。”
徐鶯表情閃過一絲困惑,很快掩蓋住。
走廊空氣靜默。
一直等徐羽樹出來,沾血的紗布徑直丟到徐晉枟的手背上,邊角弄臟了他大衣,后者堪如夢驚醒,感受其血液黏膩溫熱,蹙眉出聲詢問:“這是什么?他怎么了?”
“小舅舅。”
沒得到徐鈺鳴同意,這兩人都不敢再擅自內闖,見血內心焦灼不安,可表面乖順。
看著表面老實的一大一小,徐羽樹一言不發,他未擦干凈的指尖血痕明細。
可能是那幾聲小舅舅的面子上,父女倆勉強得到個含糊其辭的解釋:“肺不太好。”
“怎么回事?”
徐羽樹低頭,嗓音諷刺:“怎么,你還不知道他的肺因為常年在特俗場合工作得了肺氣腫,很久之前就開始慢性咳嗽,你天天小鈺小鈺叫那么親,就沒察覺一星半點?”
徐晉枟大腦空白:“……肺?”
肺氣腫,只能靠吸氧吊命的肺病。
三個字如把重錘,砸得他們喘不過氣。
徐晉枟兜里的病歷單灼燒,燙得他幾乎蹦起,里里外外翻看數遍,未找到徐羽樹口中的診斷說明,被戲弄的憤怒再加心底僥幸,令他語氣談不算和善。
“這家醫院屬于私立,沒有徐家一年年上百萬的資助,它能堅持到現在都算是個奇跡。”徐羽樹語氣平淡,好像習慣男人溫潤外表下的蠻橫與強勢,“馬屁自然要拍得比誰都響,影響大股東心情的結果死壓不漏半點風。”
他剛說完,另一張打印得模糊不清的紙豎在徐晉枟眼前。
“既然不是危及性命的大毛病,為了哄大股東開心,能瞞就瞞,好像是全體行政人員默認的操作。”
——肺氣腫多半能治愈。
徐晉枟僅僅捕捉到這一小行字,他卻潛意識去追問另外的部分:如果沒有治愈,會怎么樣?
“會因為呼吸衰竭而死。”
徐羽樹的回答如敲響的喪鐘。
他端詳前者失魂落魄,悲哀于對方的人面獸心,內心騰起報復后的隱秘欣喜,又為命懸一線的弟弟深感后怕。
“如果配合治療,他能活很久很久。”
幾乎不給徐晉枟眼底浮現希望的間隙。
“他拒絕。”
“他不想再看見你們。”
“他說聞到你們的氣息,會覺得惡心。”
徐羽樹長舒一口氣。
小鈺拒絕見他們,本應該值得開心的事情,卻因為無法治愈的病,他完全提不起丁點精神,整個人像是蒼老數歲,三十多歲的年紀發根已經變白。
“他去過工地么?”
“……”
“徐鶯。”
“我、我記不清楚。”小女孩坐如針扎,最后站在走廊中央,難得流露她這個年紀孩子該有的不知所措與緊張。
她被小鈺保護得很好很好。
以至于直面逼問,向來不可一世女孩泄氣,表情隱約有崩潰跡象:“我不記得。”
徐羽樹靜靜看著她,視線恍惚。
像落在這,又飄到徐鈺鳴離開的冬天。
如果當時他沒同意、攔住了,一切會不會變得不一樣?
當然,現實不存在這種可能性。
小鈺他真的,快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