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長玫往事水杏楊花,禍國紅顏。……
“我籌備江陵長玫,有一陣子了。正好硯之說想和華一解約,我就讓他來幫我。”
江陵郊區,謝家的獨棟別墅里,為研究圍棋專辟出來的寬敞棋室中,言宜歌和庭見秋在沙發上,謝穎坐在棋桌前,謝硯之搬了把椅子來,坐在靠近門的地方,不遠不近地旁聽。
棋室氛圍沉靜,沙發材質細膩綿軟,言宜歌累了一天,四仰八叉,將整個身子陷在沙發里,兩條長腿此刻成了礙事的擺設,她巴不得把腿卸了,還能坐得更舒服些。庭見秋則有些拘謹,坐得像個剛剛馴服四肢的小學生,一眨不眨地盯著謝穎面帶和色的臉,聽得專注認真。
“今天叫你們來,是想給你們講講故事,告訴你們我為什么要建立江陵長玫,以及,我想建成一家怎樣的俱樂部。”
長玫,取自謝穎少女時期的摯友陸長玫的名字。
三十年前,她們是國家隊里唯二的女生,被棋迷戲稱為“雙姝”。
國家隊集訓場地,位于京城郊外的一座老舊棋院中。她們二人除去在全國各地比賽,都在國家隊里參加集訓。棋院里只有一間公共澡堂,她們要洗澡,只能抱著裝滿換洗衣物和香皂的臉盆,去棋院外食堂阿姨的老宿舍里借浴室,濕著發回棋院,還要像捉迷藏一樣,躲過棋院里的男棋手。晚間男棋手集訓,烏泱泱地坐在大廳里擺棋,幾十名青年肉身緊貼地擠在幾張棋桌邊上,甚至有下得興奮起來就把上衣脫了的,還有的說話如雷,一輸棋就大吵大嚷、揎拳擄袖的,她們不便參與,躲在門邊偷聽偷看,或是兩個人縮在宿舍房間里,對弈摸索。
謝穎定段之后的幾年韶華,都和陸長玫,在棋院里躲躲閃閃地度過了。那時她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公平、不方便,反倒有些好玩,男棋手們狀似無意的注視讓她覺得很刺激。她知道自己雖然是個整日里披頭散發、大聲尖叫的瘋丫頭,還早早近視,戴著一副厚如瓶蓋的眼睛,但模樣還稱得上漂亮;而陸長玫年長一些,比她文靜得多,生了一張秀氣的瓜子臉,更受棋院里男棋手的歡迎,入隊不久便談了個男朋友。
她最喜歡棋院里漫長的夏天,蟬聲熱烈,陽光如潑金般耀眼,棋院灰墻之上,爬山虎攀高瘋長,巴掌大的葉片閃著翡翠一般的澄明綠意,偶爾風起,一片好聽的枝葉顫動之聲。教練買來西瓜、冰棍,總是先叫她們來吃,她倆就捧著一懷的好吃的,嘻嘻哈哈地跑回樓上的房間,趴在床上翹著腳,一邊吃一邊漫無邊際地閑聊。
謝穎知道自己的棋不如陸長玫。陸長玫不僅下得比她好,還比棋院里絕大多數男棋手還要好。隊內兩兩抓對比賽,陸長玫無論輸贏,照樣回房間復盤,謝穎猜不出來戰果,問她也不說,只能去偷聽教練訓話,聽到那句熟悉的“連個女的你都下不過”,就可以興高采烈地回來恭喜陸長玫了。
集訓艱苦。夜半,兩個女孩一人睡上鋪,一人睡下鋪,小聲地彼此鼓勵著,暢想誰能做華國第一名女九段,誰能做華國第一名女國手。
謝穎問:“可是做了九段之后能怎么樣呢?再也沒有升段的空間了啊。”
陸長玫笑她笨:“那就打比賽,當世界冠軍啊!日國、朝國也有很多下棋的人,把他們都打敗。”
“當了世界冠軍之后呢?”
“接著參加比賽,拿更多的世界冠軍,賺好多獎金,在家里擺滿獎杯……”
不久,她們真的取得了參加世界大賽的機會:第二屆小松制造杯,在朝國舉行。中國隊一共7名參賽隊員,陸長玫和謝穎在隊內選拔賽里戰績突出,雙雙出線。陸長玫被選為副將,謝穎只爭得一席替補,可能沒有上場的機會,但她仍然欣喜不已。這將是她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出國,差旅食宿費用,都由國家隊報銷。
抵達朝國之后,陸長玫一直在訓練室里備戰,研究對手的棋譜,和教練一起設計戰術。謝穎倒很輕松,每天除了陪陸長玫下兩盤棋,維持手感,剩下的時間在首爾到處玩,每天吃得肚皮鼓鼓回賓館,還給陸長玫帶了一堆新奇玩意。
陸長玫和謝穎一樣,自小在農村長大,再怎么專心備賽,還是忍不住對謝穎的首爾見聞好奇。好在謝穎也樂于分享,每晚熄燈后,就嘰里呱啦地補上一日見聞。
前幾日賽程都很順利。作為世界級比賽上第一名在決賽亮相的女棋手,陸長玫兩勝一負,為華國隊取得不少積分,國內外報道不斷。
她那時的男朋友也在赴朝國家隊之中。男友對陸長玫說,現在華國占優,與其每天緊繃著練棋,不如輕松一下,去卡拉OK里玩。
八十年代末,首爾的城市化進程突飛猛進,已從臨近的日國引進了卡拉OK。華國京城還沒有這樣新奇的玩意,陸長玫只在新聞上聽說過,一直想親眼見證一下。
陸長玫的男朋友也問了謝穎要不要去。
可是那一天,謝穎來例假了,疼得動彈不得。
她怎么也無法忘記在朝國的那個夜晚。她抱著鈍痛的小腹,側身臥在賓館的單人床上,呆呆地望著窗外。弦月初升,如半枚玉玨,煌煌地照徹一夜空的如霧輕云。身側床上空無一人。她寂寞無比,為了自己不能去玩而傷心,在心里默默祈禱陸長玫玩夠了就回來,跟她說說卡拉OK到底是什么。
凌晨一點,賓館房間的門被打開,走廊稀薄的光線順著門沿透進來,晦暗不清地照亮陸長玫的臉:她穿著入時,學著電視里的朝國明星勾了眼線、涂了嘴唇,卻是一臉的魂不守舍。
謝穎迷迷糊糊地從床上爬起來:“好玩嗎,長玫?”
陸長玫用她從來沒有聽過的、木愣愣的語氣,說:“小穎,我好像闖禍了。”
她說,她按照約定的時間,抵達首爾最繁華的街區,找到那家卡拉OK,進去之后,令她有些不安的、五光十色的燈光之下,她男朋友正在唱歌,角落里還坐著兩個她沒見過的男人。男朋友摟著她,向那兩個男人介紹了她的身份,卻沒有告訴她那兩個男人是誰。見那兩個男人長相都很儒雅文氣,也對她很有禮貌地點頭微笑,她便放下戒心,和男朋友一起玩起來。
沒幾分鐘,男友說突然想起晚上和教練有約,但是卡拉OK包夜的錢已經付了,讓她什么也不用管,玩過癮再回賓館。
陸長玫難得放肆,正在興頭上,沒多想就答應了。
坐在角落里的那兩個男人顯然沒有要和她搶麥的意思,任由她霸占著點歌臺、不著調地又唱又跳她在此之前從沒聽過的朝語歌,時不時彼此湊近說兩句悄悄話。
等她蹦累了,出了一身汗,劉海都蒙在額頭上,她終于想到房間里不止有她,大方地遞出了麥:
“你們要唱兩首嗎?”
其中一個男人本能地接話了,開口卻是她聽不懂的語言。
不像朝語,更像日語。
她登時冷靜下來,一身薄汗在K歌房里嗡鳴的空調吹拂下,冰涼刺骨。
陸長玫再怎么被城市蜃景沖昏頭腦,此刻也恢復了理智,幾乎是逃一樣地離開了卡拉OK,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賓館。
陸長玫緊緊抓著謝穎的手:“怎么辦,如果那兩個日國人是日方棋隊里的人,我該怎么辦?”
謝穎聽得頭皮發麻,也只好不停安慰她:“不會的,你男朋友也知道紀律,不可能私會日國棋手,估計就是他認識的朋友,或者是什么棋迷粉絲,來一起玩玩……”
陸長玫好不容易才安心下來,兩個人窩在一張床上睡了一夜,中午才醒,吃了酒店提供的中飯,陸長玫就出發去參加下午的比賽。
當昨晚那兩個男人之一坐在她的對面,沖她微笑,用蹩腳的中文說你好又見面了,陸長玫整個腦子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這局棋是怎么結束的,只知道自己輸得異常慘烈,從布局開始,失誤不斷,剛過一百手便大勢已去,只能投子認輸。教練不敢相信她竟然下出這么臭的棋,就這么毫無抵抗地丟了一盤,對著她的背影怒罵,她渾然不覺,也沒有留下參加復盤,失魂落魄地回了賓館。
見到謝穎的一瞬間,陸長玫失聲痛哭。
她什么也沒說,謝穎對今日戰況一無所知,可在陸長玫猛地蹲下身子大哭不止的那一瞬,謝穎也跟著哭起來。
兩個二十歲出頭的女生,在異國他鄉的賓館里,緊抱彼此,眼淚鼻涕和對方的頭發混在一起,哭得分不清是誰的聲音。
幾天前,兩人還以為這場世界比賽就是她們圍棋職業生涯騰飛的起始點,她們會在這場比賽中取得第一個世界級團體類獎項,向世界證明,女孩也能下棋,能拿世界冠軍。
如今一切已成夢幻泡影,兩人的床頭稚語,不過是一場笑話。
接下來幾天,陸長玫連輸兩場,華國隊除主將如常之外,其他棋手也發揮不佳,積分跌至三國墊底。教練立即調整戰術,讓謝穎頂替陸長玫坐副將席參賽。謝穎頂著壓力,下得艱難,竟然贏下了最后兩局棋。最終的積分榜上,華國仍是最后一名,但謝穎最后兩局逆勢贏棋,讓華國輸得沒有那么難看。
回國之后,陸長玫被棋協帶走調查。
三天后,謝穎沒有等來陸長玫,只見棋院入口的公告欄里,貼出了一張處分通知:
陸長玫在朝比賽期間,私會日國男棋手,作風不端,造成松下制造杯華國失利。記大過一次,禁賽三年。
又過了半個月,陸長玫回到國家隊,收拾行李。
謝穎見到陸長玫瘦得不成樣子,過去棋桌前神采飛揚的女棋手,如今形銷骨立,憔悴不堪,她立時眼淚汪汪,一邊幫陸長玫收拾,一邊用臟兮兮的手背擦臉,抹了一臉泥。
陸長玫告訴她,在比賽期間,教練就收到了匿名舉報信,信里有自己和日國棋手在卡拉OK的照片。教練當下并沒有找她核實,而是直接聯系日方棋手,確認這件事屬實。棋協找她調查時,她申辯說自己的男朋友也在現場,可彼時監控并未普及,她拿不出證據,更何況她的確和兩名日國棋手有一段單獨相處的時間。如今,華國輸棋,舉國議論之聲四起,必須要找個人背黑鍋,平息民憤,她是最好的人選。
水杏楊花,禍國紅顏,簡直太符合大眾的口味了。
對一個女棋手而言,職業的黃金時期,有幾個三年?就算三年之后,她厚著臉皮回來下棋,也再也不會有參加比賽的機會了。
……
“當時長玫的男朋友,正是華國隊的主將,”謝穎對著眼前的三個年輕棋手,淡聲道,“現在的棋協會長,元修明九段。”
第22章 格列佛游記想你,想棋。
三十年后的如今,謝穎回想起她因例假腹痛躺在賓館床上、等待陸長玫從卡拉OK回來的那個夜晚,看到的月亮。半明,半暗,預示著分裂,從此將她和陸長玫指向不同的人生軌跡:
謝穎留在國家隊,繼續下棋。少了陸長玫的照拂,她竟然膽大了,男棋手夜間集訓,她也不管不顧地往人堆里擠,她蠻橫起來,男棋手反而給她讓道、留座。個性的轉變,也體現在棋上:她行棋力量變大,偏嗜兇狠的對殺,對手越善戰,她越好戰,以命相搏的下法,時常連教練都被震住:
“誰教你這樣下的?”
謝穎的嗓音褪去少女的稚氣,低沉而堅定地傳來:“沒有人教我,我自己想這么下。”
陸長玫離開后,不時有新的女棋手加入國家隊又離開,陸長玫睡過的床鋪,滿了又空,如月盈缺。唯獨謝穎,如一枚頑固不化的釘子,扎在原地,不朽,不腐,不退。那幾年,她逢比賽必報名,瘋了似的滿世界下棋。終于,在她二十四歲那年,她成為第一個在鐘氏杯中進入總決賽的女棋手,以半目之差敗于韓國棋圣韓智閔。同年,她拿到了圍棋職業九段證書,成為華國、同時也是世界,第一名女九段。
她一直和陸長玫保持著聯系。
陸長玫聽從父母的安排,回到老家鄉下,在鎮上開了一家小棋院。她是棋院里唯一一位老師。
在鄉下,人們只相信種地能長出糧食,養牲畜便有肉吃有奶喝,不相信黑白的棋子碰一碰木質的棋桌,便能像陸長玫所說的,敲出一個世界來。她收費不高,生怕連對圍棋有些興趣的孩子因為家庭經濟原因而放棄,以至于不少有余裕的家庭拿她的棋院當便宜的托管班,將在家里搗蛋玩鬧的孩子塞進來。陸長玫不管這些,只要孩子們坐在棋盤前,她便照舊教她的。
好不容易攢了些閑錢,陸長玫立即給謝穎寫了第一封信,交代自己回鄉下之后的近況。
“小穎,我現在是陸老師了,管十幾個孩子,很威風的。”句末還畫了一個笑臉。
一封信,跨越幾重山、幾重水,隔了好幾天,才抵達謝穎手中。
謝穎在脆弱的信封的承受范圍內,盡可能地把自己的生活事無巨細地寫了上去,還附上了幾盤她近期比較得意的棋。
謝穎寫:“請陸三段指點。”
隔了兩個月,回信終于寄到。
陸長玫在信中說,多謝她寄來的棋譜。在鄉下,沒有同等棋力的對手,她只能在想象中和自己下,收到謝穎的棋譜后,心里總是想著這幾盤棋,開心多了。
后來,謝穎每有進益,每取得榮譽,總是能在數日后收到陸長玫表達恭喜的信件。
信上,她的字遒勁有力,如古梅橫生的枝丫,風骨卓然,似有無窮的、不屈的生命力,自墨跡之中漫漶而出。
離開棋隊的第二年,陸長玫結婚了。對象是鎮政府里的一個文職,她的初中同學,說話中氣不足,慢聲細氣,舉止有些古板,人不壞。她初中沒讀多久,就輟學去省里體校學棋,可這位初中同學竟然在相親時立即便認出她來,說一直記得和她短暫成為同學的日子,那時候她是全班最聰明的學生,解題特別快。
不知道是不是在生活的塵埃里顛仆太久,對方說一句記得她過去光彩熠熠的樣子,她頓覺自己被拾起,珍重地拭凈,無比感動。
謝穎的比賽和訓練太密集,她無法請假去參加陸長玫的婚禮,在信里再三致歉。
陸長玫回復:“你不要來鄉下。如果我有能力,我會去找你。”
第三年,謝穎在棋院里訓練時,突然被教練叫去,說有她的信。
她以為是陸長玫,雀躍地奔向收發室。——是陸長玫的訃告。邀請她,陸長玫一生中唯一的摯友,來長洲鄉下參加葬禮。
電視劇里常演,重要的人離開時,人會感受到征兆,或胸悶,或頭痛。
她這段時間什么不舒服都沒有,臉上的痘痘全消了,吃什么都很香,睡得也好,一覺睡醒就是下棋,還總是贏。
可她立刻就知道這不是什么惡作劇。陸長玫走了,從她的生命里生生地剝離,撕裂,她仿佛有一半只有陸長玫才能理解的靈魂,從此和她一起墜入沉沉冥府之中。
平生千載期,一朝成逝水。*
她推掉接下來的幾場比賽,來到陸長玫的老家。
綠皮火車,臥鋪一日一夜,再轉幾次汽車,終于抵達的那一刻,她頓時明白為什么陸長玫要她不要來。眼前的村鎮黃土揚塵,山水殘破,塘里鋪滿厚厚一層垃圾與藻類,醞釀一股腐爛的不潔氣味。街邊平房歪斜低矮,路上行人見到她這張陌生的面孔,都露出冷漠警惕的神情。
這樣窮陋的土地,竟能生長出一朵黃玫瑰。優雅,美麗,聰慧。然后又帶走了她。
在葬禮上,她看到了陸長玫的丈夫。這個男人,與她信里所寫別無二致,她甚至找不到多余的詞匯來描述他。她還見到了陸長玫的婆婆,小姑。一家人生得極其相像,站在葬禮堂前,如一個模子刻出來一般地面無表情,仿佛因為媳婦剛過門沒多久,就麻煩他們家操辦了一場葬禮,而有些不耐煩。
奠儀之下,只有她和陸長玫年邁的父母,哭得話都說不成句。
葬禮過后,陸長玫的丈夫將陸長玫的最后一封信,交到了謝穎的手上。
謝穎忍不住問:“她到底是得了什么病走的?為什么這么突然?”
男人露出迷茫的神色:“誰知道呢,鎮里醫院也看不明白。送進去兩天,剛好一點,醒過來了,又過了幾天,人就沒了。”
謝穎在鄉下又逗留兩日,終于拼湊出陸長玫發病的經過:
棋院里,陸長玫組織學生們兩兩組隊下棋。有兩個五歲大的孩子,不肯好好下,一個下天元,另一個就挨著,一個長,另一個就往另一邊長,一個拐頭,另一個也拐頭,把棋下成了兩條緊貼著旋轉盤旋的貪吃蛇,邊下邊嘻嘻笑。陸長玫巡視到這一桌時,氣得臉色驟變,當場就把棋盤掀了,塑料棋子碎了一地。兩個孩子嚇得大哭。她說今天提前下課,走出棋院沒兩步,人就昏過去了。
謝穎記憶里的陸長玫,總是溫柔寬容,從不見作色。人生中唯一一次盛怒,竟然是對兩個不知事的孩子。
離開時,她帶走了她寄給陸長玫的全部信件。
三十年來,她和陸長玫互換的信件,一直好好地保管在她身邊,從京城,到江陵,總在她想起時可以隨時翻閱的地方,用檀木小盒,妥善地放著。
陸長玫最后的那一封信,她讀得最多,紙張被眼淚浸濕,又晾干,一次又一次。
陸長玫在信中寫:
“下棋二十年。我一直把自己當成一個棋手,從來沒有在意過自己的性別。我相信棋盤上只有勝負,黑白子認不出男女。當棋協的領導,棋院的教練,說我不檢點,作風不端,那一刻,我才想起來,我不僅是個棋手,我還是個女人。
“回鄉三載,洗手作羹湯。丈夫平庸得就像我的生活,不那么好,也不至于過不下去。只要不去思考,閉著眼睛,一切困苦與不甘只會順著皮膚劃過,帶來一陣令人麻木的淺痛,并不會真的摧傷我。
“只有無棋可下這一件事,帶來的孤絕感,難以忍受。我像是進入《格列佛游記》中的國家,說著一門只有我會的語言。想你,想棋。我終于再一次想起來,我不僅是個女人,我還是個棋手。……”
哪怕她多撐兩年,再咬牙辛苦兩年呢。兩年之后,網絡圍棋就誕生了,只要能連上網,哪怕是隔著一整個地球,也可以下棋了。可她在巴別塔建成的前夜,倒在塔底,死于心碎。
謝穎的敘說在此終止。
棋室內,靜得連言宜歌輕輕抽鼻子的聲音都格外分明。
“這封信使我意識到,一個棋手想要單純地下棋,是一件艱難的事。我能堅持下來,不是因為我能力強,僅僅是因為我運氣好。”謝穎緩慢地,“正因如此,我要建立起這樣一支棋隊:在這里,你們可以只做下棋這一件事,我會替你們處理好所有圍棋之外的事。”
庭見秋垂放于腿邊的手,在興奮之中攥緊。
謝穎補充:“我還會是你們的教練,陪伴你們的日常訓練。至于薪水,我會按照你們現在的棋力水平,給出一個合理的數字。小秋還沒有定段,會比他們倆低一點,可以嗎?”
庭見秋噌地從沙發上站起來,大聲:“可以!”
“快坐下,我還以為你要打我。”謝穎笑瞇瞇地看著她,“先別答應得這么快,等看到合同之后再說。”
言宜歌也應得爽快:“我也可以。”
謝穎轉向言宜歌:“但是棋隊不會幫你還債哦小歌,你欠京城華一的一百多萬解約費,還要你自己打比賽還上。”
言宜歌痛苦地應下了。挨在她身旁的庭見秋,第一次覺得自己不是人堆里最貧窮的一個,悄悄驕傲地挺直了腰板。
見言宜歌沒有異議,謝穎笑說:“那我們今天就先這樣,這幾天我準備好合同,再寄給你們。接下來這段時間,小秋主要準備定段賽,小歌找點獎金高的比賽打打,其余的時間要好好練習,兩個月后參加圍乙,爭取一次出線。”
圍乙,華國圍棋乙級聯賽的簡稱,是僅次于甲級聯賽的華國最重量級的團體賽。以棋隊為單位,需報四名主力、一到兩名替補,每場上陣四名棋手,按照勝局數量,排序積分。
謝穎的野心自然不止于圍乙。
但新生的棋隊只有在圍乙取得前兩名,才有資格進軍圍甲,與京城華一作戰。
謝穎見兩個小女孩似都有些緊張,柔聲安慰道:“不要有壓力,正常下就好。今年出線不了,就明年嘛,反正京城華一又不會突然解散,總有機會對上。”
一旁安靜許久的謝硯之用如出一轍的溫柔語氣幫腔:“元修明也不會突然就死了。”
謝穎贊許地沖謝硯之點點頭,滿臉寫著“吾兒深得朕心”六個大字。
言宜歌:……終于知道謝硯之這種扭曲的性格是從哪里學來的了。
商量完棋隊的事,謝穎見時候不早,說給客人們準備晚飯,把棋室讓給兩個著急復盤上午對局的女棋手。謝穎和謝硯之剛一走出棋室,身后就傳來如暴雨一般的落子聲,和兩人誰也不讓誰的爭辯。
謝穎喜歡這樣的聲音。她對謝硯之笑:“上午,小秋的布局很特別,我從來沒有見識過。”
謝硯之道:“可惜還是有些粗糙。我看棋的時候就在想,媽的棋風更雄厚,如果能幫她打磨一下,會好很多。”
謝穎點頭,笑眼彎彎:“我也是這樣想的。等吃完晚飯,我就加入那兩個孩子,希望她們不要嫌我年紀大了思維鈍。”
等謝穎和謝硯之準備好晚餐,謝穎回棋室去叫客人吃飯。推門一看,庭見秋和言宜歌,雙雙跪坐在沙發前的軟墊,上半身趴在沙發上,腦袋擱在胳膊里,像兩只小鳥一樣乖乖地睡熟了,兩張睡得懵然的臉還相對著。桌上的棋擺了一半,亂糟糟地放著。
三十年前,她和陸長玫也會這樣。下棋下累了,就說瞇一會。說好只打十分鐘的瞌睡,十分鐘之后再戰,最后卻都睡得什么都顧不上了。
“媽,菜都擺上桌了。”謝硯之見謝穎不進門,隔著門靜靜地看著什么,系著圍裙湊上來。
謝穎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
“噓,她們累了,讓她們先睡會。菜一會再熱。”
第23章 老頭樂嫉妒。炫耀。和暴怒。……
聊得太晚,言宜歌和庭見秋在謝家一樓的客房里留宿一夜。
兩人今天才剛認識,卻遍歷棋盤之上的針鋒相對,與記者會時的并肩作戰,如今又即將成為同事隊友,哪怕是擠一張床上睡覺,也不覺得尷尬。
睡前,庭見秋終于有時間查看手機上的微信消息。
從昨天傍晚得知要迎戰言宜歌的那一刻起,她就忙得沒停下來過。如今微信里堆滿了新消息。
師門群里,老徐、師弟小明、師妹小媚刷屏一般的“加油”和“恭喜”。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得知她取得亞軍的消息。滿屏都是老徐愛用的老年表情包,喜慶得像過年。
佩佩夸張地發來了四五十條消息。她看到庭峴的新聞,擔心庭見秋情緒不好,發來很多她剛捏成的黏土小貓照片。她知道庭見秋看到這些會開心。
還有江陵棋院的大群里。
明明她輸了棋,趙良甫老師和祁同賢院長還是在大群里發紅包慶祝。在平日里只有棋訊、今日卻熱鬧非凡的群里,她見到了很多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
她將聊天框拉到最底,尋找她最在乎的一個人的名字——
季芳宴沒有回復她的消息,她知道,這是老媽特殊的默許。
庭峴的猝然離世,于她,于季芳宴,都是抹不平、化不開的一道疤。偉大利他如超人一般的母親,是只存在于文學作品里的形象,季芳宴不是。季芳宴是凡人,如蚌懷沙,卻十三年不見成珠,傷痕累累的懷抱無法敞開來,擁抱這世上唯一與她共呼吸同痛苦的女兒。但庭見秋都懂,不責怪她的不夠無私,知道她的每一寸溫柔都無比珍貴。
翌日,庭見秋醒得早,換衣洗漱完畢時,言宜歌還側身昏死一般睡著,一頭黑發壓得蓬亂,頭下枕頭不知怎地被她壓在兩腿之間抱著。庭見秋見她不修邊幅的睡相,頓悟昨晚為什么做夢被復活節兔子踢。
至客廳,謝硯之正在餐桌前吃早點。
邀請賽結束了,他卻穿得比做工作人員的時候還板正,換了身裁剪合宜的鉛灰色西裝,胸前敞開,昨天掛著工作牌的領間,系著庭見秋認不出牌子卻本能覺得價格不菲的黑灰紋領帶。
見她來,還有些沒睡醒的臉上現出笑意,抬手朝她揮了揮:
“早。”
一桌的花式,有中有洋,顯然是謝穎不知道她們愛吃什么,索性把眼見的款式全部買了一遍。
她應了句“早”,順勢坐在謝硯之身邊,撿了個最實在的白面香蔥花卷,就著豆漿吃,無意地向謝硯之身上一瞥。
她的視線順著熨得平整的衣袖向下看去,西裝袖口微露出半截白襯衣,別著暗金色的袖扣,紋樣精致華美。白皙的、腕骨分明的手腕上,嵌著不分明的淺痣。
庭見秋問:“今天有工作嗎,穿成這樣?”
謝硯之大方地任她看:“要見江陵長玫的贊助方。”
庭見秋又問:“謝穎老師呢?”
“一大早就出門,去準備給你倆的合同了。這周應該能寄到棋院。”
庭見秋感激地點點頭。
謝硯之沉默半晌,斟酌著問:“見秋,昨天我媽說的,你真的想清楚了嗎?言宜歌和京城華一不合,我媽也對元修明有怨,但你和京城華一、棋協體制,沒有任何矛盾。如果加入我媽的棋隊,和京城華一對立,難免會有一些受到掣肘的地方。”
庭見秋安靜聽著。
“那個記者只是嚇唬你,事實上只要你能力夠強,等風波過去,庭老師的事情根本不會到影響你的職業生涯。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給你寫推薦信,京城華一恐怕困難,但武昌麒麟、喜州淮造,我都能說得上話。”
庭見秋認得他眼里懇切的善意。梅花鹿的眼。被山峰之上初化的雪水濯洗過一般,清澈溫柔。
庭見秋展顏:“謝謝你,我已經考慮好了。”
當身處不公平的體制之中,如果不站在反抗的一側,隨波逐流,與加害無異。
雖然謝穎說,棋手只需要下好手上的棋。但如果行有余力,她希望圍棋所處的外部環境,能變得更好。
言宜歌頂著一頭雜草叢生似的頭發,半夢半醒地逛進飯廳,仍穿著謝穎略顯短的睡裙,見到謝硯之的一瞬,她一激靈,睜大眼:
“喲,謝硯之,一大早對著空氣開屏呢?”
謝硯之沖她微笑,不答,只重重地咬了一口手里的牛肉三明治,嚼嚼。
言宜歌接著:“都四月底的天了,還穿你那漂亮外套?不熱得慌?”
謝硯之當沒聽見,端起用過的餐盤和喝了一半的咖啡,利落起身走人。
言宜歌不依不饒:“害羞啦?別走啊……臉沒紅,不會一大早還涂粉底液了吧?”
庭見秋這才發現謝硯之一貫的盛裝之下,有刻意打扮過的痕跡,淡淡的,一筆不重。這是既要打扮、又不能讓別人看出來自己打扮的痕跡。以及他發稍、耳畔、袖口,悄彌漫出來的香水氣息。
謝硯之把餐具放在廚房水槽里順手洗了,又折回來,不忘拍拍庭見秋的椅背:“你走的時候,我開車送你回棋院。”
言宜歌:“我也要回家,怎么不送我?”
謝硯之微笑,慢聲提示:
“出小區有公交站臺,轉兩班就到你公寓樓下。記住千萬不要打車,畢竟你現在還有一百多萬的債要還。”
說完閃身跑了。
言宜歌氣得牙癢,抬手扒拉一把頭發,拉開庭見秋對面的座位,抓起桌上看起來最貴的蟹黃拇指包,一口一個。
“你倆有仇?”庭見秋好奇問。
言宜歌扁了扁嘴:“你想象一下,如果從你十幾歲起,就有這么一個人,你怎么也贏不了……”
庭見秋試著想象了一下。很難,她從小都是當那個怎么也沒法被戰勝的那個。
“……他呢,當著外人的面,還總是一口一個宜歌師妹,鼓勵你,說你有進步,就差一點就贏了,所有人都說他是模范師哥。”言宜歌皮笑肉不笑地舉起叉子捶向桌面,咚一聲響,“私下下棋的時候,怎么狠怎么下,盤面上到處都是陰招,殺光你的大龍,就笑瞇瞇的,說什么哎呀怎么又殺光了,師哥不是故意的。”
庭見秋笑說:“我一直覺得他非常體貼善良。”
“對不熟的人,他是這樣的,很能演。”言宜歌不忿地拖長音,“老戲骨。”
庭見秋面露了然地點點頭,不知認同后半句“能演”,還是前半句“不熟”。
搭謝硯之的便車回江陵棋院,是庭見秋人生中第一次坐豪車。
也是人生中第一次體驗在高架上以五十碼的速度爬。
在高架上爬了十分鐘之后,庭見秋眼看著一輛輛遠遜于自己的車變道超車,更有甚者邊超車邊示威似的摁喇叭,深感蒙羞,忍不住側過臉問身在駕駛座、氣定神閑地把著方向盤的謝硯之:
“我第一次坐這么好的車不太懂:請問兩百萬以上的車是沒有油門是嗎?”
謝硯之面不改色:“哈哈,你很幽默。”
庭見秋瞪大眼睛:“你不會是第一次開高架吧?”
其實這是他二十歲拿到駕照之后,第一次開車。
但他絕對不會說。
又一輛三萬的車扭動著車屁股,從左側超越后,插進了庭見秋身前的車位,一顛一顛地開遠了,轉向燈、車尾氣都寫滿嘲諷。
庭見秋自詡心志強大,情緒穩定,唯二弱點是貪吃和好勝,最受不得這種挑釁,抓狂:“高架限速八十碼啊八十碼!”
謝硯之不語,眼尾耷拉,有些委屈。
“你別演,小歌跟我說了你是老戲——哎你怎么突然加速——”
窗縫之間,風鳴聲陡然變得嘈雜,蓋過庭見秋不自覺的驚呼聲。保時捷911的啟動速度名不虛傳,她瞬時便被慣性拋擲到柔軟的椅背上,胸腔仿佛一空,又在下一秒灌滿了風,身子輕盈得幾乎飄蕩。高架之上,天風獵獵如刃,她的長發沒有扎起,被鼓動得散亂,往面頰、眼簾割來,有些刺痛,眼前模糊一片。
她心知自己應該生氣,謝硯之分明是故意使壞,卻緊抓著門邊把手,忍不住大笑出聲。
一旁,總是擺出一副好脾氣面孔的男人,竟流露出爭強斗狠的少年心性,劍眉少見地微蹙著。耳畔,風響之中摻雜著她的笑聲,如山澗溪水之間晶亮的碎石。
他隨著她笑。
謝家別墅在郊區,江陵棋院在市中心,路途耗時近四十分鐘。
庭見秋讓謝硯之在棋院附近的一家湘菜館子把她放下。
她太忙,羅佩佩和楊惠子都說要約她吃飯,她只好把兩場約會并作一場,預支還沒有到賬的獎金來請客。好在佩佩和惠子都是社交悍匪,并不介意。透過小餐館的櫥窗,庭見秋看見窗邊桌上,兩枚她認得的圓腦袋,湊在一起研究著菜單。
謝硯之在路邊停穩,目送她下車。她個不高,背著雙肩包的時候像個高中生,怕碰到路邊疾馳的電動車,探頭探腦。
庭見秋走出兩步,又折回來,繞到駕駛座邊上,低下身子,敲了敲謝硯之臉邊的窗戶。
他降下窗來,問:“怎么了?”
庭見秋勾起一絲有些不懷好意的笑,抬手,越過窗沿,直勾勾地探進謝硯之因緊張而略略汗濕的領口,揪住領帶,隔著薄襯衣貼著溫軟的頸部皮膚,輕輕地往下一扯。
纖巧微涼的手指在謝硯之領間觸碰,游移,有些癢,他想不動,任她動作,卻還是向后縮了縮脖子,本能地想躲。
“歪了。”她輕飄飄地說。
謝硯之放在腿側的手攥緊。
他忘了說謝謝。
庭見秋理完領帶,功成身退,進湘菜館的時候,沒忍住回頭,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豪車。
然后眼睜睜看著謝硯之駛入主路的時候方向盤打太快,擦到路肩,碰掉一塊至少價值五萬塊錢的漆。
她肉疼地“嘶”一聲,不可置信地搖頭。
有錢人的世界離她太遠了,她完全無法理解。
謝硯之駛出百米,停在路邊,打開手機點代駕。
他后知后覺地開始懊悔自己為什么要偷開謝穎的車,好像傳聞中最鬧心的青春期反叛,姍姍來遲地降臨了。
偷開謝穎的車是其一。
去年十二月,因為蔣陽成初段的遭遇,和元天宇鬧掰,與京城華一斷崖式解約,也算是其一。
自幼,謝穎夸他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懂事規矩。他蒙著孩提時習得的“懂事規矩”的人皮長大成人,如今人皮之下,似乎萌生出什么日益變形膨脹而他無力控制的什么——
嫉妒。炫耀。和暴怒。
代駕點好了,五分鐘之內會到。他正打算緩兩口氣,突然收到一條短信。
是蔣陽成:
“謝哥,我看到昨天宜歌姐姐在記者會上的視頻了。她很勇敢,京城華一因為她,氣氛很緊張,一直避著記者。就連我,也被傳染了一點反抗的勇氣。”
他的心為了最后幾個字突地一跳。
他想起去年十二月,在京城華一的男廁所里,在蔣陽成粗破毛衣袖管之下,刀痕歷歷的手臂。那都是男孩厭恨自己生命的證明。
面對蔣陽成的哭訴,謝硯之只能緊抓著十六歲男孩細瘦的手腕,不讓他繼續傷害自己。
后來,他最先反抗元天宇,當眾摔門而去;再后來,是一向委曲求全、隱忍不發的言宜歌,怒而解約,在記者會上斥罵元家父子。
蔣陽成說得對,勇氣是會傳染的。
又一座枷鎖即將被打破。
又一個年輕棋手,即將迎來新生。
第24章 沒看上不好,傻了。
庭見秋罕見地遲到了。
在等庭見秋的十幾分鐘里,佩佩和對面生著一雙機靈圓眼的女記者,飛快地玩熟了。她給惠子看了自己的手工作品,超輕黏土啦、扭扭棒啦、拼豆啦,惠子捧場,夸得天花亂墜,還拿出自己做網媒多年積攢的經驗,教她利用好自己的一技之長,做自媒體,闖小眾賽道。
佩佩聽得茅塞頓開,浮夸地連聲說:“師父,請受徒兒一拜!”
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自小被說成是玩物喪志的興趣愛好,還有賺錢的潛力。
佩佩和惠子長達十幾分鐘的友誼,終結在了庭見秋進門時向她倆分別介紹彼此的時候。
她受傷捧心:“原來你就是那個壞記者!撤回師父!撤回一拜!”
這家湘菜館子,是庭見秋選的。她嗜辣,這家口味最正宗。佩佩早點好她最愛吃的小炒黃牛肉,備注狠狠加辣,庭見秋十分受用,大勺舀來拌飯,吃得面不改色。
楊惠子被辣得滿面通紅、眼淚汪汪,一邊“嘶嘶”叫一邊討水喝。
佩佩趁機報仇,抱著水壺不撒手:“不給你喝,誰讓你寫我們秋秋的負面新聞。”
“真不是我!今天我都把證據帶來了。”楊惠子大著舌頭辯解,掏出手機,把她和同事們工作交接的聊天和郵件,全擺出來。
佩佩本想提醒庭見秋小心識人。她和庭見秋朝夕相處三年,最知道她的個性。
庭見秋是一塊看似冰雕雪裁、卻觸手生溫的玉石,干凈純潔,沒有一點機心。她若立在海邊,鷗鳥會為她降落。
佩佩擔心楊惠子口齒伶俐,八面玲瓏,隨便擺幾個證據就能使庭見秋放下戒心。
可她顯然多慮了,身側的庭見秋毫不客氣地舉起楊惠子的手機,上下翻檢,看得仔細:
楊惠子在凌風體育,實在是個下等打雜社畜。攝影、采訪、跑現場,最辛苦的活,大半都給她做,她終日里抱著相機跑來跑去,趕早場,熬夜場,分身乏術。將庭見秋奉為黑馬的人物稿,是她軟磨硬泡多時,加上確實寫得好,才力爭發表的;一般而言,她只能在上司的命令之下,寫一些豆腐塊大小的命題作文,由上司拼接整理,最終發表。
她是記者,筆卻不在她的手上。
于記者而言,失聲等于失權。
“所以我要宣布一件事——”楊惠子高舉裝著酸梅汁的透明塑料杯,起身,朗聲道,“我辭職啦!老娘不干啦!”
庭見秋露出驚喜的神色,佩佩更是,死去了二十分鐘的友誼又復活了,高興地跳起來和楊惠子碰了個杯:“恭喜寶寶!拜拜就拜拜,下一個更乖!”
“說到下一個工作……”楊惠子轉向庭見秋,眼巴巴地,“秋秋,你們江陵長玫,宣傳部還缺人嗎?謝穎九段的團隊太強悍了,前天凌風體育發的那篇你父親的新聞,現在底下一邊倒,全是為你說話的人。”
庭見秋驚訝地眨了眨眼,趕忙打開手機看凌風體育。
果然,前天的新聞底下,已被江陵長玫的公關團隊攻陷,所有為庭見秋說話的聲音,都被頂到了高贊。
佩佩湊過來看,好奇地指向一個賬號:“這也是水軍嗎?”
一個ID為“正義小仇”、頭像為大臉齜牙笑自拍的賬號,給每一條站在庭見秋這邊的評論回復了:“說得對呀!”“講得好呀!”“很有道理!”“鞭辟入里!”像是最有情緒價值的四字短語開會。
楊惠子和庭見秋相對沉默了半晌。
這倒不是水軍,但因為沒有工作,可能比水軍還閑。
看到熟悉的頭像,庭見秋猛地反應過來,為什么這陣子仇嘉銘會出現在江陵。她提醒說:“仇嘉銘好像也打算簽長玫哦,你們之前吵成這樣,不會尷尬嗎?”
楊惠子答:“我知道,他昨天晚上在直播里說了這事。”
庭見秋反應飛快:“你還看他直播啊?”
楊惠子瞬間舌頭打結。
“這不是重點……總之,他在直播里說,通過他的不懈努力,謝穎終于同意,給他三次機會,如果他能下贏謝穎一局,就讓他加入長玫,待遇按照他巔峰時期,也就是職業七段水平給。”
庭見秋好笑地揚了揚眉。
就憑仇嘉銘現在的狀態,下贏她都得靠祖墳冒煙。
楊惠子低聲說:“我也覺得不可能……但這家伙昨天晚上竟然真的好好在直播間里研究了一晚上謝穎的棋譜。”
除了他為了表達決心,對著鏡子在臉上一左一右寫了丑不堪言的“加油”兩字之外,昨晚的直播,居然還挺勵志的。他坐在棋桌前,認真看棋落子的時候,他那平日里顯得憨直粗笨的濃眉大眼,竟然也有點順眼起來。
她不知不覺看到兩點多。因為他只擺棋,不說話,不耍寶,甚至不愿意騰出心力來解釋自己的棋,非常趕客,所以,直播間里只有零星幾個觀眾,收益也遠低于往常。
隔著屏幕,楊惠子替仇嘉銘感受到寂寞。
講話聲音很大的家伙,一定是很害怕安靜吧。
她投了個火箭筒。直播間里,火箭筒浮夸的視效和聲效,終于吸引了仇嘉銘的注意,他揚起臉,露出一張被疲憊催得有些無神的眼,念出屏幕上的字:
“謝謝這位……呃,接無良老板暴斃,的火箭筒。不是,這么暴力的ID這個平臺也可以用嗎?能過審核?”
一個火箭筒50塊錢,兩頓飯,省點能吃三頓。楊惠子后悔不迭,抬手給了自己一個大耳刮子。
“總之,說不定有奇跡呢?”楊惠子舌頭打結得更厲害,“如果他能戰勝謝穎,我也勉為其難高看他一眼啦。”
一旁無法加入談話的佩佩像一只瓜田亂跳的滑溜小猹:“誰!怎么了!什么故事!”
庭見秋便指著“正義小仇”的頭像,簡單地講了講前因后果。
佩佩點開仇嘉銘頭像大圖,對楊惠子敬佩不已:“哇去這么帥你也罵得出口。”
庭見秋和楊惠子再次交換一個默契的眼神。
如果佩佩認識仇嘉銘,會被他那股貼臉的傻氣熏到完全注意不到他的臉。
“話說,我最近因為秋秋的緣故,在看一些圍棋比賽視頻,我發現——”佩佩興奮地,“你們棋手下棋的時候都是穿正裝誒!”
庭見秋解釋:“對,這是基本禮儀,正規棋賽上必須穿正裝。”
佩佩吶喊:“好帥啊!”
“等等,你看了誰的視頻……”
一般來說,男棋手穿上正裝,看起來就跟穿上了正裝一樣。除非是……
“就那天火鍋店里那個,謝硯之啊!當時就覺得帥了,后來我挑著看了他比賽的視頻,發現他下棋的時候更帥!”
謝國手愛美,名不虛傳。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他永遠花枝招展,是鏡頭的寵兒,媒體的心肝。
哪怕是在家吃個早餐。
佩佩虛晃一槍,直奔主題:“秋秋,窩邊草這么帥,你舍得只做朋友?——哎呀,我忘了這還有個記者,不該問不該問。”
楊惠子八卦的表情瞬間轉傷心:“我!從!良!了!”
庭見秋不避著楊惠子,認真地想了想這個問題,回答說:“做朋友很好,是安全平等、彼此欣賞的關系。”
“懂了,我們秋秋沒看上。”
庭見秋一笑,不置可否。
回到江陵棋院,庭見秋的生活又恢復如常:練棋,尤其是打磨她和趙良甫等人合力想出來的布局。
她預感到這種布局不僅新穎詭譎,出其不意,而且能最大限度地發揮她殺敵與治孤*的死活能力。
但那一晚時間有限,設計得太匆忙,最后她和言宜歌的那盤棋,成也布局,敗,也敗在她布局時過于瀟灑的一招拆四上。
如今她不僅是為了七月份的定段而練棋,還為了整個江陵長玫的榮耀,更不敢懈怠。
被她空空拋擲的十三年,如一塊巨石一般始終壓在她胸口,提醒她必須用遠超常人的努力,補足自己浪費的時間。
……
一個星期后,謝硯之打來電話,告訴她世界女子邀請賽,亞軍的五萬元獎金,已經扣除稅款,打進她的賬上了。
“我媽說,讓我帶你去挑幾件正裝,比賽用。”謝硯之說起買衣服,頭頭是道,“我明天來接你。”
庭見秋囑咐:“你別開車。”
“……”謝硯之好脾氣地應下,“好,我打車來接你。你聲音怎么了?”
她有點啞,還有點鼻音。
庭見秋抽了抽鼻子:“沒什么,感冒了。”
謝硯之囑咐:“你要多睡覺,多吃飯。”
對面悶聲應下。
翌日十點,謝硯之按照約定的時間來到江陵棋院,直上三樓,庭見秋常一人霸占的棋室。
庭見秋果然在,在棋桌前,像一尊木頭似的,坐得入定,直愣愣地盯著棋,手卻不動。
已是暮春,還稱得上涼爽,庭見秋面上卻兩坨飛紅。謝硯之進來,她也沒什么反應。
謝硯之好奇地湊上去看棋,卻被庭見秋的臉色一驚:“你不舒服嗎?”
庭見秋這才聽見聲響似的,恍惚地將下巴揚起來,一雙漂亮的狐貍眼無力地撲閃著,快合上,又掙扎著睜開,似乎不知道眼前在發生什么,小聲地用鼻音反問一聲:“嗯?”
謝硯之抬手,用手心去試她額頭的溫度,有分寸地沒有貼上,隔了半寸的距離。
饒是如此,也能感受到一股熱烘烘的溫度,自她額上傳來。
她卻無意識地將腦袋往前伸了伸,乖覺主動地閉著眼貼了上去。額上、眼瞼處的皮膚,火熱細膩,鼻尖卻一點冰涼。潮濕滾燙的呼吸,令謝硯之手一戰,便撤回來,聲音都變了形:
“你怎么這么燙?”
庭見秋還是聽不懂:“嗯?”
不好,傻了。
第25章 一米六飄吧,我牽著你,飄不走。……
謝硯之又氣又好笑:“撐著別睡,我叫救護車。”
庭見秋昏茫地點頭。
他打了急救電話,又想起來:“你吃早飯了嗎?”
不用問,看她懨懨沉沉沒精神的樣子,他心里就有了答案。
這會兒庭見秋倒是有回應:“沒吃。吃了會犯困。”
“……你在練棋還是在修仙啊?!”
一測體溫,將近42度。
修成火德星君了。
好在救護車很快就到。謝硯之和棋院里的老師、同學幫著把半昏半醒的庭見秋扶下樓,送上擔架,抬上車。謝硯之勸其他人回去忙,他會送庭見秋去急診。
市第一醫院不遠,庭見秋掛了水就在救護車里安靜躺下,謝硯之放下心來,坐在她身邊。
沒開出多遠,庭見秋就開始不安分,嘴里念:“黑棋十二之七,長……”
還惦念剛剛在棋室里擺的那盤棋。
她說胡話,還要人捧場,掛著水的手猛地抬起來往謝硯之腿上一拍,埋怨:“該你了。”
謝硯之連忙用手心覆在她挑事的指上,輕輕握住,不讓她再亂動。
他記性極好,對棋局更是過目不忘,略一回想,便答應說:“小飛。”
“嘿嘿,你上當了。”庭見秋燒得人沒力氣,壞笑也軟綿綿的,“我可以斷。”
然后又歪頭睡過去了。
謝硯之仍握著她的手指不放。
兩分鐘過去,庭見秋猛睜眼,對車頂中氣十足地大喊一聲:“刀、把、五!*”
把,四聲,被她念得氣勢磅礴。
謝硯之好聲好氣,順著她說:“好好好,刀把五刀把五。”
一旁的護士完全聽不懂但是溺愛:“梅花六!”
司機跟:“黑桃七!”
一車湊了副順子。
護士低眼,見兩人虛虛牽著的手,隨口對謝硯之說:“你女朋友虛得很,得增強體質,不能過度勞累。”
謝硯之微微一笑,應下了。
反倒是病號如垂死病中驚坐起,彈射起身:“是普通朋友!”
撇清關系之后又虛弱地倒下了,嘴里喃喃念:“小燕子,我怎么在天上飄?”
謝硯之知道她是燒出幻覺來了,將她手扣得更緊,俯下臉湊近,柔聲安撫:“飄吧,我牽著你,飄不走。”
庭見秋終于踏實睡了。
到醫院,謝硯之陪著她掛水、開藥,又在急診室里陪床,買了粥給她喝。庭見秋燒退了一半,人還病著,吃完粥又趴在床邊對著垃圾桶全吐了,謝硯之耐心地扶著她的肩,幫她撥開落在頰邊的頭發。謝九段自小養尊處優,頭一次照料人,挺有天賦。庭見秋恢復神志,擔心耽誤他備戰幾天后的云松杯本賽,他只笑笑:“本來今天就計劃陪你買衣服的。”
午后,收到醫院通知的季芳宴,從火車站匆匆趕來,被庭見秋慘白的臉色嚇得當場在急診室里大哭起來。
庭見秋:“老媽,我還沒死……”
她知道季芳宴最害怕醫院,聞到消毒藥水味就犯惡心,用眼神示意謝硯之把她帶出去。
謝硯之立馬會意,向季芳宴露出他最討長輩喜歡的微笑:
“阿姨,我是見秋的普通朋友,我們先出去,我給您講講她現在的身體情況。”
季芳宴連連道謝說好,跟著走了,留下庭見秋一個人躺在床上,納悶他咬字語氣怎么有點怪。
第二日,謝硯之仍來探病,帶了一堆庭見秋饞而醫院也說能吃的,堆了一床頭柜。趁著庭見秋巴望著床邊的燒雞食指大動,他又捉過庭見秋的手,在她左手手腕上系上一只智能手表。
庭見秋抬起手腕,表盤便亮了,她沒見過,問:“這是什么?小天才電話手表?”
“倒是打不了電話。”謝硯之邊解釋,邊不客氣地取過她的手機,刷她的臉解鎖,下載APP,綁定手表,“但是可以檢測你的睡眠、心率、血糖,反映你的身體狀況。以后你身體不舒服,表會先提醒你。”
“那它能看出我很饞嗎?”
庭見秋指了指燒雞。
謝硯之笑:“吃吧吃吧,都是你的。”
下午,謝硯之離開時,略帶歉意地說明天不能來看她,他今晚要飛去岳州,準備參加云松杯本賽。
本來是上午的飛機,硬是被他拖了半日。
再一日,季芳宴為庭見秋辦了出院。庭見秋還沒好全,一想棋就暈得像剛從過山車上下來,季芳宴帶她回老家云春住著調養。
在云春家中又躺兩日,雞湯都喝了五鍋,庭見秋終于覺得復原得差不多,扶著樓梯下樓來,對季芳宴說,要回江陵下棋了。
季芳宴坐在沙發上,掀起眼皮冷冷地看她一眼,滿身是她浸淫高中語文教育多年積攢下來的威壓:“不許去。雖然五月已經很晚了,好在還有不少好學校在招聘,你準備一下就去應聘吧。”
一切又回到春節時的死結。仿佛她這近半年的努力,于季芳宴而言,毫無意義。
庭見秋說:“我不當老師,我要下棋。”
季芳宴像沒聽見一樣:“反正你畢業論文不是早就寫完了嗎,畢業答辯之前,學校也不用去了,就在家待著。先去你母校云高應聘看看……”
庭見秋怒聲:“我不當老師!”
在一樓臥室里看小電視的外婆聽到聲音,從房間里逛出來,面上是不自然的童稚與茫然,向客廳里爭執的兩人問:“秋秋放學了嗎?庭女婿去接秋秋了嗎?”
此刻提及庭峴,客廳陡然一靜,母女二人都不約而同地側過身,不讓對方看見自己泛紅的眼眶。
季芳宴從沙發上起身,扶過外婆,將她引回臥室里,像哄孩子一樣柔緩地勸她:“去接了,一會就接回來了,接回來我們就吃飯,你女兒燒肉,你女婿燉魚,你吃三碗,好不好?”
外婆眉開眼笑:“吃三碗,好哇!”
唯獨被留在過去的人,幸福得格格不入。
待季芳宴送外婆回里屋,再出來,庭見秋已經上樓,沒過半分鐘,抱著一懷廢品下來。
庭見秋將懷中廢品散亂地擱在茶幾上,拿起兩個文具鐵盒,打開,只見兩盒里都是小指甲蓋大小的方形橡皮,一盒黑,一盒白,邊緣粗糙,是用尺子曲面鋸成的:
“媽,你以前不是問我為什么總丟橡皮嗎?我問你要錢買新橡皮,你氣得打我,說家里飯都要吃不起了,我還這么丟三落四,不愛惜東西。”
庭見秋深吸一口氣,繼續說:
“那是因為你把家里所有的圍棋都丟了,我想下棋想得睡不著,只好把黑色和白色的橡皮都切成小塊,在作業本上擺棋。黑棋一百八十一,白棋一百八。白色橡皮摸多了,沾了手上的灰,會變臟,又得重新切。
“還有這些——”
她指著桌面上散亂的紙張,全是舊報紙、舊試卷、草稿紙。
“我用這些紙畫棋盤,記棋譜,這些都是我的寶貝。我把它們藏在床底下,每次你在家里找廢品去賣的時候,我都很緊張,怕你搜到我房間里的這些,把它們當廢紙賣了。”
季芳宴怔怔地看著眼前揚著灰的廢物。
這些都是女兒壓抑的、沉默的青春。
庭見秋垂著腦袋,過度大聲地說話,讓她有點喘不上氣,眼淚簌簌落下,她恍然不覺:
“老媽,你可以把所有的圍棋都丟掉,你可以把我關在家里,甚至可以把我綁在床上,讓我哪都去不了。但你沒辦法讓我不下棋。就連臥室天花板上的紋路,地磚拼成的網格,于我而言,也是縱橫十九道。棋盤已經在我生命里了,你割不掉。”
季芳宴心痛不已,滿臉爬滿淚水,大聲道:
“你知不知道這回你進醫院我有多害怕?你和你老爸一樣,下棋下得瘋掉了呀!我已經失去你老爸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這是季芳宴第一次對庭見秋提起庭峴的死。
這么多年來,她回避著庭峴的死。仿佛只要不提,庭峴就只是出了個遠門,晚飯出鍋的那一刻,他就會登著半銹的自行車,繞過兩個街口,伴著傍晚最后一縷斜陽,樂呵呵地回家來,對季芳宴說:“對不起啦,我來晚了,老婆別生氣!”
她破戒了。張口的瞬間,她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抽離,符咒失效,那輛老舊的自行車再如何拼命地轉動輪子,也騎不到家門口。
他再也回不來了。
只剩下一個女兒,模樣三分像他,聰慧懂事,還留在自己身邊。
“你老爸是個矮子,和我一樣,一米六高,一點都不英武,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看上他了。”她不知怎么就說起來,“如今好了,你也長到一米六,就不動了,一厘米也不長。有時候我看著你,都在想,可惜你爸爸沒看到。如果他再活久一點,我們一家三口,一起出去玩,腦袋平平的,都一樣高,那多好玩……”
她似驟醒,哭著抓住庭見秋的手,說:“秋秋,對不起,老媽錯了,老媽不好,這么些年,一直愛你老爸,多過愛你。”
庭見秋和季芳宴一齊放聲大哭起來,哭著哭著,季芳宴伸手將瘦削的女兒攬進自己的懷里,兩手在她背后,似氣急捶打,似撫摸勸慰,不住地亂拍亂敲,庭見秋也不喊痛,將臉埋在季芳宴肩上,像孩子一樣哭得放肆大聲。
這是十三年前沒有完成的告別儀式。
庭見秋哭完,說:“老媽,我下棋之后,覺得老爸就回來了。我每次下棋,都覺得老爸站在我身后,看著我的棋,有時候搖頭,有時候笑,說我下得好,不減他的威風,不愧是他的女兒。有時候,我下出一步棋,都忍不住想,這是我的棋嗎,這更像老爸的棋吧,是不是他也饞下棋,借我的手過過癮……”
季芳宴聽著,破涕為笑:“倒是他干得出來的事情。”
“老媽,你想老爸的話,就和我下棋吧。”庭見秋認真地看著季芳宴的眼睛,“正好這里有現成的棋盤,棋子,還像我小時候你倆那樣,我讓你九顆子,你來下下看。”
季芳宴笑著擦眼淚:“都這么多年了,你老爸教我的那些,我就只記得點三三了,真對不起他。”
她卻還是將桌上畫了棋盤的廢紙攤開,徑自取過裝滿黑色橡皮的鐵盒:“來,閨女,陪老媽殺一局,看看有沒有你老爸的風采。”
當夜,庭見秋正收拾回江陵的行李,突然收到楊惠子的消息:
“秋秋,快去看仇嘉銘的直播,蔣陽成要爆京城華一的大瓜,和謝硯之解約也有關系!!!”
她來不及問蔣陽成是誰,好奇地點開楊惠子發來的鏈接。
直播間界面分成左右兩邊,意味著主播正在連線。左側是一個瘦小孱弱、看起來有些緊張的男孩,顯然就是楊惠子所說的蔣陽成初段,兩年前以第一名的成績定段之后,簽入京城華一;右側是仇嘉銘,正對著觀眾義憤填膺地說:
“……家人朋友們,我聽小蔣說了之后,很憤怒啊。但我留了個心眼,去問了問我的人脈,結果他說的都是真的啊!今天我就請來小蔣上我的直播間,給大家都說說,京城華一內部的霸凌現象有多么嚴重。”
第26章 出走的勇氣帶你們看看“棋君子”謝硯……
夜深,謝硯之結束一天的賽前訓練,回到酒店專門為云松杯選手準備的房間,才在手機上看到蔣陽成直播的消息。
來得太晚,直播已經接近尾聲,好在有很多觀眾錄屏他錯過的部分。
蔣陽成不是京城華一年紀最小的棋手,卻是最瘦弱的棋手,連發色都透著營養不良。自入隊以來,他逢人總顯得有些怯懦,不敢抬臉直視看人。
是一個把家境的不足寫在臉上的孩子。
事實上,培養一名棋手,需要巨大的花銷。無論是請老師,還是參加圍棋培訓班,都要繳納不菲的費用。更何況,圍棋定段不啻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一旦失敗,一切金錢與努力付諸東流,家境不好的家庭,一般也不敢如此豪賭。
于這樣的家庭而言,最安全穩妥的培養孩子的方法,是讓孩子按部就班地完成教育,考一個好的大學。
但蔣陽成的父母不一樣。
他們真心地相信蔣陽成是個天才,尊重他的夢想,盡己所能,艱難地將他托舉到了全國最好的圍棋俱樂部。
謝硯之見過蔣陽成的母親一次。
那時,蔣陽成簽約不久,一個方臉的農婦,面皮皴黑,身材敦實,出現在華一俱樂部的門口。即便為了來京城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她還是動輒露怯,舉止不安。蔣陽成接到母親的電話,從俱樂部里跑出來見她,農婦將帶來的鹵牛肉和臘腸,塞到他手里就要走,生怕自己給蔣陽成丟了臉,蔣陽成舍不得她辛苦來了就要走,一邊喊媽一邊拉她。
一旁的謝硯之上前,請蔣陽成的母親進華一俱樂部參觀,看看兒子平日里訓練生活的地方。
蔣陽成的母親用方言濃重的口音連連說謝謝,手抬起來,卻在碰到謝硯之袖管的下一秒又縮回去。謝硯之的衣服太好了,哪怕是農婦,也看得出來,這不是她可以輕易上手撫摸的衣服。
第二天,蔣陽成對謝硯之道謝,說他帶母親在俱樂部里玩了一天,吃了食堂,逛了健身房和休息區。這是他長這么大,見過母親笑容最多的一天。
謝硯之根本不覺得這算什么事,只說不用往心里去。
后來他才意識到,他的無意之舉,將蔣陽成的家境暴露在同事們面前,可能使原本就在京城華一不受待見的蔣陽成,遭遇了變本加厲的霸凌。
謝硯之雖然與京城華一簽約,但和京城華一的聯系并不很緊密。他不參加華一的內部訓練,一年大多數時間在世界各地參加棋賽,只在比較重要的團體賽事中,作為京城華一的一份子露面。他一直知道京城華一內部氛圍不太融洽,但也只以為是尋常的不合。
直到年末的一日,他在一個平日不常去的男廁所里,見到一邊啜泣一邊傷害自己的蔣陽成。
蔣陽成哭著對他說:“謝哥,我以為只要能定段,我就能做棋手,就能參加比賽,但我在京城華一的這一年,他們只讓我打雜,把我當宣泄情緒的垃圾桶。謝哥,我呆不下去了,我想走,但我媽病著,尿毒癥,每周透析,她還等著我的工資,家里供我學棋花光了所有的錢,更沒錢讓我解約。謝哥,沒有比賽打,我和我媽都活不下去了。”
謝硯之緊抓蔣陽成細弱手腕不放的手,因為憤怒而劇烈顫動著。
男孩還懇求說:“謝哥,這里只有你對我好,求你不要把這些事跟別人說,我心里不舒服,劃兩刀就好了。”
那一天,不輕易許諾的謝硯之,向蔣陽成保證:他會去和元天宇談談,讓華一推舉蔣陽成上明年的云松杯。云松杯作為國內獎金最高的賽事,即便沒有進入本賽,也能獲得曝光度,得到練習。之后蔣陽成會有更多的比賽機會。
對謝硯之,元天宇一向很客氣。一是因為謝硯之身負國手頭銜,棋力舉國頂尖。二是因為他有一個名叫謝穎九段的母親,雄踞在長江以南,和北部京城的華一俱樂部、元家父子相頡頏。
謝硯之開口,元天宇非常爽快,立時應下。
然而,最終,京城華一選送參加云松杯的20人名單里,沒有蔣陽成。自然也沒有言宜歌,和諸多雖有能力,卻無背景無條件的棋手。
謝硯之的名字赫然在榜,和那些不知輸送多少利益的姓名挨在一起,令他覺得無比惡心。
他訝異于元天宇如此輕易地毀約。
在棋手的教育體系之中,品性比棋力更重要。季札掛劍,商鞅立木,然諾重于千金。
這一刻他才意識到,元天宇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棋手。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商人。
……
雖然仇嘉銘在宣傳直播的時候,蹭了謝硯之的熱度,說要揭露謝硯之解約的隱情。但實際上,直播里,蔣陽成很少提到謝硯之,顯然是不希望自己的事牽連到他。
沖著謝九段來看直播的觀眾失望而去,只剩下一群“雖然早就知道京城華一很爛但還是想看看京城華一到底有多爛”的觀眾,留在直播間里,刷屏議論。
有觀眾質問蔣陽成:【說來說去不過是你的一面之詞,證據在哪里?】
蔣陽成深吸一口氣,對著鏡頭,拉下T恤的領口:
鎖骨、頸窩,滿是煙頭灼傷的痕跡。他皮膚天生偏深,一個一個細小的圓形疤痕,有新有舊,邊緣隆起,泛著不自然的淡肉色。
他太瘦了,骨骼突出,俱樂部里的太子爺們,拿他當煙灰缸。
傷痕觸目驚心,一經露出,直播間里彈幕四起:
【我的天吶,這總不可能是污蔑了,沒有人會為了詆毀東家自己燙自己……】
【何況有幾個傷看起來很舊了,不可能是臨時準備的。】
【心疼弟弟,虎摸。】
【霸凌咖不得好死,弟弟勇敢點,把他們的名字都說出來。】……
也有不和諧的聲音:
【如果霸凌真實存在,你為什么不早點披露出來?】
【就是啊,你如果早點說,該抓抓,也省得霸凌咖去禍害其他人。】
【笑死,這弟弟鬼精著呢,明天就是云松杯本賽第一天,元天宇和謝硯之都入圍了,挑這個時間點爆料,不就擺明了要搞元天宇心態嗎?】
仇嘉銘正要幫著說話,一向低眉順眼的男孩卻突然對著屏幕另一側,挺直了胸膛嗆聲:“解約費一百萬,鬧掰了你幫我付?我媽媽還在醫院里,醫藥費你幫我付?不是所有人都有優越的條件,受了委屈就能反抗,像我這種人,為了生存就只能忍。”
彈幕又問:【那弟弟解約之后,打算怎么還這么大一筆錢呢?】
絕大多數普通人,終其一生也很難攢出一百萬。更何況是蔣陽成。農村出身,家里沒有資產和背景,為了成為職業棋手,初中的課程都沒有上完,沒有文化知識和文憑,除了下棋,一無所長。
蔣陽成堅定地說:“我知道我只是初段,沒有拿得出手的戰績和獎項,可能不會有棋隊愿意收留我。就算下不了棋了,只要有力氣,肯干活,一分一分賺,我也能照顧好家人,還上這筆錢。”
正當這時,屏幕上炸開五十輛游艇。
仇嘉銘嚇得從椅子上彈了出去:“我去,過氣主播好久沒見過這陣仗了,看看是哪位老板……”
剛剛在直播間里豪擲五千塊錢禮物的老板,是頂著默認頭像、實名上網的言宜歌,她第一次上直播網站,摸索著注冊了一個新號。
禮物的備注是:【全都給小蔣。仇嘉銘你要是敢昧一分錢就等著死吧。】
彈幕驚呼:
【北極兔豪氣啊。】
【宜歌妹妹想幫忙,為什么不給蔣陽成轉賬啊?平臺會抽成耶。】
【對啊,宜歌不是也欠著京城華一的債嗎?好像沒有闊到可以接濟弟弟的地步吧!】
在租金便宜的小公寓里獨自上網的言宜歌,對著彈幕,在震驚中緩緩瞪大了眼睛。
她還是第一次知道平臺有抽成這回事。她只是選了最炫酷的出場方式,想給蔣陽成撐腰。
她肉疼地猛吸了一口方便面。面條風干又泡軟,碎在嘴里,一股科技與貧窮的味道。
電腦屏幕中,蔣陽成眼眶有點濕潤,連聲對言宜歌道謝。
在京城華一的兩年里,他和言宜歌的交流并不多,言宜歌總是在全國各地宣傳和攝影,看起來光鮮亮麗,是京城華一的一大招牌。如果不是言宜歌在記者會上說的那些話,他絕不敢想象,看起來貴如天之驕子的言宜歌,竟然深陷和他相似的困境。
仇嘉銘樂呵呵:“正好你倆組個破產姐弟。”
言宜歌發送一條短如兔子尾巴的彈幕:【……】
仇嘉銘盛情邀請:“小歌要不要連麥一起來聊天呀?”
言宜歌:【不要。】
然后就退出了直播間。
仇嘉銘尷尬一笑:“家人們,我總感覺就算我加入了江陵長玫,日子可能也不會太好過……”
彈幕:
【看出來了。】
【你才知道嗎?】
【為老仇點蠟。】
遠在岳州備賽的謝硯之,看著直播,為蔣陽成感到高興和欣慰。正如蔣陽成所說,他并沒有謝硯之和言宜歌那樣豐厚的出走的資本,但他仍然走出了這艱難的一步。
正當仇嘉銘準備下播,突然對著屏幕呆了一瞬,念出一條彈幕:“有人發了謝硯之和元天宇鬧掰的視頻?”
謝硯之突然從手機里聽到自己的名字,也是一愣。
那晚,場面混亂,他沒注意還有人在錄像。
彈幕里有人好心指路,發了視頻。
那條不到五分鐘的視頻,熱度急速高漲,甚至已經蓋過仇嘉銘的爆料直播,直線沖上視頻平臺的熱搜榜。
標題十分矚目:
【帶你們看看“棋君子”謝硯之的另一面。】
第27章 自填一眼小發雷霆。
視頻從俱樂部的大廳休息區,對準元天宇辦公室的門,從下往上偷拍。門虛掩著,留出手掌寬的縫隙,燈光瑩白,從縫隙中,可以看到元天宇辦公室的紅棕色實木地板,和謝硯之的一截板正的黑色西裝褲腿。
視頻開頭,只能聽到模糊的協商聲。兩人聲線分明。一人嗓音粗噶,見縫插針地摻入圓滑的笑聲,另一人嗓音清越,卻很嚴肅,有些動了怒。
爭執的嗓音越來越大,直到謝硯之清晰響亮、擲地有聲地怒斥:“圍棋不是用來欺負人的。”
寒冬深夜,京城的卷地北風勾開門扉,若有若無的人聲瞬時變得清晰不少。
元天宇完全不惱,嘻嘻一笑說:“這話說的,談什么欺負。蔣陽成是我當年做主簽進來的,我是他的伯樂,能不疼他?但要是不考慮贊助商的面子,京城華一,上百個棋手,誰給他們發工資?”
“我不干了。”謝硯之語調沉靜篤定。
元天宇這才正色:“謝九段,華一這八年來沒有虧待過你,把最好的資源和機會都往你身上砸,你知不知道你解約要付多少違約金?”
棋手與所效力的俱樂部解約,需要支付的違約金是不同的,和合同剩余年限、棋手個人價值以及俱樂部為這個棋手投入了多少心力有關。言宜歌兩百萬已是天價。至于謝硯之,恐怕要超過三百萬。
謝硯之似笑非笑:“不過是幾盤棋的錢。花幾百萬遠離這里,我樂意。”
元天宇揚聲:“謝硯之,你到底在狂什么?你不就仗著你媽是謝穎?謝穎算什么,你惹了我,離開京城華一,你信不信,我能讓你從此下不成棋?”
謝硯之似聽到什么荒唐可笑的事,一向安靜儒雅、說話溫聲慢氣的人,竟肆意放聲大笑起來。從視頻中,能感受到辦公室外,原本還有些嘈雜的大廳里,因為謝硯之的大笑聲,靜得分明,似都在屏息,等待下一秒謝硯之所說的話:
“誰稀罕啊?”
時至如今,謝硯之已無法解釋,看到云松杯參賽人員名單的時候,他的情緒為什么會那么失控。
或許是因為,他行棋二十年,眼里只見黑白,容不得異色。
又或許,這二十年來,他在圍棋上積攢了太多失望,早已初心黯淡。他敬仰那些還有理想的棋手,不能忍受他們再受到外部體制的盤剝。
那聲“誰稀罕啊”一出,彈幕里全是【???】。
【謝硯之不想下棋了?】
【他被氣急了才這么說的吧,怎么可能啊!】
【沒有對圍棋的熱愛,是下不好圍棋的。能說出這種話來,謝國手道心已碎。】
視頻的下一秒,辦公室的門被大力打開,謝硯之闊步走出,面無表情,眉目如銜霜刀劍,周身氣息凜然。
【這是誰?這是誰?這不是謝硯之!】
【追了他十年棋賽,從朝國時期追到現在,沒見過這樣的謝硯之……】
【說好的光風霽月溫柔儒雅呢……難道平時都是在鏡頭面前裝出來的?】
大廳里似乎有同事想叫住謝硯之,他頭也沒回,從休息室門邊的衣架上撈起自己的大衣外套,徑自往大廳外的門廊邊走。
視頻里傳來張博新九段的喊聲:“喂!謝硯之,你瘋了?大不了以后我們哥幾個多關照點小朋友,你犯得著這樣嗎?”
謝硯之沒理。
鏡頭跟著謝硯之頎長的身形向外,門口處,半個月前剛取得的圍甲聯賽冠軍獎杯,突然匍倒,半人高的銅制獎杯墜地,聲如洪鐘,沉重無比。
【這畢竟是整個京城華一一起贏來的獎杯,踢獎杯泄憤不太好吧……】
【前面的看仔細點,他沒踢,他是不小心絆到的。】
【拿這個獎還不是靠謝國手連續11輪主將賽頂大梁獲勝,就算是踢一腳怎么了怎么了?】
老實說,這才是整段視頻里謝硯之覺得最羞于見人的地方。
他毫無風度的一面,他對圍棋的灰心,并不假,即便暴露在世人眼中,他也無所謂。
唯獨他因為氣上頭了出門沒看路腳尖被獎杯底座別了一下這件事,太丟人了。
【……所以目前整段視頻謝硯之最大的黑點是他碰倒了獎杯但是沒有回來扶是嗎……】
【呃,如果不算把元天宇罵了一頓而元天宇活該的話,那確實是。】
【小發雷霆。】
謝硯之默默退出視頻網站。
想聯系一下發視頻的人。不管你是誰,不管你在這個時間點發這個視頻是為了挺蔣陽成、謝硯之,還是為了支持元天宇,或者只是單純想要蹭一個熱度——
能不能把最后那段絆倒獎杯給剪掉啊?!
他本就為了備戰明日的云松杯本賽第一天,在謝穎和趙良甫的陪同下,在棋室里練得稍晚了一些,回房間后還看了兩段視頻。早睡已無可能,他索性多等半小時,在零點查看抽簽結果。
刷新出抽簽結果的瞬間,謝硯之忍不住嗤笑一聲。
明天又要熱鬧了。
翌日,云松杯本賽在岳州市江心大酒店正式開賽。
進入本賽的32名頂級職業棋手,將分為16組,分4天進行比賽。謝硯之與元天宇的對陣,在第一天舉行。
當日零點,云松杯的官微發布了本賽第1輪的16組抽簽結果:第3場,【京城華一】元天宇(執黑)對陣【京城華一】謝硯之(執白)。
不少棋友在評論區驚呼:這哪是抽簽結果,簽能這么懂事?分明就是主辦方故意的吧?!
又過了半個小時,云松杯的官微編輯了這條微博:
【京城華一】元天宇(執黑)對陣【江陵長玫】謝硯之(執白)。
棋友評論:【笑死,謝穎媽咪的資本人脈話語地位一目了然。占著京城華一的名額,但就是能頂著新俱樂部的名字打比賽,你就說氣不氣人吧。】
上午九點,前4組的八名棋手各自在賽區就位,比賽開始。
雙方棋手各有2小時思考時間。2小時用盡之后,是5次1分鐘的讀秒。
云松杯賽事組委會請來攀柔五段,在賽事直播中,同時為四盤棋作解說。
兩個多小時后,四局棋都進展到中盤,有觀眾發現攀柔唯獨對謝硯之與元天宇的對局疏于解說,在彈幕里面發泄不滿:
【為什么不解說謝硯之和元天宇那場???】
【每次聊兩句就換到另一組棋上了呵呵。】
【攀五段不會是華一的人吧,舍不得讓主子丟臉???】
工作人員通過耳麥,委婉將彈幕內容告知攀柔。攀柔面露無奈,將屏幕畫面調回謝硯之與元天宇那局棋:
“你們想看,我們就來講講這局棋。”
此時棋局已進展到157手。元天宇已接近讀秒,謝硯之的棋鐘,才走不到一半。
“……但也沒什么可說的。不是我不想講,我可喜歡看謝國手的棋了,實在是……真的沒什么可說的。謝國手單方面碾壓,下得跟招貓逗狗似的,整局棋,元天宇六段沒有任何機會。”
攀柔伸出手,在棋盤上幾個元天宇可以爭奪的點上示意:
“如果元天宇抓住了這幾個機會,他可能還能和謝硯之一戰,但他像嚇破了膽一樣,一點積極性都沒有。第95手,好不容易黑棋鼓起勇氣,開始屠殺白棋大龍了,結果謝硯之沒費什么力氣,輕輕松松就做活了,元天宇殺了個寂寞。”
最后她向著鏡頭一攤手:
“觀眾朋友們,這么無趣的棋,你們喜歡聽嗎?我們不如還是來看看張博新九段和沈文立七段精彩的生死劫吧!”
彈幕:
【雖然還是想看小謝的棋但不知怎么被柔柔說服了……】
【沒辦法,你柔是解說界塞壬,說啥都進腦子。】
【家人們我們來賭元天宇多少手認輸吧!這是這局棋唯一的樂子了!】
直播鏡頭里,攀柔對著掌心里的平板,查看新的戰果,突然發出一聲疑惑的、尾音上揚的“欸”。
第157手,元天宇落子,第158手,謝硯之在做出兩眼、已然成活的白棋大龍上,自填一眼。
——這是自殺。
謝硯之將價值五十目的棋,白白地,拱手送給了元天宇。
直播畫面的左下角,有四個小的長方形窗口,實時轉播棋賽現場的情況。所有人都能看到,在謝硯之下出第158手之后,元天宇騰地站起身來,上半身前傾,憤怒得整張圓臉扭曲,似乎下一秒就要將拳頭揮到謝硯之臉上。
而謝硯之,則不緊不慢地綻開一個溫和的微笑,一雙輪廓美麗柔和的眼半彎,狀似費解地看著眼前暴跳如雷的對手,好像全然不知道對面為什么生氣一樣。
元天宇聲嘶力竭地:“你羞辱我!”
一旁有工作人員沖上來,按著他的肩膀、手臂,勸他坐下,提醒他棋鐘還在走,時間不多了。
元天宇氣得滿臉紫紅,強行冷靜下來繼續看棋,攥著黑色棋子的手,如痙攣一般抖個不止。
謝硯之這么做,就是打定了這局棋,他能元天宇贏五十目以上。
憑什么?
就算謝硯之是九段、國手,就算謝硯之得過三個世界冠軍,那又怎樣?
就連父親,元修明九段,也頂多讓他一個先手!
謝硯之憑什么自顧自讓五十目?!
如今,只要戰勝謝硯之,笑話就會變成另一個人,一個自負的、輕敵的、不尊重圍棋的人。
只有戰勝謝硯之……
第28章 他的外套沒變的只有你,見秋。
第158手,謝硯之填氣的子一落,攀柔懵了。
退役之后干了五年解說,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么無理的棋。
在此之前,謝硯之盤面領先十目左右,已經牢牢鎖定勝局。一手自填一眼,自殺一龍,白白送出五十目,反倒輸了元天宇四十目,像是要把整盤棋送給元天宇了。
來解說之前,攀柔也聽說了謝硯之和元天宇之間的齟齬。
昨晚仇嘉銘的直播,和視頻網站上那條謝硯之與元天宇爭執的視頻,將兩人之間的矛盾炒得沸反盈天,是眼下棋圈最大的新聞。
如果謝硯之真的以這種方式輸給元天宇,恐怕會壓過京城華一的丑聞,成為更大的熱點。
一種可能,謝硯之收了元天宇的錢,元天宇重金買一個晉級名額。
圈內假棋事件不少。可元天宇的表現,并不像知情。更何況,沒有人下假棋會這么明顯的。
那就只剩下另一種可能:謝硯之要在倒欠四十目的情況下贏棋。
元天宇也是國內現役一流棋手,與元天宇下棋,想在大劣勢下翻盤,極為不易。
除非,對手是謝硯之。
攀柔無意識地低聲念:“相信小謝,相信小謝……”
另一邊,賽場之上,元天宇顯然也察覺到謝硯之的意圖,冷靜下來長考。他的呼吸還有些顫抖,臉色也沒有完全復原,肩卻已經沉下來,一動不動地望著棋面。這是一個棋手靜心思索的標志。
可惜留給他的時間實在太少。
五分鐘之后,棋鐘上的時間走盡,開始讀秒。在一分鐘讀秒的尾聲,他按照原本就算清的棋路,落了一子。
元天宇實在是看不出來,這局棋,謝硯之除了立即投子認輸之外,還有什么出路。
謝硯之應得很快,一手罩,抵住元天宇的進攻,是本手。
元天宇又靠,繼續擴張。
只是元天宇這一手之后,謝硯之將手一抄,身子向椅背靠去,任己方時間流動,抬起俊美的面孔,淡笑著望著元天宇。
“他在做什么?他為什么不下了?”攀柔急促地低問。
她似代入了謝硯之對面的位置,為他的一舉一動,感受到與元天宇同等的不安與困惑。
【誰懂啊我感覺小謝的笑容有點嚇人……】
【+1】
【我是謝硯之顏粉,我也加一。】
【為什么不下!!為什么不下!!!他在等什么!!!】
攀柔一任耳機里實時轉達給她的彈幕,自顧自看棋。
“等等……”
她眼前乍亮。
謝硯之的罩,看似是對元天宇先前一手的應對,實際上,暗暗瞄準元天宇的弱點。元天宇的大空之中,要出棋。如果謝硯之殺得兇狠,扳平四十目的差距,不過是瞬間的事。
謝硯之早已看穿元天宇的棋路。他知道元天宇將會犯錯,將機會拱手遞給他,他索性讓了一步,看元天宇能不能及時意識到。
很可惜,元天宇沒有。
此刻,謝硯之棋鐘里還有大把的時間,他不用來想棋,而是將時間豪擲在抱手笑看元天宇的反應上:
看他終于發現陷阱,臉色驟變,卻又無能為力,只能等待謝硯之落下屠刀,在謝硯之延宕的時間里,如墜無間地獄,懊悔難平。偏偏還不甘認輸,因為就算謝硯之殺光這一塊棋,無非是抵了他剛剛讓出的一塊實地,局勢不相上下,還有搏一搏的一線希望。
自十三年前,少年謝硯之以全國第一的成績定段,攀柔就一直關注著他,眼看他一步步成長成全國首屈一指的棋手,下出青史垂名的成績。可時至如今,攀柔不得不承認自己一點都不了解謝硯之。
每個棋手都知道,局勢大優的棋被自己親手下毀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謝硯之用這種痛苦來懲罰的對手。
非常……惡劣。
惡劣,一個她從來沒想過會用在謝硯之這樣光風霽月的棋士身上的詞。
終于,在平白折磨元天宇十分鐘之后,謝硯之動手了。
一套教科書式的手筋殺得干脆利落,元天宇毫無抵抗之力,便被謝硯之將局勢扳平。
接下來的一小時里,元天宇表現出前所未有的頑強,與謝硯之纏斗到官子最后一著。一場凌遲般的棋局告終,裁判和公證處的工作人員上前,數子。
“結果出來了。”解說室里的攀柔,面色凝重,“謝硯之一子勝,晉級云松杯十六強。”
這是她第一次,不為謝硯之的勝利感到高興。
賽場里,裁判宣布比賽結果,謝硯之起身,拂了拂昂貴外衣上的褶皺,表情輕松,與裁判握手之后,略過已至崩潰邊緣的元天宇,轉身要走。
早有記者不顧阻攔擁上來,用鏡頭堵他去路,連聲問謝硯之為什么要下出第158手自填一眼。
謝硯之像是有些好笑,覺得這問題沒什么回答的價值似的,輕描淡寫地:
“防他投降唄。”
讓出一手棋、一塊地,竟然只是為了給元天宇一點甜頭,一點獲勝的希望,吊著他,把他留在棋盤上,任謝硯之羞辱。
等工作人員將不按規定貿然采訪選手的記者清走,謝硯之終于可以離開。
他正要走,啞了一般噤聲許久的元天宇,猛地起身,瞪大了眼,雙唇因為憤怒而戰栗不止,厲聲:
“謝硯之!你說圍棋不是用來欺負人的,你現在又在做什么?”
謝硯之不理,徑自走開。
“你以為你很正義?你和我又有什么區別?謝硯之,不認真下棋的棋手,會遭報應,你——”
謝硯之半轉過臉,漠然:
“輸了棋,才會遭報應。”
他沿著選手進退場的內部通道離開。耳畔終于清凈。
這局棋,于他也并不容易。自填一眼,是一場豪賭,他下出這一手的時候,必有一個人會名譽掃地,要么是沒有察覺到陷阱的元天宇,要么是輕狂自負的他。
他十三年的職業生涯,從未如此走過懸崖索道。
好在,他賭贏了。
他低低長出一口氣,平復因緊張而起伏不定的胸膛,快走兩步。
在走廊的拐角處,一只纖長細瘦的胳膊抬起,將他攔住。
是庭見秋。
庭見秋仰起臉,咬著牙,面色是大病初愈的慘白,眼底青紫,額上有些細汗,黏了幾根柔軟卷曲的發絲,身體也有些顫抖,使她整個人看起來憔悴不已。
她手里,握著一件陳舊泛黃的外套,外套背面印著“江陵棋院”幾個隸書大字。
“謝硯之,我把你的衣服,還給你。”她的聲音里透出冰冷的陌生。
她看到了。——他如何自負地自填一眼,如何在棋桌上嘲諷對手。
他敢做出來,就不怕人看。
唯獨她,是個例外。
對上她淡如琥珀一般的雙眼,謝硯之竟感到一絲心虛與后悔,從心底悄然漫上來。
謝硯之接過。腈綸布料的廉價外套,入手有些沉,他自定段后,十三年來,再沒穿過。這件當初借給她遮褲上血痕的外套,她保管得很好,微有樟腦的馨香。
他說:“謝謝。”
庭見秋面無表情地直視著他,似要用眼神剜穿他良好的教養,將他的心問出來:“我以為你沒變。”
謝硯之如常一笑:“沒變的只有你,見秋,你多堅硬,你是一顆金剛石,什么摧磨都改變不了你的質性。我不是。”
他舉起手中的外套,向她說:“謝謝你還給我,但這身衣服,我已經穿不上了。”
語罷,他不待庭見秋回應,抬起下巴,錯身從她身側走開。
他不敢多留,怕庭見秋的失望。
他不知道她病好全了沒有,是不是看到昨晚的直播,竟從云春,千里迢迢來岳州找他,給他加油。
從云春,到岳州,昨晚出發,中午抵達,要先坐他倆一起搭過的那班最早的火車到江陵,再轉公交到飛機場,坐三小時飛機抵達岳州。
這么遠的路,她還病著,只拿一件小時候的外套,就一聲不吭地來了。
他卻連她的身體狀況也不問,不給她安排在岳州的住處,不陪她吃一頓飯。
他逃了。
謝硯之回到他專屬的選手休息間,深吸一口氣,打開門,兩位教練正在休息間等他。
趙良甫立在休息室正中,滿面怒容,手中握著一柄一尺長的鐵質戒尺。謝穎則坐在休息室一旁的沙發上,一襲修身的黑裙,面上不見惱意,也并不笑,只微側著臉,透過厚重的鏡片,無聲地看著他,周身氣息凜冽。
“跪下!”趙良甫喝道。
謝硯之聲調平靜:“我贏棋了。”
趙良甫怒火更甚,提聲:“給我跪下!”
一旁,謝穎冷眼看著,眸光沉重,似也在逼他服從。
謝硯之垂下頭,緩慢地屈膝跪下。酒店的休息室里,鋪有高絨地毯,不似小時候在江陵棋院里跪水泥地那樣,又冷又硬,跪一小時要疼好幾天。
趙良甫大步上前兩步,戒尺如雷擊一般落在謝硯之肩上背上:
“我沒有教過你填自己的眼!是誰教你下這樣的棋?從此你叫他老師,不要叫我!”
謝硯之悶聲吃痛,怎么也不叫喚出聲來。
小時候,棋院里其他孩子挨打,都會故意叫得響些,因為趙良甫自己也有一個兒子,聽到學生喊痛,會心軟。
如今輪到他挨戒尺,卻一聲不吭。
他不服錯。
“我贏了。”他重復。
趙良甫一怔,似沒想到他會頂嘴,手上戒尺使力更兇,鐵質長尺啪啪作響,嗓音含怒沙啞:
“你以為你贏了?你輸了!輸了你的棋德!你們入學那一天,我教的是什么?是數氣嗎?不是!我教的是德行!我教的是尊重棋,尊重對手!”
謝硯之頷首不語。
“你從小在我這里學棋,我從來沒有打過你,輸再多我也不打你。不是看在你媽媽的面子上,是因為我知道你心里有棋,看重棋,贏也認真輸也認真,是真棋士。
“——硯之,你怎么變成這樣了?”
第29章 理想主義以在棋盤上鍛造出最高的藝術……
是什么時候開始厭倦圍棋的呢?
是長達二十年日復一日的訓練,將他與尋常人的日常生活深深隔絕,使他越發覺得棋盤縱橫,不過是三十八道束縛他的枷鎖。
或是在父親孫建民的Zen項目逐漸步入正軌之后,他幫助實驗室做測試,第一次敗于無血肉的機器,對著AI下出的、他永遠想不到的一手棋,久久諦視。
又或是他被蔣陽成瘦削不足一握的手臂上,看到數十道刀痕的瞬間,突然意識到圍棋圈并不是什么象牙塔,而是充滿剝削與不公。只是他太幸運。
謝硯之短暫的二十五年人生里,只有圍棋。割舍圍棋,就是割舍他全部的生命。
他只好連帶著自己的生命一起厭棄。
肩背之上,趙良甫的戒尺隨著責罵聲不斷落下,戒尺掙裂外衣昂貴又脆弱的布料,露出外衣之下浸透白襯衫的點點血漬。他在沉默中消極抵抗趙良甫的呵斥。
“硯之。”沙發上,謝穎沉聲開口。
趙良甫收起戒尺,退開兩步,別開視線不再看他。他盛怒未消,喘息聲不止,胸膛吃力地劇烈起伏著。
“來媽邊上坐。”
謝穎很輕地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子。
謝硯之歪斜起身,略有些不穩,手在地上扶了一把,額發被忍痛流下的汗珠浸潤,臉上狼藉一片。
他在謝穎身邊坐下。
謝穎側過身子,專注地看著他的眼睛,緩慢而莊重地說:
“你贏了,但你贏得并不公平。你用過激的方式,擾亂了元天宇的情緒和思路,利用棋賽的規則,沒有留給元天宇足夠的思考時間。如果這不是比賽,在你自填一眼的時候,就已經輸了。”
他知道自己贏得并不光彩。
“你本來可以以一種尊重對手尊重圍棋的方式,名正言順地取勝。你這樣做的理由是什么呢?你和元天宇之間的矛盾,媽一直是知道的,但這是棋盤之外的事。你要讓棋盤之外的事,影響到你的棋嗎?”
謝穎一頓,又問:
“又或者說,你對棋盤之外的事的興趣,已經大過棋本身了?”
她問得很直白了。
她已經看不透,謝硯之到底還愛不愛棋。
謝硯之面對著母親,無聲,雙眼低垂,暗色瞳仁里灰淡一片。
沉默便是他的回答,謝穎聽懂了。
她低低嘆了口氣:
“你還記不記得,你五歲大的時候,也跟我說不想下棋了。”
謝硯之有些詫異地抬起頭來。
“那時候你在幼兒園里,跟著老師學畫畫,你可喜歡了。咱們家以前的老房子,白墻上都被你畫了個遍。別的小孩子都畫什么爸爸媽媽,陽光小草小房子,特別具體的東西,你不一樣,你會畫很多色塊,把它們漂亮地拼在一起。我問你,這畫的是什么呀,你說,這是你和米福在晴天江邊草地上打滾的感覺。”
米福是謝硯之小時候養的米白土松犬,在謝硯之十歲那年壽終正寢。
“后來,你對畫畫的興趣越來越大,家里的棋盤都被你用蠟筆畫滿了。你跟我說,不想上圍棋班了,想上畫畫班。還記得我對你說了什么嗎?”
謝硯之無言地看著深陷回憶之中的母親。
“我對你說,畫畫是藝術,圍棋也是呀。圍棋,不就是和另一個人,在棋盤上一起畫畫嗎?你們是對手,但同時,也是可敬的合作者,彼此都認真地畫畫,才能一起創作出一幅好的作品。”
圍棋是藝術。
回憶杳然,唯獨謝穎這一句話,他記得分明。從那時起,便一直以在棋盤上鍛造出最高的藝術為目標而努力著。
終于有一天,他對圍棋的理解精進到能在名家棋譜中,排兵布陣、妙著手筋之間,辨識出前人靈魂的痕跡。如同畫布之上筆刷的形狀,雕塑細微的鑿痕和指印。
唯有藝術能銘刻人的靈魂,使人肉身亡滅,精神不朽。所以母親說得沒錯,圍棋是藝術。
他再也沒有提起過畫筆,將全身心投入縱橫十九道之間,期待有一天自己也能如歷史眾多名棋手一樣,下出獨屬于謝硯之的至高棋,神之一手。
——直到Zen的出現,打碎了他所有天真的幻夢,令他過去的二十五年,全部都失去了意義。
他再也不信了。
謝穎察覺到他情緒微妙的變化,輕聲問道:“硯之,今天你和元天宇一起畫的這幅畫,你滿意嗎?”
謝硯之很輕地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嗓音因疼痛而喑啞:
“媽,那你和元修明一起下的幾局棋,你滿意嗎?”
謝穎臉色乍變。
趙良甫驚怒:“謝硯之,你在說什么?”
謝硯之緩緩站起身子,略有些不穩,垂首似有些憐憫地看著自己年逾知天命的母親,額上汗珠已風干,凝成一片黯淡:
“你離開國家隊二十幾年,和元修明在各類賽事上相遇不下百局,你的勝率如何呢?你有贏過三十盤棋嗎?貪勝冒進,實地虛浮,急于作戰,中盤就潰不成軍。人人都說是元修明的棋風克你的力戰。我想問問,每次對元修明認輸的時候,你在想什么?”
他笑得更張揚:
“你想的是眼前這盤棋,還是你和他之間的夙怨?是棋中,還是棋外?”
謝穎顫聲:“硯之……”
“媽,既然你也做不到,就不要用那套理想主義的東西,來管束我。”
庭見秋買了時間上最近的一班火車軟臥,睡一宿,便回到了江陵。
因病闊別棋院日常訓練一周,她后悔得不行,再也不敢透支身體,每頓飯點兩個肉菜,每天睡足八小時。
謝穎的棋隊訓練室還沒裝修完,滿地灰土,一股甲醛毒味,言宜歌無處練習,沒有棋賽的時候,就來江陵棋院找庭見秋下棋。
每次來都會被一群小孩陰森森地瞪著。
言宜歌雖然不打算走京城華一設計的那套人見人愛圍棋“女神”路線,但還是不理解,怎么一朝之間自己的人緣變得這么糟糕。
后來她才知道,在江陵棋院,找庭見秋下棋,需要先預約。
言宜歌很配合小孩王國的規章制度:“可以,我上哪預約呢?”
“找叢遇英師哥買號,三塊錢一個。”
言宜歌:……
“或者你著急下的話,也可以找我買黃牛號,十塊錢。”眼前叫小悅的小女孩用手半捂著嘴低聲說。
言宜歌:“庭見秋知道你們打包把她賣了嗎?!”
庭見秋什么都不知道。
她上午擺譜琢磨布局,下午便和棋院里的小朋友下棋,按實力猜先、讓先或讓子,晚上復盤。
趙良甫還在岳州陪謝硯之比賽,棋院里最兇的老師不在,小朋友每天像過節一樣圍著庭見秋轉,吃準她外表兇,心腸軟,好說話,沒規矩地纏著她。
偶爾閑下來,她會看各家體育網站的棋賽新聞。
對于謝硯之以羞辱性的姿態戰勝元天宇的一局,輿論毀譽參半。
贊美聲居多,認為謝硯之以前的棋風是儒君子,使一柄輕盈紙扇,殺人于無痕;如今終于寶刀出鞘,聲動九州。心戰取勝,也是實力的體現,更何況對手是同樣活躍于一線的元天宇六段。
批評者多是認為,對棋手而言,規則只是最低限度的要求,更應以道德修養要求自身。謝硯之的表現令人失望。
比謝硯之陷入更麻煩的輿論風暴的,是元天宇六段。
經過京城華一的丑聞,再加上這樣一番慘烈的敗局,云松杯賽程首日,就出現唱衰元天宇的熱搜:
#元天宇棋二代#
#元天宇滾出圍棋界#
#向京城華一霸凌事件的受害者道歉#
有人甚至猜測,元天宇六段會因此退役。
幾天后,云松杯淘汰后回到京城的元天宇,在新聞發布會上,公開道歉。他按照網絡上不平之聲的要求,公開霸凌事件的調查結果,宣布京城華一將與參與霸凌事件的幾名棋手解約并追責。
和網友的期待不同,這批棋手中,連一個知名的高段位棋手也沒有。
都是些下棋下不出頭,將自己的壓抑發泄在更弱小者身上的,陰溝里的老鼠。
處理完霸凌事件之后,元天宇引咎辭職,讓出京城華一主席之位,宣布自此以一名普通棋手的身份,仍然效力于京城華一,希望能精進自身,在接下來的比賽中獲得好成績。
他沒有接受記者采訪,發言之后,鞠躬離開。
有許多網友注意到,屏幕里的元天宇,氣色消沉,瘦了一大圈,都有些撐不起衣服。
元天宇的新聞發布會之后,元修明九段在華國棋協接受記者采訪。
畫面上,男人面容方闊,長眉入鬢,氣質古樸恬淡,不似整個華國圍棋界的操盤手,更不似當年打遍東亞三國不見敵手的圍棋老將,卻像一名上了年紀的書生。由于年近不惑時的一場急病,他聽力受損,出門在外時,耳上常年別著一個銀白色的助聽器。棋圣唯一的缺陷,如一枚獨特的鈐記,竟有景仰元修明的年輕棋手,定制了類似的耳飾效顰。
對于元天宇在新聞發布會上的發言,他不置是否,語氣溫慢:
“一盤棋,只有技術是撐不起來的,還需要有棋手的人品道德,和對圍棋事業最基本的尊重。”
元修明語焉不詳,辨不出他說的是京城華一霸凌事件,還是含蓄地批評謝硯之。
翌日,江陵長玫宣布,簽下從京城華一解約的蔣陽成。
又過幾日,云松杯落幕。謝硯之九段一路連勝,以驚人狀態,奪下云松杯冠軍,獨攬國內圍棋賽事最高的一百八十萬獎金,以及“最有價值棋手”稱號。媒體評價,本次云松杯,謝硯之棋手展現出了他職業生涯前所未有的高峰狀態。此外,京城華一包攬亞軍、季軍兩席,蟬聯“最有實力棋隊”。
令媒體意外的是,謝硯之并沒有出現在頒獎儀式上。
一百八十萬元獎金支票,由謝硯之的母親謝穎九段代領。
有記者當眾詢問謝穎,如何看待謝硯之與元天宇的那局棋,謝穎面對話筒,沉聲答道:
“圍棋重才能技術,更重道德人品。”
她驀地一笑:
“——這種冠冕堂皇的套話,不是什么虛偽的人都能說嗎?難道你們想聽我再無聊地重復一次?”
謝穎話里話外直指元修明,底下記者群聲沸騰。
彼時,謝硯之已抵達江陵。
第30章 廢紙團我怕你不理我。
岳州一別之后,庭見秋沒有主動找過謝硯之。
微信上的聊天記錄,停留在她病前,兩人的幾手盲棋。
這是他們重逢之后的第三盤棋。前兩盤,庭見秋都輸得毫無反抗之力。第三盤,她終于逮住機會,在中盤展開戰斗,形式一片向好,卻突然生病了,之后一直晾著謝硯之,沒有落子。
云松杯閉幕式當天,庭見秋正打譜,發現手機上多了一條來自謝硯之的消息。
小燕子:九,13。
半個月前,他發來的上一條坐標,還明晃晃地掛在聊天界面,隔著灰色的時間標記,兩條坐標犯規地挨著。
見秋:你連下兩步了。
見秋:連下兩步是認輸啊!
謝硯之回得很快。
小燕子:我知道。
見秋:你撤回,我當沒看到,我不想用這種方式贏。
小燕子:撤回不了了。
小燕子:因為你超過兩分鐘沒有回我消息。
見秋:我在打譜。
小燕子:我在樓下。
庭見秋一驚,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她知道今天是云松杯的閉幕式暨頒獎典禮,也知道謝硯之一路連勝,奪得本年度的桂冠和一百八十萬獎金。怎么想他此刻都應該在岳州。
小燕子:你下來見我,我就當我這一步棋沒下過。
她顧不得眼前這盤沒擺完的棋,抄起手機,一路小跑下樓。
一樓樓梯口,謝硯之站姿散漫,身穿一件版型寬大的米白低領衛衣。黑色鴨舌帽檐壓得很低,五官隱在陰影里,辨不出臉上的表情,帽檐出漏出幾綹留得過長來不及修剪的黑發。
她扯過謝硯之的手腕,拉著他進了一樓無人的會議室。木質大門無聲合攏,將棋院走廊里嘈雜的人聲隔絕在外。
庭見秋真的生氣了,臉色都帶著慍怒的紅,長發跑亂了,眉頭、眼梢、微皺的鼻尖,哪哪都寫著脾氣。似一株開得旺盛的蟹爪蘭,難得地生動。
謝硯之任她帶著走,等她站穩,抬起手腕,垂眼見腕上有她攥出的一道紅痕,竟一笑:“力氣大多了,看來身體好了。”
庭見秋怒聲:“謝硯之!你分明知道我討厭你不認真下棋,一局好端端的棋你說認輸就認輸,這又不是你一個人的棋,你尊重過我嗎?”
“我怕你不理我。”
會議室窗簾半掩,溫煦的一縫陽光透過下半扇窗,照徹逼仄會議室里的沉默,謝硯之略帶苦笑的下半張臉,和寬大衛衣領口處被她扯動后露出來的一截皮膚,瘦削白凈,卻帶著醒目的青紫痕跡。
庭見秋眼尖瞄到的瞬間,心頭冒起慌亂,顧不得生氣,抬手拉過他的衣服,踮起腳朝他露出來的傷痕處看,急聲:
“誰打你了?是趙老師還是謝穎老師?”
她一時挨得太近,溫熱的鼻息和說話的氣流混著,打在謝硯之裸。露的皮膚上,留下灼痕一般的淡紅,他不動聲色地將身子往后挪了挪,輕輕扯下她不安分的手,又把衛衣領子復位,對她微笑:
“不疼了。”
庭見秋揚聲:“別人打你,你就讓他們打?”
謝硯之無謂,語氣很淡:“棋院里,老師懲戒學生,不是很正常嗎?”
庭見秋一怔。他說得沒錯。庭見秋小時候沒有挨過打,不是因為庭峴有著先進的教學理念和高尚的道德人品,純粹是靠老爸的溺愛。對其他學生,庭峴照打不誤,手里總握著一柄戒尺,在講臺上用來點黑板,走下講臺用來打學生手掌心。
連地方小棋院都是如此,像江陵棋院、京城圍棋道場這樣的大棋院,乃至于朝國的首爾圍棋道場,日國的大正棋院,競爭激烈,體罰更多。
圍棋老師們相信,唯有身體上的懲罰,才能最高效地讓年幼不懂事的小棋童們盡早學會規矩,收起活絡的心思,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圍棋訓練,擠進十八歲之前定段的獨木橋。家長也默許這種行為。
“——更何況,趙老師培養我十年,我如今要放棄了,他打我一頓也不過分。”
庭見秋不可置信地看著帽檐之下他深黑如墨的眼睛,竭力辨識她熟悉的謝硯之,她聽到自己的喉嚨里滾出干澀的質問:“不下了?為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走到今天這一步,有多幸運,你有那么好的天賦,那么多機會……”
這些,她都沒有。
她耗費了巨大的努力,以堪稱破釜沉舟的勇氣,才重新與謝硯之并肩而立。
謝硯之打斷她:“正是你說的這些天賦,這些機會,把我的人生死死禁錮,無法掙脫。我沒有過自己的生活。所有人都覺得我就該下一輩子圍棋——你也要和他們一起來綁架我嗎?”
庭見秋聽出他話語里的哀切,低聲陳述:“你已經不喜歡圍棋了。”
謝硯之默然。
庭見秋一向敏銳,能察覺到這一點,他不意外。
“人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把整個人生投入進去的時候,他們不會說這是綁架。”
謝硯之勾了勾嘴角,笑得勉強,緩慢而小心地發問:“見秋,我從來沒有朋友,你是第一個。我想問你,你是和身為棋士的謝硯之做朋友,還是和我,一個離了圍棋的光環一無所有的謝硯之,做朋友?”
她蹙眉搖頭:“這個問題并不成立……”
謝硯之又自嘲一笑:“算了,沒關系。我今天是來找你道別的。”
庭見秋喉口一緊:“道別?你要去哪里?”
“我打算找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休息一陣子。可能會回來,也可能不會,還沒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他揚起臉來,綻出一個釋然的笑,“再見,見秋,如果我回來,我答應你,一定和你下完這局棋。”
庭見秋沉默地點了點頭。
同為棋士,她明白,棋士的承諾重如千鈞。
謝硯之無聲無息地離開了華國棋壇。
幾場臨近的國家級賽事發出公告,稱謝硯之棋手棄賽。棋迷粉絲私下議論紛紛,揣測不已:為什么謝硯之不在職業生涯頂峰時刻多打幾場比賽,反而表現得如此消極?
此外,謝硯之是否還會作為江陵長玫的主將,參與六月的圍棋乙級聯賽,也成未知數。
江陵長玫新成立不久,就敢公然叫板京城華一,火藥味十足,引來無數看戲棋友,巴望著江陵長玫能在六月的圍乙一舉出線,在第二年的圍甲之中對陣京城華一。
可江陵長玫,出走一個謝硯之,還剩誰?
公認的“花瓶”言宜歌嗎?
還是要指望退出一線二十余年的謝穎,和一群年富力強的男棋手對弈?
又或是從沒下出過成績、被京城華一接近雪藏的蔣陽成,還是籍籍無名甚至沒有職業棋手身份的庭見秋?
江陵長玫還簽了幾個小棋手。那些連湊數的都算不上,絕無可能參加圍乙。
有棋友甚至開玩笑唱衰江陵長玫:不如謝穎就簽了仇嘉銘算了,好歹一支棋隊里有一個能拿得出手的。
謝穎并不回應。那些說話難聽的,她自有一支專業的公關團隊來料理。她做的唯一一件事,是接受了仇嘉銘七段的第一次公開挑戰,登錄她多年不用的弈世網賬號,在仇嘉銘的直播中,以一百九十二手帥氣屠龍,兇悍不減當年。
仇嘉銘慘烈輸棋,照例在直播間鬼哭狼嚎好一陣。
下播后,仇嘉銘收到謝穎的消息:“謝謝嘉銘。”
謝穎知道,仇嘉銘本不必急著挑戰她,他大可以再多練習一陣,等更有把握了再來。
仇嘉銘分明是想在謝硯之出走、江陵長玫身處風口浪尖的當下,寧愿自己出丑,也要讓謝穎證明自己的能力。
“謝老師,再多給一次機會可不可以?”
“哈哈,那不行。”
五月中,圍乙在即,江陵長玫的訓練室還沒有布置好,謝穎終于坐不住了。哪怕是世界冠軍女九段,也無法戰勝磨洋工的裝修工人。趁言宜歌應邀去朝國參加世蓮杯職業女子快棋賽的機會,謝穎索性給全隊訂了去朝國的機票,包了兩排經濟艙,一起去朝國首爾圍棋道場踢館。
蔣陽成沒出過國,飛機起飛前,忐忑得手汗把登機牌都給浸濕了:“謝老師……踢館,真的假的,我嗎?”
言宜歌安慰道:“首爾圍棋道場也不是個個都是謝硯之這種怪物。”
蔣陽成:“噢……”
言宜歌歡快地:“也就是我這種平平無奇的水平吧。”
蔣陽成震驚地看了一眼平平無奇但為了還債一個月內拿了三個中等賽事冠軍的言宜歌,言宜歌已在脖子上套了草莓熊頸枕,舒舒服服地躺下瞇眼等待起飛了。
江陵長玫一行人抵達首爾后,首爾圍棋道場的韓智閔校長身在外地,無法親自出面,派了道場里精通華語的圍棋老師來接應,給江陵長玫一行八人,在道場內安排了幾間宿舍。簡單整頓休息,謝穎便和朝國的老師商量踢館挑戰的賽制:
擂臺賽,快棋制。首爾圍棋也挑出八名水平出挑的棋手,依次輪流作戰。敗者淘汰,勝者守擂,等待對方下一名棋手的挑戰,直到有一方所有棋手全部淘汰,另一方獲勝。
言宜歌兩天后有比賽,所以作為江陵長玫的先鋒,率先出場,一下午漂亮地連勝兩局,全隊睡了個舒坦覺。
第二天上午,首爾道場派出申材英二段,小男孩很客氣,嘴上一口一個撒嬌似的“姐姐”,把言宜歌中腹自恃漂亮的棋,堵成了愚形。言宜歌黑著臉下桌,收拾行李去世蓮杯的比賽場地。
申材英坐鎮擂臺,連下江陵長玫五員棋手,大有一桿清臺的陣勢。
全隊折損得只剩庭見秋和蔣陽成,都愁云密布,長吁短嘆,不知道短暫的朝國之行是不是就要斷送在一個小男孩手里。
謝穎冷靜布陣:“庭見秋,你上。”
庭見秋應戰。
一開始申材英對庭見秋的態度,就和對言宜歌一樣好,滿口都是言宜歌翻譯過、庭見秋也記住了的“姐姐”。下到中盤,小男孩稱謂變了,撓著腦門上幾根短茬黑發,邊下棋邊嘟嘟囔囔。
庭見秋記下申材英改口之后的新稱謂,贏棋之后,掏出手機,語音翻譯。
是“大嬸”。
庭見秋:……
剛剛那盤棋還是手軟了。
接下來兩日,庭見秋守擂。她計算速度快,形勢判斷直覺準確,再加上曾有過一日幾十盤網棋的淬煉,對這種高密度快棋,手到擒來,連贏五盤,打到首爾道場只剩最后一個光桿司令,終于體力不支,敗下陣來。
蔣陽成接替庭見秋,繼續與朝國棋手作戰。
庭見秋沒有精力觀棋,抄了個沒人的小道折回宿舍補覺。
走到半路,突然有一個揉得潦草的紙團,被扔到她的腳邊。她撿起,展開,紙面上抄錄著她方才落敗的棋譜。幾步她粗于計算的棋,被標紅,注明更合理的下法。
她揚起臉,四面看了看。
沒有人。
她心下了然地將褶皺的紙張,用手掌珍惜地壓平,折成四四方方、口袋大小,塞進兜里。
晚上,捷報傳來,蔣陽成半目勝最后一名朝國棋手,江陵長玫踢館成功。謝穎為慶祝,在道場附近找了家烤肉店,請客吃飯。
言宜歌還在比賽場地附近的酒店里,沒辦法趕過來白吃白喝,氣得拉黑了所有給她傳烤肉照片的人。
大功臣一號蔣陽成沒有出席。他和朝國棋手下急眼了,兩人一下棋桌就約去復盤。語言不通,就開著翻譯器聊,說一句翻譯一句,一點都不怕麻煩。
于是所有人都來灌大功臣二號庭見秋。
庭見秋以肉代酒,吃了十二成飽。
正吃著,謝穎坐到庭見秋身邊,閑絮似的開口:
“我還記得我十年前來朝國,陪硯之去芝蓮市比賽。芝蓮市濱海,我只顧著讓兒子好好比賽,都沒有帶他去海邊玩過。”
庭見秋往嘴里喂紫蘇葉包五花肉的手一頓:“謝老師,您這個話題切得稍微有點生硬了。”
謝穎瞇眼一笑,眼下有些微醺的紅暈:“有嗎?哈哈。我是想說,這幾天可以帶你們幾個孩子去海邊玩玩……”
庭見秋戳穿:“我知道謝硯之就在首爾道場。我會去找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