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aaaaa_无码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_嫩草影院永久久久精品_被黑人粗黑大肉奉视频_久久久久亚洲最大xxxx_特级a欧美做爰片毛片

    第31章 出去玩你好小燕子。

    見庭見秋知道她的意圖,謝穎只好坐正,面上酒醉的微紅也祛了半分,語氣緩慢而莊重:

    “這孩子在云松杯的時候,對我說了些很不像他的話。后來我想,我之所以覺得這不像他,是不是因為我從來只了解我愿意了解的那部分他,而忽視了全部的他呢?”

    庭見秋想起謝硯之用悲哀的語氣,問她愿不愿意和一個離了圍棋的光環一無所有的謝硯之做朋友。

    她現在才明白,那時的謝硯之在懇求,求她發現他多年來一直被掩埋于地下的一部分,拍凈他身上的塵土,告訴他即便他不是謝穎塑造出來的藝術品,媒體眼中完美的棋手,她依舊愿意和他做朋友。

    但她沒有在第一時間予以回應。

    她任一顆敏感脆弱而又高懸的心,重重墜在了地上。

    “后來他沒跟我打招呼就離開了岳州。手機也不接,微信也不回。但這孩子長這么大,社會關系非常簡單,除了下棋什么都不會,就算是端盤子,他還要嬌氣地嫌人家圍裙不好看。他能去哪呢?也只有首爾圍棋道場,他以前學過五年棋的地方。

    “他想躲起來,總有辦法。我只有找他感興趣的東西,引他上鉤。”

    庭見秋問:“所以,您帶我們來首爾道場下棋,是下給他看的?可謝硯之說他不想再下棋了,您怎么能保證他會被吸引呢?”

    謝穎笑:“只是試試。主要還是帶你們來練棋。更何況……我相信你的棋。”

    “我的棋?”

    “對。一種很有生命力的下法,頑強,勇敢,生生不息。每一顆棋子經過你的手,都沾染了你的靈魂,如野草籽一般,在棋面上落地,生根,成長,自然繁衍出變化。你這樣的棋手,是無法在棋盤上被打倒的。”

    庭見秋被謝穎真誠注視的目光,激起一陣劇烈的心跳。

    “你的棋是有感染力的,謝硯之不可能不被你的棋感動。”

    她說準了。

    庭見秋輕撫口袋里那張疊得規矩方正的棋譜。

    翌日,日上三竿,謝硯之窩在韓智閔特批單人宿舍里睡懶覺。

    單人宿舍小得可憐,擺下一張床之后,連張棋桌都擺不了。韓智閔告訴他,這是給棋院里的工作人員住的,他要是能過房間里連張棋桌都沒有的日子,收留他一陣子也不是不可以。

    謝硯之笑說求之不得。

    他問道場里的小棋手借了一個平板支架,晝夜顛倒,四天看完了五季《絕命毒師》,又點開《權力的游戲》。餓了就照著外賣廣告上的電話,撥過去訂單。

    直到某日出門,聽到有韓國棋手用蹩腳中文發音說著:“庭見秋棋士。”

    謝硯之不信庭見秋會又一次,刻意來找他。上一次,在岳州,他令庭見秋失望過。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給他第二次機會。

    他穿著道場的工作人員服,用口罩遮住臉,又壓低顯眼的身高,手握偽裝用的道具,不住地從棋室窗前經過,往庭見秋的棋桌上輕瞟。

    庭見秋連下了兩天棋。兩天里,他來來回回,把棋室門前的走廊打掃得干干凈凈。

    為了看棋,他連之前晝伏夜出的作息都改了。擂臺賽終于比完,他報復性補覺,反正沒人管他,他睡得昏沉。

    直到有人敲門。

    他知道,韓智閔不在首爾,這里沒人認識自己。翻個身,不理。

    門外的人也不知道哪里要來的鑰匙,竟然徑自開鎖,灼眼的亮光從門外照入的瞬間,是帶著驚異和薄嗔的一聲:

    “我的天吶小燕子這都幾點了你還在睡——”

    謝硯之瞬間如冷水潑面一般醒了個透徹,第一反應是拿被子罩住頭發壓得不像話的腦袋,又忍不住探出一只眼:

    女生兩手叉腰,穿著有首爾道場印花的白T恤,長卷發披散著,屋外晴光勾勒出她毛茸茸、亮瑩瑩的一圈輪廓。

    上次見她在生氣。

    這次見她還在炸毛。

    謝硯之無奈地縮在被子里:“你怎么不經過我同意就進來了?”

    庭見秋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我如果不直接開門,你會讓我進嗎?”

    也有點道理。

    “你怎么找到我的?”

    庭見秋認真答:“我一間一間敲過去的。男生宿舍。”

    她讓手機上的翻譯軟件,用朝語讀“你們知道華國棋手謝硯之在哪個房間嗎”,每敲開一個房間就放一遍。

    有男棋手不堪其擾,向韓智閔訴苦,韓智閔聽了哈哈大笑,不僅讓男棋手告訴庭見秋房間號,還囑咐管理人員把備用鑰匙交給她了。

    謝硯之認命:“好吧。你見到我了。你出去,我要睡覺。”

    庭見秋蹦到他床邊,聒噪地:“出去玩出去玩出去玩!”

    “我說了我不下棋了。”謝硯之卷起被子堵住耳朵,在被窩里蜷得更扭曲。

    庭見秋直接低下身子,用手掌去搡被子纏成的人形長繭。

    隔著薄被,她手掌柔軟溫熱的觸感格外鮮明。謝硯之身子一顫,從被子里飛快鉆出一只手,用力捉住她不老實的手腕,臉上燒得厲害,氣息也有些不勻,嗓音里帶了不認真的怒意:

    “你干什么?”

    庭見秋不依不饒:“不找你下棋。叫你出去玩。你不是想要一個不下棋的朋友嗎?你好小燕子,我是來找你出去玩的朋友。”

    謝硯之心念微動:“去哪玩?”

    “去海邊。去芝蓮的海邊。”

    抵達芝蓮時,正是這座海邊小城難得的好天氣。海霧消散,天海明凈得像兩塊異色的玻璃相接,偶爾有胖乎乎的云朵低低綴著,在明亮的地面上映出一抹陰影,也很快被劇烈的海風吹至天際。

    芝蓮建在海邊高地之上,紅頂小房層層疊疊。道路上下起伏蜿蜒,盡頭與海面相接,走在人行道上,總有一種用力向前跑就能墜入海中的錯覺。

    空氣里滿是海藻的清新氣味。

    在前往芝蓮的特快列車上,謝硯之教了庭見秋幾句常用的朝語,庭見秋乖乖默念一路。

    下車之后,謝硯之先去附近的商場里買了一臺一次性膠卷相機。這是一種只能拍21張照片的相機,膠卷沖洗出來之后便作廢。謝硯之非常慎重,決不允許庭見秋穿著印花劣質的白T恤配大褲衩,出現在他寶貴的膠片里。

    庭見秋不好意思地向他展示了行李箱。

    一箱子的黑白灰,寬大T恤和大褲衩,主打便宜結實,五十元三件,洗不褪色穿不爛,是可以用來當傳家寶的優良品質。

    謝硯之見不得丑衣服,差點昏厥在芝蓮市的大街上,在庭見秋的抗議聲中,揪著她進了路邊的女裝店。

    有謝硯之在,導購直接下崗。謝硯之掛著溫柔和煦的笑容,不容置疑地讓店里的工作人員去忙自己的,輕車熟路地在幾排衣架之間穿梭。庭見秋認清自己陪玩的身份,任他捯飭,最后抱了一懷的大包小包,身上也換成一條水藍色的修身吊帶裙,襯得她瑩白得像一段月光。臨出門,謝硯之還從架上取了一個荷葉邊的休閑編織帽,順手扣在她被試衣服時的靜電燎得亂糟糟的腦殼上:

    “一起付。”

    謝硯之用朝語和收銀員交流,掏卡付款一氣呵成。

    庭見秋氣呼呼地調試腦袋上扣歪了的帽子:“你要是這么有錢,就給小歌和陽成捐點。”

    謝硯之笑瞇瞇:“那不行。他們得憑自己的本事,證明他們值得跳槽到更好的隊伍里。”

    語罷一頓,又以做好事必寫日記的雷鋒精神,補了一句:“不過陽成家庭情況特殊,他媽媽的治療費用,我媽一直墊著。不是白給,要還的。”

    晚餐是肉肉盛宴,在謝硯之精挑細選的韓餐店。烤五花、生牛肉、泡菜豬肉、炭烤八爪魚。庭見秋吃得沒了聲,每當吃到喜歡吃的菜,一雙明亮的眼睛就驚喜地大睜,向謝硯之瘋狂比劃好吃好吃。謝硯之端出相機,庭見秋捧起盛著生牛肉與炒飯拼盤的鐵質餐盤,比在臉邊,示意這是一個比臉還大的盤子——

    謝硯之:“秋秋,笑一下。”

    按下快門的一瞬,庭見秋沖他綻開一個亮晶晶的燦爛笑容,兩眼彎彎,露出兩枚小虎牙,頰邊還掛著一抹醬汁。

    飯后,沿著海岸線散步。日暮時分,天光黯淡,霞光鋪至海的盡頭,海面上浮動著暗沉的暮色。晚風柔和。海灘已過了人群最熙攘的時候,只剩下一些三三兩兩散步的身影。

    庭見秋第一次來海邊,很新奇,也不怕濕了鞋襪,追著忽起忽落的海浪走。

    腳底砂石細軟,庭見秋不小心絆了一步,差點被海浪追上,謝硯之眼疾手快,伸出手臂,扶在她腰上很輕地往外帶了一把。

    鞋沒濕。

    庭見秋低頭理微微翹起的帽檐:“謝謝啊。”

    手腕上的智能表突然震動起來。

    她肉眼可見地僵了半秒,隨后便鎮定抬手,把表給掐了,又垂下手,沿著海浪接著散步,當什么都沒發生。

    謝硯之:“這是什么?心率警報?”

    庭見秋語氣如常:“對。剛剛跑了兩步。”

    謝硯之了然地點頭:“這樣啊。”

    又補了一句:“那看來我這表送得不錯。跑兩步心率就異常了,你確實虛,需要個表時刻監測著。”

    庭見秋:……

    散至海灘盡頭,是一處礁石堆成的燈塔半島,正迎著夕陽,很適合拍照。

    謝硯之跑來跑去、蹲下站起地給庭見秋找角度,趁她笑得自然的時候偷偷按快門。

    正好有一位路人大爺經過,謝硯之小跑過去,用朝語請路人給自己和庭見秋拍合影,路人熱情爽快地答應了,謝硯之又跑到庭見秋身側,倚著燈塔邊上的鐵質護欄,一手撐在庭見秋身后,為了適應她的身高,微微屈身。庭見秋的后腦勺正好挨著他的肩膀。她能聽到他方才緊跑兩步之后,略有急促的呼吸聲。

    他穿著一件淡藍色短袖開衫,單薄的衣料在暮風中如蝶翼一般輕顫著。在海邊玩了半天,他身上也沾染了海風淡而令人心安的氣息。

    路人拍好,朝謝硯之招了招手,謝硯之取回相機,和路人聊了幾句,路人大笑。

    庭見秋聽不懂:“你說了什么好笑的話?”

    謝硯之專欺負語言不通的外國游客:“不告訴你。”

    路人都走出去兩步,此時又背著手回來,用流利的華語,對庭見秋說:

    “我說,你們倆拍出來的照片會很漂亮。他說,是因為你漂亮。”

    謝硯之背對著庭見秋搗鼓相機,裝聾。

    霞光蔓延到庭見秋臉上,如火燎原。她似突然聽不懂“漂亮”二字,有些詫異地看著熱情的路人。

    “哈哈,想不到棒子也會說華語吧!不用謝啊年輕人。”

    第32章 巴別塔再等十年,等她再一次出現。……

    謝硯之在海邊訂了兩間民宿,和庭見秋一起在海邊慢慢悠悠地玩了兩天,把附近口碑好的餐廳和甜品店,吃了個遍。

    江陵長玫隊里的其他棋手,都在首爾圍棋道場里,跟著異國棋手集訓。唯獨庭見秋在海邊閑逛。一開始她難得放風,玩得興奮。一天沒摸棋,她又忍不住心癢,吃飯的時候也在擺弄手機。

    謝硯之挑食嚴重,只吃清淡口的食物,大半的菜都吃不了,早停下筷子來等她。見她玩著手機,吃得心不在焉,謝硯之捉弄地奪過她的手機:

    “和誰聊天?”

    庭見秋急忙伸手搶:“哎哎讀秒了!讀秒了!”

    她竟然在吃飯的時候和仇嘉銘下網棋。

    “小燕子你快把手機還我,我不能輸給仇嘉銘,就這么輸給仇嘉銘太丟人了!”

    謝硯之無奈:“你吃,我替你下。”

    庭見秋老老實實地埋頭吃飯。

    此時才剛百手。庭見秋拿仇嘉銘練她的布局,形成謝硯之從來沒有見過的棋形,盤面上有三處棘手的對殺。謝硯之下了幾步,不得不承認仇嘉銘進步不小,而且……

    這局棋真的很有意思。

    下了幾十手,他發現仇嘉銘一逮著空就在右下角聊天室里塞消息:

    “哇秋秋下手這么狠啊!”

    “這一步!就算是秋秋也不得不承認我的棋絕妙吧!”

    “哈哈哈哈秋秋你怎么棋風好像不太一樣了!對付我還用得著什么新招啊!”

    謝硯之面上一僵。

    秋,秋你個大頭鬼。

    把頭埋進碗里的庭見秋都察覺到氣氛略有不對,緊張地抬眼瞅了一眼謝硯之僵硬的笑臉。不知道是誰又惹他了。她只好學鴕鳥,又把頭埋回去。

    弈世剛剛上線了聊天框內發語音功能。

    謝硯之長按小話筒,語氣略硬:“老仇,我是謝硯之,秋秋在吃飯。”

    一聲“秋秋”語調平板,從齒間發出,咬字極重。庭見秋如坐針氈,對著一盤子肉,都罕見地覺得吃不下。

    正在直播的仇嘉銘看到語音消息,興高采烈地對著觀眾們:

    “家人們!這是秋老虎第一次給我發語音。我說秋老虎是女生,你們都不信,說女生怎么可能下棋這么兇,我終于能向你們證明——”

    點開語音條的那一瞬,仇嘉銘呆住了。

    彈幕:

    【我去?秋老虎是謝硯之?】

    【不不不不樓上認真聽語音,是謝硯之在幫秋老虎下棋……】

    【秋老虎?!認識謝硯之?!】

    【謝硯之不是跑路了嗎!!失蹤人口回歸!!】

    緊接著又一條語音:

    “你要是連我都下不過,挑戰我媽呢,就別想了。”

    【好強的攻擊性……愛上小謝新人設了……】

    【誰能救救老仇,我覺得他快碎了。碎成一大塊一大塊一大塊一大塊的。】

    等庭見秋終于夾著紫蘇葉和泡菜,吃完謝硯之給她烤好的五花肉,謝硯之面上掛著輕快饜足的笑意,把手機還給她。

    庭見秋對著手機屏幕上中盤勝利的結算界面瞪大了眼:“你和仇嘉銘結什么梁子了?”

    殺得干干凈凈。完全不像謝硯之一貫溫柔綿密、暗里藏針的棋風。

    謝硯之語氣很淡:“多虧你開局開得好,我順著你的棋下的。我和老仇哪有什么梁子?”

    第三日,庭見秋和謝硯之在酒店吃早飯的時候,順便把這幾天的行程總結一遍:該吃的都吃了。該打卡的都打卡了。海邊逛了。游艇坐了。摩天輪搭了。煙花玩了。紀念品買了。——“還有什么你小時候想玩卻沒玩的項目嗎?”

    謝硯之一揚眉:“你怎么知道我小時候想來芝蓮玩?”

    壞了,說禿嚕嘴了。

    謝硯之一臉好笑:“所以是我媽叫你來陪我玩的,是不是?”

    庭見秋趕忙擺手辯解:“是我想玩。”

    又補一句:“想找你一起玩的。”

    謝硯之神情不變,始終是溫和禮貌得挑不出錯處的笑,庭見秋卻辨識出,他似乎心情很好。

    “謝謝你,秋秋。”他垂下眼,淡淡一笑,“我玩得很開心。”

    如果有一個傳聲筒,可以和過去對話就好了。

    他想和傷心離開芝蓮的十六歲謝硯之說:再等十年,等她再一次出現。

    一切都會好的。

    芝蓮沒有機場。庭見秋要趕在學校組織的碩士畢業答辯之前回學校,得先坐同樣的特快列車回到首爾,和江陵長玫的大部隊匯合,再先俱樂部的其他成員一步,坐飛機直抵江陵。

    這次回去,謝硯之不再藏著了,大大方方和錯愕的隊友們打了個招呼,最后對著謝穎叫了聲:“媽。”

    謝穎抬腳,往他小腿上很輕地一踢:“臭小子。”

    話音里帶著低低的哽咽。

    她不意外庭見秋能把謝硯之帶回來。但她沒想到,重新出現在自己面前的謝硯之,瘦了,又曬黑了,笑時開朗真誠,表情變得豐富。庭見秋帶回來了一個她從來沒有見過的謝硯之。

    庭見秋本想加入江陵長玫在首爾道場的集訓,卻被謝硯之單獨叫出來:

    “我師父想見你。”

    庭見秋知道,謝硯之一生可稱師父的,只有兩個人。一是蒙師趙良甫,培養他至十二歲定段。二是朝國“棋圣”韓智閔。正是在首爾道場受訓于韓智閔的五年間,謝硯之棋風定型,煉成獨樹一幟的控盤能力。是韓智閔親手鍛造了如今的謝硯之。

    韓智閔在首爾圍棋道場深處,他專屬的幽靜棋室之里,端坐在梨花木椅之上,等待庭見秋。

    他曾是東亞圍棋第一人。在他圍棋職業鼎盛的幾年間,朝國在國際賽事上占據不敗之地。謝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入圍鐘氏杯決賽,便是被韓智閔斬于馬下,奪去冠軍之座。

    彼時能與他一戰的,只有日國的石川介九段,和華國的元修明九段。他在三人之中,年紀最長,體力處于劣勢,最早失去競爭之力,在首爾開設道場,教書育人。石川介九段被稱為“最后的本因坊”,代表日國圍棋盛世的最高成就,在年近五十之際,查出結腸癌,幾次病危,健康狀況不足以支撐他征戰國際賽場。當年的鼎足三人,如日中天的,只剩元修明。

    庭見秋由謝硯之帶入棋室之內,對著韓智閔,恭敬地一鞠躬。

    韓智閔起身回禮。

    韓智閔起身時,庭見秋才發現他個頭兩米左右,高壯得嚇人。幼時學棋時,她聽說過朝國棋壇有一“巨人”,本以為這個綽號是贊美他的棋力,沒想到竟然是對外形的實指。

    庭見秋在韓智閔對面入座。

    兩人之間擺放著韓智閔為自己的身形特制的棋具。他身形高大,手指也相應地更粗,為了不在下棋時碰歪其他的棋子,他只好定制了更大的棋盤和棋子。

    謝硯之兩邊分別介紹之后,韓智閔面容和善地請庭見秋先落子,之后便告訴謝硯之,他可以先離開了。

    謝硯之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門。

    棋圈有這樣的神話故事:圍棋又名“手談”。語言不通的棋手,可以通過圍棋交流。

    但神話終究不是現實,正如巴別塔并不存在。現實之中,如果他不在一旁為庭見秋與韓智閔做翻譯,他不確定他們兩個人能不能順利對話。

    他就在棋室附近的一條木質長椅上,下載庭見秋在玩的弈世APP,注冊一個匿名的賬號,隨便看看。如果老師有需要翻譯的地方,他可以隨叫隨到。

    一整個下午,他在屋外候著,只見到庭見秋出來,去了一次衛生間。

    謝硯之想問問庭見秋下得怎么樣,庭見秋步子很急,只是飛快地擺擺手,意思是沒空跟他說話。

    他又悻悻地坐回去。

    弈世APP可以展示用戶最近的二十張棋譜。有秋老虎的棋看,不算無聊。只是對弈對象一欄,總是仇嘉銘那張湊近了自拍的傻笑大臉,看著令人心煩。

    等到了天色漸暗,吃完晚飯的棋手陸續回寢室休息,棋室里還是沒動靜。

    言宜歌比完“世蓮杯”,取得亞軍。最后一盤棋輸得糊涂,她一整天臉色不愉。她聽說韓智閔回道場,立即帶著亞軍獎牌,來找老師問好,在棋室門口,碰上捧著手機正琢磨棋譜的謝硯之,本就難看的臉色雪上加霜:

    “你怎么在這啊?好沒想象力的離家出走,也太辜負我慶祝你退圈放的三十串炮了。”

    謝硯之淡淡回應:“你還有錢買炮啊。”

    “……”

    尷尬沉默半晌,言宜歌又問:“老師在棋室里嗎?”

    “不在。”他漫不經心地隨口一答。

    言宜歌“哦”了聲,正轉身要走,突然回過身來,怒道:“狗東西騙我?我都聽見老師的笑聲了。”

    謝硯之也聽到了——

    有笑聲。韓智閔的笑聲爽朗粗獷,似洪鐘大呂。庭見秋則笑得低柔清脆,像是覺得在前輩面前放聲大笑不妥,刻意壓低了聲音。

    言宜歌訝異:“見秋姐也在?他們竟然能聊到一塊去……不對,他倆怎么聊天?打手語?”

    好像海市蜃樓在現世降臨。水變成酒,紅海分裂。

    那些他曾經深信不疑,最后又破碎的,在這一刻,在他眼前成真。

    謝硯之輕聲:

    “不……他們,在下棋。”

    第33章 Zen引動宇宙洪荒的震顫。

    第二日,庭見秋獨自回國。

    臨行前,韓智閔將她送至安檢口,用那只大得可以罩住一個腦袋的巨手,輕輕拍了拍庭見秋的發頂,長而柔軟的卷發被壓下,又在韓智閔移開手的瞬間,韌韌地蓬起。

    庭見秋仰起頭,沖韓智閔瞇眼一笑。

    兩人昨日初識,將短暫的數小時相會,都用在下棋上。韓智閔下的是指導棋,通過與庭見秋對弈,引導她發現自己行棋的短板,糾正不足之處。韓智閔棋風穩健細膩,悠游自如,行棋是與外形迥異的輕靈瀟灑,如凌波微步,使庭見秋一向引以為傲的攻擊,形如長風過崗,難以撼動山間巨巖。庭見秋的棋,帶有一股怪異不馴的蠻力,也讓韓智閔嘖嘖稱奇。

    如果不是謝硯之深夜闖進棋室,強硬地要求健康狀況堪憂的一老一少立馬封盤睡覺,他倆能下個通宵, 第二天黑著眼眶把棋盤搬到機場,趁候機的時候再來一盤。

    五月底,江陵大學研究生畢業答辯陸續啟動。

    答辯前一晚,庭見秋沒做什么準備。把正裝熨一遍,做了個白底黑字的PPT,又在電腦上下了盤棋,早早睡下。心態穩得像重型越野。

    答辯也順利得不需要什么準備。

    在庭見秋掏出畢業論文的時候,她就已經贏了。——長達十萬字的碩論,裝訂成冊之后是厚厚一本藍皮書,拿在手里都費手腕,開題與中期,卷得同專業學生,吃不下,睡不著,不得安寧。

    答辯結束后,羅佩佩約了庭見秋和幾個同學一起吃飯,慶祝解放。

    暮春,江陵大學春樹如煙,梧桐成蔭。一叢叢花開得熱鬧,遍野欲燃。這是大學校園最具有生命力的時節。除了還在為畢業論文焦頭爛額的畢業生,半死不活地游蕩在寢室和圖書館兩點一線之外,每個行走在校園柏油路上的年輕人,都有一股沒有受過社會毒打的活力。

    校門口,長相清俊高瘦的男生,跨著一輛銀色自行車上,停在路邊,姿勢拽拽的,穿著一件打理得不見一絲褶的白襯衫,高揚起手,沖人堆里的庭見秋打招呼:

    “秋秋,出去玩。”

    庭見秋和她的同學們都是一愣。

    很快,有同學反應過來,開始起哄:

    “庭見秋什么時候認識的盤靚條順小學弟呀!”

    “我們的鐵樹終于開花了~”

    庭見秋斜了個眼刀過去:“這是我朋友。”

    語罷,快步到謝硯之身邊,語氣微訝:“你來怎么不跟我說一聲?”

    謝硯之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本來想來旁聽你答辯的。結果不小心睡過頭了。”

    在朝國晝伏夜出的作息還沒調過來。

    “……好在還是趕上了。”

    他著急趕來,額上蓄了一層薄汗,被正午暖陽映得亮瑩瑩的,笑意柔軟明朗。像小貓敞開的肚皮。

    庭見秋被他勾得一笑:“答辯有什么好聽的?”

    “好奇啊。你畢業論文的題目是什么?”

    庭見秋說了一串,語速飛快。

    謝九段宕機。

    庭見秋好脾氣地再說一次。

    “……打擾了。總之,恭喜解放,秋碩士想不想出去玩?”他背過手去,纖長的手指很輕,略帶顯耀地,拍了拍自行車的鐵質后座。

    庭見秋指了指身后她的同學們。一群抻長了脖子打量他們二人的吃瓜群眾。

    “我和同學有約了。”

    羅佩佩做作地大聲:“哎呀,餐廳說一桌最多只能坐十二個人,我們多了一個,這可!怎么辦呀!”

    謝硯之復讀:“多了一個呢。”

    庭見秋:“……我是個有原則的人,講究先來后到。”

    “我帶你去見個棋手。”

    他知道要釣什么魚,就要相應地掛什么餌、拋什么鉤子。

    庭見秋可恥地屈服:“走。”

    謝硯之偏過頭,對羅佩佩感激地眨眨眼。佩佩攥右拳,用虎口莊重地捶了捶自己的左胸。做兄弟,在心中,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強嗎?”

    謝硯之答:“不太穩定。有時候會抽風,下得亂七八糟的。但有時候又強得讓人覺得很絕望。”

    有意思。

    上車之前,庭見秋要他稍等一下,快步跑到方才起哄的同學那里,在一個女生左肩處,給了一記直拳。她下手輕,女生很配合地假裝受傷。庭見秋有仇必報,得勝回朝,驕傲地揚著下巴,笑容又壞又得意,兩枚小虎牙晶亮。

    她躬下身子,用掌心理順正裝下裙,小心地坐在謝硯之后座。

    謝硯之一臉好笑:“你干嘛欺負人家?”

    庭見秋控訴:“她說我是鐵樹。”

    身后,女生的左手臂,很自然地環上謝硯之腰間。緊接著,她的上半身,像是一朵被日頭曛暖了的云,被風輕輕一推,挨近。謝硯之脊背略一僵硬。

    擱在自己腰間虛抱著的手臂,白得在晴日之下盈著光。一顆棕色小痣,綴在腕上關節凹陷的細窄之處,像一粒紅糖。

    很軟。不是鐵樹。

    車停在人工智能學院。謝硯之輕車熟路,徑自進門,上電梯,又在走廊上拐兩次,在盡頭一間工作室門前,敲兩下門,不待回應,按下門把手,推門進去。

    和學院建筑的簡樸無華不同,這是一間科技感十足的實驗室。各色庭見秋叫不出名字的昂貴設備,堆在暗色木質長桌之上,熒幕上閃著黯淡的紫光,迎面左側墻面上是幾排書架,堆滿各種語言的前沿研究著作。早就聽說江陵大學的人工智能研究院是資金重點投入項目。名不虛傳。

    正是午休時間,三五個研究員或搬出折疊床,在實驗室正中就地躺倒,睡得正香,或趴在桌上一動不動地午休,聽到門口有動靜,挪開胳膊撐起眼睛看了一眼,又原樣縮回去,氣息奄奄地接著睡。

    只有孫建民還精氣神十足地測試著程序,見謝硯之進來,電腦前一絲不茍工作的臉,綻出一個和煦的笑:

    “第一次見你帶朋友來。”

    謝硯之向庭見秋介紹:“這是我爸,人工智能學院的孫建民教授。”

    庭見秋顯然有些辨不清狀況,神情一滯,趕忙躬身問好:“孫教授您好,我是數學系研三的學生庭見秋。”

    孫建民笑說知道,謝穎和硯之經常提起她,終于有機會見到了。

    他笑面與謝硯之三分相似,說話和氣,氣質文雅,身量瘦削頎長如一柄古劍。

    “爸,我帶見秋來看看Zen。”

    提到Zen,孫建民面露興奮,他將謝硯之與庭見秋引向工作室右側一見小門,拿出鑰匙解鎖,向外拉門,露出機房一角,自豪說:

    “請。庭同學是第一次來,介紹一下,這就是Zen,圍棋人工智能。”

    庭見秋步子不動,怔立在機房門口,看向謝硯之,滿臉錯愕:“你說的棋手……是電腦?”

    謝硯之點頭。

    “電腦也能下棋?”

    在她自幼接受的圍棋教育里,圍棋一道,最大的特點是玄妙,需要棋手的穎悟,從抽象的棋形棋理中,抽繹出最優解。和“計算力”同樣為棋手所看重的,是“棋感”,說不清道不明的,唯有棋手能夠捕捉的一絲感受。

    謝硯之在她肩頭很輕地拍了兩下:“試試就知道了。”

    謝硯之跨入小房間內,坐在主機面前。多年來一直協助Zen的測試,他嫻熟開機,指引Zen展開棋盤,設置對弈規則,出于節省時間的考慮,讓庭見秋和Zen下快棋。

    庭見秋覺得新奇,專注地與電腦對弈。

    30分鐘,Zen投子認輸。

    “也不怎么樣啊。”庭見秋困惑地轉向謝硯之。

    和她想象的圍棋人工智能程序一模一樣:能應付一般的棋局,但無法與真正的棋士對弈,無法處理更為復雜的戰斗。

    謝硯之單手撐在庭見秋椅背上,半俯著身子看她的屏幕,沉聲:“你的下法對Zen來說太新穎了。給它點時間適應,再下下看。”

    又下一局。庭見秋思考的時間變長了,但仍順利依靠亂戰,不到一百五十手絞殺Zen的大龍。

    “再來。”

    第三局,中盤。

    “我的天吶……”

    庭見秋看著Zen破入自己空中的橫來一著,長聲慨嘆。

    這種不要命卻又難纏無比的殺法,酷似她剛剛把Zen下到死機的手筋,但又完全不一樣。

    是遠高于她的,另一種境界。

    在第三盤,Zen終于了解庭見秋的棋路,尋找到了破敵致勝之法。

    “它為什么能想到……”她直覺自己說得不對,止了聲。

    機器,沒有辦法“想”。它只是一個爬梳、學習圍棋棋譜的程序,能夠根據既有數據完成推理,但無法和人一樣,完成創造性的工作。

    一旁觀戰的孫建民,只有業余圍棋段位,對圍棋的理解不及兩個年輕人深刻,從庭見秋細微的面部神情,他能夠辨別出,Zen應當是下出了棘手的高招。

    他笑說:“Zen現在還處于研究的中期。等Zen再成熟一點,計算和判斷更加穩定準確,我有自信,它可以與頂尖的人類棋手一戰。”

    謝硯之望著庭見秋錯愕的神情,低聲安慰:“我第一次,見到Zen下出我無法想象的棋時,也是這種感受。”

    如果沒有靈魂的機器,也能夠下棋,甚至能夠與職業棋手對抗,邁入名人堂——

    那么,圍棋是什么?

    每個棋手都夢想著的神之一手,又是什么?

    終有一天,圍棋的終極不再是玄而又玄的神之一手,不再是人類窮盡智力的艱難創造,而是一臺冰冷的機器。鋼鐵與芯片,組合成一座永遠無可翻越的高山,橫亙在人類微小的腳步之前。

    面對Zen以日為單位的驚人進步,謝硯之意識到自己二十余年人生,空空虛擲,竟然與代碼搏斗,耗費在攀一座無意義的硅基高山之上。途中,他獲得了勝利、獎金、名譽,卻毫無意義可言。

    謝硯之卻步了。

    “秋秋,如果圍棋不是藝術,而是一串程序……”他嗓音泛澀。

    庭見秋卻似沒有聽見一般,兩眼直直地盯著屏幕上,Zen下出的她前所未見的一步棋,宛如入境——

    “小燕子,這也太好玩了。你怎么不早帶我來?”

    她話音微顫,難掩興奮,一雙機敏的眼里,熒幕上的流光躍動不止。

    “圍棋不是藝術,也不是程序,圍棋就是圍棋本身啊。”庭見秋側過頭,認真地回答他,不假思索,理所當然。

    她揚起食指,指向Zen落入自己大空之中的一手棋。

    不管這是人類的計算,還是機器的成果。在縱橫十九道之上,近兩百個可落點之間,偏偏有這么一手棋,就好像落在無窮繁密的蛛網細線相交織的一點,引動宇宙洪荒的震顫。

    “這就是圍棋。這一步棋,就是圍棋。”

    第34章 本相一個棋手的立身之本,就是他的棋……

    “謝硯之,你看著這步棋。從古至今,成千上萬的棋手,前仆后繼,在棋盤上構筑無數黑白世界,但這一步棋,囿于圍棋研究有限的發展,棋手安于蹈襲而固化的思維,還從來沒有出現過。

    “——今日你我,見證了圍棋一種新的下法的誕生,這已足夠令人感動,何必糾結它是出于人腦還是機器,何必再去為它賦予圍棋之外的意義?”

    她話音清冽低沉,如山間澗水,卻有鐫石之力。謝硯之耳后一陣酥麻,不由地順著她的指引,端視眼前,Zen下出來的一步棋。

    他也從未見過這樣的棋。

    反常識,反直覺。撞碎棋手賴以生存的“棋感”,暗示圍棋仍有無窮的可能性,尚待揭示。

    他好像,一直以來都有太多蕪雜的思緒。庭見秋那顆罕見的純粹道心,如一塊明鏡,照徹他的靈臺浮塵,本相畢現。不過是天容海色本澄清。

    孫建民聞言微笑,拍了拍兩個孩子的肩,示意接下來Zen任他們玩。

    謝硯之還在發愣,庭見秋不再管他,自顧自和Zen下完全局。雖然有些吃力,但終歸仍是人類的勝利。

    “你輸給過它?”庭見秋問。

    “三次。”

    于謝硯之而言,這三次輸棋,是非常慘痛的經歷。

    如果說第一次,Zen模型剛剛完成迭代升級,還能算是他錯估對手的實力,大意輕敵;后面兩次,他只得承認,他盡了全力,也沒能挽回敗勢。

    庭見秋滿臉羨慕,伸出拳頭,邦邦捶兩下主機:“加油啊,小電腦,你不能偏心,只跟他表現好,也努努力下贏我一次!”

    又馬不停蹄點開了新的對局。

    此時兩人還沒吃午飯。謝硯之知道她下起棋來就沒完沒了,不下到低血糖都意識不到自己餓了,不客氣地架起她兩邊胳膊,在她的毫無威力的亂叫反抗中,把她綁架去附近的食堂,先填飽肚子再說。

    雖然一直知道庭見秋是一個對食物很有熱情的人,但庭見秋吃相迅猛如蝗蟲的樣子,謝硯之也是頭一次見。

    謝硯之替她噎得慌:“不急。你記住我爸工作室在哪,日后想去就直接過去。”

    庭見秋:“孫教授能不能把這個程序安裝到手機上……至少,我們訓練室不是快建完了嗎,在訓練室里裝一個?”

    對于庭見秋的建議,孫建民表示手機程序研發還需要時間,但是在訓練室的電腦里安裝,并不難,謝穎有類似的想法,Insight科技,作為孫建民科研項目長期的合作者和贊助方,也同意將產品提供給江陵長玫測試使用。但最好還是等兩三個月,Zen再成熟一些,訓練效率更高。

    庭見秋幸福得有些眩暈。

    一下午,庭見秋和謝硯之窩在工作間里,摸索Zen新版本的功能。

    電腦按照設置好的段位,和真人對弈,是最基礎的一種。

    此外,Zen還可以根據棋譜,分析每一步棋對雙方勝率的影響,并以此判斷優劣。Zen的判斷,時常和人類棋手的分析大相徑庭,顯示出機器對圍棋的另類理解思路,很有參考價值;

    Zen可以生成一步棋之后可能的變化圖;

    如果給Zen輸入足夠多單個棋手的棋譜,Zen可以分析消化這名棋手的棋風,從而模擬他的下法;

    ……

    直到天色如潑墨般暗沉,工作室里的研究員都去吃晚飯了,庭見秋終于戀戀不舍地被謝硯之帶去吃校門口的烤串。

    庭見秋這時才覺察到餓,豪氣干云,點了一鐵盤子蜜汁雞中翅和孜然魷魚,邊啃邊習慣性地點開仇嘉銘直播下飯。

    謝硯之余光瞟到,又默默移開視線,安靜地舉著烤串,啃雞翅磨牙,連肉帶骨頭一起咬。咔嘣作響。

    “哎,小燕子。”庭見秋舉著手機,往對面略湊過來,“仇嘉銘在挑戰謝老師哦。第二次。”

    謝硯之也來了興趣。

    不知怎么,很想看仇嘉銘被暴揍一頓。

    這一次,仇嘉銘與謝穎的對局不是網棋,而是在江陵長玫新裝修好的訓練室里下面棋。直播鏡頭從天花板往下拍,畫面正好卡進一張完整的方形棋盤,棋盤邊兩只素綠色的瓷質棋碗,和偶爾伸入畫面中落子的兩只手。

    除去落子時的噼啪作響,證明直播沒有靜音,再沒有多余的聲響。連呼吸聲也聽不見。

    棋已約略下了七十多手,盤面上看不出黑白子誰優誰劣。仇嘉銘能在布局時期不落下風,已是進步不小了。

    謝硯之索性從餐桌對面,坐到庭見秋身側,一起在她的手機里看棋。

    又過五十手,庭見秋漸覺得眼前這棋,似乎有種怪異的既視感。

    她與謝硯之相視一眼,在彼此眼中,默契地讀出相似的判斷——

    仇嘉銘在模仿元修明九段的棋。

    謝硯之被這荒唐的走勢,驚得沒忍住笑出聲來:“他瘋了?他會死得很難看的。且不說元修明的棋他能不能駕馭,也不說臨時舍棄自己的棋風去適應別人的棋風是否可行……他壓根不了解我媽,克我媽的壓根就不是元修明的棋。”

    謝穎對戰元修明,勝率低得驚人,但這并不是因為元修明的棋路克制謝穎,而是因為謝穎對元修明有心結。背負太多過往,棋就不輕盈。

    而對戰仇嘉銘,她可沒什么顧忌。

    仇嘉銘學得蹩腳,肖形不肖神,無論是計算力還是大局觀,都沒辦法和元修明相比。謝穎不再像和元修明對陣那樣,輕易動手,暴露弱點,而是緩慢地磨刀,等待對手引頸就戮。

    又過五十手,謝穎設下的連環套引爆,仇嘉銘的黑棋全面潰敗,情勢急轉直下,這盤棋眼見已沒有任何掙扎的余地。

    此時,整盤棋還不到兩百手。庭見秋和謝硯之點的烤雞翅還熱乎著。謝穎演了一出果決干脆的溫酒斬華雄。

    庭見秋咬著下唇唏噓:“謝穎老師這下得也太不留情面了……”

    “我媽肯定看出來仇嘉銘在模仿元修明的棋風,生氣了。不然不至于這樣。”

    楊惠子不久前順利入職江陵長玫的新媒體宣傳部門,庭見秋估摸著照她對待工作拋頭顱灑熱血的拼搏奮斗勁,此刻應該還在崗。

    一問,果然。

    楊惠子正在直播鏡頭拍攝不到的一角,憂心忡忡地看棋。

    她能看出仇嘉銘大勢已去,也隱隱覺得仇嘉銘今日的棋風和往常不太一樣。但以她的能力,還說不上來具體哪里變了,更看不出仇嘉銘棋風的變化,和他今日的慘敗又什么關聯。

    手機微震,庭見秋又發來語音消息。她低頭,長摁消息氣泡,轉成文字。

    庭見秋向她簡單解說了這盤棋,最末:“……仇嘉銘已經不相信憑自己的棋可以戰勝謝穎了。一個棋手的立身之本,就是他的棋。仇嘉銘如果連自己的棋都丟了,他還剩什么?”

    庭見秋說得犀利直白,令楊惠子一陣心驚。

    眼前,仇嘉銘自知已無力挽回,神情頹喪,卻還不舍得認輸。謝穎伸出食指點了點棋桌,諭令:

    “別下了。”

    仇嘉銘臉色灰敗,站起身來,對謝穎深鞠一躬,頭險些栽到桌上:“對不起,老師。”

    謝穎沒有應聲,冷著臉分揀棋子。仇嘉銘連忙幫她收拾。謝穎不看他,嗓音帶著低沉的威壓:

    “如果再是這種棋,不要來浪費我的時間。”

    語罷徑自撿起桌邊的保溫水杯,拎起椅背上的手包,離開。

    留下仇嘉銘一個人,緩慢地收拾棋桌。

    他這時才想起來,還直播著,將最后一捧棋子歸入棋碗之中,合上棋碗的蓋子,取下支起拍攝的手機,對著鏡頭,又擺出他最嫻熟的滿不在乎的笑:

    “哎呀觀眾們,看來我能力不夠,學藝不精,新策略沒派上用場。……沒關系!那咋了!這不是三次機會還剩一次嗎!江陵長玫實在不要我,我再投投別的俱樂部,老天還能絕了我的路不成……”

    楊惠子討厭他討好觀眾時油滑的笑聲。

    這笑聲像是在仇嘉銘面上層層疊疊涂抹著的劣質顏料,令她見不到他的本相,只見到一張浮夸虛偽的假面。

    她看一眼表。八點多,正好下班。

    走出江陵長玫訓練室所處的商業樓,她察覺到自己的潤唇膏落在訓練室里了。

    這也不是什么非要帶回家的東西。

    但給了她回去一趟的理由。

    她一邊摁亮上行的電梯,一邊在心里默默發誓:如果她回到訓練室,看到仇嘉銘還在搗鼓他那狗屁直播,還在笑嘻嘻地假裝不在乎,她就不管什么潤唇膏了,她立馬掉頭回家,從此見仇嘉銘一次,罵他一次。

    訓練室里漆黑一片。

    楊惠子打開燈,偌大的棋室里空無一人,仇嘉銘不知道去哪了。原先她站著看棋的地方,沒有她的潤唇膏。她又順著走廊,往衛生間里找。

    半路上,灰白墻壁邊,一個身形健碩高大的男人,蹲著團在墻根,大腦袋圈在手臂里,身體微微抽動。聽到楊惠子的腳步,他似極力壓抑了情緒,但仍不時泄出一兩聲啜泣。

    仇嘉銘在哭。

    趁所有人都下班了,找了個靠近廁所的位子,哭得像只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大狗。

    “搞什么……”楊惠子無奈地嘆了口氣。

    仇嘉銘從臂彎之間,探出哭濕了之后顯得皺巴巴的眉眼,自暴自棄地:“怎么又是你?你嘲笑……”

    楊惠子在他面前蹲下,伸出雙臂,將他很小心地圈進自己懷里。

    仇嘉銘體格太大,楊惠子只能環住一半,手掌落在他寬厚的脊背處,像哄孩子似的,很輕地拍著。

    仇嘉銘像嚇著了,身體僵硬,一動不動。她的懷抱溫暖輕盈,像盤生在野地廢棄的巨石之上,一株很小的菟絲子。她身上的氣息淡雅柔和,是一股清晨微風里捎來的初開桂花香氣,蔓延在他身側,像是菟絲子探出的脆弱盤旋的藤蔓,牽扯著他。看似是菟絲子依附巨石而生,可事實分明是巨石仰賴這一刻的牽扯,而不至于分崩離析。

    “哭吧。你的沮喪,傷心,不甘,把它們都哭出來。先正視你的情緒,才能戰勝它們。”

    她吐字誠懇清晰,卻如咒語,仇嘉銘聽不真切。

    他記起三年前,他與楊惠子堪稱朋友的一瞬。那一晚,他輸了棋,在酒吧喝酒消遣。楊惠子坐到他身邊,告訴他,自己是他的粉絲。楊惠子二十出頭,生得甜美喜人,笑時頰邊酒窩鮮明。一開始,他只想在年輕女粉絲面前吹牛。但楊惠子陪了他整夜,陪到酒吧關門,兩人并肩散步,穿過半個岳州城,直到岳州江邊淺灘,破曉時分。

    他興許是喝多了。此刻他對于楊惠子,除了名字,一概不知,他卻把職業人生中的所有困頓時刻,全都傾吐給了身側的女孩。

    后來他發誓,再也不相信任何人。

    尤其是不相信眼睛圓溜溜、看起來善良真誠的姑娘。

    他想,恐怕他又要犯錯。

    第35章 圍乙我和秋秋小謝天下第一好。

    楊惠子任仇嘉銘獨自平復情緒,下樓,在大樓門口的便利店里,買了些熱騰騰的關東煮回來。

    兩個人也不挪地方,蹲在廁所門前,一人捧一杯關東煮,吃得安靜。吃完,楊惠子高舉起裝滿溢著濃香的清湯的紙杯:

    “敬仇嘉銘七段,不服輸,不放棄。”

    仇嘉銘握著紙杯的手一頓,不情不愿地也隨著她舉起:

    “也敬楊記者,打個棒槌,給個甜棗。”

    楊惠子不客氣地,揚起薄軟的手掌,結結實實在他臂膀上扇了一下,“啪”一聲脆響,眼刀一剜:“你好好說話的時候我什么時候罵過你?”

    江邊那次。和現在廁所門前這次。

    仇嘉銘顧左右而言他,對著紙杯不滿:“怎么沒買酒,凈喝素的。”

    楊惠子冷冷:“喝酒傷腦,愛惜點職業壽命吧你。”

    “又換棒槌了。”

    “……”開始貧了,就是情緒好了。楊惠子掏出手機,把庭見秋一邊看棋一邊給她發的語音,放給仇嘉銘聽。

    語音轉文字的時候看不出來,一放語音才知道,原來庭見秋發來的語音,不止她在說話,還插有謝硯之的評論。

    庭見秋:“開局的時候挺扎實的,有爭搶大場的意識。”

    謝硯之:“沒犯大錯。”

    庭見秋:“第81手出現問題。簡單沖斷就好,這里學元修明的小飛手筋不成立。”

    謝硯之:“畫虎不成反類犬。”

    庭見秋:“右下處理得很頑強,但棄子爭先收獲更大。”

    謝硯之:“倔了白倔。”

    ……

    楊惠子詫異地看向仇嘉銘:“你是不是哪惹著謝硯之了?”

    仇嘉銘渾然不覺,正為了庭見秋發來的詳細復盤語音而感動:“有嗎?我和秋秋小謝天下第一好。”

    又補充一句:“真的,他倆在旅游的時候還輪流找我下棋呢。”

    楊惠子:……

    沒救了。

    五月底,華國圍棋甲級聯賽新賽季啟動,于京城舉辦開幕儀式。

    包括京城華一、喜州淮造、武昌麒麟、岳州談棋在內的16支強隊,將通過15輪單循環常規賽,和四輪季后賽,展開長達大半年的艱苦角逐。

    京城華一俱樂部,出走一名謝硯之九段,尚有四名現役九段:張博新,葛皓,呂正嚴,遲緯。代表京城華一出戰圍甲的,除去這四名九段強手之外,還有元天宇六段,和朝國外援金真敏九段。

    陣容強大到棋友戲評:哪怕笨重如大象,也只需要四只象腿。

    撇去前陣子丑聞不斷的元天宇不算,京城華一也有五只,可以仰賴的粗腿。

    圍甲聯賽的第一和第二輪比賽,與開幕式同時進行。每輪每隊派出4名棋手,其中1名主將,1臺快棋。

    棋隊排名,先看場分,場分相同時,看局分。局分簡單,每場比賽,勝局得2分,敗局不得分。場分更關鍵,局分高者,場分記3分,局分少者不得分。局分相同時,則顯示出主將戰的關鍵之處:主將獲勝一方場分記2分,另一方記1分。*

    棋友與媒體訝異地發現,京城華一在有5名強九段的情況下,出戰主將的,竟是元天宇六段。

    名單一出,輿論嘖嘖稱奇。

    元天宇被前隊友謝硯之在云松杯上肆意戲弄,不過是一個月之前的事。

    不知道一個主將名額,要多少錢,費多少人情與臉面。

    ——然而,元天宇六段竟以穩健得出人意表的水準,平穩拿下了前兩輪主將戰的勝利。京城華一連續零封廣州樂棋與宜川豐健,奪下局分16分,場分6分。

    謝硯之的出走,不曾撼動京城華一的實力。京城華一仍大有蟬聯冠軍之勢。

    圍甲聯賽啟動,華國圍棋乙級聯賽的報名工作同時開始。

    在上一賽季的圍甲聯賽中,渝都廣行隊與嚴州智仁隊,雙雙降級,加入六月初乙級聯賽。

    此外,因身負“國手”頭銜的九段棋手謝硯之助陣,新注冊的俱樂部江陵長玫,也被特批允許跳級,參與圍乙。

    圍乙賽程不像圍甲那么漫長。只8輪,六月初開始,一日一輪,包括報道及開幕式,10天之內完賽。

    共17支棋隊,爭奪2個升級圍甲聯賽的名額。

    為備戰圍乙,江陵長玫舉隊從朝國回來之后,便在新修成的訓練室里,展開高強度集訓。謝穎為領隊,趙良甫為教練,偶爾請來圈內的高段前輩,給隊內棋手下指導棋。江陵棋院離得不遠,沖段少年們也常來俱樂部蹭集訓。

    圍乙與圍甲類似,每輪派出四名棋手出戰。除謝硯之、蔣陽成之外,江陵長玫最有競爭力的棋手,是言宜歌與庭見秋。

    華國的圍棋甲級聯賽與乙級聯賽,實際上是男子賽事。為鼓勵華國女子圍棋的發展,使更多女棋手可以在高水平賽事中得到鍛煉,競賽章程明文規定,女棋手經批準后可以參賽。

    謝穎報上兩名女棋手的參賽申請,很快得到華國棋協的允準。

    她詫異于元修明沒有暗中使絆子。尤其是庭見秋。她尚未獲得職業棋手身份,能夠證明她棋力的,只有世界女子邀請賽亞軍這一大獎。元修明有千百種方式否決庭見秋的參賽申請。她早做好了與元修明掰手腕的準備。元修明深踞棋壇中心,人脈寬廣,權力巨大。可她也不差。

    后來,參賽人員名單公示時,謝穎才明白原因。

    從圍甲降級入圍乙的渝都廣行隊,也報了一名生面孔的業余女棋手:辛蕓。

    元修明如果要以庭見秋沒有職業段位、缺乏大賽經歷為由,阻止她參賽,這名叫辛蕓的女棋手,便顯得名不正言不順。元修明不會給謝穎留下這樣明顯的把柄。

    這是一筆買一送一的買賣,庭見秋是送的那個。

    又或許,元修明只是傲慢。他根本不相信,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業余女棋手,能為江陵長玫掀起什么風浪來。

    六月二日,圍乙聯賽在武昌市正式開幕。

    圍乙受到的關注度,遠不及圍甲。今年,江陵長玫的橫空出世,為圍乙平添了一些話題度。

    棋友論壇上,賭江陵長玫能否成功升級圍甲者有之;唱衰江陵長玫,賭江陵長玫將會一敗涂地、降級圍丙者亦有之。謝硯之的存在,為江陵長玫每輪穩穩保下一分;然而蔣陽成、言宜歌,尤其是庭見秋,都是未知之數。

    最多見的議論,是沿襲楊惠子在江陵長玫官方公眾號推文中的說法,將江陵長玫稱為:

    女子軍。

    圍甲、圍乙、圍丙,雖然女子棋手也可以申請參賽,但歷來,鮮有棋隊敢于派出女棋手,代表全隊征戰決定棋隊一年榮耀的團體錦標賽。這是棋隊出于功利需求的客觀選擇,更是長久以來圍棋培養體系中性別不均衡的結果。

    以華國圍棋團體賽最高級別賽事為例,圍甲創辦二十年來,從未出現過女性面孔。

    楊惠子在文中寫:

    “華國現役九段五十余人,女性棋手只有謝穎九段一人。一千年前,水泊梁山英雄好漢的性別比,都比當下的華國圍棋界平衡。

    “——正因如此,江陵長玫才顯示出一抹異色。”

    圍乙賽事過半,江陵長玫憑亮眼的成績,令甚囂塵上的議論,霎時止聲。

    四輪比賽,一臺謝硯之全勝,二臺言宜歌、三臺蔣陽成二勝二負。

    因缺少職業段位,而只能屈居四臺的庭見秋,全勝。

    曾在世女邀請賽對陣言宜歌時牛刀小試的布局,在謝穎與韓智閔兩位前輩九段的磋磨之下,日趨成型,令關注圍乙的棋友眼前一亮。

    數日比賽下來,江陵長玫與渝都廣行穩居前二,場分、局分不相上下。第六輪,嚴州智仁1:3敗于江陵長玫之后,屈居第五,升級幾乎無望。

    賽事接近尾聲,嚴州智仁內部一片愁云慘淡。

    翌日,第七輪。嚴州智仁,對陣和它一起不幸被降級、如今似要重回圍甲的渝都廣行。

    嚴州智仁的四臺棋手,是一名名叫徐浩的青年四段。自打嚴州智仁失去升級的可能性,徐浩心意憊懶,提不起勁下棋,下到中盤,覺得悶了,出門上個廁所,溜達溜達。

    在廁所門口,他見到了自家領隊。

    按圍棋正式比賽的規則,此刻,他不能和領隊有任何對話互動。但領隊張了張嘴,一直盯著他看,顯然有話要對他說。圍乙管得松,沒有裁判隨同,他左右望望無人,便走上前,領隊正色:

    “反正我們也不太可能升級了,還不如做點懂事的事。”

    徐浩:“?”

    “你回去,把手頭這棋讓掉。給你隊友比個手勢,都讓掉。讓得漂亮點。”

    徐浩懂了。

    他今天的對手,渝都廣行,是江陵長玫最有力的競爭者。讓渝都廣行獨占2分場分,就是給江陵長玫使絆子。給江陵長玫使絆子,就是“懂事”。

    嚴州智仁上不了明年圍甲的名單,至少能上某個大人物的心。

    他了然地比了個“ok”,回到賽場,信心滿滿地下了一手奇臭無比的棋。

    坐他對面,是渝都廣行的四臺,業余女棋手辛蕓。

    辛蕓對著這手棋,沉思半分鐘,然后,在自己的實地里,填了一顆子。

    一步沒有任何意義的棋。

    徐浩緊張地小聲問:“你干嘛?”

    辛蕓也不避裁判,平聲說:“跟謝硯之學的。”

    云松杯,謝硯之的逗狗局,棋圈人盡皆知。徐浩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成為被逗的那條狗。

    辛蕓:“你再下臭棋,我還填自己的空。”

    徐浩氣笑了:“大姐,我在讓你,你不想贏?”

    辛蕓也笑:“弟弟,你要不要睜眼瞅瞅這盤棋,我用得著你讓?”

    第36章 大小姐“嗨,四臺。”

    裁判聽到二人的對話聲,嚴肅地走到四臺棋桌邊,重申賽事規則,誰再說話,罰一子。

    辛蕓知道對面已無心下棋,草草地搜刮一通,就任對手投降,背起掛在椅背后的炭黑色訓練包,徑自離開賽場。

    她覺得無聊透頂。

    不知道自己那個錢多得沒處使的爹,費老鼻子勁把自己塞進渝都廣行打什么圍乙,到底是為了什么。

    隊友馮安康八段也舒爽地贏了盤不費力的棋,跟著她一起出來,沖她打了個招呼:“辛大小姐好,又贏棋了?”

    辛蕓轉過臉。她二十出頭,生了一張運動員的臉,面部皮膚緊致,呈現出健康的深色,顴骨突出,單眼皮纖長,眼尾傲慢地上挑,眼仁烏黑,濃密粗直的長發一絲不茍地梳到腦后,露出光潔寬闊的前額。身形也是健碩的,肌肉纖薄有力。她不顧正式賽事須著正裝的規矩,身穿一件無袖的速干運動衣,臂上線條流暢。和賽場里其他常年久坐、疏于鍛煉的棋手,形象風格迥然不同。

    辛蕓不顧嚴州智仁的棋手正在不遠處,直接說:“嚴州智仁在讓棋。”

    馮安康一愣,然后了悟地露出鄙夷的神情:“我說怎么贏得這么容易……不過也不奇怪。”

    “怎么?”

    馮安康耐心解釋:“我們現在和江陵長玫場分一樣,如果我們這輪能拿2個場分,長玫沒拿到,長玫不就被我們擠下去了嘛。”

    辛蕓還是沒聽懂:“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寄希望于第三再努努力,把江陵長玫超了唄。第三是潮城隊?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它的對手應該也在讓棋。”

    辛蕓抿著薄薄的嘴唇,沉默半晌:“……不好意思我小初高是在A國讀的,有時候對華語有點接受困難。意思是嚴州智仁,甚至不止是嚴州智仁,都想讓江陵長玫晉不了級?這對他們有什么好處?”

    這回輪到馮安康沉默了。

    京城華一及京城華一背后的華國棋協掌門人,和江陵長玫的一連串恩恩怨怨,就算說給眼前這位家境優渥的大小姐聽,大小姐恐怕也只會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說著“好無聊”離開。畢竟她只是來圍乙玩票,打發時間的。不在體制之中,不受體制所累,當然看什么都覺得無所謂。

    這輩子好想像大小姐一樣清澈自在地活一次啊。

    辛蕓不關心這些與她生活關系不大的事,懶得糾結。

    當晚七點,賽程安排公示,明日,第八輪,廣行對戰長玫。

    辛蕓會和長玫的四臺,庭見秋,對弈作戰。

    她是業余,庭見秋也是業余;

    她四勝三負,庭見秋五勝二負。

    圍乙十日,這是唯一值得期待的一件事。

    第二日,正午過一刻,庭見秋和隊友一起抵達賽場時,見自己對面的對手席上,一位女棋手已經入座。

    很眼熟,但不像是在棋賽中見到過。

    庭見秋在她面前落座,禮貌地微微頷首。

    對方并不回應,沒有任何鋪墊地開口:“你知道嚴州智仁昨天讓我們棋了嗎?”

    庭見秋為她的直率一愣,回答道:“不知道。……不過也不意外。”

    謝硯之聽見這一桌的對話,側過頭來,和庭見秋無聲對視一眼。

    對面的女生擔心她不理解賽事規則似的,解釋說:“他們不想讓你們晉級。”

    “這也不是他們可以決定的。”庭見秋語氣平靜。

    昨日,江陵長玫又是大滿貫,仍和渝都廣行場分并列第一,局分微微領先。

    庭見秋接著說:“更何況,沒有人讓我們,每個人都拼盡全力想讓我們輸,這才下得有意思。”

    辛蕓咧嘴一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我也不會讓的。”

    十二點半,圍乙第八輪賽事準時開始。

    渝都廣行是江陵長玫本次圍乙中所能遭遇的最強的對手。一臺,與謝硯之對弈的是渝都廣行的主力周瑞九段。二臺,馮安康八段。三臺,郭希千六段。四臺,辛蕓雖是業余,卻戰績喜人。

    集訓期間,謝穎與趙良甫早已將周、郭、馮三人的棋拆解明白,分別交給謝硯之、言宜歌、蔣陽成研究。

    唯獨辛蕓。無法檢索到她的棋譜。一個全然的未知數,交給庭見秋隨機應變。

    庭見秋以她研制已久、最擅長的布局,不變應萬變。

    她的棋越怪,辛蕓就肉眼可見地越亢奮。

    庭見秋的布局之法,最大的特色就是勇于打破定式成規,追求高效率。——巧了,辛蕓沒有受過傳統棋院里打譜背定式的訓練,壓根不愛按著定式走。她的思維如一陣野地里無由來卷起的旋風,在庭見秋設下的天羅地網之中,肆意橫沖直撞。

    最后,辛蕓輸得暢快敞亮,干脆地將兩枚黑子拋在桌面上,啪嗒兩聲脆響。

    庭見秋壓低肩膀,又鞠一躬:

    “承讓。”

    辛蕓沒有收拾棋盤的習慣,任庭見秋獨自揀著棋子:

    “哎,下次能和你下棋是什么時候?”

    她太無禮,庭見秋懶得接話。

    辛蕓不依不饒:“你總要參加比賽吧?你下一場比賽是什么時候?”

    裁判聽到話聲,巡視過來,看到又是辛蕓這個違規聊天大戶,嚴厲地罵了一串:

    “又是你……你不知道觀棋不語?你是來比賽還是逛菜市場來了?你比完了就能聊天打擾別人?棋院里怎么教的規矩?還有你這身衣服也不對……”

    辛蕓往椅背上悠然一靠:

    “你們圍棋規矩這么多?我沒上過棋院。我的棋,家里爺爺教的。”

    辛蕓的爺爺,辛氏醫藥的老掌門人,是個業余的棋瘋子。為了討爺爺歡心,爭家產,她在父親的脅迫之下,跟著爺爺學了棋。她難得地付出了十成十的努力,學得格外認真。

    有其他裁判認出辛蕓,趕緊來勸,小聲對正氣急上臉的裁判附耳說了什么。原本氣得臉紅脖子粗的裁判,臉色乍變,又深深看了眼辛蕓帶著無謂的臉,悻悻離開。

    庭見秋仿佛局外人,自管自收好棋,提起雙肩包的一邊肩帶,面無表情地離開賽場。

    辛蕓吃了個閉門羹,撇了撇嘴。

    正好二臺也下完了,馮安康走來,在辛蕓椅背上輕輕一拍:

    “走吧大小姐。”

    幾天相處下來,他已發現辛蕓沒什么富家小姐的架子。由于沒有錢擺不平的事,她沒有心眼子,有話直說,意外地很好相處。

    辛蕓難得規矩一次,跟著馮安康安靜地出了賽場。

    “贏了?”她問。

    馮安康點點頭。

    贏得極難。

    他以前只在一些宣傳場合見過打扮靚麗如女愛豆的言宜歌,還幫親戚朋友買過一些她的簽名明信片,也看過她初入京城華一時的棋譜,但從沒有如此,和她面對面下過棋。

    他很難想象,一個漂亮的小姑娘,棋風竟會像塑料布罩在人臉上一般,密實得讓人透不過氣來,在穩健的同時,步步殺機。若非中后盤,言宜歌不慎犯錯,被他找到破局的點,這盤關鍵的決勝棋,就被他丟了。

    “你認識江陵長玫的四臺嗎?”

    “知道一點,不算認識。”

    辛蕓這個問題,拋給職業棋手圈的人,恐怕都會得到這個答案。

    人人都隱約聽說過世界女子邀請賽時爆出的八卦,知道有這么一個業余女棋手的存在,卻又沒機會和她下盤棋。她的名字,像幽靈一般,盤旋在職業圍棋圈的邊緣。

    馮安康又說:“她肯定會去參加七月份的定段賽。”

    “這個比賽怎么報名?”

    “大小姐,這不是可以報名的比賽。”馮安康哭笑不得,“參加定段賽,是由地方棋院往棋協上報名單,每個地方都有名額限制,你首先得掛靠地方棋院……”

    辛蕓聽到一堆規章制度就煩,不耐地蹙了蹙眉心:“投錢能解決嗎?”

    馮安康哽住。

    好像確實沒有投錢不能解決的事。

    “不過你不知道定段賽的性質吧。如果成功定段,就會成為華國圍棋協會注冊的職業棋手,到時候,為什么嚴州智仁要讓棋,江陵長玫升不了級對誰有好處……這些事,你可就得知道了。”

    他欣賞地看著眼前恣意不羈的女生。

    就好像多年前,在川西高原之上,一汪明凈如淚珠的湖邊,他見到一匹白馬,色如山巔之雪,在碧綠的山野之間一閃而過。

    如果誰給這匹馬上了蹄鐵、嚼子、鞍韉與韁繩,他會不忍。

    辛蕓真誠地困惑:“就算我們家是圍甲最大的贊助商?”

    “……”

    對不起,打擾了。

    圍乙最后一日,是頒獎典禮暨閉幕式。

    最后一輪,江陵長玫與渝都廣行二比二平,各得1分場分,最后場分相平,江陵長玫局分略高,獲圍乙團體第一,順利獲得升級圍甲的資格;渝都廣行排名第二,重回圍甲。

    團體領獎完畢,兩隊走下領獎臺。

    庭見秋見辛蕓腳步有些踉蹌,下領獎臺時,眼明手快地抬手,在她手肘處扶了一把。

    辛蕓回過頭來,打聲招呼:“嗨,四臺。”

    庭見秋倒有些習慣她的沒禮貌了,隨口一問:“你腿怎么了?”

    “不是腿,是髖。”辛蕓往自己髖骨上一撫,“騎馬的時候摔傷了,復健了一年還沒好全,病床上實在無聊,才開始下棋的。你們圍棋倒是很適合我養病啊,整天坐著。”

    庭見秋知道為什么她看辛蕓覺得這么眼熟了。

    三年前,電視里,她在亞運會的女子馬球賽轉播上,見過這張臉。

    她什么都愛玩玩,什么都玩得很好,天之驕子不過如此。

    庭見秋撤去扶在她手肘上的手,淡淡囑咐:“小心點。”

    辛蕓卻反手捉住她的手,用力:“七月定段賽見,四臺。”

    她被陽光炙成麥色的面孔,現出一個張揚自得的表情。

    “——你不認識我,不知道我。我這個人,很少努力做一件事,但只要我努力了,一定能成功。所以,你最好小心一點。”

    第37章 初戀沒有初戀的人記得掰手指!……

    庭見秋見多了挑釁,辛蕓實在算不上有攻擊力的一批。

    只能算是手勁很大的一批。

    她緩慢地抽開被她攥得酸痛的手:“如果你只是想玩玩,沒必要參加定段賽。”

    “我想在你最認真最緊張的時候,和你下棋。”

    庭見秋眉梢微揚:“那你加油。”

    她幼時在云春市圍棋教室里見過的沖段少年們,這半年來在江陵棋院與她朝夕相處的沖段少年們,哪個不是既有突出的天賦,又甘愿為了圍棋獻出自己全部的青春。這種程度的認真與虔誠,不是辛蕓這種不服氣時的玩鬧心態,所能相比的。

    江陵長玫順利升班,又逢謝硯之生日,謝穎在自家郊區的大別墅里開慶功宴。無論是俱樂部的成員,還是江陵棋院的師生,甚至是狗皮膏藥一樣黏上謝穎、自稱是“江陵長玫在逃七段”的仇嘉銘,謝穎的原話是:

    “能來的都來!”

    六月十三,傍晚,江陵長玫征戰圍乙的一隊人,乘坐飛機抵達江陵。晚七點,別墅里已躁得不像正經民居。

    只這一個晚上,大家立了個規矩:只管玩,誰都不許談棋的事來掃興。

    謝硯之、庭見秋一輩的孩子們占了二樓;謝穎夫妻、趙良甫、祁同賢等在一樓,謝穎取出了家里珍藏的幾瓶葡萄酒出來招待。

    樓下人影寥寥。

    謝穎也邀請了在集訓期間為江陵長玫的隊員們授課講棋過的前輩,但這些前輩紛紛說,最近有一家不可說,花了大價錢,請他們去上課。

    謝穎大概能猜到是哪家,為昔日同儕們的缺席深感失望:“你們不饞我的酒嗎?”

    “饞。但他們實在給得太多了。”

    二樓的孩子們把謝穎專門用來投影圍棋直播的娛樂房,改造成了KTV,鬼狐狼嚎,震得樓板嗡鳴作響。

    趙良甫與謝穎相知相交多年,知道她的往事,知道她無論如何都不踏入KTV的心結,輕聲問她,不介意這群孩子這樣胡鬧嗎?

    謝穎啜了口酒,淡笑說:“老趙,我所做的這一切,不就是希望這些孩子們,能像現在這樣,開開心心地玩嗎?我害怕的地方,他們不必害怕。我感受到的危險,不必威脅到他們。無論是在棋桌上,還是棋桌下,他們都能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趙良甫聞聲,很輕地在謝穎手背上拍了兩下,是勸撫,也是理解。

    謝穎垂眼看向自己的手背。三十年前和陸長玫相繼落子的手,如今已生了幾枚魚眼大的黃褐斑,似一生的雨落下,在她手背上泛起的漣漪。

    樓上全然不似樓下的清寂。

    仇嘉銘帶了直播設備來,先帶著直播間的觀眾朋友們在謝家的大別墅里轉了一圈,充滿激情地贊美謝家低調奢華的裝修和陳設。他口條極佳,拍馬屁賣力,有第一次進他直播的觀眾發彈幕:

    【房子賣嗎?】

    仇嘉銘:“我不是售樓處的銷售人員好不好!”

    逛到娛樂室,室內燈光昏暗,只有MV被投影在墻壁上時閃爍的光線。庭見秋最早被簇擁上臺唱歌,以一首沒一個字在調上的《兩只老虎》,又被轟下臺去,換了其他人來。十幾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三三兩兩地挨著,坐在地上的懶人沙發、圓形坐墊和柔軟蒲團上。

    仇嘉銘舉著自拍桿,打著轉介紹:

    “這是言宜歌……”

    “拍我可以,給錢。”

    “哈哈臉色還是一如既往地很臭呢!我們不要拍她了……這是謝硯之和庭見秋,小謝你們都熟,我們今天的壽星。庭見秋就是……呃,你們很快也會熟的!”

    窩在懶人沙發上的兩人,雙雙懶洋洋地豎起手,微笑著沖鏡頭打了個招呼。他們腳邊,各放著一瓶大人才能喝的低酒精度雞尾酒。荔枝味。青檸味。

    “什么?談戀愛?沒有談戀愛!江陵長玫的所有八卦我都知道,他倆絕不可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談戀愛,真談了我還能瞞著大家?!那必不可能啊!

    “噢,看著配……那確實,都是下棋很拼命的家伙嘛!

    “這幾個跪在地上打三國殺的是江陵棋院的小朋友。叢遇英初段有人知道嗎叢遇英初段?!好歹也是個職業棋手,竟然一個知道他的都沒有嘛?!”

    叢遇英氣得磨牙。

    “這里有好幾位沖段少年呢,還有一位沖段少女,關建偉妹妹。不知道一個月后這里有幾位棋手可以順利定段,和老仇我一樣成為職業圍棋棋手呢?

    “……別瞪我了!我知道你們不想和我一樣!”

    鏡頭又轉向娛樂室的正前方,點歌臺:

    “現在正在唱歌的是蔣陽成初段,小陽弟弟~”

    面對鏡頭,蔣陽成有些靦腆,明顯瑟縮了一下,兩手捧著話筒,手指忐忑地絞在一起,不好意思地一笑。他穿了一件涼爽的平價白T恤,頸部的燙傷、手臂處的刀痕,他不再掩蓋,也淡了許多。

    他唱的是他在朝國集訓時認識的新朋友,一個發音、一個發音地教給他的朝語歌。他好久沒認識新朋友,沒在友誼中獲得如此強烈的自尊感,離開朝國時,在機場不舍地哭起來,謝硯之答應幫他給朝國朋友寫信,才把他哄好。

    “彈幕說你唱得很好聽,完全沒猜到是你唱的哦!”

    蔣陽成臉紅:“謝謝……”

    “這里是江陵長玫的工作人員們。楊記者,回頭!”

    正和同事在一起歡快聊天的楊惠子,聽到仇嘉銘叫她,回頭沖鏡頭做了個鬼臉。

    “別被這家伙看起來可愛的臉騙了!她罵人很難聽,打人的時候下手也很重……什么,楊記者打我一定有她的道理?三十七度的嘴能說出這么冰冷的話?”

    仇嘉銘把娛樂室里的朋友們介紹一遍,又把直播設備高高掛起,拍攝娛樂室全景:

    “我們來玩掰手指吧!”

    于普通高中生、大學生而言,掰手指是團建活動里常見的無聊游戲;但這群整日里忙著下棋的棋手,聽到仇嘉銘的高呼,第一反應是:

    “掰手指是什么?”

    仇嘉銘簡單解釋:“就是大家伸出十只手指,然后輪流說一件自己經歷過的事。如果你發現自己沒做過,就要收回一只手指。掰完十個手指就出局。越晚出局越好。”

    沒有棋下,也沒別的事做,大家都很新奇,順著他的意思圍坐起來。

    言宜歌走到仇嘉銘身側,不客氣地往他肩上一拍:“今晚賺得不少吧?我出鏡可以,記得分成。”

    仇嘉銘:“鉆錢眼里了是吧!就那么幾塊錢收益也貪!”

    “小氣鬼。”言宜歌白了仇嘉銘一眼,秉著不白出鏡的原則,很有骨氣地離開了娛樂室。

    游戲開始,一圈圍了十幾個人。庭見秋和楊惠子很快意識到失策:在座的大多都是棋手,自幼在棋院長大,人生軌跡相似,說來說去都是棋院和棋賽的那些事。庭見秋和楊惠子另類得很突出,最早掰完十個手指,出局。

    庭見秋不見惱意,牽著楊惠子的手說:

    “你們接著玩,我聽說樓下有好酒,我和惠子去問謝穎老師討一點來。”

    娛樂室里只剩九個人。

    輪到叢遇英說那件只有自己做過、別人沒做過的事了。

    叢遇英清了清喉嚨,深沉地:“我有了一個初戀。”

    江陵棋院的沖段少年、叢遇英的老同學熊方大駭:“我去!你談戀愛了?”

    “單戀也是初戀嘛。”叢遇英學著大人的腔調嘆了口氣,“她是我們棋院附近那所高中的學生,上個月我去書店買棋書,遇見她了,她來買高中教輔書。”

    仇嘉銘好心提醒:“現在在直播哦。”

    “沒關系。她是好學生,不會看直播的,而且我也想聽聽大家的建議……我騙她說我也是他們高中的學生,比她小一屆,她信了。”

    熊方:“你是職業棋士啊!這么光榮,為什么要撒謊?”

    “在棋圈之外的人眼里,我不就是個文盲嗎?我小學三年級開始,就沒跟著學校上課了,都靠棋院里教一點,爸媽教一點,自己自學一點。”

    謝硯之擺出自己的例子安慰:“但是如果你拿到世界冠軍,就可以免試保送高水平大學。”

    “師兄能不能不要把拿世界冠軍說得像在批發市場買了個馬桶搋子一樣簡單啊?!”

    叢遇英又憂郁地嘆了口氣:“她前陣子說,想約我去市圖書館自習,一起寫作業,準備期末考,還說想和我一起討論數學題……”

    娛樂室里圍著的一圈人,都隨著叢遇英陷入青春的哀愁氣氛之中。

    “——等等,還玩著游戲呢,沒有初戀的人記得掰手指!”

    關建偉、熊方、蔣陽成等十幾歲的小孩都老老實實地掰了一個。

    仇嘉銘不動。沒人覺得意外,他畢竟三十出頭的年紀,如果不是心性太憨厚幼稚,按照社會時鐘,這個年紀都該已婚了。

    謝硯之也沒有掰,原封不動地舉著四根手指。

    仇嘉銘瞪圓了眼:“小謝你什么情況!你什么時候偷偷……”

    謝硯之一歪腦袋,想了想:“小時候。當時也不覺得,后來才意識到,好像是初戀。”

    “你不是一直被謝穎老師管教著,除了下棋啥都沒做,除了棋賽哪都去不了?!”

    謝硯之很坦誠:“是下棋認識的。”

    仇嘉銘彈射起立,取來手機看彈幕和收益。

    果然炸了:

    【言宜歌!!言宜歌!!言宜歌!!】

    【正主發糧了!!!師兄妹cp粉過年了!!!】

    【牙硬頭鐵嗑了六年的我從未奢想過能有如此幸福的一天……】

    這時,言宜歌抱著從隔壁棋室搜刮來的棋書,經過娛樂室門口。

    叢遇英看熱鬧不嫌事大地起哄:“宜歌姐姐!我師兄說你是他初戀!”

    言宜歌疑惑地一皺眉。

    下一秒,言宜歌破口大罵:“好骯臟!好骯臟的戰術!謝硯之你個狗人,你是覺得下不過我了,開始玩盤外招了是吧?!”

    仇嘉銘:“等等我還在直播……”

    【誰把我的甜美北極兔換成了憤怒比格。】

    【我還是接著牙硬頭鐵吧……】

    【樓上別灰心,小謝沒生氣,他超愛。】

    庭見秋和楊惠子各抱著兩瓶昂貴的紅酒上樓來。庭見秋徑自繞到謝硯之身邊,盤腿落座,放下懷里的紅酒,抬眼往謝硯之臉上一瞥,奇怪地:

    “怎么了?誰惹你了,臉色這么差?”

    眾人望向謝硯之。

    謝硯之分明就是他一直以來那副溫柔和悅的笑臉,眉眼舒展多情,嘴角微微牽起,一絲一毫變化也沒有。

    叢遇英困惑地找不同:“他臉色哪差了?”

    “就是……”

    庭見秋豎起一根食指,在謝硯之五官處虛虛比劃了一下,謝硯之也任她,含笑看著她不安分的手指亂動。

    她試著組織了一下語言,然后放棄,“就是一種感覺,你們沒感覺嗎?”

    眾搖頭。

    庭見秋又往謝硯之臉上看了一眼:“你怎么轉眼心情又好了?”

    ……

    謝穎珍藏多年的好酒,一瓶上萬。如果不是庭見秋去討,還不一定討得來。

    二樓本來就沒幾個能喝酒的成年人,除了仇嘉銘之外,又都知道分寸,淺嘗輒止,并不貪杯。只有仇嘉銘,掐了直播,把嘴癮過了個夠。

    酒過三巡,大家彼此推諉著誰把倒在地上的酒鬼帶回去,仇嘉銘突然從地上蛄蛹起來,奔到二樓樓梯處,朝樓下喊:

    “謝穎九段,上來!我要挑戰你!”

    謝穎好笑地從客廳走到樓梯口,抬頭望醉得滿面酡紅的仇嘉銘。

    “你喝成這樣,分得清黑白子,數得明白氣嗎?”

    “別管!別管!我今天就要挑戰你!”

    謝穎一邊上樓,一邊放柔了聲音,說著警告的話:“仇嘉銘,你可就只有這一次機會了。輸了這局棋,你就給我滾蛋。”

    仇嘉銘張狂一笑:“我要是贏了,你就準備好錢簽我吧!我,很貴哦。”

    第38章 酒中仙“我是不是下得很好?”……

    翌日,仇嘉銘睜眼時,發現自己躺在謝穎家棋室的地上,身上隨意蓋了一層空調毯。棋室窗簾半拉,灼眼的晴光照入棋室內,像是潑了一屋金子。此時已近中午。他瞇了瞇眼,適應光線。后腦勺悶悶地發疼,不知道是就地睡下時,在木質地板上磕著后腦勺了,還是因為宿醉。

    楊惠子推門進屋,看他盤腿坐在地上,兩眼空虛地呆望前方,努力拼湊昨晚零散的記憶,一臉萬幸地說:

    “你終于醒了。你躺地上一動不動,又沒人抬得動你。小謝繪聲繪色地形容了《絕命毒師》里的角色是怎么被嘔吐物憋死的,嚇得我們大半夜的輪流每隔十五分鐘就要進來確認一下你還健在。后來他們去訓練了,就我一個人守著你,真是辛苦我了。”

    仇嘉銘終于見著了一個能告訴他昨晚發生了什么的救星。

    “快去洗漱吧, 第一天的集訓你已經錯過半天啦。”

    仇嘉銘困惑:“什么集訓?”

    “江陵長玫的集訓啊!”楊惠子瞪圓了眼,“你不會忘記,你昨晚下贏謝穎了吧?”

    “哈?!”

    吃過午飯,在去江陵長玫的出租車上,楊惠子生動地從仇嘉銘記憶的終點,即他趴在謝家二樓樓梯欄桿上,沖一樓的謝穎大嚷著宣戰開始,描述了昨晚的經過:

    一開始,所有人都只是想看仇嘉銘的熱鬧。

    畢竟仇嘉銘醉得連眼睛都睜不開,抓著棋子的手顫巍巍的,一邊下棋,一邊嘴里念念叨叨。

    后來,聊著天的圍觀群眾安靜了,坐著看棋的庭見秋站了起來。

    再后來,謝穎對著一桌黑白子,陷入了長考,仇嘉銘還不滿地說沒有棋鐘不公平,超時就該判負。

    “我這么狂?”

    楊惠子深深地嘆了口氣:“我希望你不要跳車。”

    仇嘉銘:“?”

    “你說謝老師為老不尊,有骨氣的就該認輸了。”

    “你好懂我,我現在真的想死。”仇嘉銘閉眼,“但死之前,我想知道那盤棋我是怎么贏謝穎九段的。”

    “等到了訓練室,找秋秋,讓她給你復盤,她看得最認真,肯定沒問題。”

    楊惠子頭一次懊喪自己放棄學棋太早,沒辦法將仇嘉銘忘記的那一盤棋講給他聽。

    那是和她少女時期在電視上的仇嘉銘的棋,同等的驚艷。仿佛十年前那個天才的仇嘉銘,跨過一個時空蟲洞,寄居在昨晚酒醉的仇嘉銘體內。他隨意地靠在椅背上,半睜著眼看棋,落子的手歪歪斜斜,棋子卻總是不偏不倚,落在最出人意料又最難纏處。他仿佛并未思考,將榮辱輸贏一并忘得干凈,只是任天賦馳騁,棋子生長。棋盤之上,煙霞遍生。

    “啊,說到秋秋。還有一件事,希望你聽完不要跳車。”

    出租車司機默默把全車四個車門都上了鎖。

    仇嘉銘面上陰云加重:“……你說。”

    “昨晚,你下棋的時候,我和秋秋站你旁邊看棋。謝穎認輸,你興奮到想抱秋秋……”

    仇嘉銘:“啊?!”

    “你剛伸手,謝硯之就把你拉開了,用力大了點,把你甩到了墻上。”

    仇嘉銘終于知道自己后腦勺上持續一中午的悶痛是怎么一回事了。不冤。

    江陵長玫的訓練室,建在謝家別墅不遠處的一棟寫字樓內。這里離市中心不近,地租低,訓練室一建成,庭見秋就從江陵棋院里搬了出來,用半年攢下的比賽獎金,和言宜歌、蔣陽成,在這附近合租了一間三室一廳的公寓。有時江陵棋院的小棋手們,在訓練室里擺棋太晚,會去他們家中借宿。

    江陵長玫成立初期,贊助不足,經費有限,謝穎只盤下了一層樓。江陵長玫的棋手在訓練室里練棋尚可,只是江陵棋院里的小棋手要來湊熱鬧,就有些不夠了。

    訓練室正中心站了個將近一米九的大塊頭仇嘉銘,更顯得空間逼仄。

    仇嘉銘嗅到訓練室空氣中的一絲凝重,強撐起一個笑:“哈哈,怎么沒人歡迎我?”

    訓練室里,正兩兩對弈,似是快棋,落子和拍棋鐘的響聲不絕于耳。唯獨庭見秋在角落里,一個人占一桌,悠哉地擺著棋研究。

    仇嘉銘湊上去看庭見秋的棋:“這是在擺誰的譜,黑的這么牛?”

    庭見秋一下子很不想承認。

    仇嘉銘頓悟:“我的棋?這是我、的、棋?!”

    見到熟悉的棋形,他被宿醉所干擾的記憶,略有些復蘇。

    他依稀記起自己落子的感覺:

    似卸下一切塵垢,靈魂輕盈,飄然于頂,與棋路冥冥相接。

    這種感覺,十年間不曾有過了。

    自從鐘氏杯決賽,他的棋被日國史上最年輕的名人石川理五段大力碾碎之后,他再也不曾心無芥蒂地下棋。他怕輸。越怕輸,輸得越多,他越裝出不在乎的樣子。似蠶作繭,雜念層生,捆綁纏繞著自身,他破不出去。心沉了,棋便重了,笨了。

    一場大醉,讓他什么都拋下,繭似冰消雪融,他竟然找回了十年前還被稱作“天才”時的自己。

    庭見秋將完整的棋局復現出來,楊惠子坐在庭見秋對面,手眼并用,抄錄棋譜。

    隨著棋局逐漸完整,仇嘉銘的記憶也拼湊成型。行棋時的興奮快意,構思每一步棋時的思路,以及謝穎認輸之后的狂喜,種種被酒意消磨的情緒,重新顯豁。

    不只是這些。

    還有他贏棋之后,第一時間想擁抱楊惠子的本能。只是他剛一伸手,對上楊惠子明亮的圓眼,便如被冰錐猛地刺了一下,霎時酒醒。可手已經抬起來了,只好轉向庭見秋。

    還有。還有他宿醉難受,躺在地上半夢半醒,一直碎語,不知向誰發問:“我是不是下得很好?”

    有一只軟而溫熱的手,攥著他冰涼微顫的手掌,讓他的每一句提問都有回應:“下得很好。和以前一樣好。”

    ……

    “仇嘉銘起床了?”耳后,謝穎帶著笑意的聲音響起。

    她搬著一箱新購入的棋鐘,走進訓練室,仇嘉銘急忙上前幫忙搬,低眉搭眼地道歉:

    “謝老師不好意思,昨晚太失態了……”

    謝穎笑:“叫我謝老師?我不是為老不尊嗎?”

    淡淡的想死再次涌上心頭,仇嘉銘沉痛地:“老師我戒酒了真的。”

    謝穎被他逗得又是一陣笑,笑后才寬慰地高舉起手,拍拍他的肩:“仇嘉銘七段,歡迎加入江陵長玫。合同我還沒準備好,過幾天寄來,你先和大家一起下下棋。”

    仇嘉銘摩拳擦掌:“好嘞。這會兒是什么項目?”

    “快棋。”顯而易見,謝穎又介紹,“攻擂。誰贏了,有半天假。”

    “好嘞,刺激。但是,”仇嘉銘一指坐在角落一個人擺棋玩的庭見秋,“秋秋為什么不用下?”

    謝穎:“那是擂主,已經把所有人贏了一遍,拿到了半天假。你如果能下贏其他棋手,就有機會去挑戰她。”

    庭·擂主·見秋勾起嘴角,露出一個得意的壞笑,朝仇嘉銘搖搖手心打個招呼。

    仇嘉銘又指正和關建偉對弈至尾聲的謝硯之,震聲:“庭見秋把謝硯之也贏了?!”

    謝硯之云松杯本賽五局全勝,圍乙八局全勝,在積分榜上穩居全國第一,風頭遠勝當年英華杯戰勝金敏真九段、帶領華國戰勝領獎臺時的他自己,當之無愧“國手”頭銜。

    謝穎解釋:“我們會根據棋力,讓先甚至讓子……”

    正好關建偉投子認輸,謝硯之利落地整棋,一邊補充:“對見秋,我可只讓了個先手。”

    朝國一行,庭見秋與韓智閔對弈之后,像是打進他們師門內部,一夕之間摸清韓智閔一脈的棋路,既化為己用,也找到了應對言宜歌和謝硯之的方法。過去一味剛硬嗜殺的棋風,竟偶展現出一絲綿意,消去過剛易折之弊,愈發機敏權變。

    她像一株貪婪不知疲倦的巨型植物,悟性極強,用力吮吸她接觸過的每一個棋手可借鑒的地方,化作自身的一部分。

    像是要拼命補全缺席的十三年,庭見秋飛速地成長著。令人忍不住想象,如果庭峴五段沒有因病去世,現在的庭見秋,應當是一名多么可怕的棋手。

    叢遇英沖謝硯之舉起手:“師兄,我贏了,我跟你下,讓二子就行。”

    關建偉好意提醒:“今天謝九段兇得很。”

    “笑死,你以為我跟你一樣?”叢遇英不屑,“這可是我師兄,嫡親嫡親的師兄,同一個老師從啟蒙帶到定段的,對我可好可溫柔了。”

    謝硯之一笑,低頭替叢遇英在兩處星位上擺子。

    仇嘉銘坐到關建偉面前,也讓二子。

    半小時后,仇嘉銘才行至中盤,一旁叢遇英響起磨人耳朵的鬼叫:“師兄!你怎么能這么對我!小庭姐姐對我都沒這么狠啊!”

    一旁下得不緊張的棋手都湊上去看:

    先切斷,再破眼,最后緊氣,謝硯之殺伐干脆,在一百五十手屠龍,早早鎖定勝局。

    謝硯之兩眼彎彎,語氣是和棋風截然不同的低沉柔和:“對不起了遇英,我真的很需要半天假。”

    去參加庭見秋的畢業典禮。他答應她,去給她拍照的。

    叢遇英耷拉著腦袋投子,收棋。謝硯之起身,走到角落棋桌邊,在庭見秋對面坐下,輕聲問:“下一盤,擂主?”

    不像挑戰,更似赴約。

    畢業典禮后,庭見秋再沒有請過假,安心集訓,備戰七月的定段賽。

    謝穎與她下了幾次指導棋,讓她不必有壓力,以她的水平,唯二的女子定段名額,她可以鎖定一個。謝硯之各地比賽不斷,四處奔忙,不再參加集訓,又和庭見秋在微信上下起盲棋。棋盤坐標之外,也發閑言碎語,他攢了一堆無聊的笑話發給她,

    真正焦頭爛額的,是其他沖段少年。

    關建偉為方便訓練,在庭見秋裝潢簡單的小屋內,打了個地鋪住下。她本就心事重,臨近定段,壓力更大,經常夜里失眠,整宿整宿睡不著。她怕夜里睡眠不足,影響白天訓練,在網上偷偷訂購一瓶褪黑素。有藥物輔助,是能睡著了,卻睡不踏實,覺淺得很,總覺得腦子昏蒙蒙地陷入睡眠的深沼之中,感官卻還醒著,甚至還更敏銳了,感知著深夜里的風吹草動。

    哪怕是睡沉了,也噩夢不斷。關建偉數次在夢中大聲哭叫:“我下錯了!不下這里!”

    庭見秋被驚醒,起床將她拍醒,抱著她,撫摸著她瘦得肩胛骨突出的背部,小聲勸撫:“小偉,是個噩夢,你沒輸棋,不要怕。”

    關建偉抱著她大哭。

    定段賽的前一周,夜訓,關建偉不見了。

    第39章 撞南墻云春市實驗小學六年級二班的庭……

    關建偉沒參加集訓,手機也關機,聯系不上人。

    如果是仇嘉銘沒有參加夜訓,大家只會覺得他出門花天酒地了,無人在意。

    但關建偉不一樣。她父母都在外地,一個人住在江陵,平日里沒什么朋友,一門心思栽在棋盤上。最重要的是,她才十六歲,未成年,深夜的城市于這樣年紀的女孩來說,最是危機四伏。

    謝穎讓孩子們接著擺棋訓練,自己和已成年的言宜歌、仇嘉銘、庭見秋,包括還在俱樂部里沒下班的工作人員,傾巢出動,找人。

    庭見秋知道,關建偉缺乏社會經驗,就算是躲起來,也不會離自己熟悉的地方太遠。在江陵長玫附近沒找到,她就回到出租屋,直上八樓頂層。

    瘦削的少女正坐在頂樓大平臺邊緣,借著平臺上一盞方便居民夜里收衣服的孤燈,正在讀一本什么書,鼻梁上厚重的眼鏡折射出幽微的光線。

    見到關建偉的那一刻,庭見秋的心一定;下一秒,察覺她坐在這么危險的位置,七月初的夜風帶著微涼,卷動關建偉霧藍色的裙邊,庭見秋又不自覺地緊張起來,低聲喚:

    “小偉,你坐那干什么?”

    關建偉如夢初醒似的轉過頭來:“啊,小庭姐姐……”

    她顯得情緒很平穩,不像有極端念頭,庭見秋放緩了呼吸,勸:“太危險了,你先過來。”

    關建偉好像才注意到自己坐著的位置不安全,站起身,解釋:“姐你別誤會,我不是想……單純是這里光線好,方便我看書。”

    說著指了指手里的書。

    書上滿是字,不像是棋書。

    庭見秋走近,無奈地:“小偉,你嚇壞我了,你也不說一聲,大晚上跑出來,就為了看書?”

    “我心靜不下來。樓上安靜,不然我讀不進去。”

    庭見秋接過她手里的書。這是高中語文必修一課本。書頁翻在第一課,《沁園春·長沙》。書上做了些劃線和筆記,字方方正正,棱角鮮明,筆觸滿是用力的痕跡,寫得很認真。

    “姐,這是我第五次定段考了。”關建偉垂下眼,望著庭見秋手里的課本,“如果這次再過不了,我媽說,讓我回家里縣城,讀高中。只落了高一的課,多花點心思,還能補回來。再學棋,真耽誤高考,我就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庭見秋默然翻動手里的課本,借著頂樓微弱的燈光,辨識她曾經爛熟于心的文字,輕聲問:“你今晚學得怎么樣?”

    關建偉一怔。她沒有想到庭見秋并不責備她今晚魯莽的行徑,也沒有評判她可能要放棄圍棋這件事。

    “我……我爬上了頂樓,還是讀不進去。我想背書,可我每次閉上眼,腦子里想的,都是白天打過的棋譜,一想就沒完沒了……”

    “那就把它丟掉吧。”庭見秋語氣沉靜篤定。

    “什么?”

    庭見秋舉起手里的課本:“把這個丟掉。”

    “可是……”

    “我放棄圍棋那年,十二歲。我小學一門心思學棋,成績不好。初中不再學棋,一下子考到年級前列。那時候,我很高興,我以為老天爺給我開了兩扇門,辟了兩條路,就算我不下圍棋,我也能養活自己和家人,實現自己的價值。”

    關建偉困惑地:“難道不是嗎?”

    她知道庭見秋是江陵大學數學系的本碩。有這樣的學歷,加上她的能力,即便是不擠圍棋這條窄道,她一樣能過得很好。在關建偉看來,庭見秋的人生有無窮路徑與可能性,她只是恰好選擇了圍棋而已。

    “十幾年之后回望,我才意識到,所謂的第二條路,不過是陷阱。”

    庭見秋的低緩清冽的聲音,被夜風勾著,在關建偉耳邊吹散。

    “——漸漸磨滅我的意志,讓我安于常軌的陷阱。正是因為處在分岔口之上,自以為有選擇,才會糾結、猶豫,有所保留,浪費時間。如果大膽斬斷所謂后路,告訴自己除了奮進無路可退,莽撞地沖一沖,說不定,有柳暗花明的一刻。”

    如墨夜空之下,一盞孤燈暗影里,關建偉見到庭見秋素來少見表情的臉上,驀地綻出一抹怪異的笑。

    關建偉正是在這一刻意識到,庭見秋不處于正常人的范疇之中。

    所謂正常人,再怎樣熱愛圍棋,生存仍然是他們需要考慮的第一順位。柴米油鹽,衣食住房,種種現實的困難,橫亙在正常人與理想之間。所以正常人會瞻前顧后,躊躇彷徨,為無法預知的未來膽戰心驚。

    庭見秋不是。

    她也好吃、貪勝,有溫度和欲望,平時看起來和正常人無異。

    唯獨面對圍棋時,她平靜無波的外表之下,是一個什么都不顧的瘋子。

    關建偉知道,庭見秋太特殊,不是所有人都有如此堅韌勇敢的心性,敢將自己的一生賭在縱橫十九道之間。至少,她做不到。但她仍笑了,像是被庭見秋的勇氣牽動一樣:

    “好。姐,這本課本,你幫我收著。至少在定段考前,我只想著棋。”

    正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課本上,關建偉曾費解的文句,突然具象成她此時此刻胸腔里鼓動的情緒,如漲滿長風的船帆,使她突然很想往南墻上撞一撞。

    天知道,最終誰會倒下,誰又屹立,如松柏恒青。

    定段考前三天,謝穎和趙良甫,帶著即將參加定段組或升段組的棋手們,在寫字樓的天臺上喊樓。

    這是趙良甫在兒子高三那年學來的。都說定段賽,是圍棋界的高考,參加定段賽的孩子們,當然也能學著高三的學生,在高樓之間喊喊,釋放壓力。

    江陵棋院的十幾名年輕業余棋手,爭著在天臺之上奮力吶喊:

    “我要入段——我要做職業——我要一輩子下棋——”

    “下一個九段——世界冠軍——國手——就是我——”

    “都說天道酬勤,狗屁天道——你倒是睜開眼睛——看看我啊——”

    “我要下出——神之一手——”

    庭見秋早已過了需要靠喊樓發泄壓力的年紀,靠在一旁青苔蔓蝕的水泥墻上,瞇眼曬著炙熱的陽光,在微信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備賽間隙的謝硯之聊天。

    【小燕子:羨慕啊,我當年定段的時候,沒有這么好玩的活動。】

    【見秋:那假如把定段賽前十二歲的你帶到這里來,你想喊什么?】

    【小燕子:你等一下,我找個沒人的地方喊,發語音給你。你幫我在天臺上放出來,聲音調大一點,就當是我喊樓了。】

    過了五分鐘,一條不長的語音發來。庭見秋找了個沒有小棋手聚著的角落,把手機音量開到最大,點開謝硯之的語音消息:

    “庭見秋——云春市實驗小學六年級二班的庭見秋——我們一起定段,一起做職業棋手吧——沒有你,下棋太無聊啦——你一定、一定要來啊——”

    盛夏,晴光灼眼,在高樓之上,如碎金拂動,刺得庭見秋眼底泛酸。

    她長按語音鍵,攥緊天臺之上觸感微涼、銹痕粗糙的鐵質欄桿,對著林立的高樓之間,探出前身,賣力呼喊:“我來啦——我來啦——我來啦——”

    時隔十三年的回音,響徹滄海桑田、改頭換面的城市建筑之間。

    關建偉聽到庭見秋那邊的聲音,抬起手肘碰了一下叢遇英,低聲說:“你覺不覺得,謝九段對小庭姐姐很好?”

    叢遇英皺眉:“我師兄對誰都很好啊,他就是這么一個人,巴不得變成八爪魚照顧身邊所有人的那種。”

    “但就是對小庭姐姐不太一般……”

    “為什么?”

    “聰明?”

    “我師兄也很聰明,他見過的聰明人海了去了。”

    “嗯,溫柔?”

    叢遇英想起庭見秋不下棋時仿佛一切都與己無關的冷漠表情:“沒有吧……”

    “漂亮?”關建偉指了指臉。

    叢遇英露出震驚的表情:“得了吧,她都快把我虐出PTSD了,我多看一眼她的臉都做噩夢。”搖著頭,走了。

    本年度定段賽,在嚴州召開。

    全隊十幾名棋手,和各自的父母,提早兩日坐飛機趕到嚴州,入住酒店報道。

    庭見秋沒想到,季芳宴女士也來了。她身體不好,受不了長途顛簸,十幾年沒有出過省,頭一次坐飛機,竟然一點都沒有暈機,一下飛機就喜氣洋洋地趕來比賽的酒店,要給庭見秋一個驚喜。

    她對滿面驚訝的庭見秋說:“定段賽這么大的事,別的棋手都有父母陪著,我的女兒也要有。”

    庭見秋:“老媽,你也不看看別的棋手多大年紀啊?”

    季芳宴梗著脖子:“那咋了!別說你二十五了,你四十五、六十五,只要我沒死,你不還是我閨女嗎?”

    她做了一輩子和人打交道的工作,最擅長聊天,很快就和一眾棋手家長打得火熱。

    一開始,有家長因為季芳宴年紀大,問她是不是陪孫子來考試的,她還得費勁解釋;定段賽開始之后,庭見秋以壓倒性的姿態,連勝兩日四局,季芳宴再也不必自我介紹了:

    人人都知道,那個年紀五十好幾、穿得花花綠綠、滿口云春方言調子的女人,待人和氣,做事熱絡,滿面笑容如夏風滾燙,卻有個兇得嚇人的女兒。

    在定段賽上,庭見秋還見到了一張熟面孔:辛蕓。

    庭見秋并不意外,她看得出辛蕓心氣剛硬,想要的東西,想做的事,從沒有不成的。

    她如果贏得早,會偷繞遠路,去瞄辛蕓的棋。只看幾眼,也辨得出,辛蕓較一個月前的圍乙,進步飛速,棋風越發老練,仍有那股不受管制的野勁。辛蕓目前三勝一負,在業余強手如云的定段賽中,是難得的高勝率。

    令她也忍不住期待與辛蕓再下一次棋。

    第四日上午,第七輪比賽,庭見秋終于和辛蕓抽簽對弈。辛蕓持黑,庭見秋持白。

    賽前,兩人都到得很早,相向而坐。庭見秋沒有賽前聊天的習慣,閉著眼睛養神,聽辛蕓閑得沒事做搗鼓棋碗中的棋子的清脆聲響。

    有幾個和庭見秋下過棋的小女孩,路過她桌邊,禮貌地和她打招呼:“阿姨好。”

    庭見秋連忙:“你也好。”

    辛蕓看熱鬧:“她們叫你阿姨你也答應?”

    庭見秋看辛蕓和自己差不了幾歲,困惑:“她們都叫你姐姐?”

    “對啊。”辛蕓挺直腰板,“辛大小姐。”

    “……”比賽怎么還不開始。

    庭見秋以她慣用的方式開局。辛蕓顯然研究過庭見秋的棋譜,開局七十手都走得穩健,不至于被庭見秋快而銳利的短刀劃傷,直到中盤,才趕不上庭見秋攻城略地的速度,漸露頹勢。

    落了下風,辛蕓一點也不懊惱,時而趴在桌上,下巴擱在棋盤前,瞪著眼睛想棋,時而將整個身子靠在椅背上,扶著腮幫子無聲動嘴唇計算棋路,一分鐘八十個動作,看得庭見秋眼花繚亂,索性在等對方落子的時候閉上眼。

    官子階段,辛蕓終于認輸,庭見秋七連勝,道聲承讓。

    辛蕓依舊自豪:“我進步很大吧。”

    庭見秋點點頭。

    光是江陵長玫,就被她撬去一半的師資。出動整個棋壇的半壁元老來給她授課,要是沒進步,說明是真沒天分。

    她也承認,辛蕓浮躁狂妄,但是天賦絕佳。

    “上次比你差了這么多。”辛蕓伸出兩只手來比劃,掌心虛虛地相對,隔出一段距離,“這次只跟你差了那么多。”手掌挨近一半,“那再下次見面……”

    兩枚手掌輕輕合上。

    庭見秋沉聲:“你先定上段再說吧。”

    辛蕓笑:“五勝二負,你怎么知道我定不了段?你們江陵棋院的那個小女孩,也已經輸了兩場了吧。”

    庭見秋聽到她提起關建偉,心頭突地一跳。

    “且不說她這一局能不能贏下來。我這輪和你下完,對手分就比她高出不少。你說,是我能定段,還是她能定段?”

    第40章 離開的,留下的我祝愿你自由。

    辛蕓的眸光泛著冰冷的敵意。

    她是天生的冒險家。優渥的家境給她兜底,使她什么都敢玩一玩。賽馬,攀巖,沖浪。她最愛競爭,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一嗅到競爭的氣味,就像海中的鯊魚嗅到血腥味,本能地亢奮。

    是庭見秋的出現,激起了她的好勝心,讓她覺得圍棋看著寡淡,真下起來,也有拼殺的快意。

    庭見秋與她不同。庭見秋雖也好勝,但更在乎棋本身,也沒興趣成為誰的假想敵。

    她收好棋,便退場。

    在大廳里,工作人員對她說,七場全勝,可以直接定段,她不必再參加后兩輪的對弈。她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辛蕓一番話擾亂了她的思緒,她滿腦子雜亂地計算著關建偉和辛蕓的排名。

    全國共計四百余名棋手,共聚嚴州。男子組可入段15名,女子組可入段2名。

    她七局連勝,遙遙領先,鎖定一個定段名額;她身后,七八名女棋手比分咬得很緊,在這一關頭,哪怕誰丟了一盤,都會被遠遠甩開。

    大廳里,庭見秋認出關建偉的父母。二人正坐在角落里,焦急地等待比賽結果。

    關建偉的父母是兩個再尋常不過的中年人,與關建偉如出一轍地瘦削,額間、發上都染上歲月的印記。他們在小鎮上的同一家工廠里上班,父親是工人,母親是工廠的會計,身著類似的軍綠色粗布制成的工廠制服。母親手里握著一本巴掌大的冊子,左側謄滿了參賽女棋手的名字,右側計算著積分。父親撫摸著胸口材質廉價的菩薩像,嘴里喃喃地說著求保佑的話。

    在看到那對中年夫婦的一瞬,庭見秋頓時明白,關建偉的能干、早熟,她這陣子背負的壓力,都是因為什么。

    這個家庭,承受不起一個女孩如此昂貴的夢想。

    庭見秋用賽場分發的紙杯,給關建偉的父母各接了一杯溫水,坐在他們二人身邊,陪著等待關建偉。

    二十分鐘后,關建偉的對手,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先走出賽場,步伐輕快,難掩喜氣洋洋。庭見秋覺察到,身側兩位中年人的呼吸聲瞬時靜下來,帶著輕微的顫抖。

    又過了一分鐘,關建偉臉色慘白地走出賽場,見到父母和庭見秋的那一刻,似渾身被抽去了骨頭一般,虛脫地蹲在了地上:

    “輸了兩目。”

    兩目棋,有時只是一處官子先后的差別,卻沉重得足以決定一個家庭的命運。

    庭見秋入段之后,不必再參加比賽,一整個中午都陪在關建偉一家身邊,幫忙復盤,計算積分與排名。

    眼下還不是絕望的時候。關建偉四勝三負,排名第五。如果關建偉能拿下最后兩輪比賽,且五勝二負的辛蕓在接下來的比賽中失利,她依舊有定段的可能性。

    關建偉心性堅韌,短暫午休后,很快調整了狀態,和父母、謝趙兩位教練與庭見秋分別擁抱一下,重回賽場。

    一個半小時后,關建偉屠龍,拿下第八輪。

    全隊還沒來得及高興幾分鐘,辛蕓的對手投子認輸,辛蕓以強悍的勢頭再拔一城。

    第八輪之后,辛蕓六勝二負,排名第二;關建偉五勝三負,排名第三,小分略低于辛蕓。

    ——一切,只看第五日上午的最后一場比賽。

    第四日夜,庭見秋與關建偉住在一間雙人標間。賓館年久失修,空調嗡鳴,制冷效果不好,庭見秋悶得出了汗,渾身黏膩,疲倦至極卻又怎么都睡不著,似航行海上,半沉半浮。夜半,她依稀聽到隔壁床傳來壓抑的、混在空調雜音聲之中的一句句呢喃:

    我要贏。我要贏。

    翌日,抽簽結果公示,運氣站在關建偉這邊:她抽到的對手,是個與她同為五勝三負的十一歲女孩林蔚。辛蕓的對手三勝五負。這意味著只要勝率相同,關建偉可以在小分上趕超辛蕓。

    最后一次,關建偉擁抱了所有陪伴她定段的人,堅定地走入賽場。

    關建偉的對手林蔚,頭發上扎滿了花花綠綠的皮筋和小發卡,戴著一副灰藍透明粗框眼鏡,每下幾手棋就要在椅子上蹭幾下屁股,左顧右盼。她從教練那里,知道自己已沒有定段的可能性,再加上連日緊張比賽,她早就疲憊不堪,賽場里的任何風吹草動,于她而言,都比棋局好玩。

    無論對手態度如何,關建偉都全力以赴,每步棋深思熟慮,算得認真精細。

    中盤,林蔚突然自言自語:“那一桌結束得好快啊。”

    關建偉心下突地一跳,似預感到了什么,順著林蔚的目光望去——

    是辛蕓。

    從辛蕓直露的愉快神情來看,她又贏了。一場快刀斬亂麻的勝利。

    也意味著,關建偉眼下這盤棋,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可言。第二個定段名額,歸七勝二負的辛蕓所有了。

    她的第五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定段考,止步于此。

    “誒,你哭什么?”林蔚皺了皺眉,語帶不解和鄙夷,“最討厭哭鼻子的了。”

    她還太小了,連殘忍都顯得很天真。

    定段賽五日來,關建偉從沒有哭過。這一刻,眼窩甚至來不及酸澀,淚水便不受控地往下流,淌了她滿臉。淚水滾燙,蒸得鏡片上一片氤氳,她摘了眼鏡,用外套袖口隨意地揩去水霧,又戴回去,順手扒拉了一把濕漉漉的臉,不管不顧地接著下棋。

    塑料白子沾了淚水,落在棋盤上,映著賽場耀目的頂燈,晶瑩如凝結在盤面上的鮫珠,與先前便落下的、色澤暗淡的棋子迥然不同。

    美麗,卻步步顯著殺意。

    林蔚被動地應招,四十手之后,半個盤面歸入關建偉的白子所有。就算賽果已無意義,如此慘敗,還是難免令她心生不快。林蔚磨磨蹭蹭地舉手叫來裁判認輸,嘴上不滿地嘟囔著:

    “哭哭哭,贏了還要哭,煩死了。我不是也沒定上嗎?沒定上就哭?”

    裁判拍照登記賽果之后,蹲下身來,壓低了嗓音問林蔚:“這是你第幾次定段考?”

    林蔚自豪說:“第一次。”

    第一次參加定段賽,就有五勝四負的成績,非常不容易。這是個很有潛力的女孩,再多磨煉一兩年,大概率是可以順利入段的。

    裁判寬容地一笑:“所以你不知道她為什么哭。”

    五次定段失敗,長達五年的鏖戰。“五年”,足以占去這個孩子人生的一半。蟪蛄不識春秋,林蔚無法理解這是一個多么漫長的概念。同時,她也無法理解課本上從來不曾講授過的,再也沒有轉圜余地的失敗。

    在裁判的破例允準之下,收棋之后,關建偉逗留在位子上收拾情緒。好不容易把眼淚哭盡了,她用兩手手心拍拍哭得紅腫發熱的臉,再揉揉有些模糊的視線,拎起包,昂首挺胸地走出賽場。

    一出賽場,她就被庭見秋熟悉的氣息牢牢裹住。她知道,庭見秋并不是熱衷于肢體接觸的人,唯獨對她,總是生怕擁抱不夠多,令她覺得自己是在寂寞地獨自承受失敗。

    父母,謝穎與趙良甫兩位教練,還有同樣參加定段賽的同學們,也圍上來,憂心關切地看著她。

    他們說的都是:下得好,小偉,下得非常非常好。

    已平復下來的關建偉,輕輕拍了拍庭見秋的背,反過來安慰她:“沒事,小庭姐姐,真的。”

    庭見秋從她肩頭抬起臉來,鎖著眉頭,看她的臉。

    淚水半干,黏黏地蒙在她臉上,有些緊巴巴的,她艱難卻又釋然地綻出一笑:

    “姐,我像你說的,像是沒有退路一樣地下了九盤棋。我把每一盤棋,都當作我這輩子最后一盤棋下。假如我從此之后,真的再也沒有棋下了,唯有這九盤棋的棋譜,傳下去。有人問起,我會很自豪地說,對,這就是關建偉的棋。

    “我已經在縱橫十九道之間,問心無愧地留下了我的名字。多少棋手,這一生都下不出來的棋,我下出來了。姐,我再也沒有憾事了。”

    午后,華國圍棋協會副會長邱左思七段,為這一屆定段賽中成功入段的新初段們,頒發證書。

    二十名棋手,年輕的僅十三歲,庭見秋、辛蕓最年長,在稀薄的人群中無比醒目。

    【江陵長玫,庭見秋,定初段。】

    【渝都廣行,辛蕓,定初段。】

    定段儀式結束之后,邱明宣讀升段組的賽果:

    【江陵長玫,言宜歌三段,全勝,直升五段。】

    【江陵長玫,叢遇英初段,升二段。】

    【江陵長玫,蔣陽成初段,升二段。】

    ……

    閉幕儀式漫長繁瑣。辛蕓本就不習慣應對這種形式大于內容的場合,加上被會場里的蚊子蟄了一腿的包,她煩躁至極,不等儀式結束,領了自己的證書,就中途離場。

    她一邊走出嚴州創新大廈,一邊給辛氏醫藥現任董事長辛戰國撥去電話,語氣漫不經心:

    “喂,老頭。定段賽打完了,那什么職業棋手也當上了。很容易啊,沒什么難的。”

    電話另一頭。傳來辛戰國低沉沙啞的笑聲:“爽了吧,幺兒?”

    “還行吧,就是沒下贏庭見秋。”辛蕓淡道,“不過以后和她下棋的機會有的是,早晚有一天能贏她。你再給我找點老師來。”

    辛戰國:“正好這邊有位老九段,就在剛剛,突然答應來教你棋了。”

    “之前不也請了幾個九段嗎?九段是不是年紀大了都能當啊?”

    辛戰國笑:“這個好像還真挺厲害的,有個頭銜,是個官,之前架子還挺大,請不動,也不知道怎么就又答應了。姓元,辛初段知道嗎?”

    “下棋的人這么多,我哪知道誰是誰。你不是圍甲贊助商嗎?”

    “那都是你爺爺生前定的,我哪管過,派人每年照他老人家的意思批點錢就行了。”

    辛蕓飛快地:“你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總之你替我張羅吧。過馬路呢,掛了。”

    ——渝都,辛氏醫藥。

    辛戰國被對面不禮貌地掐斷電話,無奈一笑,對身旁的特助張龐:“那位元九段,開價多少,出就行了,禮貌點,把人請來。”

    張龐應下,笑說:“辛董為了女兒太用心良苦了。不管是下圍乙,請老師,還是這回定段賽打點她的對手,耗錢耗力,還都不讓她知道。”

    辛戰國笑著擺擺手:“她愛贏,就讓她贏得痛快點。就這么一個討債鬼,沒辦法,你生了姑娘就懂了。”

    定段賽后,江陵棋院整隊乘飛機回家。

    謝硯之剛結束天元戰預選賽的第二賽段,便趕飛機,抽空回江陵,稍晚庭見秋一點回到俱樂部。一路風塵,沒時間休息,他只在飛機上簡單吃了點東西。

    定段賽剛結束,江陵長玫難得放假,大家都抓緊時間放松。訓練室里,只有一個人。

    在進門見到棋桌邊女生的身影的瞬間,他倦意全消,竟然覺得笑是不必用力的一件事,放下手里的行李箱,笑著,向她打招呼:

    “你好啊,庭初段。”

    庭見秋正擺棋,聽見他的聲音,驚詫地抬起頭來,臉上是一閃而過的欣喜:“你怎么突然回來啦?”

    下一瞬,她眼底一澀,對著謝硯之的面孔,心口灌了鉛似的發沉,擱在棋桌上的手無意識地攥緊,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謝硯之覺察到她情緒不對,急忙上前,躬下身子,對上她泛紅的眼眶,柔聲問:“怎么了,秋秋?定段了不開心嗎?”

    她以為她是開心的。至少她應當開心。

    但在見到謝硯之的那一刻,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自責,她沒有勇氣揭露給別人的情緒,像是陡然覓到一個出口一樣翻涌上來。她重重咬緊下唇,喉嚨口像是堵滿了黏稠的蛛絲,令她不知道如何組織語言。

    謝硯之靜靜地等著。

    終于,她說:“小偉沒有定上段,第三名。”

    “我知道。”

    “我覺得是我害的。如果今年沒有提升女子組年齡上限,如果我沒有突然說要回來定段……”她重重垂下頭,“她說她要回去讀高中了。她們家沒辦法負擔她學棋。”

    謝硯之很輕地撫上她的頰邊,觸到一手溫熱的潮濕。他略用力,抬起她哭得微微泛紅的臉頰,輕聲說:“秋秋,你看我。”

    指腹薄繭擦過下頜,撫至耳側,帶來一陣酥麻溫熱的癢。

    庭見秋帶著鼻音“嗯”一聲,因濕潤而糾結成一簇簇的睫羽輕顫著,一眨不眨地正色看他。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你值得這個段位,很早很早以前就值得。你相不相信,小偉像你一樣,熱愛圍棋?”

    庭見秋認真點頭,搗蒜似的。

    謝硯之笑:“所以她也會回來的。十八歲,二十歲,二十五歲。像你一樣,她積攢了足夠的力量,還會再回來的。沒有什么能阻擋你和小偉。你要相信她,也要相信你自己。”

    數日后,關建偉在父母的陪同下,收拾放在江陵棋院的行李。

    庭見秋久違地回到江陵棋院,幫著關建偉一起收拾,順便哄了哄寢室里剩下的兩個眼淚汪汪的小女孩。

    好不容易哄得差不多了,關建偉湊過來,給小文、小悅一人抱一下,說:“以后你們倆睡覺不要蹬被子了哦。”兩個小女孩又開始哇哇大哭。

    庭見秋將關建偉拉到一旁,從背上的雙肩包里,掏出厚厚一沓,交給她。

    最上,是關建偉交給她保管的語文必修一課本。

    課本之下,是庭見秋托遠在云春的季芳宴,從她臥室書柜里挑出來的,高中三年的筆記。

    庭見秋嚴肅地托孤:“這是我的高考秘笈,最精華的幾冊。交給你了。你這么聰明,棋下得好,高考也難不倒你。”

    關建偉珍重接過,厚重鏡片之下,滿是動容。

    “小偉,眼前的艱難,窘境,是一時的。我祝愿你自由,無論是以什么方式,無論是否下棋。”

    七月,楊惠子創建了她的個人公眾號:觀棋多語楊惠子。

    這是她的私人創作園地。從此之后,無論是創作還是發表,權力都在她的手里。

    在她應聘江陵長玫宣傳部的那日,謝穎告訴她,她的天賦不在于如實報道,而在于敘事。她的敘事有觸動人心的煽動力。入職之后,除去日常工作之外,她最好與長玫的棋手同生活,觀察他們的人生,寫作他們的故事。

    自此之后,她就一直在搜集素材。

    如今,借定段賽熱議的東風,她在電腦前,開始籌劃自己的

    第1篇 推文:

    “[棋譜圖片]

    “這盤棋,仇嘉銘七段持黑,兩百手,巧借倒脫靴,屠龍謝穎九段。

    “不是十年前的仇嘉銘。而是此時此刻,這個沉寂十年、無人看好的仇嘉銘。……”

    謝硯之匆忙回家,只在江陵短住一日,第二天清晨,又飛去參加下一賽段的預選賽。

    臨行前夜,他將在芝蓮市買的一次性膠片機交給言宜歌。膠片用完了,他請言宜歌幫忙把照片洗出來。支付寶到賬五百塊錢之后,言宜歌終于大度地露出一個好臉,答應幫他走一趟。

    一周后,言宜歌收到洗印店老板的消息,去店里取洗好的照片。

    “拍的什么寶貝,神神秘秘的……”言宜歌在洗印店的桌面上,攤開塑料袋里裝著的二十一張照片。

    照片入目的那一瞬,她在震驚之中,瞪大了眼。

    全部都是庭見秋。

    吃肉時露出饜足表情,用臉和朝國烤肉店里的鐵質餐盤比大小的庭見秋。

    穿著一襲柔軟的水藍吊帶裙,在海邊追著浪花跑,深棕長發被海風高高揚起,露出一截瑩白如雪的后頸的庭見秋。

    在海岸游艇上,被炸開的煙花嚇得張大嘴,臉上映出昳麗光彩的庭見秋。

    畢業典禮上,穿著學士服,因為佩佩突然掏出紅本本、官宣和男友的七年戀愛長跑終于修成正果而哭得像個小孩的庭見秋。

    下輸了棋轉過臉生悶氣的庭見秋;

    察覺到謝硯之舉起相機拍自己生悶氣的臉,所以更生氣地沖他舉起拳頭來的庭見秋。

    ……

    還有三張合影。

    在朝國海岸邊,礁石壘起的燈塔半島上,青年男女倚靠著紅白相間的闌干,背后,胭脂色的霞光,遠遠地鋪至海天一線,像一場永遠也不會終結的夢。

    第一張,男生似有些無措,沒有調整好表情,連手都不知道擺在哪里似的。

    第二張,男生微偏過頭,視線落在女生帽檐之下漏出來的卷曲的發,和半張勻白的面孔,嘴角牽起不經心的淡笑。

    第三張,他終于正過臉來,和女生一樣,對鏡頭露出燦爛一笑。

    而這一切,在他身側的女生一無所知,只是對著鏡頭,狹長雙目彎如新月,笑得明媚無邪。

主站蜘蛛池模板: 小早川怜子痴女在线精品视频|国产+免费+无码|#NAME?|午夜无码成人免费视频|国产精品成人一区视频网站|色综合桃花网 亚洲女人天堂在线|四虎福利影院|日韩视频在线观看视频|欧美日韩成人一区|黑人异族巨大巨大巨粗|超碰在线c=ao | 久久国产超碰女女=av|2019最新国产拍自产在线|日韩xxxxxxxxx|国产在线观看=av黑料在线不打烊|国产精品久久久乱弄|国产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四区色 | 亚洲春色综合另类网蜜桃|日韩特一级|深夜福利国产精品|欧美黑人大战白嫩在线|久久久精品2019免费观看|#NAME? 日日婷婷夜日日天干|精品一区二区观看|亚洲热热色|一区二区欧美国产|自拍一二区|毛片无限看 | 国产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在线|朋友的丰满人妻中文字幕|中文字幕乱伦视频|日韩黄色三级|台湾综合色|伊人影院久久 国产麻豆另类=aV|极品久久久久|桃花色综合影院|国产夜恋视频在线观看|美女=av免费在线观看|久久久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 浓毛欧美老妇乱子伦视频|中文字幕丰满伦子无码|黄色片视频在线观看|亚洲视频综合|久草手机视频在线观看|91日韩国产 | 黄色一级大片视频|国产精品55夜色66夜色|中文字幕激情|欧美精品久久久久=a|狠狠狠=av|超级乱淫片67194免费看 | 一本到亚洲网|99久久精品国产欧美主题曲|973理论片235影院|国产一区二区高清在线|亚州国产视频|国产精品一卡二卡三卡 | 高清偷自拍第1页|午夜精品久久久久久久爽|黄色影院网站|国产午夜无码片在线观看影院|性一交一乱一乱一视频96|久热精品在线观看视频 | 琪琪亚洲|成品片=a免费直接观看|久久精品性视频|少妇无码吹潮|国产女人十八毛片|免费毛儿一区二区十八岁 | 亚洲欧美一级久久精品|在线观看午夜视频|日本日韩欧美|久久久新视频|国产精品一色哟哟|98精品在线 | 蜜桃=aV少妇久久久久久高潮不断|国产精品VIDEOSSEX国产高清|亚洲成=aⅤ人片久青草影院按摩|夜色香影院|自拍视频区|超碰综合 | 日韩精品成人=av|午夜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视频|亚洲精品国产综合久久一线|国产三级=aV在在线观看|GV无码免费无禁网站男男|欧美videos另类极品 | 在线看无码的免费网站|一本久道久久综合婷婷鲸鱼|九九爱在线视频观看免费视频|少妇久久久久久久久久|91视频免费网址|青青草自拍偷拍 | 吃奶大尺度无遮挡激情做爰|成人公开免费视频|日本娇小枯瘦xxxx|超碰95在线|精品伦理一区二区三区|久久国产精品区 | 日本真人边吃奶边做爽免费视频|麻豆中文字幕|九色porny丨首页入口在线|亚洲黄色片一级|2024韩国三级午夜理论|尤物一区二区 | 美女视频黄=a视频免费全程软件=axs|忘忧草在线影院两性视频|久久人妻内射无码一区三区|亚洲精品一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中文字幕久精品免 | 国产精品视频专区|国产在线国产|精品一区二区三区成人精品|国产不卡在线观看免费视频|蜜桃综合|欧美精品日韩一区 | 国产做=a爰片久久毛片=a我的朋友|国产精品免费精品自在线观看|石原莉奈视频一区二区|亚洲四区网站|热久久国产视频|久久久久久美女 | 91精品在线观看入口|情人伊人久久综合亚洲|亚洲=aV成人无码网站18禁在线播放|午夜久久福利视频|国产精品午夜福利不卡|午夜黄色录像 | 91九色porny视频|亚洲4区|日本一区久久|中国老太卖婬HD播放|日本公妇被公侵犯中文字幕|www.youjizz视频 | 粗壮挺进邻居人妻无码|久久天天拍|#NAME?|日本亚洲黄色|久久精品国产只有精品96|日本成年人免费网站 | 日韩=av无码精品一二三区|免费看成年视频|亚洲精品久久久蜜桃动漫|无码VR最新无码=aV专区|97久久久久人妻精品专区|一区精品在线观看 | 国产成人=a=a在线视频|欧美三级不卡在线观线看|误杀2免费观看|freesex欧美喷水|日本国产在线|成人一二区 | 少妇的肉体=a=a=a=a=a免费视频|在线视频一二三区|亚洲国产黄色大片|精品久久婷婷|裸体黑色丝袜18禁网站无风险|久视频在线播放 | 青青草日韩|亚州=aⅤ中文=aⅴ无码=aⅴ|日本免费=a∨片免费|久久久亚洲=aV无码精品一区|热久久亚洲|农村妇女毛片精品久久久 | 亚洲国产精品热久久|亚洲免费大全|欧美成人ccc大片|国产精品二三区|国产V片在线播放免费无码|亚洲精品久久国产高清 | 动漫人物交性h的视频|亚洲午夜精品无码专区在线观看|91九色在线播放|嫩草影院中文字幕|日日夜夜精品免费视频|麻豆精品一区综合=av在线 | 亚洲精品自拍偷拍视频|jk校花呻吟迎合娇躯白嫩|国产一级免费看视频欧美激情|国产精品香港三级国产=av|99热最新在线|亚洲国产色播=aV在线 | 龙珠z国语版普通话免费播放|人妻阿敏被老外玩弄系列|久久露脸国语精品国产91|国产成人午夜精品影院观看视频|91视频一区二区|国产高清露脸孕妇系列 | 日韩=av在线中文|三年片在线观看大全中国|日韩视频在线观看中文字幕|91在线看免费|免费人成在线观看视频无码|一个人看的视频www在线观看 | 亚洲在女同久久中文字幕|日本性一区二区|人妻精品久久久久中文字幕69|综合久久一区二区|无码观看=a=a=a=a=a=a=a=a片|在线影院免费观看 | 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久久久蜜臀|亚洲中文字幕无码一区在线|女同福利|国产一级视频在线观看|久久人妻公开中文字幕|#NAME? 午夜特片|中文久久久久|亚洲精品美女色诱在线播放|大地资源在线观看视频在线|99久久婷婷国产综合精品免费|豪放女大兵免费观看bd | 国产精品九九九九九九九|我征服了仪态端庄的物理老师|最新中文字幕在线|久久成人啪啪性教育|#NAME?|欧美大香线蕉线伊人久久 | 天天操人人插|欧日韩在线|色一区二区三区四区|国产一在线观看|亚洲精品福利片|#NAME? | 国产人妖在线|国产午夜福利在线播放|亚洲国产成人精品久久久国产成人|高柳の肉嫁动漫在线播放|日韩久久精品一区二区三区|精品偷自拍另类在线观看 | 另类综合视频|成人网在线观看|亚洲=a级|制服丝袜成人动漫|国产亚洲欧洲一区二区三区|99久热re在线精品99re8热视频 | 搡的我好爽视频免费观看野战|一级黄色国产视频|日本理伦片午夜理伦片|北条麻妃国产九九九精品小说|亚洲97色|亚洲人成伊人成综合无码 | 国产精品国产三级欧美二区|四虎影视在线免费观看|日日躁夜夜躁狠狠躁夜夜躁|日本高清中文字幕一区二区三区=a|日韩精品在在线一区二区中文|久久精品一区二区三区黑人印度 | 青青草青青操|www.jjzz日本|最近中文字幕完整视频高清|91影院在线观看视频|国产精品水嫩水嫩|男女夜色爽爽影院 | 国产黄=a一级|亚洲人成网站18禁止人|#NAME?|视频一区二区高清在线播放|在线看一区|伊人久久大香线蕉=aV一区 | 青青草网|chinese国语videos国产|久草99|久久久久亚洲=aV色欲=aV|青青草最新网址|一个色综合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