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懼內(nèi)“溫良恭儉讓,你嗎?”……
八月江陵,正是燥暑天氣,日頭毒辣,久旱不雨,環(huán)繞江陵的護(hù)城河半干,蒸騰為半空中的悶熱水氣,像是把一條泡過熱水的濕毛巾,平等地甩在每一個江陵人臉上。
棋院沒有寒暑假,江陵長玫的訓(xùn)練亦然。無論天氣多么反人類,江陵長玫的成員們都需按時按點出席集訓(xùn)。即便是住在訓(xùn)練室附近的言宜歌,趁著清晨尚未升溫時出門,抵達(dá)訓(xùn)練室,都會被熱得去了半條命,對室友兼同事庭見秋真誠提問:
“請問這里是地獄嗎?是我造口業(yè)太多了,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嗎?”
庭見秋熱得失去表情:“有道理。但你能不能解釋一下為什么我也在地獄里?棋上屠龍也算殺生嗎?”
蔣陽成升二段后暫時離隊赴朝深造。一開始覺得他做決定過于武斷的同事們,現(xiàn)在都說小蔣走得聰明:江陵這鬼天氣真不是人呆的。
正在這時,謝穎出臺一條雪上加霜的新政策:
空調(diào)不允許低于24度。
江陵棋院一片哀鴻遍野。不大的訓(xùn)練室里,人齊全時,能擠將近二十名棋手,24度根本不夠制冷。
叢遇英數(shù)次嘗試偷空調(diào)遙控器被趙良甫緝拿之后,謝穎終于坦言:“不是我要折磨你們,是咱們俱樂部沒錢了。”
這倒不是秘密。大伙早就看出來了:盒飯一葷一素一半葷,變成一葷兩素;教練攜隊員出市比賽,買廉航機票,陪著隊員住設(shè)施簡陋的二人標(biāo)間;上個月三十塊錢的打車費拖到現(xiàn)在都沒有報銷……
最關(guān)鍵的一點是,謝硯之的衣服肉眼可見地變樸素了。可見謝家真的窮得揭不開鍋,全家都在勒緊褲腰帶。
但窮到要在空調(diào)上節(jié)流也太離譜了。
棋隊眾人集思廣益,如何開源。
言宜歌:“實在不行讓老仇直播跳舞吧,這行很賺的。”
仇嘉銘路過被踹,緊張地捂緊自己的直播賬號不敢吭聲。
楊惠子轉(zhuǎn)移火力:“我覺得讓謝硯之直播跳舞賺更多。”
庭見秋沉吟:“不是不行,但我怕他發(fā)現(xiàn)跳舞比下棋好玩,從此之后開辟人生新賽道,四頭騾子都拽不回來。”
謝硯之微笑坦白:“別指望我,我的四肢是美麗擺設(shè),打小就順拐。”
叢遇英建議:“惠子姐那個公眾號現(xiàn)在是不是人氣挺高的?要不你寫點師兄和宜歌姐的cp文,賺點贊賞。”
京城華一的cp炒作營銷貽害無窮,被害者言宜歌呵呵冷笑:“我會舉著身份證舉報不實信息。”
謝穎終于打斷這一場鬧哄哄:
“現(xiàn)在窘迫成這樣,主要是因為按計劃聯(lián)系的一些贊助商,都黃了,俱樂部賬上沒錢。”
贊助商談黃一批又一批,背后原因顯而易見:
京城華一。
江陵長玫雖在圍乙和定段賽表現(xiàn)突出,但還是沒辦法和眼下圍甲勢頭正熱的京城華一相比。如今圍甲已賽至常規(guī)賽第8輪,京城華一場分遙遙領(lǐng)先,絕塵第一。
多次擔(dān)任主將的元天宇六段,更是賽出了令棋友與媒體大為震驚的六勝二負(fù)的高勝率,棋風(fēng)依稀現(xiàn)出年輕時元修明的風(fēng)采。有棋友打趣說,原來棋手認(rèn)真下棋,棋下好了連面相都會變。元天宇瘦了很多,原先的圓臉現(xiàn)出了下頜骨方正的輪廓,神情也肅穆不少,幾乎辨不出過去那個元天宇的影子了。
八月,新一輪職業(yè)棋手等級分公布,元天宇升七段。
這一切,贊助商們自然都看在眼里。他們還記得江陵長玫與京城華一之間勢如水火的關(guān)系,自然不會把錢往江陵長玫投。
之前談好的幾個贊助商,扭扭捏捏地變了態(tài)度;那些約好接下來詳聊的贊助商,索性打著官腔拖延,然后順理成章地消失不見。
只剩最后一家,世界女子圍棋邀請賽的老金主,弈世網(wǎng)。
弈世網(wǎng)功能強大,集競技、娛樂和社交于一身,無論是初學(xué)還是職業(yè),凡接觸圍棋的新老棋手,幾乎人手一個賬號。十年前,圍甲等頂級賽事,也依托弈世網(wǎng),將賽事中的記譜工作,從筆錄,革新為電子錄入。棋圈雖小,但弈世網(wǎng)作為一家獨大的剛需產(chǎn)品,壟斷整個領(lǐng)域,財力相當(dāng)雄厚。
謝穎開誠布公地和棋手們分析了目前的窘境,最后說:“下周我請弈世網(wǎng)創(chuàng)始人周柏周總吃飯詳談,但臨時接到通知,喜州表演賽時間變動,我下周不在江陵。這個艱巨的任務(wù),就交給硯之了。”
周柏好酒出名。謝硯之不厭惡應(yīng)酬交際,唯獨不愛喝酒,推脫:“老仇比我合適,他會來事,人緣好。”
仇嘉銘被哄得一臉感動:“小謝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
“周柏最大的特點是懼內(nèi)。周柏隱婚多年,人人都知道他有一個妻子,卻不知道他妻子是誰,只知道周太太愛棋,因此周柏每年贊助世界女子邀請賽。而且,周太太還是硯之的粉絲。硯之去了,說不定周太太也愿意出席。把周太太哄開心,周總也就拿下了。”
謝硯之干笑兩聲:“媽你要不直接在我頭上插朵花把我賣了。”
謝穎又向庭見秋:“小秋和硯之一起去吧,你倆一起,有個照應(yīng)。”
她擔(dān)心庭見秋不喜歡應(yīng)酬場景,又補充一句:“我訂了家人均一千五的私人會所,菜特別好吃……”
庭見秋果斷:“我去。”
月中,傍晚,暑氣稍歇。名為“浮山碧”的會所,黯在暮色之中,門前荷塘水面搖動著暗紫深紅的光影。
庭見秋與謝硯之做東,很早便到了,坐在預(yù)定好的雅間內(nèi),等待周柏的到來。
雅間內(nèi),空調(diào)冷氣充足。庭見秋不時別扭地拽拽緊繃在自己腰背上鵝黃色的輕軟衣料。謝硯之眼光絕佳,出手闊綽,挑出來的套裝確實美麗,但穿起來堪比維多利亞時代的束身衣。
她暗暗發(fā)誓,如果以后謝硯之再帶她買衣服,請他先進(jìn)試衣間試穿,用腹式呼吸唱出一套音階,她再試。
她都懷疑穿著這樣一套衣服,她還能不能吃得下人均一千五的飯。
庭見秋歪過頭,沖謝硯之小聲抱怨:“謝老師怎么不叫宜歌來啊?無論是形象還是工作經(jīng)驗,宜歌都比我合適。”
謝硯之沉默半晌:“可能怕被宜歌罵吧。”
上一個把言宜歌當(dāng)社交應(yīng)酬時的招財貓的,被言宜歌罵了沒屁/眼。
“……也對。溫良恭儉讓真落不到什么好。”
謝硯之詫異地睜圓眼:“溫良恭儉讓,你嗎?”
庭見秋惡狠狠亮出一記攥圓了的拳,謝硯之立即高舉雙手投降,笑:“溫良恭儉讓打人啦。”
——“誰打人了?”
門口,一名三十出頭的男性笑著繞過屏風(fēng)似的一扇半開折疊門,兩手各拎一個沒有紋樣的素色瓷瓶,走到桌前,將兩瓶重重擱在桌上。
庭見秋與謝硯之忙起身:“周總好。”
周柏身量中等,不胖不瘦,模樣俊朗文氣,剔著清爽的板寸,平易開朗卻沒有商人的輕浮氣,說話也不見油滑腔調(diào),不像來應(yīng)酬,倒像是約見酒搭子,喜慶地招呼:
“兩位好,都坐都坐。都能喝?朋友家里泡著玩的藥材酒。我太太不喝酒,我這才找到機會啟封。嘗嘗,不是什么貴東西,別客氣。”
謝硯之大方應(yīng)下,隨便挑起一瓶,在周柏和自己面前的杯里,淺淺地斟滿杯底。
周柏笑:“謝九段果然很爽快。”又向庭見秋,“這位是?”
庭見秋忙起身否認(rèn):“我是江陵長玫的棋手庭見秋,剛定段。”
周柏問:“小庭,也嘗嘗?”
庭見秋道聲謝謝周總,本著金主就是爺?shù)膽B(tài)度,恭敬遞上杯子,任周柏倒酒。
她見謝硯之因她倒酒有些不安,低頭在手機上打字,遞給他:“沒事,我會兌大麥茶。”
大麥茶顏色與藥酒相似,倒可以混過去。好在周柏帶的不是紅酒,不然她還得偷偷讓服務(wù)員上可樂,把氣都晃出來的那種。
謝硯之也打字:“別人勸酒的時候,你倒溫良恭儉讓。”
人齊,便開始上菜,厚重檀木制成的圓桌之上,按照謝穎事先與會所商量好的菜單,擺滿精細(xì)如工藝品的菜品。桌上半數(shù),進(jìn)了品不出細(xì)糠的庭見秋的肚子里。
周柏一邊品酒,一邊和謝硯之狀似隨性地聊天,問起江陵長玫的人員構(gòu)成和未來規(guī)劃。謝硯之準(zhǔn)備齊全,對答如流。
半壺酒下肚,周柏面色微紅,思緒和聲調(diào)一樣,不受控地亂飄,竟想起太太了,掏出手機打電話。
庭見秋和謝硯之互看一眼,知道機會來了。
“喂,柔柔。”周柏被酒浸得滑潤的嗓音,膩得庭見秋發(fā)慌,“我在浮山碧,和江陵長玫的棋手吃飯。你不是很喜歡謝九段嗎?他在,你要不要來聊聊天?”
謝硯之略緊張地坐正,一雙手在桌下飛快地理了理暗灰正裝,抻平方才坐著壓出來的褶皺。
相當(dāng)有身為商品的自覺。
手機對面,似說了什么,周柏:“啊?脫粉了?什么時候的事?云松杯咋了,他不是冠軍嗎?……哦。也有道理。”
庭見秋又和謝硯之一對視線,事態(tài)突然,兩人臉上是如出一轍的慌亂和為難。
十有八九,周太太是被謝硯之與元天宇的對局?jǐn)×撕酶小?br />
周柏又隨口補了句:“還來了位女棋手,也是長玫的,叫小庭。庭什么來著……”
庭見秋正想給忘性大的周總提個詞,周柏已在對面的提示下想起來:“對呀,就是庭見秋。”
隨后,周柏掛斷電話,笑瞇瞇:“我太太馬上到,各位。”
庭見秋掏出手機打字:“什么情況!!!”
謝硯之接過手機,在她的三個感嘆號后面又補了三個感嘆號,又把手機遞回去。
十五分鐘后,折疊門傳來輕嘎聲,周柏發(fā)出嗲聲:“柔柔。”
“惡心惡心我得了,在外人面前收斂點吧。”折疊門后傳來帶笑的女聲,很耳熟。
門后,探出一張秀美的鵝蛋臉,柳葉眉,杏仁眼,黑發(fā)如緞,面上鋪著淡妝,氣質(zhì)如清水芙蓉般出塵高華:
“你好,庭初段,正式自我介紹一下……”
庭見秋驚喜:“攀柔前輩,我認(rèn)識您。”
她的解說是庭見秋下飯專用的電子榨菜。哪怕她解說的這盤棋臭得不行,她的講解也總是能讓人耳清目明,為棋增色不少。
早就聽說攀柔已婚,婚后忙于照料家庭生活,退出一線,以解說為主業(yè)。沒人想到她的丈夫,是弈世網(wǎng)的創(chuàng)始人周柏。
攀柔也面露喜色:“那太好了。”徑自繞過丈夫,又繞過謝硯之,搬了把椅子挨近庭見秋坐下,撐著下巴說悄悄話,“裙子很好看呀。”
“好看有什么用,勒得我吃不下飯。”
“同意。你背轉(zhuǎn)過來對著我,我看看哪里能幫你掙松一點。”
……
周柏被無視,習(xí)以為常地呵呵一笑:“謝九段,要不我們另開一個房間,她倆一桌,我倆一桌,接著喝。”
似這時才發(fā)現(xiàn)謝硯之的存在,攀柔半抬起臉,對著謝硯之,沉聲:“我不喜歡你和元天宇那盤棋。我對元天宇也沒有好感,但棋是棋,人是人。你要是討厭元天宇,你可以趁他走夜路,往他頭上套個麻布袋,把他打一頓,我路過看到,都幫你踢一腳。”
庭見秋贊成:“我加入。”
周柏:“老婆我?guī)湍隳眯忸^高跟的,踢人包痛。”
謝硯之語氣誠懇:“您批評得是。以后如有機會對陣元天宇,我一定該殺哪里殺哪里,該贏幾目贏幾目,絕不懈怠。”
“你最好不是為了拉贊助應(yīng)付我。”攀柔少見地露出近乎冷嘲的神色,“更何況,京城華一革新了集訓(xùn)的方式,元修明、邱左思、應(yīng)禮、錢文平幾位當(dāng)年的悍將,輪流負(fù)責(zé)隊內(nèi)訓(xùn)練。元天宇天賦不差,多年來忙于經(jīng)營俱樂部,拿圍棋當(dāng)生意做,所以才表現(xiàn)平平。如今他出讓京城華一的主理權(quán),帶著報復(fù)你的決心,全心練棋,圍甲幾盤棋,進(jìn)步極大。他已經(jīng)用能力證明,京城華一沒有謝硯之,也不會怎么樣。
“——你怎么還一副穩(wěn)操勝券的輕敵語氣?”
第42章 破局(三章合一)天地諸神,棋上黑白……
謝硯之深吸一口氣,提起酒杯,起身向攀柔深鞠一躬:“前輩,您說得對。”
攀柔抬手一擋,不受他的敬酒:
“你做事倒是周全活絡(luò),但是,我不吃這一套。我知道你們今天來是想拉老周的贊助。如果江陵長玫只有你,不行。但是,誰讓你們隊里,還有庭見秋初段和言宜歌五段。”
庭見秋微訝地看向攀柔。
“你們倆在世界女子邀請賽決賽上的那盤棋,是我今年看過最好的棋,生動,靈活,手筋新穎,戰(zhàn)斗欲旺盛。更重要的是,你和言宜歌在一盤對局中,都能夠不斷突破自己的既有風(fēng)格。就憑這一點,你們也有無窮潛力。”攀柔溫聲道,“我非常希望,能送你們走得更遠(yuǎn)。”
周柏笑說:“我太太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攀柔夫婦態(tài)度爽快,庭見秋這時才放下心來,捧一杯偷兌了大麥茶、顏色偏深的藥酒,拉著謝硯之謝過兩位。
藥酒入喉火辣,她只喝一口,眼前便似騰起了霧似的有些發(fā)昏。
正事塵埃落定,庭見秋與攀柔聊著天吃菜,謝硯之和周柏永動機似的互磕酒杯陪喝。又過幾輪,謝硯之歪著腦袋,似有些撐不住了,往桌上一趴。
周柏詫異:“這就不行了?年輕人這么虛?我連臉都沒上呢。——那小庭呢,小庭還能喝?”
庭見秋能喝。本科時,一窩數(shù)學(xué)系里混了一個俄語系的姑娘,鐘愛伏特加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每逢周末就在寢室特調(diào)莫斯科騾子,邀請室友一起喝。一屋子喝倒了,只剩庭見秋還坐著,聽俄語系姑娘表演彈舌。
但季芳宴女士千叮嚀萬囑咐,出門在外,不可暴露酒量。
事急從權(quán),贊助費要緊,庭見秋心一橫,捧酒杯起身:“我陪您——”
趴下的謝硯之猛地起身,擋開庭見秋敬酒的手,向周柏說:“我只是緩了一下,咱倆繼續(xù)。”
周柏瞇眼一笑,了然地“哦”一聲。
一場飯吃到近九點,周柏帶來的兩瓶藥酒告罄,他才戀戀不舍地宣布今天就先這樣。庭見秋暗暗長出一口氣。攀柔起身,探過上半身,熟練地扛起喝得七葷八素的丈夫,還不忘踹他一腳,罵一聲“死相”,回身向庭見秋和目光呆滯清澈的謝硯之說:
“走吧,我開車送你們回去。你們先去停車場等我。”
庭見秋學(xué)著攀柔的動作,攙起謝硯之。
“能走嗎?”
謝硯之緩慢地將目光移動到庭見秋臉上,點點頭。
他喝酒不上臉,身上酒氣寡淡,也不說話,乖得讓庭見秋懷疑這個時候她不管問什么,謝硯之都會點頭。酒品不錯。
庭見秋半扶著他,走出浮山碧。
夜色深沉,浮山碧的燈影在水面上徘徊,荷香浮動。
走出不遠(yuǎn),快到與攀柔約定好的停車場了,庭見秋忽聽頭頂謝硯之嘆了口氣:
“攀五段討厭我了。”
庭見秋沒想到他其實這么介懷。
他還在自言自語:
“攀五段討厭我,很對。我表現(xiàn)不好,我做錯了,我沒聽老師話,我不是一個好棋手……”
他的自責(zé)聲,恰似趙良甫那日落在他身上的戒尺。恭順學(xué)棋多年,他早已將父母師長對自己的規(guī)訓(xùn)內(nèi)化。
庭見秋扶著他肘部的手下意識地攥緊:“別這么說自己。”
謝硯之充滿怨氣地嘟囔:“你也討厭我。”
“我不討厭你。”
“你生病了,跑來看我,我對你很惡劣……”
原來這就是喝醉之后的謝硯之。一只誠實的棉花娃娃,將內(nèi)心七彎八繞的念頭,柔軟脆弱的內(nèi)心,討好他人的欲/望,絮絮叨叨地袒露出來。
他就是想聽別人堅定地對他說,不討厭。就算他露出真實的一面,依舊不會被討厭。
“聽好了,謝硯之。”庭見秋再一次重復(fù),咬字清楚,“我不討厭你。說幾遍都可以。”
謝硯之似終于被說服,糾結(jié)起了新的問題:“那,如果仇嘉銘和我同時掉進(jìn)水里,你會救誰?”
庭見秋哭笑不得:“關(guān)老仇什么事?”
“你討厭我……”
“救你。”庭見秋歡快地,“把你撈上來的同時,把老仇踩下去。”
謝硯之滿意,安靜地跟著庭見秋走了幾步,又停住,認(rèn)真問:
“如果我,和十二歲的我,同時掉水里,你會救誰?”
這不是他第一次問出這個問題。
“好吧,我們認(rèn)真地把這個問題掰扯清楚,雖然你酒醒之后,大概率什么都不記得。”庭見秋板起臉,反手拖拽著步履歪斜的謝硯之,將他摁在荷塘邊的木質(zhì)長椅上。
謝硯之似有些懵,烏黑瞳仁蒙了一層黯淡的水光,抬頭對著兇巴巴的庭見秋,無措地眨眨眼。
“你,和十二歲的你,都是你。圍棋世界冠軍,和在圍棋之外幼稚得像個小朋友一樣的你,也都是你。和元天宇那局棋,作為一名棋手,的確不妥;但作為一個人,你有原則,有正義感,也有拔刀相助的勇氣。無論這些年你對圍棋的觀念發(fā)生了什么變化,你是一個很好的人,這一點,從來沒變過。”庭見秋略一頓,“而我喜歡這樣的你……和你做朋友。”
夜風(fēng)暗涌,卷起庭見秋頰邊的發(fā),她下意識地抬手將長發(fā)別至耳側(cè),腮邊皮膚不自然地灼燙著。
她費勁說了一大堆,謝硯之仍目光發(fā)直地盯著她看,半晌,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秋秋,我腿麻,站不起來了。”
離停車場還有不近的一段路。庭見秋抓狂:“你喝那么多干什么啊?”
謝硯之語調(diào)委屈:“我本來都在裝醉了,可是我不喝,你就得喝。”
“我可以喝。”
“你能,是我不愿意你喝。”謝硯之說夢話似的,將臉向庭見秋側(cè)挨了挨,小聲嘟囔著撒嬌,“熱。”
上午,謝硯之在橙花氣味的被褥里睜眼。睡得昏朦,他花了幾秒才意識到,這不是自己的房間。
是庭見秋的房間。
臥室不大,只一張單人床,和一張書桌。桌上擺著折疊棋盤和筆記本電腦,幾本棋書上,壓著一個黑色馬克杯。再沒有多余的擺設(shè),簡單明了得像她的個性一樣。
他身上還是昨日的衣服。折騰一晚上,又在庭見秋的床上窩了一宿,一身皺皺巴巴的。
他低頭,嗅了嗅自己的領(lǐng)口。
臭。
他絕望地抬起手,重重蓋住臉,不想見人,在被里滾了兩圈。
臥室外,傳來言宜歌的聲音:“醒了就起,別磨蹭了。”
客廳里,言宜歌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看手機里新一輪圍甲的賽事轉(zhuǎn)播,見謝硯之黑著臉從庭見秋房間出來,飛速地指指衛(wèi)生間又指指客廳茶幾:
“刷牙去那,藍(lán)色牙刷是昨天晚上你用過的;早餐擱這,但已經(jīng)冷了,要吃自己熱。”
謝硯之拖著步子去洗漱,打理得有點人樣了,又拖著步子回來:“今天不是休息嗎,秋秋呢?”
“她一大早就出門,去岳州參加新象杯了。”
新象杯由華國圍棋協(xié)會主辦,是競技與表演性質(zhì)兼?zhèn)涞钠遒悺C磕甓ǘ钨惡螅ǘ蝺赡陜?nèi)、職業(yè)三段及以下的年輕棋手可以報名參賽。在這種嚴(yán)苛限制之下,每年符合要求的棋手不超過四十個。新象杯采取特殊的積分循環(huán)賽制,為讓選手之間充分學(xué)習(xí)切磋,共賽四天八輪。最終,冠軍新人,可與棋協(xié)安排的神秘九段棋手,下一局公開的表演賽。
新象杯獎金不高,卻是剛?cè)胄械男氯怂軈⒓拥钠毓舛茸畲蟮馁愂拢途哦吻拜厡囊痪郑强捎龆豢汕蟮臋C會。
“新象杯不是后天嗎?”
“見秋姐認(rèn)床,先過去適應(yīng)一下。”言宜歌露出一個揶揄的笑,“她的行程你記這么清楚啊。”
謝硯之裝沒聽見,轉(zhuǎn)身回庭見秋房間,把他睡過的床單被套,掏出來全洗了,又用從衛(wèi)生間找到的拖把,把地板拖了一遍,在不大的出租公寓里忙里忙外。
言宜歌坐在沙發(fā)上接著看棋賽,每當(dāng)謝硯之扶著拖把墩到她腳邊,她就輕快地把腳翹起來,欣賞多年來壓著自己一頭的師兄,弓著修長的身子,在她腿邊打掃衛(wèi)生,柔軟黑發(fā)睡了一宿被壓得凌亂,在他低下身子的時候一翹一翹的。
翻身做主人咯。
言宜歌強壓著嘴角,掏出手機:
【小嘴抹蜜錢多多:見秋姐,沾了你的光,好爽。[鮮花]】
【見秋:[小貓疑惑.gif]】
兩日后,岳州江心大酒店,新象杯正式開幕。
大半?yún)①惼迨郑c庭見秋同期定段,她在一個多月前的定段賽閉幕式上見過。這批初定段的棋手,大多十六七歲,年紀(jì)小的不過十三歲,參加比賽時,父母、教練陪伴在側(cè),一片青蔥之氣。
這些孩子就是華國圍棋的新象。
庭見秋在年紀(jì)上實在和他們差得有點遠(yuǎn),不指望和他們做朋友,賽前見這些年輕棋手總是聚在一起擺棋、約飯,唯獨她和辛蕓,游離在人群之外,她還有些羨慕。
后來她才知道,閉幕式一結(jié)束,這群小朋友就拉了一個王者開黑群,每天下了棋桌就組團(tuán)進(jìn)峽谷,都是過命的交情。
就她和辛蕓兩個人不在群里。
來到新象杯,這一屆定段的年輕棋手,和上一屆定段的年輕棋手,世紀(jì)大會晤,一問,各有一個王者群,兩群合一,隊伍壯大,更加熱鬧。
唯獨庭見秋和辛蕓,仍然不在群里。
一想到這,連對棋態(tài)度輕慢的辛蕓,她看著都有種同呼吸共患難的順眼。
新象杯賽程兩天過去,庭見秋抽簽對弈的小棋手,肉眼可見地掛上了黑眼圈,比賽時氣息奄奄,下著下著眼睛就要閉上了。
中盤,庭見秋有意逗逗小孩:“王者榮耀真這么好玩?”
小孩立馬來了精神:“那是!搶人頭,刺激啊!我爸跟我住一屋,我半夜躲廁所里開黑。”
庭見秋先沖,再斷,分?jǐn)嚅L龍之后分別絞殺:“這算不算你們說的Double Kill,搶人頭?確實刺激。”
“……阿姨別笑了我害怕。”
庭見秋連勝六局,兇悍力大的棋風(fēng),碾過一眾熬得神志不清的小孩。
終于,有同期定段的年輕棋手羞澀地捧著微信群二維碼,問她要不要加入。
她正想回絕說自己不會打游戲,發(fā)現(xiàn)群聊名稱變成:
【王者哪有圍棋香(新初段交流群)】
她沒想到自己竟然能接續(xù)老爸未竟的志業(yè),以這種方式為青年圍棋教育做出了一點貢獻(xiàn)。
賽程第四日,上午,第七輪。
庭見秋第三次,對弈與她同為六連勝的辛蕓。
庭見秋訝異于辛蕓的勝率。在定段賽上,數(shù)十名沖段的少女之間,取得七勝二負(fù)的高勝率,已是難得;短短一個月出頭,又在一群成功定段的棋手之間連勝,更是質(zhì)的突破。
——真的會有人進(jìn)益如此之快嗎?
比賽開始,庭見秋熟練開局。她是快棋強手,棋感敏銳,即便是常規(guī)賽制,也落子極快。
可辛蕓落子比她還快。
全然不假思索,在庭見秋落子的下一秒,便緊逼一步。
庭見秋的布局,是短刀橫陳的荊棘林,刃樹劍山,令人望而生怯。
可偏偏辛蕓是天下最不識什么是“怯”的人。就算是荊棘林,也總有可以落腳的軟泥地。找準(zhǔn)薄弱之處,謹(jǐn)慎踏入,細(xì)心攻殺,未必沒有破解之法。
辛蕓熟悉庭見秋布局的每一處緊要。似摁住長蛇七寸,牢牢把握庭見秋布局命脈。
好像庭見秋的所有謀劃,都在她的預(yù)料之中。庭見秋貪快,她便牽住庭見秋的步子,令她速度減緩。庭見秋爭先,她便嚴(yán)厲拷問庭見秋薄弱之處,令她不得不應(yīng)對,不敢擅自脫先。
庭見秋如深陷蛛網(wǎng)泥沼之中,動彈不得。
她是擅長力戰(zhàn)的悍將,唯獨面對辛蕓,卻如利斧劈入流動不居的野水,破開空無,空無毫發(fā)無傷。一腔蠻力徒然,面前的辛蕓全不費力,氣定神閑。
362手,庭見秋粘上最后一個單官。
庭見秋持白,三目負(fù)。
這是一場布局時期便注定的慘敗。
“短刀流”布局——圍乙時期,已有棋迷在講棋時,大膽地為庭見秋的布局命名——高效占場、孤子互動的優(yōu)勢特點,在與辛蕓對弈時,蕩然無存。辛蕓有備而來,洞察短刀流的幾處致命缺陷,攻擊犀利準(zhǔn)確,在降低庭見秋布局效率的同時,切斷孤子之間的聯(lián)系,再分別作戰(zhàn)。
盤面上,庭見秋所持白子,一片殘山剩水,破敗黯然。
如果庭見秋的布局不能發(fā)揮長勢,實現(xiàn)棋子之間的有力配合,那么,庭見秋的所謂創(chuàng)新,和不會背定式、隨性亂下的小孩無異。
縱使后半程,辛蕓的攻擊雜亂無章,防守空虛疏漏,任庭見秋用力搜刮,仍然,正如無法在流沙之上搭建巨塔,布局時期的敗勢已無法挽回。
“辛蕓,”她的聲音,隨著落在棋盤之上未穩(wěn)的白子,克制不住地發(fā)顫,“請你告訴我,這棋誰教你的?”
言宜歌,仇嘉銘,謝硯之,趙良甫,謝穎,韓智閔……如此之多的前輩同仁,在過去的四個月里,幫助她打磨這套布局。無數(shù)次實踐也證明,她的天賦棋感,能夠?qū)⑦@套布局的優(yōu)勢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僅憑一個今年圍乙才露頭的新人,她不信,辛蕓能憑三盤棋,破了她的布局。
辛蕓不覺得這是什么值得隱瞞的事:“元修明九段,你認(rèn)識嗎?”
見到庭見秋乍變的臉色,辛蕓揚眉一笑:“原來他真的很出名啊,我還說他怎么擺這么大的譜。”
辛蕓拾起椅背上的包,一邊離場,一邊快活地念念叨叨,音調(diào)像只小鳥似的輕盈:“哎呀,又贏了,好無聊。”
庭見秋無聲跟在她身后,走出賽場,才輕聲叫住她:“辛蕓。”
辛蕓轉(zhuǎn)過頭來,神色昂揚輕蔑:“怎么,手下敗將?”
“這場比賽……你不覺得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嗎?”
辛蕓蹙眉:“什么意思?”
她不再說話,只深深地看了辛蕓一眼,轉(zhuǎn)身離開。
庭見秋離開賽場之后,沒有回選手休息室。
她順著逃生標(biāo)志,在無人的樓梯間里,蹲下,將臉深深埋進(jìn)手心里,嗅見指甲、指縫之間沾染的棋具陳舊的氣味。
兩只細(xì)瘦的手,泛著蒼白的顏色,在八月的酷暑天氣里,卻如墜冷窟,寒意深重,染上她短促而克制的呼吸吐出的水汽,像瀕死的白蛾一般,不斷掙扎顫動。
在棋桌上,她廢了好大的勁,才壓抑住握子的手的顫抖,將棋子落在準(zhǔn)確的位置,至少,將這盤棋完整地下完了。
此刻,如果能大哭出來就好了。
把胸口壓抑的情緒,化作眼淚和大喊,如將自己方才慘敗的記憶一把火燒盡,使得整個人都變得輕盈透明。
但她哭不出。她就像是一只應(yīng)激的小獸,艱難地順著氣,思緒前所未有地紊亂,連關(guān)于剛下完的棋的記憶,都如一地尖銳的破玻璃,難以拼合。
她不得不承認(rèn),此刻裹挾著她的情緒,不是輸棋之后,她習(xí)以為常的不甘,或是傷心。
——而是恐懼。
被遠(yuǎn)比自己強大的生物,牢牢牽制于股掌之間的恐懼。
辛蕓大膽靈活的棋路,佐以元修明精心的籌劃設(shè)計,至少在棋局的前半程,令庭見秋沒有任何掙扎之力。
她像是驟然被長燈照徹的粗布玩偶,拙劣的針腳,微小的、漏著棉絮的縫隙,都暴露無遺。
這就是二十年來被稱為“三國第一人”的元修明九段的棋力。
幼時,她在庭峴的指導(dǎo)下,學(xué)習(xí)元修明的棋譜。她一向不喜歡元修明的棋風(fēng)。元修明有一番獨門的行棋節(jié)奏,慢,厚,棋勢極重,如一把鈍刀,不見鋒刃,卻始終將局面控制在自己掌下。
她愛看殺棋緊氣,元修明的棋風(fēng),和她的棋路不對付。
十余年后,隔著辛蕓,真切地與元修明作戰(zhàn),她方知縱橫十九道之間,有以殺止殺,更有不戰(zhàn)之戰(zhàn)。
下午,“新象杯”第八輪。
辛蕓對陣一名去年定段的二段青年棋手。
她下得興致缺缺,對面卻出了一腦門子汗。她定睛一看棋盤上自己下出來的棋。哪怕就她這種除了對陣庭見秋時動真格、其他時候都下著玩的水平,也能看出來,自己盤面上這坨白色形狀,實在不像是出汗才能殺掉的棋。
她是多缺心,直到庭見秋提醒,才反應(yīng)過來不對。
辛蕓心念一動,放著斷點不補,瀟灑地往外飛了一手。
對面汗流得更厲害了,好像突然瞎了眼似的,不知所云地跟了一手飛。
辛蕓不下了,撐著下巴,一臉好笑地看著對面的年輕棋手:
“堂堂二段,想讓棋還不能被我看出來,跟著我的棋,下出這種狗屎,不容易吧?”
對面悶聲不答。
“我爸給了你多少錢?你努努力,下贏我,我能給更多。”
說完把自己的斷點補了,好整以暇地等著對手的招式。
對方失明又失聰,沒聽見似的,接著下臭棋。
辛蕓明白,她能拿得出的,只有錢。作為棋協(xié)重要贊助商,辛戰(zhàn)國可不止拿得出錢。——機會,名聲,前程,做頂尖棋手,做圍棋教練,又或是憑借圍棋賽事中的成績錄取更好的大學(xué)。多少棋手在灰茫的棋院里耗盡自己的青春,才掙得一絲未來。在這些事物面前,比賽的規(guī)則,圍棋的道德,根本不重要。
他們不像庭見秋。
只有庭見秋除了棋,什么也不要。
正因如此,也只有庭見秋值得做她的對手。
她本想直接扔兩枚子上去投降,轉(zhuǎn)念一想,還是留在棋桌上,陪對手又演了幾步,才不耐煩地:“你趕緊投降,交差去吧。”
那棋手看著快哭出來了,感恩地連下兩子,連聲說謝謝辛姐。
她鎖著眉,起身離開。
這是她做過的,最沒意思的慈善活動。
走出門,她撥通辛戰(zhàn)國的電話,接起的卻是辛戰(zhàn)國的特助張龐,對方和聲細(xì)氣地:
“喂,小蕓。”
“胖,”辛蕓語氣低沉,“你讓老頭接電話。”
“辛董在開會,有什么話,可以先告訴我,我來轉(zhuǎn)達(dá)。”
辛蕓壓抑地一頓,下一瞬,對著電話那一頭厲聲:“你讓他滾出來接我的電話!”
對方仍語氣溫和,音調(diào)卻冷下來,如一面冰墻,劃分出一道高位者與下位者之間的天塹:“辛董說,希望你情緒冷靜下來之后,再跟他對話。”
總是這樣。
辛蕓是辛建國寵愛的一匹小馬駒,在辛建國劃定的草場之內(nèi),他會竭盡所能地給她一切,哄她開心。
但她如果想要往外再邁一步——
“我很冷靜,我冷靜到一聽到是你接起電話,就能猜到你們派了人在現(xiàn)場,監(jiān)視我的一舉一動,知道我意識到你們買棋,知道我要來找老頭問個清楚,問到底有幾盤棋,我是憑我自己的能力贏的……”
對面聽得無聲,似包容孩子的胡鬧。
她無力地止聲。
她對著電話咆哮的樣子,像是閣樓上的瘋女人。裁決她情緒是否穩(wěn)定的權(quán)力,不屬于她自己。威權(quán)高高在上,予取予求,沉默而巍然,她撼動不了半分。
半晌,張龐柔聲哄道:“小蕓,拿了冠軍,應(yīng)該高興才對啊。”
“我才不會,按照你們的心意,你們想讓我高興,我就高興。”辛蕓咬緊牙關(guān),一字一頓地。
第八輪,庭見秋狀態(tài)不佳,出現(xiàn)兩處失誤,好在后半程表現(xiàn)頑強,又將局勢拉回來了,有驚無險地贏棋。
她第八輪的對手,十五歲的季開誠初段,下棋時手里握著一柄紙扇,局勢一緊張,便學(xué)著古裝片里的樣子裝模作樣搖兩下;輸棋之后,一點也不見傷心,兩眼亮晶晶地把紙扇遞給庭見秋,請她簽名。
季開誠說:“我看過江陵長玫在圍乙中的幾盤棋,太精彩了,我是你們的團(tuán)隊粉,我要在紙扇上集齊你們的簽名。”
在圍乙一眾策略性放水、讓棋的亂象之中,江陵長玫的確算是賽出水平賽出風(fēng)格,沒給圍乙這種級別的賽事丟份。
庭見秋淡淡一笑:“你也可以試著加入,我們隊里有幾個和你差不多年紀(jì)的孩子。”
“不了不了。”男孩搖頭,“我拿職業(yè)段位就是為了高考降分錄取的,忙完這場比賽,我就要回去讀初三,準(zhǔn)備考高中了。”
“也好,祝你順利。”
裁判登記賽果后,對庭見秋道:“庭見秋選手,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上午,頒獎儀式后,你要參加和九段棋手的表演賽。”
“嗯?”她一怔,“辛蕓呢?”
就算辛蕓丟了第八盤,她直勝庭見秋,也是冠軍無疑。
“辛蕓選手放棄參加明天的閉幕式和表演賽了。”
庭見秋了然。照她對辛蕓的直覺,她不信辛蕓會主動作弊買棋。辛蕓這么聰明,只需要輕輕一點,便能明白眼下是什么情況。
她更相信,辛蕓不會接受買來的冠軍。
辛蕓對圍棋沒有如她一般執(zhí)拗的理想,但她愛贏,愛憑自己能力、堂堂正正的贏。
她對裁判應(yīng)了聲好,接過季開誠遞來的馬克筆,趴在桌面上,攤開折扇。
“也不知道這大小姐是怎么想的,”裁判語帶惋惜,“和元修明九段下指導(dǎo)棋的機會可不是天天都有的。”
季開誠訝異:“元老前輩?!”
她落在折扇扇骨上的“秋”字,歪斜如枝椏錯生。右手無端地再一次顫抖起來。馬克筆端,在扇面上暈出淚珠大小的一點墨。
……
新象杯賽程最后一日當(dāng)晚,庭見秋簡單向謝穎匯報了戰(zhàn)況,告知辛蕓放棄表演賽、自己將與元修明九段對弈的事。謝穎回復(fù)說:
“不必緊張,好好休息。指導(dǎo)棋不像正式對局,不追求勝負(fù),目的是交流教學(xué)。你只管全力下,暴露問題。”
又補一句:
“元修明為人如何,與他的棋無涉。他畢竟是當(dāng)年的第一人,還是有可取之處的。”
庭見秋道了聲好。
之后,無論是謝硯之、仇嘉銘發(fā)來的消息,還是謝穎的賽前囑咐,都不見她回復(fù)。
謝硯之隱隱有些不安,斂去笑意,沉默地坐在庭見秋慣坐的靠窗角落位子上擺棋。
仇嘉銘笑他多慮:“說不定秋秋只是比賽太累,早早睡下了,不回消息也很正常。”
謝硯之垂眼擺棋,長眉微壓,低聲:“她今天輸了一盤棋。”
“可能是一盤比較無聊的棋,沒什么好復(fù)盤的,也就沒跟你提?”
謝硯之抬起頭:“在庭見秋那里,沒有無聊的棋。”
“……好好好。”仇嘉銘尷尬笑了,“那她可能自己一個人復(fù)盤了吧。你不覺得你介入她的生活有點多了嗎,她也不需要做什么都要跟你匯報吧?”
集訓(xùn)擺棋時,不允許帶手機。唯有謝硯之棋桌邊,手機屏幕向上放著,遲遲不見亮起。
他只是不想,在庭見秋傷心的時候,哪怕一瞬,他不在她身邊,任她把自己封閉起來,獨自消化情緒。這是介入嗎?他反思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想要變得很小很小,跟在庭見秋身后,躲藏在她經(jīng)過的草葉里,聽她向前走時堅定勇敢的腳步聲,扣合自己心跳的節(jié)律。
這些,除了天地諸神,棋上黑白,冥冥相知,他誰也不會講。
“介入”二字如一枚魚刺,令他難以釋懷地不快,他沒頭沒尾地回應(yīng)仇嘉銘:
“你知道我和你如果同時掉水里,秋秋會救誰嗎?”
“哈?”
謝硯之一夜低沉,此刻終于露出一抹小男孩似的得色:“我知道。”
翌日上午,岳州江心大酒店禮堂,新象杯閉幕式開始。
閉幕式后的表演賽,首次邀請到元修明九段,在棋圈轟動不小。這一日,江陵長玫的日常集訓(xùn),改為集體觀賽學(xué)習(xí)。
閉幕式領(lǐng)獎時,主持推說冠軍辛蕓初段因身體抱恙,不便出席。冠軍專屬的、面額高達(dá)五萬元的巨型支票,走完頒獎流程之后,便被擺在臺邊,無人問津。
也是,區(qū)區(qū)五萬,連辛家這幾日上下打點的花銷的零頭都占不上。
電視另一頭的言宜歌都饞哭了。
鏡頭一掃,叢遇英咋咋呼呼地叫起來:“小庭姐姐!”
臺下,庭見秋穿著一身簡素的炭黑正裝,腰身處扎得細(xì)窄,長發(fā)盤起,額邊落了幾撮彎曲的碎發(fā)。她坐在天藍(lán)色的塑料方凳上,困得歪歪斜斜,主持人叫她上去頒獎,她反應(yīng)遲緩,慢慢悠悠地?fù)伍_眼,上臺。
棋協(xié)副會長邱左思七段熱情地握住她的手,夸張的晃動幅度令庭見秋清醒不少。
“今年新象杯史無前例,冠亞軍是兩個姑娘,你們這些年輕小伙子也太輕敵了,看到漂亮姑娘就不會下棋了嗎?哈哈。”
見邱左思笑得喜慶,庭見秋捧場地跟著笑,張嘴卻是:“下不過還找這么多借口。”
邱左思干笑兩聲:“庭初段誤會了,我是想說華國女子圍棋發(fā)展得好。”
庭見秋細(xì)長狐貍眼瞇起,眼底不見笑意:“男子圍棋看到漂亮姑娘就不行了,可不得輪到女子圍棋發(fā)展嗎,是不是?”
電視外,集訓(xùn)室里。
言宜歌呱呱鼓掌:“爽!”
叢遇英:“姐是不是熬狠了腦子還沒醒……”
仇嘉銘:“放過邱老吧,等她睡醒了罵得更狠。”
會場尷尬地沉寂數(shù)秒后,邱左思訕笑著圓場:“對不起,對不起好吧,我說錯了,不得體,性別歧視了。”
“這倒是說對了。”庭見秋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拈過邱左思手里捧著的巨型支票一角,不等攝影合照,迤迤然往下走。
邱左思撐著臉皮又叫住她:“庭見秋選手請先去后臺備場,一會我們表演賽立即開始。”
她呼吸聲略重了半分。
前一晚,她在房間里一個人復(fù)盤至凌晨,思考怎樣調(diào)整自己的布局,才能抵御辛蕓攻破“短刀流”布局的幾手進(jìn)攻。
她沒有向江陵長玫的隊友尋求幫助。
一開始,她只是想憑自己的努力,證明這盤棋,她是有機會的;再后來,當(dāng)她意識到,一己之力不可能挽回敗勢,獨自對著棋盤鉆牛角尖不會有任何進(jìn)展,時間已經(jīng)太晚了。凌晨四點,所有人都在夢中。她不愿意為了自己的一場敗仗,打擾別人的酣夢。
一夜掙扎,毫無結(jié)果。
黎明前夕,她上床用枕頭蓋住臉,強迫自己入睡,腦子里卻是一片混亂粘稠的清醒,數(shù)十枚黑白子毫無道理地躍動著,令她難以成眠。
于是她從床上困難起身,穿衣梳洗。鏡中,她的臉上泛著疲憊不堪的青白色,眼底是被極力壓抑的恐懼,和果決。
破曉時分,她出發(fā)去棋手訓(xùn)練室。
像辛蕓那樣瀟灑地放棄,不在她的選項之內(nèi)。她會奔赴每一場棋,無論結(jié)局是什么。
上午十時,表演賽開始。
庭見秋在工作人員的指引下,來到江心大酒店專為新象杯表演賽布置的會場。
元修明九段已在棋桌前坐定。
他五十出頭,身著一件休閑的鉛灰色西裝,中等身形。面容方正闊朗,兩頰之上,短髯連鬢,泛著灰白,霜鬢盡處,耳上別著一枚銀白色的助聽器。灰發(fā)夾雜著幾星白,略長,齊整地梳至腦后。濃眉深目,眼神如一柄極鈍極重的刀,帶著好奇與審視,在庭見秋身上從頭到腳地剜過。唇薄如一線,帶著工整疏離的微笑。
有關(guān)元修明的傳聞,或好或壞,堆積起庭見秋對他復(fù)雜的印象。
見庭見秋來,元修明起身,以一個前輩的姿態(tài),遞出右手,在庭見秋握上的瞬間,另一只手很輕地在庭見秋肩上拍了拍,呵呵笑道:“這是今年的新初段?”
一旁,棋協(xié)的秘書,作為本次表演賽的記譜人員,面向直播鏡頭笑瞇瞇地解說:
“我們元會長一向獎掖后進(jìn),提拔新人。棋協(xié)主辦‘新象杯’十余屆,也是想給予新入段的職業(yè)棋手,更多切磋鍛煉、展示自我的機會。”
元修明的動作,幾乎稱得上是風(fēng)度翩翩,舉手投足間,是上位多年的瀟灑自如。庭見秋卻覺得手掌皮膚相接處,肩上衣料被他微溫的掌心觸碰的地方,泛起一陣不悅的悚然。
她深屏一口氣,落座在厚重榧木棋盤的下位。
表演賽,出于觀賞考慮,雙方行快棋,各有十次四十秒讀秒。
九段讓先,庭見秋持黑先行。
江陵長玫的集訓(xùn)室里,大家都對庭見秋的布局了若指掌,知道開局大概會走成什么模樣,氛圍一片輕松。
看著看著,叢遇英哈哈笑說:“小庭姐姐這定式走得,怎么跟我一樣俗了。”
轉(zhuǎn)頭,卻見謝硯之、仇嘉銘、言宜歌臉上都不見笑容,他訕訕地止住笑聲。
——“短刀流”布局,對常規(guī)定式作出了細(xì)微而創(chuàng)新的改造。
庭見秋按照原定式行棋,意味著她放棄在與元修明的作戰(zhàn)中,使用“短刀流”布局。
連著三個定式,庭見秋都是本手,步步堅實。
仇嘉銘低聲念:“這棋下得這么乖,都不像她了。”
“再等等。”謝硯之沉聲,“就算她不走自創(chuàng)的布局,無非是下回她已經(jīng)下了二十幾年的棋,也不會差。相信她有自己的主意。”
棋至中盤,庭見秋始終不見殺意,小心地逡巡避戰(zhàn),建設(shè)自己的陣地。
叢遇英急得直叫:“斷他!斷他!打入!倒是罩啊,這一手不罩不就放他進(jìn)來了嗎!我去我低血壓都要治好了……”
謝穎和趙良甫面色凝重,謝硯之也悶聲不語,言宜歌和仇嘉銘坐不住了,搬出一塊棋盤,坐在一旁試棋。
言宜歌越下越上火:“這不是可以打入的嗎?讓老登白得十幾目。這么喜歡尊老愛幼能不能在公交車上表現(xiàn)……”
謝硯之冷冷斜過來一眼,言宜歌才悻悻閉嘴,安靜擺棋。
庭見秋破天荒地改換棋風(fēng),不顧效率,只求走厚自身;元修明則下得鋒芒畢現(xiàn),步步緊逼,破入庭見秋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大空之中,積極分?jǐn)嗪谧樱羝饘ⅰMヒ娗锎颐μ映鲩L龍,元修明白子窮追不舍,一路攻擊,黑色長龍痛苦地扭作一團(tuán),掙扎求生。
叢遇英看得心驚肉跳:“元九段還記得這是指導(dǎo)棋嗎?這下得也太……”
指導(dǎo)棋,不會兇成這樣。
這分明是將面前年輕的初段棋手,當(dāng)成勢均力敵的對手,以盛年時期作戰(zhàn)的狀態(tài),全力絞殺,步步都是精悍的殺招。
“不同的棋手,面對不同的低段棋手,有不同的指導(dǎo)棋風(fēng)格。這當(dāng)然也算是一種指導(dǎo)棋。”謝穎一頓,“只是這樣一盤棋,與其說是指導(dǎo),更不如說是……”
令人灰心。
年輕棋手們望向電視里的棋盤,代入庭見秋的持方時,面上都忍不住現(xiàn)出懼色。
棋盤周圍沒有安裝收聲設(shè)備,電視之外的觀眾只能看到元修明帶著溫煦的笑意,雙唇上下動了動。
只有庭見秋能清楚地聽見,元修明用刻意壓低的聲音,拉家常似的閑絮:
“這就是你父親教出來的棋嗎?”
提及庭峴,庭見秋握子的手攥緊,久不落子。
元修明笑:“你用這樣一手棋,很難證明父親的清白啊。倒是讓我覺得……喔,難怪。”
第43章 敗仗他出現(xiàn),她就可以哭了。
“錯了。”
“不對。”
“你在想什么?”
“短視。”
“女棋手的大局觀。”
……
指導(dǎo)棋不似正式對戰(zhàn),不必顧及行棋不語的規(guī)矩,指導(dǎo)者可以在行棋過程中,隨時發(fā)表對行棋的意見。
庭見秋落子,元修明帶著低微笑聲的評點便隨著響起。
她學(xué)棋多年,無數(shù)師長給她下過指導(dǎo)棋。她知道,元修明這些話語,比起指導(dǎo),更多的是撼動她心理防線的譏嘲。她只當(dāng)聽不見,神色不變,垂首下自己的棋。
她可以控制面部表情,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棋。隨著自己的心被這些銳利的批評聲動搖,她越下越見畏葸。
元修明提及庭峴的一瞬,她仿佛被刺醒,眼底,盤面上的黑棋,早已被元修明的白子瓜分殆盡。
她曾在記者面前,立誓要用老爸教出來的棋,替亡故已久的老爸言說。但眼前的破碎山河,不是庭峴教出來的棋。
是一個節(jié)節(jié)敗退、慌忙逃竄的懦夫的棋。
324手,庭見秋投子認(rèn)輸。
她站起身,強攥著雙手,依照禮節(jié),向元修明微鞠躬。
元修明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用眼神摹畫她微顫的臉部輪廓:
“小姑娘,我也年輕過,知道二十幾歲,正是氣盛的年紀(jì)。但如果我只能下出這樣的棋——”
他抬起手,用大拇指處環(huán)著的一枚墨綠色的厚重扳指,緩慢扣響鋪滿黑白子的棋面。
“我至少會學(xué)會和長輩說話最基本的禮貌。”
他指的是閉幕式上,庭見秋回敬邱左思的事。
但分明不止這一件事。庭見秋能感覺到,眼前外貌端方、面上掛笑的男人,無論是棋,還是言語,都挾著私怨。
這不是一局指導(dǎo)棋。
這是一場元修明精心設(shè)計的打擊。
能從根本上擊敗一名棋手的,只有一場刻骨銘心的敗仗。所以,無論是通過辛蕓,還是他本人親自持棋,無論是這次表演賽,還是未來的某次對弈機會,他都會趁庭見秋尚未以職業(yè)棋手身份站穩(wěn)腳跟,將她對自己的棋的信心擊垮。
表演賽結(jié)束后,元修明簡單在慶功宴上說了幾句場面話,便乘飛機,傍晚,抵達(dá)京城家中。
元宅坐落在京城近郊,外觀現(xiàn)代,內(nèi)部裝潢典雅莊重,以深棕色為主調(diào),實木地板光潔,桌椅柜櫥多為黃梨花硬木所制,紋理細(xì)膩,雕工精美,不染纖塵,足見女主人保養(yǎng)的用心。一樓平層打通,只設(shè)幾扇屏風(fēng),隔開單間,透過半透明屏風(fēng)精細(xì)的荷花竹葉紋路,可以影影綽綽地見到另一側(cè)的景象。客廳正前方,不擺電視,卻擺一案紅木小幾,案上有一尊小臂長的菩薩低眉像,是元修明年輕時在寺廟中進(jìn)修棋藝時,親自選木、雕刻,以見誠心。
元天宇正在客廳沙發(fā)上擺棋,見元修明自玄關(guān)進(jìn)屋,隔著屏風(fēng),恭敬地起身,道了聲:“爸。”
元修明“嗯”一聲,不冷不熱地:“棋看了?”
“和張博新、遲緯、葛皓他們一起看了,下午又研究了幾個小時,他們才剛走沒多久。您幾處殺棋治孤,手筋絕妙,庭見秋沒有任何贏棋的空間。”
元修明很輕地嗤笑:“謝穎捧出來的人不過如此。”
“當(dāng)然沒有辦法跟您相比,謝穎本人的棋也遠(yuǎn)遜于您。”
屏風(fēng)另一側(cè)再無人聲,只傳來元修明趿著軟底拖鞋走動的細(xì)微聲響。
隔著屏風(fēng),元天宇見不到父親的臉色,卻本能地知道自己說話得了父親的意,語氣終于輕快了些:“更何況我們京城華一,有一整個團(tuán)隊,庭見秋那么點伎倆,棋形單薄,手段稚嫩,拆解起來不是……”
元修明眼風(fēng)不緊不慢地向屏風(fēng)映出的人影掃過來:“你的意思是,我是靠你們這群孩子,才能下贏庭見秋?”
“我不是……”
“元天宇,要我說幾遍,你的棋根本就不成樣子。”元修明冷笑,“你圍甲贏了幾盤棋,又開始自大,得意。圍棋吃的是天賦,上天賞什么飯,你就吃什么飯。飯碗,在謝硯之那里。”
提到謝硯之,元天宇臉色驟變,喘息漸急促。
“謝穎這輩子唯一得意的,就是生了個不錯的兒子。我哪里下得不如她,娶了個沒腦子的女人,生了個沒腦子的兒子。”
毛壺冰正從廚房里端一鍋燉足一下午的雞湯出來,聞言,在廚房門口止住腳步。
她不會下棋。
剛和元修明結(jié)婚的一兩年,學(xué)過,但下不好,一輸,元修明就用一副“我就知道”的語氣,要她別再浪費時間。
生育元天宇之后,她更是再也沒有嘗試過圍棋,甚至單是見到棋盤棋子,都會想起元修明譏嘲的語氣,渾身發(fā)冷,喉口泛干,感到一陣不適的暈眩。
她不是第一次聽到“沒腦子”這三個字。
或許是吧。和世界圍棋冠軍所擁有的、頂級的人類大腦相比,自己的腦子,只夠生兒育女,料理家政,洗手作羹湯。
更何況,若非她為了照料夜鬧的元天宇,沒有察覺到元修明夜半高熱,送醫(yī)不及時,元修明不會聽力受損,只能常年佩戴助聽器。每當(dāng)爭吵時,元修明舉出她照料的疏失,毛壺冰便深深覺得歉疚,愧對他,任他生氣發(fā)泄。
嗅見手里雞湯的香氣,毛壺冰又重新拼湊起自信心,端正手里的雞湯,笑吟吟地迎出來,柔聲:“修明回來了。”
她比元修明年輕六歲,皮相極美。年輕時是高級酒店里的迎賓小姐,接待前來比賽的元修明時,得知他是世界冠軍,華國知名的棋上英雄,滿懷欽慕,費盡心思與他結(jié)緣。如今雖然她的眼角、額頭略生紋路,皮膚黯淡泛黃,一雙翦水秋瞳仍與年輕時別無二致,笑時溫婉動人。
元修明應(yīng)一聲,似方才當(dāng)著妻子的面貶損她的事從未發(fā)生一樣,面色如常地,如一個體貼的丈夫一般,接過她手里的雞湯,替她擺在餐桌桌面上,又牽過她的手,放在唇邊輕呵氣,低聲:“下次這種事,叫王媽做,你的手都燙紅了。”
毛壺冰任他親昵的動作,心頭一片軟和。
他有時嘴上不饒人,有時卻浪漫體貼。她深知元修明能看上沒文化沒本事的自己,還愿意對她展露溫柔一面,已是她幸運萬分。她知足,惜福,暗暗盼望元修明覺察到她的忍耐與奉獻(xiàn),能包容她的不足,原諒她的過失,對她關(guān)懷更多。
她失望的是元天宇。
聽到父親貶低母親后,別開臉假裝無事的,她一手養(yǎng)大的兒子。
趁挨近元修明,她小聲對丈夫說:“那兩個日國人,下午又來過了。我看有孩子在家,沒讓他們進(jìn)門,把他們打發(fā)走了。”
元修明面沉如水,應(yīng)了聲“知道了”。
“新象杯”表演賽,因有久不在一線作戰(zhàn)的元修明的加入,上萬人收看直播,關(guān)注度遠(yuǎn)勝圍乙。一局終了,互聯(lián)網(wǎng)上,對庭見秋在“新象杯”表演賽上表現(xiàn)的討論,將對庭見秋在世女邀請賽和圍乙上的驚艷表現(xiàn)的報道,沉沉地壓下去。
檢索“棋手庭見秋”,冒出來的熱度最高的文章,是“新象杯”閉幕當(dāng)日下午,京城日報體育欄目的總編劉柏巍撰寫的:
【女子圍棋并不乏人,眼高手低何以代言?】
這篇報道依次敘述“新象杯”閉幕式上庭見秋將邱左思嗆得連聲道歉一事,和庭見秋與元修明作戰(zhàn)時的糟糕表現(xiàn)。劉柏巍拎出本場表演賽庭見秋的幾處問題手,細(xì)細(xì)分析,斥為“業(yè)余積習(xí)”“女流作風(fēng)”。
他又大論華國女子圍棋發(fā)展,稱近年來,華國棋協(xié)扶持女子圍棋,力度不可謂不大:鼓勵包括世界女子邀請賽在內(nèi)的多項女子賽事,創(chuàng)辦女子圍甲之事也提上日程,年初宣布提高女子定段年齡上限更是明證——就連庭見秋初段本人,也是沾了這一項政策的光,才能以二十五歲的大齡入段。如今吃飯的竟把鍋掀了,反手指斥棋協(xié)副會長,委實是目無尊長。就算要給棋協(xié)提意見,也輪不到一個業(yè)余水準(zhǔn)的女棋手,登鼻上臉。從言宜歌,至庭見秋,江陵長玫引為主力、視若珍寶的這二位女棋士,棋不見得有多好,態(tài)度卻是一個賽一個地囂張跋扈。
楊惠子和言宜歌讀了,氣得吱哇亂叫,拉過叢遇英邦邦捶了一頓。
言宜歌大罵:“王八犢子四條腿,小爪子噼里啪的,碼字寫稿確實是快。”
楊惠子從包里掏出筆電,戰(zhàn)斗力旺盛:“我高中非主流那會也扣過字,你等我寫稿罵死他。”
叢遇英虛弱:“……姐別打我了我找同學(xué)給你做水軍轉(zhuǎn)發(fā)。”
好在,話題中心的庭見秋并不檢索自己。表演賽結(jié)束后,她沒胃口吃飯,草草收拾了行李,便打車去機場,回江陵。
江陵今日暴雨。
庭見秋要搭乘的航班,先從江陵飛至岳州,再從岳州折返。由于江陵的天氣原因,飛機延誤晚點。庭見秋安檢之后,便在候機廳里,坐著發(fā)呆。
前一晚沒睡,她困得有些暈眩,呼吸都費勁,卻睡不著,腦子里昏昏然閃過這幾日下的棋。
一想到棋,她便又一次體會到棋勢不利時,那顆心空空吊起、懸蕩不已的失重感,擱在大腿上的手,又開始不自覺地顫動。
她把手機關(guān)機,倒扣在包里。
她知道此刻有很多人急著聯(lián)系她。
不知道為什么,在她重返棋壇之前,她按照社會最認(rèn)可的人生軌跡,按部就班地生活,卻忙于學(xué)業(yè)生計,總是獨來獨往,能稱得上朋友的,只有羅佩佩一個;選擇走圍棋這條獨木窄道之后,反而身邊多了許多朋友,嘰嘰喳喳地圍著她,不許她孤獨。
唯獨這一刻,她想從這些關(guān)心愛護(hù)她的人身邊逃開。
她承認(rèn),比起麻煩他們,她更怕的,是讓別人見到自己因為輸棋而崩潰的樣子。她無法接受自己也有孱弱的一面。比起輸棋,因為輸棋而崩潰更令她羞恥。
小時候,她經(jīng)常在棋院的走廊里,見到輸棋之后邊走邊哭、神情灰暗仿佛世界末日降臨的小棋手。她一向不解。輸棋只令她興奮,令她見到圍棋的更多可能性。更何況,用哭泣暴露軟弱的一面,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不會使你的下一盤棋變得更好。庭峴離世之后,在棋盤之外,她更不許自己軟弱。家里只剩積郁成疾的季芳宴,和阿爾茲海默癥逐漸加深的外婆,她若是任憑自己下墜,沒有人能接住她。
直到她也無比慘痛地輸一次。
輸?shù)接X得自己像玩具一樣地被暴力地拆卸,再也拼不成型。輸?shù)椒路鸪寥霛忪F之中,找不到自己的棋,好像無論怎樣下,都是錯的。此刻她才知道何為輸棋的絕望,仿佛自己被拋擲回周末午后暴雨降臨之前,晦暗憋悶的棋院走廊。在夾道怪異的注視目光下,那個垂首哭得整個小小的身子都在顫抖的棋童,是幼時與此刻交疊的,她自己。
從江陵飛來的飛機,沖破岳州天頂層層陰云,終于落地。
在延誤三小時后,庭見秋背起包,手握登機牌,準(zhǔn)備登機。
登機的人流形成蜿蜒的長隊,她排在長隊中腹部,遲緩地前進(jìn)著。
忽聽身后傳來劇烈的跑動聲,和中年男人尖刻的罵聲:“擠什么擠,趕去投胎啊,排隊都不會嗎?小后生素質(zhì)真差!”
她被吵得頭疼更劇,重重閉了閉眼,又往前踱兩步。
——手肘被捉住,力度大得將她上半身擰轉(zhuǎn)過來,迫使她懵然地抬頭看。
眼前人氣還沒有喘勻,屏了氣低低念她的名字,珍重到不許自己的喘息攪擾這三個字:“庭見秋。”
他從江陵來,搭那班延誤的飛機。下飛機,又過同一班飛機的下一趟行程的安檢,一路跑來,在候機室里找她,一襲薄衫跑得凌亂汗?jié)瘢羌狻l(fā)梢、額上,沁著汗珠,狼狽不堪。
明明買了同一班飛機的票。明明遲幾分鐘,就能在機艙里見到。
最好面子的謝硯之,走哪里都要優(yōu)雅漂亮的謝硯之,為了早見到她幾分鐘,寧可插隊,被人罵沒素質(zhì)。
她本來只是想應(yīng)一聲“欸”,張嘴的瞬間,卻像孩子一樣地“哇”一聲哭起來:“你怎么才來?你怎么才來?”
說得好像她本來就知道,他一定會出現(xiàn)。
他出現(xiàn),她就可以哭了。
第44章 回家萬里層云,千山暮雪。
庭見秋一哭,謝硯之就慌了陣腳。一旁排著隊的旅客們好奇地探頭探腦,不帶惡意地圍觀,起哄說原來插隊是為了哄女朋友,讓謝硯之有些發(fā)窘。他用手掌溫和地將庭見秋推至一邊,脫離登機的長隊,站在一旁調(diào)整情緒。
等庭見秋哭夠了,謝硯之才和她一起登機。謝硯之的機票訂得晚,兩人的座位相隔很遠(yuǎn),庭見秋一人靠窗,坐在前排。謝硯之本想把她送到座位上,就回到自己的位子,然而庭見秋身邊的大姐,一眼認(rèn)出這是登機時一個哭一個哄的小情侶,干脆地啪嗒一聲解了安全帶,強硬地摁著謝硯之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自己拿了謝硯之的登機牌,笑瞇瞇地往后排去。
飛機起飛,庭見秋平穩(wěn)情緒,頂著一張哭成皺皮紅杏子丑了吧唧的臉,慢慢地把這兩天的經(jīng)歷說了一遍。
她一宿沒睡,頭暈得說話顛三倒四,卻把兩盤輸棋的棋譜記得一清二楚,復(fù)盤時語速極快,一子不差。謝硯之只見過表演賽上庭見秋慘敗給元修明的棋,如今才知道辛蕓——實則是元修明——破解“短刀流”布局的事。
“難怪你換了一種棋風(fēng)。”
庭見秋點點頭:“原來的路子走不通了,臨時決定換的。但這種步調(diào)的棋,我太久沒走過了,心里沒底,棋上也露怯。”
“知道了。回去之后,我們一起研究一下,你臉色太差了,先睡一會。”
謝硯之向空乘要來一張小毯子,將毯子的兩角,分別掖在庭見秋兩肩之后,將她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
庭見秋老實地任他照料擺布,將后腦勺向后一靠,合上紅腫的眼皮,試著入睡。
沒兩分鐘,她又睜眼,抱怨:“睡不著。”
謝硯之轉(zhuǎn)過臉來:“為什么?”
“滿腦子還是棋。白子黑子,一顆又一顆。想到好多我能下得更好的地方。又覺得,就算這些地方都走對了,我還是贏不了棋。”庭見秋一哽,“我覺得我好像一點機會都沒有。”
謝硯之想了想,笑說:“那我們聊聊和棋沒關(guān)系的事情。”
庭見秋眨眨眼,抱著懷里柔軟的小毯子,很輕地“嗯”一聲。
“你還記不記得叢遇英暗戀的那個高二女生?那個女生是數(shù)學(xué)競賽班的,成績很好,遇英想和她有共同話題,就在訓(xùn)練間隙,偷偷做數(shù)學(xué)題。”
“真的啊?趙老師不允許的吧。”
“所以,他把數(shù)學(xué)習(xí)題的封面拆了,套上了一本圍棋死活題的封面,訓(xùn)練的時候捧著看。”
“鬼點子不少。”
“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趙老師說,你這本死活題,怎么這么多英文字?”
庭見秋噗地一笑,纖長雙目瞇成兩彎新月。
“小陽在朝國,也過得很好,交了很多新朋友,還開始追星了。前幾天發(fā)了和朋友一起去演唱會的朋友圈。”
“他語言沒問題嗎?”
“可能是因為日常交流多,他學(xué)得比我那時候還快。沒想到他其實是個陽光的孩子。在國內(nèi),他覺得自己的普通話有口音,不好意思開口,反倒是說外語的時候,自在很多。”
“他在國外生活的經(jīng)濟(jì)情況呢?”
“江陵長玫照常給他發(fā)工資,首爾圍棋道場有獎學(xué)金制度,他自己也爭氣,一直在打比賽掙獎金。”
“真好。”
謝硯之又說了楊惠子公眾號吸引來的奇葩讀者,堵到江陵長玫集訓(xùn)室樓下、又被言宜歌罵走的男粉絲,仇嘉銘下棋進(jìn)步很大,和過去判若兩狗。
庭見秋小聲嘟囔,聲調(diào)軟得像從舷窗外,拈了一片云:“我只是走了一個星期,家里怎么發(fā)生這么多的事?”
她念出的“家”字,令謝硯之心頭輕錯一拍。
他側(cè)臉低頭,望著庭見秋蓬松柔軟的長發(fā),輕聲:“我們都在等你回家呢。”
庭見秋不應(yīng)聲了。
她兩眼仍腫著,卻已經(jīng)合上,長睫在飛機橙黃頂燈的映照下,隨著平順的呼吸輕顫,面上隨著情緒而起的淡紅已經(jīng)褪去。她微張著嘴,睡得一點都不設(shè)防。腦袋微微向謝硯之處歪著,像是還在等著他說話。
飛機尚未降落。萬里層云,千山暮雪,謝硯之卻覺得自己已經(jīng)抵達(dá)。
庭見秋一回到江陵,就往訓(xùn)練室里鉆,臉色慘白似索命怨鬼,把謝穎和趙良甫嚇了一跳。兩位教練連連勸她去休息,最后是謝硯之,連椅子帶人一起扛出了訓(xùn)練室。
在室友言宜歌的監(jiān)督下回家休息前,庭見秋當(dāng)著俱樂部教練和隊友的面,在棋桌上擺出她和辛蕓的那局棋。
一整個訓(xùn)練室,望著盤面上這局兇險萬分的棋,陷入了沉默。
最后是謝穎牽過庭見秋,揉了揉她的腦袋,溫柔勸說:“小秋,辛苦了。你先回去休息,接下來,這盤棋就交給我們。”
謝穎的懷抱溫暖,散發(fā)著淡淡的檀木香氣,令庭見秋一陣心安。
接下來幾日的訓(xùn)練,庭見秋被特批只需參加半天,剩下的時間,她窩回自己的小房間,瘋了似的下網(wǎng)棋、找手感。
弈世網(wǎng)哀鴻遍野:秋老虎回來了,當(dāng)年和秋老虎一起炸魚虐菜的那批人,一起回來了,還都變得更強了——
她掩門下棋,時間的流逝對她而言,只剩下了30秒一次讀秒這一個意義。她感受不到餓,也感受不到困,越下,她越覺得握著鼠標(biāo)的手落子時堅定如劍士持劍,刀客握刀,之前的迷茫、恐懼、不安,和這些情緒造成的手部痙攣的癥狀,逐漸消弭。
每到飯點,言宜歌,和新搬進(jìn)蔣陽成房間的叢遇英,輪流敲著飯碗,在門外扯著嗓子喊飯。
門內(nèi)總傳來一聲敷衍的哼聲:“嗯好,等一下,馬上。”
言宜歌和叢遇英都不是什么耐心足的人,催過幾遭,見庭見秋還在拖延,一個負(fù)責(zé)踹門,一個大喝一聲“好個錘子”,雙雙進(jìn)門,一左一右,將大叫“要超時了”的庭見秋架出臥室。
他倆收了在外比賽的謝硯之的工資,兢兢業(yè)業(yè)地監(jiān)督庭見秋吃飯睡覺。
仇嘉銘忙于訓(xùn)練,偶爾回家早,就上線,開著直播,陪庭見秋殺兩局,一邊下一邊向彈幕反復(fù)解釋,拍胸脯保證:“秋老虎真是女的,我和她現(xiàn)實認(rèn)識,朋友,包熟……沒錯,女的也能下這么兇的棋。”
“秋老虎”重出江湖,高密度下網(wǎng)棋,再加上仇嘉銘直播帶來的熱度,一躍成為弈世網(wǎng)粉絲數(shù)第一的未實名賬號。每日庭見秋一上線,就有一批觀眾蜂擁進(jìn)棋室,等著看她的棋。
“短刀流”布局已破,江陵長玫的研究久久沒有進(jìn)展。沒有人敢用一把被外人配了鑰匙的鎖。庭見秋又下回常規(guī)定式與開局,常法之中,流露出秋老虎獨屬的貪快嗜殺之風(fēng),仍然殺伐快意,越下越兇,妙手迭出。棋室聊天框底,是清一色的氣泡串:
【被自己的棋臭到了看看秋老虎的棋洗眼睛。】
【洗眼睛+1】
【日常洗眼睛+2】
……
秋老虎的棋室里,除了匹配的隨機棋友之外,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個使用默認(rèn)灰色頭像、用戶名是隨機生成的字符串的棋手。
一開始,有一些急著和秋老虎殺一局的網(wǎng)友,對這位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冒出來的默認(rèn)用戶,意見很大。他們在默認(rèn)用戶和秋老虎對弈棋室的聊天框里,刷屏一般地自我推銷,學(xué)習(xí)仇嘉銘第一次吸引秋老虎注意的技巧,買了花里胡哨的氣泡和話筒特效:
【秋老虎看看我!和我下一局棋吧!】
第二天,默認(rèn)用戶突然掛上了SSSVIP的橙黃標(biāo),灰色默認(rèn)頭像上圍了一圈炫彩圖案,妝點得像一棵圣誕樹。就連他的線上棋室,都沾染了一股資本的腐敗氣息,頁面邊框紋樣精致,棋盤做成3D特效,落子時,棋盤上還會出現(xiàn)漣漪紋路。
庭見秋在這樣的棋室里下棋,根本專心不起來,隔兩分鐘就忍不住大笑:
怎么會有人,到處跟人比美啊?!
再有人用特效氣泡,在聊天框底下蹦蹦跳跳,試圖吸引秋老虎的注意,默認(rèn)用戶就會用更加顯眼醒目的特效氣泡,冷酷地攻擊回去:
【?】
默認(rèn)用戶和秋老虎棋風(fēng)迥異,卻實力相當(dāng)。秋老虎注冊以來,棋風(fēng)進(jìn)益飛快,速度不減的同時,補足過去纖薄的不足,漸見雄厚,煉作一柄玄鐵重劍;而這新冒出來的默認(rèn)用戶,棋如銀絲軟繩,綿密之間,束縛全盤,暗藏殺意。重對輕、剛對柔、力戰(zhàn)對控盤,慢棋時,默認(rèn)用戶勝率更高,快棋上,秋老虎更勝一籌。
數(shù)日后,終于有圍觀棋手,說出了那句所有人心里盤桓著的一句話:
【這個默認(rèn)用戶的棋,是不是有點像小謝……】
聊天室立即有人回應(yīng):
【我從小學(xué)棋,練的就是小謝的譜,這要不是小謝,我把默認(rèn)用戶頭像框上那一串亂七八糟的吃了。】
【老仇直播的時候好像是說過謝硯之認(rèn)識秋老虎???誰做過切片???】
【想驗證太容易了。明天下午小謝有天元戰(zhàn)十六進(jìn)八的比賽,到時候看默認(rèn)用戶上不上線就完事了。】
第二日下午,在秋老虎與默認(rèn)用戶日常約棋的時間段,默認(rèn)用戶頭像灰暗。
頭像下多了一個紅色V標(biāo),ID旁,一排實名認(rèn)證的小字:
【謝硯之職業(yè)九段】
弈世棋聞?wù)搲慌鸥邩牵荚趩栆粋問題:
——這秋老虎到底是哪來的野神仙,引動從來沒有社交賬號、更不下網(wǎng)棋的謝硯之下凡,甚至還能和謝硯之下得有來有回,不落下風(fēng)?
仇嘉銘的直播間也熱鬧起來,偏偏這一次,他嘴嚴(yán)得連刷禮物都撬不開。
“沒經(jīng)過我好朋友的允許,不能說!”
秋老虎皮下真身,只有江陵長玫內(nèi)部成員知道。攀柔問過庭見秋,入段之后想不想脫馬實名,拉高曝光度。庭見秋想了想,說,暫時不要。
“庭見秋”三個字,攪合進(jìn)了太多是非恩怨,蜚蜚流言。
反倒是“秋老虎”這個身份很好,是露天野地里,橫生而出的一只野獸,只認(rèn)棋,不認(rèn)人間事。
八月底,華日友誼賽預(yù)選賽啟動。
華日友誼賽的前身,是華日擂臺賽。
華日兩國一衣帶水,卻一直以來關(guān)系不睦。每年的華日擂臺賽,都是舉國關(guān)注的焦點,在華日擂臺賽表現(xiàn)優(yōu)異者,甚至?xí)幻襟w譽為“民族英雄”。
正是為了調(diào)節(jié)緊張氣氛,突出“以棋會友”精神,十年前,元修明作主,將“華日擂臺賽”,更名為“華日友誼賽”。同時,賽制大變:不設(shè)擂臺,不頒獎項,不論輸贏,強調(diào)交流棋藝、展示兩國新生圍棋力量為主,競技為輔。每年賽前,兩國各選出五名從未參加過華日友誼賽的棋手,一對一,下五番棋。五,蘊含五行之意,象征和諧與穩(wěn)定,亦是這場賽事的旨?xì)w。
場面話是這樣說了,但現(xiàn)實是,每逢“華日友誼賽”,兩岸棋壇還是會彌漫一陣緊張氣氛。
庭見秋向棋協(xié)投遞了華日友誼賽預(yù)選賽的報名表。
這是十三年前,庭峴被指作弊的比賽,庭見秋一直以來的心結(jié)。
兩日后,棋協(xié)的郵件回函上說,她段位太低,積分不足,沒有參加預(yù)選賽的資格。她料到會是這個結(jié)果,并不意外,打算等明年升段之后,繼續(xù)嘗試。
又過十日,預(yù)選賽接近尾聲,庭見秋接到華國棋協(xié)工作人員的電話,告訴她,日國棋院提出要求,指名華方派出一位棋手出戰(zhàn)。
初段棋手,庭見秋。
第45章 石川流“殺穿他。”
預(yù)選賽結(jié)束后,華國棋協(xié)與日國棋院,分別公布華日友誼賽的五員參賽人員名單。
日國隊五名棋手,是清一色的“石川流”:石川介的侄子,石川理九段;石川介最得意的女弟子,同時也是日國的女子圍棋第一人,高橋依子七段;石川介的關(guān)門女弟子,小松制造的小女兒,小松雪二段。另外兩名男性棋手,渡邊一野七段和竹內(nèi)方五段,也都是石川介的弟子。
華國隊的五名參賽棋手,分別是:
【京城華一】遲緯九段,【渝都廣行】馮安康八段,【喜州淮造】杜律成六段,【江陵長玫】言宜歌五段,【江陵長玫】庭見秋初段。
名單一出,國內(nèi)輿論一片嘩然:
庭見秋,一個初段女棋手,連預(yù)選賽都進(jìn)不去的無名之輩,半個月前剛在“新象杯”表演賽上出丑,是哪里塞進(jìn)來的關(guān)系戶?
華國棋協(xié)發(fā)表補充通知,聲明:是日方棋院,指名要求庭見秋參賽。
友誼賽并非正式賽事,流程松散,按照日國棋院的要求,選入一名指定棋手,并不違反規(guī)定。華國棋協(xié)也樂意賣日國棋院一個面子,日后可以以此為托詞,指定不屑參與友誼賽的日國強手參賽,給華國棋手更多研究敵方、鍛煉自身的機會。
這則通知,非但沒有平息異議,反而更激起棋友憤慨,庭見秋頭上一時扣了幾頂名為“勾結(jié)外敵”“日國細(xì)作”的大帽。
事態(tài)嚴(yán)重到謝穎再三向庭見秋強調(diào),這幾天不要出門,不要來訓(xùn)練室,叢遇英會把一日三餐給她送來,她就安心在家里練棋,備戰(zhàn)華日友誼賽。
謝穎語氣凝重:
“這場比賽,說是不看勝負(fù),只交流切磋,但你情況特殊,騎虎難下。贏棋也就罷了,如果輸棋,只怕輿論環(huán)境會對你更不利。”
庭見秋應(yīng)下。
雖然不能和隊友一起集訓(xùn),但不必考慮三餐、兩眼一睜就是下棋的日子,還不錯。
至于謝穎所說的“輿論環(huán)境”,自打她重新開始下圍棋,在世界女子邀請賽上露了臉,“輿論環(huán)境”對她就沒好過。
都說人言可畏,可人言又不能咬她一塊肉,人言不能跳到她的棋盤上,攪合她的棋。
那就沒什么可怕的。
初秋天氣,暑氣稍褪,清晨與傍晚,空氣里沁著微涼。
江陵長玫一分為二,趙良甫擔(dān)任領(lǐng)隊兼教練,帶仇嘉銘、叢遇英等數(shù)位棋手,去宜川參加“豐健杯”市級團(tuán)體賽,楊惠子作為工作人員隨隊;謝穎、謝硯之領(lǐng)言宜歌和庭見秋,北赴京城,參加華日友誼賽。
庭見秋和言宜歌心態(tài)如常,抵達(dá)京城之后,便在酒店里呼呼大睡,養(yǎng)精蓄銳。反倒是沒有比賽任務(wù)的謝穎和謝硯之,不允許庭見秋和言宜歌擅自出酒店,緊張地來回檢查酒店和賽場的安保設(shè)施,確保兩名女棋手在出入賽場時,盡量少地接觸身份未知的陌生人。
正賽開始三天前,兩國棋院、棋協(xié)同時公布首戰(zhàn)安排:
【華國】庭見秋初段對陣【日國】石川理九段。
石川理,石川介所創(chuàng)“石川流”圍棋最好的繼承人,十二歲入段的少年天才,最年輕的名人頭銜獲得者。十一年前,石川理十七歲,在鐘氏杯決賽,以大優(yōu)局勢,戰(zhàn)勝彼時華國最熱門的棋手仇嘉銘七段,成為歷史上最年輕的鐘氏杯冠軍。
石川理行事作風(fēng),大異于日國含蓄內(nèi)斂的文化氣質(zhì),總是隨心所欲,落拓不羈,屢次頂撞身為長輩與恩師的石川介,公然臧否石川介的棋,不順從日國棋院的諸多安排,甚至隨意缺席自己不被允準(zhǔn)擔(dān)任主將的比賽。日國棋壇對少年天才,既愛又恨,愛他一掃石川介因病退役之后,日國棋壇的頹風(fēng),恨他桀驁難馴,不為體制所用。
正因他下棋參賽,全憑興趣,入段多年來,也不見他有參加華日友誼賽這樣妝點政治的棋賽的意向。
這一次,日國終于派出愛重萬分的珍寶,卻對上了華國無名女將。
棋友戲評:
【華國棋協(xié)玩的好一出田忌賽馬。】——用自己的下等馬,對戰(zhàn)對方的上等馬。
【不知道庭初段是幸運還是不幸,剛?cè)攵尉徒舆B對陣九段棋手。】
【初段對九段,還是石川理這樣的強九段,這不又是一場指導(dǎo)棋?不會又下得跟和元老那場一樣難看吧。】
……
對陣名單公布之后,江陵長玫四人,加上華國國家隊的其余三名成員,齊心幫助庭見秋,研究石川理的棋譜。
遠(yuǎn)在宜川參加“豐健杯”的仇嘉銘,得知昔日大敵來華,拋下自己的棋不管,每日按時按點,詢問庭見秋的訓(xùn)練進(jìn)展,幫著擺棋研究。
仇嘉銘大狗撒嬌:“秋秋啊當(dāng)年就是這個家伙把我虐到看到棋就心悸,你要為我做主啊,幫我贏回來,贏得漂亮點。”
庭見秋好笑:“網(wǎng)上都說我給石川理塞牙縫都不夠。”
“那是網(wǎng)上,網(wǎng)上那些不認(rèn)識你的人,愛怎么說怎么說。”明知庭見秋根本不會為惡評介懷,不需要他的安慰,他仍積極分享自己深耕直播賽道多年的抗壓經(jīng)驗,“我們認(rèn)識你,你聽我們的,殺穿他。”
庭見秋捧著手機,輕輕一笑。
所謂“石川流”,是對石川介一脈棋風(fēng)的概括。這一派棋手,棋風(fēng)穩(wěn)定,專注力強大,落子如閑庭信步,看重后半盤、尤其是官子階段的精密計算,能以細(xì)膩的棋路,在毫厘之間,鎖定勝勢。
備戰(zhàn)室里的華國棋手,棋風(fēng)各異。其中,遲緯九段,雖效力于京城華一俱樂部,但既然此時他身為國家隊的成員,和庭見秋組為臨時隊友,便竭盡全力相助。他和謝硯之,是唯二曾與石川理在國際大賽上交過手的棋手,有不少深刻的經(jīng)驗。他語重心長地拉著庭見秋傾囊相授,開口便是小庭我告訴你,你這棋如何如何。
后來,言宜歌索性忘了昔日隊友遲緯大名,背后提起他,便一臉揶揄地將他稱為“小庭我告訴你”。
有一日,遲緯正講著棋,庭見秋突然笑瞇瞇地插了一句:
“遲九段,我怎么覺得,您對我的棋特別熟悉呢?”
庭見秋生就一雙狐貍長目,笑時一臉壞相,生生笑出遲緯一身冷汗。
庭見秋又問:“不會是,我有這個榮幸,被您研究過吧?”
遲緯干笑兩聲,連聲說“沒有沒有”。
何止他,由于元修明、元天宇的要求,整個京城華一的所有高段棋手,七八兩月,訓(xùn)練之余,都在扒庭見秋的棋。庭見秋在世界女子邀請賽、圍乙和定段賽上的幾盤棋,還有她參加小賽時對手記下來的譜,都被扒透了。
他甚至有自信說自己比庭見秋本人還熟她的棋。
庭見秋兩眼被棋桌前的護(hù)眼臺燈映得透亮,眼神如早秋晨風(fēng)一般很輕地,在他尷尬掛笑的臉上撇過,平平一聲:
“哦。”
九月中旬,第三十二屆華日友誼賽,正式開賽。
為照料遠(yuǎn)赴華國、客場作戰(zhàn)的日國棋手,賽程安排松散,每日一盤棋,中午開賽,選手們可以在各自所在的酒店里,睡飽喝足,再來到華國棋協(xié)精心布置的賽場,京城圍棋道場的大禮堂。
京城圍棋道場,位于京城市郊,原身是圍棋國家隊訓(xùn)練專用的棋院。上世紀(jì)末,棋院破舊不堪,元修明感念曾在國家隊訓(xùn)練的青蔥歲月,撥款重修,將棋院改造為京城圍棋道場。京城圍棋道場擁有全國一流的設(shè)施、師資、訓(xùn)練和比賽機會,吸引無數(shù)小棋童千里迢迢北上學(xué)棋,為京城,乃至整個華國,孵化有潛力的年輕棋手。
賽場離酒店有近一小時車程。謝穎和謝硯之一路陪送,將庭見秋平安送至賽場門口。
謝穎面露憂心:“小秋,你記著我跟你說過的話……”
“我記得,謝老師。”庭見秋微笑,“我只需要下好棋,圍棋之外的事,您會替我處理好。”
謝穎抬手撫了撫她的頭發(fā):“對。”
謝硯之悄悄向她比了個手勢:微微提起右拳,攥緊,搖一搖。
這是他們倆之間的暗號,意味著加油。
庭見秋也握緊拳頭搖回去,然后一擰身,進(jìn)入賽場。
賽場明凈,瓷磚地上纖塵不染,橙黃的頂燈熾烈,照得人睜不開眼,渾身生熱。臺上,是主席、裁判、記錄員等工作人員的位置,臺下,空曠的禮堂正中心,擺著一張棋桌,兩張適宜久坐的軟椅。
棋桌邊,石川理九段已入座。
他身形修長健碩,兩肩寬闊,身著版型休閑的淺灰色西裝,身子重心向后倚靠在軟椅后背上,右手?jǐn)R在棋盤上,小指別著一枚銀白色的尾戒。他生了一張可稱年輕俊美的臉,眼尾長而深刻,看向庭見秋時,勾著一絲好奇的笑。他在自己的領(lǐng)域,常年被舉國尊奉為天才,傲氣直露,卻并不引人反感。
禮堂邊緣,圍著一圈記者。他們一見庭見秋露面,便著急起身,按動快門,想要抓拍她入場面對石川理九段時,驚懼不安的表情。
但她沒有。
她很平靜地偏過臉,向臺下一掃,又如視無物,拉開石川理正對面的椅子,站在石川理面前,微鞠一躬:
“您好。”
石川理也起身,向她輕輕頷首,目光卻仍凝固在她的臉上,似乎是嫌她太認(rèn)真了,綻出一個笑,用標(biāo)準(zhǔn)流利的華語說:
“你也好。”
在異國棋手處聽到母語,庭見秋有些詫異,坐下后,趁比賽還沒開始,小聲:“您的華語說得很好。”
石川理不似傳聞中那樣無禮,順著她的夸獎,笑說:“謝謝。小時候,伯父石川介先生,讓家里的每個孩子都學(xué)了華語。他說,他在華國結(jié)識了重要的朋友,卻不曾用朋友的語言和他對話,十分遺憾。”
“石川先生原來是這么重視友情的人。”
石川介九段深居簡出,抗拒采訪,來華次數(shù)不多,大眾只認(rèn)識他的棋,對他的為人了解很少。至今,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檢索石川介,材料有限,連照片,也只有他早年下棋時的剪影。
“如今我能用華語與你交談,也算是圓了伯父的一個心愿。”石川理笑,“庭小姐,很高興,我終于見到你了。”
第46章 遇襲“你怎么敢傷他下棋的手——!!……
終于見到你了。
——這是什么意思?
庭見秋歪了歪腦袋。見石川理沒準(zhǔn)備解釋,她也不問,低下眼,等待裁判宣布比賽開始。
石川理試探一般古怪的目光,令她有些發(fā)毛。
十二點過半,華日友誼賽, 第一組五番棋, 第一輪,開始。
庭見秋持黑,按照這幾日與隊友共同研究的成果展開布局。
不過四十手,盤面尚未呈現(xiàn)出明顯的優(yōu)劣勢,庭見秋卻鮮明地感受到,對手并不認(rèn)真。
不是辛蕓那種圈外人來棋圈玩票的不認(rèn)真。而是對她本人的不認(rèn)真。像是不認(rèn)為她是值得竭盡全力的對手,所以早早地將注意力,從盤面上,移到盤外的她身上。
庭見秋落子后,無意間抬眼,正好撞見石川理帶著玩味的笑意,細(xì)細(xì)打量她的眼神。
庭見秋相當(dāng)謙遜地從自己身上找原因:石川理九段下棋心不在焉,一定是因為自己的棋,平鋪直敘,寡然無味,不夠吸引他。
于是下一手,庭見秋直接斷入石川理空中薄弱處。
再抬頭,對手終于扶著下巴,低頭看棋,形狀好看的眉頭微微蹙著,像是驚訝于她的膽大。
……和難纏。
石川理終于擺正態(tài)度,用心行棋。
他棋風(fēng)縝密,計算精確,步調(diào)從容不迫,較“石川流”的開創(chuàng)者石川介九段,更進(jìn)一步地發(fā)揮出“石川流”的優(yōu)勢。開局前百手,他在和庭見秋的亂戰(zhàn)之中,略占下風(fēng)。這一不足五目的劣勢,在后半盤的拉鋸之中,逐漸被石川理的官子優(yōu)勢扳平。
庭見秋,三目憾負(fù)。
近六個小時的戰(zhàn)局,二人殺得勢均力敵,有來有往。她盡了全力,哪怕是輸,也輸?shù)脮晨臁?br />
第一盤棋的結(jié)果,在棋迷記者預(yù)料之內(nèi)。
賽后記者會上,媒體記者對勝方石川理,簡單提了幾個問題走形式之后,便開始按照一開始預(yù)備的采訪稿,刁難庭見秋,從“未通過預(yù)選賽便入選華日友誼賽是否感到才不配位”,問到“新象杯表演賽棋風(fēng)不振是發(fā)揮失常還是水平如此”。
庭見秋心知華日友誼賽表演性質(zhì)大于競技性質(zhì),從外交的角度看,賽后記者會和賽上棋局一樣重要。她耐著心,一一按照和謝穎商議好的說辭,不卑不亢地答了,語氣平和,不疾不徐,嗓音清冽低緩,無論記者再怎么試圖激怒她,她都不露一點作色。
她只是失望。圍棋的優(yōu)劣勢瞬息變換,觀棋者不似弈棋者本人,看不出這局棋是如何你來我往、勢均力敵。明明這是一盤很精彩的棋,這些記者卻只顧著在她身上找選題,做文章。
長達(dá)四十分鐘的記者會終于結(jié)束。
兩名棋手端坐臺上,等記者都散場后,才起身。
會場門口,半開的門外,庭見秋辨認(rèn)出謝硯之側(cè)臉的輪廓。他站在門邊,等庭見秋結(jié)束,帶她回酒店休息。
在她離席的前一刻,石川理轉(zhuǎn)向她,微笑說:“庭小姐,我想送給你一份禮物。”
他抬手,賽場另一側(cè)的工作人員捧上他早已備好的紅檀木盒。
“我特意從日國帶了三本珍瓏棋局的珍稀藏本,書頁存有本因坊秀成的朱筆手批。這三本棋譜,過去一直被珍藏在日國京都古道寺之中,不見天日,缺少研究。我想,你或許會感興趣。”
豈止是感興趣。
她快興奮瘋了。
石川理撥開鎖扣,露出盒中三本蟹青色封皮的古籍。古籍保存細(xì)致,頁腳生脆泛黃,卻不見破損與霉變。
“我可以摸摸嗎?”庭見秋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生怕撞壞了古本。
石川理狹長雙目微垂,看她素來表情平淡、此刻卻盈著雀躍的眼角眉梢,笑說:“當(dāng)然。如果連摸都不能摸,怎么研究它?”
庭見秋將臉低下,湊近略帶塵灰的木盒,探出一根食指,好奇地去觸頁邊。
石川理大笑:“不要緊的,沒那么脆弱,我可以跟你簡單說說保養(yǎng)的方法……”
臺上二人說笑的幾分鐘里,謝硯之半身進(jìn)門,后背抵在門框之上,與石川理眼神相接的一刻,面沉如水。
石川理在世界賽上,有幸和謝硯之相遇過數(shù)次。兩人各為自己國家的翹楚,勝率不分上下。他對謝硯之印象最深的,便是那張從布局,到中盤廝殺,到終盤,或勝或負(fù),都不會流露出多余表情的臉。他像是一串漂亮精致的代碼,自洽,穩(wěn)定,遵照著棋類游戲的規(guī)則而生,永遠(yuǎn)不會有崩潰的一刻。
此刻,二人之間隔了不遠(yuǎn)不近的一箭距離,男人眉目的情緒,如籠煙霧,難辨分明。
石川理平靜地將視線移回庭見秋發(fā)頂。她用指尖勾動書頁,長睫一眨不眨,淡色嘴唇動得飛快,無聲地讀著
第1篇 譜。
見她讀得專注,像是要將臉埋進(jìn)他手上捧著的木盒之中,石川理笑說:“帶回去,慢慢讀吧。”
庭見秋遲疑了一瞬。
她知道,從她被日國棋院指定來參加友誼賽,到石川理的舉止,沒有一樣不怪異的。她心里也有模糊的猜測。
眼前的禮物太貴重,暗藏著一份她不了解、也未必支付得起的價格。
但她沒辦法拒絕本因坊秀成的細(xì)密朱批。
匆匆?guī)籽郏呀?jīng)入了迷。
庭見秋橫下心,鄭重地接過紅檀木盒。木盒質(zhì)重,裹著一股淡木香氣,紋路觸感細(xì)膩。再三向石川理表達(dá)感謝后,她抱著紅檀木盒,噔噔噔地跑下臺,和謝硯之匯合。
步子快得像是怕石川理反悔。
石川理仍在原地,淡笑著看庭見秋小跑時翩飛的淺棕色發(fā)梢,和門前的謝硯之,在她轉(zhuǎn)過身來的瞬間,如玻璃上的水霧化去一般,逐漸變得顯豁、直白與欣悅的神情。
“這是什么?”謝硯之眼神掠過她手里不菲的木盒。
“寶貝。”庭見秋臉上閃過一霎的得意,轉(zhuǎn)瞬又擔(dān)憂地小聲,“非常非常貴重,我是不是不應(yīng)該收?”
說得好像謝硯之如果說不應(yīng)該,她舍得還回去似的。
謝硯之掀起眼皮,飛快地掃一眼仍站在臺上抱手看向這邊的石川理,不動聲色問:“你想要嗎?”
庭見秋坦誠:“想。”
謝硯之勾了勾嘴角,抬手按在她纖薄的脊背上,腕處使勁,引她向石川理背過身,沿著會場外的長廊向外走:
“那就拿著,沒事。”
“太好了,我跟你說……”庭見秋高捧起懷里的木盒,一邊急步追著他的步子走,一邊絮絮地描繪自己剛收到了怎樣的一份大禮。
臨去前,謝硯之最后側(cè)過臉,一瞥賽場正前方的主席臺。
石川理九段已經(jīng)離開了。
翌日,五番棋,第二輪。
庭見秋仍較石川理稍晚入場。又一次,她直直無視了場下躁動的記者,向棋桌走去。她狀態(tài)奇佳,神采照人,長發(fā)梳至腦后,步調(diào)輕快,兩眼柔光熠熠,在見到石川理的瞬間,她輕快地一笑:
“石川,謝謝你的書,我跟著擺了一晚上棋,有大長進(jìn),請你今天多小心。”
石川理也隨著她笑:“事先說明,我送書是出于好意,不是想靠打擾你休息這樣的盤外招贏棋。”
“你不了解我,”庭見秋入座,順手捧過棋碗,唇邊露著一粒虎牙,亮晶晶的,“我看棋只會越看越精神,比睡飽了還有用。”
石川理爽朗大笑:“受教了。”
庭見秋注意到,當(dāng)她與石川理對話時,記者顯然有些躁動,快門聲、私語聲不停。
她及時地斂了笑意,埋頭數(shù)棋盤上的交叉點。
中午十二點半,友誼賽第一組第二輪正式開始。
持方互換,庭見秋本輪持白,落子極快,攻勢猛烈,如疾風(fēng)驟雨,在盤面上肆意搜刮。
友誼賽是慢棋制,雙方各有兩個半小時,保留時間耗盡后,各有十次一分鐘的讀秒。
兩個半小時,足夠一個棋手將細(xì)膩的算路發(fā)揮到極致。
前半場,庭見秋似完全不顧時間的富余,全憑直覺,怒海驚濤般地攻殺。石川理見她與昨日棋風(fēng)略有不同,短暫調(diào)整之后,穩(wěn)健應(yīng)戰(zhàn)。
棋至中盤,庭見秋猛然停下來長考。
棋盤之上,數(shù)條黑白長龍,蜿蜒纏繞,逐漸探出長牙,逼向?qū)κ秩崮鄣念i部。生死復(fù)雜,全在毫厘之間的計算。
石川理趁對手棋鐘轉(zhuǎn)動,計算完接下來的幾處變化,便停下來稍作喘息。
他承認(rèn),庭見秋確實如她所說,只要對著棋便不會累,越計算,越精神。兩眼形狀特殊,雙眼皮狹窄,眼周熬得赤紅,反倒襯得一雙淡色眼瞳,如貓眼一般晶亮醒目,為平靜無波的臉上平添一絲生動。
半小時的長考過后,庭見秋落下了第132手,一手鎮(zhèn),似橫空而來,毫無因由,舍棄兩條未做活的長龍于不顧,挺向黑子陣地,進(jìn)一步貪婪掠地。
石川理分毫不讓,在與白棋鎮(zhèn)子作戰(zhàn)的同時,暗暗威脅白棋長龍。
庭見秋施展治孤強手,白棋身法輕盈,寥寥數(shù)步輕松走暢,視石川理的攻擊為無物,在石川理的領(lǐng)地之中做活、出頭。
盤面上,白子落地,步步生花,看似棋形輕薄,實則盤根錯節(jié),令石川介難以輕易下手。
若非棋賽不允許雙方在行棋過程中對談,石川理愿起身,為這一棄子爭先的大膽治孤叫好。
后半盤,雙方情勢較第一輪更為焦灼,咬得難解難分。最后,占據(jù)時間優(yōu)勢、有更多時間計算官子的石川理,以一目半的微弱優(yōu)勢,再次取勝。
庭見秋起身,向石川理再一次,深鞠一躬。
前一日的贈書,固然昂貴,今日石川理以好棋相贈,更是難得。
石川理負(fù)手一笑,也回一禮。
工作人員拉開賽場大門,宣布記者可以進(jìn)場采訪。
庭見秋按照昨日流程,向賽場前方的主席臺走去,腦中仍不住地計算最后幾目官子的得失,面上不自覺地掛上興奮得有些古怪的笑容。
她走至中途,突然被一名記者叫住:
“庭見秋初段,你連輸兩盤,是由于收受了日國什么好處嗎?”
庭見秋懵然回頭:“沒有。”
記者厲聲斥道:“昨天有記者拍到你拿著一個貴重木盒走出京城圍棋道場,這個木盒在日國棋隊入境時的照片上也出現(xiàn)過,證據(jù)鑿鑿,你不承認(rèn)嗎?”
庭見秋心中突地亂了個拍子,提聲解釋:“那不是賄賂,是棋書……”
“那就是承認(rèn)了!”另一側(cè),傳來炸雷一般的洪聲。
一個穿著沾滿塵土的沖鋒衣、生有一張紫紅色肥胖面容的中年男性,從記者之中猛沖出來。
他的胸前,沒有記者證。
形狀粗短、凝血一般的深色手指,埋在外衣寬大的口袋里,似乎在探取著什么。
在聽到一聲幾乎掙破耳膜的“賣國賊”的下一秒,庭見秋眼前閃過一道刺目的白光。
卻沒有感受到疼痛。
有一個熟悉的修長身影,出現(xiàn)得比她向后躲閃的速度還要快,擋在她與襲擊者之間,只發(fā)出了一聲很低的悶哼。
她大腦一片空茫,不受控制地叫出他的名字:“謝硯之……”
謝硯之用右手手心,本能地遮在她頸前一尺處,生生替下一刀。
刀刃刺破肌膚的觸感,令襲擊者晃神片刻,安保人員抓住這一間隙撲上前。
襲擊者被制服時仍在叫罵庭見秋的名字。
但庭見秋耳畔只聽得見嗡鳴,觸目是謝硯之右手心,皮開肉綻的一道尺長的傷痕。他手掌薄而有力,這一刀入得極深,再進(jìn)一步便要刺穿。
“這是他下棋的手!”
她聽見自己尖銳刺耳得變了調(diào)的尖叫,摻著顫抖的哭音響起。她越過謝硯之,瘋了似地向前撲,沖向膀大腰圓、體型兩倍于她的攻擊者。
“這是他下棋的手——你怎么敢傷他下棋的手——!!!”
謝硯之趕忙從身后撈住她的腰,將她往回拉,右手鮮血如注,點點滴滴,落在她布料柔軟的米色襯衫上。
庭見秋像是被落在自己身上溫?zé)岬难獓槾袅耍瑔×寺暎粍硬粍拥亟┰谥x硯之懷中,任他抱著,任他撥過自己的肩,面向他,直視他慘白忍痛的臉。
“沒事了,沒事。”謝硯之呼吸急促,額上掛著滲出來的細(xì)密汗珠,卻仍掛著笑,抬起沒有受傷的、干凈的左手,替她揩去浸滿整張臉的眼淚,“一點都不痛,不要哭了。”
第47章 三十年“害死她,你也一樣贏不了她。……
救護(hù)人員趕在庭見秋把眼淚哭干之前抵達(dá),緊急處理傷口之后,將謝硯之帶往附近的急救中心。
最是游刃有余、處亂不驚的謝穎,這時候卻哆嗦得話都說不完整。陪謝硯之上救護(hù)車時,她兩腿發(fā)軟,怎么也踩不上去,靠醫(yī)護(hù)人員在車上扶了一把。
庭見秋也要跟著上車時,被醫(yī)護(hù)人員勸下。她衣服上落了一大片血漬,臉上沾了血又被淚水暈開,臟兮兮如涂鴉一般,看起來狀態(tài)比患者還差。
庭見秋一聽,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臉色,又?jǐn)Q在了一起,眼里蓄起薄薄一層眼淚。
謝硯之苦笑:“讓她來吧,她不來的話會一個人胡思亂想。”
護(hù)士震驚:“手都成這樣了你還說得出話呢?”
庭見秋抽了抽鼻子,用力一揉酸疼的眼睛,緊張問:“到底有多疼啊?”
刀是沖著她來的,她寧愿自己受。至少和謝硯之平分,一人一半。
“不疼不疼,別嚇唬她。”謝硯之臉色雖白,仍鎮(zhèn)定自若,言笑晏晏,仿佛那道觸目驚心的豁口,不是橫貫在他的右手手心上。
在急救中心,醫(yī)生為謝硯之診斷說,傷口較深,傷到了肌腱和血管,需要手術(shù)縫合。術(shù)后認(rèn)真復(fù)健,大抵可以恢復(fù)術(shù)前狀態(tài)。
謝穎早就不忍聽,坐在診室角落里崩潰地?zé)o聲流淚,只剩庭見秋,強撐著,咬著嘴唇埋頭在手機上記筆記。
此時已至深夜,醫(yī)院里人潮退去,謝穎壓抑的哭聲顯得格外鮮明。
縫合手術(shù)宜早不宜遲,越早越有益于手部恢復(fù)。
手術(shù)在后半夜開始,黎明前夕結(jié)束,醫(yī)生說,一切順利。
坐在手術(shù)室前熬了一宿沒有合眼的謝穎和庭見秋,這才長舒一口氣,揩著眼淚,從來不信神佛的兩個人,在心中默默將所有叫得出名字的神明都謝了一遍。
庭見秋不敢想象謝硯之失去他纖長漂亮的右手,因為她。
因為她貪心,大意,愚蠢,沒有意識到眼下的氛圍有多么緊張,竟然不多作考慮就收下了石川理的禮物。
因為她輸棋。
她才明白,棋無法像她和謝穎想象的那樣,孤立于外部世界而存在。
有些棋,是不能輸?shù)摹?br />
她回想起,自己對于重逢后的謝硯之的記憶,就是始于他的右手。
在火鍋店里,他禮貌又滿懷期待地,伸出這只手,向她說:“我是謝硯之。”
他分明認(rèn)出自己,笑眼里帶著小心翼翼的興奮,指尖含著輕微的瑟縮。忐忑得不像是數(shù)次站上過國際領(lǐng)獎臺的世界冠軍。和她在比賽影像里見到的氣定神閑的九段棋手,大相徑庭。
她記得謝硯之指腹上的棋繭,指甲上的磨痕,像是木質(zhì)雕塑之上,雕工誤刻的一筆。
后來這只手牽過她,撫過她的臉頰。總是很輕,像怕碰壞一片羽毛,溫柔又很堅定。
她把這只手弄傷了。
術(shù)后,謝硯之陷入昏沉的睡眠。醫(yī)生勸謝穎和庭見秋先去休息,等病人醒來再來探視,不然,照她們倆的臉色,下一個進(jìn)急診的就換成她們了。
庭見秋仍不愿走。
她一向犟,認(rèn)定的事,誰說了都沒用。
謝穎嘆了口氣,讓她記得去吃點東西,如果守在病房能舒服點,就隨她去吧。
她一個人打車回到京城圍棋道場。
這是她三十年前在國家隊訓(xùn)練時,住過七年的棋院。
她還記得,外墻墻角之下,埋著她和陸長玫用來計算勝負(fù)的棋子。她贏了,埋一顆黑子。陸長玫贏了,埋一顆白子。
后來元修明將棋院整修作京城圍棋道場,那塊埋棋之地,恐怕早已在動工時,被挖土機攪亂,棋子四散。
不知道她少女時代最幸福的時光,以殘損臟污的棋子的樣貌暴露在別人面前,是不是只顯得荒唐和可笑,像孩子的惡作劇。這是一個只有她和陸長玫知道謎底的謎題。
棋院雖大修,幾條如動脈一般的走道維持原樣,她輕車熟路地直通最頂層,校長室。
元修明果然在這里。為方便承辦華日友誼賽,這幾日,元修明將辦公地點從棋協(xié)本部,轉(zhuǎn)移至京城圍棋道場。
見到她,元修明仿佛知道她會來找自己,毫不訝異,熱情一笑:“小穎,好久不見。”
“為什么?”一夜沒睡,謝穎雙目大睜,暈紅的眼角染上近于瘋癲的怒意,聲音隨著身體的戰(zhàn)栗而顫抖不止,“你我之間的事,你我之間解決,為什么要在孩子身上下手?”
元修明狀似苦惱地蹙眉:“硯之的事,我也很遺憾。請你放心,我已經(jīng)和日方交涉過,他們也同意延遲比賽,等庭初段精神狀態(tài)好轉(zhuǎn)……”
“在我面前你就不要費勁演這出了吧!”謝穎銳聲打斷。
“小穎,你是覺得,是我害了硯之嗎?”元修明神態(tài)自若,微笑,“可是,關(guān)我什么事呢?”
庭見秋私下收受日國棋手禮物的事,不是他能決定的。
拍到庭見秋收禮的新聞,不是他發(fā)出來的。
昨日賽后的襲擊者,不是他。
他干干凈凈,一身無塵,清白無辜地坐在高位上,仍是登峰造極的強九段,提攜后進(jìn)的棋壇前輩,炙手可熱的華國圍棋掌門人。
謝硯之受傷的事,引爆棋圈,棋迷一片心疼憤慨。很快,元修明滿臉憔悴,一襲深色正裝,在記者面前深鞠躬,為本次友誼賽安保不力、錯令一個沒有佩戴記者證且有案底的社會閑散人員持刀進(jìn)入會場致歉。他語氣誠懇痛心,任誰見了都會以為,這真的只是一場安保疏失導(dǎo)致的意外。
唯有謝穎,知道他華美面具之下的真容。
狡黠,善妒,陰毒,詭計多端。
謝穎冷聲:“元修明,做任何事,都不可能不留痕跡。”
元修明聽了仰面哈哈一笑:“小穎,這些年我在北,你在南,不常見面,想不到你還是那個偏執(zhí)的小女孩。昨天的事,還有三十年前陸長玫的事——”
熟悉的名字一出,她心口霎時一緊,兩眼猛地大睜。
“——你都往我頭上賴。”元修明笑著搖搖頭,“我何必去害謝硯之、庭見秋,兩個孩子而已。你要怪,不如去怪庭見秋,在這么敏感的時候,竟敢收禮,輸棋……”
眼前的男人神情里毫無愧怍,帶著悠游的笑意,坦然地將所有錯誤,推給受害者本人。
謝穎感到脊背上漫過冰涼的驚悚,像是見到了一個偽人。
肉體凡胎,與人類在模樣上一般無二,學(xué)習(xí)模仿人類的情感表達(dá),卻自視凌駕于人類的道德規(guī)范之上的,全然空心的……偽人。
徹夜未眠,體力透支,造成她胃部輕微的痙攣,她望著元修明,喉口一陣惡心,從齒間咬出一句:
“元修明,你該死。”
“想必是你教的吧,教她只需要下好棋,棋之外的事都不必管之類的……”元修明好笑地低聲,“屁話。你以前單純的時候,還挺可愛的。但五十歲了還這么單純,就是蠢了,謝穎。”
謝穎眸色低暗:“元修明,你知道你和陸長玫最大的區(qū)別是什么嗎?”
元修明笑意一滯。
“陸長玫只在乎棋。而你,棋只是你沽名釣譽的工具。這就是為什么,你贏不了陸長玫。害死她,你也一樣贏不了她。”
三十年前,元修明、陸長玫與謝穎,參加第一個圍棋世界大賽“小松制造杯”之前,和棋院其他棋手,進(jìn)行了積分循環(huán)制的預(yù)選賽。
陸長玫將一眾男棋手挑下馬去,八輪全勝,穩(wěn)居第一。
最后擔(dān)任主將的,卻是七勝一負(fù)的元修明。
理由是,華國圍棋國家隊,從無讓女棋手挑大梁的先例。讓女棋手做主將,等于表明國家隊里的一眾男棋手,連女人都下不過。他們的臉面金貴,丟不得。
陸長玫順從地接受了這個決定。她無意爭做主將。于她而言,主將臺和副將臺,都是棋,只要能下棋,她便滿足了。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這樣想。
元修明面上神情短暫僵了一瞬,轉(zhuǎn)而又是一陣大笑:“我害死陸長玫?這不過你臆造的童話故事,好像這出爛戲里有一個惡人,剩下的所有人都可以安心地做受害者。如果不是陸長玫大晚上濃妝艷抹和兩個陌生男性在卡拉OK這種地方共處一室,如果不是她自己心態(tài)差、這么難看地輸了棋,誰舉報得了這位大棋士,女巾幗?”
元修明念出陸長玫的名字,每一聲都令她作嘔。
她冷冷地露出一笑:“元修明,這三十年來,你就是這樣說服自己,才能每晚心安理得地入睡的,是嗎?”
元修明厭煩地擺擺手:“我沒有什么可睡不著的。”
這注定是一場無法進(jìn)行下去的談話。
謝穎轉(zhuǎn)身離開,順著她熟悉的長廊,一路向北,摸到她曾住五年的寢室。
昔日她擺了一日棋之后倦極休息的房間,已改作一間雜物室,擺滿積灰的棋具。
上下鋪已拆,白墻重新粉刷過,她和陸長玫嬉鬧的痕跡,盡數(shù)消弭。
她在自己熟悉的一方小空間內(nèi),躬下身子,深深地呼吸著,將似被重重按壓得生疼的胸腔里,翻涌的情緒——憤怒,痛苦,悲傷,不甘,一并吐出。
等情緒略平復(fù)下來,她從口袋里,掏出正在錄音的手機,點下終止鍵。
華國圍棋協(xié)會的處分公告里,只說陸長玫私會日國男棋手。
可沒說,是幾個男棋手。
三十年。沒有證據(jù)、空空掙扎的三十年過去,她終于讓元修明親口承認(rèn),當(dāng)夜,在朝國的卡拉OK里,和日國棋手共處一室的,不止陸長玫一人。
還有一個,多年來踏在陸長玫枯干血痕之上,光鮮亮麗的元修明。
謝穎深知,錄音中的一時口誤,效力太低,無法作為決定性證據(jù),他大有狡辯的余地。
但這是元修明出錯的開始。
她會耐心布局,謹(jǐn)慎經(jīng)營,如狩獵前的母獅,迂回周旋,靜候?qū)κ值南乱粋失誤。
謝硯之睜眼時,天已大亮,身側(cè)只有庭見秋一人。
昨夜,她沒來得及回酒店換衣服,米色襯衫上的血污發(fā)黑。連著下了兩天比賽,本就體力大損,又因為他的傷,又是大哭又是折騰,她終于累得趴在謝硯之病床左側(cè)睡著。她睡相很乖,小臂交疊,腦袋擱在手臂上,怕打擾他休息,只占了很窄的一點床邊,沾過黏膩血水的長發(fā)結(jié)作一綹綹的,凌亂地散下來,落在臂彎、榻上、臉頰側(cè)。
他抬起安著鎮(zhèn)痛泵的、沒有受傷的左手,輕柔地碰了碰她的頭發(fā)。
庭見秋猛地睜眼,坐起身來。
他低聲問:“嚇著你了?”
“嚇?biāo)牢伊恕!蓖ヒ娗镎A苏Q郏鄣追杭t,嗓音本就低,如今全啞了。
謝硯之忙道歉:“對不起,以后不在你睡覺的時候打擾你。”
“我是說你的手。”床單下,她手指用力絞在一處,竭力抑制眼眶里快要墜下的眼淚。
謝硯之無奈:“醫(yī)生不是說沒什么大事嗎?我好好復(fù)健就可以了。你哭得像我殘廢了一樣。”
“不許胡說八道。”
她突然沉下上半身,將整個毛茸茸的腦袋,埋在謝硯之左臂的肘彎。謝硯之左臂一僵,右手麻藥失效之后鉆心的痛覺霎時消退,他只能感受到肘部貼著的、她溫?zé)崛彳浀钠つw,和濕潤睫毛抖動的細(xì)微癢意。
“我以前不常哭的。沒時間哭,哭一分鐘就少賺一分鐘的錢,少看一分鐘的書,太奢侈了。”她吐息溫?zé)幔ひ羯硢∏遒罢J(rèn)識你之后,好像總是哭。”
謝硯之心頭驀地一跳,像無數(shù)只蝶,剎那破蛹。
“但我還是覺得,小燕子,認(rèn)識你是我遇見過最幸運的事。”
第48章 脫馬擁護(hù)秋老虎暴政。
九點,言宜歌從酒店里帶了早餐和換洗衣物來。
華日友誼賽第二組的賽程安排已出,她將要對陣日國男棋手渡邊一野七段,每日悶在房間里研究對手的棋譜,不看手機,睡得也早。第二天醒來,發(fā)現(xiàn)謝穎、謝硯之、庭見秋都沒有回酒店,華國國家隊氣氛低壓,她才知道發(fā)生了些什么,立刻備上謝硯之和庭見秋需要的東西,打車去醫(yī)院探視。
新聞里,打碼的現(xiàn)場照片上,血跡模糊凌亂。她自認(rèn)為有了心理準(zhǔn)備。然而,在進(jìn)入病房,看見謝硯之被精細(xì)包扎起來、一動不動地擺在床側(cè)的手的那一刻,她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崩潰大叫:
“誰干的?!殺千刀的東西……”
“小點聲吧,這是在病房,怪叫大耳朵驢。”謝硯之安撫地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還以為你討厭我到巴不得自己劃我一刀。”
言宜歌瞪圓了眼:“是啊,第一刀被搶了,我能不急嗎?”
庭見秋接過言宜歌手里的一包衣物,說她去換身衣服,請言宜歌照看一下謝硯之。
謝硯之幸福躺平,言宜歌掛起邪惡的微笑,坐在他床邊,舉起一袋散發(fā)著溫?zé)崽鹣愕男伏S小籠,在他眼前晃了晃:
“喊聲師姐聽聽,我就給你吃。”
謝硯之呵呵冷笑:“餓死事小,師姐事大。”
“……”言宜歌露出嫌惡表情,不情不愿地把小籠包遞到他左手邊,“好爛的諧音梗。”
她和謝硯之,是當(dāng)年首爾圍棋道場里,僅有的兩名的華人棋手。
十一歲那年,她剛到首爾,尚不能熟練使用語言,是謝硯之不厭其煩地帶她練習(xí)朝語,幫助她和老師同學(xué)交流,在朝國棋手排擠她的時候,陪她擺棋。
她真摯地向謝硯之道謝,男孩一向端著裝腔作勢的老成笑容的臉上,現(xiàn)出一瞬的認(rèn)真:
“不客氣。我也很想聽有人跟我說華語。你來之前,我只能在網(wǎng)上找點華國電視劇,吃飯的時候放著聽。”
原來她不在的兩年里,謝硯之也曾經(jīng)像她一樣寂寞。
無論后來怎么彼此嫌棄結(jié)仇,互相拆臺作弄,在首爾并肩學(xué)棋的三年,他們算是對方唯一的親人,唯一可以托付信賴的后背。
一籠包子,謝硯之吃得慢條斯理,邊吃邊假裝不經(jīng)意地瞟向大門。
他在等庭見秋回來。
庭見秋這才走了十幾分鐘。
“謝硯之,我確實是討厭你。”言宜歌看他吃得心不在焉,神色復(fù)雜,“之前。”
謝硯之突然被罵,微揚眉梢,等她下文。
“我討厭你虛偽,總是想討好所有人,但其實又沒真的把誰放心上。”
謝硯之垂眼,含糊地“嗯”一聲。
“但現(xiàn)在,我又覺得,你愛她愛得太認(rèn)真了。”
言宜歌沒有說清楚,這個“她”指的是誰。但兩人心照不宣。
謝硯之沒什么反應(yīng),安靜地吃包子,半晌,才綻開一個自嘲般的苦笑,低聲:
“原來我是愛她嗎?我還以為我只是喜歡她呢。”
庭見秋在醫(yī)院的衛(wèi)生間里,換了身衣服,簡單洗漱了一把,用清水把身上的臟污洗凈了,才拾掇出一個人的樣子。只是臉色仍然差得要命。
她從兜里掏出手機,略過微信里彈出的無數(shù)問候消息,打開弈世的棋聞?wù)搲?br />
弈世論壇中的幾座千層高樓,都是有關(guān)華日友誼賽的。
首先,是有關(guān)國家隊人選的爭議。
庭峴的丑聞,她在新象杯閉幕式上對邱左思出言不遜,還有表演賽時的失常表現(xiàn),都令棋迷網(wǎng)友無法信任她有代表華國出戰(zhàn)的能力。
她在華日友誼賽中,連輸兩局,更是讓棋迷網(wǎng)友憤慨:
五番棋,幾乎沒有讓二追三的先例。庭見秋連輸兩局,敗勢已定,甚至有可能,華日友誼賽的第一組比賽,就被對方零封,剃成光頭。
這種可能性,是華國圍棋絕對不能承受的恥辱。
之后,她看到了那張作為導(dǎo)火索的照片:第一輪比賽后,她捧著紅檀木盒,跟在謝硯之身后,揚著下巴正對他說著什么。
這張照片,坐實她和日方有故。
評論里,罵她的居多。還有不少,連著謝硯之,乃至于整個江陵長玫一起罵,說庭見秋收受日方賄賂,身為領(lǐng)隊的謝穎和謝硯之不可能不知情,都是一丘之貉。
——紛繁復(fù)雜的輿論,她一概不知。謝穎把她保護(hù)得太好了,卸載她手上所有與圍棋無關(guān)的APP,減少她與外界的接觸,她自己也從來沒有好奇過,每日吃飽睡好,睜眼便是下棋,成了個無事小神仙,還胖了幾斤。
那些罵她的話,質(zhì)疑她的話,她尚且可以不放在心上。
唯獨偶爾冒出的幾句“謝硯之活該”,刺目,鉆心,她忍不了。
又往下劃,劃到一層高樓,標(biāo)題赫然是:
【華國職業(yè)圍棋棋手要是沒人了,讓虎哥去華日友誼賽,也比庭見秋強。】
評論區(qū)一片附議。
由于秋老虎一直沒有實名認(rèn)證,所以弈世的棋友將她當(dāng)作一名名不見經(jīng)傳的業(yè)余強豪,還為她編出了一個晚年悟道、錯過定段機會的辛酸故事。雖然仇嘉銘在直播時幾次透露過秋老虎是一名女棋手,但絕大多數(shù)的棋友還是根據(jù)秋老虎的棋風(fēng),直覺地將她當(dāng)成一名男性;又因她經(jīng)常走出十幾年前流行的定式,猜測她年齡應(yīng)在三四十歲左右,稱她為“虎哥”。
她第一次頂著“秋老虎”的三字ID,在論壇發(fā)言:
【真的嗎?】
弈世論壇很活躍,立即就有人發(fā)現(xiàn)秋老虎跟帖:
【秋老虎來了!】
【當(dāng)然啦!擁護(hù)秋老虎暴政!虎門!】
【別看虎哥沒入段,據(jù)我的人脈說,不少俱樂部里,職業(yè)棋手的集訓(xùn)還在觀摩虎哥的網(wǎng)棋。】
一個空洞的網(wǎng)絡(luò)賬號,所擁有的擁躉與偏愛,比庭見秋一個具體的、有血有肉的人,還要多。
她哀哀地笑一聲。
重返棋壇以來,她一直沉浸在黑白的圍棋世界里,滿腦子都是理性精密的計算,忘了非理性的愛恨,才有移山倒海的巨力。
她尋了個安靜的角落,蹲在醫(yī)院的墻邊一角,疲乏地將頭向后靠在冰冷的瓷磚墻上,撥通了攀柔的電話。
攀柔接得極快,語氣急切:
“秋秋,你還好嗎?硯之的手術(shù)怎么說?你們需要錢,還是需要法務(wù)和公關(guān)?”
聽到攀柔清亮柔和、帶著關(guān)切的聲音,庭見秋眼框頓時涌起酸意:“柔柔姐,手術(shù)很成功,這邊什么都不需要,我只是想請你和周總幫個忙。”
半個小時后,庭見秋調(diào)整好自己的狀態(tài),回到謝硯之的病房。
正好言宜歌待煩了,背著包準(zhǔn)備離開,對謝硯之響亮地交代:
“小籠包兩千,豆?jié){八百,沒收你勞動費,我很有良心了。”
謝硯之長嘆一聲,不耐煩地?fù)]揮手:“知道了,什么時候欠過你的錢?”
見庭見秋進(jìn)門,言宜歌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往她缺乏血色、疲憊浮腫的臉上一瞥,任庭見秋疑惑地看向自己。
謝硯之沉聲:“保密。”
言宜歌:“保密五千。”
“快滾。”
說滾就滾。言宜歌和庭見秋打聲招呼,背著小包離開。
謝硯之坐在病床上,用左手別扭地劃手機。
庭見秋撐起一個笑:“你在看什么?”
“看你的棋譜。”謝硯之轉(zhuǎn)過顯示著弈世APP界面的手機屏幕,豎起來,向著她,“你不是說不打算實名嗎?”
“秋老虎”三字旁,小字注明:
【庭見秋職業(yè)初段】
她可能是第一個要在弈世網(wǎng)里實名認(rèn)證,一個電話直接打到總裁夫人那里去的棋手。
只因為這樣最快,而她一刻也等不了。
“他們討厭你,是因為討厭我。”庭見秋語氣寡淡,面上不見半分委屈,只是陳述事實,“我要讓他們喜歡我,最快的方法,就是成為秋老虎。”
謝硯之神色微動。——她如壁立千仞,無欲而剛,從不為外物所累,從不在乎別人喜不喜歡自己。
這樣的人,為了他,第一次去努力討別人的喜歡。
“可惜,之前聽你說想匿名下棋,我覺得這個想法很好。”
庭見秋瞇眼一笑:“沒關(guān)系,我還有四個小號。”
謝硯之:“?”
這也太多了吧!
因謝硯之、庭見秋遇襲,華日友誼賽賽程暫時推遲。日國棋院表達(dá)了惋惜和理解,尊重華國棋協(xié)的安排。
謝硯之出院后,謝穎為他就近在京城郊外選了一家療養(yǎng)院,之后,便整日不見蹤影,只說覺得華日友誼賽的安保有古怪,她在調(diào)查。
謝硯之的手傷恢復(fù)緩慢,不時要復(fù)查,康復(fù)之后,還要進(jìn)行為期八周的復(fù)健。庭見秋索性把棋盤搬到了療養(yǎng)院里,和謝硯之對下,謝硯之口述,她擺棋。一日一盤,下得磨磨蹭蹭,從清晨,下到暮色四合,病房外傳來其他病人家屬帶來的盒飯的香氣,謝硯之耍賴說肚子餓,沒飯吃,就不下下一手。
言宜歌,和在忙碌科研間隙里從江陵飛來京城的孫建民,來陪伴謝硯之的時候,她就在京城城郊逛一逛。
庭峴去世多年后,她偶然讀到庭峴二十七年前,在京城參加華日擂臺賽時接受的采訪。采訪里說,他在訓(xùn)練的間隙,時常會在京郊的夢溪河邊草坡上散步。
她沿著老爸走過的路線,慢慢悠悠地散心。
三十年,滄海桑田。昔日光禿禿的夢溪河畔,建起一片居民區(qū)。沿河,有幾處供游人歇腳的涼亭,涼亭內(nèi)擺著石桌石凳,有風(fēng)閑過,落了一地米粒般的四季桂,殘香幽幽。
清晨,有不少老先生、老太太,結(jié)伴在河堤上鍛煉身體,閑話玄宗。也有在涼亭石桌上下棋玩的,多是下中國象棋,“將軍”聲、起哄聲,一片熱鬧。
她對象棋只略懂皮毛,但她喜愛下棋者聚精會神計算時仿佛入定的神情,總是忍不住探頭探腦,圍觀看棋。
庭見秋太年輕,在花甲老人之中,尤為扎眼。
有一日,她往人堆里湊時,被一名老伯叫住。
老伯年紀(jì)大約六十上下,并不算老,只是顯得過分佝僂和瘦削。九月初,天氣仍熾,他卻戴著一個深灰色的編織帽,將整個腦袋包裹住。
他對庭見秋笑得和藹:“小姑娘,你懂象棋?”
庭見秋急忙搖頭:“只知道規(guī)則。”
“喜歡象棋嗎?”
她直言:“象棋不如圍棋好玩。”
老伯哈哈大笑,指向涼亭外,一處供游人野餐的木質(zhì)長桌:“圍棋,我也會下一點,能不能向你討教一二?”
那張木質(zhì)長桌,她每每經(jīng)過,總是空空如也,今日卻多了一張輕薄的圍棋棋盤。
她本能地興奮:
“好啊。”
第49章 夜會“且看我用本因坊的棋,試一試元……
正是一日中最舒服的清晨時節(jié),日光輕暖,落在盤面上,黑白云子熠熠生輝。
無論是對陣九段棋手,還是眼前體弱的老伯,庭見秋都拿出最緊繃的狀態(tài),全力作戰(zhàn)。
老伯坐在棋盤另一側(cè),上身微微前傾,面對她兇悍嗜殺的棋路,不時露出微微一笑。無論庭見秋下出多么棘手的一著,都不見他有絲毫慌亂,落子輕盈,既避她鋒芒,又扼制她的進(jìn)一步發(fā)展。
棋面上,老伯執(zhí)白,正手行棋,棋風(fēng)溫和平淡,柔中見剛,左右全局的發(fā)展。當(dāng)庭見秋執(zhí)著于不必要的蝸角之利,白子便向外飛跳,引她著眼于全局。當(dāng)她過于冒進(jìn)貪勝,走得粗糙,老伯又會落下嚴(yán)厲一子,強迫她回過身來補斷。
這是指導(dǎo)棋。
不是元修明那樣一味殺棋、以大力相搏的下法,而是如這位老伯一般,和風(fēng)細(xì)雨地引導(dǎo)她發(fā)現(xiàn)自己行棋過程中的不足。
老伯面無血色,身形瘦削,顯然抱恙,庭見秋不敢長考,趕在日頭升至正中之前,果決地將這盤棋收尾。
無需數(shù)子。她知道,老伯將這盤棋,控制在了白棋略勝一二目左右的程度。
她起身,向老伯微鞠一躬:“石川先生,我輸了。”
石川介柔和一笑:“孩子,下得已經(jīng)很好了。”
“我聽說您身體不好,沒辦法長途旅行,怎么突然來華了呢?不會影響病情嗎?”她語帶憂慮。
雖然只是下了一盤棋,她卻能清晰地感覺到對面老者棋風(fēng)之中的仁和慈厚,與對她不加掩飾的善意。
石川介也起身,面露慚色:“我要來跟你道歉。我那愚鈍的侄子,做事太不周全,給你帶來很多麻煩。”
事后,庭見秋想過,會不會是石川理借送禮一事挑動情緒,引導(dǎo)極端的人來傷害她。但她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石川理沒有對她顯露出絲毫的敵意。更何況,三冊本因坊秀成的真跡,千金不換,天底下哪有人舍得布下這么珍貴的誘餌。
只是她仍忍不住想,如果這件事沒有發(fā)生,事態(tài)會不會演變到如今這么極端的情況。
庭見秋神色低落,石川介又嘆聲說:
“如果你有什么閃失,我在九泉之下,見到庭峴,都抬不起頭來呀。”
“您認(rèn)識我老爸?”
一時間,華日友誼賽的種種怪異之處,都有了解釋。
石川介微笑:“附近有一家老店,魚頭湯燉得很好。當(dāng)年,庭峴一贏棋,就會去那家店里喝一鍋湯慶祝。二十七年過去了,老板娘仍在那里熬湯,你想不想去嘗嘗?”
三十年風(fēng)雨過去,老店幾經(jīng)裝修,鋪面窄小依然,裝潢簡陋,卻有不少回頭客,一進(jìn)門便熟稔地大聲向老板娘點單。
兩人來時尚早,店里仍有幾個空位,石川介引著庭見秋,在靠里端的一張方桌邊上坐下。
昔日當(dāng)壚賣酒煮湯、青春明媚的幫廚,已變作掌柜,兼任一對雙胞胎小女孩的奶奶。她一邊忙著招徠客人,麻利地端菜,一邊溫柔地斥責(zé)圍在自己身邊、扯著自己圍裙玩的孫女們,要她們別添亂,快去寫作業(yè)。
石川介溫聲慢氣地點單。
一鍋鯽魚清湯,少放胡椒,一份燉得軟爛的牛肉,再炒一份時蔬。
老板娘熱情應(yīng)下,染著霜痕的眉眼笑得彎彎:“我們家的魚頭湯好喝吧,我看客人連著來了三天了。”
“是啊。我有一位老朋友,很愛喝。”
“怎么沒和老朋友一起來?”
石川介笑:“他有事,脫不開身。我?guī)畠簛韲L嘗您家的魚湯。”
老板娘看向庭見秋,笑開來:“我還以為這是你的女兒呢,真漂亮。”
“我沒有孩子,”石川介也望一眼有些無措的庭見秋,柔聲說,“老朋友的獨女,和我自己的女兒,沒什么分別。”
二十分鐘后,一鍋新燉好的魚湯呈上。魚湯奶白,散發(fā)著淡淡甜香。石川介先動筷子,剜出魚面上最軟的一塊圓肉,送進(jìn)庭見秋碗中:
“嘗嘗。”
庭見秋埋下頭,用調(diào)羹就著魚湯,輕咬了一塊魚肉。魚肉鮮美細(xì)嫩,入口即化,只剩齒間魚湯的余味,她驚喜地瞇起眼,歡快贊美:“好香好香。”
石川介被她貪吃的模樣逗得大笑,自己只盛了一碗魚湯,很細(xì)很慢地咂著。
與結(jié)腸癌纏斗的十年里,他與死亡共生。他的人生仿佛一半在人間,一半在冥府。由于身體的限制,他再也不能長久行棋,飲食起居也有不少要注意的事情。如此,生并不值得貪戀,死也沒什么可畏懼的。
直到他讀到一則華國的棋聞,說,作弊丑聞纏身的已故庭峴五段,有一個棋風(fēng)凜然的女兒,名叫庭見秋。
他在病床上,看了她在世界女子邀請賽上,對陣言宜歌的那盤棋。稚拙,冒進(jìn),卻又無畏,不屈,如一桿長槍,悍然捅穿棋面。
恍若庭峴再世。
他這才覺得,人間尚有未完成的事。
等一個療程結(jié)束,身體好了一些,他囑咐門生四處搜集庭見秋的棋譜。
世女邀請賽,到圍乙,又到新象杯,她與元修明九段的表演賽。
從棋路,讀心路。他在棋上,見到了一個與故友一般無二的青年棋手,棋心澄明,聰慧穎悟。
只是她公開下的最后一盤棋,和元修明的表演賽,行棋畏縮,像是受了什么打擊,竟然連自己的棋風(fēng)都變了。
在石川介看來,那盤棋,庭見秋的確表現(xiàn)不佳,但更狼狽的,是元修明。經(jīng)驗更豐富的長輩,身為指導(dǎo)棋中的師長,卻下得招招兇惡,趕盡殺絕,把指導(dǎo)棋下成了一場挾私報復(fù)。
他與元修明交手?jǐn)?shù)次,無論是棋力,還是在各自國家的年輩資歷,都相當(dāng)。
他清楚,一名老棋手,得被逼成什么樣子,才會下出這樣的棋來。
乳虎張目,幼獅初嘯,群山為之震顫。
……
等一鍋魚湯魚肉被庭見秋掃蕩了個七七八八,她終于開始探問:
“您和我老爸,是怎么認(rèn)識的呀?”
“二十七年前,我來華國,也在京城,參加華日擂臺賽。”
“我老爸連贏五局,鎖定華國勝局的那一次比賽。”
石川介思及往事,病容帶笑:“是啊。彼時,我已升至九段,手握名人頭銜和三個世界冠軍,風(fēng)頭正盛,心氣高傲。”
八九十年代,圍棋的世界級大賽極少,而且,多是團(tuán)體賽。
三個個人的世界冠軍,的確意味著世界頂尖的水準(zhǔn)。
“……擂臺賽,華日兩國各有八名棋手。我為日國主將,一個人挑落華國隊半數(shù)成員。第五日,華國國家隊,派出庭峴上場。”
后來的故事,庭見秋聽庭峴說了無數(shù)遍,就連那局他戰(zhàn)勝石川介九段的棋,她也擺得爛熟。
那是一場劫爭纏繞的激戰(zhàn)。
“華日擂臺賽,為防止作弊,不允許中途封盤。那盤棋,我與他相對枯坐在棋盤兩側(cè),下了足足九個小時。最后,兩個人都力竭。我自認(rèn)用盡全力,他還是勝我半子。
“我當(dāng)然不服氣。你父親當(dāng)時只是一個三段的青年棋手,甚至沒有參加過國際大賽,聞所未聞。我覺得我之所以輸棋,是因為我已經(jīng)連下了幾天擂臺,在體力上弱勢。于是我找了一個信得過的翻譯,替我遞話給他,要他晚上偷偷出來,跟我一起復(fù)盤。”
庭見秋牙尖咬著魚骨頭,邊聽邊笑:“《西廂記》。”
“比《西廂記》難辦多了。我們那時候,外事規(guī)矩嚴(yán)苛,中日棋手,是絕不能私下有交誼的,不然,一人背一個大處分。”石川介也笑,“我們白天在京郊的中華賓館比賽,晚上,在京郊又破又小的善華寺里下棋。每天半夜,我抱棋盤,他抱棋子,躲過管理人員,沿著墻根,再往郊外,偷偷走上兩公里。語言不通,只下棋。初秋,蚊子毒辣,我們一邊下棋,一邊在身上亂抓亂撓。”
庭見秋突然意識到了什么,眸光微動。
“他贏了我,還要繼續(xù)守擂,和日國棋手下棋。我也擔(dān)心過,夜里約棋,會不會影響他的比賽。沒想到,他壓根不用睡覺,越下越精彩,連贏五局,將日國隊早先的優(yōu)勢一舉扳平。最后,華國戰(zhàn)勝日國,報上將他推舉為‘民族英雄’,想必你也知道。”
她當(dāng)然知道。這是老爸職業(yè)生涯中,最光輝的一刻。
“擂臺賽結(jié)束后,我要隨隊離開華國。我與他無法通信,只好約定,如果我有機會,來華比賽,無論在哪個城市,當(dāng)夜,都會在當(dāng)?shù)刈钪乃聫R里,擺好棋盤等他。”
“——而我老爸,”庭見秋眼底濕潤,“要帶上棋子。”
石川介全然不知她為何神色微變,笑著點點頭。
“你父親是一個守諾的人。我和他的約定,一旦被人知道,兩個人的職業(yè)生涯,都將毀于一旦,還可能有其他麻煩。然而,十五年間,我訪華七次,他赴約六次。”
庭見秋擱在鐵質(zhì)餐桌上的手微微顫動。
不,第七次,他也去了。
拖著病體,抱著他不知道從哪里搜羅來的昂貴云子,倒了一班又一班的公交。
只是他沒有抵達(dá)。
撲朔迷離的往事中,空缺的最后一塊拼圖,終于補上了。她終于知道老爸是為了什么,每年報名華日擂臺賽的預(yù)選賽,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抱著兩罐棋子,孤身離家,坐上沒有返程的公交。
“你父親去世很久之后,我才得知他患病的事。他過世后,我再也沒有下過那么好的棋。——直到你出現(xiàn)。”
“我?”庭見秋微怔。
石川介輕笑:“這不是你的原話嗎。你的棋,是庭峴教的,你要用你的棋,為他言說。”
她眼眶微熱,用力點點頭。
“見秋,你的棋,有你父親的風(fēng)采,也已經(jīng)遠(yuǎn)勝于他。假若庭峴在世,見到你的棋,想必會很得意吧。”
“真的嗎?”庭見秋嗓音里帶著輕微的顫意,“可我現(xiàn)在……”
石川介正色,緩慢說:“你和小理的兩盤棋,我看了。論中盤戰(zhàn)斗的手筋,你并不遜于他。之所以連負(fù)兩局,都是因為開局,你沒有發(fā)揮出你的優(yōu)勢。”
提及開局,庭見秋心頭一緊。
“——你明明有可以克制小理的一套布局,為什么不用呢?”
他說的,是短刀流布局。
庭見秋坐正,肅然說:“請您隨我來我們棋隊的訓(xùn)練室,我有一局想向您請教的棋。”
謝硯之受傷后,庭見秋為方便照料他,一直和謝穎住在醫(yī)院和療養(yǎng)院邊上,沒有回過訓(xùn)練室。
這一日,訓(xùn)練室里人很齊。除了在療養(yǎng)院陪護(hù)謝硯之的言宜歌之外,選手和教練都在,在庭見秋攜石川介走進(jìn)訓(xùn)練室的一瞬,齊刷刷轉(zhuǎn)過來看向她。
杜律成結(jié)巴兩聲:“虎、虎哥!”
馮安康伸手,一記頭槌:“屁!男女都不分了,這是哥嗎你就亂叫?”
杜律成趕緊改口:“虎神!”
庭見秋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秋老虎的事,你們都知道了?”
幾名選手呆呆地看向她。
“虎神你都不上網(wǎng)的嗎?!”
庭見秋搖了搖頭:“網(wǎng)上亂七八糟的東西太多了,看了心煩,好幾天沒用手機了。”
馮安康幽幽:“弈世論壇都炸了幾天了……”
秋老虎實名之后,庭見秋的口碑一朝逆轉(zhuǎn)。
庭見秋可能是個無名無姓的初段棋手,公開的棋也就那么幾盤;但秋老虎,那可是拿弈世網(wǎng)當(dāng)魚塘練手、把仇嘉銘七段治得服服帖帖、能和謝硯之九段打個來回的,匿名之神。
罵庭見秋的棋手一時偃旗息鼓。畢竟他們學(xué)了秋老虎半年的棋,也算是互聯(lián)網(wǎng)門生,對老師,不敢大不敬。
更有庭見秋在“新象杯”上結(jié)識的年輕棋手們,站出來替她打抱不平:
如果庭見秋的水平,真的只是表演賽上展現(xiàn)出來的那種程度,真的像劉柏巍在報道里渲染得這么糟糕——那怎么解釋她能夠在“新象杯”戰(zhàn)勝為數(shù)甚眾的新職業(yè)棋手,拔得頭籌?
難道要說,新初段,都菜?
媒體也不再吭聲了。
如果庭見秋,就是弈世網(wǎng)今年風(fēng)生水起的新任頂流“秋老虎”,那么,她與元修明的那場表演賽,就并不能代表她的真實實力。反而,她在圍乙上的驚人表現(xiàn),定段賽全勝直升、新象杯亞軍等鮮亮的戰(zhàn)績,乃至她與石川理差距微弱的兩盤輸棋,都重新被提起、分析。
庭見秋究竟水平如何,媒體不敢妄斷。
所有人,都在等華日友誼賽重啟之后,庭見秋與石川理的下一輪比賽。
如果是秋老虎,能和謝硯之掰手腕的秋老虎,或許,和石川理有一敵之力。
趁“秋老虎”脫馬事件熱度正高,公眾號【觀棋不語楊惠子】貼出一篇時論:
【秋老虎:重新定義“女人棋”】
這篇文章,與一個月前劉柏巍貶斥庭見秋的報道針鋒相對,爬梳了弈世論壇長期以來對于秋老虎性別身份的種種臆測,將以棋風(fēng)斷男女、“男人棋”應(yīng)當(dāng)如何而“女人棋”又該如何的言論,稱為“男權(quán)神話籠罩下的陳舊敘事”。
圍棋只分黑白,不論男女。
秋老虎的棋,便是明證。
秋老虎本人,對這一切全然不知,也絲毫不感興趣,應(yīng)了聲“哦”,就向隊友們介紹:
“這位是石川介先生。”
石川介患病之后,鮮少在外露面,近十年定段的棋手,沒有在公開賽事上見到石川介的機會。
在場的三名國家隊成員,聽到這個名字,又望向庭見秋身后,身形佝僂瘦削的老先生,一個比一個吃驚。
遲緯:“哪個石川介?”
馮安康:“我想的那個石川介?”
杜律成哆嗦:“虎神人脈……”
石川介溫和謙遜地向華國棋手們問了聲好:“叨擾了,借貴地擺棋。”
杜律成:“您客氣了,您要是喜歡,在我頭上擺都行。”
馮安康又伸手,一記頭槌。
遲緯九段畢竟見過大世面,立馬狗腿地為石川介布置好棋桌棋局,擺好適宜常坐的軟椅,又說:“您身體如果有任何不適,及時跟我們說。”
石川介認(rèn)識遲緯,微笑謝過:“多謝小遲。我這陣子恢復(fù)不錯,不必?fù)?dān)心。”
庭見秋不多話,落座在石川介面前,飛快地擺出她與辛蕓的第三戰(zhàn),將自己短刀流布局的設(shè)計理念,以及辛蕓如何將自己的短刀流布局一一拆解,講給石川介聽。
石川介垂首,安靜聽棋看棋。
半晌,石川介問:“我讓小理給你的三冊本因坊秀成的珍瓏棋局,你讀了嗎?”
庭見秋答:“只研讀了第一冊。”
“我患病之后,不再參加比賽,潛心研讀秀成先生的幾部手記。唯有這三冊,我病情惡化,無暇研究,所以讓小理轉(zhuǎn)送給你。”石川介神情莊重,“研讀秀成先生的弈理,我才悟到大音希聲,是圍棋至上妙法,棋力也由此精進(jìn)。”
庭見秋輕屏呼吸,聽得專注。
“元修明這套棋,之所以克制了你的布局,原因有二。一,他看穿你布局上的幾處漏洞斷點,在恰當(dāng)?shù)臅r機分?jǐn)嘧鲬?zhàn),牽制你幾處棋形的呼應(yīng)聯(lián)系。二,他把自身走得很厚,使得作戰(zhàn)全無必要,他可以以厚勢取勝,這正是大音希聲之法。”
這些話,謝穎和趙良甫也說過。
但石川介的語氣,顯然是知道如何破解。
“你能做的,就是快。”
庭見秋輕聲:“快?”
她已經(jīng)很快了。她的短刀流,正是以高效布局著稱。
“對,比你現(xiàn)在,還要更快。”石川介溫厚一笑,“圍棋的公平之處在于,一人,只能下一步。只要你把每顆子的效率,發(fā)揮到極致,將棋走快、走暢,他便來不及分?jǐn)啵瞾聿患白龊瘛!?br />
庭見秋點頭稱是。
“本因坊秀成,便在高效手筋之上,頗有研究。他并非如你一般的力戰(zhàn)棋手。他的棋,輕盈、迅捷,快到可以止戰(zhàn)于未戰(zhàn)之際,這又是另一種不戰(zhàn)之戰(zhàn),正好可以用以應(yīng)對元修明的棋風(fēng)。”
石川介拈起庭見秋所持的白子,肅然道:
“且看我用本因坊秀成的棋,試一試元修明。”
第50章 讓二追三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
一連兩日,石川介展現(xiàn)出以他的身體狀況而言可稱驚人的體力與毅力,穩(wěn)坐棋盤邊,陪同庭見秋設(shè)計布局。
他孱弱體虛,話音輕如一陣微風(fēng),需要庭見秋凝神細(xì)聽。
庭見秋怕老先生身體吃不消,八點之后,便催促石川介先進(jìn)房休息。
溫厚平和的老人,此時卻表現(xiàn)出驚人的固執(zhí),強硬地留在棋桌上,說:
“抱歉,我還想下棋。”
不是為了指導(dǎo)庭見秋。
而是他想。
能和情態(tài)、棋風(fēng)與故友近似的女孩對弈,一解平生之憾,是他過去想都不敢想的幸運。
夜半,幾位年輕棋手都撐不住,早早回房洗漱休息,石川介仍抿著無血色的、干皺的唇,對著棋盤長久凝思,不時出聲與庭見秋討論。
庭見秋再三問他是否需要休息,石川介哈哈一笑,念出一句華國古詩:
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
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還有多長。有限的時間里,他只爭朝夕。
兩日過去,謝硯之不滿地給庭見秋打來電話,問她為什么這么久沒來看自己。
庭見秋還沒解釋幾句,背景音傳來馮安康向石川介討教的聲音:“石川先生……”
謝硯之手一抖,按斷了電話。
庭見秋和那個送書的石川理呆在一起。
他一向知道庭見秋認(rèn)棋不認(rèn)人,誰的棋好,她就和誰走得近。
石川理九段,和他在國際賽事上的幾次對弈,互有勝負(fù),應(yīng)當(dāng)說是棋力相當(dāng)。他大概是輸在新鮮感。庭見秋少見石川理的棋,難免要和他多交流幾句。
他對著窗臺發(fā)呆,無端一陣壓抑。
這時,庭見秋發(fā)來微信消息:
【見秋:[小貓摸頭.gif]】
【見秋:石川介先生來了,我這幾天有點忙,忙完來看你。】
【見秋:你多休息,不要碰水。】
窗臺外,午風(fēng)吹散暗云,本是將雨未雨天氣,一時放晴。
他沒察覺到自己正在笑,在一串語氣詞里,精挑細(xì)選了一個“嗯”。
因事故被推遲的華日友誼賽,在短暫休賽一周后,重新啟動。
仍是庭見秋,對陣日國棋手石川理九段,五番棋,第三輪。
庭見秋在網(wǎng)棋上表現(xiàn)驚人,但在已有兩場敗局的情況下,第三輪比賽,還是令廣大棋迷網(wǎng)友心中打鼓。
再一場敗局,庭見秋就再無轉(zhuǎn)圜之地了。
賽前一刻鐘,庭見秋準(zhǔn)時入場。石川理又一次提前入座,見她進(jìn)場,不避臺下的記者,起身,一振身上的正裝,當(dāng)眾躬身,為自己不夠周全的行為,向庭見秋致歉。他聲明,禮物是自己出于對庭見秋的仰慕,主動贈送,并不存在利益交換。
他罕見地收起不馴氣質(zhì),歉意真誠。
庭見秋輕聲:“謝謝你。”
他謙恭的態(tài)度,能讓她和謝硯之、謝穎所處的輿論狀況,好轉(zhuǎn)很多。
比賽正式開場前,兩人小聲地互相交流了幾句。
石川理半開玩笑地問起石川介在華國國家隊訓(xùn)練室里的狀況:
“怎么樣?我大伯很難伺候吧?他是不是一個愛念叨、規(guī)矩多、吝嗇、潔癖、古怪的倔強小老頭?”
庭見秋疑惑:“你在說誰?”
“就是我死板、苛刻、刁蠻、嘴毒的大伯石川介呀!”
庭見秋瞪大了眼。
她接觸到的石川介,像是掉進(jìn)河里之后,被河神換上來的一個溫柔敦厚、愛棋成癡的文弱老先生。
見到她的神情,石川理一臉絕望:“我懂了,是我大伯區(qū)別對待。”
十二點半,在記者瘋狂按動快門的抓拍聲與閃光之中,第三輪棋賽開始。
按照賽事規(guī)章,棋賽的前十五分鐘,媒體記者可以留在現(xiàn)場拍照。
十五分鐘后,第一名從賽場離開的記者,江陵晚報體育欄目棋牌板塊的記者許向東,興奮地在社交媒體上敲下一段話:
“棋迷朋友們,讓我們見證,今天,秋老虎短刀流的重生——”
華日友誼賽重啟的前一日,宜川“豐健杯”比完最后一輪,落下帷幕。趙良甫帶領(lǐng)江陵市代表隊奪下團(tuán)體第三的佳績,僅次于京城市代表隊和喜州市代表隊。
仇嘉銘擔(dān)任江陵市隊主將,表現(xiàn)尤為亮眼,七勝一負(fù),甚至擒殺京城市代表隊主將張博新九段。
如同寶鏡十年蒙塵,一招拭去塵埃,光彩鑒人。
弈世棋聞?wù)搲希W(wǎng)友戲稱:
【恭喜仇嘉銘終于回想起了大號密碼。】
【壞消息:老仇退步了。好消息:退步回十年前了。】
【仇嘉銘的棋誰懂啊……亂七八糟莫名其妙天馬行空完全不知來處但又完全殺不掉。這是什么,醉拳嗎?牛。】
只有趙良甫一行人知道,這場比賽,他們并沒有發(fā)揮出全部的實力。
隊里的每一個人,都因為庭見秋、謝硯之在京城遇襲之事,憂心不已。
仇嘉銘最是坐不住,情緒起伏巨大。趙良甫為讓棋手們專心比賽,沒收了全隊棋手的手機,仇嘉銘趁趙良甫不注意,出門買了新機新電話卡,注冊小號,通宵和往謝硯之、庭見秋身上潑臟水的網(wǎng)友罵戰(zhàn),第二天頂著青黑的眼眶比賽。
比賽終于結(jié)束。閉幕式領(lǐng)獎后,江陵長玫成員班師回朝。
不回江陵,北上飛往京城。
抵達(dá)京城城郊圍棋道場時,已是薄暮時分。
由于一周前謝硯之遇襲事件,華日友誼賽的安保史無前例地嚴(yán)苛,趙良甫一行人被攔在了京城圍棋道場外,一個個扶著行李箱豎起的把手,杵在門口生悶氣。
謝穎收到趙良甫的消息,特意從賽場內(nèi)出來,向安保出示工作人員牌,接他們進(jìn)觀賽區(qū)。
趙良甫憂心地問起第三局棋賽的情況。
謝穎神色平靜:“小秋又走回她最拿手的布局,但能看出來,她進(jìn)益很大,棋勢比以前更激進(jìn)。”
仇嘉銘好奇問:“‘短刀流’……不是已經(jīng)被元修明破解了嗎?”
“現(xiàn)在的‘短刀流’,行棋效率已經(jīng)高到——”謝穎緩慢地措辭,“元修明如果還想用他的老一套斷吃手段,破壞小秋的布局,除非,他放棄自己的布局。”
不守角,不拆邊,用盡全部解數(shù),全心全意阻撓庭見秋的步調(diào)。
這樣的下法,縱使能夠分?jǐn)嗤ヒ娗锏钠遄樱矡o法在后續(xù)的對殺之中取勝。
“那現(xiàn)在的布局,對石川理有效嗎?”
“開局,小秋形勢大好,石川理顯然有些應(yīng)對不過來。但到了中盤,石川理非常頑強,慢慢把局勢扳平。現(xiàn)在戰(zhàn)況很焦灼,看不出誰的贏面更大一點。”
幾人聊著,隨謝穎來到觀賽區(qū)。
觀賽區(qū)里,空無一人。觀賽區(qū)正前方豎起的棋盤上,擺著兩百余手棋,卻不見有人解說。只剩下幾名工作人員,在將特邀記者、兩國教練與棋手坐得東倒西歪的椅子復(fù)原。
連謝穎都分不清狀況,呆立在門口:“人都去哪了?”
工作人員認(rèn)出她來,好意提醒:“謝老師,已經(jīng)下完了,所有人都去賽場,看兩名選手參加記者會。”
三分鐘之前,謝穎還在對趙良甫一行人說,局勢十分焦灼,辨不出好壞。
瞬息之中,不知道是誰下出了決勝一手。
謝穎快步走向豎起的棋盤前,飛快掃過全局。——只比她離開觀賽區(qū)前,多了一子。
庭見秋的一手黑棋,落在右上白子尚未定型的角部。
點三三。
點三三是初學(xué)者入門時學(xué)的第一個定式。看似簡單甚至呆笨的一手,卻指向白棋大龍斷點。石川理所持白棋,要么自補一手,任落在三三之上的黑子肆意搜刮角部的三十目棋,要么就會被黑棋分?jǐn)啵戏秸灼宕簖埐换睢?br />
謝穎離開觀賽區(qū)之前,看遍整張棋盤,大小戰(zhàn)場,以為黑白都下得頗為堅實,暫時難以找到可以動手的地方。
轉(zhuǎn)眼,庭見秋便在右上出棋,鎖定勝局。
從這一手棋,往前看,庭見秋所有看似行得稍緩的棋,都是在為這一手絕殺做鋪墊,在外圍悄無聲息地緊氣,將白棋逐漸逼往絕路。
誠然,石川理可以選擇保守的下法,將角部這塊有限的實地拱手讓給庭見秋,加強白棋在外部的封鎖,增厚外勢,在實地不足的情況下,等待庭見秋的失誤。
但石川理沒有。
這一手三三,令他心服口服,爽快地投子認(rèn)輸。
這是石川理對對手的信任和尊重。這種敬意超越了棋局的輸贏。他相信能下出這一棋的棋士,絕無可能在后半盤犯下足以逆轉(zhuǎn)形式的錯誤,不必再為了貪勝,空耗彼此的時間。
謝穎與趙良甫站在棋盤前,沉默相視,從彼此眼里都認(rèn)出了驚艷。
——這不是他們能教出來的學(xué)生。
她的棋路,受到了另一種風(fēng)格的微妙影響。
“趙老師。”觀賽區(qū)門口,傳來庭見秋驚喜的喚聲,“你們怎么來了?”
楊惠子扔下手里的行李箱,一個猛沖撲上去:“秋秋秋秋,我們擔(dān)心死了——”
庭見秋拍拍她的背,抱著她輕輕晃了晃,權(quán)當(dāng)安慰。
謝穎問:“記者會這么快結(jié)束了?”
上一次記者會,記者們拿庭見秋開刀,刁難了她半小時。
“嗯。贏得太快了,他們好像還沒反應(yīng)過來,沒問幾個問題。”
五個小時,二百四十手棋,初段斬了一個九段。
能反應(yīng)得過來才有鬼吧。
夜里,謝穎挑了家昂貴的京城菜,請客慶功,既為“豐健杯”,也為庭見秋的勝利。孫建民一路護(hù)送不能磕著碰著的謝硯之,從療養(yǎng)院里驅(qū)車趕到。
菜還沒上完,謝硯之和庭見秋雙雙消失。
謝穎操心謝硯之的手,囑咐孫建民陪客,她出門去找兩個孩子。
在酒店走廊盡頭僻靜的一角,謝硯之和庭見秋蹲在花壇邊上,捧著平板,在弈世APP的電子棋盤上復(fù)盤。庭見秋擺棋,謝硯之用完好的左手指點下在哪里。
兩顆腦袋并在一起,沉思的時候都一動不動,像花壇邊上的兩顆裝飾用大椰子。
很乖,像小時候,他倆在業(yè)余圍棋升段賽上初相識時一樣。
謝穎深深看了一眼,轉(zhuǎn)身回席上。
仇嘉銘很關(guān)心:“他倆偷偷去哪玩了?”
謝穎笑:“復(fù)盤呢。”
叢遇英往嘴里扒著菜,欲哭無淚:“我還沒吃兩口呢,不要再卷了——”
散席后,謝硯之低落地被孫建民押回療養(yǎng)院,庭見秋回訓(xùn)練室,繼續(xù)和隊友與石川介復(fù)盤至深夜。
翌日,五番棋第四輪,庭見秋以更加積極主動的姿態(tài),再次中盤屠龍。
都說石川理九段是官子強手,中后盤計算力驚人。
庭見秋讓他根本進(jìn)行不到中后盤。
華日友誼賽第一組的五番棋,從一開始無人看好的零比二,逐漸拉平至二比二。
第四輪比賽過后的記者會,華日記者們?nèi)呵榭簥^,視日國的國寶級九段于無物,堵著庭見秋連連發(fā)問:
“連續(xù)贏下石川理九段是什么感受?”
“最開始的兩盤是在有意保存實力嗎?——噢我知道了,讓他一馬!讓他有點體驗感!國際友人都別白來!”
“對接下來的第五盤棋,庭初段有準(zhǔn)備什么戰(zhàn)術(shù)嗎?——不好意思差點忘了石川理九段還在,麻煩您捂一下耳朵。”
主動讓出C位、在一旁裝聾的石川理:“……?”
贏棋、輸棋,記者的態(tài)度天壤之別。庭見秋仍以她素來低而和緩的聲音,平靜謙遜地回答了每一個問題。
無論采訪者是敵是友,她誠實坦率,態(tài)度如一。
又過一日,五番棋決戰(zhàn),第五輪。
石川理終于熟悉庭見秋的新布局,穩(wěn)健地與她拉鋸,迂回避戰(zhàn)。他知道她跟隨父親庭峴啟蒙,回歸棋壇之后又師從謝穎,兩位老師走的都是中盤力戰(zhàn)的路子。
然而,在擅戰(zhàn)好戰(zhàn)之余,庭見秋的棋路又有一絲微妙地別于兩位老師的氣質(zhì),令他覺得有些熟悉。
在某一刻,當(dāng)庭見秋本可以糾結(jié)于一處斷點、卻又輕輕向外跳開爭奪大場時,他恍然意識到:
這是朝國棋圣韓智閔的棋路。
如果說,前兩日的中盤屠龍,充分地展示出庭見秋的作戰(zhàn)能力;那么今日,庭見秋令石川理見到了她兇悍拼殺之余,一縷冰冷的綿意。她不僅關(guān)注著眼底的死活,更有全局的考量。
中盤作戰(zhàn)的尾聲,石川理主動開啟劫爭。
劫爭極為考驗棋手的計算力,在這一點上,石川理自視甚高。他能在短時間內(nèi)算清楚毫厘之間的利害得失,衡量劫材的價值,與消劫的時機。
而庭見秋,是制造劫材的好手。
她一邊利用劫材,一邊手筋迭出,源源不斷地生出新的劫材。
素白指尖點至盤面上,恰似楊枝露水垂落,春草蔓生。
眼前女孩面無表情,長眸微垂,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盤面。如神祇,殺伐而又慈悲。
石川理劫爭失利,進(jìn)入官子,企圖將劣勢拉平。
長達(dá)三小時的官子戰(zhàn),又是另一番景況:庭見秋的官子,竟一斂中盤的強悍兇猛,與他慣下的棋風(fēng),是如出一轍的細(xì)膩精密。
石川理幼時便聽伯父說過他與華國棋手庭峴五段之間的故事,他并不意外石川介會將“石川流”的官子技巧,向庭見秋傾囊相授。
畢竟連他珍藏多年、從未啟封的三本本因坊秀成珍瓏棋譜,他都舍得送給未曾謀面的摯友獨女。
他詫異的是,他和高橋依子、小松雪等“石川流”傳人,苦學(xué)勤練多年才領(lǐng)會的棋路,短短數(shù)日,庭見秋竟能吞吃、內(nèi)化,不著痕跡地運用出來。
一盤棋,從布局,到中盤,再到官子,庭見秋出入各種棋路之間,根據(jù)不同形勢的要求,轉(zhuǎn)換風(fēng)格。
第五局,石川理撐到最后一處官子,最終一目半憾負(fù)。
本次華日友誼賽,他落敗而歸,眼看對手締造讓二追三的神話,心悅誠服。
之所以讓二追三罕有先例,最大的原因是前兩場敗局往往會極大地動搖棋手的心態(tài)。更何況庭見秋還遭到如此多不分青紅皂白地謾罵與攻訐,親眼見到謝硯之遇襲受傷。
庭見秋是凡人。他親眼見過她崩潰的神情。
但外界施加給她的一切,當(dāng)她進(jìn)入棋局時,都如肩上的塵埃一般,被她輕盈地抖落。
枷鎖是如此。
桂冠亦是如此。——賽后記者會,面對一眾將她捧作英雄的記者時,她微微露出困惑的表情,見不需要她作出回應(yīng),便微垂下頭,發(fā)呆。似乎仍在心中復(fù)盤剛剛那局棋。她蒼白的頰邊,落了一撮微卷長發(fā),他略略側(cè)臉看來,發(fā)梢正好掩在她挺俏的鼻尖。
漂亮澄凈,像松樹巔的一抔雪。
令他心生好奇,這抔雪若在掌心慢慢融化,會是什么樣子。
記者終于全部離場。偌大的賽場內(nèi),只剩下兩名棋手,和數(shù)名安靜履職的安保與工作人員。
石川理起身,喉嚨口有些不自在地緊繃著:
“庭初段,請問你有興趣,今晚和我一起吃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