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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秋分輕微的越界

    最后一場記者會,鬧哄哄地結束了。

    在記者緩慢離席的間隙,庭見秋有些疲乏地打了個哈欠,從椅背上掛著的小背包里,取出自己的手機。

    每次比完賽,打開手機的瞬間,總會瞬間涌上來的幾百條消息。

    ——她畢竟是結識了一批話很多的朋友。

    今天,微信卻安靜得出奇。

    私聊她的,只有謝穎幾個小時前發來的消息:

    “小秋,我有急事,先回訓練室了。你比完賽之后,盡快回來,有事找你。注意安全。”

    一旁,石川理起身,向她探過身,對她說了句什么。她蹙著眉心,正琢磨謝穎老師頭一次把她一個人扔在比賽場地,還催她盡快回訓練室,是為了什么大事,沒認真聽。

    好像,石川理是要邀請她吃飯。

    見她沒什么反應,纖薄的眼簾不見抬起,石川理又改口:“……復盤。”

    這倒有點意思。她有些可惜地舉起手機,展示了謝穎發來的消息:

    “不好意思。”

    她一轉念,又問:“復盤的話,要不要去我們的訓練室?”

    石川理應得爽快,長臂輕捷地從椅背后撈起自己的外套:“好啊,我開車送你。”

    華日朝三國駕駛規則接近,辦理簡單手續之后就可以互通駕照。石川理為出行方便,在京城租了一輛價格不菲的邁巴赫,停車場里,月光下,車身流暢如獵豹腰背,暗色外漆泛著锃亮的光采。

    雖然輿論風波已隨著庭見秋自證棋力而平穩度過,她仍細心地左右探看,確定沒有人在旁拍照,才終于邁上車。

    京城城郊,道路寬闊,車流量卻小,加之此時已近十點,路面上,只有路燈細長的影子,飛快地輕盈掠過。

    石川理開車時,將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搭在皮革方向盤上,腕處青筋突出,小臂肌肉結實,卻不見一絲緊繃的用力感。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與副駕駛上的庭見秋聊天,問起這幾日石川介在華國圍棋隊里的情況。

    他不僅車技極佳,論聊天也是一把好手,華語流利似母語,極愛笑,笑聲爽朗好聽。他聊起幼時,石川介在子侄輩里挑選接班人的故事。石川介沒有婚育,卻有六個兄弟,二十幾個侄子。石川理的童年像是一場不見血的大逃殺。

    他印象最深的是,日式廂房外半開放的走廊上,斜陽黯淡的光彩從走廊的一側打入。一排石川家的堂兄弟們,站在走廊上,面對著青草茵茵的庭院,整齊地低垂著如一個模子里造出來的、剔得光溜溜的腦袋,瑟縮地伸出柔軟的手掌心,等待石川介的戒尺,一個接一個響亮地落下。

    ——噢,石川理不在這一排兄弟之中。

    他資質最佳,從一眾堂兄弟間脫穎而出,是坐在院子草坪石凳上,為伯父數板子的那個。

    輸幾目,打幾下。

    中盤認輸的,連官子都撐不到,也不必費勁打什么掌心,趁早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吊死得了。

    “看不出來,石川老師還有這么兇殘的一面。”

    石川理笑:“他病后,對弟子們溫柔多了。又或許只是懶得再花心力管教,更想把時間花在自己研究上。”

    抵達華國圍棋國家隊下榻的酒店時,夜色昏沉。庭見秋念及謝穎所說的“急事”,步履匆匆,連跟在她身后的石川理都跟著緊跑了兩步。

    她推開酒店八層家庭套房改裝成的棋隊訓練室的木質大門,室內一片漆黑,卻似有刻意壓低的細碎笑聲。

    她還來不及錯愕,下一秒,室內乍亮,嘭嘭幾聲禮花作響,一個三層的香檳色蛋糕,邊緣亮起月白色的裝飾小燈——

    “秋秋,生日快樂!”

    訓練室里,坐滿了人,每個人面上都盈著欣喜的笑意。

    人群里,她一眼看見蛋糕桌邊上,替她護衛著生日蛋糕一般的謝硯之。他受傷的右手垂在身側,袖口松垮地挽至肘部,左手扶頤,歪臉沖她笑。

    江陵長玫集結。國家隊的棋手們都在。石川介先生安靜地坐在角落里,照舊戴著他見外人時常戴的深灰色編織帽,氣質落落寡合,卻難得地面色尚佳。周柏、攀柔夫婦不知為何也趕來了,在訓練室墻邊堆了幾瓶好酒。

    原本擺在訓練室正中的幾張棋桌,被整齊地碼到墻邊,騰出一大片空曠的場地,鋪著幾張厚絨的大富翁地毯,幾枚巨大的骰子形狀的抱枕,滾落在地毯上,此時沾滿了方才放禮花時,落下的五顏六色的碎紙屑。一側堆疊了小山似的禮物,又一側堆了花花綠綠的零食和汽水。——不像立秋,像圣誕節。

    她才想起來,今天是太陽在一年中第二次直射赤道的日子。晝夜平分。在未來的日子里,地球的北極點將漸漸隱入漫長的昏暗之中,南極點則將迎來狂歡一般的光明。秋分,她的生日。

    庭見秋在訝異中瞪大了眼:“謝謝……”

    仇嘉銘起哄:“今天喜事成雙,不僅秋秋過生日,還戰勝了石川理那個小日——”

    庭見秋身后,石川理高大的身形,從門框邊歪出來。

    仇嘉銘舌頭打轉:“笑容如春風一般爽朗的日國友人。”

    石川理聞言一笑,向華國棋手們微躬身子,作自我介紹,最后才轉向仇嘉銘:

    “您很眼熟,我們是不是見過?”

    仇嘉銘咬牙切齒:“十年前啊十年前,鐘氏杯決戰三番棋,我飛你罩我跳你挖我長你壓我好不容易圍著你了吧你莫名其妙立一個又做活了。”

    石川理皺著眉思考了半晌:“不好意思,拿過的世界冠軍有點太多了,記不住。”

    “……”

    這可是鐘氏杯的冠軍!四年一屆、人稱圍棋界奧運會的鐘氏杯!

    謝穎也沒有料到石川理的突然出現:“小秋怎么到處撿姓石川的?”

    被撿的石川介、石川理:“?”

    庭見秋解釋:“是我,約了石川一起復盤。”

    “復什么盤!下新的!”言宜歌攛掇著把幾個男棋手好不容易碼到墻角的厚重棋桌往外拉,“難得人齊,正好玩聯棋。”

    仇嘉銘:“等等咱們不是說好今天晚上開party,只玩不學習……”

    言宜歌搓著一晚上沒下棋癢了吧唧的小手,理直氣壯:“所以我說的是玩棋,不是學棋。”

    仇嘉銘:“……?”

    “這可是庭見秋的生日主題趴。”謝硯之點破,“秋秋想象中最狂野的生日趴,大概就是一大堆人,在一個房間里,瘋狂地下一晚上棋。”

    庭見秋露出兩粒小虎牙,狡黠一笑:“嘿嘿。”

    言宜歌拉了剛熟悉起來的隊友馮安康組成一隊,石川理一拍庭見秋的肩,熟絡地沖她低下臉問:

    “我們組一隊?”

    謝硯之終于從蛋糕邊上起身,走至庭見秋身側,動作輕柔卻不容置疑地拂去落在庭見秋肩頭的手,語氣和緩:

    “秋秋還是和我一隊吧,我們倆下得多,彼此熟悉棋路,風格互補。”

    石川理挑眉微笑:“下得多,才要換換口味啊,總是和一個人下棋,多無聊。”

    “和同一個人連著下了三天棋,也挺無聊的。”謝硯之語氣淡淡,“更何況對手,還稱不上勢均力敵。”

    石川理絲毫不惱,平靜應下:“當對手,我甘拜下風。但秋秋還沒有和我一起下過聯棋。我作為隊友的時候,是一個忠實的輔助,而且,不愛吃醋。”

    “既然你們都這么想下棋,”庭見秋大度地一揮手,“要不就你們倆搭檔,一起下吧。反正我也下了一天了,正好歇歇。”

    兩人齊刷刷地看向她,眼底情緒莫名。

    庭見秋眼珠子骨碌一轉,費解地斟酌語氣:“呃……不用謝?”

    最后三個人怎么也湊不出一對。

    石川介便讓石川理,從日國國家隊里,喊來了更多“笑容如春風一般爽朗的日國友人”。

    日國國家隊下榻的酒店不遠,棋手們很快應老師的邀請趕來。

    華日棋手,無論是否曾交手、曾相識,此時兩兩成隊,湊了兩桌聯棋,連久不一線作戰的攀柔,都擼起袖子來湊熱鬧,撇下在場唯一不會下棋的周柏,一邊咂酒,一邊和同樣沒有職業段位的社交悍匪楊惠子,決斗大富翁之巔。

    語言不通,可棋是相通的,被叫吃時的嘆氣、成功打入的欣喜,也是相通的。

    壽星庭見秋,和傷員謝硯之,被仇嘉銘拉到一個安靜的角落里。他登上直播賬號,趁華日友誼賽的熱度,收割一波流量:

    “今天邀請來兩位重量級的棋手做客老仇直播間,這位是今天的壽星秋老虎……”

    庭見秋畢竟是初次以秋老虎的身份露臉,有些不自在地向鏡頭揮了揮手:“大家好,我是庭見秋初段。”

    脫馬,和華日友誼賽上的讓二追三,令庭見秋風評口碑逆轉;又加上仇嘉銘一向嚴格管理直播間彈幕,遇上對隊友出言不遜的彈幕,直接拉黑送走,此時的直播間內,氣氛一片和諧,擠滿整齊劃一的【虎神生日快樂】,幾乎遮擋了她辛苦掛上的青澀營業假笑。

    “這是小謝。”

    謝硯之也豎起沒受傷的左手,熟練問好:“棋友們好,我是謝硯之。”

    今晚的直播主題很簡單:讀彈幕,答彈幕問。

    彈幕多數問庭見秋近幾日比賽的心得,未來職業的規劃,是否打算參加下半年新一屆鐘氏杯的預選賽,問謝硯之手傷后恢復的進展,最后問到為什么傳聞那刀是沖庭見秋來的,最后受傷的卻是謝硯之。

    遇襲太突然,兩個人都沒有細細反芻過當時的情況,見到這個問題都是一怔。

    庭見秋淡色的眼瞳,在謝硯之波瀾不驚的俊秀面頰上一轉,又低眼看自己抵在一處、泛著白的指尖。

    這不是向她提出的問題。她不需要思考,卻又忍不住思考。

    ——這不是用“謝硯之是一個很好的人”這樣簡單的萬能回答可以搪塞的問題。

    “因為,”謝硯之語氣平淡,理所應當,“是朋友啊。”

    一個完全落在庭見秋意料之內的回答,不知怎地令她松了一口氣。

    仇嘉銘認可地連連點頭:“長玫內部關系很融洽的,我們都是很好的朋友。”

    彈幕又問:

    【好奇挑事:三位棋手最好的朋友是誰?】

    謝硯之不假思索:“庭見秋。”

    仇嘉銘接話:“我跟誰都很好,非要說最好的話,應該也是秋秋。”

    兩個人又望向沉默已久的庭見秋。

    庭見秋揚起似笑非笑的臉:“佩佩。”

    她剛進訓練室大門,撞上為她精心籌備的驚喜派對,就收到了羅佩佩遲來的生日祝福消息。顯然和這群人是串通好的。

    她與佩佩,讀研三年朝夕相伴,看似羅佩佩是更孩子氣、更愛撒嬌的那一個,實際上,在她經濟最困窘的時候,一直是同樣不寬裕的羅佩佩,把一分錢掰成兩半,陪她一起在食堂吃饅頭配免費榨菜湯。

    在此刻的語境下,她回答說佩佩,既是真心,也不全是為了真心。

    這顯然不是謝硯之預想中的答案。他頭一次在攝像頭前垮下臉,抱起手,別過臉去生氣。

    彈幕在一片哈聲中,穿過幾條:

    【解鎖小謝新表情!】

    【炸毛幼稚園小男孩,香香。】

    【小謝年齡是滿25減20是嗎?!】

    庭見秋探過頭:“你生氣啦?”

    謝硯之給臺階就下,裝模作樣地板著臉,轉過身來:“那我問你,如果你只能和一個人下棋,你會選誰?”

    庭見秋瞇眼一笑:“謝硯之。”

    “你遇到一盤棘手的棋,想找人復盤,你會找誰?”

    “謝硯之。”她接得很快。

    謝硯之臉色稍緩:“那如果,你輸棋傷心了,第一個會想到誰?”

    庭見秋微妙地停在這個問題上,半秒。

    她覺察到這個問題不同于其他問題的、輕微的越界之處,像是一片伸向她的、柔軟的含羞草葉。

    這是一處極不顯眼的停頓,半秒后,她很快又笑起來,笑聲清脆,長而上挑的眼角刻得更深。她順著他的語氣,半開玩笑似的:

    “謝硯之啊。”

    分明是謝硯之希求的答案,一個字也不差,可庭見秋卻用拿捏得恰到好處的語氣,將距離推開了半寸,控制在她覺得安全的范圍內。

    即便如此,她一笑,他眉頭便松展,不自覺地跟著笑起來,邊笑邊小幅度地搖著頭,一臉認命,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仇嘉銘像是被擱在另一個圖層里,融不進去,干著急:

    “不是,你倆干嘛呢?怎么就樂起來了?誰來解釋一下笑話?”

    彈幕更是短暫沉寂了兩秒:

    【欸?!虎神竟然這么會笑。】

    ——在棋盤前,記者會上,從不見笑影的庭見秋初段,此時何止是笑,更是“會笑”:

    因常年久坐室內練棋而有些蒼白的臉上,泛起淺淡的紅暈,從前看來晶亮得令人生畏的眉眼,染上小女孩似的調皮,飛揚靈動,兇相畢褪。

    那一刻,直播間里的觀眾產生了一秒的恍惚。

    就好像橫行街頭、無惡不作的卷毛壞貓,原來如果有些人放軟了聲音叫咪咪,她也會探出軟綿綿的爪子,開朵小花。

    第52章 愿望普羅米修斯終于獲赦,離開捆縛他……

    華日友誼賽的第二組賽程在三日后。兩隊棋手就當放個前所未有的雙日假期,在庭見秋的生日趴上,鬧到凌晨。

    天將明時,小松雪、叢遇英年紀最小,已經歪在沙發上睡得不省人事,高橋依子連哄帶騙地把小松雪喊起來,請石川理為他們翻譯:

    玩得很開心,但是時候不早了,他們要回去休息了。

    臨走前,高橋依子給華國的棋手們,送了她親手烤的小餅干:小巧的方形,用巧克力醬勾出正正方方的十字,模擬棋盤的形狀,再嵌上一黑一白兩顆圓形巧克力豆。她手藝很好,餅干烤得酥脆,口味香甜。

    原本裝著小餅干的背包空了,又裝上華國棋手們的禮物:買來還沒來得及啟封的零食,周柏珍藏的一瓶好酒,還有許多張構圖亂七八糟、曝光混亂隨意的拍立得,畫面上,不同國籍的棋手們呲著閃亮的白牙,笑得燦爛。

    當晚留存的照片,被仇嘉銘發在社交網站上。

    有人說,華日擂臺賽更名為華日友誼賽十余年來,今年才第一次,覺得名副其實。

    秋分之后,江陵長玫再次一分為二,其余隊員回到江陵訓練,只剩需要參賽的言宜歌、帶隊的謝穎和忙于復健的謝硯之,留在京城。庭見秋本可以回江陵,卻仍選擇留在京城國家隊內,像隊友曾幫助她一樣,和隊友、教練一起研究對手的棋譜,設計戰術。

    石川介先生在華國國家隊里徹底住下,每日在訓練室周圍巡邏、看棋,一逮著好不容易閑下來的庭見秋,就擺出棋盤。

    他仍然清晰記得自己與庭峴交手的數十盤棋,將棋譜陸續打給庭見秋看。

    庭見秋從未敢想,老爸去世十余年,她仍能以這種方式,見到老爸生前下過的棋。

    由于石川介病情特殊,謝穎為他安排了專門的醫生與營養師,早晚評估他的身體狀態。

    沒有比賽的日子,日國棋手們會打著看望老師的名義,來華國訓練室里串門,下快棋玩。久而久之,大家愈發熟稔,小松雪發現庭見秋就是她曾在世界女子邀請賽上對弈過的“秋老虎”,有一種網友見面的喜悅。

    小松雪,姓氏響亮,父家是小松制造。小松家族歷來重視圍棋,八十年代,小松制造株式會社最早承辦世界級別的團體賽事,開啟一個圍棋也能誕生世界冠軍的新時代。

    父家資財雄厚,而小松雪看起來不見富貴氣息,只是一個完全沒長開的小女孩,胖嘟嘟的,一米五出頭的矮小個子,生就一張討喜的粉圓臉蛋,總是穿著一身卡通大頭卡通印花的黑色短袖。她正值叛逆期,除了下棋之外,最愛看動畫片,一看就上頭熬夜,幾名師兄姐輪流照管她。

    傳聞,日國訓練室里經常響起師兄姐強行掐了電視后、小松雪的慘叫聲。

    華日友誼賽進展的同時,新一屆鐘氏杯的資格賽在各賽區啟動。

    除卻謝硯之、遲緯這樣各國等級分前列的一線棋手,以及上一屆進入鐘氏杯八強的棋手,可以直升本賽之外,華國隊仍余下6個名額,需要經過長達數月的資格賽、預選賽,決出入選本賽的棋手。

    謝穎甚至不需要征詢自己隊內年輕棋手們的意見,便將他們的簡歷,一股腦投給了鐘氏杯組委會。

    ——因為沒有人會不想參加鐘氏杯。

    鐘氏杯世界職業圍棋錦標賽,因與奧運會同為四年一屆,所以被稱為圍棋界奧運會。這是國際上影響力最大、獎金最豐厚、關注度最高的圍棋個人賽事。

    鐘氏杯迄今八屆,它遴選出的八名世界冠軍,地位堪比一時之棋壇盟主。

    無論是巨額獎金,還是地位名聲,抑或只是一個難能可貴的鍛煉機會,鐘氏杯都能提供,無比誘人。

    庭見秋也在趨之若鶩之列。

    為了協調參賽棋手的時間,使資格賽不與這些棋手參加的其他賽事時間沖撞,報名棋手需提供自己已有的賽程安排,由鐘氏杯組委會,分時段、分賽區,抽簽進行比賽。

    言宜歌、仇嘉銘、叢遇英,最早一批接到參加鐘氏杯資格賽的通知。

    言宜歌在三比二戰勝日國棋手渡邊一野之后,便趕往昌州賽區,參加鐘氏杯資格賽第一輪。

    五天之后,她又出現在京城訓練室的大沙發上,曲著腿,半躺著看手機里的圍甲賽事轉播,悠閑得像只是出門遛了個狗。

    資格賽海選棋手,不看段位,隨機抽簽。對她而言,簡單得有點無聊了。

    言宜歌的原話是:

    “叢遇英都能出線的比賽,真的需要我親自參加嗎?”

    十月初,更新后的華國職業棋手等級分公布:庭見秋因在華日友誼賽中,以初段戰勝日國九段,直升三段。

    謝穎和趙良甫都為她感到可惜:

    如果是十余年前的華日擂臺賽,她能面對九段棋手,下出連勝三局的優秀戰績,終結比賽,甚至有直升五段的可能性。

    謝硯之:“急什么,她拿個世界冠軍就直升九段了。”

    言宜歌垮著一張吃小孩的臉:“呵呵他又來了,又把拿世界冠軍說得像在批發市場買了個馬桶搋子一樣簡單。”

    庭見秋也不急。她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段位。有時面向記者做自我介紹時,她仍嘴一快,自稱庭見秋初段,記者好意提醒,她才歉然改口。

    十月中旬,庭見秋三段收到了鐘氏杯組委會的通知:

    按照組委會的賽程安排,她將在兩日后,前往云春賽區,參加鐘氏杯資格賽。

    石川介得知她要離開京城去比賽,神色有些低落。他臉頰瘦削而多褶皺,一低沉,眼角、嘴角便都耷拉下來,將情緒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

    庭見秋安慰他說:“我只是離開五天,比完賽,又會回來的。”

    “當年你爸爸和我,隔一兩年,才能見一次面。那時候,年輕體壯,以為一兩年也不算很長。”老人語氣哀傷,“現在怎么連五天都覺得這么久?”

    聽得庭見秋心下有些酸楚,解釋說:“我一來是要去比賽,二來,家里有件禮物,要帶給伯伯您。”

    她從聽到老爸和石川介先生之間的往事的那一天起,就計劃了這份禮物。

    ——老爸去世后家里留下的唯一一副棋具,同時也是老爸的遺物,他生前最后抱著的東西。

    那兩罐質地溫潤、價格高昂的黑白云子。

    雖然大半罐棋子在公交車上磕碰碎裂,它們卻始終是季芳宴與庭見秋珍藏的寶貝。十二歲的庭見秋,在父親離世的公交車上,將破碎的棋子一顆一顆地拾起,存進棋笥之中,在季芳宴的默許下,一直將它們藏在床底,從未啟封。

    如今,它應當去往它本就該去的地方,實現老爸最后的心愿。

    赴云春當日,凌晨兩點,庭見秋睡得淺,被一陣輕緩的敲門聲驚醒。

    透過貓眼,她毫不意外地見到了石川介遲疑卻又任性的面孔。他摘了編織帽,露出化療過后無發的頭頂,面上現出怕打擾庭見秋休息的赧意。

    十月中旬的京城,夜里寒重,她急忙開門,迎石川介進來:“石川伯伯,您有什么事嗎?”

    石川介張了張嘴,似有些不好意思,最終還是說:“見秋,我又想下棋了。”

    庭見秋抬手看了眼表,有些為難:“可以等我回來嗎,伯伯?我今天上午要出發去趕飛機。”

    “就下一盤。”石川介輕聲懇求,一點都沒有長輩的架子,“拜托了。我無論如何都想下棋。像想喝水一樣地想下棋。渴得胸口在燒,怎么也睡不著。拜托了。”

    庭見秋點點頭,披上一件毛絨絨的厚睡衣,又取出自己的暖寶寶貼、棉圍巾、厚拖鞋、毛絨小帽,在石川介身上一通混搭。石川介任她打扮,看著她上上下下檢查自己渾身還有沒有哪里會漏風時、抿著嘴唇的嚴肅專注表情,眼神柔軟。

    “可以了。”庭見秋終于大功告成,“走吧,我們去訓練室。”

    深夜,訓練室里一片漆黑,連第二日要與小松雪作戰的杜律成,都不再加強訓練,早早休息了。

    庭見秋摁亮頂燈,引石川介到一張棋桌前,又為自己和石川介各倒一杯溫水,輕拭棋桌,最后入座,微躬上身:

    “石川伯伯,請您指教。”

    隨后在右上角部星位,落下第一顆子。

    石川介微笑應招。

    考慮到石川介身體狀況,庭見秋不便長考,又不肯草率落子,調動全部的精力用于計算,落子快而準,時常出現妙手,令石川介展露快意的笑。石川介則十分謹慎,他的體力不如年輕人,只在經驗上占優,為了將每一步都考慮清楚,他落子謹慎,不時陷入長考。

    一局棋,下至天明。清晨,起床最早的言宜歌,來到訓練室里做晨間打譜的功課,見到棋桌前熬了一宿的庭見秋與石川介,嚇了一跳。

    盤面上,黑白子落得很滿,棋勢二分,乍一眼判不出勝負。

    言宜歌替他們數子。

    庭見秋持黑,勝半目。

    石川介輸棋,卻像贏棋一樣痛快,大笑說:“好棋!好棋!”

    庭見秋起身向石川介深鞠一躬。

    石川介示意她不必多禮:“還有些時間,我想請你,再聽聽老頭講故事。”

    庭見秋應好,再次落座。

    “我怎么也忘不掉,二十七年前的夜晚,我和你父親,在京城城郊的善華寺里,下的那盤棋。”石川介思及往事,眸光溫厚如秋陽下的湖波,“他和我分明初相識,卻知道我棋上全部的弱點,我亦莫名地熟悉他的棋。好像前生,三百年前,我們也曾在善華寺里,像這樣手談對弈。”

    庭見秋聽得動容,安靜不語。

    “那是我這一生,唯一一盤可臻完美的棋,每一步都絕好。寺外風聲凄然作響,蓋不住我耳畔心跳聲,如擂鼓,沉而緩。我生而為棋手,畢生追求的,不就是這樣一盤棋嗎?難道我當年不過三十出頭,便有幸能窺得圍棋最隱秘的秘密,抵達所謂的終極嗎?我幸福得不敢相信。

    “只是琉璃易碎,彩云難聚,總有憾事。那一晚,蚊子實在太多了,從蒲團里生長出來似的,我和你父親,一邊下棋,一邊抓撓,拍打,怎么也趕不盡。我被蚊子攪得心浮氣躁,向前大飛一手。”

    石川介面上浮現經年不散的痛苦,“我落子之后,才反應過來這一手棋不應如此,你父親顯然也意識到了,我們兩個,在破寺昏黃搖曳的燭光中,無言相望著。

    “后來,我們繼續下完了那盤棋,我勝一子,但是至今,這仍是我心里,最遺憾的一盤棋。二十七年過去了,見秋,我忘不掉。你的父親,有生之年,想必也像我一樣耿耿于懷。我和你父親,從未互通過對這一盤棋的想法,卻彼此深知,我們是抱著同樣的、再一次締造完美棋局的愿望,一次又一次重聚的。”

    石川介現出一個松快的笑。

    像是普羅米修斯終于獲赦,離開捆縛他的高加索山。

    “見秋,我和你父親的未竟之愿,二十七年之后,在你身上完成了。”

    ……

    上午,庭見秋慌忙地打車去了機場,在飛機上才合了會眼。

    睜眼便到了她生長十八年的故鄉,云春。

    鐘氏杯第一階段的資格賽,果然像言宜歌說的一樣簡單,她簽運又好,五日賽程,沒有遇上棘手的對手。

    應付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粉絲,到處給人簽名,比下棋累得多。

    重返云春,她還在鐘氏杯資格賽的賽場上,見到了幾名庭峴過去的學生。他們都已三十歲出頭,不再比賽,以教棋為業。此時出現在鐘氏杯資格賽的現場,不是作為選手,而是作為裁判。

    他們從新聞里認識庭見秋,管她叫小師妹。

    還有一個稱,當年云春圍棋教室里,狼人小女孩的故事,就是自己輸棋之后編的,沒想到流傳這么廣。一眾師兄又是一陣笑。

    庭見秋笑不出來,禮貌地應了幾句,就去準備自己的比賽。

    這些所謂的師兄,她一個都沒印象。

    意味著庭峴作弊事發,因病入院,全家拮據到她初一身形抽條卻只能穿老媽穿不下的衣服上學的時候,這些自稱庭峴學生的棋手們,一個都沒來看望過她們。

    不知是嫌麻煩,還是怕靠近有作弊丑聞的老師,會臟污了青年棋手的羽毛。

    她不說破,不計較,卻也不原諒。

    白日比賽下棋,晚上她就回家,和季芳宴湊在臺燈下,補摔碎的云子。好在云子本身質地堅硬,兩罐云子,共三百六十一枚,只碎了百來枚。云子斷面清晰,紋理細膩,質感如玉石一般溫潤,在臺燈橙黃的光線下,斷面邊緣微微泛著青綠色。

    拼了三日,又用小指指甲蓋大小的刷子蘸膠水,細細補了兩日,每晚熬到母女倆哈欠連連,兩眼視物模糊,酸楚得直淌生理性的眼淚。

    資格賽,她順利全勝出線,兩罐云子也修補完畢。

    庭見秋收拾起回京城的行李。

    和石川介相逢不到一個月,她卻本能地親近他,親近他身上帶有的、她本以為自己已經漸漸遺忘的老爸的感覺。

    庭峴的棋,活在庭見秋手中。

    有關他的記憶,有如此多的生者為他保存著。

    如此,他便從未逝去。

    凌晨,庭見秋在自家二樓小閣樓的臥室里,睡得迷迷糊糊,被腕上手表的來電震動擾醒。

    是謝穎。

    她迷迷糊糊地應了聲:“謝老師?”

    “小秋,”電話里,謝穎的聲音帶著沙啞的疲憊,“我知道這個點不該打擾你休息,反正你馬上也要回京城了……但我還是覺得,你應該第一時間知道這件事。”

    庭見秋似乎意識到了什么,猛地有些喘不過氣來,胸口扎滿枯干的草,疼痛,沉重。

    半夜,京城,華國國家隊訓練的酒店里,石川介在夢中停止了心跳。

    第53章 定數“下到七老八十,下一輩子。”……

    庭見秋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京城的。

    她好像一直在發呆,任交通工具帶著她走,交通工具停站之后,短暫恢復神智,再任人潮裹著她走,走到下一處交通工具。

    飛機上,她坐在靠窗的位子,拉高舷窗,將臉靠在被陽光照得發亮的透明窗上,任光線將眼皮刺得發疼,找回一絲知覺。

    空乘提醒她,她懷里抱著的包,可以放到座位底下。

    她懷里抱著的,是她和季芳宴花了五天晚上,修補好的兩罐云子。

    如果說,當年老爸乘坐的公交車太慢了,沒辦法把這兩罐云子,送到石川介身邊;怎么連飛機都這么慢,慢得無法越過生者與死者之間的距離?

    石川理開車來京城機場接她。

    她背著雙肩包,拖著黑色行李箱,從人群中緩慢走出時,臉色、唇色,白得嚇人。像幽靈。

    石川理忙上前兩步,接過她手里的行李箱,另一只手重重摁在她的肩膀上:“見秋,還好嗎?”

    庭見秋像聽不懂一樣,抬頭看他。

    石川理同樣憔悴。從凌晨時分,從謝穎處聽聞石川介的噩耗,他作為石川介在華國血緣關系最近的親屬和他最得意的弟子,便一直在操持著他的喪事。石川介在異國長眠,手續繁瑣,多虧謝穎等幫著石川理交涉,才把瑣事處理完畢。下午,他把剩下的雜事,交給做事細心縝密的高橋依子,驅車來接庭見秋。

    “你臉色太差了,一會我開慢點,你在車上睡會。”

    庭見秋這才遲緩地點了點頭。

    石川理又想從她肩上接過看起來就沉重的雙肩包,庭見秋抬手,緊緊攥住肩帶,不放。

    “不用了,謝謝。”她說。聲音輕得摻在機場人潮的雜音之中,含混模糊。

    石川理知道她不好受,由著她,領她上了自己的車,一路無話。他不時偏過頭去,看她乏力地歪著腦袋,將半邊臉挨在車窗上,厚而卷翹的長發墊在無表情的臉下。

    她沒有睡。一雙弧度上揚好看的眼,清醒地睜著,不時一眨。

    他從來弄不清她在想什么。

    棋桌上如此,此時更甚。

    抵達殯儀館,庭見秋才從高橋依子和石川理處,拼湊出有關石川介生前的最后半年:

    石川介此次來華,并不是因為病情好轉,身體的健康程度允許他出國。

    正相反,四月,世界女子邀請賽期間,他病危住院時,醫院告知,化療對他病情的發展已無任何抑止作用。他只剩下最后數月的壽命。

    石川介并不把這件事掛在心上,照舊每日吃藥、下棋,研究棋譜,尤其是新冒出頭來的、華國女棋手庭見秋的棋譜。

    分明是燭火將息的時刻,他卻陡然比病重這幾年的任何時候都用功。

    每日最早抵達棋院用功的高橋依子,在清晨曦光之下,空曠的棋院之中,驚訝地見到久不授課教學的石川介,正在棋桌前打譜晨練。

    手握棋子的石川介九段,一點病容也無,蛤碁石落入縱橫十九道之間,噼啪有力。

    八月末,新一屆華日友誼賽啟動,久不過問棋壇諸事的石川介,給日國棋院現任的院長,打去電話。幾句交談畢,他面帶滿意的微笑,從自己的學生里,點起幾個,又囑咐石川理:

    “你是我最好的學生。你帶著我要給她的禮物,替我去和庭見秋下棋。要下得像我,下得足夠好。”

    一開始,石川理不解,一個初段女棋手,就算是石川介故人的女兒,怎么值得如此大費周章。

    然而,五番棋的第一盤,他就在她身上感受到驚人的韌性與靈性,似覆霜長刃,銳利,凜冽,清明。

    那些追逐熱點、制造對立的媒體,棋力平平卻在網絡世界托大的棋友,只看到懸在她頭頂上空的浮塵。

    而真正的棋士,能看到她寡言外貌下一束白虹般的光線,像蛾子趨光一般,被她吸引。

    石川介在她的棋譜上看到了。如今,石川理也看到了。

    他冒失地在錯誤的時間送禮,惹來了不少麻煩。庭見秋遇襲翌日,石川介敲開他酒店房間的門,肅穆著一張蒼白疲憊的面孔,個頭矮小,氣場卻莫名懾人。

    老人抬手,從背后掏出一枚小臂長的鐵質戒尺,把他像小時候那樣沒半點尊嚴地揍了一頓。

    誰說他病重體弱的。

    打起人來,力道不減當年。

    他吃痛,在門口像打地鼠一樣亂竄閃避,喊痛聲響徹整條酒店走廊,全隊師兄妹們聽得分明,小松雪連電視都不看了,蹲在門邊上樂呵呵地看熱鬧。

    石川介出了氣,便消失,幾日不知去向。

    后來,石川理才輾轉得知,自己的伯父,日國棋壇長老級別的人物,竟然去了對手棋隊下榻的酒店里,住下,教棋,教出華國棋隊惱人的一場場勝局。

    ——最后,也在對手訓練室同層最盡頭的僻靜房間里,安然陷入長眠。

    不問語言,出身,民族,國籍。

    棋在哪,他便在哪。

    在石川介最后酣睡的酒店床頭柜上,放著一張字條,對折,夾著一張兩寸大小的老照片。照片塑封嚴密,保存精細。

    字條是寫給庭見秋的,高橋依子代為保管。在見到庭見秋的當下,高橋依子就把字條遞給她:

    “見秋:第126手,倘若我鎮在七之十三,限制你出頭,是不是更好呢?”

    石川介華語流利,寫起字來,卻有種小學生橫平豎直、規規矩矩的質樸。

    這張字條,好像從來就不指望她回復,只是他拋向世界最后的一枚棋子。棋子落地,他便合眼了。

    字條里夾著的照片,也一并交給了庭見秋。

    照片陳舊,顏色褪得黯淡,連照片中人物臉頰的輪廓,都漫漶得不分明。庭見秋雙眼干澀疼痛,將照片擺在眼前,細細看了好一會,那些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的,在她辨認出眼前人的一瞬間,不由分說地翻涌上來:

    他長著一張沒什么男子氣概的瓜子臉,下巴頦尖尖的,笑時尤是,所以在外人面前,他總喜歡威嚴地黑下臉,唯獨對著妻兒,總控制不住,笑得像犯傻。他身形瘦小,很難撐起衣服,又沒有閑錢量身定制衣服,參加比賽時,只能穿長兄穿舊了的正裝,肩膀邊緣難看地塌著,他需要不停抖動肩膀,才能把不斷向一邊歪去的衣服重新調正。他高度近視,每次吃面喝湯,都會頂著被熱氣熏白的眼鏡,抱怨省體育隊學棋太辛苦,日后秋秋學棋,每隔五十分鐘必須出去玩,預防近視眼。他煙癮重,季芳宴碎碎罵了很多年,他也笑笑不改,手指間、牙齒上,都有煙熏過的黃痕,脖頸間、發間,有一股嗆人的煙味,她在他脖子上騎馬馬的時候,一低頭就能聞見。

    是老爸啊。

    照片上,老爸懷里還摟著一個小女孩。她腦袋圓圓扁扁的,板著臉,嘟著嘴,對全世界都不滿意的樣子。茂密偏卷的發,由于季芳宴懶得打理,剔得很短,粗粗地翹著,使得她的大頭像一枚扎滿牙簽脫澀的青柿子。

    照片右下角,有一句用藍色圓珠筆手寫的備注:阿宴攝于秋秋兩歲生日。

    她長這么大,從來沒見過的這張照片,竟然在石川介手中。

    她甚至可以想象,老爸是怎樣幸福地炫耀,將這張照片,交到了語言不通、無妻無兒的摯友手中。

    當年棋桌兩側,顯耀粉雕玉琢般的女兒的人,默默收下照片珍藏二十年的人,悉歸道山,天上重聚。

    人間只剩他們在縱橫十九道間留下過的痕跡,和空空思念著他們的親人。

    石川介九段訃告一經登報,兩岸嘩然。

    作為“石川流”棋派開創者,日國圍棋“最后的本因坊”,石川介九段生前無論是在實戰,教學,還是圍棋研究,都為日國,乃至世界圍棋,做出巨大貢獻。

    一時,日國棋壇陷入一片哀慟之中,無數棋手發文悼念先師。

    華國圍棋協會與朝國棋院先后發表長文,表達對石川介九段的哀悼之情。

    華日友誼賽第五組比賽,因此中斷。本屆華日友誼賽在無數風波之中,提前宣告完賽。

    參加華日友誼賽的日國棋手,在京城,首先為石川介九段辦了一個小范圍的追悼會。石川介沒有兒女,他們作為石川介的弟子,便擔負起兒女的職責,一襲素黑,立在石川介遺像前,接受來賓的吊唁。

    庭見秋本是作為來賓,追悼石川,卻被石川理和高橋依子強拉進石川弟子一列。

    石川理試圖逗笑她:“雖只一個月,我伯父可是把該教的不該教的都教給你了,你行弟子的禮數,不算他占你便宜吧。”

    這幾日哭個不停、臉上皮膚被眼淚泡得泛紅的小松雪,見到庭見秋神情枯敗的臉,竟然也想安慰她,扯了扯石川理的孝服袖口,讓他翻譯:

    “小雪說,你來了我們師門,她就不是最小的,你要喊她師姐。”

    高橋依子也對她微笑。

    庭見秋心知他們的好意,艱難地勾動唇角,將懷中抱著的兩罐修補好的云子,輕輕擱在靈位邊上,回身時,石川理和高橋依子微讓開半步,為她騰出一人寬的空間,邀請她站入家屬的陣列之中。

    忙起來,反而來不及自責。

    沒時間反復想,為什么分明察覺到了他的脆弱、不舍,卻沒有多陪他說說話。

    想起石川介,庭見秋腦中盤旋的,唯有和他下過的最后一盤棋,和那張留給她的字條。留言語氣溫和,不像寫給晚輩,仿佛是和一個小友,坐而論道。

    在京城的奠儀只擺放短短一日。當晚,日國棋院的棋手、教練、工作人員等,便張羅著返日一事。

    石川理來伯父生前下榻的酒店,整理他的行李。

    他推開房門,毫不意外地見到庭見秋。她坐在石川介房間正中的圓桌前,桌上棋局凌亂。她身子沒力氣地歪著,黑色長裙的下擺,布料粗厚,安靜地順著椅子腿下墜,像是油畫里,受到百般摧折的鴉羽。

    她對著白墻出神。臉色仍和三日前出現在機場時一般,氣息冰冷壓抑。好像她和逝者一樣,陷入了凝滯的時間里。

    石川理不敢驚擾她,半掩上門,放輕了步子,徑自從石川介床邊開始,收拾他的遺物。

    床頭抽屜里,止痛片成堆。

    石川理手一顫,第一反應是急忙將抽屜合攏,不敢讓庭見秋見到這些。

    忽聽身后傳來一聲金石開裂一般的:

    “我知道了——”

    石川理回身看。她倏然站起身,鐵質椅子應聲匍倒,她纖薄的背部,如一張拉滿的弓般,蘊著力氣,飛快地從黑白棋碗里抓子、落子,在棋面上形成形狀,嘴中低聲念譜如施咒:

    “先壓,后挖,連扳緊氣,斷打……”

    石川理被她的模樣嚇了一跳,伸手握住她顫動的小臂,卻被她用力拂開。

    他沒想到庭見秋看著體格瘦小,勁卻很大,他向后踉蹌了半步,下一秒,聽到大滴淚水落在棋盤上的聲音:

    “石川伯伯,你的這手鎮,也沒什么了不起,我照樣能下成……下成……”

    她哽咽得話音破碎。

    石川介去世之后,她終于哭出來。

    石川理聽著她斷續的哭聲,心頭一沉,伸手,重重攬過她僵硬的脊背,以一個別扭的姿勢,把她攏入懷中,撫著她的肩頭,不語。

    庭見秋額頭被動地抵在石川理寬闊的肩處,身形一滯。

    頭頂,傳來壓低卻難抑的喘息與抽噎聲。

    她最終放下了推開石川理的手。

    酒店,同層,走廊的另一側。

    言宜歌將謝硯之帶入訓練室。桌上擺著言宜歌買給庭見秋的牛肉炒面晚餐。面已經涼透了,油星凝固,在燈下,令人反胃地反射著油光。

    她又一口都沒吃。

    言宜歌攤手:“你委派的這活,我一天都干不下去了,再多錢都不干了。她不吃,我總不能撬開她的牙關灌進去,她會咬我。”

    庭見秋牙齒锃亮,虎牙尖尖,咬人一定很疼。

    謝硯之低下頭想了想,說:“她現在應該在石川先生的房間,我和你去找她。”

    兩人向走廊另一頭去。

    酒店套房的厚重紅木門半開著,透出光亮,謝硯之抬起左手拉門的瞬間,從門縫里,見到兩個黑色的身影,相疊。

    直覺比思維更快認出庭見秋披在腦后如羊毛一般的卷發。他逗她玩時扯過無數次的頭發,趁她趴在桌上睡著時用手指繞過的頭發,此刻在頂燈下散著淡黃的微光,落在另一個男人的臂彎上。

    言宜歌察覺到身前謝硯之無由來的僵硬,上前一步。

    又趕忙往后退了兩步,震驚地瞪圓眼,無聲地做了一個國罵的口型。

    謝硯之放下觸至門扉的手,擰過身去,大步離開。

    言宜歌追了幾步,小聲:“我看見秋姐和他不算很親密,應該就是互相安慰一下。”

    “我知道。”謝硯之面上平靜,聲音無波,“對她和石川來說,都是失去了父親。是我去的不是時候。”

    言宜歌放下心來,挑了些夸正宮的詞:“哎,你真是大度,看得開,能容人。”

    謝硯之不再答話。

    分明是深秋晴夜,干冷天氣,言宜歌卻陡然感到一陣壓迫心口的低氣壓。她默默后撤兩步,隔遠了和氣壓中心謝硯之的距離,才覺得喘得上氣。

    一小時后,謝硯之調整好神情,再一次走向石川介生前住著的房間。

    這一次,房間里只有庭見秋在。石川介的行李衣物都被石川理打包帶走,屋內陳設恢復至入住前的樣子,再也沒有石川介生活過的痕跡。庭見秋安靜地坐在床沿,垂著腦袋發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謝硯之坐在她右側,幾乎挨著她的小臂,輕挪左手指尖,小心地碰了碰她泛白的指節。冰涼。

    “小燕子,我有一個怪想法。”她感受到觸碰,低聲說話,“你說,一個人一生中的棋,是不是有一個定數?下完棋,就該走了。”

    謝硯之說:“如果是這樣,我們倆就下得慢一點,下到七老八十,下一輩子。”

    庭見秋抬起臉,轉過頭來,望向他,眼底神色復雜:

    “我打算去日國一趟。”

    謝硯之猛然覺得房間太逼仄,鼻尖盈滿她的氣息,卻喘不過氣來,一句話急迫地沖出口:

    “和誰?和石川理嗎?”

    第54章 巡日踢館參見天才大人我認輸了

    “不僅是他。小雪、依子也會照顧我。”

    謝硯之眉心微蹙:“我不覺得這是一個好的決定。你知道兩國關系緊張,現在石川老先生還是在華國病逝的,日國棋手不免有一些猜測和負面情緒。你去日國,可能會有危險。”

    庭見秋解釋:“石川伯伯在遺囑里,把他研究室里本因坊的棋書珍本,全部都留給了我。我想親自去接書。我會很小心的。”

    謝硯之遲疑片刻,知道這是她深思熟慮之后做出的決定,只好嘆聲:“好。你注意安全。”

    第二日,庭見秋便隨日國棋院的棋手們,搭乘飛往海峽彼岸的航班離開。

    她在日國忙得腳不沾地。白日下棋,夜里研究石川介的筆記,只有吃飯的間隙,才能簡單回復謝硯之的消息,回復時間波動巨大。

    絕大多數有關庭見秋的消息,謝硯之是從兩岸棋聞中得知的:

    一名華國職業三段女棋手,出現在日國的各大棋院之中。石川理九段始終陪同在側,替她翻譯,安排她起居住行,形影不離。她并不多話,到了一處棋院,便只是下棋,態度恭敬,禮節周到,無論輸贏,都會在戰后細致地復盤。

    從日國最南端,庭見秋沿著新干線,一路蜿蜒北上,踢名館,戰名手。日國的圍棋媒體追著報導她的行蹤,每日將戰況和棋譜整理登報。

    短短一個月,她見報的正式對局,有56盤,勝率達到驚人的87.5%。

    日國圍棋研究會發文稱,庭棋士自稱石川介的弟子,開局、中盤,全不像他,棋路聞所未聞,古怪棘手;唯獨石川一脈最得意的官子,她學足九成,恍若石川介盛年風光重現。

    連自幼長在石川介身邊的石川理九段,都沒有那么深刻地領會石川介的棋路。

    有人半開玩笑地大膽揣測,論年紀,庭三段或許是石川介某次訪華時留下的私生女。——可見過石川介真容的人,又說在長相上,二人并無半點相似。石川介眼小如豆,微笑時見縫不見眼,庭三段的眼睛,卻醒目得令人一眼難忘。

    謝硯之也問她,短短一個月,怎么能將石川介的棋路學得這么透徹。

    第二天凌晨四點,他才被庭見秋回復微信消息時的鈴聲鬧醒。

    不知她是剛起,還是沒睡:

    一來,雖然和石川伯伯接觸時間短,他的確是竭盡所能,毫無隱瞞地傾囊相授,加之他教學能力強,循循善誘,知識特別進腦子。

    二來,她越學越覺得這棋她熟悉,疑心小時候庭峴就給她灌過一些,她彼時沒有領會,經石川介點撥,一下全通了。

    三來,石川流的官子,根本上是從本因坊秀成棋路中化出。她近日研究棋譜,融會貫通,很有心得。

    “四來,”庭見秋毫不謙虛,“我是個天才。”

    她的頭像換成了羅佩佩新捏的超輕黏土小貓。一只奶牛色的德文卷毛小貓,趴在茶幾上,正歪腦袋,努貓嘴,側著小爪子,用粉色肉墊,一點點把一枚黑色棋子撥下去。

    小貓實驗牛頓第二定律。貓好。

    很可愛。謝硯之沒忍住,戳了戳頭像。

    【我拍了拍“見秋”并不要拍頭拍頭長不高】

    【見秋:等一下。】

    半分鐘后:

    【見秋:你再拍一次。】

    謝硯之好脾氣地再次拍拍:

    【我拍了拍“見秋”并參見天才大人我認輸了】

    【見秋:嘿嘿,你認輸了。】

    謝硯之又好氣又好笑,發了一串省略號過去,然后把手機往床頭一扔,用枕頭蒙住腦袋,想接著睡覺。

    初冬,夜色深沉,在破曉之前,靜謐得好似永夜。

    他蒙頭調息,試圖入睡,掙扎了一會,才不得不承認,自己真的很想她。

    庭見秋在日國的巡回踢館,終結在一個月后,石川介先生過世一月的追悼儀式上。

    她從日國最北端,回到京都終歧山山腳下,入住石川介常年隱居的小屋。小屋內辟作兩個部分,一部分是石川介日常生活起居的地方,另一部分,是研究室,用來放置他的藏書和手記。順著小屋前的窄道,一路向下,再走三公里,便是石川介教授圍棋的地方。他身體好的時候,會拉風地騎著一輛輕盈的黑色摩托,帶好頭盔、護目鏡,風馳電掣,順坡而下,穿過夾道如煙的花樹,去棋院講棋授課。

    追悼儀式在石川介屋前空地處舉行。當日,庭見秋與石川理、高橋依子、小松雪等人一并作為石川介親傳弟子,出席迎賓。

    韓智閔從朝國趕來,吊唁老對手。蔣陽成隨在他身后。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整日里飲食起居都跟隨著體格身量高大似巨人的韓智閔的緣故,蔣陽成竟也壯實了,皮膚白了些,神色不那么拘謹了,見到庭見秋,便熱情地和她打招呼:“見秋姐姐!”

    庭見秋好久不見他,打完招呼之后,關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肩寬厚了不少。

    蔣陽成揚起下巴,面露得意:“我有練哦。”

    韓智閔對庭見秋說話,蔣陽成幫忙翻譯:“韓老師對你說,節哀。”

    庭見秋也對韓智閔道了聲節哀。

    失去對手,何異于失去摯友,她清楚,此刻韓智閔心中也必不好受。

    蔣陽成又幫著翻譯:“韓老師說,最近一直在關注你的棋,覺得你進益很大。他會在日國停幾天,你有空的話,可以隨時去找他擺棋。”

    庭見秋忙躬身道謝。

    韓智閔方正的闊面上現出一抹寬和的笑,像二人在機場分別時,抬手,按了按她的發頂。

    來賓與媒體聚齊,石川理宣告追悼儀式開始。石川介的弟子分別上臺致辭,庭見秋最后走至正中,接過石川理手中遞來的麥克風。

    她說一句,石川理翻譯一句。

    她敘述了自己和石川介相逢的經過,轉述石川介九段與先考庭峴五段的往事。這段交誼,發生在華日關系敏感到體育競技被視作另外一種形式的戰爭的年代,時隔數十載,終于得見天日。

    庭見秋知道自己說了多么禁忌的往事,能感受到臺下涌起一片不安的躁動。

    但她沒有停。她仍然在平靜地敘述著。

    就像楊惠子如口頭禪般總是重復的那樣,敘述有它的力量。故事背后是情感。最感性的情感,與最理性的圍棋一樣,能夠跨越世俗評判的藩籬,平等地打動所有愿意傾聽的人。

    她說起兩人如何在深夜跑到城郊的破舊寺廟之中下棋,說起那盤如此接近完美卻功虧一簣的棋局,說起十余年間的六次赴約,然諾之重,萬死不辭。說到此時,臺下陷入寂然。

    庭見秋說完最后一個字,深吸一口氣,向臺下,深鞠一躬。

    她知道自己做到了。

    兩罐產自華國滇地的黑白云子,終于與產自日國九州的榧木棋盤相逢。

    庭見秋在日踢館期間,國內棋壇兩件大事:

    一是,京城華一闖入圍甲季后賽奪冠區,以毫無爭議的姿態終結本次圍甲,蟬聯冠軍。

    煩得謝穎在江陵長玫訓練室門口拉了一宿的二胡,嘔啞嘲哳難為聽。

    二是喜事。在孫建民和他的研發團隊的不懈努力之下,Zen終于在無數次拖延ddl之后,正式于江陵長玫訓練室的機房實裝。棋手們可以在機房里與AI對局,復盤,死活題闖關。

    短短幾天,叢遇英就去配了一副新眼鏡,逢人就說自己學棋太用功,近視了,合租室友言宜歌呵呵兩聲:

    “房子隔音這么差,你以為我聽不到你半夜那敵軍還有五秒到達戰場的破動靜?”

    叢遇英:“……”

    故事要從他在鐘氏杯昌州賽區的資格賽上,遇見一個新初段棋手,被拉進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微信群說起。……

    庭見秋也終于從日國回來,與同樣入圍的言宜歌、仇嘉銘、叢遇英,備戰十二月底的鐘氏杯預選賽。

    鐘氏杯資格賽在三個國家及海外,共設17個賽區,歷時兩月,決選出數百名棋手。這些初步合格的棋手,又需經過各國內部預選賽的選拔,才能進入本賽。

    資格賽只是海選,甄別具有參加大賽資格的棋手;下一階段,預選賽,才真正顯示出難度。

    庭見秋回國當天,謝穎與謝硯之去江陵機場接她。

    遠遠地,見到一枚穿著黑色長款羽絨服裹厚重炭黑大衣、又系一條奶白純色圍巾的奧利奧夾心餅干。她畏寒,什么暖和就把什么往身上疊,衣品一如既往地歹毒。奧利奧拉著行李箱過來,在視線與他們相接的時候,興奮地緊跑了兩步,行李箱滾輪咕嚕咕嚕歡快地響:

    “謝老師!小燕子!”

    她往日里總不加打理地披散著的長發,此刻被編成毛毛躁躁的魚骨辮,又低低盤起,隱在層層環繞她下半張臉的羊絨圍巾下,漏出幾根不服管教的碎毛。

    臨行前,高橋依子教了她幾日,她才學會這么復雜的編發技巧,手笨到家,高橋依子罵她,她又聽不懂,高橋更氣,急得上手捶。她挨捶,還瞇眼笑得很乖,用學到的簡單日語句式抱怨:

    “比圍棋難多了嘛。”

    謝穎張開雙臂,迎向她,她穿得太厚實,抱起來懷里鼓鼓囊囊,手感像一只小熊:

    “小秋,歡迎回家,辛苦了。”

    謝硯之微低下身子,接過她手中的行李箱,輕聲說:“歡迎回來。”

    庭見秋沖他亮晶晶地一笑。

    庭見秋身后,不緊不慢地還跟著一個人,一手拎行李箱,一手插在大衣兜內,只露出一節有力的腕骨。

    謝硯之在見到他的那一刻,笑容便似卡幀,停了一瞬。

    謝穎吃驚:“石川,你怎么也來了?”

    石川理熱絡地抬手打了個招呼,笑說:“我聽說你們明年要打圍甲,或許,需要外援嗎?”

    華國圍棋甲級聯賽競賽章程規定,每隊每年可以在兩國棋協或棋院允準的前提下,商借一名海外棋手。京城華一便與朝國棋手金真敏九段,締結了長期合作的商務協定。

    “日國棋院肯放你來?”

    由于兩國不洽的關系,圍甲十余年的歷史上,從未出現過日國外援。

    “笑死。”石川理冷臉嗤笑一聲。“他們還管得了我。”

    看來日方是擺平了。

    在江陵長玫隊內成員,只有謝硯之一名現役強九段的情況下,石川理的提議相當誘人。

    然而,謝穎一攤手:“我們沒錢。”

    圍甲請外援,一局棋的傭金,高達上萬。

    貴是不假,但謝穎顯然不是摳門,而是一眼看出,送上門的鴨子跑不掉,任她剝皮吃肉剔骨頭,怎么剝削都行。

    石川理暗暗一咬后槽牙:“……我便宜。”

    謝穎搖頭晃腦地嘆氣。

    “……你給庭見秋多少,給我多少就行。”

    謝穎陷入思考。

    “輸了我一分不要,行不行?”

    一旁謝硯之沒忍住,噗一聲笑開。

    謝穎終于伸出手,面上笑得紅火喜慶,在石川理握住她手時,大力搖晃:“成交。歡迎您,石川理九段。”

    石川理握著謝穎的手不放,商榷道:“但是,我要和你們隊員同步參加江陵長玫的隊內訓練。我聽見秋說了Zen的事,非常感興趣。”

    旁邊庭見秋知道自己說漏嘴了,心虛得不敢吱聲。

    謝穎轉向庭見秋,安撫:“沒關系,小秋,本來就沒讓你保密。Zen早晚要面世,不是什么秘密。”——又向石川理,“可以,我本來就有這個打算。雖然你輸棋不拿錢,但總不能真的讓你輸棋。江陵長玫,是要在圍甲奪冠的。”

    石川理揚起唇角:“如果不是奪冠隊,我也沒有興趣加入。”

    謝硯之冷笑兩聲:“你興趣還挺廣泛的。”

    既要AI訓練又要圍甲奪冠還要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石川理九段寬容地假裝聽不懂,笑一笑,沒接話。

    謝穎開車,載一行人回訓練室。她沒料到還要接一個石川理,開了一輛她日常通勤的四座車,后排空間狹小。她坐主駕;石川理和謝硯之互相謙讓,誰也不肯上副駕,寧可坐后排,和兩個大行李箱與一個裹成熊的庭見秋擠一起,難得和睦地鞠躬作揖,說話時一個比一個親熱:

    “您請。”

    “不,您先請。”

    庭見秋打個哈欠從他倆中間穿過:“別磨蹭了我好累啊我坐副駕吧——”

    謝硯之聞聲,立馬笑容消失,掉頭爬進后排,石川理也一臉晦氣地上車。

    兩個一米八幾的男人擠后排,手腳都騰不開,偏偏誰都不肯碰到對方,拼命往兩邊偏,調開臉,各自看向自己這邊的車窗。

    謝穎從后視鏡里,望見謝硯之吃癟的表情,無聲一笑。

    庭見秋上車便將頭一歪,呼吸放勻,睡得香甜,等車停穩,她睜眼時,已到她租屋的小區門前。

    謝穎讓謝硯之陪庭見秋把行李搬進去,她還要把石川理送到他訂的酒店。

    庭見秋、謝硯之下車,謝硯之從后備箱取出她大半人高的行李箱,沖她偏了偏頭:“走。”

    走出幾步,庭見秋注意到,謝硯之仍在用左手拉行李箱,緊走兩步到他身側,伸出右手手心問他:

    “你的手怎么樣了?”

    謝硯之半攤開手,掌心向上,遞到她手上,她手心的肌膚貼著他的手背,依稀能觸摸出細長骨骼的輪廓。

    他手心仍有一道突起的猙獰傷疤,像安第斯山脈。

    受傷以來,他學著用左手下棋,Zen實裝之后,用鼠標就能下棋。右手月余不碰棋,修剪整齊的食指指甲蓋上,已經沒有了練棋留下的磨痕,光潔如一枚貝殼,近看能辨認出豎狀的紋路。指腹的棋繭,依舊不見消去的痕跡,如一個微小的墳冢,葬著他二十年埋首棋盤不見天日的青春。

    “很丑嗎?”他有些忐忑。

    庭見秋心下一酸,撤開手,強笑說:“做不了手模了,退役之后的謀生路子少一條,可惜。”

    謝硯之知道她是安慰自己,一臉輕松:“退役之后還干什么工作,早財富自由了,當然是每天在家種花看劇。”

    “手好不好看的無所謂,關鍵是得能用。”庭見秋神色緊張,“你做一個一槍打四鳥給我看看?”

    “什么叫一槍打四鳥?”

    “我們以前小學數學課,學著玩的,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學這個,好像能鍛煉專注力什么的。”庭見秋豎起兩只手,比劃著教他:

    一只手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成一桿槍,另一只手折進一只大拇指,比作一個四。先用槍對準四,然后,忽一變,兩手一翻,“槍”與“四”對調。

    她舉著手翻來覆去做了幾遍。

    但謝硯之只記住了她手指翩飛的幅度。

    他放下手里的行李箱,試著比劃了兩下,不是槍沒出頭,就是鳥多了一只,苦惱說:

    “這也太難,學校居然還要學這個?還好我上到五年級就離開學校進棋院了。有沒有什么更簡單的檢驗復健成果的方法?”

    “好吧。”庭見秋妥協,右手攥實,舉在頰邊,像機器貓的拳頭,“像這樣握緊,可以嗎?”

    謝硯之照做,用力到骨節泛白:“可以。”

    庭見秋又抻開五指,手如一枚標準的海星,手指繃緊,指尖向后彎出一個微小的弧度:“這樣呢?”

    謝硯之被她嚴肅過頭的表情逗得一笑,也張開手,輕輕將柔軟的掌腹貼上去,在她怔愣的一秒鐘里,將自己的手指探入她手指之間,嚴絲合縫地扣住。察覺到庭見秋的手觸電一般地卸了力氣,他緩慢卻又不容抗拒地握緊:

    “也可以。”

    第55章 備賽“但我,生來就屬于賽場。”……

    謝硯之的手掌如一張銀絲編成的軟羅,輕柔卻又難以掙脫,網住她的手,如網住一只蝶,給她留足掙脫的空間,卻又用眼神懇求她別拒絕。

    她幅度很小地向下一沉掌根。

    謝硯之的手指并不松懈,卻也沒有用力,任五指之間,她纖長勻白的手指緩慢地磨蹭抽離。

    較指節而言稍粗的關節滑過他指腹時,略略一滯,之后,她的手便順暢地抽離。

    他指間空空蕩蕩。

    像夢醒之后,記憶霎時燒盡一般的悵然。

    “恢復得挺好的。”庭見秋語氣平淡。

    石川理九段正式加入江陵長玫,與全隊一起展開日常訓練。

    安裝圍棋人工智能的機房,因經費有限,一共只有五個位置,庭見秋、言宜歌霸占兩個,從早到晚,雷打不動;謝穎、趙良甫偶爾要用Zen設計訓練項目,有身為教練的優先使用權;剩下的棋手,只能趁教練不在,爭奪剩下三臺機子。

    機位緊俏,不允許棋手用機房電腦做訓練之外的事。

    但架不住棋手們摯愛摸魚。

    機房設有監控,摸魚一抓一個準,抓到就處分。楊惠子兼任草擬處分通知大臣,認真盡責,寧可錯抓不可放過:

    謝硯之九段使用機房電腦下棋時,在右下角開小窗偷看《足球教練》,記小過,罰請全隊吃飯一次。

    叢遇英二段在機房電腦上看游戲實況,記大過。鑒于叢遇英年紀小,尚未掌握財政大權,不必請客吃飯,換成罰擦洗全隊棋具一周。

    仇嘉銘七段占著機位開著電腦卻趴在桌上睡覺,浪費公共資源,記大過,罰請全隊吃飯三次。

    庭見秋三段在使用Zen進行訓練時,同時打開5個頁面下棋,導致Zen系統崩潰死機,勞煩孫建民教授特意派研發團隊過來修復。庭見秋三段頑固貪多,屢教不改,記小過,罰每天提前一小時結束訓練。

    言宜歌五段輸棋之后用暴力的臟話辱罵AI,不利于碳基生物與硅基生物邦交關系,記小過,罰背誦常用文明用語大全。

    ……

    幾日相處下來,石川理九段對著機房門口公示處,用膠水貼得層層疊疊如云片糕的處分通知,陷入沉思。

    在日國棋院,他是受處罰最多的一個,十里八鄉出了名的刺兒頭,日國棋院老頭們見了他就搖頭嘆氣繞道走。

    來了江陵長玫,那才真是進了土匪窩,一個比一個渾。

    開了眼了。

    棋手們挨罰多,整日里請吃飯,謝硯之、仇嘉銘出手闊綽,帶著同事們出門下館子,專挑附近街邊巷尾的好店貴店。中午飯點一到,隨便誰吆喝一聲“吃飯”,大家便像小學生春游一樣熱熱鬧鬧蜂擁出來,由負責請客的老板帶路,開葷去。

    江陵長玫一行人,在大馬路上走得三三兩兩、稀稀拉拉,人堆里不時響起大笑和鬼叫聲。

    叢遇英年紀最小,渾身使不完的牛勁,加上正是長身體的年紀,每天餓得早,肚子空得心慌,越走越快,沖到吃飯隊列最前,回頭催促:

    “欸,你們不餓嗎,快點——”

    他眼尖地從隊伍里發現了最游離的兩個人:“是我錯覺嗎,師兄和小庭姐姐怎么總是走著走著就湊到一塊去了?”

    謝硯之和庭見秋互看一眼,同樣一臉莫名:“沒有啊。”

    兩個人又像兩朵萍花一樣不著痕跡地散開。

    走出兩步,叢遇英又猛一回頭:“你們好慢……不是,師兄和小庭姐姐怎么又挨到一塊去了?你們倆落在隊伍最后面磨磨蹭蹭的,我們什么時候能吃上飯啊?”

    仇嘉銘圓場:“他倆就是咱隊頂尖戰力,棋力相近,很有話聊也不奇怪啦。”

    同為頂尖戰力的特聘外援石川理九段:“呵呵。”

    言宜歌小聲:“他倆要是在聊棋,我把路邊井蓋吃了。”

    叢遇英暗戀未遂,但開竅了,福至心靈驚恐發問:“你倆不會,在談戀愛吧?!”

    謝硯之與庭見秋異口同聲:“沒有。”

    仇嘉銘攬過謝硯之的肩頭,一副哥們懂你的姿態,對叢遇英說:

    “遇英弟弟啊,論戀愛,你還是太年輕了。我跟你說,像他倆這種,能成早成了,拖到現在還是朋友,八成是互相沒看上,沒戲。”

    謝硯之聳肩試圖掙脫了一下,仇嘉銘塊頭比他大,籠著他肩的胳膊紋絲不動。他面帶微笑放棄了。

    謝硯之吃癟,一旁的言宜歌暗自爽翻,憋笑得面部表情扭曲。

    “要說棋,我在咱隊里確實是中游;但是戀愛,我可是上過戀綜的,論理論、論實操,咱隊里誰有我明白啊,你說是不是?”仇嘉銘振振有詞。

    他言辭懇切,叢遇英大徹大悟,感動道:“仇哥真靠譜,改天給我也講講。”

    “包的!”

    挨著馬路肩走得筆直的庭見秋,落在隊伍最右側,一直沒說話。

    楊惠子偷跑上去,挽過她的手,偏過頭說悄悄話:“所以你剛剛和謝九段聊什么呢?神神秘秘的,老湊一起。”

    她還記得大半年前,在江陵棋院附近的湘菜館子里,當著她和羅佩佩的面,庭見秋親口說過,只當謝硯之是朋友。

    因為朋友是安全平等、彼此欣賞的關系。

    不知道時過境遷,她的想法有沒有改變。

    庭見秋眨了眨眼,似也有些迷茫:“我和他沒說話。”

    “啊?”

    “就是……走著走著,步子就撇過去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好像在馬路上,人會本能靠兩側,避著車流走。”她語氣里幾不可察地帶了些煩躁,“我會多注意的。”

    庭見秋這樣說了,楊惠子心知,她在理性基礎上做出的決定沒有變。

    只是情感的微妙偏移,不是理智的決策所能左右的。

    楊惠子了然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又回頭含笑,飛快地看了一眼謝硯之。

    栽在犟種身上,只怕有些人要吃苦頭。

    Zen的諸項功能里,棋手們最喜歡的一項,是輸入棋譜之后,Zen可以模擬對方的棋路,和棋手們對局。

    棋手無一例外勝負欲重,得失心強,輸一盤棋能記恨好幾年,卻又不總是有機會能和對頭對局。如今,只要手頭上有足量的對手的棋譜,就能和虛擬出來的對手再較量一次。

    一開始大家還只是在模擬切切深恨的對手;

    后來,石川理和庭見秋,在電腦上,搗鼓出了一個石川介。

    石川理摩拳擦掌:“以前和我大伯下棋,我一邊下還要一邊受他的教訓,現在耳邊終于清凈了。”

    來圍觀AI訓練成果的孫建民聞言一笑:“給Zen開發一個對話功能,也不是不行。”

    “……那不用了,怪嚇人的。”

    兩人創造力升級,又在另一臺電腦上,模擬出了庭峴的棋風,一人操作一臺,讓賽博石川介和賽博庭峴對弈。

    同事們嘆為觀止:兩位是真地獄。

    只要手上棋譜足夠,他們大可以建構當年本因坊世家的棋爭,令相隔數百年的本因坊傳人比拼高低。甚至可以請出乾隆年間的國手范西屏與施襄夏,當湖之爭,再無終局。

    AI訓練的同時,趙良甫和謝穎設計的日常訓練也沒有落下。

    當務之急是十二月底的鐘氏杯預選賽。

    于棋手而言,沒有比鐘氏杯更重要的個人比賽,一旦落敗,又要再等四年。二十歲出頭,是一個棋手競技的黃金時期。言宜歌正是盛時,庭見秋、謝硯之、石川理已略微年長,仇嘉銘三十二歲可稱高齡,——若錯過本屆鐘氏杯,四年之后,棋手們的競技狀態只會更差。

    長遠來看,則是明年五月開始的新一輪圍甲。

    本屆圍甲結束,各圍甲隊又緊鑼密鼓地展開了新一輪的訓練。

    “升班馬”江陵長玫,想要一舉超越連續三年問鼎圍甲的冠軍隊京城華一,締造“凱澤斯勞滕神話”,希望渺茫。

    但既然拿到了圍甲的入場券,總要搏一搏。

    集訓期間,趙良甫承擔主要的訓練任務,把一眾棋手管束得叫苦不迭。謝穎往日總是陪訓,這幾天卻只是偶爾出現,唱唱紅臉,把被趙良甫罵得道心破碎的棋手們哄好。

    幾日后,庭見秋在訓練間隙,偶入機房,才知道謝穎在忙什么——

    她在機房電腦上,輸入了元修明的棋譜,在與Zen模擬出來的元修明練習對局。

    短短數日,對局數已達73局,勝率不足70%。

    在Zen尚有研發進步的空間,棋力本身就無法與人類棋手媲美的情況下,不足70%的勝率,很低。如果與本人對弈,這個數據,恐怕還要腰斬。

    連日疲憊,謝穎顯得有些挫敗,向庭見秋虛弱一笑:“我是不是很沒用?連一個假的元修明都下不過。”

    庭見秋搬了把椅子,坐在她身側,點出她最近幾張棋譜,粗略讀過,心里大抵知道她的問題在哪里:

    太急著開戰。

    根基不穩,便要作戰,一旦失利,這局棋便救不回來了。

    戰斗欲望強烈是好事。可如果被戰斗欲望影響判斷力,得不償失。

    但她只是安慰謝穎說:“沒事的,謝老師,我們慢慢練。”

    “距離棋圣戰,只剩不到一年時間。”謝穎嘆道,“這些年,元修明幾乎不在正式賽事中露面,我想戰勝他,最好的機會,就是棋圣挑戰賽。”

    棋圣戰,五年一度,由華國圍棋協會,特邀入段二十年以上,在業內德高望重、功勛顯著的棋手,爭奪“棋圣”頭銜。

    現下手握頭銜的,是元修明。

    謝穎必須過五關斬六將,在棋圣戰中取得全勝,才能走到最后,挑戰在位“棋圣”元修明。

    三番棋,決勝負。

    “還有一年,一年足夠了。您看,我一年前,還沒重新開始下棋,天天在圖書館里寫論文,現在不也是職業三段了嗎?”

    庭見秋話音里半帶撒嬌的意味。

    謝穎知道,她在胡攪蠻纏地哄自己開心,苦笑著揉了揉她的頭發:

    “小秋,你是不一樣的。你無論放棄多久,棋都在等你。但我們其他人,沒有你的幸運,一旦止步,可能就永遠無法再前進了。”

    庭見秋眉心微攢,苦惱地看著謝穎面上的郁色。

    她不擅長安慰人。

    好在謝穎并不需要人安慰。庭見秋能夠傾聽,她已經滿足:

    “我二十四歲升九段,二十六歲結婚。那時候,老孫自稱是我棋迷,我在哪下棋,他追到哪。他是那個年代少見的研究生,高高瘦瘦的,腦袋卻很大,臉色黃得像刷漆,一副用腦過度又營養不良的樣子,白天在賽場看我下棋,晚上還要回去做科研。后來我看他的實驗筆記,夾滿了我的棋譜,和寫給我的信。”

    她說著說著,面上掛笑。

    “多浪漫啊,我覺得這輩子就是這個人了。他學歷好,前途可期,家庭也不錯,我父母很滿意。報給國家隊,領導都批準我結婚。我就結婚了。”

    分明說著美好的事,庭見秋卻敏銳地覺察出,她語氣里卻含著低落。

    “您后悔了嗎?”

    謝穎遲疑片刻,緩慢地斟酌著詞句:

    “我和老孫,雖然各自繁忙,別多聚少,但一直關系很好,從沒吵過架。

    “至于硯之,天底下再沒有比他更乖的孩子了,剛學會說話,就天天說要保護媽媽照顧媽媽,要像媽媽一樣厲害。他出生之前,我人生的順位,是圍棋大于我自身,大于外界的一切。他出生之后,他比一切都重要。

    “但是,小秋,如果讓我重新選一次,我不會結婚,我也不會生下謝硯之。”

    謝穎話中的果決,令庭見秋一陣心驚。

    她沒有想到謝穎竟然會全盤否定自己近三十年的人生。

    “婚后,雖然老孫很支持我繼續參加比賽,但我的賽程還是銳減。隊內領導讓我不要整日里東奔西跑,既然成家,就要多顧及家庭。

    “又過沒多久,我懷孕了,這下,不僅是隊內領導,甚至是老孫,老孫的父母和我的父母,都不贊成我繼續參加集訓和比賽。硯之是我的第一個孩子,我愛重他,如珍似寶,不想發生任何一點意外,于是我也接受了。老孫承諾,等孩子出生之后,他會和我各擔負一半照管孩子的工作,那時候,我就可以繼續下棋了。

    “我那時候太天真,所有人都把我保護起來,不讓我知道生育對身體和精神的損傷有多大。

    “我生產不太順利,產后臥床休養很長一段時間,是老孫一直在照顧孩子。終于,我身體恢復到又可以下棋了,卻發現,長時間沒有進行高強度的訓練,自己的計算能力大不如前。往常能看清的,能算明白的,都像籠著一層霧一樣,模模糊糊的。”

    這就是為什么,謝穎對棋隊內的日常訓練,始終要求嚴苛。

    對于棋手而言,哪怕只是松懈一日,都會對狀態造成極大的影響。她自己就深有體會。

    “硯之一歲大的時候,我終于有了參加國際大賽的機會,報名參加第一屆英華杯的選拔賽。結果,第一輪就被一個五段棋手淘汰了。輸棋之后,也沒有記者采訪我,我就一個人回家,照顧硯之。

    “硯之是個對大人情緒很敏感的孩子,平時很安靜,不吵不鬧,唯獨那一天,可能是受我情緒影響,哭個沒完沒了。老孫不在,家里就我一個人,我怎么哄,他都不停。

    “我聽著他的哭聲,感覺自己好像身處在一個永遠不會終止的地獄里,卻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錯了什么,要受這樣的刑罰。我只是順應了所有人的要求,做著從小就被教導是正確的事,為什么會是這個結果?

    “最后,我抱著硯之,他哭,我就一起哭,哭得比他還大聲。那一刻,我覺得我的圍棋事業已經完了。我掙扎奮斗這么多年,到頭來,手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個孩子。我暗暗發誓,這個孩子要繼承我的愿望,擁有我所沒有的一切,走得比我更遠。”

    庭見秋不解:“可是,愿望怎么能繼承呢?自己下棋,和培養一個孩子下棋,是兩回事啊。”

    謝穎微怔。

    任何一個人,聽到她這段話,恐怕都會批評她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

    她把自己的愿望強加在剛出生的兒子身上,罔顧他的意愿,將他培養成了自己人生的延長線。

    云松杯時,謝硯之和她發生爭執,她才意識到,眼前身量拔高、清瘦修長的兒子,分明還是一個小男孩,困囿在童年的訓誡之中,從未長大。

    她不氣他的忤逆,只是心疼與懊悔。

    連她自己都覺得,身為母親,她是不夠格的。

    可庭見秋不這樣想。

    庭見秋沒有把她視作一名母親,不關注她如何履行母職,而是將她視作一名和自己等同的棋士。棋士只有自己行棋才能得到滿足,任何人,哪怕是和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都不能代勞。

    “你說得對,小秋。我也是后來才意識到這一點的。硯之很有天分,又聽話刻苦,棋藝進步很快。他第一次在省賽少年組獲獎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并不像我想象的一樣開心。”

    “您想下棋。”

    庭見秋全都懂,仿佛她的感知,與數十年前的謝穎,深深牽絆在了一起。

    “對,我想下棋。”謝穎面上再無笑意,神色認真得有些肅穆,“有些人或許能滿足于圍棋教學,承辦圍棋賽事,弘揚圍棋文化。——這些都很好,都是為華國乃至世界的圍棋發展做貢獻。

    “但我,生來就屬于賽場。”

    第56章 托舉“二十歲不成國手終生無望”……

    “之后,我把硯之交給趙良甫,我不再監督他日常訓練,只是他出省參加外賽時,我會陪同。他定段之后,我了解到韓智閔在首爾圍棋道場里建立起的訓練模式非常不錯,就讓他一個人去朝國深造。

    “這么小的孩子,我把他扔到江陵棋院,扔到異國他鄉,老孫說我心狠,可這孩子是我生的,我怎么會不心疼?總是幾個月見不到他,我怎么會不想他?

    謝穎說到這,眼眶泛紅。

    她記得謝硯之的十五歲生日時,她在商場里精心挑選了幾件覺得謝硯之可能會喜歡的衣服,寄去朝國,作為生日禮物。

    夜里,收到禮物的謝硯之給她打來視頻電話,白皙青澀的秀氣面孔上,按耐著欣喜,又有一絲陌生和羞赧。

    他很乖地對謝穎說,謝謝媽媽。然后又委婉地說,以后不用給他買衣服,新買的這些,他穿不下。

    謝穎這才知道,兒子已經長高了十公分。

    那是她最想不管不顧飛去朝國,從此把兒子放在自己身邊養育的一刻。

    “硯之沒有媽媽照管的時候,我在干嘛呢?我在腆著臉跟人學棋。”

    彼時,她已年近不惑。

    不在國家隊,沒有訓練環境,她就自己學。平日里打譜,練死活題,下網棋。聽說哪里有名手對局,哪里有擺棋交流,她就往哪里鉆。

    十年不在一線比賽,她已不為大眾所認識,出入棋院,總是被當成學生家長。

    有一次,有人不滿地對她說,學生家長不要總是坐前排,不懂棋就把機會讓給別人,她會遮了后排個矮的小棋手們的視線。

    “我自認,比二十歲那會刻苦得多。二十歲,自詡天賦異稟,以為青春無止無休,任意揮霍,今日偷閑耍賴,無非明日多擺兩張譜,有什么的?三十歲,四十歲,才覺得時間緊迫,怎么都不夠,每到傍晚,看到窗外太陽往下墜,知道一天又要過去了,就焦慮到胸口悶窒。

    “——即便如此,我始終沒有回到二十多歲時的巔峰狀態。”

    就連庭見秋也不得不承認,她印象最深的幾張謝穎的棋譜,都是她剛升九段時的成績。

    后來的謝穎,最響亮的名頭,是華國女子圍棋協會的會長,而非一名女九段。

    “尤其是和元修明的對局,我的勝率非常之低。”謝穎自嘲苦笑,“硯之之前因為這件事,跟我發脾氣。他說,我總是要他不要被棋之外的事情所干擾,結果,我自己也做不到。”

    庭見秋正色問:“所以,您覺得您之所以和元修明九段之間勝率懸殊,是棋的問題,還是心態的問題?”

    謝穎坦然:“兼有。我承認心態影響很大,但當年我和他同在國家隊集訓的時候,他就略勝我一籌。”

    “那就好說。”庭見秋釋然地安撫一笑,“謝老師,心態的事我不懂,沒辦法幫到您。但如果是棋,不只是我,我們所有人都能出出主意。

    “小時候,我是學您的棋長大的。如今,終于可以請您驗收一下我的學習成果了。”

    謝穎展顏一笑:“好啊,謝謝小秋老師。”

    “首先,大謝同學。”庭見秋起身,起了一個嚴肅的范,“您不能趁機房沒人,一個人悶在這里練棋,您這樣,下來下去,都是自己琢磨,什么時候能突破呀?”

    謝穎含笑抬頭看她,好脾氣地點點腦袋:“小秋老師批評得對。”

    真讓庭見秋得意上了。

    她一歪頭,笑容弧度淺,露出一枚小虎牙:“記小過,請客吃飯。”

    此后,江陵長玫一眾棋手常見謝穎與庭見秋,扎在一臺機子上下棋。

    有時是商量著一起決定下哪一步棋,有時對著電腦下起聯棋來,一人一步,比賽看誰能讓Zen的勝率曲線圖提高一些。

    庭見秋棋承謝穎一脈,雖然學棋途中,受到不少前輩導師的影響,幼時從謝穎處蹈襲的力戰思路始終不變。謝穎能感知到她的棋像自己的地方,和在自己的棋的基礎上微妙地做出改良的地方。

    二人棋路相當,互相影響,進益飛快,半月下來,就連謝硯之,都認不出謝穎和庭見秋的棋的分別。

    庭見秋與謝穎形影不離,江陵長玫怨聲載道。

    石川理嘆氣:“好久沒跟見秋下棋了。”

    仇嘉銘大聲嘲笑:“秋秋連我都不理了,還會理你?!”

    謝硯之:“……”

    有些人只是失去了朋友。

    有些人不僅失去了朋友,還失去了親媽。

    隨著集訓強度增加,一日,趙良甫主持擺棋,謝穎抱著筆記本來了,從圍在棋盤邊的棋手中,精準辨認出了謝硯之的肩膀,抬手一扳。

    謝硯之困惑回頭:“怎么了,媽?”

    謝穎理直氣壯:“你往邊上讓讓。”

    謝硯之:“?”

    “我想和小秋站在一起。”

    “……媽,我知道你用功,但至少得講究一個先來后到吧。”

    謝穎微笑:“一。”

    “不是,媽,等一下……”

    “二。”

    謝硯之一臉絕望地垂著腦袋讓出半臂長的空隙,眼看著謝穎笑瞇瞇地站在了他原本站的位子上,和庭見秋貼在了一起。

    謝穎加入集訓,屢屢搶答。

    趙良甫一提問,謝穎就高舉捏著小本本的手:“我知道!”

    趙良甫深吸一口氣:“小穎,咱們都是老東西了,你能不能把機會讓給孩子們,讓孩子們多多表達自己?”

    謝穎瞪眼,語速如飛:“我又沒封住他們的嘴讓他們不許表達自己,要么腦子動得比我快,要么在我擺棋之后能找出更優解,兩個都做不到的話還不如閉上嘴少丟點人。”

    說了就上手啪啪擺棋。

    她實戰經驗充沛,棋感敏銳,反應很快,幾日訓練下來,計算力更強。

    擺完棋,她自己還滿意地瞅一瞅:“不錯。你們有意見嗎?”

    人堆鴉雀無聲。

    “積極點,年輕人們。”謝穎不友善地微笑著,“我年輕的時候在國家隊,參加集訓的人比這多多了,都是爭著上去擺棋。你們要是連我都爭不過,就廢了。”

    一個棋隊里,有謝硯之、石川理兩名強九段,已經壓力夠大了。

    還有庭見秋、言宜歌兩個下棋不要命的恐怖分子。

    現在連領隊教練都親自下場參與內卷。

    小棋手們瑟瑟發抖。

    月底,鐘氏杯華國分賽區預選賽的競賽細則公布。

    今年的鐘氏杯華國分賽區預選賽,在江陵舉行,采取雙敗淘汰賽制。

    經資格賽的選拔,華國棋手共計128人,進入預選賽的爭奪。第一輪兩兩抽簽,敗者歸入敗者組,繼續兩兩抽簽。勝者組共五輪比賽,最終決出4名晉級棋手;敗者組在四輪比賽后,余下20名棋手,進行4輪積分循環,取前2名。

    一百余人,最后只有6人,可以晉級最后的鐘氏杯本賽。

    對于鐘氏杯這樣的大賽而言,能進入本賽,就是勝利。

    雖占有主場作戰的優勢,臨到賽前,江陵長玫隊內難免氣氛凝重。

    尤其是仇嘉銘和叢遇英。

    叢遇英自知棋力水平遠不如隊友,能在資格賽里出線已是萬幸,做好了慘烈輸棋的心理準備,又舍不得這次機會,每天都在絕望地拼命練習;

    至于仇嘉銘。

    仇嘉銘仍舊每天嬉皮笑臉,在訓練室里大呼小叫,像山里靈活的狗一樣躥來躥去,平等地吵得每一個人不得安生。

    但大家都能猜到他心里的壓力。

    他今年三十二歲了。鐘氏杯預選賽跨了個年頭,等預選賽比完,他就三十三歲了。

    都說“二十歲不成國手終生無望”,他都三十多了,除了早年華而不實的贊譽,他屁都不是。手頭上最有含金量的,是一個鐘氏杯的亞軍獎杯,此后十年,他連世界大賽的本賽都沒進過。

    有多少棋手,在三十不到的年紀,娶妻生子,功成身退,手握名聲與獎金,自此轉至幕后,繼續發財。

    本來,他也按照這條軌跡走著,還走得挺漂亮,戀綜,直播,他能來事,混得風生水起,盆滿缽滿。這條賽道,可比日復一日學棋苦修,容易太多。

    偏偏在網友的攛掇下,和一個不知道哪冒出來的秋老虎,下了兩盤棋。

    收留了他五年的老東家岳州談棋,委婉地告訴他,往后棋隊可能不會再給他參加圍甲的機會。新人如雨后春筍一樣冒出,輪不到他代表隊伍征戰圍甲了。

    他突然犯起軸來,對著領隊說:

    “我不接受,我要下棋。”

    這句話,當年他三十場連敗,一片噓聲中,他沒說;啟蒙恩師建議他開個直播,賺點新興行業的快錢,他沒說;一眾網友幫他報名,把他拱上一個戀綜,他也沒說。

    偏偏這個時候,他寧可離開對自己有恩的圍甲隊,將希望寄托在一則傳聞謝穎要組建棋隊的、渺茫的小道消息上,也非要把這句話說出來不可。

    因為他在一個網絡匿名賬號那里,見到了他曾經希望成為的樣子。

    十年不曾提起的舊夢,在夜半,如吹動窗簾的風,頻頻來侵擾他,動搖他,讓他偏移原本舒適的軌跡,以業內罕見的高齡,戰至如今。

    鐘氏杯是他的心結。十年前,他便是在鐘氏杯的決賽上落馬。

    如果這次不進本賽,他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再等四年,下一屆鐘氏杯。

    叢遇英壓力雖大,畢竟還年輕,只要珍惜韶華,他還有無盡的歲月和機會;對仇嘉銘而言,這是他的背水一戰。

    他不能輸。

    至于庭見秋與言宜歌,狀態如常,只是循序漸進提高訓練強度。兩人有著相似的野心與相近的精力,備賽節奏一致,強強聯手。

    免選進入本賽的謝硯之與石川理,在日常訓練之余,自覺加入教練的隊伍里,幫忙看棋。

    江陵長玫全隊在前所未有的高壓之中,迎來鐘氏杯預選賽。

    第二天,謝穎、趙良甫領隊,帶領參賽棋手們,出發去鐘氏杯預選賽的賽場,江陵市中心酒店,登記報道。

    謝穎租了一輛接送隊員專用的商務車,奢華寬敞,便于棋手們來回路上休息養神。她將車開至寫字樓正門口,叢遇英、言宜歌、庭見秋,背著裝滿換洗衣物的包便閃身上車。

    唯獨仇嘉銘,從寫字樓里出來,走得順拐,像個剛剛馴服四肢的小孩,又慢又晃。

    一車人探出腦袋來好奇地盯著他瞧。

    生生把仇嘉銘盯窘了:“我今天突然發現,人的軀干壓在腿的上方。”

    庭見秋不知道他在胡言亂語些什么,耐著性子問:“然后呢?”

    仇嘉銘認真:“我一想到這個,我就覺得我的腿被壓麻了。”

    庭見秋:“?”

    言宜歌冷笑兩聲:“腿是辛苦了,你的肩膀一定很輕松吧。”

    叢遇英埋頭苦思五秒,歡快地抬起頭來:“我聽懂了!宜歌姐罵你沒腦子!”

    仇嘉銘委屈,只好拐著腿緊走了兩步。

    左側手肘處,突然探過來一只手,輕輕地托住他,扶著。

    “慢點走,沒事。”楊惠子帶著戲謔笑意的聲音,有些無奈地響起,“……仇大爺。”

    她脖子上掛著巴掌大的便攜相機,嘴上不饒人,手卻扶得很穩。

    她分明低著頭,不看他,自顧自看路,仇嘉銘卻聽到她在小聲念叨:

    “緊張就緊張嘛,緊張又不丟人,你沒見叢遇英緊張得一天只能吃三碗飯啦?……”

    她嘴碎得要命,像豆莢熟透裂開,話音噼里啪啦地滾落一地,碎出了一種節奏感。

    再怎么愚鈍,仇嘉銘終于能分清楊惠子究竟是在罵他,捉弄他,還是在認真地,看見他。

    扶至車前,仇嘉銘左肘下一空。

    他胸口倏然一緊,仿佛一瞬間失去承重的,不是他的左半邊身體,而是高懸已久的心。

    下一秒,一個聲音在他耳畔清甜敞亮地響起:

    “老板,我想隨隊。”

    楊惠子是對謝穎說話,仇嘉銘卻轉過頭來,少見正色的臉上,眉頭微壓著,詫異問:“你來干什么?”

    楊惠子圓眼彎彎,笑容直率坦誠:“帶薪看你下棋,行不行啊,偶像?”

    連仇嘉銘都不敢保證自己能下贏的棋,她說她想看。

    仇嘉銘像沒聽懂,愣住了。

    謝穎沖楊惠子點點頭,示意可以。

    楊惠子跳上車,伸出腦袋,用兩枚手掌比了個喇叭的手勢,圈在臉前,脆聲:“愣著干什么,出發——”

    他心如沉錨,定了。

    “出發——!”

    報道手續完成之后,十一點整,下午第一輪抽簽結果公示。

    幾人飛快地掃過名單,尋找自己的名字。他們沒有抽中彼此,簽運不錯。

    庭見秋、叢遇英、言宜歌都抽中自己不太熟悉的棋手;唯獨仇嘉銘,抽中了昔日在岳州談棋時的老隊友,鄧愷舟七段。

    當年在岳州談棋訓練時,兩人經常一起下棋。仇嘉銘勝率低不少。

    庭見秋見仇嘉銘神色有異,小聲問:“有把握嗎?”

    仇嘉銘抿了抿嘴唇:“沒把握也得上。”

    他略偏過頭,向后一看。庭見秋順著他的目光向后看去。

    楊惠子坐在會場門口走廊邊的長椅上,大腿上擱著輕薄本筆電,看似在爭分奪秒趕稿,實則圓眼半瞇,迷蒙呆滯,犯困。

    “——有人看著呢。”

    這些年,所有人都把他當捧哏,當喜劇人,說他下棋已經不行了。他好久沒有捧過這么沉甸甸的期待。

    庭見秋一笑:“加油。”

    楊惠子熬夜寫文稿,早上又起太早,困得要命,還跟著來了鐘氏杯預選賽。

    她裹著厚實的羽絨服,又被酒店里的熱空調一吹,本想趁仇嘉銘比賽還沒結束,做一些工作,卻被一屏幕螞蟻字攪得頭暈,坐在賽場外昏睡過去。

    半夢半醒之間,她分不清自己是睡著,還是醒著,此地此時是真是虛。她一邊得意自己坐著都能睡著,睡得東倒西歪也沒摔一跤,只是半邊臉蛋不知為何熱乎乎的,一邊又恍惚回到一年前,歲除杯,她與庭見秋的初見,她職業生涯的轉折點。

    她好像又聽到庭見秋的聲音了。

    那個問她是不是工作人員的,清冽低緩的女聲。

    “……不過她在這么吵的環境下能睡著也挺厲害的。”

    還真是庭見秋在說話。

    楊惠子一個激靈,猛地睜眼。

    庭見秋正笑吟吟地站在眼前。

    “睡醒啦?”

    楊惠子有點尷尬地抹了把臉。還好,只有一點點點點口水。

    身邊不知怎么還站了個仇嘉銘。他抱著手,裝模作樣地別過臉,耳廓有些紅暈,一聲不吭,安靜得不像他。

    莫名其妙。

    “不吭聲杵那里干嘛?”楊惠子疑惑,“你這是什么表情?輸棋了不好意思?”

    仇嘉銘被她噎得瞪著眼睛不說話,哼哼兩聲,干脆走了。

    庭見秋一臉好笑:“你還說要來看他下棋,結果連他贏棋了都不知道。”

    “他贏了?”

    “對。第一個贏棋出來的。”

    靜到只有落子聲與按拍棋鐘聲的會場里,突然響起一聲“誒喲我去爽”。

    庭見秋手頭上的這盤棋,才到中盤。對面棋手被這聲鬼叫嚇了一跳,手里棋都差點拿不穩。庭見秋默默捂了把臉。頭都不用抬,她都知道這聲,是仇嘉銘。

    鄧愷舟被屠大龍,中盤認輸,歸入敗者組。

    仇嘉銘沒時間跟老隊友閑絮復盤,野猴似的從碼得整整齊齊的棋桌之間蹦出去。

    他有一個要第一時間分享喜訊的人,越快越好。

    結果那個人在門口睡得噴香,被暖風熏得面頰紅撲撲的腦袋,不時一墜,在徹底摔個大跟頭的邊緣。

    ……

    剛睡醒的楊惠子一臉困惑:“他贏了怎么還看起來這么奇怪?”

    庭見秋笑了笑,沒說話。

    可能是因為他像木頭樁子似的站在某個隨地大小睡的家伙旁邊,用手掌給她托著腦袋,生生站了四十多分鐘,引得每一個從會場里下完棋出來的人,高低也要瞅一眼,開玩笑說:

    “喲,仇嘉銘,還會這招,上戀綜的時候怎么不見你用。”

    “快滾吧別欠了。”

    他把一貫的大嗓門壓得很低。

    掌心上,圓腦袋瓜睡得什么也聽不見。

    第57章 簽運小明的爺爺為什么能活到九十歲……

    連著三輪比賽,場上空了一半的棋桌,失利兩局的棋手率先出局。江陵長玫只損一名來渡劫的叢遇英,還在敗者組里艱難求生,種子選手庭見秋、言宜歌、仇嘉銘一路告捷,挺進只余16人的勝者組第四輪。

    第四日上午,新一輪賽程抽簽公示:

    江陵長玫的好簽運在此終結。庭見秋抽中了言宜歌。二者只能進一。

    謝穎情緒不佳,庭見秋和言宜歌倒沒什么。兩人做了太久隊友,自四月在世女邀請賽決賽,就沒有在正式大賽中對局的機會。她們還挺期待的。

    消息傳回江陵長玫與江陵棋院。幾百人的大群里,有棋手用小程序設了個賭局。

    押言宜歌的贏的,比押庭見秋贏的人多得多,形勢一邊倒。

    謝硯之在大群里打抱不平:“平時你們一口一個秋神虎神,說太想進步了姐姐帶帶,這時候都挺言宜歌?”

    石川理:“同意……”

    群里尷尬沉寂了半分鐘,才有人辯解。

    小棋手一號:“……投宜歌姐頂多是虧點錢。投秋秋姐,那是要被罵的。”

    小棋手二號:“別說,我昨天晚上做噩夢還夢見宜歌姐,變成大妖怪,一邊吃我一邊罵我肉質差。”

    小棋手三號:“什么妖怪,比格成精嗎?”

    謝硯之:“……好好好,都怕言宜歌是吧。”

    他不怕。

    他往庭見秋賭池里押了兩百。

    石川理再押二百五。

    謝硯之揚眉,又投五千。

    小程序跳出一個彈框:賬號疑似參與不法交易,賬戶暫時被凍結。

    謝硯之:“……欸?”

    組織賭局的小棋手在群里嗷嗷叫:“師兄賠我號——”

    第四輪比賽結束,仇嘉銘有驚無險,再次連勝,叢遇英在敗者組再茍一輪,言宜歌以微弱劣勢敗給庭見秋。

    這個結果,言宜歌并不意外。過去半年的訓練里,沒有人比她更能鮮明地感受到,庭見秋的短刀布局自四月世女決賽以來的進益。庭見秋進步太快了,就像一個畸形生長的怪物,吸收諸家養分,化為己用,野蠻生長。她眼看著庭見秋用重返棋壇一年的努力,逐漸趕超她過去近二十年不間斷的付出。

    換一個人,她可能會嫉妒到半夜扎小人。

    但偏偏是庭見秋。她與庭見秋朝夕相處,同吃同住,見過她吃的苦,知道她有多用功。唯獨是庭見秋,她會衷心地說一聲值得。

    輸給庭見秋,言宜歌一點不痛快也沒有,伸出拳頭:“恭喜。”

    庭見秋抬手與她一碰拳:“別再輸了。”

    “除了你之外,誰能贏我?”言宜歌輕狂一笑,“倒是你,拿下最后一局。我可不想在敗者組里見到你。”

    庭見秋淡笑:“我爭取吧。”

    抬眼看,在場的棋手,沒有幾個她沒有把握的。備賽期間,她調出入圍鐘氏杯預選賽的全部一百余名棋手的信息,沒日沒夜地全部吃透。

    不確定因子只有一位:

    此刻正在會場另一側對弈的元天宇七段。

    他的棋,自云松杯與謝硯之一戰之后,風格大變。可見是受了挫折,也下了苦功,棋風愈發沉穩厚實,頗有元修明的風采。

    這出棋,在圍甲期間,為京城華一撐了主梁,一路走到總冠軍。

    足可見他氣盛心高到什么地步——為了證明京城華一不是不能沒有謝硯之,證明謝硯之沒有資格踐踏低看他和他的團隊,他可以全盤重寫自己的事業規劃,在圍甲中擔負本不必要的責任。

    他棋風大變之后,潛心籌備圍甲,很少參加外賽。江陵長玫能夠調取的棋譜數據,不過是圍甲的二十幾盤棋。

    還不夠摸透他。

    不過這也無所謂。對擅長押題的庭見秋而言,這就相當于在考試前,沒有劃范圍,沒有往屆試卷可供參考,也沒有公布出卷老師。

    這種情況下,全復習了就完了。

    鐘氏杯預選賽第五日,庭見秋在抽簽結果公示處,愣了一瞬。

    張貼在公告欄的名單上,赫然寫著:

    元天宇七段【持黑】對陣庭見秋三段【持白】

    真是……想什么來什么。

    抽簽名單同時在線下和線上公示。

    鐘氏杯組委會官微發表名單的當下,棋友便開始看熱鬧不嫌事大地議論起來:

    【秋老虎什么簽運,先送走自己人,再喜迎對家。】

    【不會又是云松杯訓狗拷問局吧。】

    【樓上是不是沒看元天宇圍甲的幾盤棋?非復吳下阿蒙了。】

    【秋老虎和小謝棋風南轅北轍。小謝能克死元天宇,秋老虎未必好說。】

    元天宇先庭見秋一步,得知抽簽結果。

    或許人人都怕秋老虎,尤其在她讓二追三、反殺石川理之后。但于元天宇而言,這不是什么壞簽,因為他自詡是最了解庭見秋的棋的人。

    為了幫助父親元修明,破解庭見秋古怪新奇的布局,他在高強度訓練的間隙,研究她的棋譜。在這個過程中,他自身也進益不少。

    破壞“短刀流”的幾處關鍵手筋,是他想出來的。

    他記得每當他有新解時,父親方正的臉上現出的和悅神色。

    那幾天,家庭的氛圍舒心很多,連媽媽都顯得更年輕了,變著法做好吃的菜,飯后和父親手牽手散步,帶著溫婉明媚的笑回來。

    在他幼年戰勝比他年長的棘手敵人時,和后來,他從父親手上接過京城華一,逐步在國內棋隊中一家獨大,數次問鼎圍甲——家里都是像這樣,充盈著幸福。

    所以,只要他贏棋,證明自己的能力,父親就會高興。

    父親高興了,他和媽媽,就可以幸福。

    他會捍衛這種幸福。

    鐘氏杯預選賽第五輪,江陵長玫兵分二路,叢遇英、言宜歌在敗者組,掙扎最后的2個晉級名額;庭見秋、仇嘉銘在勝者組,力爭全勝,五輪直升本賽。

    敗者組一側,言宜歌也匹配到了老隊友,現效力于京城華一的王灝亮五段。

    王灝亮周身一股屠夫氣質,張飛似的圓臉,面上多橫肉,下頜遍布絡腮胡渣,說話卻嗓音尖細,溫聲慢氣,對人謙和有禮,在隊內一直充當照顧者的角色。

    年初,言宜歌忍無可忍決定退隊轉會的時候,王灝亮還找她會心長談過。

    在她這個年紀,擔上如此巨額的違約金,以后戀愛結婚,恐怕都很困難了。

    言宜歌聽后,露出京城華一精心設計過的標志甜笑,只反問了他一個問題:

    “亮哥,您知道小明的爺爺為什么能活到九十歲嗎?”

    王灝亮不解。

    一年后,他與言宜歌在棋桌重逢,相向而坐,言宜歌持黑,他持白。

    他還是不知道那個有關小明爺爺問題的答案。

    眼前當年被京城華一捧到天上去的“圍棋女神”,穿著一身庭見秋買來嫌大被她順手揀去穿的素凈針織灰毛衣,吃胖了些,膚色也加深了,顯然是江陵長玫沒有把她照顧好。她腮上肉嘟嘟的,嘴角平直,毫無笑意,帶著一種仿佛在嫌會場空氣好臭、一秒都不想多呆的嫌惡表情,一點不見昔日討喜的模樣。

    眼角長翹的睫毛上,還糊著眼屎。估計是午睡睡醒之后,用清水抹了把臉就出門了。

    “小歌,”王灝亮語氣真誠,語重心長,“你底子這么好,不打理,不化妝,太浪費了。”

    言宜歌微笑:“亮哥,您底子也很好,怎么沒化妝?”

    這一年言宜歌造的口業,王灝亮也有所耳聞。對外人口無遮攔的她,卻用這么禮貌的語氣和自己說話,還贊美自己底子好。他一直知道自己算得上小帥,只是沒想到連“圍棋女神”都這樣想。

    果然言宜歌還是記得自己當年好心相勸,在心里感念自己的。

    他有些含羞:“我么,我每天刮個胡子就出門了。”

    “我看連胡子都不用刮啊。”言宜歌順著他的話,漫不經心地往下說,“正好長出來,遮遮你跟胎盤似的臉。”

    “……??!”

    三個小時后,言宜歌取勝,拎包歡快地離開賽場。

    被言宜歌一套攻城又攻心的組合拳打成漿糊的王灝亮,留在座位上欲哭無淚,想起言宜歌留下的問題,打開手機檢索:小明的爺爺是怎么活到九十歲的。

    然后對著“因為他不多管閑事”的標準答案陷入沉默。

    另一側,勝者組。

    庭見秋與元天宇寂然相對,彼此能察覺到對方身上的警惕。

    元天宇覺得對方對自己警戒再正常不過。被父親元修明九段大力拷打過的棋手,沒有不留下心理陰影的。他的棋路與元修明同出一脈,庭見秋連帶著畏懼他,也理所當然。

    “……所以你們找了多少人,一起研究我的棋?”庭見秋語氣淡漠,突然開口。

    元天宇一怔:“誰跟你說的?遲緯?”

    遲緯在華日友誼賽上和庭見秋、言宜歌那群人相處了很長一段時間,看他發的朋友圈,好像還相處得不錯。元天宇暗罵那個嘴上沒把門的。

    庭見秋長目輕瞇,笑出一個令元天宇有些不安的弧度:

    “他什么都沒說,我猜的。——現在是你全告訴我了。”

    她使詐。

    “所以,有遲緯,有你,恐怕還有你們隊里那些強九段。京城華一付給金真敏九段的對局費,夠他在這種事上也給你們出主意嗎?不夠吧。你們應該也不敢讓對手國家的棋手參與研究。”庭見秋掛著玩味的淡笑,晃了晃腦袋,“不管怎么說,我還真是受寵若驚。”

    元天宇心頭漫過一絲無由來的涼意。

    他在新聞媒體上見過無數次這張臉,卻是第一次,與庭見秋面對面。

    她望人的眼神,仿佛自高階世界而下,全不在意地將他看了個穿透。

    半年前,云松杯,坐在謝硯之對面時熟悉的不安感,再次涌現。

    ——可她在笑什么?

    她不是知道,自己的布局已經被全盤拆解了嗎?

    華日友誼賽上,庭見秋戰勝石川理九段的三盤棋,元天宇也看了。她竟然有膽量再次用她那套布局。無非是仗著日國人頭一次見這么新穎的下法,沒有應對之策。至于她在日國下的幾十盤棋,蕞爾小國,見識短淺,被一套錯漏百出的布局打穿,真是笑話。

    整點,裁判宣布鐘氏杯預選賽第五輪正式開始。

    元天宇持黑,先落一子。

    他的視線集中在方寸棋盤之上,腦中卻仍印刻著方才庭見秋冰冷狡黠的笑意,揮之不去。

    ——論棋力,他遠勝辛蕓,他才是最適合親自擊敗庭見秋的那個人,他能把京城華一集體研究出來的拆解之法,用到極致。

    他要讓庭見秋笑不出來。

    第58章 出線兄弟們都別白來嘗嘗東北老家寄來……

    短刀流最初單為持黑一方所設計。

    在庭見秋與師長同仁的不斷打磨之下,縱使持白,不是先手,短刀流也可以發揮出獨特的優勢。

    雙方各自占領角部之后,元天宇掛角在先,庭見秋簡明應戰,不糾纏,取得先手,左上掛角,流暢地走出托退定式。

    白棋最后一手定型,按照先前“短刀流”的走法,將是一手輕巧的拆四。

    庭見秋卻向上斜走一路,下了一手大飛。

    微妙的變動,并未引起元天宇的注意。他按照團隊研制的手筋行棋,做厚外勢,借助外圍黑棋的呼應,行至第41手,嗣機點入庭見秋過于松散的布局之中,試圖分散吃凈。

    如果,此處庭見秋仍然下在原先的拆四,這將會是相當嚴厲的一手。

    然而,庭見秋只輕靈一罩,封鎖黑子。

    因有一手大飛,昂揚高舉,外圍白子前呼后應,自然聯絡,沒有分散之危。反而是元天宇的黑子急需成活。他在右側托過,試圖治孤,庭見秋直接跳下分斷,元天宇頑強扳過,庭見秋在上方一打。

    白棋借力打力,避開戰斗,完成轉換,任他貪去幾目實地,卻形成銅墻鐵壁一般的外勢。

    這是元天宇第一次見到,庭見秋以短刀布局,卻不繼之以她最熟練擅長的戰斗。

    他喉口干澀,一顆心微微懸起。

    “短刀流”的微妙變動,實際上意味著庭見秋整個布局思維的革新。

    他未能洞察庭見秋將實地換外勢的意圖,傻傻地順著她行了幾步,被引入對他全然無益的蝸角之爭,眼見著白棋漸厚,破空困難,中腹潛力巨大。

    開局即成劣勢。

    他唯有爭取挑起激戰,意欲翻盤。

    然而,越下,他越覺得整盤棋,似受到庭見秋的白子的蠱惑一樣,近乎本能地,跟著庭見秋指尖的引導走。

    ——因為庭見秋總是快他一步。

    她本就行棋效率高,步調快;不僅如此,她總能先元天宇一步,判斷形勢,計算出哪里是當下的急所,最重要的兵家必爭之地,率先搶占,令元天宇被動應戰,如蠅蟲本能地趨光。

    不,這不是力戰型棋手的棋風。

    這是他曾見過的,在……

    “眼熟嗎,元天宇?”似察覺到了他的不安,庭見秋輕聲開口。

    元天宇被她的話音一震。

    庭見秋似霜刃一般的眼神,自盤面上,掃至他的頸間,最后,對上他的眼。

    他手握黑子,心跳如擂鼓,任棋鐘時間空空流逝,埋首諦視眼前的棋盤,腦內一片空白。

    無論多么無法面對,他都不得不承認,這局不足二百手的棋,如白龍盤黑木,完全在白子的掌控之下,已無力回天。

    除非庭見秋犯下巨大的失誤。

    ……就像,云松杯,他對陣謝硯之,犯過的錯一樣。

    “你認得出這是誰的棋路吧?”

    元天宇幾不可察地吞咽。心里有一個名字,呼之欲出。

    見他沒有回應,庭見秋似苦惱地偏了偏腦袋:“認不出來嗎?虧我學了謝硯之這么久。”

    控盤手,謝硯之。

    每每提起這個名字,他心頭都會涌起陳舊卻仍新鮮的恐懼。圍甲以來,多少碾壓大勝,多少贊譽加身,都無法洗脫一場慘敗的陰霾。

    “我只是想用謝硯之的棋,堂堂正正,再贏你一次。”

    庭見秋也看出來,這盤棋,黑棋已無翻盤的可能性。

    但元天宇不能認輸。他無法承受輸的結果。決不能……

    他硬著頭皮,跟著庭見秋,再應一手,試圖將中腹扭曲盤旋的黑色長龍救活。

    庭見秋不再小聲低語,垂下眼,跟著落子。

    白棋棋風再度一變。長劍出鞘,庭見秋換回自己熟悉的行棋風格,銳意嗜殺,三兩下點刺、斷打與倒撲,又葬送黑棋長龍一處眼位。

    長龍奄奄一息,龜縮在盤面之上,如一灘爛肉,引頸就戮。

    元天宇投子認輸之前,庭見秋落下最后一枚白子,封鎖黑龍出逃的唯一一絲孔隙。

    “原來你是更想輸在我的棋上。”庭見秋粲然一笑,纖長眉眼深刻上挑,“你早說呀。”

    鐘氏杯賽至第五輪,勝者組只余4臺,8名棋手爭奪4個出線席位。

    一局終了,庭見秋起身,反手捏了捏緊繃的肩頸,左右看了看。

    兩桌仍在鏖戰之中。仇嘉銘一桌已經空了,不知是勝是負。

    她拎包走出賽場。沒走遠,聽見仇嘉銘大嗓門的爭執聲,她繞進一旁的備賽間——

    仇嘉銘和他方才的對手郭希千六段,正復盤,一旁還圍了楊惠子、鄧愷舟,陪著看棋。

    庭見秋還沒走近,便聽到:

    “老仇這一手,絕妙,定勝負的棋。”鄧愷舟不吝贊美。

    郭希千搖頭嘆氣:“技不如人,當時我直接就認輸了。”

    仇嘉銘炸出一聲:“不是,這不就第一感嗎?我下的時候都沒細想,好哪了?”

    郭希千上手擺棋:“你下在這,我棋筋不能被斷走,總得在這里補一個吧。”

    仇嘉銘條件反射一般,接得飛快:“我撲在這里。”

    棋子敲擊盤面,一聲脆響,一眾陷入沉寂。

    半晌,鄧愷舟:“……絕妙。”

    郭希千搖頭嘆氣:“技不如人,心服口服。”

    楊惠子困惑:“好哪了?”

    仇嘉銘:“好哪了???這不就第一感……咦,等等,你這一片是不是都死了呀,嘿嘿。”

    庭見秋深吸一口氣,決定為了自己的血壓著想,還是調頭就走,不去費這個事恭喜仇嘉銘,時隔十二年,再度進入鐘氏杯本賽。

    鐘氏杯第五輪戰畢,敗者組戰至最后的16名棋手,將與勝者組第五輪淘汰的4名棋手,在翌日,一同進入4輪積分循環戰,爭奪最后的2個晉級名額;

    勝者組率先決出4名晉級鐘氏杯本賽的棋手:

    馮安康八段,仇嘉銘七段,程劍容七段,庭見秋三段。

    當晚,鐘氏杯組委會召開新聞記者會,請先一步進入本賽的4名棋手,輪流接受記者采訪。

    江陵長玫雙喜臨門,謝穎帶全隊棋手在街邊海鮮大排檔里爽吃一頓,才姍姍回到江陵市中心酒店,送仇嘉銘、庭見秋依次候場,接受采訪。

    仇嘉銘在記者會上表現出超絕鈍感力,無論新聞記者如何夾槍帶棒,來者不善,他一通稱兄道弟,家長里短,兄弟們都別白來嘗嘗東北老家寄來的凍梨,把記者會開成年夜飯。

    末了他下臺,楊惠子踮著腳,提溜著他的耳朵,咬牙切齒大罵:

    “他們陰陽你你聽不出來?”

    她急得都快自己擼袖子上臺動手了。

    仇嘉銘瞪眼:“那都是我兄弟,我兄弟能害我?”

    楊惠子:“……”

    最末,輪到庭見秋上臺。

    針對庭見秋的議論之聲,仍然尖銳。

    尤其是她與石川介的關系。——即便她如今下棋下出成績,在一些不關心圍棋的人眼中,她在華日友誼賽落幕之際,隨日國國家隊棋手遠赴東洋,仍是媾/和外敵。

    她在石川介追悼儀式上,講述的庭峴與石川介的往事,傳至國內,更是掀起軒然大波。

    庭峴,一個能為了參加華日擂臺賽,在預選賽上不擇手段作弊的棋手,怎么能相信他與日國棋手,只是對弈,而沒有透露華國圍棋戰術?

    他與日國棋手相往來的這些年里,有多少華國圍棋在世界大戰上的失利,應當由他來負責?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更何況,如今人證物證具已湮沒,她從何自證?

    見庭見秋陷入沉默,臺下記者更是如在魚塘里拋下一把餌料般熱鬧,爭先恐后地向她發問,問題越發刁鉆,偏離鐘氏杯預選賽的正題。

    側邊臺下,謝硯之凝視臺上,面沉如水,身側,謝穎同樣眉心緊鎖。

    這又是庭見秋經歷過無數次的棘手局面。只希望庭見秋能夠和以往一樣,從容地找到應對之策。

    這時,石川理大邁步越過謝穎,徑自跨步上臺。

    謝穎為他突然的行動一愣,與謝硯之相視一眼,謝硯之抬手想叫住他,已來不及。

    石川理上臺后,從庭見秋手中奪下話筒,高大健碩的身形擋在庭見秋面前,遮住一眾記者刁難得巴不得從她身上剜下快肉來的目光,用流利的華語開口:

    “記者朋友們好,我是日國棋手石川理九段。關于庭見秋三段赴日交流棋藝一事,以及先師石川介的往事,我可以補充一些視角。”

    他外形優越,肩寬腿長,語氣不疾不徐,清晰沉穩,透著久為日國棋壇頂尖棋手的威壓。

    一開口,在場霎時沉靜下來,臺下記者將目光一并集中在石川理身上,或抓緊寶貴機會攝影,或埋頭速記。

    石川理似很滿意臺下記者的反應,長眸掃過人群的發頂,朗聲繼續陳述自己的視角:

    “庭見秋三段在日期間,我始終陪同在側。她在日主要完成兩項工作,一是與日國各大棋院切磋棋藝,交流學習,二是研究先師石川介先生留下的棋書與筆記……”

    “石川理。”

    石川理身形一滯,困惑地扭轉頭來。

    他和庭見秋自華日友誼賽相識數月,一直和睦,棋盤上、棋盤外,都稱得上是朋友。庭見秋在日期間,他朝夕相伴,全程保護。

    卻從沒有聽過庭見秋用這么冰冷的語氣,叫他的名字。

    庭見秋與他沉默相對,素白面孔如石塑一般不見表情,陌生得令他不由一戰。

    “石川理,把我的話筒,還給我。”

    第59章 玻璃罩有怨報怨,因果昭彰。……

    庭見秋當眾拆了石川理的臺,臺下記者更是一番騷亂。

    很快,庭見秋平靜的自白,如紛紛揚揚飄落的雪,不見重量,沒有巨力,卻掩埋所有質疑的聲音。

    她介紹她在日期間,對日國棋院的獨特觀察,又將日國頂尖棋手劃分為不同譜系,分別簡要地介紹她在棋局中與之作戰的思路。——先前,在華日圍棋交流僅僅局限于每年世界大賽的寥寥數盤棋的時期,華國圍棋無從對對手國家的圍棋面貌,有如此深入透徹的分析。

    她又簡單分享石川介的研究進展,以及自己接下來將如何接續石川介的未竟之業,繼續展開對本因坊棋藝的研究。

    她直率,坦誠,似將自己明凈的念頭,捧出來,給諸位看。

    只是想證明,她赴日一行,無論是于她自身棋藝的進步,還是于整個華國圍棋事業的發展,都有益無害。

    至于庭峴,“我父親于二十七年前通過選拔參加華日擂臺賽之時,只效力于Z省省隊,又過五年,他退役教書。在此期間,沒有機會接觸到國家隊的戰術。我們家始終清貧,和日國沒有任何利益交換。”

    她答得簡明扼要,分毫不亂。

    答完,便向記者躬身,下臺。

    她步履匆匆,候在臺下的石川理見她臉色有異,緊追了幾步,隨她到一處無人的樓梯間。

    “見秋!見秋!你生氣了嗎?是我哪里不好?我是想保護你……”石川理情急之下,華語都有些磕絆。

    走在前的庭見秋猛擰轉過身,扯起一個冷笑:“保護我?”

    “我能讓記者們鎮靜下來,聽你說話。”

    “你能,我不能?”她細長眉頭攢緊,連連逼問,“因為我是本國人,你是日國人;我是三段,你是九段;還是說,我是個需要保護、沒有主見的女人,而你是男人?”

    石川理做出安撫的手勢:“不管怎么說,當時的情勢,只會越來越糟糕,我只想控制一下場面,是出于好意,想保……幫助你。”

    “謝謝你的好意。但是,這是我的記者會。我的場合。我手上握的是我的話筒。我要面對的是我的問題。我自己可以解決。”她難得如此外露地表達情緒,一連說了好幾個擲地有聲的“我”字,一時有些氣喘,“在日國,你翻譯我的話,是我授權你,幫助我表達自身,我非常感激。但這并不等于,我在自己的國家,也要通過你,才能與外界對話。”

    石川理無奈:“見秋,你真的誤會了。我只是做不到,在那種情況下,任你一個人在臺上。”

    庭見秋語氣平靜,陳述:“你不相信我能把當時的局面處理好。”

    一個念頭,如湖上一塊浮木,無論怎樣將它壓入水中,它都會不受控地浮起。

    ——謝硯之不會這樣。

    “不是這樣。我只是不忍心。”

    庭見秋定定地看著他。

    石川理輕輕吐出一口氣,放柔了語氣:“見秋,我們在日國,朝夕相處一個月。”

    “只下棋了。”庭見秋打斷。

    “……對,只下棋了。”石川理調整被庭見秋打亂的節奏,“正是你的棋,讓我確信,我終于找到能和我相匹配的伴侶。”

    庭見秋挑起單邊眉:“什么叫和你相匹配?做你的伴侶,需要考什么證,還是什么考試拿多少分?”

    石川理向她攤開雙手,上身急迫地前傾:

    “可我們畢竟是棋士,以行棋為人生志業,選擇一個棋力相當的伴侶,不是理所應當的事嗎?”

    ——謝硯之不會這樣。

    “不是。”她答得篤定。

    石川理以為她還有下文,等她張口,卻見她已不再說話,只是昂頭,固執地逼視著他的眼睛。

    她連對自己多解釋一個字都不肯。

    石川理氣急到底,笑出聲來:“如果不是,那你為什么會選擇謝硯之?不是因為他和你棋風互補,你們能下個有來有回嗎?”

    樓梯間,拐角處,白墻邊。

    謝硯之聽到自己的名字,靜默地駐足,右手無意識地攥緊,指尖抵住掌心橫生出來的丑陋疤痕。掐得緊了,有些痛楚,他卻渾然不覺,全身感知都集中在耳畔。

    “不是。我沒有選擇他。我沒有選擇任何人。”

    他聽到庭見秋冷冽的聲音響起。

    石川理費解:“那謝硯之,于你,算什么?”

    “一個朋友。”

    深冬,月末,天空織起暗云,醞釀著一場初雪。

    謝硯之從未覺得江陵的冬季如此寒重,冷得他呼吸都覺得困難。

    當夜,仇嘉銘和庭見秋仍留在江陵中心酒店,陪伴即將在敗者組參加積分循環的言宜歌與叢遇英訓練。江陵長玫其余棋手回各自的住處。

    整個華國棋壇,都將目光集中在鐘氏杯預選賽最后2個晉級本賽的名額上。

    第一輪,叢遇英就不幸與隊友言宜歌抽中對手。

    叢遇英在敗者組撐了這么多天,以他的能力已是難得,早就精疲力盡,見言宜歌殺氣騰騰地入座,叢遇英含淚躺平:

    “姐,送我回家吧。”

    言宜歌微笑:“我會溫柔地超度你的。”

    很溫柔,叢遇英爬著出了會場的門。

    后兩日,叢遇英表現平平,一勝一負,言宜歌一路連勝。

    此時,敗者組在積分循環中未有敗績的,只剩言宜歌、郭希千、元天宇。最后兩個出線名額,也在他們之中。

    12月30日,年末。鐘氏杯預選賽最后一輪,抽簽名單公布:

    元天宇七段【持黑】對陣言宜歌五段【持白】

    郭希千六段【持黑】對陣沈文立七段【持白】

    決勝局,鐘氏杯組委會特意請來華國圍棋協會副會長邱左思七段,與人稱圍棋解說界塞壬的攀柔五段,二人搭檔,一起直播解說這兩盤棋。

    賽場上,元天宇連日比賽,體力已在告罄的邊緣。

    如果是遇上郭希千或沈文立,他恐怕有些吃力。

    但好在,是言宜歌。

    言宜歌在京城華一的四年,元天宇和她下過幾盤棋,熟悉她的棋路。言宜歌和她師兄謝硯之雖師出一脈,但論計算,論判斷,都差得很遠。

    從一個商人的眼光看,物盡其用,各有所長。每個商品應當擺在最適合它的位置,貼上最醒目抓眼的標簽,才能發揮最大的經濟價值。

    不受控的商品,出現在《玩具總動員》里就夠了。現實生活中,這樣的棋手,只會是整個棋隊的麻煩。

    好在這個麻煩,現在在別人的棋隊里。

    自己只需要將她視作自己晉級鐘氏杯本賽道路上的一團灰塵,輕輕掃除。

    這不難。

    他很有信心。

    ——直到面前的言宜歌,在托退定式里,下出一手熟悉的大飛。

    這手棋,是不是五天前,剛見過?

    言宜歌不耐煩地小聲抱怨:“瞪什么瞪,小眼睛再瞪也是努力努力白努力。不就是短刀流嗎,誰規定只有見秋姐能下出來?”

    這一套布局,不僅庭見秋會。她也會。謝穎也會。謝硯之學了,不愛下,還是走自己那套。仇嘉銘沒學明白,隨他去了,反正他也不靠這種苦心經營的技巧贏棋。

    一整個江陵長玫,一起研究,一起學習。

    每一個人,都可稱是“短刀流”的創作者。

    元天宇吸取之前和庭見秋行棋的經驗教訓,不再貿然打入,轉換思路,搶占大場,試圖鎮壓言宜歌在外部的擴張。

    言宜歌一眼瞄準黑棋棋形分散的缺陷,借用“短刀流”布局白棋看似孤立實則彼此呼應的長處,斷入黑棋之中,不到五十手,便在中腹挑起激戰。

    面對眼前復雜的作戰,元天宇面露詫異。

    那天,庭見秋同樣以此布局,卻步步厚實穩健,使他以為,“短刀流”的行棋策略,已從力戰轉為控盤。

    原來只是這套布局在無數次改良之后,適應性更強,不同棋風的棋手都可以根據自己的行棋習慣,以及對手的表現,選擇不同的戰術。

    更讓他吃驚的是,在他的印象里,言宜歌絕不是行棋風格如此激進的棋手。

    她甚至稱得上是畏首畏尾,搖擺不定。

    無論是棋,還是人。

    元天宇還記得,言宜歌還效力于京城華一時,他可以隨意取消言宜歌的交流賽,將她派去參加一場線上直播,然后欣賞言宜歌那張漂亮面孔之上,從不可置信、崩潰不解,再到掙扎,最后隱忍的表情變化。

    她是那么聽話,溫馴,好擺弄。一只布料柔軟、外形美麗的布偶洋娃娃。

    這讓元天宇感覺很好。

    他一生都受到父親的制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父親面上最微小的一絲神態變化,都會在他孱弱的內心,掀起恐懼的驚濤駭浪。

    主管京城華一之后,他也有了可以支配他人的權力。眼看他人彎折于自己腳邊,他終于覺得自己不再像一個空心的稻草人了。

    原來這就是父親每日的感受。

    只要足夠強大,站得夠高,就可以有如此樂趣。

    他將在家中習得的叢林法則,原樣,復制到他掌控的棋隊之中。在這里,勝者為王。言宜歌身處食物鏈的中下層,若她將身子伏得足夠低,元天宇也樂意偶爾投喂,捧她,給她一些希望。

    在京城華一的四年里,言宜歌一直很順從這套規則。

    然而,此時,眼前出走一年的言宜歌,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白棋行棋狠厲,撕咬他的薄弱部位,寸步不讓。

    布偶洋娃娃打碎玻璃櫥窗,撕掉標簽,長出血肉,長出獠牙與利爪——

    盤面上,白棋幾處絞殺手筋,擊潰黑棋薄弱的防線,分散黑子兵力,再分別圍堵。如一只玉白色的巨手,探入蟻穴之中,輕而易舉地搗毀堡壘,迫使蟻群四散逃生。

    偶有幾枚黑蟻聯合成一股長龍,白棋緊追不舍,團團圍困,扼住黑色長龍后頸,迫它輾轉求生,委屈逃遁。

    元天宇逃一塊,言宜歌殺一塊,整張棋盤,覆于言宜歌玉白巨手之下,黑棋無力撼動分毫,敗勢已定。

    ……

    棋盤另一側,言宜歌在等待對方落子的間隙里,無聲觀賞元天宇潰逃時的臉色。

    她想起,小學二年級那年,她曾在自己的男同桌身上,見過元天宇這種幼稚自私、不加掩飾的惡。

    七八歲的男孩,心智幼小,身體卻已經成長出了力氣。這令剛剛脫離父母懷抱的男孩感到驚奇,所以,他要在鄰座弱小的女生身上,試試拳頭。

    被打之后,言宜歌不住地想:

    為什么同桌男生只打自己,卻對其他同學很友好?是不是因為她身材瘦小,下巴頦尖尖的像只瘦猴,五官尚未長開,皮膚也不夠白?還是因為自己有哪些做得不討人喜歡的地方?

    她幫同桌寫作業,送他文具,百般討好。

    可男孩仍舊隨意任性,有事沒事便在她身上捶一拳、擰一下。

    事態愈演愈烈。有一天,言宜歌走在樓梯上,同桌男生從背后推了她一把,她及時抓住扶手,才沒有滾落摔傷,身體重重甩到鐵質欄桿上,手臂撞出碗口大小的淤青。

    言宜歌的媽媽這才知道學校里發生的霸凌。正好言宜歌在圍棋上展露出天賦,言母帶著女兒在學校大鬧一通之后,辦了休學手續,將言宜歌送進當地的棋院,潛心學棋。

    圍棋能夠培養孩子直面沖突、處理矛盾的勇氣。

    在棋院學棋的幾年里,過去被打了都不敢出聲的言宜歌,個性越來越勇敢,直率。

    她暗暗發誓,自己再也不要忍氣吞聲,再也不要受一點委屈。

    十八歲那年,她出師回國,簽入京城華一。

    初入社會,她又開始瞻前顧后:

    是不是剛入段的棋手,都要經歷沒有棋下的時期?還是說,她的棋力不如別人,所以沒有參加比賽的機會?元天宇是老板,見識更多,是不是只要她按照他的規劃做,成名之后,就有棋下了?

    她生生隱忍四年。是謝硯之公然與元天宇叫板,摔門而去,讓她恍然意識到另一種可能性:

    元天宇是傻X。

    當年欺負她的小學男生,是傻X。

    有些人是后來變成的傻X,有些人天生就是傻X。

    世界以痛吻我,世界不僅傻X,還性騷擾。

    這個念頭一旦產生,她仿佛渾身經絡打通,腦中一切折磨自己的彎彎繞繞,盡數消失,生活變得無比簡明愉快。

    這下,她是真的不會讓自己受到半點委屈了。

    有怨報怨,因果昭彰。對棋手而言,最好的復仇場合,是棋盤之上。

    她要把眼前折磨了她四年的傻X中的傻X、傻X之主、傻X的終結者統治者支配者,吃干扒盡,抽筋斷骨。

    直播畫面外,全國關注著鐘氏杯預選賽最后一輪賽事進程的棋友,眼看著棋桌邊相對的二人,隨著棋局的進展,黑棋拋盔棄甲,白棋攻城略地,仿佛言宜歌正在吸吮元天宇的骨血,元天宇肉眼可見地逐漸萎靡下去,而言宜歌——

    像一朵碩大的食人花,愈發兇狠,銳利,氣焰囂張,眉眼生動,昳麗如刀。

    言宜歌贏棋之后,走出賽場,繞開記者多的地方,混進觀賽區。

    她與元天宇的這局棋結束了,隔壁桌郭希千與沈文立的棋局仍在繼續。元天宇還剩一線晉級希望:如果郭希千輸給沈文立,同為三勝一負,按小分,元天宇更高。

    她想親眼見證比賽結果,但其實并不在意元天宇能否晉級。

    他晉不了級,她固然痛快;他晉級了,無非是本賽,換個地方再虐他一次。

    觀賽區內,邱左思與攀柔正分別在一面豎立的巨大棋盤兩側講棋。

    雙人圍棋解說,往往是一名高段位的男性棋手,配一名低段位的女性棋手。男性棋手主講,女性棋手以學生的口吻,向男性棋手提問,引出更多的解說。一主一賓,一智一愚。

    言宜歌來時,棋局正到官子。

    攀柔按照更新的棋譜,擺了郭希千與沈文立的幾步棋,邱左思徑自講解起來,順手拆了郭希千的一步棋,另擺了一手跳,嘴里念:

    “如果這里小郭換一種走法……”

    言宜歌敏銳地覺察到,邱左思落子的瞬間,攀柔不認同地細微偏一偏頭。

    但攀柔并未多說什么,接在邱左思之后,又落了一步擋:“邱老,您看這樣呢?”

    邱左思順著攀柔的擋,取過黑白子,連著下了幾步,發現這樣下,郭希千更損,講解之后,以一副前輩的口吻對攀柔說:

    “小攀,這就是你上了白棋的陷阱。看似跳一下很大,很誘人,但是日后這塊棋還要補,還有味道。黑棋就很審慎,不給白棋制造劫材的機會。”

    攀柔垂首微笑:“您指教得是,以后我一定注意。”

    言宜歌看得一口氣淤在胸腔里,上不去下不來,找了個僻靜角落,在手機上做死活題,等郭希千那盤棋差不多結束,再回到觀賽區。

    郭希千一目半勝,順利拿下第二個晉級名額。

    她左右看看,會場里,已不見元天宇的影子。她還想痛打落水狗來著,憋了一肚子難聽話。

    攀柔還在觀賽區收拾棋具,見到言宜歌來,沖她笑吟吟地打招呼:“小歌,恭喜晉級。”

    言宜歌看到她,好不容易散了的那口氣,又郁結在喉嚨口。她上前兩步,不平地揚聲:

    “那步跳根本就是邱左思自己下出來的,怎么他還有臉說是你上了白棋的陷阱?”

    攀柔困惑地睜大眼,沒反應過來她指的是哪一步棋。

    “就是官子,右下角那個地方。”

    攀柔了然點頭,溫聲說:“圍棋解說,和相聲很像。捧哏的,未必是真傻,卻要扮演好這個角色,才是完成自己的工作。我和邱老師,各自有自己的分工。”

    “我覺得你們所謂的分工,根本就不合理。憑什么女的就要裝傻?”

    攀柔語氣平靜:“因為觀眾就愛看男棋手訓誡女棋手,女棋手向男棋手請教。這符合他們的認知,他們在接受時不會產生抗拒。”

    言宜歌反駁:“那說明他們的認知就錯了。你分明可以去扭轉他們的想法,你就是頂尖女棋手的范例,為什么反而要去強化它?”

    “小歌,我問你。”攀柔毫無惱意,話音更緩更柔,“右下角那步棋,應該跳嗎?”

    言宜歌答得飛快:“不該啊!你們不是都擺出來了嗎?”

    “你看,你記住了,記得很清楚。”攀柔面帶溫煦的笑意,“我需要的,就只是觀眾能記住什么樣的棋更好,僅此而已。若干年后,觀眾不會記得棋盤兩側的男女解說各自是誰,但他們能記住棋。這就足夠了。”

    言宜歌好像有一些被說服了,但仍不甘心:“我還覺得不夠……”

    “所以我期待你,秋秋,甚至是謝穎老師,能夠完成我沒有做到的事,小歌。”

    言宜歌在她臉上讀出一絲憾意。

    “我下棋,解說,這么多年,適應著這個結構,能做一點是一點。但你們不一樣,我相信你們能打破束縛著我——束縛著我們的玻璃罩。”

    第60章 新年快樂“因為我愛你,秋秋。”……

    鐘氏杯預選賽一共6個名額,江陵長玫棋手占半壁江山。

    謝穎喜上眉梢,一邊順著言宜歌的毛,哄著她配合拍攝與采訪,一邊組織晉級的三名棋手,以及免選進入本賽的謝硯之、石川理,進行一些宣傳工作,為六個月后開始的鐘氏杯本賽預熱。

    弈世網極力宣傳,將APP的開屏廣告,設成鐘氏杯預選賽賽果,展示晉級名單。

    庭見秋、仇嘉銘、言宜歌三個名字加紅加粗,放到最大,另外三名晉級的選手名字擠在角落里,體現周柏與攀柔毫不掩飾的偏心。

    一整日,訓練室滿是喜慶的躁動。

    夜里,宣傳工作終于收尾。謝穎再次錢包大出血,定了附近五星級酒店大廳里的八張圓桌,叫上訓練室的教練、棋手,江陵棋院的師生們,關系親近的媒體朋友們,贊助商們,一起在這一年的尾聲,聚餐慶祝。

    慶祝這一年,江陵長玫順利組建,圍乙升班,各大賽表現出彩。

    慶祝他們的相逢。縱使一路坎坷,風雨飄搖,他們攜手同行,從未離散。

    一頓飯吃得吵吵嚷嚷,大酒店淪為菜市場。

    十歲出頭的小棋手沒有父母管束,教練喝高了管不著他們,他們就在餐桌邊尖叫亂竄,偷其他桌的雞腿吃。

    成年棋手也沒有沉穩到哪里去。

    飯吃到一半,不知道是誰在酒店大廳的大屏幕上投影了仇嘉銘的戀綜丟人cut,包括但不限于仇嘉銘一邊和女嘉賓聊天一邊在手機上做死活題、仇嘉銘設計浪漫異國約會把女嘉賓帶去首爾圍棋道場學了一天圍棋、仇嘉銘在廚房做飯把鍋炸了最后被嘉賓們驅逐出廚房、仇嘉銘和嘉賓們一起去蹦極所有人都跳了就他抱著柱子發抖搖頭等名場面。

    楊惠子笑得把臉埋進碗里,仇嘉銘不愿面對黑歷史,往桌子底下鉆,又被叢遇英和言宜歌聯手往外揪。

    最后還是謝穎一拍桌子,主持公道:“好了,都不要再欺負仇嘉銘了!一個戀綜而已,天天拿出來嘲笑我們嘉銘。”

    仇嘉銘感動地從桌子底下爬出來。

    只見謝穎笑瞇瞇:“他直播不是也有很多丟人片段錦集嗎?換那個看看。”

    仇嘉銘又麻溜爬回桌子底下去了。

    一整晚,唯獨謝硯之一直安靜。

    他沒有慍色,也不見笑意,沉默地吃了幾筷子菜,就作壁上觀,疏離得有些礙眼。

    叢遇英第一個察覺:“欸,今天師兄怎么沒挨著小庭姐姐坐啊?”

    仇嘉銘也困惑:“以前我坐秋秋邊上,他就會一直盯著我,也不說要跟我換位子,就盯著,我吃飯都噎得慌。”

    石川理:“他甚至愿意坐我邊上,確實是轉性了。”

    庭見秋早覺察到今天的謝硯之有些不開心。

    她本想等晚宴結束之后,單獨問問他是不是有心事。現在話題正好引到他,她順勢和謝硯之身邊的石川理換了個位子,坐到他身側來。

    “怎么了?”她很小聲地問。

    謝硯之看著眼前的碗盤,不看她,輕輕搖頭:“沒什么。”

    庭見秋努力地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因為我吃飯的時候沒坐你旁邊,你不高興?”

    謝硯之照舊沉默。

    庭見秋無奈一笑:“我這不是現在坐過來了嘛。你原諒我,多吃幾口,不要跟飯過不去。小燕子,你真的是我心眼最小的朋友了。”

    “朋友”二次,如一枚小火星,刺得謝硯之神情乍變。

    他霍然起身:“你跟我出來一下。”

    庭見秋一臉莫名:“你真的要跟我計較呀?”

    但還是隨著他向宴會廳外走。

    言宜歌察覺到二人氛圍有異,用口型問庭見秋怎么了。

    庭見秋一邊朝外走,一邊指指謝硯之,半開玩笑地朝她比劃:他小心眼。

    言宜歌回了個口型:你缺心眼。

    庭見秋沒看明白,偏了偏腦袋,步子慢了些。謝硯之發現她落后,轉過頭,眼風往她身上一掠,她立馬老實,埋下頭緊走了幾步。

    生氣的謝硯之,臉色照舊,只是不說話。少見,還挺嚇人。

    謝硯之領著庭見秋,在酒店里尋了一段無人經過的走廊,才回轉過身,面對著她。

    庭見秋不擅長哄人,方才在餐桌上的幾句,已經用盡她的全力了,此刻只能小心翼翼又單薄地試探一句:

    “真的生氣啦?”

    可他的神色,分明又不全是生氣。方才還無波瀾的臉上,嘴角牽起一抹若有若無的苦笑,眼尾滲出一絲紅,他以全然沒有希望的口吻,輕聲說:

    “我沒有生氣。我只是……想請你選擇我。”

    他個頭修長,如青春期剛抽條的男生一樣高瘦,此刻略低著頭,卻不敢看她的眼。

    口中的語詞,仿佛彼此纏繞,阻礙,牽絆,使他無法順暢地將它們組織成一個完整的句子。

    他輕輕吸一口氣:“我們不要再做朋友了,好不好,秋秋?”

    庭見秋面上笑意淡去。

    他語焉不詳,庭見秋卻知道他的意思。早在他的念頭凝結成話語之前,她就知道了。

    她正色:“謝硯之,我很珍惜你,我很珍惜我們之間的關系。”

    “珍惜算什么?我不需要你珍惜。”謝硯之提高音量,“我要你喜歡我,不是朋友之間的喜歡,不是你喜歡下棋那種喜歡。是像我喜歡你一樣喜歡我。”

    庭見秋語氣冷靜:“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分手,我們可能再也沒有辦法心無旁騖地下棋了。”

    “下棋?”分明是他早就心中有數的回答,他仍感到一種巨大的荒謬與無力,不覺失笑。

    “我生日那天晚上,你問我的問題,我答的都是真心。”庭見秋字字清晰認真,“我只想找你下棋,只想找你復盤。只有你和我在棋上心意最相通。我想要達成的棋,只有我們兩個一起,才能下出來,任何人都替代不了你。”

    “所以呢?”

    “所以我不能承受失去你的風險。”

    “哪怕是只做朋友,也會絕交的。”

    “朋友絕交更容易,還是戀人分手更容易?我能把控和朋友之間的關系,但是再進一分,這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人的心意瞬息萬變,我不敢賭。”

    界限,關系,概率。

    無論是棋盤內,還是棋盤外,她都是一樣理性。

    他低下頭,無聲一笑:“你倒是算得清楚。”

    “這是大事。”她篤定。

    “如果我只是喜歡你,我也可以像你一樣計算得失,按斤論兩地拋售感情。但現在我沒辦法了。”謝硯之話音發顫,落得很低,帶著幾不可察的懇求,“因為我愛你,秋秋。”

    他聲音那么輕,輕得像是怕自己重得揣不住的心意被她聽見,想動搖她卻又舍不得攪擾她分毫。

    庭見秋把自己終身的理想與志業,看得比他重。他一直知道她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因此痛苦,卻又知道他連庭見秋使自己痛苦的特質都喜歡。

    “愛”一字,分明地撼動了庭見秋。

    她略詫異地睜大眼,張了張嘴,才說:“我們已經沒辦法回到之前的關系了,是嗎?”

    謝硯之失笑:“回到之前的關系?”

    對上他紅得近乎失控的眼,庭見秋才意識到自己的話太殘忍:“抱歉……”

    “庭見秋,我意識到自己喜歡你之后,我每一天,每一天,都不開心。”

    謝硯之啞聲,痛苦地微屈下身子,兩手無意識地握緊,似在壓抑自己胸間喉嚨口噴薄上涌的情緒。

    “我不住地想你會喜歡什么,我做什么會讓你更高興,我嫉妒你身邊所有人,無論男女,任何人靠近你,我都會在心里想,你會不會喜歡他,多過我。

    “——我不想再這樣了。”

    他攥緊的手,輕輕釋開。

    庭見秋的眼神凝在他握緊又松開的右手上,忽然感到一陣失重般的眩暈,呼吸都澀得似牽扯五臟六腑一般,引起鈍痛。

    她只在丟了一盤重要的棋時,有過這樣的感受。

    “我先回家去了。如果他們問起,就說我身體不舒服。”除去紅得刺目的眼,謝硯之的神態恢復如常,語氣淡然。

    濃墨一般的夜幕之下,暗云被北風亂刀斫碎。

    走廊窗外,飄揚起江陵市今年冬天的第一場、也是最后一場雪。

    “對了,庭見秋。”他最后說,“新年快樂。”

    京城,除夕。

    元天宇拉著行李箱,腳步沉重,走到家門前。

    眼前是熟悉的紅木大門,他卻沒有勇氣推門而入。他抬手,輸指紋,心慌得指腹顫抖不止。指紋鎖連續兩次用尖銳冷漠的女聲提醒他指紋不匹配,請重試,他煩躁地一拉把手。

    門倏然開了。

    它一直虛掩著,等元天宇回來。

    屋內暗沉,只有廚房處有一點燈光如豆,昏昏地為偌大的屋內投下一絲光線。他沉默溫馴的母親毛壺冰,站在廚房里,暗燈照亮她驚慌恐懼的半張臉。她看著自己,孱弱的眼神跟隨著他,像接踵而至、寸步不離的災難,身體卻一動不動,像是中世紀被巫師施法后,永恒地封印在油畫里的女人。

    他和毛壺冰視線相對的這一秒,恐懼如病毒一般傳遞到他的身上,凍結他的四肢百骸。

    他慌忙地移開眼。

    另一側,瀟湘竹石屏風后,映著男性方正分明的輪廓。

    “爸。”元天宇開口,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已經虛弱抖動得不像樣子。

    “回來了。”

    低沉的聲音自屏風另一側傳來,屏風之上的深色剪影紋絲不動。

    元天宇握著行李箱扶手的手心,不受控地滲著冰涼的汗水:

    “抱歉,爸,路上有點堵。”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道歉,好像道歉只是一種生存本能。

    “沒事。”元修明說,“天宇,過來。”

    元天宇溫順地繞過屏風,走進客廳。元修明端坐在沙發上,神情隱在暗處,元天宇只能聽見他的聲音,如遠處的雷鳴一般低啞響起:

    “天宇,爸想問你,你輸給庭見秋和言宜歌,是故意的嗎?”

    “爸……”

    “是不是爸這些年,對你太嚴苛了,你記恨我,故意輸棋,讓我丟臉,報復我?”

    元天宇渾身像被抽干了力氣,爭辯:“不是的,爸,我也不知道她們怎么做到的,好像就是一下子,棋力長進特別大,一個兩個,都會那種叫‘短刀流’的布局……”

    “‘短刀流’?”元修明不屑地輕嗤一聲,“你不是說,已經破解了嗎?”

    “她們又作出了革新,原來那套拿她們沒辦法……”

    元修明幽幽:“所以,你就是承認,你水平不濟,連著兩場,連女的都下不過?”

    連女棋手都下不過——說出這幾個字的同時,元修明腦內響起一陣不悅的嗡鳴。三十年前,在國家隊集訓時,他的教練批評他的聲音,疊著他自己的聲音,共振一般響起:

    “元修明啊元修明,你在下些什么,連女的都下不過?”

    “她們不是一般的女棋手啊!”

    元修明震聲:“胡說八道!陸長玫怎么不是一般的女棋手?一個鄉下丫頭,能有哪里了不起?”

    元天宇怔愣:“陸長玫是誰?好耳熟的名字,我好像在哪聽過……”

    元修明起身。昏茫中,他黑色的身影陡然變得碩大,如一座山岳拔地而起,壓抑得元天宇喘不過氣來。

    “對不起爸,爸我不問了,你不要……”

    客廳正前,紅木小幾之上,垂眼觀音對人間驚懼的尖叫聲,充耳不聞,眉眼空虛,滿是矯飾的慈悲。

    元修明握住他親手雕成的觀音小像:

    “元天宇,你已經廢了。錯過這一屆鐘氏杯,再等四年,過了棋手的職業黃金期,這輩子都出不了頭了。”

    元天宇哀求:“爸,別放棄我,我還可以去經營棋隊,還可以辦比賽,推廣圍棋事業……”

    不等他說完,肩處傳來劇烈的痛楚,他泛白的眼前,只閃過一瞬圓形的觀音蓮花底座,下一秒,他便脫力般地跪下,兩手在黑暗中摸索父親的腿,迭聲哭喊著爸爸。

    即便幼時受罰的經驗告訴他,此刻再如何呼喊元修明,都沒有用。

    擊打的悶響,元天宇的哭求,和元修明壓低的叱罵交疊:

    “這些年,花心力,花時間,花錢,怎么就培養出你這么一個廢物?你知道網上,圈里,怎么說你的?怎么說我的?女人都下不過,女人都下不過,將我的臉面,丟得一干二凈……”

    毛壺冰終于克制不住,從廚房奔來,牢牢抱住蜷在地上受罰的元天宇,滿面冰涼晶瑩的眼淚,壓抑著內心的恐懼,尖聲對元修明喊道:

    “修明,孩子大了,不能再這樣打了!”

    元修明語氣平靜,垂下臉看她時,如打量一只瘦小美麗的寵物:

    “犯錯了,就得管教。我是為他好,否則他永遠不長記性。”

    毛壺冰罕見地頂嘴:“你打了這些年,有用嗎?孩子又不是故意輸棋的,你也不是沒有輸過棋,你難道不知道孩子輸棋的心情嗎?”

    客廳里,氣氛詭異地沉寂下來。

    元天宇覺察到母親說了絕對禁忌的話,趕忙反抱住毛壺冰的胳膊,慌亂:“媽……”

    然而已來不及。

    元修明一把攫住毛壺冰骨骼突出的肩,將她從兒子身上撕扯下來,甩至一邊。毛壺冰身體重重磕在黃梨花硬木長椅上,驚恐地尖叫一聲,求助地望向自己的兒子,元天宇只挪動身體,緩緩向后撤了一步寬的距離,兩手護頭,將身體防衛性地蜷成一團。

    元天宇眼前失焦,一枚青棗大小的菩薩面,像籠上霧氣,在他眼前模糊地不斷搖晃著,擊打的重聲與母親的尖叫混在一處,令他縱使閉上眼睛,也無法逃避自己身處的地獄。

    不知過了多久,噗一聲,木質菩薩小像從脖頸處折斷了,橢圓形的頭顱墜到實木地面上,咕嚕咕嚕滾了幾圈,不動了,纖長眉眼似笑非笑,渾不覺斷首之痛。

    “元天宇,你看好了。今天你媽受的一切,都是因為你。因為你輸棋。”

    元修明立在倒地的妻子面前,緩緩從兩邊耳朵上,取下助聽器,放在身后紅木小幾之上。

    從方才開始,耳邊就一直響起兩個女人的聲音。一是來自眼前的妻子,二是來自三十年前的陸長玫。——連他都產生了一瞬的恍惚。分明從未見過陸長玫流淚,為何此刻,卻能聽見她的哭聲?

    取下助聽器之后,毛壺冰的聲音霎時變得模糊,像從海水里傳來的細微響動。

    唯有陸長玫的聲音,依舊清晰,刺耳,在腦中灼燙似的回響。

    他終于能夠分清眼前的現實,和腦中的虛幻。

    夜半,元天宇熄了燈,躺在臥室床上,對著灰暗的天花板發呆。

    脊背上還隱隱作痛。今天挨打并不算多,毛壺冰很快就護下了他。

    元修明覺淺,不喜歡身邊有人,和毛壺冰分房睡多年。元天宇想,于今晚而言,這是一件好事,至少毛壺冰不會再出現在元修明面前,進一步刺激他。

    正發呆,門上傳來輕敲聲。

    “天宇,睡了嗎?”毛壺冰刻意按低的聲音傳來。

    元天宇從床上坐起身,擰亮床頭一盞小夜燈:“剛躺下。媽,可以進來。”

    毛壺冰開門。她的臉上掛著疲憊的神色,沒有傷痕。傷痕都在衣服能夠遮掩的地方。這一點上,元修明是專家。她穿著不知從哪掏出來的厚棉服,裹得嚴嚴實實,在地暖旺盛的家中,顯得古怪。肩上,有一個半人高的軍綠色雙肩包,像野外徒步時的登山包。毛壺冰很少出門,更別提遠行,元天宇從來不知道她有這么一個包,更沒見過一向精致愛美的母親穿得這么不講究。

    “媽,你半夜背著這么大這么沉的包,是要干什么?”他問。

    毛壺冰聲音里有一種釋然后的平靜:“我要走了。”

    元天宇一激靈,方才的一絲困意全消:“去哪?怎么這么突然?”

    毛壺冰坐到他床邊,伸出握緊的右手,向上,在他面前攤開。手心里,是一張疊成長條的便簽紙。便簽紙被她掌心薄薄的一層汗,浸得發軟,但字跡歷經數十年風雨,仍然保存清楚。

    “這是我結婚的時候,我媽媽,你的外婆,給我的紙條。她說,你不管怎么真心愛一個男人,都要有自己的底線,你把你的底線,寫在這張字條上,永遠放在貼身的地方,永遠不要忘。”

    她當著元天宇的面,層層打開字條。

    方形的便簽上,寫了數行字:

    “如果修明不寵我了,我就離開他。”——被劃掉。旁批小字:“幼稚!”

    下一行:“如果修明兇我,我就離開他。”——被劃掉。旁批小字:“我也有錯。”

    又下一行:“如果修明貶低我,我就離開他。”——被劃掉。旁批小字:“我確實很笨。”

    又下一行:“如果修明讓我感受不到愛了,我就離開他。”——被劃掉。旁批一大段小字:“我沒照顧好他,害他聽力受損,他不愛我也是能理解的。沒有愛,責任和關懷,也可以維持婚姻。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為了天宇。”

    又五行。寫寫,劃劃,字越來越小,一退再退。

    最后一行,擠在便簽最下的頁邊上,元天宇費勁地從螞蟻似的字里辨識出殘損的筆畫:

    “如果他動我一根手指頭,我就離開他。”

    毛壺冰說:“你看到了,這張字條上,再也沒有新寫一行的余地了。”

    元天宇慌得去抓媽媽的手:“媽,我明天就跟爸說,讓他跟你道歉。”

    “明明你知道他不會道歉,何必上趕著讓他又打你一頓?”毛壺冰說著,自己驀地笑起來,“我又在較真什么,明明我也知道,你根本不會去找你爸爸。你不敢。”

    “爸會改的,我也會改的,這是爸第一次這么生氣。他都很多年沒打我了,也是第一次……”

    毛壺冰輕輕搖頭:“第一次,也不行。底線就是底線,一次也不能碰。這是我媽媽要我每天把這張便簽放在身邊的意義。這張便簽,我留給你,你也要記得,底線是什么。那一刻到來的時候,無論多么不舍,多么害怕,條件多么不允許,都必須離開。”

    她語氣凝重得令元天宇恐懼,這種恐懼遠勝于他今晚面對元修明。

    至少元修明的怒火是可預知的,是他童年時經歷過無數次的。

    而毛壺冰不是。

    她第一次露出這樣的表情,用這樣的聲音與自己說話。自己最親近的親人,他卻像不認識了似的,變得無比悚然。

    “不要,媽媽……都是我不好,我輸棋,讓爸遷怒了媽媽……”

    他突然哭起來,哭得整個肩膀抽動不已,像小時候一樣,想以此挽留一向心軟的媽媽。

    毛壺冰沉默地看著他哭。

    今夜飄雪,窗外天空如蓋厚氈,泛著怪異的紅紫色。無星無月。而毛壺冰的眼神,像憑空落在他身上的一段月色,冰冷陌生,難以捉摸。

    元天宇在她的沉默中兀自哭了一會,最后說:“媽媽,你要走,你能去哪?外公外婆都去世這么多年了,你又沒有什么朋友,大晚上的,誰能收留你?”

    “我有手有腳。嫁給你爸爸之前,我也有工作。”

    “你要在京城找工作嗎?”

    “不在京城。”

    零點零分。新的一年到來。窗外,隱隱有人在河灘上,大聲互相慶賀“新年好”。一朵朵碩大的煙花在夜空之中綻放,色彩斑斕,映亮毛壺冰烏黑清亮的眼。

    “回我的故鄉,江陵。”

    她起身,把三十年來折疊無數次的破舊便簽紙,她媽媽留給她的護身符,留在元天宇的床頭柜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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