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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兩難(純戀愛無下棋)“要么更進一步……

    一月,華國圍棋協會公布更新后的職業棋手等級分。

    仇嘉銘段位停滯十一年,終于突破瓶頸,自七段,升上八段。

    能在他這個年紀二度突破的,少之又少。

    段位證書寄至江陵長玫訓練室。仇嘉銘難得起了個大早,親自簽收,捧著張證書,到處問人:

    “不好意思,我不識字,能不能幫我讀一下這上面寫的什么?……哎呀,你怎么知道我升八段啦,太不好意思了,哈哈哈哈!”

    終于,江陵長玫沒人理他,他也冷靜下來,語氣深沉地對楊惠子自剖心路:

    “八,那就是發呀。其實我一直不喜歡七這個數字,單數,有一種鰥夫感。”

    訓練室內,謝硯之九段、言宜歌五段、庭見秋三段齊刷刷地看過來:“找事?”

    仇嘉銘:“哈哈,抱歉啦!”

    元旦假后,江陵長玫的日常訓練仍在進行之中。一為包括下半年開始的鐘氏杯本賽在內的各種個人賽事,二為五月底開始的新一輪圍甲聯賽。

    他們深知,京城華一,以及許多有奪冠愿望的圍甲隊,都在拼命訓練。

    圍甲冠軍,是華國一支棋隊所能享有的最高榮耀。

    江陵長玫的最大殺器,是Zen。

    起初,除去了解Zen功能的謝硯之、庭見秋,沒有棋手把機房里的幾臺電腦當回事。很快,Zen一一教他們做人。

    有一天,叢遇英經過機房,看見日國外援石川理,半死不活地癱在電腦前的椅子上。

    叢遇英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輸了?沒事,我也經歷過,崩潰幾天就好了。”

    石川理深吸一口氣:“電腦怎么能……”

    言宜歌:“我也經歷過。”

    謝硯之:“雖然很不想承認和你們一個水平,但我也經歷過。”

    連庭見秋都舉手:“我也是。”

    此時,仇嘉銘的聲音弱弱地響起:“我還沒輸過……”

    不僅如此,還把Zen下死機了幾次。

    他招法太新,神出鬼沒,莫名其妙,Zen吃過的棋譜里,沒見過他的這種亂拳。

    眾人詫異地望向他。

    謝穎笑:“所以嘉銘是越不把對手當人,下得越好是吧?”

    仇嘉銘絕望:“謝老師,您能不能把我喝多那天說您為老不尊的事給忘了——”

    訓練繁忙,唯有每天中午組團出門下館子的兩小時能輕松一下。江陵長玫把請客吃飯,從懲罰變成了日常,謝穎掏腰包,一行人如蝗蟲過境,每日中午吵吵嚷嚷,壓過馬路,周邊餐館就知道:

    要飯的又來了。

    字面上的意思。指這是特別能吃的一群人。

    叢遇英仍是肚子餓得最快、吃飯急得像投胎的那個,跑在隊伍最前頭,不時回頭催促:

    “你們能不能快點,別三三兩兩搞小團體……哎,不對,師兄和小庭姐姐怎么不一起走了?”

    一群人陡然寂靜下來,都看向分隔得很遠的庭見秋和謝硯之。

    “要說是誰輸棋了在賭氣,也不像,你倆都多久沒下棋了……哎,那更不對了,你倆怎么這么久沒一起下棋了?”

    謝硯之耳廓肉眼可見地泛紅,眼神向街面上一撇,默然。隔了三五米遠,庭見秋被盯得如芒在背,挽過楊惠子,埋頭自顧自往前走。

    楊惠子被她蠻橫地一拽,湊過臉去小聲問:“吵架了?”

    庭見秋搖頭。

    “那就是告白了。”

    寒冬天里,呵氣便成云成霧,地面上還積著踩臟未化的雪,空氣干冷,她卻陡然如火燒身。頸間盤了幾圈的圍巾間,露出燒紅的一點耳尖。

    自那日以來,她和謝硯之的相處,瞬時回到在芝蓮一起旅游之前的狀態。

    比那時還不如。

    在芝蓮之前,謝硯之至少對她好奇,愿意和對其他人一樣,對她擺出親切體貼的一面。哪怕這一面,說不準是出于他對她的好感,還是他自幼家教的結果。

    如今,庭見秋能感知到的,只有他溫和外表下,鮮明刺痛的疏離。

    她趁訓練室里只有謝硯之在,主動破冰,找他下棋。他就連拒絕,語氣都照舊禮貌柔和,像訓練有素的程序,說,有點累,對不起。

    她被拒絕,沮喪了一秒,又振作起來,說:“不想下棋,就出去玩?佩佩說,奧體中心新開了一家溜冰場……”

    謝硯之先是像被刺痛一般,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下一瞬,眉眼揚起,滿是怒意。

    甚至比那天,還要生氣。

    “出去玩?”他怒極反笑。

    庭見秋被他不期然的情緒驚得后撤半步。

    他看見她的反應,又壓輕聲音,只是嗓音里仍帶著難耐的顫意:

    “你何必用這種方式來折磨我?你要我用什么心情站在你身邊?你又要以什么樣的心情站在我身邊?”

    ——什么樣的心情?她沒想過。

    她只知道這一刻,她不喜歡現在這樣,不喜歡兩個人現在僵持的關系。

    最后,謝硯之斂了情緒,說:“對不起,我嚇到你了。這段時間,你還是和我保持距離,會比較好。”

    庭見秋照做了。

    ……

    “胡鬧!”楊惠子對整件事發表重要觀點。

    在江陵長玫訓練室的休息隔間里,庭見秋坐在折疊小床上,楊惠子坐在椅子上。桌上擺著一個平板,正接通視頻電話,露出羅佩佩苦惱的大臉。地上,再三發誓不會跟謝硯之透露姐妹密談半個字的言宜歌,長腿盤著坐正。休息間窄小,暖氣很足,四人四面圍坐,正正方方。

    “關鍵是你到底想怎么樣。”楊惠子剖析。

    羅佩佩、言宜歌點頭。

    庭見秋想了想,說:“我想讓他消氣。”

    “荒謬!”楊惠子再次發表重要觀點。

    羅佩佩、言宜歌搖頭。

    楊惠子見她是真的不明白,循循善誘:

    “如果他是和你吵架,生你的氣了,你可以等他消氣。但他不是生氣。他是喜歡你。喜歡這種事,沒有辦法跟扎自行車輪胎一樣,一點點放掉的。”

    庭見秋困惑:“那他為什么看起來很生氣呢?”

    “哎呀你平時看起來聰明,這時候怎么這么糊涂!”屏幕里,羅佩佩大罵,“他就是喜歡你,但你只想著跟他下棋,就算是說出去玩也只是想把他哄好然后和他下棋,下棋下棋下棋,他聽見下棋兩個字都煩死啦——說到底,你到底喜不喜歡他啊?”

    庭見秋點點頭。

    羅佩佩、楊惠子興奮地睜大眼。

    庭見秋又搖搖頭。

    羅佩佩、楊惠子一臉絕望地大嘆一口氣。

    沉默許久的言宜歌幽幽開口:“不過我真的挺能理解見秋姐不和謝硯之談戀愛的。”

    庭見秋、楊惠子,加上屏幕里那個,一齊看向坐在地上的言宜歌。

    “謝硯之,九段,國手,世界冠軍,除了神之一手這么飄渺的東西,該有的他都有了,作為一個棋手,登峰造極了。見秋姐剛定段半年,成績一直很好,正是上升期,說實話,時間很緊迫,現下不要分心,把比賽下好才是關鍵。”

    庭見秋贊許地點點頭:“說得對。”

    羅佩佩沉默半晌,敬服:“你們江陵長玫真是盛產天選事業批。”

    楊惠子定定地看著庭見秋:

    “秋秋,你可能需要有一個心理準備:

    “他既然已經走出了這一步,除非他徹底放下你,否則你和他的關系只有兩種可能,要么更進一步,要么,連朋友都不是。”

    庭見秋驀地覺得有些喘不上氣。

    她心里隱隱也想過這兩種可能性,但謝硯之沒有逼她到這一步,她也從來沒有那么直接地面對非此即彼的結果。

    “既然你已經作出決定了,就要接受他跟你沒辦法做朋友這件事。聽他的,和他保持距離,或許對你,對他,都好。”

    連在場最堅定的戀愛黨羅佩佩,都忍不住點了點頭。

    庭見秋低聲說:“謝謝。”

    江陵長玫在一種仇嘉銘和叢遇英撓破腦袋都沒想明白的怪異氛圍中,迎來了春節長假。

    小年夜前,大家打包行李,各回各的老家。

    臨走前,謝穎叫住庭見秋,往她小兔連帽圍巾下接的手套處,塞了一個厚得壓脖子的紅包。

    庭見秋急忙要還:“謝老師,我不能收。”

    “小歌也有,孩子們都有,你收著。”謝穎笑,又把紅包塞回去,還把她軟綿綿的圍巾,裹得更緊實了些。

    她一邊手上動作,一邊說:“你和硯之的事,他什么也沒說,但我多多少少能猜到一些。”

    庭見秋一愣。

    “他這段時間,情緒不好,很低沉。作為硯之的媽媽,我當然希望他事事順心,他就算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會怪天上的月亮怎么沒眼力見,不像我一樣,覺得他好。”

    庭見秋有些無措:“我也覺得他好,可是……”

    “可是,作為一名女棋手,”謝穎緩聲說道,“我理解你的決定,支持你的每一個選擇。甚至,如果我是你,未必不會這樣選擇。我希望你永遠有選擇權。我相信,等他別扭完了,他也會這樣想。他和我一樣,甚至比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好。”

    “謝老師。”她觸動。

    “如果日后訓練,你覺得尷尬,就跟我說。我把你們倆的訓練和比賽調開來,大不了把他發配去韓智閔那邊深造兩年。韓智閔那兒管得嚴,比寺廟還管用,練個兩年,清心寡欲。我看他的棋也是越來越臭了,該練。”

    庭見秋終于一笑。

    謝穎微笑著擰了一把她帽檐邊上的腮邊軟肉:“笑了就好。回去好好過年,陪陪媽媽,別想下棋的事。”

    庭見秋撲上去抱抱:“謝老師,我會想你的。”

    謝穎笑著接住她:“好哇,陪完你媽媽,年過完了,再來陪我。”

    云春,正月。

    庭見秋回家之后,吃飽睡、睡飽吃兩天,終于手癢,做了一件幻想多年的爽事:她大搖大擺地網購了一副新棋具,擺在客廳茶幾上,季芳宴一經過,她就裝模作樣地咳嗽。

    終于,季芳宴忍無可忍,叉腰罵:

    “知道你會下棋了,管不著你了,夠了吧?一天到晚咳咳咳,正事不做。”

    庭見秋一邊打譜一邊竊笑。去年的這個時候,還被老媽關在家里,逼到跳窗。現在好了,風水輪流轉,終于轉到她門前。

    季芳宴沒走遠,又折回來:

    “你以為自己樣樣都做得很好了?過年轉眼二十六了,別說找對象,身上連根男人頭發都沒沾過,我告訴你,沒結婚的女人……”

    這下輪到庭見秋抱著棋盤棋碗落荒而逃。

    季芳宴是真的對庭見秋找對象這事,著急上火。

    過年期間,幾家鄰里街坊又聚在一起,打牌。經過一年的接觸,她覺得孫建花這人,真不錯,老實,缺心眼,嘴上兜不住事,又試探起她那侄子。

    孫建花知道她對圍棋沒那么抵觸了,直說:“我侄子那可是圍棋世界冠軍。”

    季芳宴眉開眼笑:“我閨女也是下圍棋的,也下贏過外國人,得過什么什么杯的獎,那可多了,名頭千奇百怪的,誰記得?”

    一旁有人起哄:“那好啊,倆孩子都是下圍棋的,就算不成,也有話聊,不會尷尬。”

    孫建花:“我侄子二十六,你閨女多大?”

    “正正好,也二十六。”

    “我侄子儀表那是沒得說的,從小俊,見了都說好。”

    “我閨女像我。”季芳宴想了想,又補一句,“比我好看。那小卷毛長得,誰看都喜歡。”

    ……

    兩位女士越聊越投機,一拍即合,決定把去年黃了的相親給續上。

    考慮到兩個孩子都對談戀愛的事有抵觸,她們商討了一個對策,初四,約在城中一家羊肉火鍋,各自帶上自家的孩子,只說是要他們陪姑姑/老媽吃飯,把人騙過來再說。

    沒準來之前不甘不愿,一來就看對眼了呢。

    當日,季芳宴攜庭見秋先到店里,坐在大廳一張顯眼的方桌上,庭見秋催了幾次,季芳宴還不肯點單,眼巴巴地瞅著正大門。

    終于見到有些矮胖的孫建花,領了個高個男人進來。

    遠遠一看,季芳宴就覺得建花侄子氣質很好,看著清瘦卻不孱弱,膚色很白,生得俊秀,只是有些眼熟。

    再走近些,她就認出來了,站起身:

    “咦,你不是之前秋秋生病時醫院里那個,普通朋友嗎?”

    她倒記得清楚。

    庭見秋心跳到嗓子口,連連拽老媽的短款粉紅羽絨服下擺,瘋狂小聲:

    “媽,媽,不能當他面提朋友倆字——”

    果然,謝硯之黑臉了。

    第62章 相親(純戀愛無下棋)舍不得她孤獨……

    謝硯之穿著一件深灰羊絨大衣,領口敞開,露出突起分明的脖頸,和面料柔軟的黑色內稱。一身黑灰,使他整個人的氣場雖不外顯,卻被壓得低沉,眉眼如覆霜含雪,不帶感情地從庭見秋身上一掠而過。

    轉向季芳宴時,謝硯之又帶上了庭見秋見慣的微笑,禮貌,溫煦,有距離感,分寸拿捏得當:

    “阿姨您好,又見面了。”

    孫建花也詫異:“倆孩子認識?”

    季芳宴頓悟:“也是啊,全國攏共就沒幾個人下圍棋,下得好的更少,難怪認識。”

    庭見秋解釋:“這是我……隊友。”

    她在同事和朋友之間,選了一個既不顯得過分疏離又不會惹謝硯之生氣的詞。

    季芳宴對謝硯之面露驚喜:“你也是謝穎教練隊里的?”

    謝硯之笑:“謝穎是我媽媽。”

    季芳宴在嚴州陪庭見秋參加定段賽的時候,謝穎一直忙前忙后,照顧她們母女比賽期間的起居。這樣一說,季芳宴就更覺得看謝硯之親近,笑彎了眼:“原來是這樣呀。”

    庭見秋抱怨:“媽,各種新聞里,我和謝硯之的合影很多的,你都沒見過呀?”

    季芳宴咬牙:“以前我還愛搜搜你,后來一搜,出來的全是罵你的,看一條失眠三天,直接把我愛操心的毛病治好了。”

    庭見秋扁了扁嘴,又向孫建花問了聲好,作了自我介紹。

    走到這一步,她很難不知道眼下是一場相親局。難怪出門前,季芳宴從家中衣柜里挑出了一件嶄新锃亮的白色羽絨服,硬要她穿,說白的比黑的好,顯溫柔,遮兇相。庭見秋一臉好笑地問,吃個羊肉火鍋要這么溫柔干什么?季芳宴支支吾吾答,給羊留個好印象,庭見秋一聽,荒唐笑了。

    羊就在眼前。看起來和她一樣,被騙了,臉色并不好。

    孫建花看起來很喜歡她,牽過她的手左看看右看看,把她看得渾身不自在,看夠了才松開她,對謝硯之說:

    “硯之啊,我和阿宴要去新開的打折促銷一條街血拼買衣服,去晚了好貨都給人搶光啦,你和小庭先吃著,慢慢聊哦。”

    謝硯之原本攢著的眉心,無奈地放平:“知道了,姑姑。看上什么衣服就把付款碼拍給我。”

    孫建花被哄得心花怒放,炫耀似的往身邊季芳宴小臂上一拍,面上分明是:你看我家孩子。

    季芳宴不甘示弱,也向庭見秋喊:“秋秋啊老媽一會也把付款碼發給你。”

    庭見秋從牙關里甩出四個大字:“別發,沒錢。”

    謝硯之對季芳宴微笑:“阿姨,一會我加您微信,您的付款碼也可以發給我。”

    這下心花怒放的輪到季芳宴,也朝孫建花小臂上用力一拍,兩位女士你拉我我拽你歡天喜地地出了羊肉火鍋店的大門,留下兩個年輕人對面落座,面面相覷。

    半晌,庭見秋才小心翼翼地開口:“點單?”

    她有點怵謝硯之。

    不是怕他生氣。她知道謝硯之就算生氣,寧可憋出內傷,也不會朝她發脾氣。

    是怕自己在眼下無解的關系里,又說錯話,惹他傷心。

    謝硯之很輕地“嗯”一聲,視線落在她面前的桌面上,離她一寸遠,像隔著什么:“你點就好。”

    庭見秋沒有掃碼:“你不吃羊肉,覺得膻味重,火鍋只吃清湯——你來羊肉火鍋店干什么?”

    “我姑姑說想吃,讓我陪她。她很少跟我說想要什么東西。”謝硯之知道被騙,眼下又有些尷尬,別開臉,眉心掛上煩躁,“我本來想著過來買個單,隨便吃點就好了。”

    庭見秋拎包,起身:“走吧,不吃這家。”

    謝硯之順從地跟著起身:“我送你回去。”

    “回哪?”庭見秋好笑,“我出來是吃飯的,我還沒吃上呢。都十一點半了,我好餓啊。”

    她話音放軟,含著半撒嬌的意味。謝硯之妥協:“那你想吃什么?”

    “我高中母校,云高對面,新開了一家滇菜。”庭見秋試探問,“你想不想吃點熱騰騰的菌子鍋?”

    謝硯之同意了。

    二人打車定位到云春高級中學對面,過條馬路,就到了餐館。店里有很多午休時間段從學校里溜出來的中學生,他們上二樓,在窗邊,找到一張剛空下來的桌子。

    謝硯之嘴挑,但吃甜。庭見秋點單,玫瑰乳扇,喜洲粑粑,茉莉味烤奶茶,各種餡料鮮花餅各一枚,一籠野生菌蒸餃,配甜咸辣三味醬料,再一鍋菌子湯。

    “所有菜里都不要加香菜。”最后,庭見秋對跑堂小哥囑咐。

    全是他的忌口。

    謝硯之心情平白被攪亂,終于掀起眼皮,愿意看她。

    她正對著跑堂小哥確認訂單,薄而色淡的嘴唇隨她的語速,動得飛快,面頰上,有一抹被北風勾出來的紅暈,正在緩慢地淡去。

    菌子鍋上得最早。

    服務員一邊按照菌種下鍋,一邊囑咐兩位客人看計時器,無論如何都不要提前下筷子,喝湯也不行。

    一鍋菌子湯,要等二十多分鐘。

    這期間里,二人沒有話說,一個看看窗外,一個看看二樓就餐的中學生。他們只在剛認識的時候,有過類似的沉默。也是在云春,那個一前一后步行去云春火車站的凌晨。

    謝硯之閑不住,見湯沸,想用公筷撥動貼在鍋檐懶洋洋不動彈的幾扇菌子,剛上手,庭見秋揚手,啪一聲,在他虎口處落了一巴掌:

    “不許偷吃,小心躺板板。”

    “我不是……”謝硯之挨打,委屈,想辯解,下一瞬,又因為她嚴肅得過了頭的語氣,和不知道哪學來的“躺板板”,莫名其妙笑了起來。

    他笑時偏過頭,面向窗外,多云天氣黯淡的光影落在他眉間鼻梁。他眉眼舒展時,很好看。

    庭見秋長出一口氣,兩手合十:“謝天謝地,你終于笑了。”

    謝硯之正過臉來,裝作不經心問:“我笑不笑,開不開心,很重要?”

    她答得快,而篤定:“很重要。”

    謝硯之不接話了。

    他看著窗外,發呆。庭見秋順著他的視線,望向窗外。一樓,幾名餐館員工搬了小凳,坐在店門口,腳邊放著一個紅色大塑料盆,清洗菌子。一旁落了些因為不新鮮被擇出來的菌蓋,幾只麻雀開餐,蹦蹦跳跳地啄食著。

    庭見秋撐著下巴,做夢似的問:

    “你說,云春的麻雀,吃了沒熟的菌子,會不會以為自己是滇池邊上的海鷗?”

    “這樣的話,如果我是麻雀,我就天天去云高對面,整點菌子。”

    二人相視一笑。

    菌子鍋熟了,其他幾道菜也上了。謝硯之難得合胃口,多吃了些,庭見秋提議:“我們去散散步,消食?”

    “去哪?”

    庭見秋理所當然:“對面就是我母校。我去過你十六七歲呆過的圍棋道場,你不想來我讀書的高中走走嗎?”

    很有說服力。

    來到云高門口,謝硯之才想起來:“你有學生證或是校友卡什么的嗎?”

    庭見秋:“沒有啊,誰出來吃羊肉火鍋會帶這個?”

    謝硯之好笑,指指保安亭:“那怎么進你學校?”

    庭見秋沖他眨眨眼,狡黠一笑:“你就跟著我走吧。”

    走到閘機口,庭見秋朝保安亭里的工作人員招了招手,閘機自然就開了,謝硯之跟著她,一臉莫名地進來。

    庭見秋進門,還不忘回身跟保安說聲謝謝叔叔。

    謝硯之問:“你畢業得有八年了,保安還記得你?你高中是得有多渾?”

    “憑空污蔑我的清白。”庭見秋哼哼兩聲,“誰說只有犯渾才能被記住的?你看那邊——”

    校園正大門,光榮榜上,張貼著歷代狀元的照片、自我介紹和座右銘。

    倒數第八位,赫然是庭見秋。

    謝硯之大笑,湊上去細看,庭見秋嘆口氣,只說他開心就好,任他去看自己的老照片:

    歷代狀元,有貼生活照的,藝術照的,公式照的。唯有她,貼了一個敷衍潦草的二寸藍底證件照。高中時期的庭見秋,扎著大光明高馬尾,露出完整、飽滿的額頭,發頂不齊,總有小碎毛拱出來。她那時比現在還瘦,皮膚黑黃,眼底青黑,一看就是沒休息夠。照片上,她瞇眼,鎖眉,笑容機械,滿是不悅和不耐煩。

    但淡色眼瞳在大棚打光下,顯得很亮。

    難怪保安都記得她。

    自我介紹套了個模版,中規中矩,座右銘是:“嗨。”

    也不知道在嗨什么,對誰嗨。謝硯之又笑起來,也對著高中的庭見秋:“嗨。”

    庭見秋忍不住拽他袖口:“走了,別看了。”

    謝硯之不走,掏出手機,邊笑邊說:“你等等,我拍一張。”

    庭見秋急得吱哇亂叫:“不許拍!不許拍!”

    謝硯之才把手機收回去,往她后腦勺上很輕地一拍:“好吧。”

    “我高中的時候很丑吧?”庭見秋嘟囔,“你要是那時候認識我,肯定不會喜歡我。”

    話出來,她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面露懊惱。

    好不容易緩和的氣氛,她不想就這么尷尬回去。

    好在謝硯之對自己的心意一向坦然,接下她的話:“誰知道呢?可能我會為了每天能見到你,跟你說話,故意不做作業,天天堵在你上學的路上,說年級第一救命,借我抄一下。”

    庭見秋歪腦袋想了想,瞇眼一笑:“不會啊。你會跟我爭第一的。到時候我們每次在走廊見面,都會互翻白眼。”

    “天吶,我要是做那么討人厭的事,”謝硯之真情實感地擔憂起來,“高考結束之后,我怎么追你?”

    庭見秋突然有些慶幸,高中時,他們在各自的生活軌跡里努力,各自長成了認真善良的大人,然后在最合適的時期重逢。

    兩個人順著小道,繞過教學樓,向操場走去。

    他們走得很慢,不斷有穿云高校服的學生,從他們身側穿行而過。

    謝硯之突然想起:“今天大年初四,也要上課嗎?”

    “現在高中都是這樣,抓得很緊張。云高一直上到大年三十,才放學生回去過年,初三又都叫回來上課了。”

    謝硯之震驚得臉上僵住半秒:“還好我沒在國內上高中。”

    庭見秋見到行色匆匆的學弟妹們,想起:“你知道嗎,我高中沒有朋友。”

    謝硯之側過臉:“真的嗎?”

    “真的。我確實性格不怎么樣,但比我更不怎么樣的,也有很不怎么樣的朋友臭味相投,就我,整天獨來獨往。后來我才知道原因。”

    “嗯?”

    “在高中要想有朋友,至少得一起吃飯,一起上下學。我那時候為了節約時間,都是跑著上下學,中午也就是在教室里吃幾口從家里帶過來的饅頭,不去食堂排隊。我壓根沒有時間交朋友。”

    謝硯之想象了一下她扎著高馬尾,穿著云高校服,像匹小馬一樣著急地跑來跑去的樣子,展顏一笑。

    “我決定了,庭見秋。”

    他語氣一正經,庭見秋就發慌,停下步子,正過臉來看他。

    謝硯之垂下眼,面上笑意淡淡:“我決定繼續跟你做朋友。你可以等等我,等我慢慢沒那么喜歡你,可能我們倆,真的能像你說的那樣,回到以前的關系。”

    她跑得太快了。

    跑得那么快的人,很少有人能與她并肩同行。

    謝硯之舍不得她孤獨。

    庭見秋無由來地不敢看他憂郁漂亮的眼睛。這分明是她想要的結果,是謝硯之一而再再而三地讓步,她卻不知為何,仍然覺得不滿意。

    在“謝謝你”和“對不起”之間,她選擇了長久的沉默。

    忽然,她腕上手環震起來。是季芳宴來電。

    她接通:“喂,老媽?”

    手機里,季芳宴急得嗓音很大,帶著哭腔,連謝硯之都聽得分明:“秋秋,秋秋,我出門忘記反鎖,你外婆走丟了,我剛剛回家,門開著,家里沒有人……”

    庭見秋臉色煞白。

    謝硯之果斷:“我送你回去,我們一起找,別慌。”

    第63章 獎勵(純戀愛無下棋)她第一次接吻。……

    謝硯之、庭見秋以最快速度抵達家中時,家中圍滿了街坊。年輕力壯的鄰居已經四處去找外婆了,年紀稍長、腿腳不便的,留在季芳宴處照料她。

    季芳宴驚恐發作了。

    庭見秋第一次見到季芳宴驚恐發作,是在庭峴的病房前。主刀醫生正向季芳宴和庭見秋講解庭峴下一步手術的注意事項和危險性,身旁,季芳宴的身影倏地低了下去,伏在地上,摁著起伏不停的胸口,像缺水的魚一樣大口大口呼吸,發出劇烈的掙扎聲。

    十二歲的庭見秋從沒見過這種癥狀,被嚇得呆住了,跪在地上扶季芳宴,死死抱著她痙攣的身體,不知道是在安慰老媽,還是想在自己墜入恐懼之時,抱住老媽熟悉的身體。一旁護士也跑來,教季芳宴調整呼吸,安撫她的情緒。

    這是庭見秋在庭峴確診惡性膠質瘤之后,最瀕臨崩潰的一瞬。

    庭峴昏迷,生死不知,等待手術,季芳宴又突然喘不上氣,冷汗、眼淚如瀑,好像下一秒就會停止呼吸一般——她像是陡然被拋到了一個冰冷的世界里,孤立無援。

    就是在這時候,外婆出現了。

    外婆那時還沒有患上阿爾茲海默癥,走路步履如風,說話中氣十足,從醫院走廊另一頭,逆著光,氣勢洶洶地走過來,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前方,板著臉,大聲說了句什么,聲響如雷。

    ——說了句什么呢?

    十三年過去,庭見秋不記得了。

    她只記得那一刻,她的心安定下來,雙腿恢復了力氣,站起來,讓外婆照料驚恐發作的老媽,自己繼續和醫生交流老爸的病情。

    后來,季芳宴女士驚恐發作越來越頻繁,加之本身體弱,大病小病不斷。醫生建議她不要做繁重的工作,保持心情舒緩,她只能從一線教師,轉去學校后勤,拿著一份基礎工資。

    庭見秋順利考上大學之后,她的癥狀緩解了很多。即便如此,庭見秋也秉持著一瞞二騙三裝傻的原則,從來不跟老媽說自己遇到的困難,生怕嚇著她。

    如今,她除了下棋,只剩下一個愿望:老媽和外婆,平安健康,用自己下棋賺的獎金,吃香喝辣。

    可眼下,外婆走丟,老媽曲著身子趴在沙發上大聲喘息,呼吸聲里摻雜著令人難以忍受的“嘶嘶”聲。她一面在街坊鄰里的照料下努力喘上氣,一邊不成句地指示庭見秋,去找外婆,立刻。

    庭見秋沒有時間慌。

    她從手機里找出幾張以備不時之需的外婆照片,制成尋人啟事,和謝硯之分工打印,四處張貼、分發,問有沒有人見過這位老太太。

    冬日,天暗得很早,隨著傍晚的臨近,氣溫一截截地下降。

    庭見秋覺得自己血管里的血液也在隨之一寸寸地凝結,步子越來越慢,拿著外婆照片詢問路人的聲音也在發顫。

    云春的冬夜逼近零度。太冷了。外婆一個人,在戶外,會出事。

    終于,在日落前一刻,庭見秋在街邊一家快餐店里,遇到一位出租車司機,他認出了外婆:

    “這位阿姨嘛,我今天中午送她去青圃了。”

    青圃在六公里外的鄉下,是外婆的故居,如今只剩些老人還眷戀故土,不肯搬進城鎮,住在老房子里。難怪鎮上怎么也找不到她人。

    庭見秋急得差點哭出來,沒忍住脾氣:“您怎么能帶著一個阿爾茲海默癥的老人去那么遠的地方呢?”

    司機也莫名:“什么海默……老年癡呆是吧?阿姨攔車的時候看起來很正常,地址也說得很清楚,買單的時候還讓我找錢,我沒看出來有病呀。”

    庭見秋意識到自己不應當沖陌生人撒氣,道歉又道謝,才匆忙聯系平復情緒之后也在街上找人的老媽,和謝硯之:

    “外婆找到了,在青圃,出租車司機把她放在村頭就走了。”

    謝硯之在電話里,語氣冷靜,帶著不停跑動一下午的略微喘息:

    “別急,我們分頭打車過去,外婆年紀大了,走不遠。”

    庭見秋忙沖上街攔車,快餐店里的司機師傅見狀,索性不吃了,送她原路去青圃。

    抵達青圃時,天色已近全黑,天邊泛著瑰麗的深紫色。有人住的農家,門前亮著一兩盞明黃色圓燈,照明道路。

    季芳宴、謝硯之,和幾個來幫忙的鄰居、民警,很快也趕到。

    季芳宴還記得童年時的家在哪里,領著一干人往家的方向走,邊走,邊喚外婆年幼時的乳名:“歡歡。”

    歡歡。——歡歡。——

    山野間,遍布此起彼伏的呼喚聲。“歡歡”這名字,聽起來像是哪家丟了小女孩。

    有村民好奇,出戶來看,不知道歡歡是誰,也跟著幫忙喊起來。

    驀地,在一聲聲“歡歡”中,摻進一聲蒼老沙啞、語氣卻如童稚般天真的:“媽媽!”

    聲音來自村西水塘邊。

    水塘由磚石壘成,青圃村東西兩邊各一個,方便村民洗衣澆灌用,也養魚、種藕。水塘常年蓄水,四周不設圍欄,只有一盞魚眼似的燈,燈光昏暗如月色,輕柔照在外婆滿是皺紋的、快活的臉上。

    外婆正站在水塘邊的磚石上,歪歪斜斜地踩獨木橋玩。

    都說阿爾茲海默癥的老人,是在記憶里旅行的人。此刻,外婆好像是回到了童年時分,晚飯前,偷溜出來,在水塘邊偷藕摸魚抓小蝦的日子。

    季芳宴心緊了一寸,快走了兩步,又喘不上氣來,是庭見秋跑上前,學著老媽的方式叫她:

    “歡歡,太危險了,不要亂動!”

    不知外婆是沒聽懂,還是叛逆期,分明聽見了,卻又在磚石上磨蹭了兩步。

    磚上苔痕斑斑,外婆眼望著庭見秋,沒注意腳下,一腳踩滑,身子一歪,便墜入水塘里。

    “外婆!”

    庭見秋慌跑上去,謝硯之比她更快,大步往前,解下外衣,扔至塘邊光禿禿的磚紅色土地上,踩上磚石,一躍,跳下水撈人。

    動作快得像是本能。

    分明落水的那位老人,他平生第一次見。

    冬天水塘水位最淺,不過一米深,外婆撲騰了幾下,很快自己也扶著石磚站起來,只是喝了幾口腥臭的塘水,凍得在水池里直跳,連聲抱怨冷。謝硯之跳進塘中,用潔凈的里衣袖口,擦干凈她臉上的污垢,環抱著她的肩膀,半哄半勸地扶著她穿過半片水塘,走上石階,又撿起他扔在地上的羊絨大衣,緊緊裹在外婆濕透的身上。

    塘邊孤燈,映著身形高瘦的謝硯之,和謝硯之懷抱里直哆嗦的外婆。

    謝硯之聽到外婆聲音顫著,卻仍很高興似的,對他小聲說:“女婿,你回家啦?阿宴等很久了。”

    謝硯之知道她又在說胡話了,一笑:“外婆,我不是來找季阿姨的。”

    外婆困惑:“那你是來找誰的?”

    “我來找秋秋的,您的外孫女。”

    “哦,對,秋秋。”她似長夜夢醒,咬字清楚,完全不像病人,“喜歡我們秋秋?”

    “喜歡。”他應得很輕,“就是不知道還能喜歡多久。”

    外婆側過臉來,冷得牙關發戰,還要故作嚴肅地上下打量他的臉,擺出長輩架子:

    “嗯,長得不錯,配我們秋秋,還算說得過去。”

    一老一少走得極緩,庭見秋快步迎上去:“外婆——”

    心安下來,她才意識到自己滿臉淚。一旁季芳宴也已喜極而泣。

    外婆停下來,揚起下巴,叉腰,手肘將謝硯之昂貴的羊絨大衣外套拱起一個小山包。她粗聲訓斥,像個威風凜凜的女軍官:

    “兩個沒用的東西!我來了!都不許哭!”

    ——原來是這句。

    十三年前,在醫院里,外婆出現時,原來說了這句。

    謝硯之和外婆一身濕透,先在附近農家里借了浴室,換下濕衣服,沖個熱水澡。

    農家只有一對老夫妻,見謝硯之和自己孫子年紀差不多大,又知道他剛剛救了人,很熱情,給他備好了干凈的里衣和毛巾,還把自家不舍得開的浴霸和熱空調都打開,讓他別凍著。

    謝硯之再三道謝,進屋洗澡。

    從浴室出來時,他換上一件寬大的棉睡衣,穿著老人借給他的、略短的棉褲,頭發只用毛巾簡單擦了擦,濕漉漉的不成樣子,肩上搭著半濕的毛巾。

    庭見秋正在浴室門前,半靠在墻上,抱著手,像在等他,見他出來,那雙遍歷棋爭、明亮通透的眼,微微抬起。

    謝硯之有些局促:“你怎么在這?我現在……”

    他現在不好看。

    剛洗完澡,穿著全都不合身的衣服,頭發還亂糟糟的,滴著水。

    但庭見秋仍走近,在他詫異的目光下,抬手,環上他溫熱的后頸,將他輕輕地壓向自己,然后踮腳,抬頭遞上一個吻。

    她第一次接吻。

    她原本以為,和一個喜歡她、她也喜歡的人接吻,就像提掉一塊只有一口氣的棋一樣,簡單,直接,沒有任何猶豫的余地。

    但在觸到他體溫的那一刻,她還是覺得緊張得快透不過氣來,慌亂到閉上眼睛,沒有找準他的嘴唇,憑感覺,循著他猶帶水汽的急促鼻息,觸到一寸柔軟。

    原來這就是接吻的感覺。嗅見他身上洗發水的青檸氣味,被他的體溫燒得炙熱。好像她一下子化作謝硯之周身水汽的一部分,縈繞著他,化不開,分不斷。

    下一秒,她便像渾身抽去了力氣一樣,足尖發軟,環著他的手也撤開。

    她在謝硯之面前站正,胸口心跳仍不穩,小腹緊張得讓她有些無所適從。

    謝硯之也愣住了,睜大眼,呆呆地撫上她印過的嘴唇。

    仍有余溫。

    “這是什么?”他問,“給我的獎勵嗎?”

    “不是獎勵。”庭見秋聽見自己的聲音,害怕似的發顫,“是我愛你,謝硯之。”

    第64章 在談(純戀愛無下棋)“你身上有我的……

    謝硯之好像沒聽懂。

    再一次,庭見秋傾身向前,熟練地踮起腳,捧住他紅得發燙的耳廓,引他低頭和自己接吻。她有了經驗,睜著眼親。

    腰上忽然落了一只手,摁著她再貼近一步。謝硯之終于回過神來,主動地低下身子,迫她纖長的脖子,向后彎折。庭見秋又慌忙閉上眼,缺氧似的發出細小聲響,逃跑一樣碎步后撤。

    在她和謝硯之分離換氣的間隙,她聽見謝硯之離她很近,懇求一般地請她重復:

    “真的喜歡我?”

    她無奈一笑,又挨上去,接著親。

    最先掌握技巧的是謝硯之。他知道如何趁庭見秋齒關松動的時候,更進一步挑弄她。他知道,扶在自己肩上那只冰涼顫抖的手,一旦無力地松開,又握緊捶他了,便是她喜歡。

    這一刻身體表達的喜歡,比她嘴上說的那聲“我愛你”,可信太多。

    屋外傳來腳步聲和人聲。

    他們才想起來自己還在別人的家里,匆忙分開,各自臉紅低頭,又抬頭,對上眼的一刻,心虛似的都笑了。

    庭見秋才想起來他剛洗過澡,握住他的手試溫度:“冷不冷?”

    謝硯之反手握住她的,對她彎眼笑:“不冷。空調暖氣挺足的。你的手比我冰。”

    “我站在那等你出來的時候,緊張死了,手能不冰嗎?”

    “緊張什么?我又不會拒絕你。”

    庭見秋裝模作樣地垮臉:“誰知道你會不會洗個澡的功夫,就不喜歡我了。”

    謝硯之低身,將她攏進懷里,略帶正經的語氣說:“我永遠不會不喜歡你。不喜歡庭見秋的謝硯之,還沒有發明出來。”

    腦后,傳來很悶的一聲:“嗯。”

    他才反應過來,照庭見秋的個性,應該不會相信“永遠”兩個字。

    于是他補充:“我不會跟你提分手。”

    “嗯。”

    “就算你把我甩了,我也會纏著你,跟你下棋。”

    庭見秋終于支棱起來了:“你說的。”

    謝硯之委屈:“你真的要甩我?”

    庭見秋連忙抱得緊了點,圈著他的腰搖了搖,在他懷里仰起頭來,沖他嘿嘿一笑:“不會不會。”

    她露出小虎牙時說的話,沒一句能當真。

    但謝硯之拿她沒辦法。

    他只好低下頭,吻在她那雙漂亮的眼睛上。

    第二天,庭見秋八點不到,就穿著小毛驢加絨睡衣,頂著一張缺覺缺到暴躁的臉下樓。

    她一晚上沒睡著。

    前一天晚上,和謝硯之分別過后,又在微信上和他聊了一晚上的垃圾話,凌晨三點,在跟他說了一百次“真的要睡了”之后,她把手機關機,放到房間的另一頭。

    她很久沒和謝硯之這樣聊天了。兩個人的聊天記錄,自除夕那晚,就變得特別冷淡,她很不適應。

    現在,她最好的朋友終于回來了。

    雖然換了種身份。

    一樓,一大早便響起季芳宴的笑聲。也不知道是她哪個牌友來串門。

    她站在樓梯口,揉了揉酸澀的眼睛——

    餐廳圓桌上,擺滿了各色早餐,熱氣騰騰,香氣勾人。謝硯之正穿著一襲纖塵不染的簇新駝絨大衣,躬身在桌上擺盤,見她來了,笑吟吟地朝她揮手:

    “早。”

    春風得意,面若桃花。

    完全不像昨晚熬到三點。

    庭見秋和他對上眼,呆滯一秒,立馬擰身,噔噔噔跑回二樓,洗臉刷牙,換了身能見人的衣服。

    樓下,季芳宴還在催促:“秋秋,忙啥呢?快下來陪陪小謝呀。”

    陪陪陪。她昨天晚上陪到三點。

    拾掇出了個人樣,她再下樓,謝硯之坐在桌邊,依舊沖她笑,黑亮的眼定在她身上似的,一眨不眨。

    季芳宴:“人家小謝多用心,一大早就做了那么一大桌子早餐帶來。我起得早,已經吃飽了,你和小謝慢慢吃,多聊聊天。”說完就笑瞇瞇地看看自家孩子又看看別人家孩子,繞到院子里去了。

    庭見秋坐到謝硯之邊上,用筷子夾起一枚拇指生煎,放嘴里,嚼嚼。

    謝硯之看著她吃。

    不知道他是幾點起的。有空搗鼓這一桌早點,還做了個造型,頭發理得一絲不茍,皮膚細膩透亮,鼻梁高挺,細看也不見毛孔,眼神如水一般清潤。

    新晉女友庭見秋深感自豪。

    “你確定這是你做的早餐?”庭見秋咽下嘴里的生煎,忍著笑問他,“你不會覺得我嘗不出我吃了十八年的長春街二號我李叔家的鍋貼吧?”

    謝硯之無辜攤手:“都是阿姨說的,我可什么都沒說。”

    庭見秋失笑:“好好好。”

    下一秒,身旁的男人忽湊過來,在她唇上輕掠一個吻。

    “這家鍋貼味道有那么特殊嗎?還好吧。”謝硯之揚眉,得意一笑。

    哪怕是昨晚早親了個遍,他的氣息突然挨近,庭見秋還是有些不適應,面頰頓時滾燙。她惡狠狠地掄起拳頭,壓低聲音:

    “你干嘛啊,我媽還在呢。”

    遠處,院子里,拐幾個角,傳來一聲悠長回響:“我不在——”

    聞聲,庭見秋和謝硯之做賊似的雙雙往桌上一趴,頭挨在一起,小聲:

    “你媽媽耳朵怎么這么靈?”

    “是啊,我中學的時候,每次偷偷半夜起來寫作業,都會被她抓到。”

    “……誰會半夜起來寫作業啊秋秋!”

    然后又一齊笑起來了。

    謝硯之留在庭見秋家中,一起吃了早飯和午飯。

    外婆見到謝硯之,仍是管他叫女婿。謝硯之再三糾正,不是阿宴,是秋秋,秋秋秋秋。外婆更困惑了:“秋秋咋行?秋秋那么小一小毛頭,還在上小學。”

    一旁庭見秋笑得在沙發上起不來,拽著謝硯之的袖管,要他別白費力了,外婆糊涂很久了,有時候連她都不認得。

    謝硯之只好放棄。

    他分明記得昨晚,外婆清醒了一瞬。

    那一瞬,他來不及說,但在心里向外婆發誓了:

    在庭見秋許可的范圍內,要對她很好、很好、很好。

    謝硯之走后,季芳宴端坐客廳沙發上,嗑著瓜子,飛眼瞟向庭見秋,八卦:“什么情況,和人家小謝?”

    庭見秋覺得沒什么好隱瞞的:“在談。”

    季芳宴嘴角徹底壓不住了,但還是要盡到做媽媽的職責:“進展是不是有點太快了?”

    “沒有。本來在隊里,我就喜歡他。”

    這話出口,庭見秋才覺得一切其實簡單極了。她懊悔自己為什么之前處理得這么稚拙,平白讓它復雜了很多。謝硯之第一次抱她的時候,她就應該抱回去。第一次牽她的時候,她就應該反牽住他的手。

    至于擁抱、牽手之后的事情,她完全沒有計劃。

    但至少,可以兩個人一起,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慢慢解決。她莫名其妙地很有信心。

    兩個人在云春磨磨蹭蹭,過完了春節假,才返回江陵。

    他們坐同一班車回去,各自回家放行李,又約在訓練室里碰面。

    謝硯之一見到庭見秋,就小聲說:“我媽猜出來了。”

    “怎么猜出來的?”庭見秋睜圓眼,在他身上左嗅嗅,右嗅嗅,“你身上有我的味道嗎?”

    謝硯之笑著把她的后腦勺往懷里一摁:“你是狗嗎,還能用氣味標記我?”

    庭見秋氣得踩他的白色新鞋:“你才狗呢。——謝老師怎么猜出來的?”

    “可能我進門的時候笑得太開心了,不太正常。”

    “你笑什么?”踩完一只鞋,又踩下一只。

    謝硯之又要閃,又不肯松開抱她的手,任她在自己懷里作怪。

    “就是進門的時候,”他說,“想你了。”

    庭見秋“嗷”一聲,臉埋在他熱乎的胸口,不說話也不動彈了。

    謝硯之抱著她,輕輕搖晃:“我知道你不想搞得太高調。在訓練室里,我盡量忍住,保持正常。”

    庭見秋小聲鼓勵:“加油。”

    訓練第一天,庭見秋在機房打譜,讓Zen分析自己在假期里下的幾局棋。休息的間隙里,她看了眼手機。手機上彈出數條消息:

    楊惠子:談了?

    言宜歌:見秋姐我看錯你了你眼光真的很差。

    石川理:見秋,你能不能讓謝硯之稍微收著點?

    趙良甫:談戀愛可以,別影響訓練。

    謝穎:[轉賬:10000元]

    謝穎:戀愛經費,兩個孩子都有,你收著。[微笑][可愛]

    庭見秋:“……”

    她探出頭,看了眼機房外,棋室里,謝硯之一邊一個人對著棋桌打譜,一邊……笑。笑得耳朵根都泛著紅暈,整張臉容光燦燦,神采飛揚。那雙看狗都深情的眼睛,含著笑意,在棋譜和棋盤之間游走。

    傻子才看不出來。

    仇嘉銘路過謝硯之棋桌:

    “喲,小謝,什么喜事?”

    謝硯之斂住笑意,板著臉:“沒事。”

    “還不能說,是個秘密。”仇嘉銘扶著下巴思考,“不會是——”

    遠在機房的庭見秋一陣緊張。

    “謝老師同意你圍甲擔任主將了?!”

    庭見秋:“……”

    白緊張了。

    叢遇英聞聲,拖著嗓子如喪考妣:“不行啊師兄,不能壟斷主將位啊——”

    言宜歌驚奇:“你一替補能上場就不錯了,還想當主將呢?!”

    叢遇英咬牙,熱血沸騰:“誰不想當圍甲主將!下焦點棋!早晚有一天,把你們都熬老,我就是主力!”

    言宜歌冷笑:“走著瞧吧,別到時候沒把我們熬老,先被見秋姐虐得道心破碎遺憾退出棋壇。”

    叢遇英一聽到庭見秋大名,秒變老實,悶聲打譜不說話了。

    謝硯之只好解釋:

    “放心,我看我媽的意思,應該不準備圍甲每一輪都安排固定陣容。她會根據對手棋隊的棋手分布,設計戰術。

    “至于主將位,公平競爭,各憑本事。”

    第65章 圍甲江陵長玫,天選猛1。

    “競爭?”仇嘉銘來了興趣,“謝老師有具體說明怎么競爭嗎?”

    “圍甲抽簽結果出來之后,根據對手棋隊陣容,用Zen測試勝率,根據對戰不同對手的勝率,安排對應棋手。

    “比如渝都廣行的主將,常年由周瑞九段擔任,很少有變動。那么對陣渝都廣行的時候,就可以讓Zen模擬周瑞的棋風,誰對陣Zen能下出最高的勝率,誰就能做主將,對戰周瑞。”

    謝硯之見仇嘉銘有些怔愣,又說:“這也只是一個理論上的說法。到時候,如果你有特別意難平、想一決勝負的對手,或是覺得自己狀態很好,有想挑戰的對象,如果條件允許,應該也不是不行。”

    費事,卻公平。

    仇嘉銘至少有個六七年,不曾在圍甲里擔任主將了。再后來,他甚至失去了參加圍甲的機會。

    如今他竟然離主將席這么近,好像再努力一點,踮踮腳,就能夠上。

    “老仇,有哪里沒明白嗎?”謝硯之好心問。

    仇嘉銘呆著一張臉,搖了搖頭。

    只是幸福得有些不可思議。

    新春剛過,江陵長玫休假結束,重回日常訓練軌跡之中。

    孫建民教授數次派研發團隊,迭代升級Zen的系統。Zen對于對局的分析越來越細膩,戰局勝率也更高。

    孫教授相當自得。Zen有望在年底上市。

    屆時,不僅僅是江陵長玫,全華國,乃至全世界的圍棋生態,從教學,到訓練,都會受到影響。Zen會顛覆傳統對圍棋的認知,開啟一個新的時代。

    以江陵長玫為例,棋手們已經很難想象不依賴Zen、獨立復盤的低效狀態了。

    一整個春天,備賽之余,棋手們還穿梭于各大棋賽之上。

    庭見秋重回新一屆世界女子邀請賽,遠赴朝國參賽。邀請賽包含業余高端和職業低段女棋手,她水平與段位不符,以斷層優勢斬獲第一。學棋之余,她也在學習朝、日兩國語言。她記性好,又下苦工,基本交流沒有問題,和不少日國、朝國女棋手都有交往。

    回國后,又有各大賽事的預選賽與本賽,個人賽與團體賽。

    謝穎給麾下棋手報名比賽如點菜,管它好不好吃,上了再說。她堅信沒有比賽吊在前頭的訓練,就像沒有胡蘿卜吊在眼前的驢,拉磨都沒勁。

    她是農村出身,在城市歷練久了,鍛上了層風雅氣度,一到情急,骨子里的那股野蠻匪氣就露出來,話糙得嚇人。

    拜親媽所賜,謝硯之三個月里,見不著庭見秋幾面。

    初戀談成網戀。

    好不容易湊上一場云松杯,二人雙雙晉級本賽,赴廣州參賽。

    十六強,第一輪,衛冕冠軍謝硯之遭遇強手江濤九段,遺憾止步。

    他輸棋出來,正遇上剛贏了棋的庭見秋,在賽場門口接受采訪。

    謝硯之愛看她贏棋之后的樣子,上挑的長目亮而有神,面容堅毅篤定,仿佛天下事沒有她干不成的。

    他遠遠看了她一眼,沒有上前,也沒有打招呼。

    誠然他可以留下。留在廣州,眼看她以三段之身,過五關,斬六將,登上至高點,拿到她的第一個國內冠軍,證明段位不過是數字,性別偏見早已無力困囿女性棋手,而只是深陷其間的男性棋手的夢魘。

    但他選擇收拾行李,離開岳州,回江陵繼續高強度訓練。

    在臺下注視她,好像高山低谷,與她隔著難以逾越的距離。

    只有下棋,才能離她更近一些。

    如果不是庭見秋如奇跡一般突然出現在他的生活里,去年的云松杯,會是他參加的最后一個比賽。此時此刻的他,不再下棋,不知道會如一枚草芥一般,被生活的洪流沖散到哪里。

    如今他才明白,他之所以堅持不下去,歸根究底,是因為他的棋枰對面,空無一物。

    沒有對手,也沒有摯友。

    縱是國手,名人,也無法孤身下棋。棋是兩個人的藝術。

    庭見秋出現,他的棋局就此圓滿,他便能將一生,押在縱橫十九道之間,庭見秋那雙柔軟微涼、紋理細膩分明的手上。

    五月底,江陵長玫眾人重新聚首,摩拳擦掌,準備圍甲。

    此時,隨著棋手們各自打比賽、刷勝局,等級分各有變化:謝硯之、石川理九段維持不變;仇嘉銘卡在八段,仍需要更多的勝局,或是一個世界大賽的冠亞軍,沖擊九段;言宜歌憑有效勝局數量,五段升六段;庭見秋手握兩個含金量足的冠軍,三段升五段;叢遇英也有突破,磨磨蹭蹭上了三段。

    ——這便是謝穎報上的江陵長玫戰隊全部陣容。五名本隊成員,一名商借外援。

    最引人矚目的,是言宜歌和庭見秋。

    圍甲十余年歷史上,首次出現的女性面孔,兩張。

    賽前,按慣例,圍甲預熱,每支棋隊要錄一支十秒的視頻,交給棋協,剪在一起作宣傳。視頻上,棋手們會不情不愿地穿著統一的隊服,站在【華國甲級圍棋聯賽】的大招牌前,喊出統一的隊內口號。

    玩尬的。

    江陵長玫畢竟是新誕生的隊伍,本屆圍甲的新面孔、“升班馬”,謝穎也想借此機會做一下隊伍宣傳。

    毫不意外,完全動員不起來。

    庭見秋忙著練棋,不拍。

    謝硯之嫌隊服顯黑太丑,不拍。

    石川理:“Sorry I don''t understand Chinese.”不拍。

    言宜歌也不拍,因為……謝穎在她張嘴前一秒,及時打斷:“停,你不用說理由。”

    叢遇英因為大家都不拍所以他也不拍,合群是底層菜雞在江陵長玫最基本的生存之道。

    只有仇嘉銘,非常配合,穿著江陵長玫粉紅色的短袖隊服,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鏡頭前,對著無助的謝穎,陽光開朗地呲白牙一笑。

    謝穎深吸一口氣。如果宣傳視頻里只有仇嘉銘,還不如不拍。

    開幕式七天前,謝穎身為江陵長玫領隊,遠赴京城華國棋協,抽簽。

    抽簽儀式上,體育棋牌記者高舉長槍短炮圍著,華國棋協副會長邱左思七段主持,各隊領隊輪流上臺抽簽。謝穎舉著手機,和遠在江陵的棋手們打著視頻電話,從容上臺,信手拈起一支簽,一翻:

    1號簽。

    手機里,傳來臺下記者都聽得清清楚楚的歡呼聲,鬧得分不清是誰的聲音:

    “好彩頭哇——”

    “謝媽威武!”

    “江陵長玫!天選猛1!”

    “拳打京城!腳踩華一!”

    京城華一的領隊錢文平九段:“?”

    比賽還沒開始,攻擊性就這么強的嗎?

    棋協副會長邱左思:“?”

    江陵長玫這不是會喊口號嗎,怎么讓他們錄個宣傳視頻非推三阻四的,開棋協的天窗?

    謝穎慌忙掐了視頻,對臺下記者抱歉一笑。

    她單打獨斗三十年沒丟過的臉,辦了江陵長玫幼稚園之后,算是丟盡了。

    5月28日,新一屆華國甲級圍棋聯賽,在華國至南的瓊州,盛大開幕。

    華國圍棋協會為參賽隊伍分別準備了下榻的酒店和研究室、訓練室。來自全國各地的棋手,可以提早趕至瓊州休息訓練,進入競賽狀態。

    畢竟,開幕式當天,及兩日后的30日,16支隊伍齊聚一堂,將在華國圍棋協會布置的會場,展開第一輪和第二輪的角逐。

    圍甲聯賽,分為常規賽和季后賽。

    常規賽,單循環,共15輪。15輪比賽過后,前8位進入爭冠區,后8位則進入保級區。

    簽序確定的同時,常規賽每輪的對陣表也可以由此推算出來。

    江陵長玫抽中1號簽,第一輪,對陣2號,仇嘉銘的老東家,岳州談棋。

    岳州談棋隊內有兩名強九段,南明賢九段和石航九段,主將位一般在他二人之間輪換。此外,隊內還有兩名八段和兩名七段。

    是棋手水平平均的強隊。

    于江陵長玫而言,更為棘手的,是兩日后的第二輪,江陵長玫將對陣3號,京城華一。

    瓊州,岳州談棋訓練室。

    領隊、教練、棋手,圍坐在黑板前,對著黑板上張貼的江陵長玫六名隊員的材料,猜測對方的排兵布陣,以調整己方的出場安排。

    南明賢:“主將不是謝硯之就是石川理,謝硯之可能性大一點,畢竟領隊是謝穎九段。”

    石航:“秋老虎,新人王,剛拿了云松杯冠軍的,殺九段像剁瓜切菜。謝穎力捧她,讓她做主將也不是不可能。”

    南明賢反駁:“她確實強,但出道時間太短了,沒有在圍甲檢驗過能力,不一定穩定。謝穎求穩,就不會用庭見秋當主將。”

    “沒檢驗過能力?你沒看她在云松杯決賽平推遲緯?”

    “遲哥和她在華日友誼賽的時候相處過一段時間,她十有八九研究過遲哥的棋。”

    “那遲緯也一樣能研究她的棋。”石航攤手,“遲緯研究明白了嗎?”

    南明賢沉默了。

    南明賢也沒研究明白。

    領隊重重一拍手,總結:“別爭了。左右,主將在謝硯之和庭見秋里出一個。你倆溝通一下,誰更有把握,就誰上。另一個去快棋桌。——庭見秋如果不在主將位,大概率在快棋。”

    棋手都點頭。

    “剩下的,江陵長玫還能出誰?”

    “他們給得起錢的話,石川可以上。言宜歌這一年表現也還不錯,以前沒想到,這妮子長張兔子臉,下起來棋來還挺猛。”南明賢說著,一陣笑。

    一旁鄧愷舟搖了搖頭,不作聲。

    他在鐘氏杯預選賽,敗者組,和言宜歌交過手。

    心得是:和她下棋,不管她是長張兔子臉狐貍臉老虎臉,你都注意不到。你只能注意到棋。

    “……總不可能送老仇來跟我們團聚吧。”

    棋手們都熟悉仇嘉銘,跟著哄笑。

    石航笑:“老仇要是上了,那就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拿著江陵長玫的對局費,倒給我們送積分,做岳州隊不在編的第五人。”

    鄧愷舟終于說話:“老仇進步挺大的。”

    他還是說得含蓄了。

    只是在這個氛圍下,他沒有勇氣,當眾駁隊內兩位九段的面子。

    “得了,老仇我們還不了解?同吃同住一起比賽六七年,他什么德行,能進步到哪里去?”南明賢笑說,“就算他真的進步,江陵長玫也不敢讓他上。我們和他太熟悉了。”

    一頓討論下來,安排兩名九段分別擔任二臺主將和四臺快棋,另兩名八段在一臺、三臺下慢棋。

    這是岳州談棋的最強陣容。

    江陵長玫想要沖擊冠軍,岳州談棋又何嘗不是?

    隊內會議結束,背負著對局任務的幾名棋手便各自進入繁忙的訓練之中。

    另一側,江陵長玫訓練室,氣氛是與岳州隊截然不同的歡快。

    簡單溝通好第一二輪的排兵布陣之后,棋手們各自訓練,言宜歌和庭見秋日常對弈,謝硯之坐在庭見秋邊上看棋。

    謝穎抱了一大箱荔枝來。

    五月末,六月初,正是瓊州荔枝上市的時節。訓練室附近幾公里處,就有一處荔枝園,荔枝果肉晶瑩飽滿,汁水甜而不澀,品質上佳。

    庭見秋忙著下棋,沒空剝荔枝,也怕汁水粘手,不好拿棋子。謝硯之揣了一捧荔枝在手里,剝好之后遞到她面前,她看著棋,不抬眼,湊過臉張嘴,就著他的手吃了。

    庭見秋對面的言宜歌早已習慣,默默翻了個白眼。

    正好被仇嘉銘看到這一幕,他大喝一聲:“嚯!你們!”

    他反應太大,所有人都睜大眼看他。

    有些人是被他的大嗓門嚇了一跳。有些人是感動:老仇,終于,要開竅了。

    謝硯之和庭見秋在談戀愛這件事,他倆沒聲張,也沒刻意隱瞞。就連叢遇英都很快發現了。全隊,只剩仇嘉銘,還被蒙在鼓里。

    下一秒,仇嘉銘露出深深被觸動的神情:

    “天吶我們隊氛圍真的好好……我老東家岳州談棋,大家都是同事,頂天了一起下下棋,贏了喝喝酒,哪有這么深厚的友誼……”

    庭見秋和謝硯之飛快地對視一眼,彼此臉上都是好笑,默契地選擇了不多說。

    他倆都有點好奇了:讓仇嘉銘自己動腦,他要花多久,才能發現隊內有真情侶。

    仇嘉銘小碎步逼近謝硯之,露出羞澀表情:

    “快,小謝,雨露均沾,也喂我一顆,啊——言宜歌你笑什么?!”

    夜里,棋手們住在華國棋協安排的酒店中。每層住下一兩個棋隊。同隊棋手,盡量安排住在相鄰房間。

    睡前,庭見秋還坐在桌前,在電腦上研究布局。

    電腦是周柏贊助的,每名圍甲隊員,一人一臺。電腦上安裝了Zen的AI程序。周柏正在和孫建民接洽,研究Zen的技術與弈世網絡合作的可能性。

    門突然被叩響。

    她甚至都不用問,徑自開門。果然是謝硯之。

    她忙抓著謝硯之的手腕,將他拉進門:“小心被人看到了。宜川隊也住我們這層。”

    玄關處,謝硯之癟著臉裝生氣,將她一點點,緩慢地往墻面上逼,她后背觸到墻面的一秒,他伸手,護住她的后腦勺:

    “我來找我女朋友,看到又怎么了?”

    他的身體和墻面之間,只留下微小的空隙,供庭見秋站立。他挨得很近,低著頭,鼻尖幾乎抵著她的。鼻息溫熱,撲在她額頭、面頰、嘴唇。一陣癢。

    她瞇起眼睛笑:“你干嘛啊?”

    學電視劇里的男主角壁咚,但又一點氣勢都沒有,只是軟綿綿地挨著她,手臂松垮地環在她身側,眼神落在她身上,像一朵云降臨。

    “我們二月,在一起十三天。還包括春節假。”他語帶怨氣。

    她笑著“嗯”一聲。

    “三月,七天。”

    “好像是。”

    “四月,八天,還包括云松杯比賽的那幾天。”

    “這么少呀。”她拖著嗓子。

    “五月,五月就更離譜了。今天,是我這個月,和你呆在一起的第四天。”謝硯之不滿,“這都月底了。”

    庭見秋笑得歪進他懷里,額頭抵在他肩上,從兜里掏出來一個什么:“好吧,小燕子受委屈了。補償你一個小禮物——”

    是一只超輕黏土捏成的布偶小貓。布偶溫馴地趴在墊子上,前胸毛發蓬松,下巴底下墊著一枚白色棋子,雙眸如水洗一般湛藍。

    “佩佩給我捏小貓的時候,順便也給你捏了一只。”她又從另一個兜里,掏出一只抱著黑色棋子的德文卷毛奶牛貓,炫耀似的在謝硯之面前晃了晃,“這是我的。這兩只小貓腳下的墊子,可以嚴絲合縫地拼在一起,你看。”

    果然可以。

    墊子拼接之后,兩只各忙各的小貓,尾巴纏在了一起。

    謝硯之驚喜地睜大眼。他喜歡。

    “為什么是布偶?”

    庭見秋想了想,說:“大只,昂貴,漂亮,黏人,溫順。……很會忍痛。”

    羅佩佩問她要把謝硯之捏成什么小貓的時候,她立時就想起謝硯之痛苦時,眉心微微發顫,臉色蒼白,卻仍向她撐起的溫和笑臉。

    無論是他手心被劃傷那次。還是后來,除夕,她當面告訴他,只愿意和他做朋友的那次。

    好像生怕自己的痛苦顯露出來,會打擾到別人似的。

    “謝謝。”謝硯之小聲說,挨近她,蹭了蹭她的臉。

    庭見秋等他撒夠嬌,往他前胸一搡:“那你早點休息……”

    “不過這算是佩佩送的禮物吧?”謝硯之挑眉,“你給我的補償呢?”

    他手臂上用了勁,庭見秋掙了掙,他毫不松動。

    庭見秋妥協:“你想要什么補償?”

    “要親親。”

    第66章 主將死棋殺活棋

    “但是我還在準備第一輪的比賽。”庭見秋指了指一旁桌上開著的電腦,一臉無辜地看向他,“剛談的時候你說好不影響我下棋的。”

    謝硯之像一株長勢過度的、蠻橫的樹藤,寄生在她身上,寸步不讓:“就親一會。”

    “一分鐘。”

    “五分鐘。”

    “不行。”

    “十分鐘。”

    庭見秋好笑:“你怎么還往上加?有你這么討價還價的嗎?”

    “二十分鐘。”

    “好好好,十分鐘十分鐘。”庭見秋抬起兩手,抱住他溫熱的后頸,揚起下巴看他,“我說停,你就回去,準備比賽。”

    一聲悶然的“行”,吞沒在二人相貼的唇瓣間。

    他渴壞了,擒住她,就不松開,摟在她腰際的小臂一使力,將她抱起,驚得庭見秋兩腿纏上他,手臂也摟得更緊,生怕掉下來。

    謝硯之本就人長腿長,身上纏了一個庭見秋,步子在窄小的酒店玄關處邁不開,加之他的視線被庭見秋的面容阻擋著,沒走兩步,身子一歪,庭見秋后背磕到了衛生間門邊的晾衣架。晾衣架落在地上,咚一聲,庭見秋抱著他的脖子大笑起來,沒笑兩聲,就被羞惱的謝硯之輕輕丟到床上。

    他覆壓下來,沾著沐浴露氣息的衣衫,攜著室外的暑氣,與房間內的空調冷氣格格不入。

    謝硯之看著清瘦,外衣之下,肌肉纖薄修長,線條分明,蘊著令庭見秋難以推拒的力氣。庭見秋抓著他的小臂,指甲尖從他腕上的青筋處劃過,帶起一道不輕不重的白痕。她心跳得整個人發亂,在被單上磨蹭,想躲開,謝硯之右手按在她小腹上:

    “別動,說好十分鐘。”

    她能感覺到謝硯之右手掌心那道寸長的傷疤,順著她的小腹,探進她柔軟單薄的睡衣,一路沿著腰側,危險地盤旋而上,激起她一陣難耐的酥麻。

    換氣的間隙,她舔了舔嘴唇,小聲:“別亂摸。”

    他的手就真的停下,不動了。

    謝硯之略帶委屈的聲音,低低地落在她耳畔:“不可以嗎?”

    聲音消逝的下一瞬,她臉頰、耳廓、耳垂,最敏感脆弱的角落里,又落下幾個濕漉漉的吻,蓋戳似的,沒一處落下。

    她被親得閉上眼,暈暈乎乎,抬手撫上謝硯之紅透的耳廓:“嗯……”

    謝硯之的手掌,貼在她小腹肚臍上方的一寸凹陷,滾燙,熱得令她渾身生出燥意。掌下,她的身體如一泓微溫的泉水,隨著急促的呼吸,起伏不已。她終于適應他掌心不自然的起伏之后,他顫動手指上細微的薄繭,又變得觸感格外分明。

    每分觸碰,試探,都勾起她體內連綿的癢意。

    最后,她強掙出一絲清明,在他往自己頸間沒分寸落吻的時候,翹起一只腳,往他腿上踩去:

    “十分鐘到了。”

    長期讀秒訓練了庭見秋對時間的敏感度。她算得很準。

    謝硯之最后討了個綿長的吻,像是后知后覺自己做了什么似的,臉紅得不敢抬起眼睛,出門時差點被碰落的晾衣架絆一跤。身后傳來庭見秋裹在被子里的笑聲。

    送走她練棋的最大阻礙,庭見秋爬下床,坐在電腦前,開始琢磨布局。

    第一輪,謝穎將她分在快棋桌。

    快棋要求棋手每步棋必須在三十秒之內作出決策。既需要敏銳的棋感,也看重棋手在正式對局之前的準備。

    她大略可以猜到岳州談棋會派出哪位棋手與她對陣,專門根據這名棋手的風格,調整了自己的布局策略。

    夜半,她疲倦地揉揉眼睛,順手看了眼手機。

    【小燕子:還以為只親十分鐘,能省下時間準備比賽。】

    【小燕子:但我回去之后,五十分鐘,都在想你。】

    【小燕子:兩個小時了。】

    【小燕子:想你三個小時了。你甚至都不回我消息。是只有我在想你嗎?】

    【小燕子:好吧,我一個人想你,也可以。】

    圍甲第一輪前一日,按慣例,當晚七點之前,各棋隊將參賽名單上報給華國棋協,由棋協整理之后,公布參賽人員名單。

    岳州談棋一隊緊張地在電腦前等候對陣雙方信息。

    據說今年棋協新找了會整花活的美編,將對陣表做成彩圖,公布在公眾號上。

    偏偏酒店里的網奇差無比,加載圖片最慢。

    “欸……刷新出來了刷新出來了!”石航興奮大叫。

    先刷新出了快棋桌的對陣表。

    江陵長玫在快棋桌布下的棋手,果然是庭見秋。

    分任快棋桌的南明賢笑:“我早說了謝穎這種年紀大的女人做事就是保守,不可能讓一個沒打過圍甲的選手做主將。我來會會她。”

    主將石航:“意思是我要對上小謝了。”

    語氣不免有些凝重。強九段相逢,勝率難測。

    隨后,圖片緩慢刷新。

    謝硯之的名字在對陣表上出現。——并不是主將。

    南明賢喃喃:“我是不是眼睛瞎了?我好像看到了仇嘉銘的名字?……主將???”

    石航也蒙了。

    對陣表上赫然顯示著:

    二臺:【江陵長玫】仇嘉銘八段(持白)對陣【岳州談棋】石航九段(持黑)(主將)

    28日上午,新一屆華國圍棋甲級聯賽開幕。

    上午,開幕式。元修明、邱左思等棋協領導,辛氏醫藥董事辛戰國、弈世網總裁周柏等贊助商代表,地方政府領導代表,攀柔五段作為裁判代表,分別致辭。

    發言環節冗長單調,江陵長玫一行人坐在臺下,打著瞌睡,坐得東倒西歪。

    庭見秋靠在言宜歌肩上補覺,睡得迷迷瞪瞪,忽然,頭上落了一個紙團——

    有人將秩序冊的第一頁撕下來,揉成團,沖著她后腦勺扔。

    她一激靈,醒了,半睜著眼朝紙團的來處看。

    辛蕓坐在斜后方渝都廣行一列,笑瞇瞇地向她打招呼。

    她又黑了點,更顯得瘦而有力,黑發在腦后扎成粗粗短短的小卷辮子。渝都廣行一排棋手坐得板正,穿著整齊劃一的正裝,唯獨她,又穿了私服,貪涼露著兩臂,很扎眼。

    偏偏沒人敢說她什么,她親爹正在臺上作為贊助商代表發言。

    言宜歌察覺到庭見秋被紙團砸了,摟過庭見秋護著她的腦殼,怒氣沖沖地瞪向辛蕓:“你豌豆射手啊?”

    她認出辛蕓,知道她是元修明的學生,在元修明的指導下破解過庭見秋的布局。

    本就有怨,她完全不壓低聲量,在一眾安靜的棋手中,她的聲音顯得很突兀。庭見秋在她說出更難聽的話之前堵住她的嘴。

    辛蕓只是豎起手機屏幕,亮出微信二維碼,伸出食指用力戳戳,對庭見秋作出口型:

    “加、我。”

    庭見秋真的舉起手機,拉大屏幕,掃了。

    【你已添加了Vivian,現在可以開始聊天了。】

    【見秋:嗨,好久沒見到你了。】

    【Vivian:我還以為你會記恨我,不肯理我呢。】

    【見秋:記恨你什么?你贏我一盤棋嗎?】

    【見秋:那你豈不是要恨死我了。】

    【見秋:我贏你兩盤。:)】

    【Vivian:……】

    【Vivian:我是說,我爸給我買假棋的事。】

    【見秋:噢。】

    【見秋:我現在還是可以拉黑的。】

    【Vivian:?】

    【Vivian:又不是我讓他給我買的!】

    【見秋:我知道的啦。】

    【見秋:[小貓摸頭.gif]】

    這件事,辛蕓郁結了半年,重新提起,她以為自己還要生氣委屈,卻在看到庭見秋消息的那一刻,莫名其妙地被哄好了。

    原來有些事,她不必解釋,也有人能明白。

    【Vivian:我可生我爸氣了,和他大吵一架,然后一個人跑去南美玩了半年散心。】

    【見秋:我不好奇有錢人是怎么散心的謝謝……】

    【Vivian:噢好吧,剛剛還想給你分享一點我的旅游照片來著。】

    【Vivian:[圖片][圖片][圖片][圖片][圖片][圖片][圖片][圖片]】

    【Vivian:哎呀抱歉我的飛機豪宅游艇大摩托小棕馬怎么自己就發出來了呀!】

    【見秋:[小貓舉刀.gif]】

    【Vivian:總之在家閑得發慌我又出來玩圍棋了。】

    【見秋:圍甲這么重要的比賽,渝都廣行也敢讓你上場嗎?辛初段。】

    【Vivian:首先,這半年我也沒閑著。其次,錢到位了一切都好說。】

    【Vivian:畢竟只有這種大賽配得上我。那什么華日友誼賽啦云松杯啦世界女子邀請賽啦我都看不上。】

    庭·華日友誼賽讓二追三五番棋贏家·云松杯冠軍·世女邀請賽冠軍·見秋,對著手機屏幕,無奈打字:

    【見秋:你也太關注我了。】

    【Vivian:畢竟只有你有意思。】

    【Vivian:期待圍甲見面。】

    【Vivian:本次圍甲,我特意叮囑了老頭,絕對不搞花樣。我可以輸,磊落就行。老頭也說,這種全國性的團體錦標賽,他不敢砸自己的招牌。請你放心。】

    庭見秋這時才知道辛蕓加自己的微信,是想說什么。

    【見秋:[小貓捧花.gif]】

    【見秋:賽場見。】

    【Vivian:話說你是不是胖了。】

    【Vivian:下巴圓了。】

    【Vivian:你談戀愛了!!!】

    庭見秋:“……”

    得警告某人,不能再養豬了。

    開幕式結束后,棋手們各自休息,中午十二點半,慢棋桌與主將賽開始;兩小時之后,用時較少的快棋桌再開賽。

    石航作為岳州談棋的主將,先一步到達賽場。

    “石頭!”仇嘉銘壓低了聲音熱情呼喚。他穿著一身版型休閑寬松的霧灰色正裝,朝老隊友興奮招手,快步走近,拉開了石航對面的椅子。

    主將座。

    石航臉上滿是不可置信,湊近,低聲問仇嘉銘:“謝穎九段瘋了?讓你當主將?”

    他話語里的輕蔑之意,讓一旁慢棋桌上的言宜歌與謝硯之,都不悅地向他看去。

    唯獨仇嘉銘絲毫不著惱:“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嘛。”

    謝穎做決定,一向快刀斬亂麻,即便是圍甲第一輪主將人選這種大事,也沒有絲毫疑慮和糾結,看過仇嘉銘對戰Zen的幾盤棋,就拍拍他的肩:

    “你做主將。”

    仇嘉銘當時懷疑自己耳朵壞了:“我?我怎么行?”

    謝穎笑笑說:“有什么不行?”

    “我會輸的。石航,小南,我以前在隊里,和他們練習,勝率都很低。”仇嘉銘面上籠著濃重的擔憂,難得地認真,“謝老師,我不能第一輪就把我們隊的分數拉下去。”

    他在乎。不僅是在乎自己贏不贏,更在乎團隊。

    圍甲,團隊戰,4v4。一旦打平,是主將桌的勝負,決定全隊的勝負。

    謝穎把江陵長玫的第一戰,押在了他身上。

    ——可他憑什么?

    “你也說了,是以前。你要相信隊里這一年的訓練成果。”謝穎微笑,“你不是想在前隊友面前證明自己嗎?去好好玩。就當是敘舊。不要想比賽的事情。”

    言宜歌也往老仇厚實的肩膀上一拍:“你信不過自己,還信不過我們嗎?我,謝硯之,見秋姐,哪個像是會輸棋的?我們贏下三盤,就占足場分。你贏不贏,影響不大。”

    “真的?”

    謝硯之應:“真的。交給我們吧。你放輕松下。”

    謝穎補充:“不要把對手當人。”

    ——不把對手當人,有點難。

    畢竟石航,自己并肩作戰多年的老隊友,正活生生地坐在自己的面前,屏著懷疑的眉,打量自己。

    仇嘉銘闔了闔眼,深吸一口氣。

    把他當成程序。當成是Zen模擬出來的人形。無視他的目光。無視他的呼吸。無視輸和贏的重量。無視重壓之下脈搏里鼓動的心跳。

    只看棋。

    整點,主將之間的對局正式開始。

    布局階段,仇嘉銘穩扎穩打,較過去精進很多。

    石航記得,過去的仇嘉銘,狀態最差的時候,布局四十手,就可以見敗相。

    三十三歲,才有個職業高段棋手應有的布局水平。也太遲了。

    石航腹誹歸腹誹,落子不敢大意。盤面上,幾處復雜的轉換交織在一起,為換取角上實地和向中腹出頭的潛力,仇嘉銘有兩塊白棋被石航生生逼死,做不出第二只眼。

    于仇嘉銘的白子而言,這種轉換稍損,有掙扎的余地,但不多。

    作為仇嘉銘多年的同事,石航太了解仇嘉銘的心理素質了。

    一個字形容,就是:

    爛。

    看著嘻嘻哈哈的樂天二傻子,其實是個一到逆風局勢就心態爆炸的慫包子,每次輸了棋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說不定是躲在哪個角落給媽媽哭著打電話吧。

    應付這種對手,最簡單的方式,就是速殺。

    隨便殺他兩塊棋,哪怕盤上還有可以爭奪的城池,他也會變得軟弱,不戰而敗。

    如今的仇嘉銘,沒有以前那么好殺了。石航用盡手筋,終于絞殺兩塊棋,此時,兩個人棋鐘上所剩的時間,都已經接近讀秒。

    石航眉心染上煩躁。

    仇嘉銘怎么還不投降,他急著去吃夜宵。

    可眼前的仇嘉銘,似乎絲毫沒有投降的樣子,寬厚的脊背抵在軟椅靠背上,垂眼對著棋盤安靜沉思。

    棋鐘上,仇嘉銘一方的時間流失殆盡。

    仇嘉銘將目光投回他已死的一塊棋,莫名其妙地,向著黑子未定型的眼位,靠了一手。

    石航挑眉:

    這是什么,打將?

    所謂打將,是指在棋賽讀秒階段,為了給自己爭取思考時間,下出的一步棋。這步棋可能沒有太大的意義,但對方必須應手。

    石航仔細審視自己的棋形。

    在黑棋的圍堵之下,仇嘉銘絕無可能做出第二只眼,死棋變活棋。

    他確定,這一手棋無非是仇嘉銘走到絕處的掙扎之舉,他考慮了一下如何最大效率地補棋,最后選擇在一路立下,分斷仇嘉銘的兩塊死棋,防止日后出棋。

    仇嘉銘渾不在意,又去中腹,繼續行棋。

    盤面落子漸滿,局勢越來越復雜,又在讀秒聲中,連石航都不免有些焦慮,強迫自己屏除周遭一切干擾,強行提高計算速度。

    他甚至沒有注意到,隔壁晚自己兩小時開局的快棋桌,隊友南明賢對戰江陵長玫女棋手庭見秋的那局棋,竟然已經先一步結束了。

    倒是對面的仇嘉銘,對著輕松贏棋之后閃身走人的庭見秋,輕輕招手,比個大拇指。

    ——然后就被裁判警告了。

    仇嘉銘委委屈屈地接著下棋,沖著黑棋的幾處薄弱點,先挖,又擠,兩度分斷。

    石航愣住了。

    仇嘉銘自己也愣住了。

    盤面上,仇嘉銘兩塊死棋之間,本隔著一塊黑棋,這塊黑棋與外界之間的連接,被分斷之后,只有一只眼。

    單眼不活。

    這下,打將的輪到石航。

    他慌忙地下了幾手仇嘉銘不得不應的棋,留足時間,計算仇嘉銘的兩塊白棋與自己這塊黑棋拼氣的可能性。

    怎么算,左算右算,不管是殺上面,還是殺下面。

    石航的黑棋,都差一氣。

    仇嘉銘先前莫名其妙的一手靠,是發射于過去的一枚子彈,令石航避無可避。

    當仇嘉銘下出那一手靠時,黑棋尚且沒有分斷之憂,所以石航的補棋思路,是以護住目數、分斷上下兩塊白棋為先,而沒有注意眼位。但凡順序倒換,靠與分斷的組合技,都不能發揮出現在的效果:

    先趁黑棋不備,葬送黑棋的一處眼位,再切斷黑棋對外的連接,如割斷嬰兒與母體之間的臍帶,令其窒息而死。

    仇嘉銘并不想要死棋變活棋。

    他是要死棋殺活棋。

    第67章 超時幾十目的大騰挪

    石航胸腔里,心臟劇烈蹦跳著。

    搞什么、搞什么、搞什么?

    他決定賭一把。賭,仇嘉銘是誤打誤撞,下出這個局面,其實根本就沒有算清楚后續棋路。只要仇嘉銘犯錯,這盤棋,他還有機會。

    石航硬著頭皮緊氣。

    仇嘉銘的應對毫無錯處,總是落在最優解上。

    連一旁記譜的裁判,都看出來這盤棋已被仇嘉銘翻盤,黑棋無力回天,不由蹙緊了眉心。

    在毫無勝利可能性的局面下,繼續胡攪蠻纏,期待對手犯下低級錯誤,扭轉局勢,只有業余棋手會做出這種事;于職業棋手而言,這是非常不尊重對手的表現。

    掙扎無果,石航終于投子認輸。

    仇嘉銘起身,向石航鞠躬,道聲謝謝。

    他知道石航看不起自己。他更知道,自己過去幾年間的表現,并不值得尊重。但石航在這局棋里對他用盡全力,在最緊張的讀秒時期,依舊不見俗手,充分地試煉了他。就憑這一點,他就很感激。

    石航疲乏低落,抬手薅了把短頭發,手心被發間的冷汗潤濕。

    他沒好氣地哼一聲:“謝個屁。”

    下出這樣的棋,還對他裝腔作勢地窮客氣。中盤那一手靠,宛如聆聽神諭一般,演繹出死棋殺活棋的變化。如果是他下出這樣活死人肉白骨的棋,他會像螃蟹一樣橫著走出賽場的門,所有人見他最好都向他鞠躬敬禮,山呼萬歲。

    石航指指那手靠:

    “你怎么想的,突然下在這里?你一百多手的時候,就能算到后面的棋?”

    “算不到啊。”仇嘉銘坦誠地搖搖頭,“就是不知怎么,一直忍不住朝你這塊黑棋看。越看越覺得,能出棋,能出棋,非要在這里下一手不可,不然就渾身不舒坦……”

    石航不可思議,一字一頓問:“所以,你壓根沒算明白,你就下了?”

    仇嘉銘似有些局促,湊近臉,壓低聲音:“千萬別告訴我隊友,我求你了。他們要罵我的。我老是沒算清楚就憑感覺下棋……”

    “可你贏棋了啊!他們還罵你?!”石航更大聲。

    “求你了弟弟小點聲……”

    石航氣得使勁一踢桌角,棋桌上黑白棋子跟著顫動,對面的大塊頭對手嚇得哆嗦了一下。

    江陵長玫什么破地方。

    ——這個破地方,圍甲第一輪,4:0零封強隊岳州談棋,奪下場分3分,局分8分。

    與同樣零封對手的京城華一,暫時并列積分榜首位。

    兩日后,第二輪,便是積分榜榜首之戰。

    網評:第一次見到圍甲決戰,來得這么早。

    第一輪與第二輪之間,只有一天間隙,留給江陵長玫與京城華一備戰。

    第二輪,元天宇七段告病,不再上場。京城華一安排隊內的三名強九段,和朝國外援金真敏九段,以最強陣容,應戰江陵長玫。

    主將,由張博新九段擔任。金真敏、遲緯在慢棋桌,葛皓下快棋。

    葛皓九段剛結婚不久,身形敦實,話不多,語速溫吞,落子卻快,棋感敏銳,拿過數個國內快棋冠軍,幾乎包攬京城華一在圍甲中的快棋戰。

    他聽說,第一輪,庭見秋在兩小時之內擊潰岳州談棋的南明賢九段,也知道庭見秋和謝硯之棋力五五開,快棋略勝一籌,料定江陵長玫會繼續派庭見秋下快棋。

    畢竟好鋼要用在刀刃上。

    他從上一屆圍甲結束之后,就一直默默研究,等待與庭見秋一決高下的機會。

    在他看來,元天宇先前對待庭見秋的態度,太輕敵了。他深諳職場生存法則,也了解元天宇色厲內荏、睚眥必報的個性,從來沒有對他表達過自己的觀點。

    鐘氏杯預選賽上,元天宇慘敗給庭見秋。他聽聞戰報,心里涌上的情感,竟然是爽快。

    元天宇活該。而他,不會重蹈元天宇的覆轍。

    再后來,他在隊里唯一交心的朋友遲緯九段,云松杯決賽時,敗給庭見秋,歸隊之后,不斷在隊里渲染庭見秋的棋多么密實多么兇悍,一點錯處都沒有,反倒是自己哪步下得不夠穩,庭見秋立馬開殺。女的下棋那么恐怖真是不要活了……

    葛皓開始有些沒底。

    無論如何,圍甲一戰,他終于有機會親自領教傳說中的秋老虎的棋。

    ——可是,緩慢刷新出來的對陣表上,快棋桌,怎么是一個他完全陌生的名字?

    叢遇英,是誰啊?!

    三段?!一個孩子?!

    謝穎是不是太沒把京城華一看在眼里了?京城華一派出全九段陣容應戰江陵長玫,江陵長玫讓一個孩子上場?!

    葛皓心里壓抑著千萬句國罵。

    一旁,張博新九段替他把這聲國罵喊了出來:“我對庭見秋?!”

    遲緯哈哈大笑:“小張我跟你說,今晚吃好點,沒準這就是你最后一頓了。”

    張博新大罵:“你說什么晦氣話呢?”

    遲緯攤手:“你沒見著元天宇?鐘氏杯預選賽,他輸給庭見秋之后,瘦了得有二十斤吧。想想也是,他那小自尊小驕傲受挫了,吃不下睡不著的,難受唄。”

    葛皓終于開口,碰了碰遲緯的胳膊肘,小聲勸他慎言:

    “小元他們家有變故,你又不是不知道。別說這話。”

    ——元天宇媽媽,元修明的發妻,那個他們每次去元家做客,總是站在廚房里,隔著層層屏風,微笑地看著他們的中年女人,除夕夜,人間蒸發,不知去向。

    他們還是有一日,突然想起元媽燉的黃豆豬蹄噴香軟爛,讓元天宇再讓他媽做點帶來,元天宇才坦白這事。

    怪的是,元天宇,元修明,沒一個著急去找的。

    哪怕是家里丟了只小貓小狗,正常人也該著急一下。他們頭一次見,家中丟了主中饋的,還這么氣定神閑的父子倆。

    表現得跟只是保姆辭職了似的。

    京城華一領隊錢文平及時打斷:

    “好了,都少說兩句。各自看好自己的對手,就去準備。

    “明天,不可以輸。”

    另一側,江陵長玫訓練室。

    對陣表一出,大家都松了一口氣。京城華一的出戰人選全然不出他們所料。

    慢棋桌,謝硯之對陣老對手金真敏九段,言宜歌對陣遲緯九段。快棋桌,叢遇英。主將,庭見秋。

    這下慌神的人,從第一輪擔任主將的仇嘉銘,變成叢遇英。

    叢遇英抱著訓練室沙發上的抱枕尖叫:“謝媽,趙爹,哥哥姐姐們,你們不會真的指望我去打九段吧?”

    謝穎柔聲安撫:“名單反正是改不了了,能改變的只有你的心態。”

    叢遇英:“?”

    聽起來很像成功學,但這壓根沒有一點成功的可能性啊!

    趙良甫皺眉:“昨晚問你想不想下圍甲,你說想,真安排你上了,又慫成這樣。”

    叢遇英持續尖叫:“我就是說說!口嗨!我還想當美國總統呢!真讓我去掌管核武器你看我行嗎?”

    吵得謝穎緩緩合上眼睛:“盡量贏,輸了也沒關系。”

    謝硯之也解釋:“趙老師和謝老師的意思是,你難得參加這種規格的比賽,見見世面,練練手,和更高層次的棋手多切磋一下,哪怕是輸了,也很有好處。”

    言宜歌安慰:“別擔心,外面的豺狼虎豹,那都沒有咱自家的秋老虎嚇人。你被見秋姐虐了這一年多,也該練出強心臟來了吧。”

    這倒是。

    庭見秋試探:“要不……我現在陪你練一盤?”

    “不不不不不謝謝姐。”叢遇英連連擺手,不吭聲了。

    言宜歌朝庭見秋豎起大拇指:“可止小兒夜啼。”

    仇嘉銘沒有比賽,歡快地在訓練室里蹦來蹦去,煩煩楊惠子寫稿,吵吵庭見秋練棋,經過謝硯之的時候,低頭在他發頂一嗅:

    “小謝你……洗發水怎么和秋秋一個味?”

    全訓練室靜默,扭轉頭來看謝硯之和仇嘉銘,又看訓練室另一邊,和言宜歌對坐擺棋的庭見秋。

    庭見秋窘得想跳大海。

    一開始說好的十分鐘,越變越長。

    后來,謝硯之索性說自己房間浴室花灑壞了,要借她的浴室,她被親得迷糊,一時沒反應過來為什么謝硯之不去找酒店維修,不去找老仇、小叢、趙老師,非要來找她,只知道謝硯之絕對沒安好心眼,腦子短路地說了一句毫無力道的:

    “不可能吧。”

    謝硯之一臉光明磊落:“那你去我房間看看。”

    更糟。

    庭見秋權衡之下妥協了。

    澡都洗好了,剩下該做什么,都是順理成章的事。他頭發半濕,身體上的水汽也未拭凈,在庭見秋的床單上留下潮痕,最后被一腳踢出去。

    照理說,他倆每次出門前,都會確保走廊上沒人,行事謹慎周密,保密工作到位。

    沒想到隊里有人有狗鼻子。

    面對仇嘉銘疑惑的神情,謝硯之底氣不足地吭聲:“我可以解釋……”

    仇嘉銘似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謝硯之一頓,等他說。

    “原來你也覺得秋秋的洗發水很好聞啊!所以她用的洗發水到底是什么牌子?分享一下快快快。”

    謝硯之:“……”

    謝硯之扭頭看向庭見秋,一臉無奈:“秋秋,能說嗎?”

    庭見秋重重點了兩下頭。

    忍不了了。

    仇嘉銘睜大眼:“一個洗發水牌子有什么不能說的?”

    謝硯之慢條斯理:“其實,老仇,我和秋秋現在不是朋友關系。”

    仇嘉銘三連問:“絕交了?不像啊?那你怎么還能問她要洗發水牌子?”

    “……”謝硯之不想說了。

    庭見秋接話:“我們在談戀愛。”

    仇嘉銘:“??!!!”

    仇嘉銘詭異地安靜了三十秒。

    “所以,你們,談多久了?”

    庭見秋:“快四個月了。”

    “全隊,只有我不知道?”

    謝硯之嘆口氣:“只有你不知道。”

    仇嘉銘更委屈了:“你們就瞞著我,不告訴我?!”

    言宜歌冷聲:“沒瞎的都看出來了。你以前見過庭見秋整天笑得這么不值錢的樣子嗎?”

    庭見秋受傷地看向棋桌對面的言宜歌:“我有嗎?”

    謝硯之朝言宜歌扔去一個抱枕。

    這在謝硯之的道德體系里,已經屬于使用暴力了,言宜歌接住抱枕,癟癟嘴不敢吭聲了。

    只剩仇嘉銘還在思考:“所以,你們談戀愛,和你和秋秋洗發水用一個牌子,這兩件事之間有什么關系?”

    訓練室再次陷入尷尬的靜默。

    未成年叢遇英默默捂上了耳朵。

    伏在桌邊寫稿的楊惠子深吸一口氣,起身,揪著仇嘉銘的后衣領,把人提溜出訓練室。

    門外傳來楊惠子的痛斥:“……顯著你了,就你話多……”

    翌日中午十二點半,圍甲聯賽第二輪啟動。

    主將席,庭見秋五段持黑,對陣張博新九段持白。

    為他們記譜的裁判,是本次圍甲賽事的裁判長,攀柔五段。

    賽前,攀柔五段簡單向兩位棋手重申賽事規則。解說時嗓音溫和、氣質甜美的攀柔五段,此時分外嚴肅,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咬字干脆利落,一雙烏黑杏目,冷峻地掃過兩位棋手的臉,確認他們都充分了解規則之后,宣布比賽正式開始。

    主將席上的對陣雙方,都對彼此做足研究。

    張博新雖未料到江陵長玫會以庭見秋為主將,但他自庭見秋在去年的世界女子邀請賽上露臉以來,便一直或因為元氏父子,或出于自己的好奇心,對庭見秋有所研究。

    他充分了解庭見秋的棘手,以百分百的投入,面對他與庭見秋的對局。

    為京城華一效力十年,他見證京城華一在元氏父子之間的交接過渡,自認是京城隊現役棋手第一。在棋隊里,棋力決定身份與地位,決定棋手在生物鏈上的位置。他是除元天宇外,最能在隊里說得上話的人。就算謝硯之還在京城華一,也是一樣。

    過去一年,京城華一在江陵長玫,在謝穎,在謝硯之、言宜歌、庭見秋等人處,吃了太多癟。

    他要以京城華一的名義,統統討回來。

    ……

    賽上,黑白雙方下得穩扎穩打,形勢膠著,即便是開戰,也各自不落下風,始終維持均勢。

    兩百手之后,雙方分別進入一分鐘五次的讀秒階段,盤上數次激烈廝殺之后,大體定型,任誰看,都是一盤即將進入官子收束環節的棋。

    張博新也是這樣想的:

    接下來只比在讀秒聲的催逼下,兩名棋手誰的計算更縝密,更穩定,在官子部分占得更多便宜。這盤棋,恐怕最后會是半目勝負,毫厘輸贏。

    庭見秋卻遲遲不肯落子,眼珠動得在盤面上飛速計算著。

    她敏銳地覺察出棋局暗含的不安定,滿盤尋找足以撬動整個棋盤的支點。

    在這種關鍵環節,她毫不吝嗇地使用保留時間,任棋鐘念完最后的倒計時,才姍姍落子,在左下角引起劫爭。

    是復雜的兩手劫。

    兩手劫,顧名思義,它不能被一次提凈,雙方棋手必須連續提劫兩次,才能消劫。

    隨著雙方棋手不斷制造劫材、打劫提劫,盤面上,這一處兩手劫牽扯的目數越來越大,隨便一次轉換,便是滄海桑田,幾十目的大騰挪。

    一著不慎,一次錯算,就無力挽回了。

    任是一旁在電腦上記譜的裁判攀柔,都看得心驚肉跳。

    有庭見秋在的棋,賭注總是這么大,大得令人難以承受。

    白棋棋碗邊的棋鐘上,兩枚按鍵上都分別沾有庭見秋和張博新手心上的冷汗。雖然兩位棋手面上不顯,卻仍能看出,這盤行至五個多小時的棋,是對他們智力、體力、意志力的考驗。

    行至301手,持黑的庭見秋不知是不是因為疲乏過頭,竟然沒有及時按下棋鐘,棋鐘報時至“二、一”時,她才慌忙落子,上半身飛撲上去摁鍵。已來不及,又一分鐘的保留時間耗盡。

    圍甲慢棋制度,雙方各兩小時耗盡之后,進入五次一分鐘讀秒環節。這五次一分鐘,即為棋手的保留時間。

    庭見秋只剩最后一分鐘。

    如若這一分鐘耗盡,無論盤面如何,直接超時判負。

    偏偏這又是最需要時間計算的關鍵一刻。

    她依稀覺得有哪里不太對勁,但眼下來不及細想棋盤外的事,只顧手眼并動,飛快點目。

    又是數輪劫爭,在張博新斷入黑棋角部時,庭見秋判斷這是一處可接受的交換,又想好接下來官子階段的手段,果斷選擇消劫,不應張博新的手段,回到劫爭,提子。

    她用角部二十余目棋,換取張博新白棋十六子大龍,消除邊部、中腹種種隱患,也為官子埋下伏筆。

    不虧。

    棋鐘最后倒計時的讀秒聲愈發急促:“五,四,三,二,……”

    方才棋鐘報時時的不安感,再度在庭見秋心頭騰起。——總有哪里不對。

    按照圍棋比賽規則,棋手必須提完盤面上所有子之后,才可以按下棋鐘。

    庭見秋自幼行棋,從業余1段起,就在庭峴的指導下練習搶棋鐘,手速驚人。她可以做到在五秒內落子提吃,收完三十枚子,再從容地按下棋鐘,皓白指尖在棋桌上晃出明亮的殘影,然后在眾人嘆服的目光下,放松一下酸痛的手指,輕飄飄地說:

    “基本功而已。”

    今天,不知怎地,她的基本功失效了。

    在她終于收完盤面上十六枚白子、飛身撲上棋鐘的那一瞬,棋鐘響起尖銳的超時報警。

    庭見秋,超時負。

    第68章 罷賽要公平,要說法。

    棋鐘的超時警報,引動賽場大廳里,裁判、工作人員、特批媒體及部分仍在原位下棋的棋手,向庭見秋一桌看去。

    攀柔面露震驚,確認棋鐘確實顯示黑方五次一分鐘保留時間用罄,宣布庭見秋超時負。

    庭見秋這局棋下得最久。江陵長玫與京城華一的四臺比賽,至此結束。

    叢遇英很頑強,仍然中盤不敵葛皓,落敗。謝硯之穩穩殲滅老對手金真敏,言宜歌也拿下了遲緯。

    庭見秋輸棋之后,江陵隊與京城隊各贏兩局。主將桌的戰果,決定這一輪,江陵長玫落敗,積1分,京城華一積2分。

    積分榜刷新——

    京城華一積5分,位列第一。

    江陵長玫總分4分,排名霎時下落。

    庭見秋收好棋,指尖仍在顫抖。方才捶棋鐘捶得狠了,掌心都拍紅了。縱是掌心拍紅,也沒有救回來。

    更讓她難受的是,這是一盤本來她有九成把握拿下的棋。

    被她從來沒有出現過的超時,葬送了。

    她失魂落魄地步出賽場。

    門口,謝硯之一直在等她。

    他也聽見了賽場里棋鐘的超時警報,在從賽場里出來的棋手和工作人員那里,聽說了庭見秋超時負的事。

    在沒人看見的角落里,他的手指,與庭見秋冰涼僵硬的手指,絞在一起:

    “沒事,沒關系。都有這種時候的。”

    庭見秋臉上一片空茫,像柳絮落滿的河灘,沒有情緒,也不應他的話。

    不怪庭見秋沒反應過來。連謝硯之都很詫異,庭見秋這一年半來,高密度地訓練、比賽,她對30秒與1分鐘的讀秒間隔,敏感到像是在腦子里裝了個電子表。

    謝硯之甚至見過庭見秋用啞了的棋鐘,和叢遇英下快棋。

    庭見秋下棋根本不用看棋鐘上顯示的倒計時,就能穩穩地在倒計時走完之前,落子拍鐘。

    這樣的人,竟然會超時負?

    “不對。”庭見秋低聲。

    “什么?”

    “棋鐘不對。”她掀起眼,眸光凜然。

    謝硯之一怔。在他怔愣的間隙,庭見秋松開他的手,擰身回賽場,自己先前比賽的座位上。

    張博新還坐在原位,和領隊錢文平在方才比賽使用過的棋桌上,小聲復盤,聽見她的腳步聲,略翻起眼看她一眼,沒搭理。

    攀柔在一旁,收拾記譜用的電腦器械,見她來了,面露憂心:

    “秋秋,你沒事吧?”

    庭見秋問:“柔柔姐,剛才我用過的棋鐘呢?”

    攀柔看了眼桌面。棋盤、棋碗、棋子、參賽雙方名牌,都在,唯獨少了棋鐘。

    她喃喃:“剛剛,好像被工作人員收掉了。”

    ——為什么工作人員會這么著急,先收走一個小小的棋鐘?連攀柔心頭都涌上疑竇。

    庭見秋面色泛白:“哪個工作人員?”

    攀柔在忙自己的事,當然記不清:“棋鐘怎么了?”

    “我的鐘,時間快了。”

    她走出賽場之后,在腦中不斷重復方才聽到的棋鐘倒計時聲:十、九、八、七、……三、二、一。這不是一秒一個數字的節奏。

    沒有“好像”,沒有“可能”。她確信。

    她的一分鐘保留時間,實際上,只有五十五秒。

    棋鐘就是證據。

    張博新聽到她與攀柔的對話,不耐煩地揚聲:“著急緊張的時候聽報時聲,當然會覺得很快,棋鐘沒問題,就是你心急而已。新人就是新人,不會是第一次用棋鐘吧?”

    庭見秋面無表情地偏了偏腦袋:“我不到三歲開始學棋,七歲練習拍棋鐘,你連一秒的間隔都分不清,你也配在我面前賣老?”

    攀柔見她動怒,連忙拉她:“沒事,這個很簡單,就算棋鐘沒了,調監控就可以了。別急,我聯系棋協,讓棋協和場地協調。”

    庭見秋面色稍霽,向她點了點頭。

    賽場里,還剩著幾桌棋手沒有下完棋,聽到他們爭執的聲音,不免或好奇或心煩地朝他們看來。渝都廣行一臺,辛蕓慢棋執白,正在收官子,更是坐不住了,脖子伸得長長的,往這邊看。連在場外候場的幾名棋手、教練、領隊,也紛紛進場。人群里,甚至出現了今日告病沒有參賽的元天宇七段。

    攀柔一個電話,叫來了棋協副會長邱左思。

    此時,圍甲所有棋隊都已完成比賽,參賽選手們卻仍滯留在賽場中,等著看事態的發展。

    邱左思先是拍著胸脯保證棋鐘沒有任何問題。棋協籌辦的大型賽事中,棋鐘都是由與棋協長期合作的廠家專門定制,再三確保性能良好。一方棋鐘走快,將一分鐘走成五十五秒,這種事絕無可能。

    庭見秋冷聲:“那就調監控。”

    邱左思又好聲好氣地解釋調監控流程復雜,全無必要。方才工作人員是把所有棋鐘收到箱子里去了,他讓工作人員挨個仔細檢查,棋鐘都是走得很準的。

    總之,棋鐘有問題,只是庭見秋輸棋時的錯覺。

    庭見秋聽完,表情不變,仍是那句話:“知道了,那就調監控。”

    連攀柔都臉色不悅:“監控的作用,不就是這種說不清的時候,用來作為證據的嗎?現在有棋手需要證據,你們為什么推三阻四的?”

    邱左思“哎喲”了兩聲,急得跺了兩下腳:“哪有這樣的?輸個棋就要調監控,這個有問題那個有問題的,圍甲一天十六支棋隊三十二盤棋六十四個選手,個個都要調監控,我們不給折騰死?”

    庭見秋:“我不是因為輸了棋調監控,我是因為棋鐘有問題,所以要調監控。”

    邱左思不耐煩地放軟語氣,一副拿她當胡攪蠻纏的哄小孩神態:“我現在把你用的棋鐘,給你找出來,你親自試,好不好?”

    庭見秋臉上現出諷刺的笑:“我的棋鐘又沒寫名字,你隨便拿一個棋鐘,都能說是我用過的。這算什么證據?”

    說來說去,車轱轆話倒幾輪,邱左思就是不肯調監控。

    謝穎憤怒拍桌:“老邱,我不信你是這么不干脆的人,這事你是不是做不了主?做不了主就讓元修明滾出來。”

    邱左思連忙又去哄謝穎:“小穎,你又不是不知道,這種賽事具體工作,一直都是我在管。元老就是大事上拍個板子的事。”

    庭見秋冷笑一聲:“讓你管,你連個監控都調不出來。”

    謝硯之也不耐地揚眉:“邱老師,麻煩您聯系場地,調監控出來。如果棋鐘真的沒什么問題,我們再向您道歉。”

    話說得客氣,嗓音卻冷硬得有些駭人,全然不像謝硯之。

    言宜歌炸起一聲:“道個屁歉,給他臉了,調監控合理合法。”

    楊惠子早就舉著她常年不離身的相機,偷藏在一旁錄像。有工作人員發現她,上前搶她的相機,她身量小,動作敏捷,抱著相機兔子似的飛快閃至仇嘉銘身后,仇嘉銘反手把她護住,沖工作人員擺臉色:

    “你們干什么?不讓拍是吧?不讓拍我偏拍,我不僅拍我還直播……”

    說著他真的往外掏手機。

    仇嘉銘身后,楊惠子露出半個圓溜溜的腦袋,沖氣急敗壞卻又打不過將近一米九的仇嘉銘的工作人員扮鬼臉。

    邱左思忙叫停:“仇嘉銘,賽場未經允準不可以錄像——”

    言宜歌破口大罵:“這不可以那不可以,破地方規矩比聯合國還多。”

    邱左思:“規矩都是有道理的……”

    會場一片騷動。

    有看熱鬧不嫌事大、支持調監控的,也有責怪江陵長玫輸不起,抱團鬧事的。

    這時,坐在棋桌邊的遲緯九段起身:“我也支持調監控。”

    京城華一眾棋手一怔。

    張博新見隊友倒戈,怒氣上頭:“憑什么?你知道我贏這盤棋有多不容易嗎?”

    遲緯:“所以現在是給你一個機會,證明你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贏的啊。”

    一直沒吭聲的元天宇,忍不住隔著大半個會場,朗聲提醒:“遲緯,你別忘了你是哪家的。”

    “元哥我跟你說,”遲緯忍耐了一瞬,還是選擇開口,“不管我人是哪家的,公平,正義,道理,良心,最基本的這些,我還是要顧的吧。”

    “你什么意思?”元天宇嗓音顫抖。

    “我們這些棋士,之所以每年眼巴巴地來參加圍甲,不就是因為認華國棋協這塊招牌,想在這種全國性的錦標賽上證明自己嗎?如果連這點質疑,華國棋協都擺不平,我憑什么信你們?憑什么來參加你們的比賽?我在你們比賽上贏的棋,都算什么?”

    見遲緯調門越提越高,邱左思小聲:“哎,哎,小遲,你也別激動,這跟你沒關系。”

    “什么叫跟我沒關系?就因為我不是江陵長玫隊里的?我和庭見秋不是隊友?我在京城華一八年,我感念隊里栽培我,訓練我,給我資源和機會。但是,去年華日友誼賽,我跟著江陵長玫那伙人玩了幾天,不得不說,我才知道圍棋俱樂部可以是這個樣子。

    “——輕松,愉快,無論棋力高低,每個人都是平等的,是朋友,互相陪伴關心,下棋聊天。

    “我們隊里呢?我贏棋多,倒是可以在隊里橫著走,那些輸棋的,就在地上爬。俱樂部門口,和京城圍棋道場里一樣,貼滿積分表,每周一換,把棋手劃分出三六九等。是,之前霸凌小蔣的幾個棋手,確實都被開除了。但元哥你捫心自問,是不是先有一個慕強凌弱的環境,允準他們肆無忌憚地欺負小棋手?這個環境,是誰創造的?”

    元天宇瞪目:“你亂潑什么臟水?你第一天知道圍棋殘酷?兩個人,一盤棋,只有一個人能贏。體育競技不就是這樣?贏家才能上桌說話,贏家才能制定規則。你要是輸不起,一開始就不要碰這個項目。”

    “這到底是圍棋本身附帶的屬性,還是你強加上去的?”

    邱左思又忙亂地喊停:“不要吵架,不要吵架……”

    “要打去練舞室打,別在這嘰嘰喳喳的,正題都被你們偏掉了。”——賽場有一側,響起一個英氣煩躁的女聲。

    渝都廣行,辛蕓起身,將棋枰利落地向前一推:

    “我也支持調監控。”

    鄰桌馮安康壓低了聲音:“你干嘛啊大小姐?搗什么亂?”

    辛蕓揚起兩邊眉心,漠然平聲:“我沒搗亂,我認真的。不調監控,我就退賽。”

    邱左思臉上越來越掛不住了:“圍甲一經報名,不允許棋手中途退賽。”

    “我只下公平的比賽。不公平的比賽,贏了也沒什么意思。”

    遲緯說:“我也是。不調監控,我退賽。”

    攀柔也凜聲:“如果不調監控,我自請辭去裁判長一職。”

    令謝穎、庭見秋等人詫異的是,許多他們曾在比賽時有過一面之緣的棋士,此時都悄無聲息地站起身來。有幾名棋士,將脖子上掛著的塑料參賽選手證,往棋盤上重重一擲,發出一聲脆響。

    “如果不調監控,廣州樂棋領隊、教練至棋手,全隊一致同意退賽。”

    “武昌麒麟同意退賽。”

    “宜川豐健退賽。”

    “岳州談棋,退賽。”

    ……

    邱左思終于褪去那副和事佬面孔,怒氣沖沖地大喝一聲:“胡鬧!都胡鬧!你們甚至都沒有證據,不知道棋鐘是不是真的有問題,就鬧退賽?”

    殊不知,邱左思和棋協工作人員的態度,在棋士們眼中,便是不證自明的證據。

    棋士們默然,巋然不動,齊齊逼視邱左思。

    要公平,要說法。

    辛蕓輕蔑地嗤笑一聲:“邱老前輩,你看清楚了,我和他們不一樣。這些窮光蛋退就退了,我要是退賽,可不會一個人光溜溜地走,我帶來多少贊助,就要拿回多少——”

    “拿回什么,辛大小姐?”賽場門邊,一個挺拔板正的身影,緩緩走入。

    華國圍棋協會會長,元修明。

    第69章 太陽國度她要做的,是整個華國圍棋的……

    元修明九段帶著淡泊的笑影,看向賽場上,一個個面帶勃然怒色的直身站正的棋士們。

    “多大點事,老邱,怎么處理成這個樣子。”元修明呵呵笑兩聲,云淡風輕,“這件事,我剛剛聽工作人員大致說了。調監控有什么難的,我現在就去聯系酒店,最遲今晚,給大家一個答復。小穎,見秋,你們不放心,大可以跟我一起,再叫上小攀,做個公證。”

    無論何時、何地,元修明都有在出現的當下,就讓謝穎感到一陣反胃的能力。

    她冷冷望向元修明,不答,握緊庭見秋的手,緩慢地點了點頭。

    當夜,華國棋協公開發表聲明:

    圍甲聯賽第二輪主將戰,江陵長玫庭見秋五段,對陣京城華一張博新九段一戰,棋鐘故障。擇日重賽。

    華國棋協副會長邱左思工作不力,記處分。

    圍甲第一輪、第二輪結束之后,各棋隊還是回到自己的主場,等待約十天后, 第三輪圍甲的主客場和具體時間地點安排。

    兩天后,華國棋協又一次發表公告,說明圍甲最新進展:

    重賽,庭見秋兩目勝張博新。

    江陵長玫主將勝利,3:1戰勝京城華一,拿下場分3分,重回圍甲積分榜第一。

    幾日后,京城,傍晚,海心大酒店。

    謝穎按照短信的信息,直上十六樓,推開酒店走廊最盡頭一扇沉重的木門。

    她進門的瞬間,酒店包廂內的嗆人的二手煙氣味席卷而來,門內男人們沸騰一般的喧鬧聲靜了半瞬,轉眼,又如燒水壺重新接上電一般,繼續他們的動靜——

    “是謝會長,謝穎來了!”主座正對著門,邱左思已經微醺,皺紋攢聚的圓面染上不自然的緋紅,他扯著嗓門,壓過一眾男性的噪聲,“來得這么晚,罰酒!罰酒!”

    謝穎淡笑,搖頭:“抱歉,遠程隊訓,稍遲了些。我不喝酒。”

    “隊訓?還訓什么?誰不知道你們江陵長玫這一屆冠軍拿定了啊!前兩輪,兩個奪冠大熱門,輕輕松松,被你們拿下!”邱左思哈哈大笑。

    此刻,坐在主座的他,是本場飯局毫無疑問的主宰。他終于不用以元修明的副手自居,伏低做小,鞍前馬后,整日做些平事的勾當。加之酒過三巡,他和一眾兄弟哥們聊得上頭,早褪去那張笑容敦厚的老好人面孔,張揚跋扈,看上去,神態甚至有點像元修明。

    或許他此刻正在模仿元修明也說不定。

    實木圓桌邊上,云霧一般的煙氣之中,圍坐著的中年干部們,也順著邱左思的話,力贊本屆圍甲江陵長玫的優異表現。

    謝穎不接他的話:“還要勞您,別再使絆子。”

    邱左思一聽這話,臉色就變了,猛地拍桌:

    “小穎,這可就是你誤會我了啊!我算什么?我在棋協,有話語權?還不都是他元修明做的腌臜事,最后要我來給他背黑鍋!這回棋鐘這事也是,天大一口鍋,我老邱給他頂了,他倒是云淡風輕,最后出來做個好人!”

    越說越來氣,他絮絮地罵起來。

    “他媽的,這些年,真是他人前風光,我人后受罪。別說這事了,之前華日友誼賽,出的那檔子事,小穎你家硯之受傷……”

    謝穎強按著心頭涌起的怒火,平靜著臉,“嗯”一聲,鼓勵他接著往下說。

    “他開個記者會道歉,態度演得很好,話里話外,就是想說,這事不是他辦的。

    “不是他辦的,誰辦的?不就是說我嗎?無非那次沒給我下個處分。

    “這次好了,棋鐘的事壓不住了,又是我做替罪羊。處分我?哼。他老元下手是真狠。一點舊情都不念。”

    謝穎狀似無意地激他:“邱老,棋協主辦的賽事,安保后勤,本來一直就是你在做的呀。”

    邱左思瞪眼:“這話不假。但偏偏這次華日友誼賽,安保的人,至少有一半,我見都沒有見過。不是從我手上出去的人。”

    “這么玄乎?”謝穎擱在桌面上的手,微微顫抖。

    任邱左思喝了半斤五糧液,此刻,也能聽出來謝穎在套自己的話,了然地昂臉一哂:

    “我知道你心里擱不下這事,一直在查。

    “這么說吧,老元人品不行,做事還是縝密,該處理的痕跡早就處理掉了,也難怪你跟無頭蒼蠅一樣,找不到證人。

    “沒我手里棋協內部的證據,你不可能查得到當時的安保人員。”

    謝穎直白發問:“好啊。你想要什么?”

    “元修明這些年干的事,比什么安保、換鐘大的,可多了去了。”

    ——瀆職,受賄,假棋。樣樣都是能叫他身敗名裂、身陷囹圄的罪。

    謝穎也略知一二。

    可她之前一直沒有證據。

    元修明把棋協的生意做得滴水不漏。他是天生的商人,和罪犯。

    “他要是能帶著我們發財,升官,把生意做大,我們也愿意跟他。但這些年,越來越是他吃飽肉,我們跟在他屁股后面跟狗似的啃骨頭。”邱左思冷哼一聲,“能者居之。老元得意太多年了,如今他不行,這位子也該換個人坐了。”

    偌大包廂內,除卻煙頭火星燎動的窸窣聲響,再無其他聲息。

    邱左思似很滿意眾人的安靜,隔著寬大圓桌,和圓桌上的盆景、菜肴、酒瓶,遙遙與坐在下位的謝穎協商:

    “小穎,我知道,你有能力。這些年,你屈居南方,做一個女子圍棋協會會長,太可惜了。全國下圍棋的女的,才他媽幾個?這個房間都站不滿。”

    謝穎冷笑一聲。

    邱左思不覺有異,拍著胸脯保證:“等我做了會長,你來京城,做我的副手,我們一起把華國圍棋做大,做肥,都發財,都富貴!”

    謝穎見他面上表情嚴肅,沒忍住,靜靜地笑了起來。

    她的笑聲輕而細,似夜風,沿著虛掩的窗扉漫入,令邱左思感到一陣難言的詭異。

    謝穎左右環視一周,語氣平靜:“都把煙熄了吧,室內不讓抽煙。”

    話音剛落,一眾男人,無論是棋協的大小干部,還是體育總局棋牌中心的領導,又或是媒體行業的資深記者,沉默地,馴順地,相繼在面前的煙灰缸里,摁滅了煙。

    只剩邱左思,面露錯愕,指間還夾著一枚燃了半截的軟金砂蘇煙。

    此刻,若是江陵長玫的年輕棋手們在場,在眼前的女人身上,恐怕認不出素日里親切溫柔的謝穎——

    她身著素色長裙,身形嬌小,身姿散漫,好整以暇地將上半身倚靠在椅背暗紅絲絨軟墊之上,染黑后又摻著星白的長直發,齊整地別在耳后,面容沉靜,似笑非笑。

    無框方型鏡片之下,眼神波瀾不驚,卻透著一股令人生怖的威壓,令邱左思胸口感到一陣難言的滯澀。

    謝穎很輕地抬了抬下巴:“滅煙呀,老邱。”

    “你……”邱左思感到一陣難以置信。

    在場,十分鐘之前還與他稱兄道弟、推杯換盞的男人們,紛紛看向他,面容不耐,似在催促。

    鬼使神差地,他手腕松動,在面前的煙灰缸里,按滅了煙。

    一個念頭,后知后覺地降臨在邱左思心頭:

    謝穎不會屈居于一個副手。

    她要做的,是整個華國圍棋的話事人。

    ——她是什么時候冒出這樣的念頭?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籌備的?這一桌,理應是他最親近的人脈,又是在何時,被她撬動?

    她手上,還有哪些牌?

    他捏著煙蒂的手,在恐懼之中,輕輕顫動。

    這時,服務員走近桌邊,用小推車送來整桌飯局的主菜——三斤重的野生大黃魚。

    邱左思請客,下了血本。這一條魚,市值不下兩萬。

    服務員自靠近門邊的謝穎處,恭敬地將大黃魚端至旋轉圓桌上,然后,便將主菜,往上位轉去。

    謝穎伸出食指,按住圓盤,紋絲不動。

    服務員柔聲解釋:“女士,這是我們今天的主菜,魚頭要對準上座。”

    “規則變了。”

    謝穎微笑。

    另一側,遠在江陵訓練室里的棋手們,正收拾行李,準備明日一早,趕赴渝都,參加三日后的圍甲第三輪,客場對戰同為升班馬的渝都廣行。

    庭見秋忙完,給辛蕓發了條消息:

    【見秋:小蕓,圍甲第三輪,我應該會下快棋。你要是想和我下棋,記得好好賄賂一下你們的領隊呀。】

    辛蕓回得很快:

    【Vivian:別提了。氣死我了。】

    【Vivian:我不是挑動罷賽,還威脅說要撤投資嗎?我哪有這個權力,不過就是頂著姓氏狐假虎威一下。我爸非常生氣,把我禁足,不讓我參加后續比賽了。】

    【見秋:我記得辛董一直獎掖圍棋,也很支持你下棋的呀。】

    【Vivian:因為如果我忙著旅游、賽馬、下棋,花他的錢,就沒時間去干他不想讓我干的事。】

    【見秋:原來大小姐也沒我想象得這么瀟灑。】

    【Vivian:豪宅!是囚籠!銀行卡!是枷鎖!】

    【見秋:……】

    【見秋:不過,從他給你買棋這件事,我就覺得,辛董雖然真心想讓你開心,但他好像并不知道什么能讓你開心。】

    【Vivian:他也并不在乎我真正想要什么。他只在乎他把慈父的形象,扮演到位了,然后我和他父慈子孝,傳成一段業內佳話。】

    庭見秋對著手機上,辛蕓發過來的話,微微嘆了口氣。

    【Vivian:我不是懷疑我爸不愛我。我出生的時候,我媽難產走了。這么多年,他一個人親手把我帶大,把最好的都給我了,怕我受委屈,一直沒有續弦。】

    【Vivian:但他除了愛我之外,還愛別的。愛他的名聲,權力,地位。以及爹這個身份。】

    【Vivian:幾種愛交織沖突,于是他對我的愛成了有條件的愛,我不能妨礙到他愛的其它事物。】

    辛蕓噼里啪啦打過來一堆字。

    想必禁足期間,把她憋壞了。

    【見秋:我明天來渝都。能來你的豪宅找你玩嗎?】

    【Vivian:真的嗎?!好啊!】

    【Vivian:帶上你男朋友,我來掌掌眼。】

    【見秋:你還懂這個?】

    【Vivian:我看公馬很厲害,一眼就能看出哪匹最能跑。男人應該是一回事吧。】

    【見秋:……】

    翌日,渝都。

    庭見秋在賽場附近的酒店里放下行李,就拉上謝硯之,按照辛蕓發來的地址,打車去她家別墅。

    接待他倆的,是辛戰國的特助張龐。

    他身形圓胖,灰色西裝馬甲幾乎裹不住他如不倒翁玩偶一般的下腹,唇紅齒白,面容粉白,臉蛋軟肉上,一絲雜毛都沒有,像是古代新婦絞面一般勻凈。他生著一雙細長眼,眼皮上的一道褶很深,總是隨著公式化的客套笑意半瞇著。

    他早從辛蕓那里知道他們會來,替他們準備了下午茶,按照職業圍棋圈的習慣,分別恭敬地稱他們為庭五段和謝國手,暗示說,辛氏醫藥也有意向與江陵隊合作。

    謝硯之與庭見秋對視一眼。

    謝硯之說:“這件事情,我們倆是做不了主的。您最好直接和謝穎領隊接洽。這段時間,她還在京城處理公務,不會來渝都陪賽。如果您想見她,可以等她空了,來江陵。”

    張龐和顏悅色地應下。

    庭見秋又問:“請問辛董在嗎?我們方不方便見他一面?”

    她深知棋手沒棋下的苦楚,明知不可能,也想為辛蕓勸勸辛戰國。

    張龐仍掛著笑,緩慢搖頭,歉然:“您二位來得不巧,辛董正在開會,不在家里。”

    她只好放棄。

    又寒暄幾句,張龐引他們上二樓,找辛蕓。

    庭見秋一在二樓露頭,就被穿著一身寬大居家服的辛蕓熱情地用噪音攻擊:

    “你可算來了!我快長蘑菇了!”

    又瞥向謝硯之:“你男朋友?”

    庭見秋彎眼笑,點點頭。

    她已經逐漸習慣辛蕓沒禮貌又直來直往的說話方式了,知道她沒什么心眼,相處起來很輕松。

    辛蕓輕蔑:“會下棋么他?能懂你的精神世界?”

    庭見秋抓著謝硯之的胳膊笑得不行。

    謝九段禮貌微笑:“就算你完全不了解職業圍棋圈頂尖棋手的組成,至少,我們圍乙的時候不是見過面嗎?”

    辛蕓一臉無辜:“哦,沒注意。”

    她又歪過頭,小聲對庭見秋說:“長得還不錯,當花瓶供著。”

    庭見秋也小聲:“我所有朋友都是這么建議我的。”

    謝花瓶:“……”

    他決定不打擾她們聊天,向辛蕓借用一下衛生間。辛蕓指向二樓走廊遙遠的盡頭處。

    沒兩分鐘,謝硯之又拐回來了。

    二樓盡頭的房間里,他只看到了十二臺洗衣機。

    辛蕓解釋:“那是洗衣房,衛生間在左邊,推開白門就到了。”

    謝硯之:“……那個房間太大了,我沒敢進,我以為是臥室。”

    他自認家境已經很優渥了,仍然理解不了:

    “十二臺洗衣機,認真的嗎?”

    他上一次見到這么多形制各異的洗衣機,是在家電商場。

    辛蕓一臉費解:“不然你怎么洗不同類型的衣服?”

    庭見秋也去走廊盡頭開了開眼,最后傷心地承認,辛蕓家的衛生間,比自己家還大。

    “我也禁過足,去年春節,我媽不許我下棋的時候。我還以為你和我經歷一樣,同病相憐,我能來安慰安慰你。”庭見秋委屈,“被禁足在這么大的房子里,和被禁足在你家衛生間,完全是兩個概念啊。”

    辛蕓表示自己奇妙地被安慰到了。

    下午,辛蕓搬出棋盤,在娛樂室里,和庭見秋組隊聯棋,攜手戰謝九段。

    這局棋純為解悶,三個人怎么開心怎么下,誰也沒管輸贏,收了官,子都沒數,辛蕓用手掌掃落棋子,說再來一盤,庭見秋卻看一眼表,抱歉說,太晚了,他們兩個還得回去訓練。

    辛蕓難掩失落。

    二人走出大門,繞到屋后,正對著辛蕓二樓臥室的窗戶。

    她披散粗黑的齊肩短發,趴在窗臺上,眼巴巴地朝下看,蔫頭耷腦,一點平日里的精氣神都沒有了。

    墻邊,有一棵粗壯的香樟,亭亭如蓋,樹冠橫生,挨近辛蕓臥室的飄窗。

    謝硯之猛覺得這一幕很眼熟。

    “你知道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你的嗎?”謝硯之問庭見秋。

    庭見秋沒反應過來:“嗯?”

    “你在云春,爬樹越獄那次。”

    他以前從來沒想過,世上有這樣的人,寧可摔斷腿,也要下棋。

    庭見秋訝異:“這么早?……等等,你不會是想勸她爬樹吧?”

    謝硯之點點頭。

    庭見秋斬釘截鐵:“不行。她以前打馬球,髖骨受傷過,如果再從二樓摔下來,后果不堪設想。”

    “你當時不也明知道有摔斷腿的危險,還是選擇了爬樹嗎?”謝硯之問,“萬一她和你一樣,覺得值得呢?至少,給她提供一個可能性,讓她自己做選擇。”

    辛蕓在二樓好奇喊:“你們倆在嘀嘀咕咕什么呢?舍不得走就回來唄,我讓我們家阿姨給你們做好吃的。”

    庭見秋默然兩秒,抬頭問她:“我們舍得走。你舍得嗎?”

    辛蕓一愣。

    “如果舍得,你可以試試看,爬這棵樹。走旁邊的空調外機架子,或許能成。

    “當然,這很危險,你身上還有傷,所以你要自己考慮清楚。

    “如果你的選擇是離開,我們兩個會在樹下托著你,盡我們所能保護你。”

    庭見秋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二樓的辛蕓,正色。

    三秒后,辛蕓粲然一笑:

    “那你們可要接好我啊,我摔下來的話,還是很沉的。”

    就像她無數次攀巖、賽馬、沖浪一樣,只要前方有曠野,她永遠會選擇冒險。

    十分鐘之后,她穩穩當當地出現在了平地上。

    辛蕓拍了拍手上的土渣,又抹了把額上的汗,仰頭看一眼二樓,感慨:

    “早知道這么容易,我早就跑了。”

    完全沒幫上任何忙的庭見秋和謝硯之:“……”

    為什么有些人爬樹滋哇亂叫跟沒了半條命一樣,有些人穿著居家拖鞋爬樹,卻跟下樓梯一樣輕松啊?!

    辛蕓又看向眼前的二人,面上燦爛得意的笑容,慢慢地化作一個苦笑:

    “其實你們也知道,就算我爬出自己的家,也依然沒有自由,是不是?”

    庭見秋不忍地看著她。

    沒有辛戰國的允準,渝都廣行不可能派她出戰圍甲。

    很快,辛戰國會凍結她的一切財產,她最終還是得回到辛戰國為她編織的豪華金絲鳥籠之中。

    “算了,別想這些不開心的。”辛蕓瀟灑地一揮手,大步流星地往背離家的方向走,“好不容易自由了,趕緊想想耍點什么……”

    眼前,天際渺遠,大路空曠,草坡落滿碎金似的暉光,明亮,輝煌。

    庭見秋和謝硯之跟上她的背影。

    她步子輕靈雀躍,走動極快,勁瘦的身影劃破初夏午后悶窒的空氣,捎起一絲微風。夕陽在她啪嗒啪嗒作響的拖鞋邊,勾勒出纖長的影。

    “要不,還是下棋吧!”她歡快地決定。

    庭見秋笑:“好啊,我帶你去我們訓練室玩。”

    “太好了!趁老頭還沒發現我跑了,我還財富自由,請大家吃我們本地特色的牛油火鍋啊。”

    謝硯之低聲建議:“鴛鴦鍋行不行?”

    辛蕓步子不停,只是露出嫌惡的神情:“庭見秋!你找的是什么沒用的男朋友啊?”

    ……

    那最逼近自由、靈魂幾乎飛揚起來的一刻,辛蕓想:

    快跑,快跑。向著紅日下墜的方向。

    跑到太陽底下的國度,或許就能獲得永恒的自由。

    第70章 報應不爽最關鍵的證人

    圍甲第三輪,江陵長玫與渝都廣行二比二戰平,主將席謝硯之九段取勝,為江陵長玫保下勝利,取得場分2分,局分4分。

    賽后,由教練趙良甫五段,帶領全隊,班師回江陵。

    一周后的圍甲第四輪,將在江陵長玫的主場進行。

    謝穎將主場比賽的場地,選在江陵棋院的大禮堂,于是,這幾日江陵長玫圍甲隊的棋手們的日常訓練,也改至江陵棋院進行。

    新一屆定段賽在即。謝穎此舉,是希望職業棋手們為圍甲訓練的同時,也能幫助到江陵棋院的沖段少年少女們。

    庭見秋許久沒回江陵棋院。

    她曾在這里,度過她重返棋壇最初的幾個月。

    那時只憑著一股想下棋的勁,冒冒失失地撥亂了人生的軌跡。她從未敢想,能走到如今這一步。

    為了訓練方便,她與祁同賢院長打了聲招呼,便帶著室友言宜歌,搬進她曾住過的五樓盡頭女寢。

    小文、小悅還住在這里。這一年,她們第一次有資格參加定段賽,發了瘋似的準備。兩個十歲出頭的女孩,正是抽條的年紀,一年不見,長高不少,還學會了害羞,用棋書掩著臉,沖庭見秋和新來的言宜歌露出羞赧的笑意。

    關建偉搬走之后,寢室里住進了三個新來的女孩。

    這三個姑娘,都是十四五歲,讀中學的年紀,一眼認出庭見秋和言宜歌,管她們叫虎神歌神,聊得再熟一些,又改口,甜津津地叫姐。

    她們說,本來只是拿圍棋當愛好,靠業余證書參加市級比賽,就能獲得中考體育類特長加分。

    但是看到庭見秋和言宜歌在各大賽上的表現,她們禁不住地也萌生了以圍棋為志業的念頭,從Z省各地,來到江陵棋院學棋。

    庭見秋與言宜歌相視一眼,都是一笑。

    昔日空空蕩蕩、只住了一半的八人寢室,如今滿滿當當,只余一張空床鋪,亂糟糟地堆滿棋具。夜里,小棋手們夢里下棋發出的囈語,低低的小呼嚕聲,無意識翻身時腳跟踢到鐵制床頭的響動,混合著江陵棋院窗外梧桐葉在夜風中的簌簌聲。

    這些響聲,讓庭見秋覺得很幸福。

    江陵圍甲隊棋手們正式搬入江陵棋院、展開訓練后,謝穎才從京城返回江陵,徑自來到棋院,監督訓練。

    她抵達時,正是中午。

    江陵棋院門口,一個看起來不到五十的中年女人,手里正拎著數個白塑料袋裝著的盒飯,在大門邊踟躇。

    她手里的盒飯看起來很沉。塑料袋的提手,在她白皙修長的手指上,勒出道道鮮紅的痕跡。

    謝穎走近,發現塑料袋上,印著隸書的“陳媽小炒”。

    她熱情地招呼一聲:“您是陳媽店里新來的員工嗎?以前沒見過您。”

    女人向她轉過臉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柔聲答:“我來陳嫂店里幫工半年了,一直在廚房做事。這幾天負責外送的小哥回老家結婚,請了半個月的婚假,我才來代庖。”

    謝穎見到女人的臉,第一反應是:她有著一雙極漂亮的眼睛,大而瀲滟,令人見了便從心底里忍不住想親近。

    再之后,她后知后覺地感到怪異。

    她太漂亮了。皮膚雖有皺紋,也略泛黃,卻能看出精心保養的痕跡。柔軟微棕的長發,顯然也經過護理,如昂貴錦緞一般,有著月色似的光澤。她的姿態、談吐,也過于文雅。像是大戶人家的夫人、小姐,不像是會在陳媽小炒這樣的街邊館子里幫廚的人。

    謝穎知道對陌生人不宜打探太多,順手接過她手里半數的盒飯,道:

    “那您請進來吧,麻煩您送這一趟。”

    女人卻不動,仍是帶著羞怯又禮貌的微笑,對她說:“抱歉,這里是棋院,我不敢進。”

    謝穎好奇:“為什么?”

    她似下了很大決心,才開口:“說來您別笑話我。我不敢看棋,看到棋就心跳得很快,喘不上氣,害怕。”

    謝穎了然:“您學過?”

    類似的應激癥狀,她在很多小棋手那里見過。

    圍棋的輸贏太殘酷,成王敗寇。加之現如今華國的圍棋教學,手段過于粗暴激進,動輒體罰,佐以精神凌辱。很多初入門的小棋童,過不了這道坎,就放棄了。

    從啟蒙,到定段,層層淘汰,考驗的不僅是棋手的技術,更是心理素質。

    但是,一般來說,這種癥狀只會出現在初學者身上。小棋手因為無法克服心理障礙,放棄學棋之后,遠離刺激,過一段時間,創傷會漸漸愈合,不會再有這么強烈的反應。

    眼前的女人,謝穎估計,和自己差不多年紀。

    女人斟詞酌句:“不算學過,只是知道一點規則。”

    謝穎知道,再細問,就有些越界了,接過她另一只手上的盒飯,笑吟吟說:

    “我是這里的老師,我幫您送進去。”

    女人忙不迭道謝:“太感激您了。”

    謝穎又說:“我把手機號念給您,您記一下。接下來一段時間,我基本上都在江陵棋院,這群混小子要是還訂外賣,您送到門口,就給我打電話,我下來拿。”

    女人感激地點點頭,輪廓柔美的眼睛瞇起,眼尾紋路細長,卻不顯衰老,而是另一種別致的風韻。

    “我姓謝,您叫我謝老師就行。”

    “我姓毛,我來幫工之后,小客人都管我叫毛阿姨。”

    謝穎笑:“我和你差不多年紀,怎么叫你阿姨?”

    兩人互換生年。謝穎大兩歲,順理成章地去了姓,喊她的名,壺冰。

    棋院里,大小棋手聚餐,常往陳媽小炒鉆。

    陳媽小炒店面小,坐著擠,桌面總是有些膩手,后廚也趕不上街邊新開的飯館干凈。只是江陵棋院的棋手們,在這吃慣了,胃被陳媽拿捏得服服帖帖,任周遭新開飯館一間又一間,他們只取一瓢,專一得很。

    小文、小悅熱情地向許久沒來棋院的庭見秋介紹陳媽小炒的重磅新菜:

    噴香黃豆燜豬蹄,酸甜糖醋里脊,酥脆大臉雞排,熱辣毛血旺,雪菜小黃魚,拔絲地瓜……多虧新來的廚娘毛阿姨,華國各地名菜都會一手,陳媽小炒的菜單擴展了一倍。

    毛阿姨總在廚房里忙前忙后,不知累似的,面上掛著溫柔的笑意。她記得住和她打過招呼的小棋手們的名字。如果小棋手有什么想吃而她不會做的,她會自己在手機上學,不到一周,菜單上又添一行新菜。

    有棋手輸棋之后,來陳媽小炒店里吃飯,邊吃邊啪嗒啪嗒往飯里掉眼淚,毛阿姨還會溫聲細語地安慰他,請他吃洗凈了的蘋果。

    毛阿姨來了之后,離開父母、遠赴江陵棋院學棋的小棋手們,好像多了一個媽媽。

    關于她自己的家庭,毛阿姨從來沒提過。

    她的來歷,都是小棋手們從陳媽那里套出來的。陳媽是她的長嫂。陳媽的丈夫,毛阿姨的大哥,早在幾年前意外離世,二人之間本就薄弱的親緣,從此斷絕。

    陳媽說,新年第一天,傍晚,正是客最多的時候,她正忙著,聽客人說,門口有一個女人,形跡可疑。她出門看。

    是毛壺冰。

    前一晚,江陵下了一夜雪。她就蹲在積雪之間。腳上的駝色雪地靴踩進門邊臟雪里,早就被雪水浸濕,沒有保溫作用,看著就冷。瘦削的肩上,背著個快把人壓垮的大包,周身裹著一件臟兮兮的大襖,冷得哆嗦。見她來了,毛壺冰仰面看她,顫著聲音喊了句嫂,什么也沒說,就開始流淚。

    一開始,陳媽沒打算收留她。

    “你們也見到她那雙手了。細皮嫩肉的,這么細巧,是彈鋼琴的手,拿話筒的手,做大小姐的手,可不是能干活的手。養兩個沒出息的兒子,已經夠我受的了,再帶一個累贅,我活不活?”說到這里,陳媽嘆口氣,“可她看著太可憐了。”

    后來,陳媽發現,毛壺冰比自己想象的能吃苦太多。她形象氣質好,待人親和,做事手巧麻利,很快適應小炒店的生活,引得小炒店欣欣向榮,靠著工資,從陳媽家客廳地鋪搬出去,在小炒店邊上,租了個十平的小窩。

    短短半年相處,陳媽已拿她當親妹妹,委婉問她,是不是打算離婚。

    毛壺冰說,她沒有財產,沒有律師,沒有關系,沒有文化。不知道怎么和丈夫談判。只想著先從他身邊離開,喘口氣,能舒心一日是一日。

    陳媽嘆口氣,說,這樣不是事,到底,還是要回到丈夫、兒子身邊去。

    她不說話,眼神清亮,只是看著陳媽。這是一雙被很多委屈磋磨得堅定的眼睛。

    陳媽便再不提了。

    只是偶爾想起來,氣急,背后還是要罵兩句,她丈夫不是個東西。

    謝穎自京城歸隊之后,江陵長玫的第一次聚餐,定在陳媽小炒。

    謝穎向毛壺冰介紹自己隊里的成員。隊里的兩個女生,庭見秋、言宜歌來過,毛壺冰已經認得了;還有幾個男生,謝穎一一說了名字。

    毛壺冰努力記憶:“小謝,小仇,小叢,小石。”

    謝穎笑說:“石川理是日國棋手,不姓石,姓石川。”

    毛壺冰驚喜:“日國棋手呀?華語說得這么好,我一點也沒看出來。我也認識兩個日國棋手,他們講得可糟了。”

    謝穎訝異:“你認識日國棋手?”

    連石川理都有些吃驚。

    華日兩國,歷來關系不睦,除去公開大賽,圍棋交誼很少,兩國棋手互訪更是罕見,庭見秋旅日、石川理來華訓練,都是兩國圍棋史上頭一遭的事。

    尋常圍棋愛好者,沒有機會認識日國棋手。

    毛壺冰說:“一個叫中谷山,一個叫松田一助,你們認識他們嗎?”

    石川理搖了搖頭。

    謝穎臉上卻驟然變色。

    她聽過松田一助這個名字。

    三十年前,第二屆小松制造杯。

    那晚,陸長玫在卡拉OK里見到的兩個日國人,其中一個,在第二天的比賽上,出現在了陸長玫的對手席。

    陸長玫記住那個人席卡上的名字,轉述給了謝穎。

    松田一助,貌似只是一個替補棋手,戰勝陸長玫之后,便沒有參加后續的比賽。后來,謝穎始終關注國際賽事上日國的出戰名單,卻再也不曾見這名棋手參賽。

    仿佛那個人的兩次出現,只是陸長玫一場噩夢般的錯覺。

    但他,和未知名字的另一名日國棋手,是這樁往事里,最關鍵的證人。

    謝穎猛地站起:“你在哪里認識這兩名日國棋手的?”

    她前傾的姿態,驟變的臉色,將毛壺冰嚇了一跳。

    “這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她輕聲說,“你們都是職業棋手,應當認識元修明?”

    謝穎喉口發緊。

    “他是我的丈夫。”

    在謝穎急迫的眼神下,毛壺冰繼續說:

    “我嫁給元修明沒多久,有一日,這兩個日國棋手就敲響了我們家的門。他們的華語很拙劣,只會說腔調奇怪的‘你好’。我很害怕,我不理解為什么會有日國人突然出現在我們家。但是元修明像是和他們很熟悉,揮揮手叫他們進書房,之后,囑咐我不要把這兩個人的事,跟任何人講。

    “他們第一次到訪之后,三年間,沒有再出現過。有一日,我剛送天宇上幼兒園回來,又見到他們,站在我家正門口,仍是那副怪腔,說著‘你好’。

    “后來,他們到訪得越來越頻繁。單是去年一年間,他們就來了五次。

    “我一開始以為,他們只是來找老元切磋棋藝的。經常有這樣那樣的棋手找上門來。老元讓我保密,可能是出于兩國關系敏感的考慮。但我越想越不對。他們總待著的書房里,沒有棋盤。”

    謝穎找了他們三十年。

    在她二十歲出頭的年紀,除了一個模糊的姓名之外,對這兩名日國棋手的身份一無所知,又加之初出茅廬,她缺乏聯系日國棋院的社會關系。

    等她功成名就,已是十年后,滄海桑田。她終于搭建起通往海峽另一側的人脈網絡,向日方詢問有關職業棋手松田一助的信息,日國棋院的答復卻是:

    這名在日國棋院注冊于八十年代初期的職業棋士,已有數年未參加任何日國棋院組織的賽事,注冊時留下的聯系方式也失效了。

    日國棋院無權干涉職業棋手的私人生活。沒有人知道在哪里可以聯系到這名名叫松田一助的棋手。

    松田一助這條路走不通,只能在另一名日國棋手身上下功夫。

    在這名棋手的身份上,日國棋院沒有給她提供更多的幫助。八十年代初期,日國棋院的資料文檔都是以書面的形式留存的,有關第二屆小松制造杯日國棋隊成員組成的材料,早已被更新迭代,湮沒在歷史的齏粉埃塵之中。

    她就自己找。

    她四處搜集十年前第二屆小松制造杯期間的簡報,拼湊出日國赴朝棋手的全貌,用盡自己的私人關系,聯絡除人間蒸發、音信全無的松田一助之外,所有在那一晚可能出現在卡拉OK的異國棋手。

    一無所獲。

    他們都相當肯定地自稱自己忙于訓練,從未去過朝國的卡拉OK,更不可能冒著斷送職業生涯的風險,公然違反外事規章,在大賽期間與對手國棋手私下交誼。

    如今,陰差陽錯,報應不爽。這兩個人的身份,他們和元修明之間的關系,竟以這種方式,輾轉送到了她面前。

    “他們不是棋手。”謝穎喟嘆,“他們,是來勒索元修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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