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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清算世界女子圍棋第一人

    既然毛壺冰愿意將元修明囑咐她保密的事,向謝穎和盤托出,謝穎便也簡要地將三十年前有關陸長玫的往事,在陳媽小炒店里的嘈雜人聲中,重述一遍。

    在場,石川理、仇嘉銘、叢遇英都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面露震驚。

    毛壺冰靜默地聽著,眼神復雜。這是發生在她認識元修明之前的事。按時間推算,陸長玫離開國家隊沒多久,她就和元修明戀愛、結婚,育有一子。

    她自以為熟悉的枕邊人,每夜懷揣著惡毒的秘密入睡,如此三十年。

    她一無所知。

    叢遇英不解:“他和長玫阿姨是男女朋友,為什么要這樣害她?”

    謝穎淡聲:“在國家隊,競爭關系,永遠大于戀愛關系。在勝負面前,沒有任何情誼可言。”

    毛壺冰嘲弄般地低低一笑:“我和元修明,還是三十年夫妻呢。”

    謝穎不知道她具體是因為什么離家,卻清楚,像毛壺冰這么關懷陌生小輩的女人,肯定疼愛自己的孩子,她離家,一定是發生了非走不可的事。

    謝穎只是哀哀地看著她。

    一旁,默不作聲許久的石川理突然開口:“小松制造杯?那不是小雪家承辦的比賽嗎?”

    小松制造株式會社承辦的小松制造杯,在八十年代初期締造圍棋世界大賽最初的盛景之后,已于二十年前停辦,世界范圍內的圍棋愛好者們,至今仍然感念小松家族對世界圍棋發展做出的貢獻。

    此前,謝穎缺乏途徑和關系,從未從賽事主辦方的角度入手調查過。

    庭見秋立刻掏出手機:“我來聯系小雪。”

    她的日語已經好到可以和她遠在日國的棋手朋友們簡單書面溝通。偶有她不知道如何翻譯的詞語,石川理會立時告訴她。

    仇嘉銘仍想不通:“元修明當晚自己也出現在了卡拉OK,如果有人見到他,出面作證,他也要被處分啊。”

    謝硯之:“他出現,是為了讓長玫阿姨放下戒心。”

    “他膽子也太大了!棋鐘的事也是,他難道就沒想過被人發現之后怎么收場嗎?”

    謝穎說:“他是賭徒個性,牌桌上永遠在all in的那種人。”

    毛壺冰聞言點頭。

    “與其說他不計算風險,不如說他無視風險,他認為自己是世界的主軸,一切都能圍著他轉。”謝穎沉聲,“確實一切也都按照他的心意發生了……包括華日友誼賽。”

    提及華日友誼賽,庭見秋又想起謝硯之遇襲時右手掌心涌血的豁口,呼吸急促:“什么?”

    她一直以為這件事是意外。要說始作俑者,除了如今已經判刑入獄的襲擊者,就是她。

    謝硯之在桌下牽著她,指腹安撫地劃過她冰冷的掌心。

    “我這回在京城,從邱左思那里,調查出了很多信息。

    “華日友誼賽,第二日,安保人員,有一半不是棋協自己的工作人員,而是元修明找來的日結。這些人,收了元修明的錢,按照元修明的指示行動,干完這一天,就離開,從此封口。”

    謝穎講述自己這幾日在京城的調查進展。

    她不僅順著邱左思的線索,順藤摸瓜,查清八成當日安保人員的身份信息,還在律師的陪同下,去了京郊監獄,找到那名襲擊謝硯之的犯人。

    他在看到元修明照片之后,給出了決定性的證詞。

    謝穎終于可以將事件的來龍去脈,嚴絲合縫地拼湊起來:

    九月初,華日友誼賽,第一組五番棋,第二盤。

    賽場上,庭見秋與石川理的棋,已行至官子,約莫半小時左右,便可以收尾。

    記者群聚在京城圍棋道場門外,懷里各抱器械,等待入場。有一張不自然地扭曲著的紺紅色面孔也在其間,走近,依稀可以聽到他粗重的呼吸聲。

    他的胸前,沒有記者證。

    如果有人如元修明一樣,仔細地審視候場記者們的每一張臉,一定能覺察出這名中年男人的怪異之處。

    然而,此刻記者們都將注意力放在新聞剛剛爆料出來的庭見秋收禮一事上,議論紛紛,全然沒有留意身旁,有一個人聽去了他們的對話,臉色變得更加猙獰可怖,轉身憤然離開。

    元修明站在正門口,三級臺階之上,久久諦視著人群中,那張肥胖的、危險的面孔。

    然后,他回身,低聲對他身側的四名安保人員,溫煦體貼地說:

    “這局棋下得太久,你們都辛苦了。這些記者我都認識,直接讓他們進去,不必查了。”

    所有記者入場之后,元修明仍然在等候。

    ——那個怪異的男人,果然回來了。

    他如一頭憤怒的公牛,想發泄卻又不得其法,想進場卻又不得其門而入,進了道場的門,便如一輛控制失靈的大卡車,喘著粗氣,來回走動著。

    元修明走上前,面露無辜的微笑,向他搭話:

    “您好,請問階梯教室怎么走?我迷了路,剛從華日友誼賽的賽場出來……”

    他回身,指向他謊言中的來處,通往賽場大門的入口。

    ……

    人聲喧鬧的陳媽小炒店內,只有江陵隊一桌人,在謝穎敘述之后,陷入長久的沉寂。

    庭見秋氣得渾身發抖,眼眶通紅,餐桌下,死死攥著謝硯之的左手。

    石川理在憤怒中,胸腔劇烈起伏:“他瘋了?他知不知道放一個身攜管制刀具的人進入賽場,會是什么后果?他沒有辦法控制這個后果!”

    這個不受控的罪犯有可能真的殺死誰。

    在場所有人,無辜的觀眾、記者、工作人員,甚至是日國的棋手,都因為元修明的一己私心,陷入危險之中。

    謝穎語氣冷靜:“他就是一個瘋子。”

    大膽又縝密、陰暗又光鮮的反社會,缺乏同理心的一具空殼。他的所有自我價值,都來自對他人的傾軋。只有見到有人因為他痛苦崩潰、人生毀盡,趴伏在他腳邊,請求他的恩典,他那具空洞的軀殼,才會短暫被自戀填滿。

    “——但你們不用擔心。我既然已經啟動調查,收集到了證據,就有能力讓他付出代價。不止這一件事。凡他做過的,我一一清算。”謝穎溫聲安撫,“這是大人要去解決的事情,你們只需要……”

    “只需要好好下棋。”言宜歌接話。

    這是謝穎說了無數次的話。

    即便江陵隊的棋手們,最年長的已過而立之年,她仍然將他們都視作孩子。她在這個年紀,所沒有的一切,資源,條件,機會,無偏見、無危險的環境,她要給他們。

    謝穎微笑:

    “對。圍甲,世界女子圍棋職業錦標賽,以及下個月開幕的鐘氏杯,你們都要爭氣。

    “輸棋也沒關系。但也輸得漂漂亮亮、問心無愧,對得起自己,對手,還有你握過的棋子。”

    毛壺冰聽得心頭微震。

    江陵隊棋手們聽過無數遍的嘮叨,于她而言,卻是第一次聽。

    原來輸棋,也是可以“沒關系”的。

    “小雪回我消息了。”庭見秋拿起手機說,“她說她家族注重歷史材料的保存,留有很多當年參賽棋手的資料和照片,可能對我們有用。但她粗粗檢索了一下,松田一助是有,卻沒有中谷山這個棋手。”

    “隨隊的不一定是參賽選手,”言宜歌提醒,“教練,工作人員,媒體,都有可能。”

    毛壺冰說:“只要有照片,我就能認得出他來。”

    謝穎感激地拍了拍毛壺冰的手背。

    庭見秋轉述:“小雪說,反正我和宜歌馬上就要去日國參加世女錦標賽,到時候我們可以去她家的資料室里找。”

    手機上,庭見秋用日文發送:

    【謝謝啦,小雪。】

    小松雪回復:

    【師姐該做的~[女孩][愛心][女孩]】

    第四輪圍甲結束之后,謝穎帶著庭見秋、言宜歌先前往日國,參加世界女子職業錦標賽。

    這項比賽是女子圍棋最重磅的賽事,含金量遠勝邀請賽,難度也更高。世界范圍內的女棋,尤其是女高段,都在這場賽事之中爭冠。

    世女錦標賽賽程長達半個月。這半個月中,留在華國的謝硯之、石川理、仇嘉銘、叢遇英,又戰兩輪圍甲;遠在日國的謝穎、庭見秋、言宜歌,一邊忙著下棋,一邊在小松雪的幫助下,整理塵封三十年的、第二屆小松制造杯的相關材料。

    在毛壺冰的幫助下,她們在隨隊醫生的名錄中,找到了這名叫中谷山的男人。

    松田一助是孤家寡人,音訊全無,中谷山則不然。他有家人,大兒子剛誕下三個月大的幼女。想必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中谷山才抓緊了對元修明的勒索。

    這是一樁跨國際的案件。在小松家族的幫助下,華日聯手,在兩國國境內,搜尋中谷山和松田一助的蹤跡。

    石川理很想幫忙,一閑下來便給庭見秋打電話,問問進展如何,是否需要他聯絡某某。

    庭見秋知道他是好心,但眼下一切順利,的確不需要他再多操心。

    他又去找陪在庭見秋身側的高橋依子,旁敲側擊,問是否有自己幫得到的地方。

    高橋依子揶揄:“我從來不知道你有這么愛操心的一面。”

    “也不是操心,我就是想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

    “你覺得她沒有你幫忙,會很困難,是不是?”電話另一頭,高橋依子笑著搖搖頭。

    石川理也沉默了,半晌,隨著她笑起來:“看來,是我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可能有些小女孩會很吃你這套吧。爹系?”

    “……”

    “但見秋不是,你知道的吧。”

    石川理悶悶地“嗯”了一聲。

    “如果你想追她,還是不要這樣做,會比較好。”高橋眼明心亮,看得明白。

    石川理低笑一聲:“已經表白過了。”

    高橋一驚:“你動作這么快?她怎么說?”

    “被拒了。”

    高橋聽出他故作輕松的話里的一絲低落:“那你怎么辦?”

    “沒怎么辦。”石川理爽朗大笑,“接著下棋啊,依子。單是下棋本身,我就已經滿足了。這邊有特別厲害的電腦,有機會,你也來玩。”

    六月底,赴日比賽一行人,終于回國。

    庭見秋、言宜歌帶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打開出租屋門的那一刻,迎了一臉的禮炮撒花。

    “恭迎世界女子圍棋第一人、世界女子圍棋第三人——”

    世界女子圍棋第三人言宜歌,本就因為輸棋不爽,滿頭滿臉紙花,臉色差得像要吃人:

    “誰組織的活動,誰打掃衛生。我要是看到地上有一點紙屑,你們就等死吧。”

    叢遇英、仇嘉銘滑跪姿勢標準,立馬飛身去衛生間,一人拿掃把,一人拿畚斗。

    謝硯之接過庭見秋手上行李,替她擺進房間,趁沒人注意,飛快親了親她的頭發,親到一嘴紙。

    庭見秋從他嘴角揭下指甲蓋大小的粉色紙花,看他吃癟,笑得鼻尖皺皺的。

    謝硯之又問:“你的冠軍獎杯呢?”

    “進門前順手放門口鞋架上了。”庭見秋漫不經心答。

    謝硯之挑眉:“你沒有專門的放獎杯的柜子嗎?”

    庭見秋一臉無辜:“有。放滿了,塞不下。”

    謝硯之:“……”

    她才定段不到一年。

    謝硯之不容許她這樣輕慢地對待自己的勝利成果,先說自己一會就聯系工人,給她再打一個獎杯柜,又大步出門,搶救冠軍獎杯。

    好險還在,沒被人把這金燦燦的大家伙順手牽羊了。

    他舉起底座刻有世女錦標賽徽章與庭見秋大名的獎杯,正要往回走,又想起:

    “言宜歌的獎杯呢?鞋架上怎么沒有?”

    庭見秋:“她壓根沒帶來,直接扔在日國了。”

    言宜歌冷笑:“季軍獎杯,這是恥辱。”

    庭見秋自豪地揚起下巴:“和宜歌相比,我是不是很尊重自己的獎杯?大老遠托運回來,帶了一路呢。”

    謝硯之無奈地捧著她的冠軍獎杯進門:“這可是女子圍棋最高榮譽,你登頂世界女子圍棋的證明啊。”

    “可我從來都沒打算做世界女子圍棋第一人。”

    她眼望著謝硯之手捧著的獎杯,全不在意地、很輕地一笑。

    “我要做的,是世界圍棋第一人。”

    第72章 盲棋黑棋的勝率,100%

    七月初, 第九屆鐘氏杯終于將要結束長達半年的預熱,正式啟動本賽。

    在這半年間,鐘氏杯總委會為推廣圍棋,宣傳本賽,在各國境內舉行各種幼兒賽、青年賽、業余賽、大學生賽事,東亞三國又一次隨著鐘氏杯的回歸,掀起四年一度的圍棋熱潮。

    預熱的最后一環,是鐘氏杯本賽開幕式上的表演賽。

    早在三月,鐘氏杯宣傳組便影影綽綽地遞出消息:

    本次表演賽,請到兩位重量級的圍棋宗師,一南一北,一女一男。

    這也太容易解碼了,幾乎是直說了元修明與謝穎二人的名字。

    更吸引廣大棋迷網友眼球的,是這次表演賽的形式:

    盲棋。

    兩名棋手將背對身后的巨型棋盤,面向觀眾,以口述的方式,完成對弈。

    這是對記憶力和計算力的巨大考驗。

    即便是正值壯年的棋手,面對公開下盲棋的邀約,心下也會打鼓。更何況兩名棋手都已過知天命之年,不知道記憶、計算、體力,還是否足夠完成棋局?

    表演賽前,華國圍棋協會官方賬號上,發表元修明九段與四名小棋手同時進行盲棋指導棋的宣傳視頻。這既是繼續樹立棋協會長關愛年輕棋童發展的形象,也是證明,于未老馮唐而言,盲棋并非難事。

    此時,華國棋協的公信力,仍因一個月前圍甲聯賽假鐘事件搖搖欲墜。

    元修明絕無可能放過一個重新樹立威信的機會。

    盛夏,京城,開幕式當日。元修明作為華國圍棋協會會長,當著五百余名選手棋友、媒體記者等觀眾的面,發表致辭。

    他身著新中式風格的素黑正裝,肩處繡了一只口銜白棋的丹鶴,翩然展翅。他微微霜白的髭須理凈,頭發后梳,說話時不疾不徐,面帶和悅平易的微笑,端方得體,儀表堂堂。

    致辭結束,下場后,元修明被一群家長與棋童團團圍住,在他們的紙扇、T恤、棋具、棋書上簽字。

    他由衷地享受著小棋童們向自己投來的憧憬敬仰的目光。

    他自己的親生兒子,已經許多年不曾有過這種目光了。元天宇總是像個女人一樣,用討好般的眼神,怯懦地看著自己。他沒有遺傳到妻子的好皮相,卻將妻子的軟弱,盡數學去。

    雖然不爽,但妻兒的伏低做小,至少省了他很多事。

    而兔子一樣溫馴雌伏在身側的妻子,某日突然翅膀變硬,無聲無息地消失,才是麻煩。

    他已經很久沒吃到合心意的菜了。找了幾個家政阿姨來,都覺得不對。家里的黃梨花硬木家具,緩慢地積起灰塵,每次不經意觸到,他心頭總是涌起難以遏制的煩躁。

    ——怎么又想起毛壺冰了。

    他心下懊惱,臉上面對棋迷時的微笑,仍如雕刻一般不變。

    應付完簽名,他去往休息室,為一會開始的表演賽養精蓄銳。

    元修明很期待與謝穎重逢。

    早些年,在國家隊里,謝穎就是個沒長大的黃毛丫頭,依附在她的好姐妹陸長玫身側。陸長玫走后,她個性大變,棋好不容易有些長進,勉強能和他下一下。結了婚之后,她的棋又臭回去,甚至比她二十歲的時候,還不如。

    他甚至都理解不了,如今數年不曾一線作戰的謝穎,到底有什么底氣,接下表演賽的邀約。

    隔著休息室的玻璃窗,可以看見鐘氏杯開幕式臺上,參加本賽的32名棋手依次上臺,抽簽,并發表參賽感言。

    本屆鐘氏杯,進入本賽的華國棋手共20名,占去大半,日國、朝國、海外棋手分占剩下的12名。

    元修明淡漠地掃過臺上的青年棋手們。

    他不在意國籍。華國圍棋一向有優勢,這個比例,他不意外。

    只是人群中,竟有五名女性棋手。

    庭見秋,言宜歌,日國女棋手高橋依子七段,朝國女棋手孔貞六段,A國華裔女棋手周愛米三段。

    他按了按眉心。

    三十年前,國家隊里有兩個女生都是稀罕事。即便是近二十年,女棋發展,也很少在世界級大賽中如此密集地見到女棋面孔。

    ——什么時候起,下棋的女人這么多了?

    臺上,選手發表參賽感言結束后,會簡單向媒體記者開放一兩個問題。

    江陵長玫眼下圍甲勢如破竹,穩居積分榜榜首,又送五名棋手進入鐘氏杯本賽,于是順理成章,成了記者們盤問的核心。

    這些記者都經過鐘氏杯組委會的嚴格篩選,只問些參賽目標之類不痛不癢的問題。

    謝硯之、石川理二位世界冠軍,相當擅長應付記者,知道如何用模糊曖昧的語言,有禮有節地和記者打太極,說的都是“進入本賽的棋手都很厲害,很期待他們互相切磋交流”“賽果不重要,在這場比賽中取得進步就達成目標了”這類套語官話。

    輪到言宜歌:“我要拿冠軍。”

    說得扼要利落,一點余地都沒有。

    記者哈哈兩聲:“也是,我們鐘氏杯是冠軍獎金金額最高的世界大賽,第一名可以獨享四十萬美金,亞軍也有十萬美金。這筆錢到賬,言六段去年欠的解約費,也就能還上了。”

    言宜歌漫不經心:“我早還完錢了。”

    記者:“……?”

    猶記得去年言宜歌負債一百多萬,四處吭哧吭哧打比賽,這盤棋剛下完,就要趕飛機換個城市下下一盤棋,干得全年無休,被評為棋圈勞模。

    很勵志。但圈內人提起言宜歌,都是拿她當反面教材:沒有家世背景,任性的結果就是破產。

    記者:“你們職業棋手年收入百萬?下棋這么賺?”

    “我干了很多……”言宜歌狡黠微笑,“副業。”

    “請您分享一下,什么沒寫在刑法里的副業這么賺?”

    言宜歌輕咳兩聲:“具體的不能說,只分享一條經驗:抓住你們身邊的戀愛腦,戀愛腦的錢是真好賺。”

    戀愛腦謝硯之:“……”

    輪到庭見秋,同樣面對參賽目標這個問題:“拿冠軍。”

    她的野心更簡明。

    “庭五段入段不到一年,是我們進入本賽的棋手中最新的一張面孔。您要爭冠,面對的是世界范圍內最頂尖的三十一名棋手……”

    “我知道。”她輕快打斷,“但他們要爭冠,也必須面對我。”

    身后,仇嘉銘帶頭起哄:“誰敢面對虎神——”

    臺上臺下,又不知道是誰跟著,人聲鼎沸:“虎神!虎神!虎神!”

    江陵長玫的幼稚園精神侵染了整個鐘氏杯本賽開幕式的現場,庭見秋挑準始作俑者仇嘉銘惡狠狠捶一拳,盡顯惡霸本色,場上人聲、笑聲、快門聲一片。

    在休息室里遠看臺上鬧成一鍋粥的元修明:

    “胡鬧。”

    他低低一聲,合上眼睛,摘下了左右耳的助聽器。鬧騰的人聲終于寂靜下去,他安然在他無聲的國度之中養神。

    驀地,他的耳后漫上一絲冰涼的怪異,就像爬山虎的觸須,沿他的耳廓,緩慢攀升:

    ——為什么,到現在還沒見到他表演賽的對手,謝穎?

    開幕賽結束,午場休息。再之后,便是為鐘氏杯預熱的表演賽。

    元修明來得最早,與一會準備觀賽的現場棋迷、記者親切互動。

    再之后,本場主持,鐘氏杯承辦方、臺省鐘氏集團的現任董事鐘慶媛女士上場。鐘慶媛女士年過古稀,著一襲軟緞深紅旗袍,氣質綽約,說話聲溫慢,卻中氣十足。

    她翻動表演賽舞臺上的巨型磁性棋盤,使其立起。這就是表演賽上,兩名棋手要背對的棋盤。

    鐘慶媛女士將親自為二人擺棋。

    時間逼近表演賽開始,元修明心中的煩躁越來越按捺不住,僵硬地撐起一個禮貌笑容,詢問鐘慶媛女士,謝穎九段何時出席。

    鐘慶媛微笑:“你還不知道吧。”

    “——謝老師沒空。”一個清冽的女聲響起。

    她發聲時喉口不使力,輕得像一聲哈欠,咬字卻很清楚,聲調里帶著凜然的冷。

    庭見秋仍穿著上午參加開幕式時的正裝,緩步上臺,對元修明露出淡笑:

    “元老前輩,今天,是我代替謝老師,和您下這局表演賽。”

    亂了套了。仿佛一切在自己手中失控。

    元修明極力壓抑心頭騰起的怒火,忍下破口大罵的欲望,不理庭見秋,轉向鐘慶媛:

    “鐘董,這件事,我沒有同意,棋協沒有批準……”

    鐘慶媛瘦削衰老的臉上,泛起一個冰冷的笑意:“修明啊,這里是鐘氏杯,我同意就好了。”

    庭見秋也似笑非笑地偏著頭看他。

    元修明心下猛地一沉。

    他仿佛被鐘慶媛和庭見秋凝聚在自己身上的眼神,籠進一張柔軟細密的網羅之中,饒是他身居高位數十年,此刻也摸不清她們想要做什么,只知道——

    鐘慶媛,庭見秋,還有沒出現在現場的謝穎。

    不知道她們是什么時候聯合在一起的。但她們是一伙的。

    而她們的目標,是自己。

    臺下,已有媒體覺察臺上的騷亂,豎起相機準備拍攝。

    元修明處亂不變,對著媒體背過身去,壓低了聲音,與鐘慶媛沉著協商:

    “我答應參加邀請賽,是看在鐘董您獎掖圍棋事業發展數十年的份上,希望能幫您的賽事做出一些宣傳,您這樣處理……”

    鐘慶媛女士柔聲:“修明,換一個對手,你就不會下棋了嗎?我看之前,你在新象杯閉幕式的表演賽上,你殺棋殺得很好啊,完全沒有把小輩放在眼里。”

    庭見秋也笑:“是啊,元老前輩,您不會連我這種小輩都怕吧?”

    她們一起激他,將他高高架起,令他無路可退。

    元修明深吸一口氣:“來看表演賽的觀眾,都是期待看到勢均力敵、資歷相當的棋手對局。我和小庭下棋,算什么?”

    庭見秋脆生生開口:“您要是覺得我年輕,記性占優,贏得容易,對您不公平,我同意您對著棋盤下棋,我下盲棋。”

    鐘慶媛女士聞聲不禁一笑。

    “不必了。”元修明的耐心告罄,面色也沉下去,“那就準備開始吧。”

    無非是下棋而已。

    他曾經在棋盤上將庭見秋碾碎。無非是,再碾碎她一次。

    碾碎她帶著冷嘲的刺目笑意。碾碎她如海妖一般生著蜷曲茂密頭發的腦袋。碾碎她的脊梁骨。碾成渣滓,粉塵,和多少被他親手窒滅的靈魂一并,只余骨殖解體后的飛灰。

    下午一時,表演賽準時開始。

    表演賽分為兩個區域,一是賽區,只有下盲棋的元修明、庭見秋,與負責根據二人的口述坐標擺棋的鐘慶媛董事;二是一墻之隔的解說區。鐘氏杯組委會請來攀柔五段,在大盤上解說這盤棋。臺下,擠滿數百名觀賽的記者與棋迷。

    解說區大屏上,播放賽區直播錄像。

    當眾人發現元修明身邊站著的不是謝穎,而是庭見秋時,都有些詫異。

    攀柔解釋:“今天謝穎老師有事,不能到場,由庭見秋五段代為參加表演賽。”

    她語焉不詳,卻天生帶有說服的能力,話音響起,臺下便沉靜下來,聽她講棋。

    直播畫面上,庭見秋持黑,元修明持白,相隔三米,分別背向棋盤,負手而立,兩眼平視前方,依次說出下一手棋的坐標。

    盤面上,二人步步強硬,分毫不讓。

    庭見秋本就是嗜殺的路子,殺招詭譎,將短刀流的長處發揮到極致;元修明一轉渾厚棋風,抵著庭見秋棋形每一個薄弱地帶,狂轟亂炸似的猛攻,不許她爭得半分便宜。

    攀柔在臺上講棋,臺下,言宜歌抱著筆電,在Zen的程序上擺出這盤棋,一旁圍坐著江陵隊的棋手們,緊張地諦視電腦屏幕上,Zen給出的勝率曲線。

    開局剛過40手,右下角部形成一個復雜的大雪崩定式。

    元修明奪取角部實地,庭見秋換得外勢。

    黑棋形成外勢時,貪圖效率,走快了幾步,留下一個斷點,元修明不愿將這步斷點留后處理,直接追究、分斷。

    黑棋外勢鏗然斷裂,分作兩截。

    元修明磨刀霍霍——庭見秋只能逃開一邊,另一邊,元修明或大飛,或鎮頭,封鎖之后,黑棋通過獻祭角部得來的外勢,便蕩然無存,不過是元修明的盤中羔羊。

    元修明嘴角含笑,輕向左側庭見秋的側面,掠去輕蔑的一眼。

    毫無進益,任人宰割。

    元天宇竟然如此無能,這種棋,也能輸?

    元修明勝券在握。而觀賽區內,Zen給出的結果,也類似:元修明落下第52手棋之后,庭見秋黑棋勝率,跌至不到20%。

    言宜歌緊張地看著局面。

    觸摸板上一陣黏膩,都是她手心冒出的冷汗。

    根據她使用Zen的經驗,開局時期勝率不足20%的局面,并非不可挽回的,她卻仍為此緊張不已。

    她一個觀眾尚且如此,更難以想象身在臺上、需要記憶整張棋譜的庭見秋的心情。

    身后,謝硯之很輕地拍了拍她的肩,嗓音溫和平穩:“相信她。”

    仇嘉銘也說:“元老登這手白棋,看起來麻煩,但還不夠安定,總有一點味道。看秋秋怎么處理。”

    言宜歌點了點頭,咬著下唇,等待庭見秋的下一步。

    直播畫面上,庭見秋面上仍無表情,雙眼困倦似的半睜,思索數分鐘后,選擇暫時放下右下角部二龍擇一的爭斗,轉向左上,繼續掛角。

    元修明應在左上,與庭見秋頡頏對抗。

    他在右下角部占得便宜,盤面形勢大好,左上行棋,更見激進,護住角部目數之后,再一次,斷上外部黑棋的薄弱點。

    行棋至此,他甚至覺得有些可笑了。

    還好庭見秋不是自己的學生。

    他絕不會容許自己的學生,像業余一樣滿身斷點,在一盤棋上,接連犯下同樣的錯誤。

    元修明的第二次分斷,是一步連在觀賽區解說的攀柔也承認棘手的棋。

    如果,右下角不曾展開戰斗,空空一片,此時,庭見秋可以征吃這枚白子。

    征吃,又名拐羊頭,指征棋一方,通過不斷扭拐叫吃,使被征的棋子始終保持只有一口氣的圍棋基本技巧。

    扭羊頭看似爽快,卻存在一種特殊情況:如果,在征子的路線上,有一枚右方棋子,可以接應被征吃的棋,那么,于征吃一方而言,便是征子不利的局面。

    眼下,于庭見秋而言,就是“征子不利”。

    黑棋如強行打吃白子,一路扭打,從左下角,拐至右下角,被征吃的白子將會與方才元修明分斷兩塊黑棋的白子呼應連接,多出氣來,而黑棋卻一路的雙叫吃,斷點多如牛毛,沒有絲毫抵抗之力,相當于將整個中腹都拱手讓給了白棋。這將會是Zen將黑棋勝率歸零的一刻。

    元修明落子分斷之前,必然計算過征子路徑,知道自己這顆子無法被征吃,甚至暗暗覺得自己先前的棋,一石二鳥,潛力巨大。

    他期待庭見秋如何應對這兩顆遙相配合的白棋,如何將破碎零落的黑棋重新整理起來。

    半分鐘后,在所有人震驚不解的眼神里,直播屏幕上,庭見秋篤聲念出了一個最不可能的坐標:

    “五,六。”

    叫吃!

    元修明確信自己記憶無誤,眼下庭見秋征子不利。他雖有些莫名,仍從容地將只有一口氣的白棋長出來:

    “六,五。”

    庭見秋再次叫吃,堵上元修明長出頭的白棋頂頭一氣,迫使它扭轉:

    “七,五。”

    庭見秋的冷靜,令元修明心里無由來地有些慌亂,像行在平靜無波的海面上的輪船,無由來地被海洋深處卷起的暗涌搖晃了一刻。

    元修明沉默半分鐘,在心中將這盤棋重走了一遍,再一次,確信庭見秋引征不利,再一次,他長出一氣:

    “六,六。”

    ……

    攀柔對著直播大屏,臉上的神情,驚訝到空茫一片。

    她甚至放棄了在大盤上跟著落子。

    她不相信,庭見秋,世界女子第一人,能犯初學者都不會犯的錯,在引征不利的情況下,一路扭打。

    除非庭見秋的記憶出現了錯誤,記錯了右下角的棋形。

    可這又怎么可能?

    這是庭見秋啊!

    觀賽區,凡是略懂圍棋規則的觀眾,都騷動不已。

    在他們看來,如果說右下角黑棋外勢,被元修明打破之后,庭見秋已落下風;那么,在庭見秋選擇引征這枚白子的時候,黑棋已經徹底輸了。

    全場,唯有言宜歌,一步步地跟隨著大屏幕上棋盤的走勢,擺出在她看來匪夷所思的棋局。

    ——然后,看著Zen計算出來的黑棋勝率,隨著征子節節攀升,她震驚地睜大了眼。

    終于,庭見秋不再執著于左上角的叫吃。

    “十二,十三。”

    她回到右下,落下一子,剜在試圖分斷她的白棋處。

    言宜歌顫抖著手指,將庭見秋的新棋,錄入Zen的程序之中。

    黑棋的勝率,來到了100%。

    第73章 活征神之一手

    庭見秋一著剜,圖窮而匕首現。

    此時,元修明只剩兩個選擇:

    一,在右下角,回應這一著剜,保全左下用于分斷兩塊黑棋的白棋棋筋。

    之后,庭見秋便回到左上,繼續征吃,一路拐頭,當白棋逃竄至終于與右下角的友軍相接,黑棋利用剜這一手棋,滾打包收,將橫亙棋盤的白色長龍,一通吃盡。

    整個過程,白棋始終只有一氣。

    這便是活征——在引征不利、明明無法將對方征死的情況下,依舊征吃,聲東擊西,兩面埋伏,兩頭凈殺。

    元修明絕對無法承受這種局面。

    第二種,放棄右下角的棋筋,任黑棋剜后封鎖,連回被分斷的兩塊黑棋,包吃他用于分斷的白子。

    元修明可以回到左上角,逃出被征吃的棋形,然而,右下角棋筋被吃,黑棋外勢如銅墻鐵壁,潛力無窮;左上白棋被打得形狀蜷曲難看,還要拼命奔逃,治孤做活。

    任誰看,都知道這盤棋,白棋已無任何勝算。

    元修明面色僵硬,如一尾冷凍已久的海魚,泛著病態的青紫,褪了血色的嘴唇劇烈地顫動著,卻仍極力扯出一個瀕臨崩潰的笑容:

    “哈哈,小庭下得很好。我認輸了。”

    整局棋,不過79手,不到四十分鐘。

    仍是布局階段。

    如果是正式對局,他或許還可以棄子掙扎,寄希望于后半盤對手致命失誤。但這是表演賽,他不想委屈求生,下得這么沒尊嚴。

    庭見秋微側過臉,淡色瞳仁漠然,似水彩畫筆沾了象牙白,信筆勾出一點神采,眼神如一片邊緣鋒利的鳳尾蝶翼,飄落在元修明身上,無由來地令元修明感到難忍的輕蔑與傲慢。

    他從來沒有感受過這樣的眼神。

    分明不帶情緒,卻引起灼燒般的刺痛感。

    面對元修明的認輸,庭見秋淡淡地說了一句:“哦。”

    另一側,觀賽區。

    無論是解說攀柔,還是觀眾,在庭見秋一手剜后,鴉雀無聲。

    他們面對著棋盤,也無法想象出這一手棋,而庭見秋全憑記憶與想象,便能感知到盤上玄機。

    全程,她最長的一次思索停頓,不過三分鐘。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神之一手!”

    又有人接應:

    “天吶這就是神之一手!”

    “庭見秋下出了神之一手!——”

    觀賽區的熱鬧氣氛,在元修明認輸之后,達到沸騰般的高。潮。沸聲遮掩觀賽區直播屏幕上庭見秋那聲冷淡無禮的“哦”。

    此時,沒有人會在意庭見秋是否是一個謙恭的晚輩,在行棋時保持應有的禮節。

    只知道她下出了堪稱神之一手的活征。

    在場的每一個人,見庭見秋行棋,如見神跡。

    不為神跡誕生而歡呼雀躍的,只有被擊倒的元修明。

    庭見秋無禮的一聲“哦”,令他怒不可遏,氣涌上腦,眼前閃過幾星白。

    一旁,有工作人員快步上前,將手機遞給他,說,元天宇七段很著急地連打了幾個電話來,有急事找他。

    屏幕上,赫然映著元天宇的名字,接聽鍵閃動,像在催促。

    但他眼下心頭火起,顧不得這些,在鏡頭前,壓低聲音,以無法被捕捉的音量,冷聲威脅:

    “庭見秋,往后,你在棋協,還有不少尊卑規矩、棋道棋德要學。”

    “我學過。”庭見秋接得很快,平聲答,“尊君子,卑小人,這就是我學的尊卑規矩。”

    元修明只不屑地笑一聲:“伶牙俐齒。”

    他定下的尊卑規矩,往后有的是時間,慢慢教給她。一想到這一點,他的氣便順了下去,微微發顫出汗的手心重新恢復了力氣。

    庭見秋沒聽到似的沒什么表情。

    她朝元修明微微抬了抬下巴:“接電話啊。”

    元修明怪異地看她一眼,接起電話。

    “喂?”元修明語氣低沉,帶著沙啞的煩躁。

    這是他的警告,代表他現在沒有耐心聽不重要的話。元天宇聽懂了,條件反射地悶了一聲,隨后,電話那頭才傳來他慌忙的聲音:

    “爸,半小時前有人來家里搜——”

    “有人?什么人?”

    元天宇著急得舌頭打結:“便衣警察!”

    元修明握著手機,愣住。

    “他們、他們來抓你了,爸爸,你快跑——”

    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更何況,如今已來不及。門口,一行人如入無人之境,越過安保,穿過賽區入口,緩步走向他。

    元修明最先看到的,是一行人最前,引路的謝穎。

    隨后,是謝穎身后跟隨著的便衣,與跟隨在便衣之間,他已有半年不曾見到的毛壺冰。

    一名女警走到他面前,出示警官證,正色說,他涉嫌經濟犯罪,需要隨同他們回去,協助調查。

    元修明面皮顫動,似泥塑菩薩像的金箔外塑,緩緩剝落。

    在場,沒有人驚訝。鐘慶媛,庭見秋,謝穎,毛壺冰,都只是靜靜眼望著他,像是在等他的反應。

    驚訝的是觀賽區里,通過直播屏幕見證這一切的觀眾。

    他們都聽清了女警所說的話。臺下,先是不可置信的寂靜,之后便是一片訝異與受騙后惱火的噓聲:

    “經濟犯罪?元修明?看著人模人樣的……”

    “受賄還是貪污?個人犯罪還是侵占組織財務?不會還有假棋吧?”

    “目前他還只是嫌疑人,是非還沒有定論。”

    “難怪今天謝穎不在。原來在忙這事。”

    ……

    直播鏡頭機位固定,無法拍攝元修明跟隨女警走下臺之后的畫面,觀眾席中的媒體記者無比情急,巴不得沖到一墻之隔的賽區,被安保人員勸下,騷亂這才止息。

    墻另一側,元修明并沒有像媒體想象中的那樣,狡辯,或掙扎。

    他很平靜地理順身上正裝的褶皺,用手背輕盈拂過肩部的仙鶴紋樣,似撣了撣灰塵,便隨著警察走下臺。

    路過謝穎時,他無話。

    路過毛壺冰時,他止住步子。

    同床共枕三十年的妻子,此刻,用陌生的眼神看著自己,既沒有最初相戀時的仰慕悸動,也沒有后來的畏怯馴順。

    他對人類情緒的淺薄感知,不足以讓他理解毛壺冰此時的眼神。

    元修明定定地看著她:“這些警察,是你帶來的?”

    毛壺冰點頭:“是。”

    元修明竟笑了:“你知道嗎,你的兒子,給我打了七十多個電話,給我報信,要我快跑。”

    毛壺冰沉默。

    “到頭來,還得謝謝你,給我生了一條最忠誠的狗。”

    毛壺冰心下一陣酸麻的刺痛,緩緩閉了閉眼,輕聲說:

    “修明,兒子不是你的狗,他不是被你馴服了。

    “他是愛你。最赤誠、愚蠢的愛。罵也罵不走、打也打不走的愛。

    “這份愛里誠然有馴服的元素,但是只有馴服,撐不起這么堅固的忠誠。”

    有一瞬間,連毛壺冰自己都分不清,她說的是元天宇,還是曾經一次次讓出底線的她自己。

    元修明默然幾秒,像是聽到什么荒謬的話,驀地笑起來:“他哪有你說的這些東西。”

    毛壺冰知道,他沒有聽懂。

    正如她曾一次次對他說愛,他也從來沒有懂過。

    他是這樣的一株醞釀著毒液的植物,愛無法滋養它,恐懼、敬畏、崇拜、盲信才能。

    元修明隨著警察離開前,對妻子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你長胖,也變老了,很難看。”

    毛壺冰只是微笑。

    二人無法對話。她不再試圖向元修明解釋,她現在有多么享受自己的身體。

    元修明被帶走后,謝穎走到毛壺冰身邊,撫了撫她的肩:“壺冰,你還好嗎?”

    毛壺冰搖了搖頭:“沒什么。他傷不到我了。”

    “如果你想離婚,我可以把我的律師介紹給你。”謝穎說,“照現在元修明的情況看,你們二人的婚內財產,分割起來會比較復雜。”

    毛壺冰疲憊地沖她一笑:“謝謝你,謝穎姐。我需要。”

    謝穎知道,毛壺冰連續幾天,一直在配合警方調查。元修明從未讓她參與棋協事務,她對家庭經濟情況一無所知,每日只是操持家務,和保姆無異,卻仍因為她與元修明的關系,不得不接受盤問,既是做筆錄,又是提供證據,早就累壞了。于是,謝穎扯開話題:

    “回江陵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呢?”

    毛壺冰眼神亮了一瞬:“我想穿上新買的那條碎花小裙子,傍晚,去江濱公園吹風跳舞。”

    謝穎笑:“我是說,你長久的打算。”

    她知道毛壺冰一生養尊處優。雖然丈夫為人低劣,畢竟給她提供了優渥的物質條件。她很難想象毛壺冰會一直在陳媽小炒的嗆人油煙與嘈雜人生中,度過后半生。

    “攢錢,多買幾條裙子,換著去江濱公園,吹風跳舞。”

    她說起吹風跳舞時,看起來很開心,看起來像是一個小女孩,第一次學會笑。

    好在這世界這么大,比廚房大太多,允許一個女人胸無大志,平凡快樂地活著。

    賽場上,元修明被拘捕一事塵埃落定,庭見秋顧不上其他,一路小跑出門。

    她突然很想很想謝硯之。

    當下出自己滿意的棋,她的成就感、小自得,會立即驅使她,走向謝硯之。只有他能在第一時間領會她的棋和她的心情。

    更何況,這局棋是為他下的。

    她得知去年華日友誼賽、謝硯之遇襲一事的內幕之后,便有了這個想法,與謝穎獨處時,向她提起,想替她下這場表演賽。

    這違背了謝穎一直以來的教導。她是一向不讓棋手將棋盤外的事,帶到棋上來的。

    唯獨這一次,她破例,只對庭見秋說:“贏得漂亮點。”

    棋士亦是人。是人,便有愛欲嗔癡。庭見秋因為謝硯之受傷而憤怒,她也是一樣,她理解庭見秋想要報復的心情,將這一次表演賽的機會讓給了她。

    庭見秋勝券在握,一笑:“當然。”

    她果然贏得很漂亮。

    她跑出賽區,繞到謝硯之所在的觀賽區。此時,觀賽區已經散席,門前的藍色大垃圾桶里,塞滿元修明簽名過的紙扇、T恤、棋書。觀賽區里沒有人。

    她又向鐘氏杯參賽選手休息室跑去。

    沒走出幾步,在走廊上,迎面遇到謝硯之。

    謝硯之也在找她,見她跑得氣喘,好笑地向她走來:“急什么……”

    然后被庭見秋緊緊摟住脖子,啃咬似的吻。

    他們還在走廊上。這是公共區域,會被人看見的地方。

    謝硯之一面低頭回應,一面將她拉到無人的休息室里,背對著門,反手落鎖。

    庭見秋嫌熱,脫去正裝外套,只余一件單衫,下擺扎進西裝褲里。她跑得太急,脊背上泛起薄汗,被他寬大的手掌按著,帶著微微的潮意。她的吻熾熱,和他練習了半年,還是笨拙,不得章法,蠻橫地與他糾纏,舌尖、齒尖相碰,疼又快意,舒服到她身體著涼似的顫抖。

    謝硯之安撫地捏捏她柔軟的后頸,領著她順過氣來。

    她的身子挨著他的,近得他能聽見她說話時,胸腔的顫鳴:

    “我贏了元修明。”

    “嗯。我看到了。特別特別好。”

    “可就算這樣,也償還不了你手上受的這一刀。”

    她恨不得讓元修明受千刀萬剮。

    謝硯之這才知道她為什么要替謝穎下這局棋,沒忍住低低笑了聲,將她輕輕推開,豎起右手,露出掌心顏色黯淡的傷疤——自從他發現庭見秋因為心疼而格外偏心這只手,他再也不嫌棄這道疤難看了——然后炫耀地動了動手指:

    “沒關系的,我恢復得很好,它還是很靈活啊。”

    下一秒,庭見秋盯著他的指尖,臉上,從面頰到耳尖,轟地紅了一片,呆住,不說話了。

    她曾以一種荒唐的方式,感受過他指腹薄繭粗礪的觸感。

    旖旎氣氛急轉直下,謝硯之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么,跟著面色如燒,結巴:“秋秋,我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庭見秋不答,一把把他推開,推門走了。

    謝硯之跟在身后小聲解釋:“我真的沒這個意思。”

    庭見秋冷臉:“哦。”

    第74章 新世界升官發財請往他處,貪金愛銀勿……

    下半年,鐘氏杯與圍甲兩大賽事,按照賽程安排,如火如荼地進行。

    然而,一樁更大的新聞蓋過兩場重磅級賽事的熱度:

    前華國圍棋協會會長元修明,正因受賄罪接受調查。

    這件事帶著圍棋出了圈,一時舉國上下,無論會不會下棋,都在熱議這件事。

    調查還在進行中,具體情況尚未公開,全靠棋協內部人士模糊不清的爆料,滿足廣大吃瓜群眾的好奇:

    元修明任職棋協會長的二十年間,在定段升段賽、圍乙、圍甲、華國職業圍棋個人錦標賽等大型賽事中,收受賄賂,買賣假棋,破壞賽事公平;

    與棋協合作的棋鐘、棋具等廠家,以重金行賄,非法競標;

    為平賬面,棋協名下還有數個空頭公司,有名無實,用于洗錢;

    ……

    圈外人點評,沒想到圍棋這么小一個圈子,也是一塊肥餅,元修明掌權這二十年間,非法所得的贓款怕有數千萬。

    圈內棋友更是氣結。他們一路定級定段,交報名費;參加各級賽事,交參賽費;領證書、獎狀、參賽證明,還有高昂得莫名其妙的手續費。過去,他們未曾細想,如今再看,原來每個有棋協參與的環節,都壓榨出大筆油水,飽了元修明的私囊。

    這些尚且只是風言風語,沒有實質性證據,無法定罪。

    直到辛氏醫藥的獨女兼繼承人、職業棋手辛蕓初段公開承認,她在從家族賬目中,整理出父親辛戰國派手下與元修明金錢往來的證據。

    她一一核查資金的來龍去脈,證實她參加的定段賽和新象杯兩場國家級賽事中,都存在買賣假棋行為。

    辛蕓將證據以簡明清晰的形式,發表在公共平臺上,又掀起軒然大波。

    這是元修明受賄事件參與者自爆,換來的實錘。

    元修明下臺不到一月,棋協內部投票,選舉謝穎九段擔任新一屆華國圍棋協會會長。

    華國圍棋協會成立四十多年來,曾歷七屆會長。

    謝穎,是華國圍棋協會的第一任女會長。

    謝穎上臺之后,首先根據現有的證據材料,整治處理假棋事件,不依不饒,追究到底。

    以辛蕓定段賽、新象杯假棋為例,取消辛蕓職業初段身份,所有在定段賽上經查實受賄作弊的業余棋手,五年之內禁止參加定段賽;取消辛蕓新象杯冠軍身份,新象杯上收受賄賂的職業棋手,一律記處分一次,禁賽一年。

    再協助警方,厘清棋協現有賬目,一一核查合作廠家資歷,如有涉嫌金錢交易,或資質不合規者,該項目重新競標。

    最后,她發布聲明,緊鑼密鼓地推出棋協下一步計劃:

    從下一屆起,取消定段年齡限制,在定段賽中劃分幼年、青年、成年組;提升定段名額,提高女性棋手定段人數占比;進一步擴大女棋賽事的規模和影響,籌辦女子頭銜戰,將華國棋協籌辦多年卻一直沒有動靜的女子圍甲、圍乙賽事提上日程,最快明年,女子圍乙、圍甲,就可以隨男子圍乙、圍甲一并舉辦。

    誰也沒有想到謝穎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是如此的雷霆手段。

    她像是不會累一樣,整日里踩著軟底平跟鞋,在京城棋協總部忙前忙后,步履如風。她個頭小,身側圍了一堆男性下屬,著急地追著她的步子,垂著腦袋聽她的工作指示,場面有些滑稽。

    邱左思證實與元修明受賄一事無涉。他個性圓滑,明哲保身,這些年雖替元修明做事,卻總守著底線,不越雷池半步,把自己擇得干干凈凈。他配合調查結束之后,又回到棋協,照舊做他的副會長。

    他沒想到,元修明安插進棋協的親信、下屬,紛紛被革職,唯有他留了下來,還因此有些洋洋得意。大概自己做事穩妥,中了新會長的意。

    他本就對元修明不滿,樂意看棋協改頭換面。

    女領導也行吧,二十一世紀男女平等了嘛。

    才干一周,他就累得癱在家里怨聲載道,和孫子抱頭痛哭,一個不想上班,一個不想上學。

    干實事的女領導,怎么那么難應付?

    女領導本人也分身乏術。她兼任華國圍棋協會會長與女子圍棋協會會長,兩邊都有無窮瑣事,上任后一連數月留在京城,無暇處理江陵長玫圍甲的相關事宜,索性,全部扔給趙良甫,她做的只是每一輪賽事結束后,和隊內棋手們簡單視頻復盤。

    好在她隊內棋手個個省心,贏多輸少,積分一路穩居榜首,沒什么需要她勻出精力處理的。

    終于把棋協里元修明撂下的爛攤子處理了個七七八八,棋協的日常工作趨于穩定,謝穎想勻出時間練棋,備戰棋圣戰,認真考慮將華國女子圍棋協會會長的工作,交給下一任。

    她問了攀柔的意見。

    在她看來,攀柔資歷老,能力強,人脈廣,威信高。她長期擔任棋協下設的裁判委員會的委員長,清楚女子棋協的運作模式。沒有比攀柔更合適的人選。

    但攀柔很快回絕了。

    電話里,攀柔輕快地說:

    “我現在連解說都不太想接了,每天就想著練棋,準備明年的女子圍甲。好久沒有一線比賽了,一想到能下棋,就很興奮……大謝,你們江陵隊有組一支女子圍甲隊伍的打算嗎?簽我唄?”

    謝穎笑笑說:“也好。”

    另一側,痛失領隊的江陵長玫棋手們,仍在積極備戰圍甲與鐘氏杯。

    圍甲主場作戰,他們又回到江陵棋院,在陳媽小炒聚餐。

    竟然在店里見到一張熟面孔:穿著油膩膩粉底黃格子圍裙、幫忙端盤子的元天宇。

    元天宇在見到他們的當下,窘得圓臉紅透,支支吾吾,想往后廚跑,又被毛壺冰趕出來:

    “你不是說想來幫忙嗎?想幫忙去大堂端菜,后廚沒有你要幫的事。”

    他才磨磨蹭蹭地拿了小本本,去江陵隊棋手坐的圓桌邊上,掏出圓珠筆,小聲:“我來給你們點餐。”

    仇嘉銘大嗓門:“說什么?聽不清!”

    元天宇心一橫,怒喝一聲:“點單!!!”

    謝硯之裝柔弱:“服務員怎么這么沒禮貌,震得我耳朵痛。”順勢往庭見秋身上靠。

    元天宇:“……”

    元天宇:“有完沒完你們?!”

    言宜歌玩味地觀賞元天宇被折磨又不敢反抗的神情,張嘴,噼里啪啦點了一串單。

    全都是湯湯水水,又沉又燙不好端的東西。

    元天宇從后廚端菜來時,燙得小步子飛快,齜牙咧嘴,齒縫里嘶嘶作響,一把菜放下就連連摸耳垂,沒緩兩分鐘,又要去端新的盤子。

    好不容易把遠超過六人份的菜上完了,只見江陵隊六名棋手都沒怎么吃,言宜歌又把元天宇叫來:

    “服務員,打包。”

    元天宇:“……”

    一切忙完,元天宇一個人蹲在角落郁悶,言宜歌還特意繞到他身邊,快活補刀:“真好吃,下次還來。”

    元天宇把頭埋在膝蓋之間,咬牙切齒:“我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你們了。”

    毛壺冰忙完,坐到他們桌邊,解釋為什么元天宇會出現在這里。

    她元旦離家之后,元修明就再也沒有給她打過一個電話、發過一次消息,只有元天宇,每到飯點,都用消息轟炸她,格式極為統一:

    媽媽,我想吃XXXX。

    她一概沒有回復。

    元天宇想的不是她,是她的功能。

    她認真反思,一直以來,她讓元修明主持兒子的教育工作,自己只負責照料一家人的飲食起居,大錯特錯。如今兒子教育成這個樣子,她也有疏失。

    幾個月下來,元天宇在聊天框里,把全國菜系點了一遍。

    元修明被拘捕后,元天宇遭逢家變,卻沒有可以倚賴的人,變本加厲地纏著毛壺冰,想吃這個想吃那個,一日三餐變五餐,凌晨還在想夜宵。

    終于,毛壺冰煩不勝煩,把陳媽小炒的菜單拍給他:

    “想吃可以,來我們店里,照這個價錢給。”

    又補一句:

    “還有,你這輩子吃的菜,都照這個單子,把錢算清楚了,補給我。”

    第二天,元天宇就按照菜單右下角的店鋪地址,摸了過來,進門就大喊媽媽。

    毛壺冰做了半輩子家庭婦女,終于走上社會,才半年多,就體會了一把何為社會性死亡。

    陳媽還打趣她:“你兒子是媽寶?”

    毛壺冰嘆氣:“他是爸寶。他爸進去了,他還想做寶寶,只能做媽寶了。”

    陳媽倒吸一口涼氣:“小毛,你可千萬不能有事。”

    毛壺冰:“?”

    “你要是有點什么事,他豈不是要賴上我這個舅媽?!”

    新晉媽寶兼潛在的舅媽寶元天宇,困惑地看向臉色復雜地說著悄悄話的兩位長輩。

    毛壺冰和陳媽私語完,又轉向元天宇:“你知道我在和你爸準備離婚的事嗎?”

    “知道,媽,我跟你。”元天宇反應很快,像在來的路上就排練了很多遍。

    “你都快三十了,沒有什么跟不跟的。”毛壺冰神態不變,又問,“但如果你爸沒有出事,你會選他,對不對?”

    元天宇神情一滯。

    他確實很難想象自己主動離開他自幼生存的秩序。

    毛壺冰低低說道:“所以你不是想選我。只是因為我和你爸相比,看起來,我更像贏家,你選了贏家而已。”

    毛壺冰不愿意跟元天宇回京城。元天宇想待在媽媽的身邊,只好按照毛壺冰的意思,留下來打白工。

    毛壺冰再三向他確認:“你不是還要下圍甲嗎?”

    “沒關系。隊里都知道我最近狀態不好,本來就不讓我上場。”

    毛壺冰又提醒:“小炒隔壁就是江陵棋院,謝穎隊里的棋手經常在那里訓練。”

    元天宇結結實實地猶豫了半分鐘:“我能克服。”

    事實證明,他不是很能克服。

    毛壺冰送走江陵隊的棋手之后,來看望蹲在墻邊懷疑人生的元天宇:“傷心啦?”

    元天宇委屈大叫:“媽,他們欺負我。”

    毛壺冰淡淡地說:“這就是被欺負的滋味,不好受吧?”

    說完便走開,回后廚工作,留元天宇一個人,對著墻壁發呆。

    偶爾去陳媽小炒逗逗元天宇,非常緩解備戰壓力。

    可惜逗不了多久,他們又要各自奔赴下一場比賽。

    鐘氏杯組委會考慮到入圍鐘氏杯本賽的二十名華國棋手,大多是圍甲隊主力,他們充分協調開賽事時間,使鐘氏杯和圍甲賽程安排交錯,令棋手兩邊都不耽擱,還能得到充分的休息。

    鐘氏杯本賽第一輪,32強戰,在日國東京棋院舉辦。

    出發前,庭見秋、謝硯之注冊微博賬號,將頭像換成羅佩佩捏的黏土小貓,分別轉發鐘氏杯的賽事宣傳微博,配文:

    【出發。】配圖:庭見秋手捏參賽證和黏土小貓的照片。

    【出發^^】——謝硯之連發個微博都要笑瞇瞇。

    評論區,棋友們望著二人頭像上的身份認證黃標,激動不已:

    活的虎神和小謝!終于可以在評論區里盡情調戲,不對,請教他們了!

    其實他倆只是想為羅佩佩新開張的網店打廣告。

    去年,湘菜館子里,楊惠子提醒羅佩佩,她的小手工很精美可愛,有變現的空間。羅佩佩深受啟發,卻一直沒想好走哪個賽道。

    直到室友庭見秋以秋老虎之名,在圍棋圈封神。

    羅佩佩對著研究生三年攢下來的一桌子貓塑成果陷入沉思。

    她通過庭見秋,取得謝穎的授權之后,便開始捏江陵長玫全員的動物塑周邊,上架在自己的網店里。

    江陵長玫在圍甲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積累了不少團隊粉,再加上庭見秋、謝硯之不遺余力的宣傳,羅佩佩的小手工銷量很不錯。

    在商品“【庭見秋五段/秋老虎】德文卷毛小貓”一欄的評論區里,留有一條好評:

    “太太很有創意!!捏得很可愛!!最喜歡小謝和虎神,兩個一起打包帶走啦~放在棋桌上,保佑我天天進步,升段成功!”

    3天后,用戶追評:

    “咦我突然發現這兩只小貓腳下的墊子好像可以拼在一起?”

    “等等,尾巴怎么也纏到一起去了![圖片]”

    這名買家一提醒,所有同時買了謝貓和秋貓的顧客,都紛紛試著拼小貓。

    還真是。

    羅佩佩慌了。謝硯之和庭見秋暫時沒有公開的打算。

    據謝硯之說,庭見秋要等升九段了才愿意給他名分。

    羅佩佩:“你升九段用了幾年?”

    他是在十八歲參加“英華杯”三國圍棋擂臺賽的時候,靠連勝戰績直升九段的,已比靠勝局數量慢慢升級的棋手快很多了:

    “六年。”

    羅佩佩更慌了。謝硯之升九段都花了六年,秋秋這才定段一年,離公開遙遙無期,他們倆的地下戀情,不會因為她提早走漏消息吧!

    她只好背鍋,用手工小店的微博號,發了一條微博:

    “對不起大家,我認罪,其實我是見雁知秋cp粉,夾帶私貨。[流淚]”

    她想了想,誠意還是不夠,又補一條:

    “大家如果不滿意的話,退貨退款的申請我這邊都會盡快通過滴!”

    羅佩佩的心在滴血。她沒想到自己手工小生意剛啟動,就要準備血虧賠錢,在微博和小店公告處都說明了退貨退款流程之后,抱著手機,一屁股坐在沙發邊上,腦子懵懵的。

    等她終于振作起來,打開微博,訝異地發現自己那條自首cp粉籍的微博底下,顯示:

    【江陵長玫-謝硯之贊過】

    眼尖的網友截圖謝硯之的點贊痕跡,發在評論區里:

    【什么意思??正主也磕???】

    【當年師兄師妹cp粉有這么好的待遇嗎?一路狂舞,換來師兄的冷處理,和師妹的一串臟話。區別對待別太明顯了小謝。】

    【正主蓋章認證的cp粉是吧,我什么時候嗑cp能有佩佩老板這么好命。】

    【搬小板凳等一個虎神點贊。】

    這一來,不僅退貨退款申請只有寥寥數個,羅佩佩后臺還涌進不少成雙購買黏土小貓的訂單。

    羅佩佩感激涕零,給謝硯之發消息:“小謝,你真是我的財神爺。”

    謝硯之回復:“不客氣。謝謝你在我追秋秋的時候替我說了不少好話。”

    羅佩佩態度真誠:“畢竟你們真的很配。”

    謝硯之:“謝謝。”

    佩佩一看這么內斂的表達,就猜到:謝硯之在爽。

    “秋秋那邊,你這樣點贊沒關系嗎?”

    “她什么也沒說。沒說就是同意,這叫默許。”

    羅佩佩發過去一個大拇指:“沒錯,就是這樣,一點點試探她的底線。只要態度夠軟,犟種也是會讓步的。封你為第二任秋學家。”

    謝硯之半晌才回了一句:“嘿嘿。”

    又在爽了啊,小謝。

    辛蕓看到庭見秋和謝硯之賽前發的鐘氏杯預熱微博,知道庭見秋即將赴日比賽,給她撥去一個電話。

    庭見秋正復盤,接起,用半開玩笑的語氣:“喂,辛業余。”

    被取消了職業段位的辛蕓:“……”

    早知道她一張嘴就這么有攻擊性,辛蕓不會選擇打這個電話。

    “我干了一件大好事誒,你不謝謝我,還嘲笑我?!”

    庭見秋笑說:“我看到你發的證據貼了,干得好,小蕓。你現在都會看賬啦?”

    “是啊。老頭這不讓干那不讓干的,去年新象杯之后,我索性學起管理家族企業的事了。別說,我腦子真好,上手特別快。”

    “我早就想問,辛董竟然同意你發這個帖子?”

    就算是辛蕓的私人賬號,只要辛戰國不同意,有一千種、一萬種攔截她的方法。

    “可能是我跟他斗了太久了,他也累了。更何況,隨著調查深入,這些事瞞不住,還不如自己爆出來。”辛蕓淡聲,“總之,他說,既然我能干好集團的事務,未來整個辛氏都是我的,丟臉也是丟我的,他讓我自己做決定。”

    父女鏖戰,并不見血。不過是耐力比拼,拔河拉鋸。

    比誰更想要權力,誰命更長、更硬。

    最終,辛蕓獲得了權力,同時,辛戰國也成功把辛蕓,同化成了下一個辛董,用家族企業的使命,長久地將她禁錮住。

    雙贏、雙傷。

    庭見秋心下一酸:“那未來要叫你小辛董了。”

    她還是很難想象辛蕓自此之后離開賽場,西裝革履、在商言商的樣子。

    辛蕓語氣里一點沉悶之色也無:“對我態度好一點啊,日后我負責投資贊助,我就是你們的金主媽媽啦。”

    這一年多來,她出入職業圍棋圈,看似空空走了一遭,職業棋手的身份也沒有、獎項也沒有,唯一的收獲,是結識了渝都廣行、江陵長玫等華國各地的棋手。

    從他們身上,她好像領會,為什么爺爺如此著迷圍棋,臨終前千叮嚀萬囑咐,只要辛氏醫藥沒有破產,就要一直贊助華國圍棋事業發展。

    因為這世上真的有這樣一群癡人,仰望著神之一手,將一生燃盡在縱橫十九道之間。

    圍棋本身無法創造任何經濟價值;比起其他體育競技類項目,又過于小眾,缺乏關注。本就稀薄的賽事獎金,往往被高段壟斷,低段只能靠圍棋教學,擔任賽事的工作人員,賴以生存。

    升官發財請往他處,貪金愛銀勿入斯門。

    得有人看到他們靈魂里幽暗卻頑強不肯熄滅的光,為他們添一把火。

    于辛蕓而言,實現他人的夢想,或許,也算是一種夢想成真。

    第75章 女皇正位白日下依偎

    鐘氏杯本賽,賽程漫長。32強、16強與8強戰,單敗淘汰,每月一輪,分別在日國分賽場、華國分賽場、朝國分賽場進行。

    叢遇英雖然沒有入圍鐘氏杯,但也一直跟著隊友們南征北戰。

    主要起一個吉祥物的作用。

    每輪賽前,全隊把叢遇英團團圍住,讓他抽塔羅,占吉兇。

    32強,太陽正位。

    16強,世界正位。

    叢遇英凡抽不是自己要親自上場的比賽,手氣都大吉大利,隨手一翻,全是上上簽。

    賽況也正如他的牌所料。鐘氏杯16強結束之后,江陵長玫圍甲隊以積分榜第一,進入圍甲季后賽奪冠區;江陵隊5人,闖入鐘氏杯8強。

    于華國圍棋乃至世界圍棋而言,這一年,當之無愧,是江陵長玫的奇跡之年。

    鐘氏杯8強戰,在朝國首爾圍棋道場舉辦,首爾圍棋道場的韓智閔校長為東道,布置場地,親自接待。

    這一輪,鐘氏杯四分之一決賽,江陵隊至少有一名棋手,將要止步于此。

    在朝國等待抽簽結果的當夜,隊內氣氛罕見地有些凝重,連吃烤肉的時候都唉聲嘆氣——連沒有進入本賽的叢遇英,他們也時刻帶在身邊,他們盼著能總是一起,同患難,共進退。可鐘氏杯是個人賽,而非團體賽。他們能一起攜手走到八強,已是老天眷顧,簽運驚人。隨著比賽層層淘汰,總有人要先離開。

    抽簽結果晚七點公示:

    庭見秋、仇嘉銘、石川理都沒有抽中隊友。

    言宜歌對陣謝硯之。

    一看到這個結果,仇嘉銘和石川理,一個給言宜歌夾肉,一個給言宜歌遞紫蘇葉,言宜歌面前鐵碟子上肉菜堆疊成山,她克制地長吸了一口氣。

    言宜歌左右兩側,庭見秋把言宜歌面前的鐵碟子往前一推:“干什么呢你們?都夾回去,自己吃自己的。”

    謝硯之也說:“棋還沒下,誰輸誰贏沒有定。”

    言宜歌已經不再是和師兄下棋前會緊張得睡不著覺、輸棋后會氣得哭鼻子的小女孩。

    夾給她的肉,不吃白不吃。

    她說:“我會盡力下的。”

    當晚,叢遇英在塔羅牌堆里,摸出一張女皇正位。

    這局棋,281手,兩場劫爭,言宜歌一度在謝硯之的攻勢之下處于下風,卻始終姿態頑強,分毫不讓,最終,言宜歌以半目優勢戰勝奪冠熱門強九段謝硯之,成為本屆鐘氏杯最不可思議的黑馬選手。

    在此前,言宜歌與謝硯之極少的幾次大賽相遇中,言宜歌從未戰勝過謝硯之。

    賽前,甚至有人又挖出十二三歲的言宜歌輸給謝硯之時,哭得抽抽搭搭的視頻。網友評論說,好想念當年的北極兔,沒有學會這么多臟話,哭的時候像個小粉包子。

    賽后,鐘氏杯轉播視頻里,在全世界圍棋愛好者的目光下,半目勝的言宜歌,起身,向謝硯之深鞠一躬:

    “謝謝師兄。”

    謝硯之同樣起身,回以一禮。

    棋友們才意識到,言宜歌已經長大太多。

    不再是生長在謝硯之光環之下的小師妹,也不是什么觀賞價值極高的小動物。

    她是和謝硯之等高的棋士,鍛造出迥異于師兄謝硯之、隊友庭見秋的,獨屬于自己一脈的棋風,注定成為當世棋壇之上,所有棋士奪冠路上繞不過去的難關。

    比兩名選手更激動的,是他們的老師,朝國棋圣韓智閔。

    韓智閔上臺,一手摟一個,將他的兩個華國弟子緊緊抱入懷中,不管言宜歌怎么尖叫掙扎都不松手。

    在兩米多高、體格健碩的韓智閔懷中,謝硯之和言宜歌被老師熟悉的體溫包裹,如兩只雛鳥,仿佛又回到了他們的童年時期。

    那時的他們,那么小,于他們而言,圍棋玄妙如謎,寬廣如寰宇。

    韓智閔將下巴在言宜歌柔軟的發頂埋一埋,又去蹭蹭謝硯之精心打理一早上才肯出門的頭發,小聲說:

    “其實這些年,你們倆之間,我一直都更喜歡小歌。”

    一提起這事謝硯之就來氣:“你偏心偏到家了,誰看不出來啊。”

    言宜歌震驚:“真的假的,我怎么不知道?!”

    四分之一決賽的全部四場比賽結束之后,還有記者想就師兄妹的世紀對決作采訪,卻只堵到了言宜歌。

    謝硯之和庭見秋又一次,跑到芝蓮去玩了。

    一年之后,故地重游,兩個人駕輕就熟,買車票、訂旅館、訂餐廳、訂游艇,在城市小巷里,沿著爬滿地錦的矮墻邊牽手散步,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庭見秋突然想起來:“你的初戀好像是小歌吧?”

    謝硯之詫異:“誰說的?”

    “叢遇英。”庭見秋毫無猶豫地出賣隊內吉祥物,“他說,是你去年生日趴上,玩掰手指的時候說的。”

    謝硯之:“……”

    某些人看似活著,但已經死了。

    “所以,你以前喜歡過小歌?”庭見秋睜大眼問。

    看起來只是好奇,隨口八卦隊友的戀情。

    謝硯之心煩地低頭堵她的嘴。

    庭見秋安靜兩秒,眨眨眼,繼續問:“所以,小歌真的是你初戀啊?”

    謝硯之又去親她,往她唇瓣上很輕地咬一口。

    庭見秋被咬,卻笑起來,兩眼彎彎。風自明凈的海面上卷起,吹動天際船帆似的云影,熾烈的正午光彩打在她舒展的眉眼上,比海面的波紋還要明亮:

    “你知道我喜歡你親我,所以我會一直故意氣你,對吧?”

    謝硯之無奈地笑了,抬手揪她的臉。

    庭見秋機敏地矮身一躲,伸出手臂圈住他的腰,乖乖地把臉挨過去,埋在他胸前悶聲說:

    “小時候見過,一起下棋,后來才意識到是初戀……這說的明明是我嘛。不過你開竅是不是有點太早了?”

    一瞬間,好像芝蓮市所有被日頭烤暖了的云都落了下來,落進謝硯之心里,無比柔軟、踏實,散發著微咸卻又甜蜜的海風香氣。

    謝硯之摟緊她:“不早。我還覺得有點太晚了。”

    他們的下一場比賽,庭見秋的鐘氏杯半決賽和謝硯之的圍甲季后賽,在一個月后的深秋。

    他們還有很長時間,能在白日下依偎,吸收足夠的暖,一起渡過下一個冬。

    十月底,鐘氏杯半決賽抽簽結果公布。

    言宜歌持黑對陣庭見秋持白;石川理持黑對陣仇嘉銘持白。

    兩場比賽,分兩天進行。

    第一場,庭見秋將戰勝謝硯之的本屆黑馬選手言宜歌斬落馬下,以銳不可當的姿態闖入總決賽,成為繼第二屆的謝穎九段之后,第二名闖入鐘氏杯總決賽的女性棋手;

    第二場,仇嘉銘戰日國強九段石川理,更是眾人關注的焦點。

    棋友們還記得十一年前,仇嘉銘正是在第六屆的鐘氏杯總決賽,與石川理對決時慘敗,自此一蹶不振,直到去年加入江陵長玫,才漸見起色。

    本屆鐘氏杯半決賽,幾乎復現了十一年前的情況。

    只是棋枰兩側,昔日的日國桀驁不馴少年英杰,已接替先師,成為新一代日國圍棋的中流砥柱,中堅戰力;當年華國舉國矚目、被寄予重振華國圍棋的天才棋士,如今已成為一名被失敗磋磨了許多年的中年人,舉手投足雖仍帶天真稚氣,額角眼尾卻不可避免地留有年齡的痕跡。

    有棋友將二十二歲、第六屆鐘氏杯決賽之前的仇嘉銘,與如今三十三歲的仇嘉銘,剪輯在一起,做成燃向視頻,為仇嘉銘助陣。

    仇嘉銘看了,卻只是復雜一笑。

    他以為自己在游戲人間,可十年混沌,人間風雨催人老。

    上一場失敗,斷送了他職業生涯最寶貴的十年;如果再一次,他敗給石川理,他知道,他和鐘氏杯的緣分,將會終結于此。

    他不甘心。

    賽前一晚,夜半,他焦慮得睡不著,在酒店走廊里來回走動,路過訓練室。

    燈仍瑩瑩地亮著。

    庭見秋、言宜歌已經完賽,應當在休息;石川理和日國的老一輩棋手教練,住在不遠處的另一家酒店。仇嘉銘想不出此刻有誰還會在訓練室里工作,推門而入。

    是正在趕稿的楊惠子。

    從圍甲,到鐘氏杯,她一直隨隊,脖子上掛著巴掌大的便攜相機,背包里裝著輕薄本筆電,方便隨時記錄素材、撰寫文稿。

    她是伶牙俐齒、八面逢源的個性,隨隊工作時,話卻不多,刻意壓低存在感,像隱藏氣息、怕攪擾獵物的狩獵者,又像是拍攝紀錄片時蔭蔽的攝像頭。

    只在深夜,她會出沒在無人的訓練室、休息間。白日里熙熙攘攘的公共空間,成為只屬于她的房間。

    仇嘉銘叩響門扉,篤篤兩聲:

    “還不睡啊?”

    楊惠子抬起一雙熬得困倦泛紅的眼。她配了一副圓框棕邊眼鏡,平時不戴,只在伏案寫作的時候會戴。

    “剛寫完俱樂部要用的新聞稿,今天秋秋、小歌那場比賽那篇。我還要接著寫《長玫往事》。”

    撰寫《長玫往事》,是謝穎布置給她的工作。

    一個月前,松田一助與中谷山分別在華國和日國,以勒索罪被拘捕。在兩國警司的協同審理之下,他們交代了過去三十年勒索元修明的全部細節,并且給出了用于勒索元修明的證據:

    三十年前,他們為與元修明相制衡,留下一段證明元修明曾出現在卡拉OK的影像證明,和一段三人事前交流的錄音。

    錄音里,元修明清晰地交代松田一助和中谷山二人當夜幾時幾點出現在卡拉OK,事后配合調查時應當說些什么。

    松田一助問,那兩個女生,我們什么都不能做?

    說完和中谷山都是一陣嘻嘻哈哈。

    “不需要做。”元修明話音陰鷙,似笑非笑,“做也可以。”

    這個視頻見天日之前,甚至連他最親近的副手邱左思、妻兒毛壺冰與元天宇都不知道,華國圍棋協會的前任會長元修明,竟然精通日語。

    證據到手,現任棋協會長謝穎立即重啟三十年前陸長玫事件的調查。

    謝穎不能滿足于僅僅以發布公告的形式證明陸長玫的清白。她集結手下的公關與媒體,全面造勢,將埋沒于污名之下的職業女棋手陸長玫三段,重新介紹到世人面前,期待三十年后的新世界,能夠給予她應得的評價。

    楊惠子的敘事,是陸長玫重回棋壇的一部分。她深知謝穎囑托之重,在棋壇老一輩的幫助之下,耗盡心力,打撈有關陸長玫的、為數不多的資料,為她構筑長篇個人史。

    她眼望門邊的仇嘉銘:“你明天有比賽,還不休息嗎?”

    仇嘉銘看著她沉默。

    平日里那套在人群里百試不爽的嬉皮笑臉,碰上楊惠子,像是小美人魚喝下女巫的藥水,一切陡然失效,只剩啞然。

    好在他不必說什么,楊惠子也心領神會。

    半晌,仇嘉銘問:“哎,如果。”

    “什么?”

    “……如果我明天贏棋了,你能寫一篇有關我的稿件嗎?”

    他嗓音壓得輕,小心翼翼。

    楊惠子掰過電腦屏幕,出示公眾號已發稿件記錄:

    “我寫過啊,你的每一場比賽,我都出了新聞稿。本記者一視同仁。”

    “不是這種。”仇嘉銘有些窘地摸了摸眉頭,“是你公眾號上的人物專稿。你給秋秋、小謝他們都寫過的那種。連石川都有。”

    “我也寫過。”

    仇嘉銘急得站直了:“三年前那篇黑稿不算。”

    “我知道,那篇不算。”楊惠子失笑,“我也覺得不算。”

    “那你還說你寫過。”

    楊惠子朝他勾勾手:“仇嘉銘,你過來看。”

    她嗓音甜,“銘”字的后鼻音念得重,拖出鮮明的長音,他鬼使神差地真的上前幾步。

    楊惠子從江陵長玫俱樂部的官號,切回“觀棋多語楊惠子”的私人賬號,點開草稿箱——

    從去年七月,“觀棋多語楊惠子”創號初期,楊惠子為他醉中戰勝謝穎的那盤棋,再到宜川“豐健杯”圍棋團體錦標賽中,仇嘉銘驚艷大眾的數盤棋,再到他AI訓練中幾盤與Zen互出高招妙手的棋局,云松杯,圍甲,鐘氏杯……

    四十余篇,二十萬字,她從未發表。

    全部都是仇嘉銘。

    “我一直后悔,三年前的那篇稿件。”

    仇嘉銘慌忙打斷:“你沒有做錯什么,隨便來個什么記者都會這樣寫的。”

    他自詡心胸開闊。自己選了遠離職業、自我放棄的一條路,怨不得批評。

    卻唯獨對楊惠子的報道格外介懷,介懷到了不像他的地步。

    想要被一個人看重,想得到她的期待,想被她贊美。

    贏棋之后,有了值得跑向的人。

    “我是隨便什么記者嗎?”楊大記者憤而揚眉,“總而言之,片面的事實不是事實,新聞記者落筆一字千鈞,這都是我這兩年才慢慢明白的事。”

    楊惠子側面輪廓,被電腦調成護眼模式的黯淡熒光照亮,瑩潤的頰邊像落了層雪。

    “所以,我一直在觀察,盡可能地多了解你,不想貿然地把這些發出來。

    “對于你,我有歉意,再怎么謹慎也不為過。”

    “歉意”二字,讓仇嘉銘眉頭微妙地顫動一剎,他起身,歪了歪頭,語氣輕松:“我回去睡覺,你也早點休息啊,小心熬成老太婆。”

    “比我大了半輪的家伙怎么好意思說我!”

    行至門邊,他微回過臉,最后再望了桌邊埋進鍵盤里的毛毛躁躁圓腦袋一眼。門外走廊,只開了一盞高懸的頂燈,他的眼神籠在眉骨投下的陰影里,晦暗不明。

    第76章 三劫循環黑白相生,永無終局。(主仇……

    鐘氏杯半決賽第二輪,仇嘉銘對陣石川理,于上午十點整開賽。

    按照鐘氏杯規則,每局雙方用時三小時,三小時耗盡后,各有五次一分鐘讀秒。中午一點封盤,供參賽選手午餐、午休一小時。

    石川理棋風細膩穩健,面對棋路詭譎多變的仇嘉銘,以不變應萬變地開局。

    身為江陵長玫唯一的商借外援,長期與長玫隊共同訓練,他知道仇嘉銘棋感驚人,所以行棋更厚,不留味道,不給仇嘉銘出棋的空間,又借助厚實,發起猛烈的攻勢。

    仇嘉銘在石川理的厚勢之下,大膽打入,落子機敏,眼看即將在石川理空中成活。

    一旦仇嘉銘成功治孤,撈去石川理空中大半目數,這局棋,石川理便幾乎再無獲勝的希望。

    三小時后,封盤前一刻,仇嘉銘產生錯覺,落下一手沖。

    賽后復盤時,仇嘉銘詳細地介紹他如此行棋的心路歷程:

    按照他的計算,如果石川理跟著應棋,他可以利用石川理的兩處斷點,將孤棋與角部白棋實地聯絡。

    落子三秒后,他便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思路是多么想當然。

    如果石川理不是簡單應招,而是回身追究白棋孤棋的棋形缺陷,任仇嘉銘的白棋沖斷黑棋,將會出現黑白兩塊單眼孤棋對殺的局面。一旦卷入對殺,形勢將會極為復雜難測。

    突破不成,反倒是作繭自縛,將自己陷入非生即死的極端境地之中。

    不待石川理落子回應,便到了封盤的時間。

    雙方棋手在鐘氏杯裁判的監督之下,進入兩側休息間,進行為期一小時的修整。

    這一小時間,他們不能使用電子設備,仇嘉銘并不知道弈世論壇上的棋友們如何緊張地討論他的這局棋。

    仇嘉銘在封盤前落下的最后一手棋,是業余棋手花時間琢磨也能勘破的俗手。

    石川理有足足一小時思考接下來的變化,必然不可能中計;更糟糕的是,在封盤的一小時里,仇嘉銘也能通過計算,清楚地意識到他如何親手將這盤重要的棋推入致命的境地。

    而仇嘉銘,那可是輸了一場棋、十年都緩不過來的心態差。

    弈世論壇之上,棋友們一片唱衰。他們甚至可以想象仇嘉銘在休息室里捶胸頓足、嚎啕崩潰的樣子。

    老仇第二次征戰鐘氏杯本賽,恐怕將要又一次終結在老對手石川理手中了。

    在這封盤的一小時內,鐘氏杯賽場上華國備戰間內,華國選手和教練都對著大盤上的棋形,緊張討論仇嘉銘是否仍有突圍出線的空間。

    演練了幾種可能的變化,都是石川理形勢占優。

    仇嘉銘想在空中成活,難;想以孤棋,殺石川理厚勢,更難。

    庭見秋細細為楊惠子解釋,為什么仇嘉銘這一手沖是敗招。

    隨隊一年半,楊惠子棋藝進展很大,能大體跟上教練、選手們的討論,庭見秋一點撥,她就能自己上手擺棋。

    備戰間里,氣氛一陣低迷。除庭見秋還坐在桌邊安靜試下,其他人都已煩躁地在備戰間里來回踱步,等待一刻鐘后封盤休息結束,仇嘉銘在石川理的猛攻下走向他們計算好的敗勢。

    言宜歌忍不住抱怨:“老仇又下棋不過腦子。”

    “不過這手沖確實很誘人,眼看著白子孤棋就能沖斷連回了。”謝硯之嘆,“我的第一感也是沖。”

    這盤棋沒什么好聊的了,早就被淘汰了的遲緯開始探聽江陵隊內部八卦:

    “撇去國籍不談,你們更希望誰贏?”

    言宜歌:“怎么,京城隊內斗雞犬不寧,又想來離間我們?”

    遲緯跟著江陵長玫混久了,學習到了極為標準的滑跪姿勢:“我哪敢啊青天大老爺。”

    謝硯之友善微笑:“能不能兩個都輸,打包出局?”

    一個曾經和他競爭庭見秋最好朋友的位置。一個曾經和他競爭庭見秋。他會永遠盯著他們。

    “……其實,”庭見秋低首看棋,輕聲說,“不是不可能。”

    “什么?”

    庭見秋持仇嘉銘的黑棋,在變化中落下一子:

    “兩個都輸。”

    下午兩點整,封盤結束,對弈雙方回到棋枰兩側。

    棋鐘重新走動。

    面對仇嘉銘先前的一手沖,石川理果然冷靜不應,按照備戰間棋手們演練出來的情況,下出最優解,意圖和仇嘉銘展開對殺,終結戰局。

    出乎意料的是,仇嘉銘很冷靜。

    這種冷靜,不是那種崩潰自責過后絕望的平靜。更像是將對殺復雜變化鉆研透徹的胸有成竹,無論石川理如何采取攻勢,仇嘉銘直播時神態夸張的臉上,都現不出一絲多余的表情。

    備戰間里,庭見秋望著直播棋盤的屏幕,口中低聲念:

    “扳。”

    “退。”

    “虎。”

    “打。”

    ……

    仇嘉銘黑子行棋二十手之后,她似陡然松了口氣,最后,隨著仇嘉銘取棋落子,念出一聲:

    “倒撲。”

    仇嘉銘在封盤一小時之中的計算,與她分毫不差。

    這是白棋在巨大失誤之后,萬死之中,最好的結果。

    至此,所有人都看清了仇嘉銘的目的:

    他在盤面上,對殺間,造出三劫循環。

    三劫循環,盤面黑白相生,如流動活水,源源不斷,互相提吃,永無終局。

    按照大賽規則,出現三劫循環這樣的特殊棋形,判和棋,立即加賽一場。

    眼下這局棋已經耗費四個多小時,兩名參賽選手都在高強度腦力運動中,體力消耗殆盡。

    正是由于圍棋賽事對體力的高要求,江陵隊成員在謝穎和趙良甫的指導下,每日在圍棋訓練之余,補充體能訓練。

    即便如此,加賽,對于參賽雙方而言,都是痛苦的考驗。

    尤其是三十三歲的仇嘉銘。

    在體能上,他很難與年輕五歲的石川相比。

    棋局還未完畢,石川理仍不肯放棄,凝神苦思有沒有辦法可以避免三劫循環的出現,或者主動放棄三劫循環是否仍有勝算;鐘氏杯的工作人員已開始布置加賽會場。

    半小時后,石川理最終妥協,同意和棋。

    此時,鐘氏杯組委會的工作人員已經收拾出加賽的會場,請兩位棋手稍事休息,加賽馬上開始。

    仇嘉銘起身,就著尚未收拾的盤面,和石川簡單復盤了幾句,便各自返回休息室。

    若是平時,這盤棋值得聊的地方太多了。

    只是此刻,二人心頭都裝著更重要的下一程加賽。

    在他們修整的一小時里,弈世論壇持續沸騰。

    一半,是在研究仇嘉銘的三劫循環。能在復雜纏繞的戰局之中找到唯一的生路,將必敗的局勢扭轉為和棋,贏得加賽的一線生機——仇嘉銘展現出了令棋友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頑強,與對勝利的渴望。

    另一半,早在棋局開始前,已開始用弈世點壓勝率。

    棋友在石川理身上壓的賭注,一騎絕塵。

    無論是二人過往對局的勝率,仇嘉銘上一盤棋起伏不定的表現,還是仇嘉銘的年齡,都很難令人對他產生信心。

    休整時間結束后,工作人員分別前往兩邊休息室,詢問兩位棋手能否開始加賽。

    加賽規則不變,仍為慢棋。

    仇嘉銘沿著休息室與賽場之間長而窄的走廊,跨步而出。

    走廊盡頭,賽場入口處,是捧著相機的楊惠子。

    她胸前配著特殊的記者類工作人員證,所以才能在此刻,以賽前拍攝新聞素材的名義,出現在這里。

    “仇嘉銘!”她細長的彎眉擔憂地擰到一塊去。

    她可以說加油,可以說我相信你。可以說你和石川理之間,與國籍無關,我最希望你贏。

    卻又害怕自己的期待給他帶來更多的壓力。

    仇嘉銘聽見,一揚眉,略帶疲色的臉上,陡然現出一個無所謂的笑。

    擦肩而過的瞬間,他抬起手,寬大手掌平平擦過楊惠子發頂:

    “把我拍得好看一點啊。”

    楊惠子提起的一口氣,猛地松下去,好氣又好笑:“你這家伙……”

    他回過臉,笑著沖她眨了眨眼:“別擔心。”

    加賽于下午四點開始。

    仇嘉銘取地,石川理取勢,兩名棋手都以自己最擅長的方式,展開第二輪對局,行棋慎之又慎,如履薄冰。備戰間,棋手、教練們在備戰間中觀賽,集思廣益,也挑不出二人的棋有什么問題。

    石川理在棋局中,充分發揮自己的年齡和體力優勢,極力攪動棋局,挑起更為復雜的對殺,迫使仇嘉銘應戰。

    這棋,仇嘉銘熟。

    ——庭見秋剛剛返回棋壇,定段之前,就是這樣下棋的。

    兇悍強硬,寸步不讓,逮著機會就是干,把棋盤當屠宰場,遍地殺戮,招招見血。

    那時候,仇嘉銘沒日沒夜地和庭見秋下網棋,多蠻橫無理、多令人血壓拉高的手筋他都見過。

    一開始,他也會被激得上頭,氣血上涌,擼起袖子就是干——殺棋誰不會?今天必須有一個凈死。官子?什么是官子?中盤就給我橫著出去。

    后來生生被庭見秋揍冷靜了。

    論計算,論直線攻殺能力,他實在是不如庭見秋。

    他的優勢是不時冒出的輕靈鬼手,偶爾,能硬控屏幕另一側的庭見秋兩分鐘。

    為了和庭見秋相抗,他早練出忍術,眼望大局。無論對方下出多么過分的棋,都審慎計算對殺的必要性,絕不貿然應戰。

    再后來,庭見秋習得韓智閔、謝硯之、言宜歌師徒一脈綿密細膩的棋風,棋力大漲。

    石川理沒見過之前那個提刀就是干的恐怖新人庭見秋。

    如果他見過,就會知道,他在修整的一小時里,和日國隊的棋手、教練們商議的,為與仇嘉銘加賽而定制的這套亂戰戰術,和當年的庭見秋相比,完全是小巫見大巫。

    不僅讓渡他自身的優勢,而且,仇嘉銘還完全免疫。

    幾次攻殺無果,仇嘉銘應對沉穩機敏,石川占不到便宜,只是形成了地勢轉換,盤面依舊二分。此時棋盤上百余手,時間已過去三小時。

    一小時封盤之后,石川重理思路,轉換棋路。

    一言以蔽之,拖字訣:

    絕不速戰,盡量將戰線拉長,期待仇嘉銘體力不支犯錯。

    此時已近晚上八點,兩名棋手持續作戰十小時,精疲力盡。

    全世界棋友都為兩名棋手的身體狀態憂心。尤其是仇嘉銘。他高大身型如玉山將崩,肘撐在棋桌上,扶著歪斜的身子,不時手指攢動眉心,強迫自己凝神。

    弈世論壇上,從早期叫衰仇嘉銘,認為他縱使下出三劫循環,也不過是使他的失敗延后了一點,到對好不容易作為江陵隊外援、在華國刷了些好感度的日國棋手石川,破口大罵。

    【小日子打將、熬鷹,就是欺負老仇年紀大。真賊啊。】

    【下不過老仇是吧?下不過就投了啊!】

    【想贏想瘋了吧!有沒有想過棋譜出來會有多難看啊!】

    【建議鐘氏杯棋譜顯示每一步棋的落子時間。讓全世界看看,一步業余都能看出來的小尖,他花了多久。】

    有日國的棋友涌進論壇,用翻譯器為石川抱不平:

    【石川選手只是下棋謹慎。】

    【這可是鐘氏杯,半決賽,想贏有什么錯?】

    【請舉出石川選手違反的比賽規則。】

    【體力也是職業棋手綜合實力的一部分。】

    ……

    日服、國服掐得天昏地暗,兩國管理員加班管理論壇,屏幕上方滾動紅字,請用戶理性交流,注意和諧,不要上升人身攻擊,傷害他人民族感情。

    掐架高樓里偶爾閃過一串看熱鬧不嫌事大的“kkkkkkk”。

    那是本國棋手早在八強都被淘汰干凈的朝國棋迷,來吃瓜圍觀了。

    掐到夜里十一點半,論壇安靜了。

    一棟高樓以驚人的速度拔地而起:

    【恭喜仇嘉銘八段一目半戰勝石川理九段,進入鐘氏杯總決賽!】

    直播鏡頭里,裁判點目判仇嘉銘勝后,仇嘉銘與石川理相對起身。

    華日兩國在棋賽之后致敬對手的禮節并不相同。

    仇嘉銘走了個最洋氣的路線——當著全世界觀眾的面,他給了石川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石川在仇嘉銘懷中,滿臉意外與窘迫。

    華日兩國棋迷,手里的鍵盤還磨得熱乎著,此時對著鏡頭中的兩人,哽住。

    得,都白掐。他倆好著呢。

    或許棋盤之外的觀眾,永遠無法真正理解棋盤兩側的棋手,能在一局棋的時間里,產生如何深重的情感聯結。

    半晌,石川嫌棄地拍拍他的肩:“快松開,肉麻死了。”

    仇嘉銘不放。

    “我現在是日國一哥,你當眾抱我我還推不動你,你讓我回國之后臉往哪放?!”

    仇嘉銘妥協,悻悻松手:“好吧。”

    時間太晚,二人又都已透支。他們約好,回到江陵之后,一起用Zen復盤這兩局棋。

    仇嘉銘離去前,最后又深深地看了石川一眼。

    看得石川發毛。

    ——但他又恍然理解,這局棋對仇嘉銘而言意味著什么。

    仇嘉銘看向的,不是眼前這一局棋的手下敗將。

    而是十一年前,曾經在鐘氏杯決賽上打敗過他的,十七歲的日國少年英杰石川理。

    十七歲少年勝者的形象,如鉛水一般,沉重地溶進他的噩夢里,每當他摸到棋盤棋子,這夢魘都會攪擾他。

    今天,三十三歲的仇嘉銘,終于能夠向十七歲的石川理告別。

    從此以后,他的每一盤棋,都會像他的靈魂一樣,輕盈得像一捧湖上新萍。

    楊惠子從備戰間,一路奔向賽場,舉著胸口的記者牌四處問:仇嘉銘在哪?

    有見到仇嘉銘的工作人員指向休息間。

    她又是一路狂奔。

    她有太多話要說。四十篇報道不夠。二十萬字不夠。她的公眾號,裝不下此刻她震顫感動的心情。

    在她推開休息間大門的瞬間,她喉間的句子化為烏有。

    仇嘉銘和衣躺在休息間的沙發上,一身暗灰西裝在沙發上蹭皺。長腿蜷不下,歪在一邊,半踩在地上,手臂也以一個類似馬拉之死的姿態垂下來,睡得四仰八叉,人事不知。

    他的睡容,天真得像個孩子。

    仿佛人間三十三年,一切失意,苦難,都只是如羽毛一般溫柔地掠過他。仿佛他從未被傷害。

    第77章 我的秩序現在,定義公平的人輪到我了……

    鐘氏杯半決賽終于落下帷幕。

    華國棋手庭見秋五段、仇嘉銘八段,將在兩個月后,新舊年相交的一周間,完成鐘氏杯總決賽,三番棋。

    這是世界棋壇之上,最受矚目的新人與最令人驚喜的老人之間的對決。

    而對于庭見秋和仇嘉銘而言,鐘氏杯總決賽,不過是他們一起下的無數盤棋中,尋常的三局棋罷了。

    他們仍維持日常的訓練節奏。

    除去備戰鐘氏杯,他們還要為圍甲季后賽做準備。

    圍甲常規賽的前八名,進入季后賽的奪冠組。排名靠后的棋隊,首先展開爭奪,角出勝者,再由勝者來挑戰排名前列的棋隊。

    位居奪冠區第一的江陵長玫,賽程安排在一整個圍甲賽季的尾聲,靜待其他棋隊的挑戰。

    謝穎極為看重麾下棋手能否在圍甲季后賽奪冠,卻無暇陪同訓練:

    時隔五年,她再一次對“棋圣”頭銜發起挑戰。

    這是她擔任華國圍棋協會會長之后, 第一次參加大型賽事。

    “棋圣戰”于京城召開。謝穎整理完工作,就按照賽程安排,直接從華國棋協總部辦公室,來到賽場。

    進入賽場前,她訝異地發現,本該在江陵忙于訓練的年輕棋手們,竟然都出現在了賽場門口,齊刷刷地穿著謝穎設計的亮粉色長玫隊隊服。

    謝穎終于承認:“……這衣服確實丑,你們要不還是算了……”

    謝硯之如臨大赦,飛快裹緊外套,把搭在里面的T恤嚴嚴實實地遮起來,左右警惕地看看,確認沒有記者拍照。

    棋手們像謝穎在他們比賽時會做的那樣,一一擁抱謝穎。

    庭見秋:“謝老師,我們會替你照顧好棋盤外的事,你只需要好好下棋。”

    謝穎興高采烈:“真的假的,你能替我上班?”

    仇嘉銘:“不要把棋盤外的恩怨帶到棋盤上來!”

    謝穎:“跟我有恩怨的,目前還在走申請取保候審的流程。”

    由于元修明涉案金額太大,調查漫長,取保候審手續繁瑣,很不順利。

    衛冕頭銜的棋手可能由于牢獄之災而無法捍衛頭銜,在華國圍棋歷史上,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但是,謝穎知道,元修明會用盡一切手段,在棋圣挑戰賽上露面。

    她也希望元修明出現。

    他們因棋生怨,最終,也要以棋了卻因果。

    言宜歌又補一句:“尊重棋局,尊重對手,尊重棋譜。”

    謝穎不耐煩:“得了得了,我平時有這么嘮叨嗎?!”

    棋手們無聲地看著她。

    “……”謝穎心虛地小聲,“我有,行了吧!都別杵這,回去好好訓練。等我的好消息。”

    謝穎身為江陵長玫領隊,和她麾下的棋手一樣,表現驚人,雖不及她二十歲出頭時的巔峰狀態,作為遠離一線多年的老九段,也足夠令人眼前一亮。

    果然,全是好消息。

    江陵長玫全隊,從領隊,到棋手,在這一年間棋力突飛猛進,銳不可當。

    弈世論壇上,網友建起數棟高樓,探討江陵隊隊訓秘辛。

    能吸引日國頂尖九段石川理來華訓練,練得樂不思蜀,任日國棋友喊破嗓子,也連著幾個月舍不得回國。江陵隊肯定得是有點東西。

    連江陵隊棋手平日里愛吃的陳家小炒都被扒出來了。

    有棋友實地走訪陳家小炒,吃完拍個短視頻,稱江陵奇跡源頭就在這:陳媽、毛姨炒菜確實香,吃了真能漲棋。

    短視頻背景里,穿厚絨長裙、系碎花圍裙的廚娘毛阿姨,露出羞赧又得意的一笑。

    多虧這些愛湊熱鬧的棋友,陳媽小炒日益興隆,店面裝修、擴建,還有開分店的計劃。

    事實上,弈世論壇上的高樓,是迎合棋友好奇心的宣傳營銷策略。陳媽小炒的爆紅,只是意外之喜。

    弈世網總裁周柏,聯同Zen研發總負責人孫建民教授,一起造勢,在輿論的最高峰,正式向全世界公布Zen的存在,宣稱江陵隊的訓練之所以有如此奇效,正是因為Zen的加盟。弈世網將融合Zen的技術,在線上對局中引入人工智能的分析,以饗五湖四海圍棋愛好者。

    會下棋的電腦,并不稀奇。

    但Zen,經過無數次測試訓練,更新迭代,是可以與強九段一較高下的存在。

    圍棋人工智能一經面世,舉世嘩然,它將顛覆自堯創制圍棋以來世人對圍棋的理解。

    為了進一步向世界宣傳,證明Zen的發展潛力,孫建民帶領研究團隊,向世界范圍內的人類棋手,下“百番棋”戰帖:

    Zen將與自愿報名的一百名人類棋手,公開對弈。

    戰勝Zen的棋手,將獲得周柏贊助的30萬人民幣獎金。

    對Zen持懷疑態度的人,嘲笑周柏托大。一人30萬,趕上國內大賽冠軍獎金了,也不怕把家底輸光。

    很快,百番棋第一戰,傳出戰果:

    華國棋手張博新九段,中盤被Zen屠去大龍,當場失態崩潰,投子認輸。

    張博新是Zen面世之初,公然唱衰人工智能最厲害的職業棋手。他手握一項世界冠軍榮譽,深信圍棋的玄妙,唯有人腦可以勘破。江陵隊拿電腦當教練,純屬博眼球的行為藝術,噱頭大于實質,上一個這么癲的,是一千年前米芾拜石。

    一聽說孫建民下百番棋戰帖,他第一個報名。

    和Zen下完,張博新的微博安靜了幾天,啞聲了。

    上一條拿江陵隊和米芾拜石類比的微博底下,一眾“新哥好有文化”“人類棋手就是有底蘊”的評論聲中,摻雜著一條新回復:

    【江陵長玫-謝硯之:道心破碎啦?哈哈。】

    兩日后,博主回復:

    【京城華一-張博新:……】

    【京城華一-張博新:我討厭你們。從人到電腦,你們江陵隊,所有。】

    棋圣挑戰戰本賽于十二月初,迎來決賽。

    謝穎與同輩棋友一路切磋,過五關斬六將,來到最后,挑戰衛冕“棋圣”元修明。

    由于元修明經過多方努力,終于成功爭取到取保候審,棋圣挑戰賽的決賽仍能順利進行。

    賽前,他回到京郊的別墅之中,短暫休整。

    偌大的家中,空無一人。唯一回應他的回歸的,是憋悶如死水的空氣之中,漂浮著因他闖入而躍動的粉塵。

    還沒有輸。

    這盤棋,還遠遠不到終盤數子的時候。

    棋圣挑戰賽,是他捍衛自己榮譽,最后的希望。

    ……

    為擴大新一屆棋圣戰影響,華國棋協請來觀眾朋友們喜聞樂見的金牌搭檔,邱左思七段與攀柔五段,為決賽三番棋作大盤解說。

    賽前,邱左思語氣夸張地概述衛冕棋圣元修明與挑戰者謝穎一直以來的華國棋壇話事人之爭。

    攀柔側臉看他,任他將二人之間的權力爭奪,說成一部《**》。

    末了,邱左思痛斥元修明在位期間的漁利行徑,真摯地表達了對新會長謝穎九段的景仰之情,捧出一顆赤膽忠心,期待華國棋壇在巾幗英雄的帶領之下,蒸蒸日上。

    昔日邱左思跟在元修明身后溜須拍馬的模樣猶在目前,攀柔也沒想到他轉舵之快,臉皮之厚,邊聽邊憋笑,裝出正經的臉色,慫恿他多說些“棋協內幕”。

    八卦環節結束,兩人又在大盤上,先擺了幾局元修明和謝穎過往的對局。

    這幾盤最有典型性的棋,謝穎無一例外中盤負。

    就連與謝穎私交甚篤的攀柔,也一邊擺棋,一邊低聲嘆氣說,謝穎在這幾盤棋中的表現,大失水準。

    邱左思極力回護謝穎:“小攀,這就是你看棋太粗淺,只看到輸棋的結果,沒有看到過程。”

    攀柔微笑。

    “比如你看這幾步,就走得很有創意,很大膽,很有謝會長的風采。”邱左思瞇著眼睛贊賞。

    攀柔指了指被邱左思贊過的一手棋,詢問:“如果這步不扳出頭,而是長一個,走本手……”

    邱左思迅速照她的意思擺上幾步棋,直截了當地下定語:

    “長一手,下得太窩囊,心情不愉快,效率也低了。謝會長那是我們華國的頭一號女英杰,怎么能這樣下棋?小攀,你還有的學,一會決賽好好看著。”

    正當邱左思以為對話就此終結,這盤棋翻了篇,忽聽攀柔的聲音,不輕不重地響起:

    “是您后面的變化擺得不對。”

    邱左思臉上笑容僵了一瞬:“哪里不對?”

    攀柔回身,在盤上飛快擺出另外的變化:

    在這盤舊棋中,謝穎如若不硬扳出頭,而是穩重一長,棋形牢固,一來走暢自身,免去后續補棋的麻煩,二來碰傷右側元修明的黑子,便可以向右下腹地發展潛力。

    邱左思目光短淺,只看到眼下扳的好處,卻低估這步長對整盤棋局發展的作用。

    邱左思瞪視棋盤,支吾兩聲。

    他訝異于攀柔竟然會用毫不委婉的方式,當眾駁他的面子;更訝異的是,他竟不得不承認,攀柔擺出來的棋,形如游龍翩鴻,漂亮,高明,他完全沒有想到。

    半晌,他讓步,干笑兩聲:“小攀進步很大。”

    “不是我,”攀柔說,“這是我的新搭檔想出來的棋。”

    邱左思這半年來經歷了太多生活秩序莫名其妙脫軌的時刻,敏銳地察覺到攀柔語氣的不尋常:“什么新搭檔?”

    攀柔沖他和氣地彎了彎眼:“圍棋人工智能,Zen。”

    邱左思沒忍住輕蔑地笑了聲:“前陣子新聞上那個電腦?”

    “對,電腦。”攀柔篤聲,“棋好且不會擺出一副上位者姿勢對我說教的,電腦。”

    在人工智能絕對的算力面前,再無性別之分,長幼之別,階級之差。從此以后,“道不遠人”——“人”之前,沒有任何限定詞。

    傳統觀念構成的不平等框架,終于現出一絲松動的痕跡。

    攀柔話落,邱左思不知道怎么接,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解說區的空氣尷尬地凝滯了數秒。

    攀柔已不再愿意去擔當放低姿態、調節氣氛的角色。

    好在這時,決賽即將開始,解說區聯通賽區的直播屏幕上,元修明與謝穎依次進場。

    棋圣挑戰賽決賽,是現任“棋圣”頭銜持有者元修明被拘捕后,首次公開露面。

    和絕大多數網友揣測的不同,他除去消瘦了一些,并沒有什么變化。他不再飾演平易近人的棋壇前輩,斂去笑意,神態倨傲自若,容貌、衣冠像從前一樣打理得一絲不茍。

    謝穎在他面前落座。

    拍攝鏡頭距離二人很近,直播間的觀眾可以清晰地聽到元修明略帶冷嘲的聲音:

    “我知道你報復心切,只是手段也太下作了。”

    謝穎好笑地一揚眉。

    “為了控制住我,讓我沒有準備的余地,和鐘慶媛聯手把我架在鐘氏杯的表演賽上,還臨時爽約,換了個丫頭來跟我下盲棋,公平嗎,謝穎?”

    鐘氏杯表演賽上的慘敗,讓他至今想起,仍如萬蟻蝕骨般難受。好像所有他看不見的目光,都沉沉地壓在他的脊背上。

    他從未當眾如此丟臉。

    謝穎淡笑著直望著他的眼,慢聲說:

    “元修明,你好像還沒搞清楚狀況。

    “公平是被定義的。你定義了二十年公平,現在,定義公平的人輪到我了。”

    元修明臉色僵硬,在動怒的邊緣。

    “所以你問我,公平嗎?——公平啊,元修明,歡迎來到我的秩序。

    “在我的秩序里,現在,坐在你面前,挑戰‘棋圣’頭銜的,應當是陸長玫。”

    “陸長玫”三字一出,元修明作然變色:“你……”

    謝穎卻垂下眼,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一笑:

    “不對。如果是我的秩序,如果不是因為你……應當是她和我,此刻,坐在棋盤兩側,共同下完這盤棋。

    “元修明,這里,本該沒有你的位置。”

    裁判令下,比賽開始。

    謝穎持黑,落子手動如飛,在元修明震驚的目光下,擺出他曾見過、敗過,噩夢一般的短刀流布局。

    應付謝穎殺意凜然的棋招已極為困難,更何況,元修明的心獸伏身而出,攪得他心池難平。

    ——陸長玫。

    他不理解這個女人的形象為什么能纏繞自己這么多年。

    死了都不肯放過他。

    一提起這個名字,無數聲音,縱是摘了助聽器,依舊如潮上涌,紛至沓來:

    教練嘲笑一般的批評聲;陸長玫贏棋時謝穎刺耳的尖叫歡呼聲;還有,寢室夜半,同寢男棋手真誠費解的詢問:

    “修明哥,怎么連你也下不過陸長玫?”

    不等元修明答話,另一個男生插嘴說:

    “什么話!你不是也輸給陸長玫了?還不知道陸長玫下棋厲害?”

    最先發問的男生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我就是沒想到,修明哥從小和咱們一起學棋,一直都是下得最好的,沒想到也被女生下贏了……”

    元修明一旁聽著,心頭涌上一絲難言的煩躁,如火暗燒。

    他開口,聲音卻一如既往儒雅平和:“讓長玫高興一下,輸盤棋,被教練罵幾句,也沒什么。”

    寢室里短暫靜了一瞬,然后,便像一池塘鴨子似的炸開了鍋,年輕的男孩們興奮不已,拖長聲,變了調地學元修明說話:

    “長~玫~哇啊!”

    “修明哥和陸長玫是什么關系?是不是喜歡她?”

    “難怪修明哥輸棋呢!原來是博美人一笑,展示紳士風度啊!”

    第二日,元修明暗戀陸長玫的事,便傳遍了國家隊。

    追女生比圍棋容易,有太多可以學習的程式。元修明在偶像劇里學了些追求女生的方式,精心設計表白場景。

    他樣貌端正,家世良好,一直是國家隊里頂梁的棋手,前途無限,人品也是有口皆碑。

    從條件上來看,元修明無可挑剔,表白也足夠真誠。

    陸長玫答應了。

    他們是國家隊里一對金童玉女,教練默許他二人在訓練之余發展戀愛關系。

    交往沒多久,元修明便發現,陸長玫看似與尋常小女生無異,容貌溫婉秀氣,農村出身卻大方識禮,舉止文靜端莊;卻是一個滿心滿眼只有棋的癡子。她不會撒嬌、示弱,很少妥協,尤其是在棋上。她甚至會當眾指出元修明行棋時的問題,讓他難堪。

    私下里,元修明數次對陸長玫暴怒:“你是不是故意讓我下不來臺?看我丟臉你很得意是不是?”

    陸長玫語氣平靜:“看到棋有問題,就指出來,我們集訓不都是這樣的嗎?”

    “你怎么這么自私?你就不能考慮考慮我的感受嗎?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每天情緒特別差……因為你,我根本不相信我能下好棋!”

    陸長玫困惑,盡女友職責,盡量溫柔地安撫發問:

    “為什么呢,修明?我和小穎也是這樣交流圍棋的,她每天都開開心心的呀。”

    元修明陡然萌生出砸爛身邊一切可見的家什的沖動。

    陸長玫不崇拜他,也不害怕他。她的情緒,只在面對棋局時,發生漣漪一般微小的波動。圍棋之外,任何人,任何事,都影響不到她。

    她對他無動于衷。

    如一輪素月,孤傲地高懸,任他叫囂、謾罵,她從未垂首看過塵世。

    這令元修明無法忍受。

    他非得讓她墜入泥淖,才能證明這世上,沒有什么是他無法撼動的。

    ……

    在直播屏幕前,觀眾清晰地在他們的對話中,捕捉到“陸長玫”這個陌生的名字。

    正當他們困惑于陸長玫是誰,和江陵長玫之間的關系是什么,為什么元修明的臉色如此難看時,江陵隊御用寫手楊惠子,在個人公眾號【觀棋多語楊惠子】上,更新一篇題為“長玫往事”的長推送。

    落款處:謝穎口述,楊惠子整理。

    ——“三十年前,她們是國家隊里唯二的女生,被棋迷戲稱為‘雙姝’。

    “國家隊集訓場地,位于京城郊外的一座老舊棋院中。她們二人除去在全國各地比賽,都在國家隊里參加集訓。……”

    第78章 宏愿她是英雄。英雄可以有眼淚。

    棋圣挑戰賽決賽三番棋第一局,在令人目眩神迷的節奏之下,飛快地結束了。

    謝穎中盤屠龍,大勝元修明。

    謝穎仍保持多年來的力戰風范,作戰時力大無窮,如持劈山巨斧,任元修明如何構筑厚勢,她破空如入無人之境。

    元修明投子之后,整個人仿佛瞬時蒼老十歲,頹唐地陷進椅子里,雙目空洞地呆望著棋盤,沉默。

    謝穎起身,用手指輕輕點了點棋盤:

    “元修明,一周后再見。”

    一周后,是第二局棋。

    謝穎深知, 第一局元修明表現不佳,與他前陣子官司纏身、疏于訓練有關。給他一周時間準備,元修明吸取教訓,提高警惕,會更加難對付。

    這一日和圍甲總決賽第一輪撞上。江陵長玫戰勝第三名渝都廣行之后,將與同樣戰勝第四名武昌麒麟的京城華一,展開最后的兩輪角逐。

    陪同謝穎去下第二局棋的,只有第一戰不必出場的庭見秋。

    謝穎為庭見秋無由來的操心感到好笑:

    “我又不是小朋友,下過的比賽比你走過的橋還多,不就是個棋圣戰,下盤棋而已,還需要你陪嗎?你抓緊時間訓練去。”

    庭見秋從謝硯之處習得撒嬌大法,晃著謝穎的手臂,眼巴巴:“我想現場看偶像下棋嘛。”

    她知道這局棋對謝穎有多重要,知道謝穎痛打落水狗、以連勝終結比賽的決心,更知道這場比賽結束,謝穎才能將自己從往事中解放。

    這種時刻,庭見秋不會讓謝穎獨身一人。

    謝穎拿她沒辦法,大笑著揉揉她的頭發:“來吧來吧。”

    她讓棋協給庭見秋配了一張工作人員的胸牌,佩戴胸牌之后,庭見秋可以進入賽場,一邊幫忙一邊觀戰。

    第二局,對弈雙方持方互換,元修明持黑,謝穎持白。

    元修明果然做足準備,根據謝穎第一局棋的行棋思路,設計出新的布局,更厚,更重,如龍盤虎踞,穩占實地的同時,暗藏向中腹動手的殺意。

    右上角部的爭奪,謝穎一招誤判,錯失先手,損去幾目,形勢略有落后。

    雙方都暗憋著一股氣,很快,中腹展開一場惡斗。

    庭見秋協助記譜,不時望向對弈的兩名老輩九段棋手。

    她敏銳地覺察出,謝穎臉色不佳,像是忍著腹痛。

    庭見秋抬手叫來裁判,暗示裁判去詢問謝穎的身體狀況。果然,謝穎申請暫時修整,似踟躇一瞬,才從椅子上站起,向衛生間去。

    在女裁判的陪同下,庭見秋憂心她的身體狀況,一路跟去衛生間,站在門口等待。

    “小秋,”衛生間隔間內,傳來謝穎有些不好意思的喚聲,“你在嗎?”

    庭見秋立即應:“我在。”

    “你有沒有……衛生巾?”

    這一幕,她太熟悉。只是不知道謝穎還記不記得。

    她隔著隔間的門,將十四年前謝穎遞給她的粉色薄片,從門下縫隙遞過去:“還給您。”

    “什么?”

    她果然不記得了。

    謝穎這一生給太多人遞過衛生巾。當年十二歲因為賽上初潮,在衛生間里慌亂不已的蓬蓬頭小女孩,只是她幫助過的茫茫女孩之一。

    隔間內,傳來謝穎整理衣衫的窸窣聲。

    “年輕的時候,我的月經一直是很準時的。”謝穎苦笑,“每當經期正好撞上大賽,我就吃藥,讓它改時間來,不要讓我下棋的時候肚子痛,干擾我比賽。”

    庭見秋點點頭。

    她體質好到堪比中頭彩,例假時只有輕微墜痛。然而,每逢棋賽,數小時久坐,或是身下黏膩不適,或是頻繁更換衛生巾影響思路,因此,她還是會盡量調整經期。

    室友言宜歌更慘,一來例假就疼得在家里扭曲嚎叫。為了盡量減少痛經對比賽的影響,調整經期的激素藥,經期時的止痛藥,熱騰騰的紅糖珍珠奶茶,她三管齊下,和不遂意的身體斗爭到底。

    “……半年沒來月經了,再加上我這個年紀,我還以為我絕經了呢。一開始還挺高興的,以為終于不用受苦了。但又有其他煩心事。”

    謝穎沒細說,但庭見秋了解季芳宴的更年期癥狀,大致可以猜到謝穎現在正在經歷的變化。

    窸窣聲停了,謝穎終于打理好自己,門那側,傳來低低的一聲嘆:

    “這玩意煩了我半輩子。但一想到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月經,還莫名有點舍不得。”

    有些地方會將月經稱為“老朋友”。

    于女棋手而言,月經是她們的“老對手”,她們自身孕育的、纏斗半生的宿敵。

    謝穎終于熬到她一生中最后一次潮汐。從此,她的海面浪靜波平,只剩下清晨海霧,傍晚月暈如水。

    庭見秋等她打開門,望見她面上腹痛引起的蒼白,關切地絮絮叨叨:

    “等您下完棋,和我媽媽作伴,一起去醫院做個體檢吧。小燕子不懂這個,我照顧我媽可有經驗,我跟您說,您這個情況……”

    謝穎:“知道啦知道啦知道啦——”

    裝了一腦袋嘮叨的謝穎,捂著耳朵一路小跑回賽場落座。

    收拾好身體上的不適,她反手擰了擰久坐酸澀的肩頸,重審棋路,再戰元修明。

    此刻,她心情好得驚人。即便面前坐著的,是她今生最厭惡的人。

    或許是因為庭見秋坐在不遠的記譜臺,貓科動物般機敏的淡色眼瞳注視著她。

    又或許是她知道,這盤棋,陸長玫會看。

    因為有她們存在或曾經存在,她在這條茫茫棋路之上,竟咬牙走了幾十年,走到現在,這一刻,登頂的前夜。

    沒能前來為謝穎助陣的江陵隊棋手,在京城華一主場,對陣京城隊。

    最熟悉京城隊棋手的謝硯之擔任主將。

    本屆圍甲,謝硯之在隊友們瘋狂外賽刷分的時候,守好陣地,圍甲全勤,七次主將戰全勝。這一年來,他個人最高榮譽是鐘氏杯八強,把最好戰績,最佳狀態,全部奉獻給了集體。

    被闖入決賽、有幸能和庭見秋下三番棋的仇嘉銘調侃為“謝八強”。

    謝硯之微笑勸仇嘉銘走夜路小心點。

    仇嘉銘完全沒意識到謝硯之在生氣,哈哈一笑:“謝謝小謝!”

    謝硯之:“……”

    仇嘉銘是他見過法抗最高的人,天賦異稟,什么嘲諷都進不去他的大腦袋。

    其實他介懷的不是鐘氏杯止步八強。言宜歌進步如飛,他輸棋心服口服。更何況,他早已不在乎獎項、榮譽或名次。

    他只是遺憾,庭見秋在最頂級的世界大賽上爭冠時,他不是坐在庭見秋面前的人。

    好在他也是很好哄的。

    庭見秋親親他,他又覺得,只是站在庭見秋身后,也很好。

    她每一回頭,都能看到他。

    ……

    京城隊將圍甲季后賽主場,設在京城海心大酒店中,餐標、住宿,都是一流水準,盡顯豪奢。

    原則是寧可輸棋,不可小氣,至少在招待上,把江陵隊比下去。

    京城隊的幾名棋手,經歷了圍甲常規賽積分始終被江陵隊壓一頭的挫折,又輪番被江陵隊的電腦教練Zen教做人,一個個銳氣全無,蔫頭耷腦,最狂妄的張博新都不說話,只對著正對面的對手言宜歌哼哼。

    言宜歌兇神惡煞:“哼什么哼?”

    張博新連哼都不敢哼了。

    擔任京城隊主將的,是久不參賽的元天宇七段。

    見他落座,謝硯之打聲輕快的招呼:“嗨,服務員,拿瓶水謝謝。”

    元天宇:“……”

    元天宇:“我今天是來和平地下棋的。你覺不覺得你越來越幼稚了?!”

    “女朋友慣的。”謝硯之笑瞇瞇,“你這雙端盤子的手多久沒下圍甲了,你們隊敢讓你當主將?”

    元天宇深吸一口氣:“言宜歌,從你師兄身上下來!”

    “你放心,是我本人。小歌罵人比這難聽多了,你還是見識少了。”

    “……我沒興趣見識謝謝。你們全隊,我第二討厭言宜歌。”

    謝硯之沒想到他還排了個座次:“最討厭誰?”

    元天宇直直看著他:“你。”

    “我?”謝硯之不習慣被人討厭,面露詫異,“因為云松杯的事?”

    如果是因為云松杯……倒也不冤。

    他自填一眼贏棋,侮辱性太強了。

    然而元天宇搖搖頭:“不是。”

    很早很早之前,元天宇就討厭謝硯之了。

    那時,謝硯之才十七歲,剛回國,簽入京城華一,和元天宇是同事隊友。在京城華一俱樂部的健身房,換衣間,元天宇無意見到謝硯之赤/裸的脊背。

    光潔白皙,肌肉纖薄健康,肩部寬闊舒展。

    一寸傷疤都沒有。

    而他的肩上,背上,臂上,所有能被夏天短袖遮掩住的地方,都是戒尺留下的陳傷,來自他最崇拜景仰、多年來奉若神明的人。

    正在穿衣的謝硯之見到他,和氣地沖他打招呼,一雙形狀柔和的眼睛微彎。

    元天宇近乎倉皇地離開了換衣間。

    他才知道原來有人不需要挨打,也可以成為職業棋手。

    他無法在這樣的人面前脫下衣服。

    每次見到自己的身體,他都會對謝硯之厭憎一分。

    這些情緒,他無法對謝硯之說出口。

    裁判宣布比賽即將開始,元天宇拈起黑子:“……算了。我大人有大量,懶得跟你計較。把棋下好,要么輸得頑強,要么贏得漂亮,我就原諒你。”

    ——原諒他一身丑陋的傷痕,不光彩的童年,不愛他的父親。

    謝硯之了然:“容易。”

    圍甲季后賽,第一輪,京城華一主場2:2戰平江陵長玫。

    主將席,謝硯之一目勝元天宇,江陵長玫得分。

    圍甲賽后,謝硯之一行人立即驅車前往正在京城圍棋道場舉辦的棋圣挑戰賽。

    出發時,謝硯之手機開機,給庭見秋發去短信:“媽贏了嗎?”

    庭見秋回:“還在打劫。”

    謝硯之看一眼時間。謝穎這局棋已經下了六個多鐘頭。

    仇嘉銘著急去給謝穎助威,開車又快又虎,顛得全車七葷八素,言宜歌破口大罵,楊惠子拳頭鐵硬,一下車就抓住司機梆梆一頓揍。

    剛抵達賽場外的停車場,就聽到五十米外,賽場內傳來熱鬧的響動。

    庭見秋發來短信:“贏了。”

    江陵隊成員原地振臂歡呼,高興得楊惠子都不揍仇嘉銘了。

    謝硯之臉上染上誠摯的歡喜,向賽場疾走幾步,卻見謝穎從賽場里步履匆匆地出來了,身后跟著庭見秋。

    此時正值傍晚時分,徒留天際一線殘照,猩紅如血。謝穎腳步敏捷,神色隱在昏朦之中。移步到路燈下時,暖黃的燈光剎那將她照得透亮,她手上握著一片硬紙,面上,是積年隱忍的痛苦。

    這不是贏棋的人會有的表情。

    謝硯之心頭驀地一跳:“媽……”

    只見謝穎輕車熟路地繞過幾面墻,來到一處墻根,抓起一塊頭部略尖的石塊,用力鑿開墻根凍得發硬的泥土。

    京城圍棋道場,過去,曾是國家隊集訓用的棋院。

    她與陸長玫,在這里共度三個寒暑。

    棋院外墻墻角,曾經埋有數枚棋子。這是她們天真的賭約。三十年過去,這棟建筑歷經翻新,泥地被翻攪過無數次,當初埋下的棋子,早該消失了。

    但她還是忍不住,像小孩玩泥一樣,不管不顧,石頭與手指并用地挖出拳頭深的小坑。

    指甲縫里,摻了冰冷的泥土與小石礫,刺痛,如刀片生剜。

    另一只手,她握緊手中的照片——這是她在日國小松家資料室里,搜集證據,尋找松田一助和中谷山時,意外找到的舊照片。

    照片是小松制造杯開幕式上,她和陸長玫挽手并肩走進會場的那一瞬。

    不知道二人在說些什么,二十一歲的謝穎黑直長發披散,仰頭大笑,二十三歲的陸長玫,側過臉,笑盈盈地看她。

    她們一生中最好的一瞬,被一名不知名的日國記者抓拍下來,永久封印在模糊的舊照片里。

    最后一次,謝穎不死心地用力往土坑底一刨——

    五枚圓溜溜的黑白塑料棋子,隨著她手指的動作,從土坑底,咕嚕嚕滾出來。

    謝穎指尖在疼痛和震顫之中顫抖著。

    這絕不可能。

    她和陸長玫三十年前埋下的棋子,絕不可能還在原地。

    可眼前沾著土的舊棋子,分明像應了她的召喚一樣,破土而出。

    兩枚黑色,三枚白色。

    ——“等你和我都是九段了,誰知道是你下棋更厲害,還是我下棋更厲害?”

    ——“那你贏棋,就埋一顆黑子。我贏棋,就埋一顆白子。若干年后,等我們都成九段,分不出高下了,就把它挖出來,比一比……”

    謝穎想,她不止是九段,還是華國的棋圣呢。

    第一個女棋圣。

    昔日二人的床頭囈語,許下的宏愿,她一個人,終于一一完成。

    她握得太用力,舊照片鋒利的塑封嵌進掌心紋路里,她渾然不覺,對著泥坑里破舊的棋子,釋放般地嚎啕大哭。

    ——身居高位,不應當再這樣哭了。

    可在陸長玫面前,她永遠是小女孩。

    謝硯之忙上前,想安撫情緒崩潰的母親,卻被庭見秋拉住。

    庭見秋輕聲說:

    “沒關系的,讓她哭吧。

    “她是英雄。英雄可以有眼淚。”

    第79章 新時代正文完

    兩日后,圍甲總決賽在江陵隊主場江陵棋院舉行。

    仇嘉銘任主將,庭見秋下快棋,謝硯之、言宜歌下慢棋,主場4:0全殲水土不服的京城華一,捧得本屆圍甲總冠軍獎杯。

    圍甲閉幕式上,按名次頒獎之后,又頒發特殊獎項:

    體育精神獎,頒給棋鐘事件上第一個全隊提出罷賽的廣州樂棋。

    廣州樂棋全隊都是青年棋手,最年長的不過十九歲,瘦高個,豆豆眼,滿臉青春痘,全程擔任主將,此刻也代表全隊,上臺領獎。

    主持人好奇問,怎么有這么大的勇氣,一下子就全隊統一口徑,集體罷賽?

    男孩撓了撓剃短的寸頭,害羞地咧了咧嘴:“可能是因為中二病……”

    少年熱血,正義感爆棚,路見不平,揭竿而起,純屬本能。

    “而且,我們全隊都是江陵長玫團隊粉。”青年主將不好意思地從背后掏出一柄紙扇,當眾攤開。

    庭見秋一眼認出:這是她在新象杯時,給季開誠初段簽名用的紙扇。

    紙扇上,已經集齊江陵長玫圍甲隊六名棋手和教練領隊全員的簽名,她題名最早,大名落在正中。

    她揚起下巴望望——果然看到季開誠初段坐在廣州樂棋一列中,也在朝她招手,又騰出一只手,伸出食指,點點臺上主將出示的紙扇,沖她緩慢做出口型:

    “我終于集齊你們的簽名啦!”

    團隊獎項頒發結束,又頒發個人獎項。

    謝硯之憑借出眾戰績,獲最高連勝獎,仇嘉銘稱之為“謝八強安慰獎”,被師兄迷弟叢遇英一頓胖揍;

    庭見秋包攬兩項個人獎,最佳新人和MVP。

    MVP,最具價值棋手。圍甲含金量最高的個人獎項,十萬獎金。——本屆圍甲,她上場次數不是最多,卻戰勝南明賢、張博新、周瑞等最難以應對的悍將,往往在關鍵局點,為江陵隊力挽狂瀾,取得戰機,拿下致命一分。

    本屆最亮眼的棋手,非她莫屬。

    庭見秋上臺領獎,謝穎又自豪又痛心:

    “老想著這孩子快棋下得好,走快棋穩贏,讓她多下了幾盤快棋,不然,最佳主將怎么也落不到渝都廣行的周瑞九段那里去啊。”

    趙良甫也唉聲嘆氣:“失策。”

    謝穎又嘆:“還有,總覺得她外賽多,辛苦,空了幾輪圍甲沒讓她上——她就不該歇著。”

    趙良甫贊同:“她就是少下了幾盤棋,不然最佳連勝……”

    坐在一旁的謝硯之手捧最佳連勝獎杯,漂亮的臉上滿是錯愕委屈:

    “媽,趙老師,這可是我今年唯一一個獎啊?你們當著我的面打它的主意,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

    謝穎趕緊順順兒子的毛。

    為慶祝江陵長玫圍甲隊如愿以償奪冠,麾下棋手斬獲三個個人獎項,領隊謝穎帶領全隊棋手,在法院開慶功宴。

    在法官一審判決元修明受賄罪案情確鑿,金額巨大,頂格處罰,判處十年有期徒刑時,座位池中,以謝穎為首的一溜江陵隊成員,齊刷刷地無實物表演,做出一個開香檳的手勢。

    如果不是法院重地,威嚴肅靜,不得褻瀆,這會大家都已經喝上了。

    步出法院巍峨大門,夕陽光輝燦爛,謝穎兩手揣進大衣兜,踩著一雙矮跟麂皮短靴,腳步輕快,像人民廣場上吃飽消食的鴿子,蹦蹦跳跳、搖搖晃晃。

    精神狀態美麗到堪比微醺。

    十二月底,庭見秋應下孫建民教授的“百番棋”戰帖,成為第87名挑戰Zen的棋手。

    除去隊友和教練,與庭見秋對弈最多的對手,便是Zen。

    自去年初夏,謝硯之引她去了孫建民教授的研究室,她一路陪伴Zen,更新迭代十余個版本,眼看Zen越來越強,從一開始偶出妙手,到后來約莫可以與她戰到四六開,再到,她幾乎沒有任何勝算。

    如果不是孫建民教授相邀,她不會主動挑戰Zen。

    因為沒有棋士會下一盤明知會輸的棋。——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勝率,她也不會如此抗拒。

    無論她再如何努力,她仍然會疲憊、會犯錯、會失誤。她是一個有局限的血肉鑄就的人類,在硅基生命冰冷的機械眼之下,思維的缺憾無所遁形。

    有媒體說,這一年,是江陵長玫的奇跡之年;庭見秋重返棋壇、冉冉升起的這兩年,是屬于庭見秋的傳奇時代。

    庭見秋聽說,只自嘲一哂。

    她知道不是這樣。

    若干年后,史書回首,這一年不屬于庭見秋,不屬于江陵長玫的任何一個人。

    未來的人們,會將這一年,稱為圍棋的AI元年。

    她是幸運的,25歲這一年,剛好遇上定段賽改革,棋協提高女子定段的年齡限制,她剛好踩著年齡限制的邊緣,成功入段;

    可又偏不逢春,與她同在一個校園的人工智能研究室里,誕生了遠比她強大太多的存在。

    與Zen,以及未來更加強大的圍棋人工智能相比,人類棋手在棋盤上的努力,無益于獼猴玩弄打字機,螻蟻在棋盤上作圖,幼稚可笑。

    果然,又一次,她當著全世界翹首以盼的圍棋愛好者的面,敗給Zen。

    全程,她自認為沒有犯一個錯。

    只是Zen的每一步,都比她下出來的棋,好一厘。

    一厘又一厘,她如困在網羅之中的一尾魚,頑強卻又無用地抵抗著,下完了這盤毫無勝算的棋。

    賽后傍晚,她窩在謝硯之的臥室里,耍賴似的抱著他,拿他當熱水袋,把臉窩進他的頸窩里,嗅他身上清新好聞的青檸洗發水味,怎么都不肯出門,逃避訓練,逃避吃飯,不想面對訓練室里的電腦。

    庭見秋少有的撒嬌時刻。

    沒有人比謝硯之更理解庭見秋此刻的心情。

    無論多少次敗給電腦,人類棋手都會產生類似的絕望和幻滅感。

    他曾經甚至因此萌生過放棄圍棋的想法。——后來還是庭見秋把他勸回來的。

    他把庭見秋跟他說過的話,一模一樣,再說給她聽:

    “進一寸,有一寸的歡喜。

    “人工智能只能呈現答案,最終,還是人類去探索生成答案的過程。

    “我們能夠同時享受思考的過程,和Zen呈現的神之一手的美麗,這是科技的福音。”

    ……

    他抱著庭見秋,像抱著一只小熊。隨著謝硯之每日監督按時按量吃飯睡覺,她長肉不少,抱在懷中溫暖柔軟,小小一只。他絮絮在庭見秋耳邊說話,感受她埋在自己頸窩的臉蛋,緩慢點頭的動作。

    最后,庭見秋充電完畢:“親親。”

    謝硯之在她耳邊落一個吻:“嗯,親親。”

    庭見秋敗于Zen后幾日,她便出發,前往京城,參加鐘氏杯總決賽。

    總決賽正好在元旦前后,不少身為社畜的圍棋愛好者,在元旦假前后又請了幾天假,湊出一周,千里迢迢趕赴京城第九屆鐘氏杯總決賽。

    鐘氏杯總決賽,是圍棋界的春晚。

    庭見秋與仇嘉銘,線上線下糾葛纏斗兩年,互有勝負,私交甚篤。棋手之間關系親善,他們各自龐大的粉絲群也關系很好,聚在鐘氏杯會場里,不分敵我地聊棋擺棋,互換在楊惠子手工店里淘到的可愛谷子。

    他們之間,無論誰最終登頂奪冠,于棋迷而言,都是幸事、盛事。

    鐘氏杯組委會為總決賽安排的解說陣容,也令觀眾眼前一亮:

    仍然包含觀眾緣無敵的攀柔五段。

    她的搭檔,是一個名叫Zenn的人工智能機器人,一米多高,圓腦袋,渾身泛著科技感十足的金屬光澤。

    Zenn沒有性征,發出介于小男孩與小女孩之間的清脆嗓音,在攀柔的指引下,有禮貌地向臺下的觀眾朋友打招呼,伸出機械臂,和好奇的小棋童們握握手。

    孫建民曾在旁觀訓練時提過,可以給Zen開發一個對話功能。

    事實證明,孫教授行動力超強。

    目前的研發成果Zenn,只能完成基本的日常對話;解說時,或是直接給出好選,或是演示變化,無法闡釋棋理。這其中的玄機奧秘,還是要靠Zenn的搭檔,人類棋手攀柔,一一拆解給觀眾聽。

    總決賽第一局,二人現場猜先。

    庭見秋持黑,仇嘉銘持白。

    兩名棋手戰斗欲望都很激烈,不到四十手,便在上方邊部展開激戰。仇嘉銘的白棋將黑棋團團圍困,出讓邊部,換取外勢發展潛力。

    第89手,庭見秋霍然放棄未完全做活的邊部,爭得先手,大飛破空。

    這一棄,便棄了足足24枚黑子。

    盤面上,這粗豪一手之前,黑白字各只落了44枚。——庭見秋甚至不止是蜥蜴斷尾求生。她斬斷了自己的半個身子。

    解說室里,Zenn卻用辨不出男女的機械音,歡快拍手說:

    “好棋!好棋!”

    攀柔不可思議地查看Zen計算出的勝率。

    一手在人類看來近乎不可思議的棄子,竟然將庭見秋不足40%的勝率,拉到了55%,盤面從略向仇嘉銘傾斜,重新回到五五開。

    放棄半數棋子,只為了一步先手。

    哪怕是自幼熟背“棄子爭先”口訣的攀柔,也感到匪夷所思。

    這一步棋,太違反人性與直覺。

    只有AI能看到這一步棋的好處,因為AI的眼光從來不在局部,而在全盤。庭見秋正是在與人工智能不斷的切磋之中,鍛煉出了如此強悍冰冷的眼光。

    仇嘉銘舍不下邊部庭見秋這塊棋子,為防范后續出棋,簡單應對庭見秋破空的棋招之后,便騰出手來,徹底吃死庭見秋棄掉的24枚殘子。

    正是這一步貪心卻又無比合理的棋,徹底將仇嘉銘的第一局棋斷送。

    面對賽后特邀專題記者楊惠子的采訪,仇嘉銘蔫頭蔫腦:“貪吃怎么了?我只是犯了每一個普通棋手都會犯的錯。”

    一旁,勝者庭見秋捧著一杯熱拿鐵,大笑路過。

    被笑的仇嘉銘:“……”

    他又對著楊惠子嚴肅地補充一句:“秋秋,不屬于普通棋手范圍。”

    休息三日后,仍在同一場地,舉辦鐘氏杯決賽第二局,持方互換。

    這一局行至第六個鐘頭時,仇嘉銘在中腹以鬼手屠龍庭見秋。

    眼看大勢已去,一向沉穩冷靜的庭見秋頭一次在棋賽中站起身來,沉著臉居高臨下看棋。

    賽后,庭見秋向手持話筒的楊惠子解釋:“久坐腿麻。”

    仇嘉銘贏棋還告狀:“有沒有人懂我當時的心情!秋老虎從斜上方朝下看我,臉逆著光,一片黑,只有看棋的眼睛是亮的,壓迫性太強了我以為她要打我沒想到她坐下就認輸了……嘿嘿。”

    來觀賽的謝硯之好聲好氣替庭見秋解釋:“秋秋下棋的時候很文明,從來不打人。”

    “我懂,秋秋好。”

    楊惠子好意提醒:“要不你回頭一下。”

    身后,是扒起袖子露出拳頭面露兇光的庭見秋:“我下棋的時候不打人,下完棋可就不好說了。”

    仇嘉銘“哇——”一聲大叫往楊惠子身后躲。

    這是庭見秋在本屆鐘氏杯跨越兩年的漫長賽程中,輸的第一盤棋。

    觀眾們不知道,此刻破滅庭見秋不敗神話的仇嘉銘,正在被不敗神話本人追著打。

    元旦過后,鐘氏杯總決賽三番棋,第三局。

    無論二人之間并肩作戰的友誼有多么堅固,最后一局棋,他們都不得不面對體育競技最殘酷的事實:

    冠軍只有一個。

    一想到這,棋局難免凝重。

    三百余手間,二人在棋盤之上,攪動黑白風云,窮盡生死變化。天柱折,地維絕,二人指尖生蓮,妙手迭現,將畢生研棋所學所得,盡數展現。

    盤面上,黑白如涇水渭水,領地分明,恰好割占棋面各半。

    鐘氏杯的承辦人、鐘氏集團董事長鐘慶媛女士,親自為二位棋手點目。

    庭見秋,半目取勝。

    這是她在鐘慶媛上臺前,便已算出的結果。

    常年不間斷的高強度訓練,使她點完全盤目數,只需五秒。

    ——后來,棋迷以此為典故,發明新的計量單位:一虎,等于5秒。

    一分鐘是12虎。

    快棋的數秒規則,是6虎十次。

    虎神,重新定義時間。

    庭見秋面前的仇嘉銘,也并不意外這個結局。

    他緩慢起身,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

    最后一次,他低手,摸了摸鐘氏杯組委會為比賽特別定制的厚木棋盤,觸感柔滑生溫、晶瑩美麗的棋子,指尖流連勾過盤面縱橫時,劃出一道濕潤的痕。——當著對手、鏡頭的面,他哭了。

    他知道,以自己的年齡,這是他最后一次在鐘氏杯爭奪冠軍。

    他第二次來到和冠軍這么近的地方,卻是永別。

    年輕時,以為這一生有無數的獎項等待爭奪,有無數的棋局等待征服,所以他大把大把地肆意揮霍時間,浪費棋局;如今他三十三,職業盛年已過,全靠天賦余暉,才知道,人一生中的棋其實有限,下一盤,便少一盤。

    沒有一局無所謂的棋。

    沒有一場無所謂的敗仗。他像被捅穿胸膛一般疼痛得喘不上氣來。

    他哭起來很安靜,安靜得不像他,整張臉濕漉漉的,睫毛狼狽地黏在一起,不時發出小狗似的哽咽聲。

    棋盤,棋子,棋鐘,名牌,席卡。

    仇嘉銘無限留戀地一一撫摸過。

    庭見秋起身,憂心:“老仇……”

    仇嘉銘低聲卻由衷地向她說:“恭喜你,秋秋。”

    “也恭喜你,老仇。”庭見秋將指尖,輕輕抵在他們共同下出的棋陣之上,沉聲正色,“你也是這盤棋的締造者。這個冠軍,也屬于你。”

    仇嘉銘只笑著搖了搖頭。

    他匆忙走下場,剛到賽場入口處,他懷中猛地落了什么,胸前領口被不屬于他的溫熱液體濡濕,兩條短得剛好環抱他的手臂,死死禁錮著他:

    “下得很好,很好,非常好。”

    他知道是楊惠子。

    于是他放聲大哭。

    鐘氏杯賽果已出,庭見秋成為鐘氏杯承辦九屆,第一名女性世界冠軍。

    頒獎日,在三日后。

    仇嘉銘一結束鐘氏杯的角逐,便回江陵,作為“百番棋”的壓軸棋手,挑戰人工智能Zen。

    他計劃得很好:花一天時間下完棋,再坐飛機回京城,正好趕得上鐘氏杯頒獎。

    計劃趕不上變化。“百番棋”賽制特殊,沒有時間限制,棋手可以自由規劃時間,盡情長考——仇嘉銘下了足足兩天。

    等頒獎日閉幕式都要開始了,孫建民打電話來說,仇嘉銘剛進入官子,勝率53%。

    看起來,似乎有些勝算。

    鐘慶媛女士不拘小節,爽快決定不等他,獎項由庭見秋代領,一起帶回江陵,是一樣的。

    于是庭見秋不僅成為了鐘氏杯歷史上第一個女性冠軍,還是第一個在閉幕式上,同時捧了冠軍獎杯和亞軍獎杯的棋手。

    在頒獎儀式的尾聲,現場記者們得知來自江陵的最新消息:仇嘉銘,三目負。

    一百名來自世界各地的人類棋手,代表人類圍棋的頂尖戰力,無一獲勝。

    這一刻,宣告AI時代的真正降臨。

    如一個陌生的浩然巨物,陡然降生在面前,比起崇拜迷醉,不假思索地歡慶新時代,臺下以棋牌新聞為生的記者們,更多的是恐懼與迷茫。

    他們轉向此刻正在臺上領獎的本屆冠軍庭見秋——

    “人工智能的出現會在何種程度上改變圍棋,改變您作為職業圍棋運動員的生活呢?”

    “您是否擔心過,人工智能會取代人類棋手,使神之一手這個概念,甚至是圍棋這一項競技運動,不復存在?”

    “如果圍棋中的每一步棋,都清晰明確地標注著勝率高低,您認為職業棋手下棋的意義是什么?”

    庭見秋耐心地聽完了每一個人的問題。

    這些問題,隨著Zen的逐漸精進,她問過自己,問過謝硯之,無數遍。

    如今,她終于可以平靜地給出她的答案:

    “圍棋歸根究底是人的藝術。沒有人,沒有人的情感、風格、選擇,圍棋不過是木板、石子,和一串冰冷的數字。

    “——人工智能,或許可以賦予答案。但是,是我們,賦予答案意義。”

    是謝硯之,仇嘉銘,言宜歌……她的同輩同道。

    是庭峴,趙良甫,謝穎,韓智閔,石川介……她的前輩師長。

    是生者。是死者。是漫長歷史之中,為棋之一道上窮黃泉下碧落、九死不悔的棋士們。

    深冬京城,乍然如天破一般,白雪飄揚,茫茫地落在浩大的露天場地之中。

    天地凈白,宛若一色。陡然一陣風旋,將一片將要落進庭見秋頸間的雪花,高高揚起,揚至高渺的天邊外。

    ——天邊外,有人此刻靜默著,微笑著,聽她說話。

    “我的每一步棋,都是有意義的。”庭見秋清冽的嗓音,在風中低沉響起,“它帶著我對二十六年來經過我生命的棋手們的情感與記憶。將任何一個人從我的生命中剝離,我的棋都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我的棋存在,他們就永遠存在。我的棋,能橫穿時空,泅渡冥河,跨越死生。我的棋能帶回我思念的所有的人。

    “人工智能的棋,永遠、永遠,也做不到這一點。”

    這一場意外的雪落得迅疾,鐘氏杯的工作人員立即組織全體選手和記者轉移到室內,繼續進行接下來的記者會。

    進入本賽的選手都在場,然而記者們顯然將注意力都集中在冠軍身上。

    記者:“您此刻的獲獎心情?”

    庭見秋:“獎杯太沉。”

    記者:“印象最深的對手?”

    庭見秋:“老仇,畢竟只有他贏過我。”

    記者:“請問可以透露一下接下來的參賽計劃嗎?奪得世界冠軍之后,下一步打算向什么目標發起沖刺呢?”

    庭見秋想了想:“更多的世界冠軍。再來一兩個頭銜吧。”

    口氣狂妄,要冠軍、頭銜,說得像點菜一樣。

    偏偏她是秋老虎,記者唯有溺愛。

    “說到頭銜……明年有國手挑戰賽啊!”有記者想起。

    現任國手頭銜持有者謝硯之突然被cue。

    有熟悉江陵長玫選手的記者起哄:“秋老虎和小謝是很好的朋友吧,難道不想把他的頭銜擼了自己戴嗎?”

    庭見秋緊張地望謝硯之一眼:“沒這回事,別挑撥離間。”

    謝硯之無奈地回望:“秋秋,我媽可是謝穎。”

    庭見秋:“?”

    “你遞過來的國手挑戰賽報名申請表現在就在我家書房放著。”

    “……被發現啦。”

    有記者嗅到二人之間不尋常的親密氣息,更進一步好奇探問:“二位真的只是朋友嗎?之前小謝是不是還點贊什么cp粉的微博來著……”

    庭見秋還沒回答,早有別家記者為棋手打抱不平:“問點跟比賽有關的,別扯私生活!被言宜歌罵得還不夠嗎?”

    言宜歌看熱鬧的表情一僵,理直氣壯地雙標:“我不讓你們打聽我的私事,沒說不能問他們的呀!”

    潛臺詞是:有瓜,快問,她也想聽聽。

    庭見秋打斷:“等一下,我先確認一下,鐘氏杯世界冠軍,直升九段,對吧?”

    一旁,棋協的工作人員給出明確的肯定答復。

    不僅庭見秋能憑借鐘氏杯冠軍,在定段兩年內順利直升九段,成為華國繼謝穎之后第二名女九段;就連亞軍仇嘉銘,手握跨度十年的鐘氏杯兩亞,也能直升九段。

    庭見秋了然地點點頭。

    然后,向著最初八卦她和謝硯之關系的記者,粲然一笑。

    記者:“???”

    記者:“等等,什么意思???”

    她不回答,只是笑,笑得狡黠,得意又亮堂堂,像是偷偷在掌心里藏了一小捧糖,笑笑又偷瞥向謝硯之,他也跟著笑,耳尖紅軟,神采似春光映雪。

    記者會全程直播。此刻,弈世棋壇上,討論鐘氏杯的,討論AI與百番棋,一時都停了。

    【我去,我好像品出了什么大瓜。】

    【隨二百。】

    【天殺的仇嘉銘你給我出來!!就是因為仇嘉銘再三在直播里拍胸脯保證他倆純友誼,我才晚嗑二百年!!!】

    ……

    一年后,江陵高架。

    庭見秋九段坐副駕。謝硯之九段坐主駕,手握方向盤。高架上,兩百萬的保時捷,慢如老牛拉車。副駕車窗搖下一絲縫,秋風和暖,略揚起庭見秋眉邊的發稍。

    謝硯之的手機鈴聲響起。屏幕上亮出叢遇英的名字。

    庭見秋幫忙接了。

    “喂師兄,你到哪啦?”

    庭見秋看一眼導航:“還有八公里。”

    “咦小庭姐姐也在啊!那還好,八公里半小時之內肯定能到。”

    “你師兄開車。”

    “……”叢遇英手一抖,把電話給掛了。

    庭見秋深吸一口氣,把手機放回原處,轉向謝硯之:“你這車技,惡名遠揚啊小燕子。”

    謝硯之不服氣:“遇英上一次坐我的車是幾個月前了,他不知道我這段時間的訓練成果。”

    “訓練成果的意思是,以前只敢開五十碼,現在敢開六十碼?”

    謝硯之心虛地“嗯”一聲。

    手機鈴聲又響了,這次是言宜歌。

    庭見秋使勁搖頭:“我不敢接。”

    謝硯之認命:“接吧。你現在不接,一會她罵得更狠。”

    果然——

    “你們倆私奔了還是把腦子忘了又回去拿了?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了?評委裁判解說主持全都到了,現任國手和國手挑戰者沒來,你們還比不比這個國手戰了?頭銜不喜歡的話可以給我的。”

    等她一溜罵完,庭見秋溫聲安撫:“你不是已經有頭銜了嗎,女名人?”

    不久前,華國第一屆女子名人頭銜戰中,言宜歌在決賽三番棋戰勝庭見秋,成為華國女子頭銜戰成立以來的第一個獲得者。

    果然,提起她的寶貝頭銜,言宜歌就心情大好,語氣也放軟了:

    “頭銜不嫌多,我可以像外國人的中間名一樣綴一串……總之你們快點吧,按規矩遲到十五分鐘判負,從來沒見過兩個人一起遲到的。”

    終于應付完言宜歌的奪命電話,庭見秋松了口氣:“你為什么就非要開車呀?”

    出門前,謝硯之執拗得要命。他難得這么堅持,庭見秋才妥協。

    大錯特錯。

    謝硯之沒回答,庭見秋卻自顧自地想通了:

    “你不會……還在計較我夸石川開車開得好這件事吧?”

    謝硯之目視前方,假裝沒聽見,臉色卻肉眼可見地變差了。

    “他都回國大半年了誒!你還能吃跨國醋啊?!”

    謝硯之語氣委屈:“你怎么能當著我的面夸別的男人啊!”

    “他開車開得再怎么好,我還是最喜歡你,你不該高興嗎?”

    完全,高興不起來。

    甚至把車開得更慢了。

    庭見秋按了按眉心:“謝硯之,你老實跟我說,你是不是不敢跟我下這盤棋?”

    謝硯之好笑地一揚眉心:“我不敢跟你下棋?”

    “畢竟在正式大賽上,咱們倆之間的對局,我勝率更高一點吧。”

    謝硯之“哈”地大笑一聲:“在家我贏得比你多。”

    ——他忽頓住了。

    “在家”兩個字,意味著關系的更進一步。

    庭見秋還沒表態,他不敢貿然。

    庭見秋哼哼兩聲,沒再說話。

    終于下了高架,她眼望一路紅綠斑駁的信號燈,不知猴年馬月才能趕到賽場,哀嘆一句:“我覺得我還是得去考個駕照。家里總得有一個人會開車吧。”

    謝硯之漫不經心問:“季阿姨也不會開?”

    “我老媽會。我爸去世前,家里有一輛小轎車,我媽整天開著車到鎮上兜風買菜。后來家里經濟緊張,她身體狀況又不允許,就把車賣了。”

    “噢,”謝硯之聽得有些懵然,“那你……”

    “我是說,”庭見秋轉過臉去,直直地看向他,“你和我,這個家。”

    謝硯之的手有些抖。

    庭見秋笑:“我建議你靠邊停一下。”

    謝硯之按照她的意思,靠路邊停了,剎車踩得顫顫巍巍。

    他手還停在方向盤上,眼已帶著茫然,轉向她:“你說的,是我想的那個意思?”

    庭見秋小聲說:“國手戰結束,我們結婚吧。”

    尾音混在謝硯之解開安全帶時的一聲脆響中,淹沒在他傾身上來的吻里。

    他的吻柔軟,溫暖,濕乎乎,怕碰壞她,又想把她吃干凈,不住地挨近,掠奪,又短暫移開,磨蹭,直到兩個人都暈眩。

    ——手機鈴聲又響起。

    這次是仇嘉銘。

    “喂小謝,我聽說你跟秋秋一起過來的?你倆怎么回事啊?這么大的比賽非要一起遲到,你們是情侶不是連體嬰兒……”

    謝硯之高聲:“我們結婚啦!”

    仇嘉銘:“?”

    仇嘉銘:“什么情況?!!”

    仇嘉銘:“我不會又是最后一個知道的吧??!!!”

    這回,仇嘉銘是第一個知道、也是第一個為他們由衷感到幸福的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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