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都在這了。”
沾染血污的審訊錄按時間順序在桌上一字排開,蒼白的手指劃過書封,時鶴書拿起最末的一本,似是隨意翻看。
只是未翻幾頁,那本審訊錄便被時鶴書放回了桌上。
“呵。”
細眉微揚,羽睫掀起,本就不柔善的桃花眸更顯凌厲。
只聽時鶴書慢條斯理:“既然他想見本督,那本督便如他所愿。”
“引路。”
昏黃的燭火搖曳,照亮血跡斑駁的墻。
一個個不大的牢房擠在一起,牢房的墻上掛滿了各色刑具,方便隨時取用。渾身臟污的死囚或被掛在墻上,或倒在干稻草上。低低的呻吟與哀嚎聲此起彼伏,偶爾還有瘋癲的笑聲與喊叫,卻又隨著鞭子聲消失不見。
提著小燈的劉公公輕車熟路,引著時鶴書左拐右拐,拐到了一間牢房前。
那是一間極小的牢房。
許是不久前受過刑的緣故,濃重的血腥氣彌漫在此,引得時鶴書蹙了蹙眉。地上的干稻草早已被血液浸染,幾只老鼠尸體被整整齊齊的擺在一旁。
時鶴書掃過那幾只死老鼠,又看向掛在墻上的人。
“景云。”
清清冷冷的聲音響起,那被吊在半空中的人晃了晃,緩緩抬起頭來。
布滿血污的凌亂發絲遮蓋住了他的面龐,那雙烏黑發亮的眼卻直勾勾的盯著時鶴書。
好似看到獵物的野狼。
“時……督、主?”
他的語氣怪異,站在時鶴書身側的劉公公警告似的敲了下牢門,景云卻好像得到了什么回答,低低笑出聲來。
“我終于見到您了……”他放輕聲音,似嘆非嘆:“督主大人。”
過分嘶啞的聲音并不好聽,再配上景云那仿若毒蛇的輕柔語氣,更是令人脊背發涼。
被這種怪異語氣呼喚的時鶴書并未理會,只上下打量著景云。
身為死囚,景云此時雖稱不上遍體鱗傷,但也沒好到哪里去。兩只布滿血銹的鐵環圈住了他的雙手,整個人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吊在墻上。胸腹處的鞭傷格外觸目驚心,卻也結了痂,只是破損的囚服也與血痂長在了一起。
好不狼狽。
但見慣了死囚受刑的時鶴書無甚情緒。他平靜的收回視線,抬手召人上前:“把他放下來。”
幾個小太監忙躬身上前打開牢門,將那掛在墻上如風干肉條般的人放了下來。
被吊著的姿勢折磨,只有足尖能落地。此時忽然被放下來,景云直接跌落到那飲飽鮮血的稻草上。
濃重的血腥氣將景云包裹的密不透風,早已習慣這氣息的人面無表情,努力支起身子。
只是幾日滴水未進粒米未食,景云早已沒了力氣,連撐起自己的身體都格外難。
他一次次的爬起,又一次次的摔落,卻一次比一次更靠近時鶴書。
終于,在第二十六次站起時,他走到了時鶴書面前。
劉公公抬手欲攔,景云的膝蓋卻再次沉重落地。銹跡斑斑的獄欄被緊緊抓住,景云抬起頭,注視著時鶴書。
“督主……”
這樣近的距離,時鶴書能看清景云身上撕裂的傷口,也能看清那身破舊囚服下被血污遮掩的舊傷,以及那雙扎滿稻草血肉模糊的手腕。
但那又如何呢。
東廠獄中的囚犯皆是死囚,遍體鱗傷者比比皆是。
時鶴書從沒有多余的憐憫,給予犯下重罪之人。
他垂著眼,那雙煙灰色的眸子里沒有任何情緒。但昏黃的燭火下,時鶴書卻好似悲憫的神女。
‘神女’緩聲開口:“你很想見我。為什么。”
凌亂的發絲蓋不住景云唇角的笑,他依舊用那柔和到像是與情人旖旎,卻在嘶啞的聲音下只顯詭異的語氣作答:“督主,進入東廠獄的人誰不想見您……我只是有很多話想和督主說罷了。”
假的。
事實上,進入東廠獄的人就沒幾個想見時鶴書,就像進入閻王殿的人沒幾個想見真閻王。
時鶴書清楚景云在睜眼說瞎話,但他渾不在意。
就像他不在意景云一樣。
東廠獄內漸漸安靜了下來,時鶴書沒有說話的意思,還是景云打破了沉默:“督主。”
他看著時鶴書,開口仍是那詭異的語氣:“您信命嗎?”
這個問題來的莫名,時鶴書也不喜歡,因此他神情漠然:“與爾何干。”
“是我冒犯了。”聽到那足夠不客氣的回答,景云從善如流,卻并沒有調轉話題:“督主,我從不信命。”
這是不想死?
時鶴書平靜,沒有說些什么。
進入東廠獄還不想死的人可太多了,但又有幾人能活下來。
并不算出乎意料的,景云擺出了自己的籌碼:“只是,若督主也不信命,我可助您。”
助他?
這話說的狂妄,時鶴書微微瞇起眼,意味不明:“哦?”
嘶啞輕柔的聲音響起:“督主,我是巫醫。我會將我的一切都獻給您。無論是什么,只要是您想要的,我都會為您雙手奉上。”
“包括健康。”
這個籌碼足夠誘人,特別是對重病的人而言。
但奈何時鶴書并不相信。
畢竟他面對的是一個坑蒙拐騙,符水險些喝死人的神棍,全然沒有相信的價值。
不過時鶴書還是點了點頭。
“多謝。”
景云輕聲嘆息:“督主,您會需要我的。”
時鶴書揚眉,并未作答,顯然是未將景云的話放在心上。
察覺到這點,景云的笑容一頓。
果然……
景云垂下眼,遮住眼底的瘋狂。
他一定要讓時鶴書看到他的價值,唯有這樣,他才可以……
“督主。”
臟污的手在身上狠狠擦了擦,隨后從縫隙處探出獄欄,景云的語氣不再是詭異的溫柔。
“方才是我冒犯了,抱歉。您可否賞臉,讓我……觸碰一下。”
觸碰,他?
這話來的突兀,時鶴書略頓了頓,似是有些不確定自己聽到了什么,但這并不妨礙他拒絕。
“不予。”
毫無波瀾的聲音打碎了景云的期望。
“……冒犯了。”
低啞的聲音響起,時鶴書剛收回視線,景云便伸出手臂猛地抓住了他的腕。
微斂的眸子猛然睜大,時鶴書用力掙了掙:“放開本督!”
劉公公也瞪大眼,帶著小太監們瞬間撲上來:“你個混賬!還不快放開督主!”
小太監們連抓帶撓,但景云紋絲不動,依舊牢牢地抓著時鶴書。
那只盈盈一握的腕被他緊緊圈在手中,光潔細嫩的皮膚被男人粗糲的大手勒到有些發紅。
時鶴書咬咬牙,剛要開口說些什么,便察覺到一陣暖流從被握住處流向了他的心口。
那股來源不明的暖流沖散了時鶴書心口長久不散的悶痛,卻也引得他喉中腥氣翻涌。
消瘦的身子晃了晃,時鶴書俯身吐出一口污血。
“督主!”
看到落在地上的黑紅,景云瞬間慌了。
系統不是說——
他忙松開時鶴書,卻看著時鶴書踉蹌幾步。
劉公公和那些小太監也顧不上景云了,忙沖向時鶴書。
鮮血染紅了唇瓣,時鶴書扶著墻,勉強站穩了身體:“……本督無事。”
心口的悶痛散的徹徹底底,時鶴書注視著地上的黑血,只覺得呼吸都輕松了幾分。
這……
視線落到被抓出紅痕的腕上。雖有些過分神異,時鶴書卻在瞬間思通了關竅。
他看向正在試圖站起身,滿臉慌亂與無措的人,手指輕蜷了蜷。
所以……
“你們先退下。”
時鶴書撫著心口,啞聲道。
“可是督主——”
“退下。”
時鶴書二次開口,小太監們不敢不從,劉公公倒是又看了眼他才躬身退下。
腳步聲漸漸遠去,玉白的手指落到牢門上,未被鎖上的牢門被再次打開。
伴隨著清脆的一聲響,天上月落入塵土。景云看著時鶴書走入牢房,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
他進來做什么!
白靴踩在臟污的地上,潔凈的衣擺染上塵埃,景云的呼吸幾乎停滯。
玉佩碰撞,發出清脆聲響。
時鶴書最終站定在了他身旁,居高臨下的看著他。
“景云。”
時鶴書再次念出了景云的名字,那不同于尋常太監的聲音令景云的手顫了顫。
他還未開口說些什么,時鶴書便微微俯下身。
鬢邊的發垂落,又被主人送到耳后。修長的手指從帶著花香的發間滑落,直直探向了景云。
心臟在胸腔內胡亂跳著,景云欲避開時鶴書的手。只是牢房太小,又進了一個人,他幾乎避無可避。
“別動。”
冷冷的聲音驅散了牢房內的血腥氣,時鶴書直接抓住了景云的脖子。
被扼住命門的景云身體僵直,淺淡的藥香幾乎近在咫尺,他只要抬眼,就能看到那張驚為天人的臉。
瞳孔在眼眶中顫動著,景云的大腦幾近死機,臉上的笑也維持不住了。
“督主。”景云的聲音都有些顫抖:“您……”
景云話還未說完,時鶴書便直起身,掏出帕子細細擦拭著自己的手。
是真臉。
景云還未來得及松口氣,一張帶著香氣的帕子又落到了他的臉上。
“頭發撩起來,把你的臉擦干凈。”
景云:“……”
他隱約察覺到了時鶴書在做什么,順從的取下帕子。
已經許久沒有潔面的景云仔仔細細地擦干凈了臉,不肯留下一寸臟污,只怕自己污了時鶴書的眼。
在帕子終于變成一片灰色時,景云才將其放下,撩起頭發抬頭看向時鶴書。
是同樣的臉。
翻出記憶中還算體面的神棍,時鶴書收回視線。
“你說,你是巫醫?”
時鶴書的語氣漫不經心,但景云瞬間意識到了什么。
他的目光追隨著時鶴書,身體依舊緊繃,臉上卻浮出了笑意。
“如假包換。”
昏黃的燭火跳躍在時鶴書眼底,他一襲黛藍長袍,仿若一棵松柏。
“本督府上剛好缺一位醫師。”
“你,意下如何?”
……
那是建元元年普通的一天。
東廠獄一如既往的死了幾個無人在意的死囚。
而督主府內,則多了位來歷不明的巫醫。
“看好他便是。”
風卷著竹葉在空中打了個卷,擦著時鶴書的袖口落下。
珠圓玉潤的指尖捻著筆,遒勁有力的字躍于紙上,時鶴書淡聲:“別讓他跑了,或是死了。”
“旁的,本督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