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景云并沒有燭陰會照顧時鶴書。
一開始,景云總是在一些時鶴書不在意,或者不正確的地方費功夫。如將車廂布置的更為溫暖柔軟,再例如給時鶴書備許多吃食。
這其實也算不上錯。畢竟柔軟的車廂確實舒適,而景云備吃食時,時鶴書已有一天粒米未進。
只是由于常被刺殺的緣故,時鶴書從不吃外面的食物。
“我知你有心,但往后都不必備了。”
景云沒有多問些什么,他只是愣了愣,便頷首應是。
自那以后,景云的確沒再這樣做。而他也察覺到了什么,私下找一向對他態度惡劣的燭陰取了經。
燭陰或許傾囊相告了。
總之自那以后,景云照顧時鶴書照顧的愈發細心,愈發熟練。在某些方面甚至隱隱有超過燭陰的征兆。
時間就這樣慢慢走著,日月交替,又是十幾日過去。
臨安已有了入冬的征兆,北風呼嘯過境,卷起滿地落葉。
枯樹在風中搖晃,暖爐發出細微的聲響,朱筆落入筆洗中,吐出紅色的漣漪。
時鶴書注視著攤在桌上的奏章,漫不經心地攪亂那一汪清水。
將軍的人選已暫時敲定,燭陰近日都在準備與其的談判,忙的整個人都更風風火火了些。
時鶴書相信燭陰的能力,倒是不急。且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他們也不是沒有備選。
若是備選也出了意外,那還有燭陰呢。
只是時鶴書不急,有人卻替他急。
“呵……”
朱筆落在筆洗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時鶴書抬手,將那本沒有得到朱批的奏章放到一旁。
水面漸漸平息,清水已被染成了赤紅,時鶴書看向那汪‘血水’,淡聲開口:“給兵部尚書和刑部尚書遞信。”
立在一旁的小太監忙取出紙筆。
“七日后,英華樓。”
“本督要見他們。”
……
英華樓,是京中最大的酒樓。
朝中有不少官員都常到此小聚,時鶴書便也將會面地點定在了那里。
他與定的會面時間是午時,恰好是英華樓人最少的時間。
端坐在被假山流水環繞的包房內,時鶴書垂眼看著杯中起落的茶葉。
景云則抱劍立在他身后,一雙黑洞洞的眼睛直直注視著那一節白皙的脖頸。
他站的近,除了毛茸茸的碎發,還能看清那顆落在頸后的淡色小痣。
景云不自覺捻了捻指尖。
未過多久,在起伏的茶葉沉于杯底時,沉悶的拐杖聲便由遠及近。
包廂的房門被輕輕推開,清潤的男聲傳入房內:“我可來遲了?”
時鶴書抬眼看向大門處,恰好見一青衣男子拄拐而入。
那男子身形高挑,面色蒼白,一雙上挑的狐貍眼直勾勾地望著時鶴書。
“督公。”他俯首算作一禮,便走向時鶴書。“許久未見吶。”
為其引路的小廝上前拉開椅子,便躬身退下。
他坐在時鶴書對面的位置上,淺笑盈盈的看著時鶴書。
“江尚書。”時鶴書抬手,將自己面前的茶推到一旁,“莫要胡言。我與您,早朝不是剛見過。”
江秋憫嘆息:“督公真是甚傷吾心。我對督公可一向早朝歸早朝,與督公見面歸與督公見面呢。”
時鶴書面不改色:“原是如此。”
拐杖落到桌邊,江秋憫抬手招來隨行侍從,一個不小的木盒落到了桌上。
“督公近日操勞,眼下都出了烏青。”江秋憫語帶憐惜,他將木盒推到時鶴書面前:“這是我為督公備的花茶,養神。還望督公笑納。”
時鶴書也不推脫,直接便讓景云收下了。
江秋憫笑吟吟的掃過景云,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停留,“督公可是換侍從了?”
“這個瞧著比之前的還高些。只是之前那個……”
時鶴書清楚他要說什么,抬手又傾了杯茶,推到江秋憫面前。
“快了,你不必急。”
江秋憫笑容不變:“我急什么,我只是怕有人狗急跳墻。”
聽到這話,時鶴書頓了頓。
他抬眼看向江秋憫,江秋憫慢悠悠地端起茶杯,放到唇邊輕抿著。
“督公倒的茶就是好喝。”
時鶴書:“……”
時鶴書平靜的看著江秋憫,江秋憫捧著茶杯小口小口的飲茶,竟是一副閉口不談的模樣。
他不說,時鶴書也不逼他說,兩個人就這樣對坐著。直到午時前一刻,季長明的到來才打破了僵局。
“抱歉督公……我來遲了。”
看著屋內的兩人,季長明站的筆直。
江秋憫放下茶杯,輕笑一聲:“季尚書來的可真準時,不像我,都是提早半個時辰到的,就怕督公多等。”
一聽這話,季長明更無措了。
“定的本就是午正。”時鶴書掃過江秋憫那張狐貍面,緩聲開口:“是我們來得太早。”
見時鶴書態度如此,季長明顯然松了口氣。
他忙關上了門,快步走入了燃著地龍的室內。
溫暖的室內洗刷掉了季長明身上的寒意,他身體康健,不比另二位各有殘缺。因此剛入室內便褪下了大氅,送到了隨侍手上。
季長明坐到了江秋憫身旁,頷首示意道:“江尚書。”
江秋憫不欲與他多交談,淡淡掃了一眼那張正氣四溢的臉,便虛偽的彎起眼睛:“季尚書。”
雖同為時鶴書一派的人,但江秋憫一向看不太上季長明。季長明也能察覺到,因此也沒有與他多費口舌。
空氣再度變得死寂。
“人選暫定下來了。”時鶴書并不想管他們之間的矛盾,隨意扯了個話題:“是李宿。”
江秋憫聽到這個名字,微微揚眉。而季長明則配合道:“那日比武能看出來,是個好苗子。”
江秋憫的目光又短暫落到了季長明身上。
“呵。”江秋憫搖了搖茶杯:“督公別告訴我,你沒查到。”
時鶴書抬眼看向江秋憫:“你指的是什么。”
“嗯……他與李望是遠親?”江秋憫笑道:“我們親愛的李將軍可是太后的人,督公,這不好吧。”
“查到了。”時鶴書平靜:“所以只是暫定。”
說罷,時鶴書又道:“若他不愿意,我自不會強求。”
江秋憫笑了一聲:“好吧,不愧是督公。那備選是誰?”
“謝珂。”
江秋憫點點頭,只說了句“好”便不再言語。
“季尚書。”憶起江秋憫曾言的“狗急跳墻”,大致明白了他意思的時鶴書開口:“近日軍中可有異動?”
季長明沉吟片刻,謹慎地搖搖頭,又點點頭。
“這……除了鄒將軍那邊的軍費有所增加,便無其他了。”
時鶴書揚眉,看向江秋憫。
江秋憫輕輕笑起來:“督公,近日可要小心吶。”
他慢悠悠地飲了口茶,緩聲道:“有人可是記恨上您了……其實我也很好奇,是刑部先將他帶走,還是他先惹惱督公被東廠抓走呢?”
說罷,江秋憫又似嘆非嘆:“自從督公的東廠獄人滿為患,本官的大獄反倒不復從前盛景了……好懷念啊。”
季長明被他怪異的語氣弄的脊背發涼,時鶴書也不太想和這位自己把自己弄瘸的奇人物談論這些話題。
他開口欲要掉轉話頭,卻被頭頂那莫名的窸窣聲打斷。
景云抬眼看去。而下一瞬,銀光乍現,棚頂應聲而碎。幾個壯漢落到了那張不大的桌子上,抬刀便向時鶴書劈去。
江秋憫與季長明瞬間睜大眼,如條件反射般要上前護住時鶴書,卻聽得“锃——”的一聲。
長劍拔出,一道黑色身影飛身迎了上去。
利刃交接聲不斷傳出,血液濺到了墻壁與天花板上,一個又一個人倒在了劍下。
闖入屋內的共八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但在酒樓護衛急匆匆到來時,地上已躺滿了人。
血液滴答滴答的從景云劍尖落下,在地上聚成一個小血泊。
看著滿地缺胳膊少腿的刺客,護衛首領腿都軟了,忙跪下來請罪:“是小的們來遲了,還望大人恕罪!”
被江秋憫攬在懷里的時鶴書剛看向護衛,便被季長明捂住了眼。
“督公,臟。”
季長明俯身在時鶴書的耳邊道。
時鶴書:“……”
還有誰記得他是東廠提督嗎?
“來遲了?你們也知道你們來遲了。”江秋憫的聲音陰測測,仿若蛇一般:“若督公今日被傷到,你們萬死難逃其咎。”
督公?哪個督公?是他們知道的那個督公嗎?
侍衛首領的臉瞬間白了。
他們完了!!!
侍衛首領的面色慘白,身子也晃了晃,江秋憫卻沒什么悲憫的心思。他繼續道:“我怎不知英華樓的守衛這樣疲怠,這可不是頂樓,那幾個刺客是如何破頂而入的?”
“你們英華樓怕不是存心謀害我與督公?好與你們背后的主子交差?”
季長明比不上江秋憫巧舌如簧,他只陰沉著張臉,極有威懾力的看著已搖搖欲墜的侍衛們。
“抱歉,驚擾了幾位客人。”
就在侍衛首領破罐子破摔般思考著拔劍自刎能不能從那傳說中三頭六臂青面獠牙還吃小孩的東廠提督手下保住一家老小時,一道聲音響起。
只見一面容明艷的紅衣女子手握折扇,從大門處緩步走入。
那雙如貓兒般的明眸劃過幾位刺客,又落到了正被二人嚴密保護的時鶴書身上。
看著半倚在江秋憫懷中,又被季長明捂住半張臉,只露出尖尖的下巴與抿起薄唇的時鶴書,紅衣女子頓了頓,才繼續道:“鄙人是英華樓的老板,鄙姓許。此次刺殺是本樓的疏忽,為表歉意,本樓會給予諸位應有的賠償,還望諸位賞臉收下。”
“呵。”江秋憫冷笑一聲,剛要再說些什么,就被時鶴書輕輕握住了手。
時鶴書骨架不大,手較比普通成年男人的也要小一些。
此時那只柔軟的、冰冷的、只帶著筆繭的手輕輕包住江秋憫的大手,令江秋憫的話瞬間咽了回去。
“許老板。”
雖然仍是一副受制于人,仿佛下一秒就會進入不可言說事件的模樣,時鶴書的聲音卻依舊疏離淡漠。
“若是賠禮,本督的便不必了。”
時鶴書稍稍用力,推開季長明的手。那雙眼灰色的眸子直直的看向許老板。
“英華樓的賠償,本督日后會親自來收。”
許老板勾起唇角,輕輕點頭道:“既如此,那便后會有期了,督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