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懲罰+罪行+扮演(入v三合一)
草長鶯飛, 京城漸漸步入了三月。
庭院內的梧桐翠綠,不知何處而來的鳥兒在上面做了窩,為孤寂的督主府添了幾分活氣。
一只裝滿粟米的玉碟落到樹下石桌上, 時鶴書立在一旁,看著嘰嘰喳喳的鳥兒飛來啄食。
春風吻過青衣,和煦日光暖暖的照在時鶴書身上, 更襯得他白璧無瑕。垂下的鴉羽在臉上投下淺淡的影子,飽滿的指尖蹭過毛茸茸的鳥兒。
鳥兒似乎也很喜歡時鶴書,愉悅的偏頭蹭蹭他。
只是忽然, 鳥兒后背一寒, 它“啾”的一聲從溫柔鄉中拔出,警惕的看著周圍。
但它沒有發現任何危險, 只有一個面色陰沉的黑衣男子正死死盯著他。
“景云。”
黑衣男子的神情在瞬間變化, 從讓鳥驚恐的陰郁變成了溫和的笑容。
“九千歲,怎么了?”
清潤的聲音響起,時鶴書收回手, 攏了攏肩上的外衣。
他開口欲說些什么, 卻先輕咳了兩聲。
景云的神情幾乎是在瞬間緊張起來,他大步上前握住了時鶴書的腕。
“九千歲,別吹風了,我們回房吧。”
方才的咳嗽令時鶴書的眼尾泛上淺淡的紅,如春櫻般讓人移不開眼。他輕輕點頭, 沒有拒絕。
雖已不再燃暖爐,但屋內到底比外面要暖和些。
放好府中廚子做的糕點,景云端起茶壺為時鶴書傾茶。
玉白的指尖捻起一塊桃花酥, 淡粉色的糕點抵上了淡粉的唇。時鶴書輕輕咬下一口,抬眼時卻剛好看到那松散的領口暴露出一道深色痕跡。
“你受傷了?”
正在倒茶的手一頓, 已滿了的茶水從杯中溢出。
景云忙將手上東西放下,從腰間錦囊中抽出干凈的棉布,仔仔細細的擦著桌上的水。
待桌上的水被擦拭干凈,他牽起唇角,露出一個歉意的笑:“都是小傷……抱歉,九千歲。”
“小傷?”
放下糕點,時鶴書憶起自己方才看到的痕跡,若有所思:“你覺得那是小傷。”
景云輕聲道:“是。那是屬下不小心弄出來的,多謝九千歲關心。”
不小心?
聽到這話,時鶴書也不與他爭辯什么,直接抬手按在了景云傷處。
沒有長好的傷口在瞬間撕裂,血液打濕了黑色的里衣。
景云的手不自覺顫了一下,但他沒有避開時鶴書的動作,而是掛著得體的笑容,繼續注視著他的九千歲。
待到血液徹底浸濕衣衫,時鶴書平靜的收回手,垂眼捻了捻指尖:“這是繡春刀的刀傷。”
他抬起眼,看向景云:“你去找謝無憂了?”
景云的笑容短暫龜裂一瞬。
“九千歲,屬下……”
景云勉強牽嘴角,時鶴書一看就知道他在試圖負隅頑抗。
“說實話。”
“……”
冷冷的聲音響起,景云垂下頭:“是。”
謝無憂的那把破刀和他的刀法時鶴書再熟悉不過了,時鶴書認錯什么都不可能認錯謝無憂留下的刀傷。
“你去找謝無憂打架做什么?”
聽到這話,景云的神情有一瞬間的扭曲,卻又被他很快控制住。
“九千歲……屬下就是看不慣他總是對九千歲動手動腳。”
時鶴書頓了頓,而景云緩步走向他,單膝落地。
仰視著面前如畫一般的人,景云輕輕將頭落到時鶴書的膝上,開始給謝無憂潑臟水:“何況他那樣熟練,說不定是個多臟的男人,都那樣了還要來騷擾九千歲……就該被好好教訓教訓。”
時鶴書對替謝無憂辯白沒興趣,他推開景云的頭:“所以你就去找他打架了?”
景云抿唇,試圖狡辯:“不是打架,是切磋。”
切磋與打架對時鶴書而言都無所謂,他直接道:“注意分寸,不許殺了他。”
“謝無憂對本督很有用,明白嗎。”
景云頓了頓:“明白。”
在某種意義上,時鶴書是一個好上司。
隨著血腥氣漸漸蔓延開,他掃過景云胸口上慢慢變深的黑衣,抬手招來了立在一旁裝聾作啞的小太監。
“去傳府醫。”
小太監干脆利落的應是,并小跑著退下了。
本以為自己會被懲罰的景云愣住了,他想過那所謂“青梅竹馬”在時鶴書心底的分量不重,想過時鶴書或許不會追究,但他怎么也沒想過,時鶴書會為他傳府醫治療。
“九千歲……”
時鶴書端起茶杯,輕抿了一口:“回你廂房,收拾好了再來見本督。”
府醫來的很快。
景云褪去了身上的衣裝,暴露出結實的皮肉與那一道道因未好好處理而開始發炎的傷疤。
“你不是巫醫嗎?”
府醫看著那一道道傷痕,忍不住蹙起了眉。
景云冷冷瞥他一眼:“怎么了?醫者難自醫。”
其實是他根本懶得為自己打理傷口。
身為前世貨真價實的醫生,景云很清楚該怎樣處理刀傷,可他根本懶得為自己費心思。
對他而言,發炎又不會死,最多也就痛一痛,他一個大男人痛一痛怎么了。
景云覺得沒什么。
由于發炎的不嚴重,府醫很快處理好了傷口。
而他剛為景云纏好繃帶,景云就馬不停蹄的穿上衣服,去找時鶴書。
景云到的時候,時鶴書正在小口小口地啃那一小塊糕點。
時鶴書吃的很優雅,卻依舊在唇邊沾了些碎屑,無端讓人覺得可愛。垂下的羽睫纖長,那雙煙灰色的眸注視著捻在指尖的糕點,似乎是吃到喜歡食物的緣故,另一只落到腿上的手正輕輕叩擊著。
立在屏風側的景云抬手,默默捂住了鼻子。
……好可愛。
可愛這個詞其實和時鶴書的適配度不高,雖然他確實生了一張值得這個形容的臉,但他的性情與氣質實在很難讓人對他說出這個詞。
但此刻,第一次看到時鶴書這幅模樣——這幅如兔子一般模樣的景云,實在想用這個詞來形容時鶴書。
“景云。”
那一塊糕點不大,慢慢就被時鶴書吃完了。
他掏出帕子輕點唇角,隨后細細擦著手,偏頭看向早已立在那里的人。
長發從鬢邊垂落,鴉羽掀起,時鶴書的目光如一潭古波無瀾的井水,靜靜注視著景云。
景云慢慢平靜了下來。
他確認了一下自己沒流鼻血,才放下手,向時鶴書走了過去。
“九千歲。”
再次單膝跪到時鶴書身邊,景云抬眼注視著時鶴書。
水潤的薄唇輕啟,時鶴書輕輕吐出幾個字:“你說,本督要罰你嗎?”
景云頓了頓。
其實景云也知道自己那夜去找謝無憂有些太沖動了,可他就是不想忍,不想讓時鶴書受到那樣輕浮之人的羞辱。
于是他主動握起時鶴書的手,貼上了自己的臉頰:“屬下冒犯了指揮使,該罰。”
說罷,景云目光灼灼的望著時鶴書。
時鶴書:“……”
他勾起唇角,對景云露出一個清淺的笑:“去抄書,一百遍。如何?”
景云:“……”
景云放下了時鶴書的手:“其實屬下覺得,屬下與指揮使是公平公正公開的切磋,懲罰什么的……”
“一千遍。”
景云:“…………”
他默默注視著時鶴書,在發覺時鶴書是認真的后帶著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即視感對其行了一禮:“是,九千歲。”
時鶴書注視著他,抬手輕拍了拍他的臉。
“乖。”
最后那一千遍書,景云還是抄了。
雖然字有些過分狂野,狂野到時鶴書都不想看,但他總歸是抄了。
抄書千遍所廢的時間不少,在景云抄完后的第二日,早朝也重新開始了。
大寧的早朝平靜了許多。
頹靡的太后,依舊神游天外的小皇帝,和謹言慎行的百官。
自劉獻忠與周鞏一被廢,一被貶后,朝堂上針對時鶴書沒事找事的就少了許多。
哪怕是太后黨,在痛失了兩個骨干后也不再找時鶴書的麻煩,甚至他們在奏章里都老實了許多,沒再有以前那種“你就是個批奏章的奴才”的囂張感。
時鶴書對此很滿意,并惋惜自己動手的有些晚。
早動手,早享受。
這樣想著,時鶴書抬眼看向珠簾后鋪了厚厚一層粉,卻依舊難掩憔悴的太后。
平陽謝氏……
謝無憂雖有些吊兒郎當,但他并不是會在大事上欺騙時鶴書的類型。更何況有前世的記憶佐證,時鶴書自然是信謝無憂的。
但布局與準備都需要時間,在這段日子里,時鶴書也不會閑著。
他收回視線,環視一圈朝堂。
這些太后黨……也該處理一下了。
……
不要誤會,時鶴書說的處理一下,并不是將這些人處理掉。
雖然如果可以的話,他會毫不猶豫的選擇這樣做——畢竟死人,才是世界上最安分的存在。
但東廠是要講證據做事的。
于是按照檔案室的檔案,時鶴書有理有據的貶了不少屬于太后的爪牙,令太后又憔悴不少。
而這樣做的代價,就是時鶴書被太后請去喝茶了。
“時掌印,坐吧。”
金碧輝煌的殿內,稍顯憔悴的女子不掩其美艷,她依舊保持著自己尊貴的模樣,并驕矜地抬起了下巴。
時鶴書行了一禮,端正的坐在了太后對面的位置上。
“時掌印近日很得志啊。”
太后掀起眼簾,直視著時鶴書,語帶譏諷:“時掌印上次那么得志,還是在先帝駕崩前吧。”
聽她提起先帝,時鶴書的目光沉了下去。他垂下眼簾,臉上帶著不出錯的笑:“太后,臣只是按規矩貶了幾個不中用的朝臣,您何必如此針鋒相對。”
“不中用的朝臣?呵。”太后冷笑一聲:“時鶴書,你真是好樣的。”
“難怪先帝那么喜歡你。”
時鶴書的臉色驟然陰沉下去。
他抬眼看向太后,唇角的弧度不變:“過譽了,太后。”
龍涎香在爐中燃燒,白煙裊裊升起。
“臣貶的人,都是切實犯下錯處。太后與其在這里為難臣,不如讓他們別犯錯,別被臣抓到把柄。”
時鶴書輕聲道,太后陰沉著臉:“人無完人……難道時掌印就從不犯錯?”
時鶴書笑而不語。而見他這幅模樣,太后默了半晌,冷笑出聲:“呵。時掌印真不愧是先帝的親密之人。”
殷紅的唇開開合合,太后吐出曖昧不明的字眼。
“你可真是像他啊……”
嘔吐欲幾乎是在瞬間出現,時鶴書臉上的笑容消失一瞬。
他凝視太后片刻,輕笑一聲:“是嗎?這是臣的榮幸。”
說罷,時鶴書站起身,語氣依舊有禮:“太后,東廠還有事,臣就不多留了。”
他向太后行了一禮,便轉身離去。
“砰!”
眼見他真的要走,染著丹蔻的手怒拍桌案,太后高聲威脅:“時鶴書,你今日若是就這樣出了那扇門,本宮可不會再手下留情了!”
時鶴書腳步一頓,回眸看向太后。
凌厲的桃花眸里是不加掩飾的冷意,時鶴書臉上的笑卻并未消失。他勾著唇角,注視著太后:“我期待,您會怎么不留情。”
“告辭。”
無視身后噼里啪啦的聲響,在大步邁出燃著龍涎香的宮室后,時鶴書只覺得自己終于能再呼吸。
他抬眼看向四四方方的天,嘲弄的扯了扯唇角。
真是……
狹長的宮道帶來無形的窒息感,但那枝繁葉茂的春櫻卻伸出宮墻,帶著不屬于皇宮的自由與活力。
跟在時鶴書身邊的大太監低著頭,思索自己該說些什么,緩和一下死寂的氣氛。
但還未待他想出個所以然,漫長的宮道已走到了盡頭。
“督主,太后她……”
冷冷的視線掃來,大太監默默掉轉話題:“督主路上小心。”
時鶴書微微頷首:“多謝。”
冰雪早已消融,車輪碾過一片樹葉。馬車平穩的行駛在大道之上。垂下的車簾輕輕晃動,卻并未暴露出那張慘白的臉。
翻涌而上的記憶早已如巨獸將時鶴書吞噬,冷汗打濕了額角,被撕咬到出血的唇緊抿,垂下的鴉羽顫抖,修剪整齊的指甲死死掐著掌心,心臟在胸腔內跳的極快,時鶴書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個個無助的夜晚。
有什么比和自己最厭惡的人相似還要令人感到惡心的嗎?
時鶴書一邊清醒的意識到那只是太后說出來惡心他的話,一邊不可抑制的感到不適。
薄唇被撕咬出密密麻麻的傷口,鮮血給他涂上了口脂。繡著青竹的帕子輕輕點上唇瓣,帶來細密的疼痛,卻讓時鶴書感到清醒。
人死如燈滅。
時鶴書閉上眼。
他不必,耿耿于懷。
沸騰的情緒與糟糕的記憶漸漸褪去,被撫摸的錯覺也消失不見。時鶴書微微垂首,一朵粉櫻卻順著他的發間滑落。
羽睫輕顫,時鶴書捻起那朵花。
“……”
去往東華門的路上幾乎一路無人,馬車很快便駛到了東廠。
高挑瘦削的人立在車旁,時鶴書收回落在景云掌心的手,而景云垂眼注視著身旁人。
他的目光從額角被冷汗打濕的碎發一路向下,最后落到了那張紅的不正常的唇上。
時鶴書的膚色白,一點其他的顏色便會被襯得格外顯眼,更不要說是鮮紅的唇瓣。
景云頓了頓:“九千歲,您……”
時鶴書抬眼看向他:“怎么了。”
景云不語,只微微俯身,用指尖輕輕撫過時鶴書的唇。
呼吸交織在一起,鮮紅沾染在他的指尖,黝黑的眸子里倒映著微微睜大眼的青年,景云面不改色的直起身。
“出血了。”
聽到這話,時鶴書的睫毛顫了顫。他抬手輕點了點自己的唇,鮮紅的血液掛在如白玉般的手指上,奪人心魄。
“……”
時鶴書捻了捻指尖,粘稠的紅蔓延開。他抬起眼:“下次不要直接靠過來。”
景云從善如流:“好。”
門衛眼觀鼻鼻觀心,只當自己沒看到那極盡曖昧的一幕,默默推開了門。
如巨獸般的大門緩緩打開,出乎意料的,佩著儺面的高挑少年人正立在門后。
“督主。”
無視與時鶴書挨的極近的景云,燭陰語帶笑意的向時鶴書問好。他大步上前,在注視時鶴書片刻后,燭陰垂首將自己的頭落到了時鶴書的頸側,并很小心的沒有讓猙獰的儺面碰到時鶴書。
“燭陰?”
時鶴書抬手推了推燭陰,燭陰悶悶應了一聲,順從的抬起頭,那張一成不變的儺面上竟平白出現幾分委屈。
“屬下已經許久未見督主了……督主,屬下好想你。”
繼續無視已經開始冒黑氣的景云,是貨真價實少年人的燭陰拖著嗓子對時鶴書撒嬌。
“督主今日來東廠是要做什么,屬下可以幫到督主嗎?”
說著,他主動圈住時鶴書的腕,將時鶴書帶入門內。
柔軟的半指手套貼著嬌嫩的皮膚,時鶴書抬眼看向燭陰的背影,輕輕應了一聲。
他并不在意燭陰為什么會提前出現在門后,而他要做的事,也確實需要燭陰。
這家伙是故意的。
看著燭陰將時鶴書拽走,景云在心中確認了這一點。
他是故意用那種姿態出現,是故意對著時鶴書撒嬌,又是故意將時鶴書帶走的。
的確。
燭陰本就看景云極不順眼,自時鶴書將他調回身邊又調走后,燭陰更是徹底記恨上了景云。
他已認定景云是個心機深重,故意到時鶴書身邊奪走時鶴書對他關注的混蛋。
徹底被景云取而代之的可怕‘未來’近日常常在燭陰的夢中出現,因此燭陰專門去找竹青取了經。
“會哭的孩子有奶吃,會鬧的孩子有人疼。”
竹青輕笑著:“你哭一哭,鬧一鬧,還怕他會取代你嗎?”
“督主最心軟了。”
哭一哭鬧一鬧燭陰是做不到,但撒嬌他還是可以的。身為時鶴書養大的孩子,燭陰知道時鶴書面對格外熱情格外肉麻的人手無縛雞之力。
雖然時鶴書本就沒有縛雞之力就是了。
燭陰順利帶走了時鶴書,他在心中默默給竹青比了個贊。
好兄弟!
然后在下一個拐角,他的好兄弟就抱著一堆檔案,險些撞上了他。
若不是燭陰護著時鶴書璇身避開,竹青懷里那堆檔案絕對會全砸在燭陰身上。
發覺燭陰避開,竹青又莫名其妙來了個平地摔,懷里的檔案撒了一地。
“啊……”
竹青看向時鶴書,露出一個歉意的笑來:“抱歉,督主,屬下不是故意的。”
說罷,他開始撿地上的檔案。
看著滿地狼藉,時鶴書有些無奈,也蹲下去幫竹青開始撿檔案。景云無法,只能陪著一起。
骨節分明的手拿起那一本本釘裝好的檔案,時鶴書隨意掃了一眼,便頓住了。
——這是平陽謝氏的秘聞?
“……你什么時候去收集了這些?”
竹青輕聲道:“屬下在收集謝指揮使消息時無意發現的,想著督主或許會有用,便用了幾個月時間打理出來了。”
他將懷中檔案展示給時鶴書看:“也怪屬下,若不是屬下為了這些資料幾日未好好休息,也不會險些撞上督主與……”
竹青輕輕看了眼燭陰,而燭陰面具下的臉已經綠了。
壞兄弟。
“竹青,你現在可要去休息?”
竹青抱著檔案,輕輕搖頭:“屬下正打算將新收到的資料整合一下,督主要去嗎?”
輕輕翻開手中的冊子,時鶴書沉吟片刻:“我與你同去吧。”
竹青的臉上露出真切的笑容:“多謝督主賞臉,屬下很高興。”
而一旁的燭陰已徹底陰暗扭曲了。
他輕輕拉住時鶴書的手:“督主……那我呢?”
薄唇輕啟,時鶴書沒有任何遲疑:“你想的話,也可以來。”
竹青笑而不語,而燭陰立刻表示:“那屬下陪著督主!”
說罷,他又看向竹青,猙獰的面具似乎在死死瞪著這個心機深重的男人。
竹青面不改色,甚至還風度翩翩的向時鶴書伸出手。
“請,督主。”
東廠,檔案室。
檔案室中央的那張大桌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紙張。上面的字跡不一,卻都是平陽謝氏的秘聞。
竹青搬來椅子,拉著時鶴書的手帶著他緩緩坐下。
“屬下今日備了些糕點……督主用膳了嗎?”
竹青湊到時鶴書的耳邊,低聲問道。
他們的督主對進食的熱情不大,常常不餓到胃痛不吃東西,因此竹青才會問這么一句。
“已用過了。”
時鶴書隨意拿起一張紙:“這些是未整合的嗎?”
“嗯……”竹青輕輕包住時鶴書的手,俯身去看那張紙。“這份已經整合好了,只是屬下還未清理桌子,有些有礙觀瞻。”
他的氣息噴在時鶴書的耳尖,而從他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垂下纖長睫毛與光潔的臉頰。
竹青的指尖動了動,而時鶴書用舌尖輕輕頂了頂腮。
“原是如此。”
他將手從竹青的掌心抽出,輕輕放下那張紙,“平陽謝氏訂裝了幾本?”
“目前是七本。”說著,竹青將一旁的檔案拿來:“都在這里,督主。”
時鶴書掃過那不知何時被摞整齊,并按編號擺放的書,從最頂端取下了第一本。
修長的手指翻開書頁,端正的字跡映入眼簾。時鶴書垂眼看著紙上的內容,漸漸蹙起了眉。
平陽謝氏在平陽肆意妄為,謝無憂所說的罪證甚至只是冰山一角。
他們是真的把自己當成了土皇帝。平陽百姓每年甚至要交兩份稅收,一份給中央朝廷,一份給平陽謝氏。
兩份稅收如兩座大山,狠狠壓在平陽百姓的身上,汲取他們的骨血。
大寧本就實施重稅,且并不是什么清明之地,百姓正常交稅都會受到層層剝削。平陽有不少百姓無法負擔兩份稅收,想要舉家搬遷,卻又負擔不起平陽謝氏定下的遷離費。
但天下總會出現英雄,總會有人看不過去平陽謝氏的行為,想要為自己與旁人討一個公道。
只是那是在平陽。
應得的公道沒有討到,討公道的人卻莫名其妙死在了家中,心臟中三刀自殺。
時鶴書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心善的好人或好官,“好”這個形容詞和他沒有半文錢關系。
但時鶴書也是真的厭惡欺壓百姓之人。
平陽謝氏……
時鶴書放下手中的檔案。
滿門抄斬都不為過。
抬眼掃過那厚厚一摞檔案,時鶴書開口:“燭陰。”
清清冷冷的聲音打碎了縈繞在燭陰身上的陰郁,如一只陰暗蘑菇一樣緩慢整理桌上資料的燭陰猛地抬起頭:“督主,怎么了。”
垂下的眼簾遮住了那雙眸子里的冷意,時鶴書輕輕叩擊桌面:“你愿意扮演錦衣衛,潛入平陽嗎?”
他需要一個武力高強的生面孔扮演錦衣衛,被平陽謝氏囚禁。
而這個人選,唯有燭陰。
雖然很不喜歡錦衣衛,但燭陰并未猶豫:“在所不辭。”
時鶴書滿意的勾起唇角,清淺的笑容再度讓燭陰無聲紅了耳根。
他最喜歡看時鶴書笑了。
心臟因興奮而跳的極快,就在燭陰沉浸于那個清淺笑容中時,時鶴書開口了。
“走吧,去北鎮撫司。”
比起門可羅雀的東廠,北鎮撫司顯然要好上許多。
至少平民百姓不會刻意繞道而行。
馬車停在了北鎮撫司門前,雖并沒有提前遞拜帖,但時督主的臉本就可以在北鎮撫司暢通無阻。
時鶴書剛帶著燭陰邁過大門,便聽到一個壓抑著怒氣的女聲。
“謝無憂,你再這樣跟我說話試試。”
“殷指揮使,消消氣消消氣……”
殷重光撥開千戶的手,怒而指著謝無憂:“再敢挑釁我,我就帶人把你的北鎮撫司給砸了,說到做到。”
謝無憂揚揚眉,火上澆油的話剛要說出口,便聽到一聲熟悉的輕咳。
“本督來的不巧了?”
帕子抵著唇,時鶴書抬眼看向殿內干練的女性與吊兒郎當的謝無憂。
謝無憂緩緩閉上了嘴。
殷重光回眸,一雙飛揚的鳳眼看向時鶴書:“原是廠公,來的真巧啊。”
未涂口脂的唇輕啟,殷重光抬起下巴:“還望廠公多管管謝無憂,讓他別一天到晚惹是生非。”
冷淡的視線落到謝無憂身上,時鶴書微微揚眉,謝無憂舉手投降。
殷重光沒興趣管他們的眉眼官司,一甩長馬尾:“本使很忙,來北鎮撫司和你算賬都是浪費本使的時間。謝無憂,管好你自己。”
謝無憂冷嗤一聲,還未回嘴便聽到時鶴書又咳了兩聲。
謝無憂:“……”
算了,不和姓殷的計較。
他的閉嘴剛好合了殷重光的意,殷重光冷聲道:“今日便這樣算了,再有下次……你等著。”
“告辭。”
說罷,她便直接轉身離開,只留下一個冷冽的背影。
收回落在殷重光身上的視線,時鶴書再度看向謝無憂:“你做什么了?”
謝無憂一臉無辜:“也沒什么,就是去南鎮府司說了點話,殷重光就打上門了。”
時鶴書:“……”
時鶴書輕輕瞇起眼:“所以,你說什么了?”
謝無憂“唔”了一聲:“也沒什么,就是說殷重光給的情報太多太雜,讓她重新整合再交上來……”
時鶴書上下掃視一下謝無憂:“你怎么敢的?”
謝無憂更無辜了:“我為什么不敢?殷重光又不能打死我。”
時鶴書:“……”
謝無憂從小到大都熱衷于說歪理,時鶴書也不欲再與他廢話,直接便坐到了椅子上。
“本督來找你借衣服。”
他開門見山,而謝無憂頗為稀奇的揚起眉:“怎么忽然要借衣服?難道廠公對本使芳心暗……”
“噌!”
長刀出鞘,垂首的燭陰輕輕抬起頭,空洞的目孔注視著謝無憂。
謝無憂:“……”
千戶倒吸一口涼氣:“廠公消消氣消消氣……”
時鶴書冷笑一聲:“謝無憂,我說過我的屬下都護主。管好你的嘴。”
其實又看出了什么的謝無憂:“…………”
謝無憂對著時鶴書笑了笑,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正了神色:“廠公要借什么品階的衣服?”
時鶴書想了想:“總旗?”
謝無憂并未拒絕:“好,是廠公的尺碼嗎?”
“不是。”時鶴書輕輕抬起下巴:“是我這位屬下的尺碼。”
雖是少年人,但燭陰比時鶴書高出半個頭,且要結實不少。若按時鶴書的尺碼,燭陰穿定會小。
謝無憂掃了眼收刀入鞘的燭陰,支著下巴:“……沒問題是沒問題,但廠公要拿去做什么?”
羽睫掀起,暴露出煙灰色的眸。時鶴書看向謝無憂,微微偏頭:“幫你報仇?”
呼吸一滯,沒想到時鶴書還記得那件事的謝無憂捂住心口:“廠公,你再這樣我要愛上你了。”
時鶴書平靜:“敬謝不敏。”
他們并未廢話多久,謝無憂便給了時鶴書一套總旗品階的服飾,并友情贈送了兩把繡春刀。
“告訴你這位屬下別戴面具啊。”
謝無憂倚在門框旁,對時鶴書揮揮手:“我們錦衣衛不戴面具的!”
時鶴書并未理會謝無憂,而燭陰正了正時鶴書贈予他的面具,狠狠瞪了眼謝無憂。
就你話多!
馬車駛回了督主府,景云將茶點與溫茶為時鶴書擺好。
立在桌旁的時鶴書撫過飛魚服,抬眼看向燭陰:“試一下?”
“好。”燭陰接過飛魚服,默了好一會才道:“要摘面具嗎……督主。”
時鶴書頓了頓:“你隨意。”
燭陰悶悶應了一聲:“好……”
除了時鶴書與小時候的竹青,沒有人看過燭陰面具下的臉。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儺面就代替了五官,覆在燭陰的臉上,哪怕入睡都從不摘下。
而今日……
有些畸形的手將儺面放下又拿起,燭陰糾結半晌,終是將儺面再度扣在了臉上。
景云還在。
燭陰討厭景云,也不想給景云看他的臉。
燭陰的身材很好,寬肩窄腰長腿,顏色鮮亮的飛魚服比黑色的勁裝更襯得他俊朗無比。
但景云只是看了眼便收回視線。
還是他的九千歲好看。
細細的眉,彎起的眼,上揚的唇角蓄著一抹笑意,看的景云心都要化了。
不過景云還是第一次看到時鶴書露出這樣的神情——有些慈祥,又有些欣慰。
但這樣的神情在那張冷淡的臉上并不違和,甚至還帶著些詭異的、不該屬于時鶴書的母性光輝。
落在身側的手蜷了蜷,景云的目光從時鶴書被血染紅的唇一路向下,腦中的聯想再度有些失控。
但時鶴書并不知道景云在想些什么,他注視著燭陰,只覺得自己真的很會養下屬。
比先帝會多了。
燭陰也無視景云,站定在時鶴書面前,慢慢轉了一圈。
“督主,怎么樣?”
時鶴書笑著,語氣輕緩:“很帥氣,很像錦衣衛。”
耳根通紅的少年逼近時鶴書的面龐,儺面與鼻尖幾乎要蹭到一起,注視著近在咫尺的人,少年抿起了唇。
“督主……屬下比謝指揮使還要帥氣嗎?”
紅潤的薄唇揚起,時鶴書抬手拍了拍燭陰的頭,毫不猶豫的選擇拉踩謝無憂:“還要帥氣”
燭陰瞬間自信了。
無視因過近距離而又開始冒黑氣的景云,燭陰將頭抵在時鶴書的肩上輕輕蹭著,毛茸茸的發絲蹭的時鶴書有些癢,他向后退了一步。
察覺到時鶴書的動作,燭陰不自覺握住了他的手。
“督主放心,屬下一定會完成督主的任務!”
少年的指尖炙熱,哪怕只是虛虛包住也帶著暖意。
時鶴書抬起眼。
“我信你。”
第23章 有用
“那督主, 屬下先回去準備一下。”
燭陰笑的愉悅,卻在轉身時狠狠甩了一直瞪著他的景云一個兇惡的眼刀。
不過景云并未管他,甚至在他離去后也大步上前。
“九千歲……”
憶起燭陰方才的動作, 景云也將額頭抵在時鶴書的肩上。
時鶴書蹙起了眉,剛要說些什么,景云便悶悶開口:“屬下嫉妒。”
忽然聽到這話, 時鶴書不解:“你嫉妒什么?”
景云抿了抿唇,真正嫉妒的原因他說不出口,也不敢說出口。
他只能繼續悶聲道:“屬下只是嫉妒, 燭陰大人能夠幫到九千歲……九千歲有什么需要屬下做的嗎?什么都可以。”
時鶴書輕嘆了口氣, 似是有些無奈:“你對我很有用,并不需要在這些方面與燭陰比。”
但景云真的很不安。
他已清楚認識到, 燭陰的段位不同于以前。而他與燭陰的定位撞了一半, 若他比不過燭陰……被九千歲厭棄只是早晚的事。
他的有用程度必須超過燭陰,超過竹青,超過所有人, 才能一直留在時鶴書身邊。
平陽……謝氏。
挺拔的鼻梁蹭過時鶴書的脖頸, 藥香與花香混雜的獨特香氣涌入景云的鼻尖,令他的心稍稍安定。
“九千歲,屬下會更有用的。”
頓了頓,景云又補充道:“屬下一定會成為您最有用的下屬。”
雖并不理解景云為什么對有用有這樣大的執念,但聽到誓言的時鶴書還是沒有打壓景云的士氣:“好, 本督信你。”
時鶴書的回答更讓景云下定了決心。
九千歲既然信他,他就更不能讓九千歲失望。
夜幕降臨,月亮漸漸爬上樹梢, 朦朧的人影被燭火映在窗欞上。
圓月夜,子時初。
時鶴書端正的躺在床上。
一盞昏黃的小燈落于床邊, 搖曳的燭火忽明忽暗,映照著螓首蛾眉。
燭火平白為那張臉添上了三分血色,垂下的睫毛纖長而濃密,似是碧鳳蝶的蝶翼。他如童話故事中的睡美人般靜靜的躺在那里,布滿傷痕的唇瓣如成熟的草莓,勾的人想咬一口,嘗嘗是不是如看起來那般甜。
微微散開的衣領暴露出鎖骨與部分胸膛,白皙的皮肉令人移不開眼,也或多或少挑起了些破壞欲,讓人想在上面留下一些痕跡,如紅梅落雪般。
但此刻,一個站在他床榻邊,以詭異的兔子面具覆面的男人打破了一切的旖旎。
那男人靜靜的站在床邊注視著時鶴書,末了,他俯下身,理了理散落滿榻的長發。
晚安,九千歲。
做個好夢。
寬大的手自發間滑落,下一瞬,如志異故事中所描寫的一般,高大的身影竟徹底消失不見。
男人似是從未來過。
但同一時刻,平陽的一條暗巷中。
一個扣著兔子面具的怪人,悄無聲息的出現在了那里。
……
第二日,寅時。
革帶勒出細腰,換上蟒袍的時鶴書接過三山帽。
“景云呢?”
沒有在忙碌人群中看到熟悉身影的時鶴書隨口問了一句。
正在為他整理衣服的小太監恭敬回道:“回督主,巫醫昨夜匆匆來找過督主,見督主睡下了便告訴奴婢,他今日有事,可能要晚些才能回來。”
時鶴書輕輕頷首:“既如此,侍從便帶劉從兆吧。”
早朝。
雖然太后昨日放狠話放的很兇,但她并沒有什么實質的措施,或者說,并沒有有用的措施。
她的人早已被時鶴書貶的一塌糊涂,還有幾個直接被貶出了京,現在已經在去往新任地的路上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太后就算有心要給時鶴書難看,也只能出言諷刺,或是給他穿些不足為懼的小鞋。
但是太后忘了,現在的朝堂幾乎是時鶴書一家獨大。
她的所作所為不僅沒有傷到時鶴書,甚至還被時鶴書一派的官員反氣到說不出話。
“你、你們……”
時鶴書抬眼看著高臺上臉色難看至極的女人,面無表情。
“恭送太后。”
他躬身開口,與他一派的官員也跟著他一起躬身:“恭送太后。”
太后臉色鐵青,手攥起又松開。司禮太監看看太后,又看看時鶴書:“呃……退朝——”
早朝結束了,在平靜中結束了。
雖然被陰陽怪氣了半個早朝,但早已習慣被辱罵的時鶴書沒有因太后的話產生任何不適。
罵的更難聽的他也不是沒聽過,太后終究是大家閨秀,說不出什么太惡心的形容,也不能在高堂之上舊事重提,自然就傷害不到時鶴書。
只是他不在意太后的話,并不代表別人也不在意。
如在出宮的路上,為他折了枝桃花的季長明就很在意。
“多謝。”
時鶴書接過花枝,季長明走在他身邊,偏頭注視著他,小心翼翼:“督公不用將太后的話放在心上。”
走在另一旁的江秋憫難得贊同季長明的話,并又折下一朵花,別到了時鶴書的鬢間。
微垂的羽睫掀起,時鶴書看向動手動腳的江秋憫。
察覺到他的視線,江秋憫輕輕笑起來:“督公真美。”
殷紅的桃花貼著蒼白的美人面,昨日被撕咬的唇依舊鮮紅,病態的美人抬手撫了撫鬢邊的花,雖比不上人面桃花相映紅,但也別有一番美感。
面對江秋憫的調戲,時鶴書平靜地取下發間的花:“多謝江尚書夸贊。”
江秋憫低笑一聲,俯身湊到時鶴書耳邊:“不是夸贊,是實話,督公不必言謝……督公喜歡嗎?”
“若不喜歡,本督不會收下。”時鶴書掃過他的拐杖:“江尚書,注意看路。”
江秋憫直起身:“多謝督公關心。”
拐杖落地的聲音清脆,江秋憫的目光落在時鶴書的側顏上:“只是我很好奇,我與季尚書折的花,督公更喜歡哪只?”
時鶴書連看都未看,便繼續平靜的給出回答:“不分伯仲。“
看著明顯有些失落的季長明,江秋憫唇角勾起:“督公,好花才能配美人,您該說更喜歡江尚書的才是。”
季長明:“?”
季長明不甘示弱:“分明是季尚書。”
江秋憫冷冷瞥他一眼:“季尚書折的粗糙,江尚書折的精細,自然是江尚書的更好。”
“是不是啊,督公。”
時鶴書:“……”
兩人的視線都落到了時鶴書身上,但他并不想參與這二人莫名其妙的針鋒相對,默默加快了腳步。
季長明見狀也忙跟了上去,而走路不太方便的江秋憫輕笑一聲,慢條斯理的綴在他們身后。
他們三人以一種奇怪的模式出了宮,又在宮門處道別。
“督公,明日見。”
江秋憫眨眨眼:“我會想您的。”
季長明不甘示弱:“長明也會想督公,特別想。”
又開始了……
時鶴書垂下眼,頗為禮貌道:“多謝,本督有時間也會想念你們。”
說罷,不顧耳根瞬間燒紅的季長明與笑意更濃的江秋憫,時鶴書搭著小廝的手,上了馬車。
“都怪你。”
時鶴書的馬車緩緩離開了宮門處,江秋憫優雅地翻了個白眼,慢條斯理的開口:“若不是你這個蠢的,督公方才也不會被嚇跑。”
季長明不信:“難道不是你的問題?督公可是很喜歡我的。”
江秋憫上下打量他一遍:“太醫院怎么說?”
季長明皺起眉:“什么?”
江秋憫唇角笑意加深:“腦疾都嚴重到出幻覺了,太醫院沒給你開點藥?”
說罷,不管臉色千變萬化的季長明,江秋憫哼笑一聲,直接轉過身走了。
宮門前的針鋒相對時鶴書全然不知,就像他不知道有一個“大驚喜”正在府中等著他一眼。
在清脆的鳥鳴聲中,繞過郁郁蔥蔥的梧桐。時鶴書剛回到院落,不知從何處出現的景云便沖到他身前,握住了他的腕。
“九千歲,請隨屬下來。”
煙灰色的眸子微微睜大,不待時鶴書開口,景云便直接帶著時鶴書跑進了他的書房。
“等——”
話音未落,景云便在屏風前莫名其妙來了個急剎車,時鶴書險些一頭扎入他的懷中。
景云手忙腳亂地抱住時鶴書,冰冷的人如墜落的蝴蝶般跌入他的懷抱,時鶴書的眼眶微紅,正緊抿雙唇死死注視著他。
“景、云。”
時鶴書近乎一字一句:“到底怎么了。”
景云露出一個歉意的笑。他沒有開口,而是輕輕牽住時鶴書的手,帶著時鶴書繞過了屏風。
時鶴書的書房依舊是那個書房,沒有任何變化。
——除了那張堆滿東西的桌子。
注視著桌上擺放整齊且帶有炫耀意味的東西,時鶴書頓了頓:“這些是什么?”
景云輕咳了兩聲:“是屬下從平陽取回來的。”
平陽?
“等等。”時鶴書抬眼看向景云:“你什么時候去平陽了?”
平陽距京城足足近千里,而景云離開時鶴書還不足半天——千里之距,哪里是半天就能趕過去的。
“這個啊……是秘密。”
景云現在還不想暴露那個對時鶴書張口老婆閉口愛妻的系統,他對著時鶴書笑了笑,將人帶到了桌旁。
“督主快來瞧瞧,都是屬下從謝氏里拿出來的。若是有用便留下,沒用屬下再送回去。”
時鶴書:“……”
話到了嘴邊又被咽回去,時鶴書閉了閉眼,終是認真看起了桌上的東西。
景云帶回來的東西有些亂,又極全。從密信到族譜,時鶴書嚴重懷疑他是不是把謝氏里可能有用的都帶回來了。
的確如此。
拿起那裝滿密信的匣子,時鶴書用指尖輕輕撥開被撬開的小鎖。
“辛苦你了……”
泛黃的信紙暴露出來,煙灰色的眸子里倒映著張狂的字跡。
“有勞。”
第24章 遇襲
或許是自覺高枕無憂, 又或許是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平陽謝氏幾乎沒有毀掉這些年的罪證。
這就導致景云從平陽謝氏帶回來的東西,有不少連竹青都未查到。
時鶴書用了幾日時間仔細看完了堆滿桌子的密信與族譜, 這些密信最早的來自同岳年初,最晚的來自建元二年。有不少還帶著些許焚燒的痕跡,也不知為何沒有燒除。
據時鶴書觀察, 險些被焚毀的信中的內容多是謀逆之言,保存極好的信件則是與其他大族串聯的書信。
時鶴書一封封看下去,卻發現了一個意外。
拿起那張被燒到一半, 但也能看出滿是頤指氣使的信件, 注視著信邊角處與張狂字跡截然不同的娟秀小字,時鶴書微微揚眉。
“我不會再幫你們隱瞞了……”
淡粉色的薄唇輕啟, 時鶴書低聲念出那行小字。
這封信似乎是被來回寄了兩次, 除去焚燒處也已有些破損,與那些平整的信件格格不入。認出那是太后的字跡的時鶴書略頓了頓,輕輕放下那張信紙。
太后……
外衣輕輕落到時鶴書的肩頭, 略有些畸形的大手撫過時鶴書的長發。
“九千歲, 夜深了。”
時鶴書抬眼,恰見天邊明月從云霧中顯露出來。
冷冷的月光灑在人間。立于窗邊的青年在明月照耀下更是膚若凝脂,仿若剝了殼的荔枝。
“消息遞給趙覺了嗎。”
“趙尚書已收到。”
時鶴書起身,將手落到景云的掌心。
既如此……便可以開始了。
天光乍破,紅日從山巒中升起, 沉悶的鐘聲自皇城蔓延開。
明紅色的宮門緩緩開啟,夾雜在紅官服中的蟒袍格外顯眼。
“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司禮太監拖著嗓子。雖已弱勢, 高臺上的太后依舊維持著她的尊貴典雅,隔著珠簾注視著下首人群。
自太后黨式微后, 大寧的早朝便漸漸走上了正軌。
雖偶爾還會出現無意義的彈劾與爭吵,但較比先前,已好了不少。
至少真正有事相報的官員,不會無處開口了。
“秉太后,臣有事要奏。”
戶部尚書趙覺上前一步,躬身行禮道:“去歲國庫入不敷出,稅收較比同岳年間下降近三成。長久以往,恐成大患。”
“哦?”
染著丹蔻的指尖輕叩扶手,那雙飛揚的鳳眸微微瞇起,太后沉聲:“新帝登基難免有所缺漏……趙卿,你可核對過?”
“是。”趙覺不卑不亢:“臣核對稅收,查得以平陽為中心的多個地區均稅收有異。不知太后可否命廠衛前去探查一番。”
平陽?
太后臉色稍變。
沒有人比太后更清楚自己母族的風氣,可稅收有異,國庫空虛是大事。既已在大庭廣眾下說出,便不可以輕輕揭過。
“那便由錦衣衛派人去探查一番吧。”
雖并不認為謝無憂是自己陣營的人,也清楚他與時鶴書私交甚好。但若一定要在東廠與錦衣衛中選擇一個,太后只會選擇已見過平陽陰私的錦衣衛。
她,別無他選。
京城,督主府。
青煙自香爐上裊裊升起,梧桐樹葉發出簌簌聲響。
垂下的眼睫遮掩了煙灰色的眸,玉白的手端著茶杯,粉嫩的唇輕觸杯沿。
“廠公真是……料事如神。”
將糕點推到時鶴書面前,注視著正端著茶杯啜飲的時鶴書,謝無憂語帶笑意。
“你不必在這種地方吹捧我。”
水潤的唇瓣輕啟,如南方進貢的蜜桃,讓人滿心都是咬一口的欲望。時鶴書抬起眼:“已出發了?”
謝無憂輕快的應了一聲:“他們腳程快。至多十日,便會到平陽。”
指尖試探性的纏上面前青年的長發,謝無憂把玩著小青梅的發絲,輕聲道:“廠公還真要為我報仇啊……”
“本使無以為報,以身相許如何?”
時鶴書撥開謝無憂作亂的手,平靜拒絕:“不要。”
謝無憂笑了笑,沒有如往常那般纏著時鶴書。而是移開視線,注視著門外隨風而動的梧桐樹葉:“接下來……要有好戲看了。”
的確。
在錦衣衛出發的第二日,東廠便攔截到了太后遞回平陽謝氏的書信,景云將其遞交到時鶴書手上。
展開信紙,熟悉的娟秀小字躍于紙上。
在信中,太后質問平陽謝氏是不是真的吞了稅收,究竟將她置于何地。又要求他們放了錦衣衛,別留下把柄。
時鶴書沉吟片刻,將信又封了回去。
“不必找人臨摹了。”
“尋個靠得住的驛郵,送去平陽謝氏。”
時鶴書并不認為平陽謝氏會將太后的話放在心上,無論這封信是早到還是晚到,都不會影響他的計劃。
既如此,那便不必攔了。
……
斗轉星移。
如謝無憂所預想的一樣,錦衣衛只用了七日便到達了平陽。
這次錦衣衛的領隊是一個眼生的娃娃臉少年,看服制階級是總旗,腰上懸了兩把繡春刀。
“老大……”
一個眼尾還帶著青紫痕跡的錦衣衛小心翼翼地上前:“我要去小解。”
望著不遠處的平陽城,少年蹙了蹙眉:“快去快回。”
“是,是。”
錦衣衛忙點頭應下。
到了樹后卸下褲子,錦衣衛滿臉屈辱的開始小解。
他們真正的老大也不知道是不是中了廠督的美人計,硬是把一個來自東廠的少年塞進來做他們此行的首領。
他們兄弟幾個以為對方是關系戶且是太監,剛出發就好一頓拜高踩低看不起,結果不止挨了頓打,對方掏出來還比他們大。
真是……
錦衣衛抬眼看天,以防眼淚掉下來。
而那個娃娃臉少年——也就是卸掉面具的燭陰,又摸了摸袖中令牌。
那是時鶴書在出發前給予他的督主令,見令即見人,拿著令牌的燭陰便也擁有了先斬后奏的權利。
錦衣衛是此行的先鋒,大寧的士兵跟在他們身后。時鶴書并不打算給平陽謝氏茍延殘喘的機會,他要一朝覆滅謝氏這座壓的平陽百姓喘不動氣的大山。
出去解手的錦衣衛很快回來了,燭陰抬了抬下巴:“走吧。”
太陽漸漸爬上最高點,錦衣衛也到達了平陽繁華的城門。
來往的布衣皆面帶笑意,擺攤的小販熱情的叫賣著,挑著扁擔的農戶在街上吆喝,一派繁榮模樣。
但……
燭陰環視一圈,手攀上了腰間繡春刀,握緊了刀柄。
“停。”
他開口攔住了欲要進城的錦衣衛,目光死死盯著那些和諧到甚至有些詭異的人們。
這些人都是成年男女。
且那雙手……
燭陰的視力極好,他清晰的看到門前婦人的那雙手——那是武人的手。
“郎君,你們怎么不進來啊。”
女子的嬌呵聲伴隨著破空聲,出鞘長刀擊飛了一個向他面門襲來的暗器。
“遇襲!”
繡春刀齊齊出鞘,伴隨著幾聲清脆的響,又是三兩個暗器被擊落。燭陰飛身上前,一刀刺穿了那投擲暗器之人的心臟。
而同時,他也進了城門。
“抓活的!”
伴隨著一聲高喝,四面八方的人皆向錦衣衛襲來。
血液四濺,燭陰一雙銀刀舞的熠熠生輝,生生為自己殺出了一條血路。
他甚至有心情救一下差點死在那里的錦衣衛,提著人的衣領便飛身上了城墻。
在將遍體鱗傷的錦衣衛放下后,燭陰又躍了下去。雙刀架住了劈下來巨斧,燭陰一腳踩斷了一個人的脖子。
有人見情況不對,趁機想要跑開報信,卻被錦衣衛發現。
“別跑!”
身上掛彩不少的錦衣衛沖上前,一刀砍斷了那人的脖頸。
但他還未來得及欣喜,不知從何處飛來的飛劍也刺穿了他的腹腔。
一口鮮血涌出,錦衣衛無力的睜大眼,軟軟的倒在了地上。
燭陰向那個方向看了一眼,又繼續投身到了戰局中。他的身上已滿是鮮血,有自己的,也有別人的。
在人群中,無處可避的短刀刺入了燭陰的臂膀,他反手又是一刀,直接貫穿了兩人的心臟。
長刀抽出,鮮血濺到了那張娃娃臉上。
突兀的掌聲忽然響起,燭陰冷著張臉,看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
“真是好武功。”
一襲錦衣的貴公子站在尸山血海中,他嫌惡的看了看弄臟他鞋子的尸體與血跡,又含笑看向燭陰。
“不知這位總旗……姓甚名誰?在下怎未曾聽說過,錦衣衛中除了謝指揮使,還有如此人物。”
還活著的殺手退去,還活著的錦衣衛站到燭陰的身后。
鮮血從刀尖滴落,燭陰注視著那富貴天成的公子,微微抬起下巴:“那是你孤落寡聞。”
貴公子笑容一僵,隨即他又笑道:“總旗真會開玩笑。”
他走向燭陰,端詳著那張絕對陌生的容顏:“所以總旗,姓甚名誰呢?”
燭陰抬起長刀,直直指向這位貴公子,威脅他不要再上前。
“在下姓時,名陰。”
“時?”這個姓氏在貴公子的唇齒間轉了轉,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彎起眼睛:“在下也認識一京城時姓公子,他名時清,姿容俊美,不知總旗可否見過?”
“督主可是你——我等能見的。”
痛罵對方直念督主名字的話被燭陰咽了回去,卻見他話音落下,那貴公子的神色微變。
“原來……哈。”
貴公子輕笑出聲,俯身行了一禮:“在下姓謝,名喚含瑾,諸位,請隨在下來吧。”
他笑瞇瞇的說完,見無人動作,又緩聲補了一句:“若諸位不愿,在下也能想些別的法子。諸位覺得呢?”
第25章 謝氏
“荒唐!”
瓷瓶被重重摔到地上, 侍女們驚恐地跪在地上,看著鮮紅的血液順著太后的指尖滴落。
“他們怎么能……他們怎么敢!”
太后拿起燭燈,抄起桌上的書信焚燒殆盡。
紙灰洋洋灑灑的落下, 太后垂眼注視著自己染血的雙手。
“呵……”
抬起受傷的手,展開五指,鮮血順著手背蜿蜒而下, 被層層華服吞沒。
不顧侍女們驚恐的喊聲,看著光潔皮膚上刺眼的紅,太后扯了扯嘴角:“他們就是想逼死本宮……”
“誰敢逼太后?”
太后循聲看去, 卻見時鶴書端正的站在門外。
一襲赤紅蟒袍更襯得他膚白若雪, 如遠山般的細眉下是似蒙了層霧氣的明眸,他直視著太后:“太后, 您受傷了。”
太后注視他片刻, 輕輕抬起下巴:“一些小傷,不足掛齒。”
說罷,太后屏退了一旁的侍女, 時鶴書自覺邁入門內。
“時掌印今日來尋本宮, 所為何事?”
繞過滿地狼藉,時鶴書如松竹般立在那里。
“臣的事乃是小事,太后的事才是大事。”
說著,他招來一個小太監:“去傳太醫。”
太后沒有阻攔時鶴書的動作,她掃過躬身退下的小太監, 又看向時鶴書:“哦?”
“時掌印這樣說,本宮可真是害怕啊。”
時鶴書笑而不語,而太后輕哼一聲, 也沒再開口。
僵局持續到了太醫到來。
得知是太后受傷,且是時掌印命人去傳他的太醫眼前一黑又一黑, 在同僚憐憫的目光下,老太醫手忙腳亂的收好東西跑來了。
見不是如想象中那般時掌印逼宮弄傷了太后,太醫的心又狠狠落回了肚子里。
“太后手受傷了,勞張太醫處理一番。”
聽到時鶴書的話,張太醫忙躬身應是。
太后傷的并不重,只是被爆裂的瓷片劃傷而已,太醫很快處理好了那幾處口子,并纏上了紗布。
在太醫退下后,太后再度看向了時鶴書。
“時掌印,你究竟有何事?”
時鶴書垂下眼:“也不是什么大事。”
太后面不改色,她是不會信時鶴書一句鬼話的。
果然——
“不知太后,可還記得同岳二十三年的妖書案?”
氣氛在瞬間凝滯,染著丹蔻的手驟然攥起,鮮血打濕了紗布。太后死死盯著時鶴書,冷笑開口:“時掌印,難道連錦衣衛已查出結果的案子,你也要插手嗎?”
“結果?”
羽睫掀起,時鶴書看向太后:“太后指的,難道是謝指揮使僅告訴您一人的結果嗎?”
“不錯。”太后抬起下巴:“本宮既已知道,便是天下人已知道。”
時鶴書若有所思:“原是如此……”
他彎起眼睛,薄唇輕啟,吐出毫不客氣的話語:“或許臣不屬于天下人的范疇吧,臣一直都很好奇,為什么謝指揮使在平陽駐足了三月余。為什么此次的錦衣衛到了平陽也全無消息。”
“太后可知道?”
太后自然知道。
她那個該死的好父親張揚得意的告訴她,錦衣衛不足為懼。
……是啊,錦衣衛不足為懼。
但已與錦衣衛名義上合并,在廠衛中占據絕對統領地位的東廠與東廠提督時鶴書對她而言,可盡是煩惱。
飛揚的鳳眸微垂,太后的聲音冷硬至極:“時掌印這是在插手錦衣衛事宜?”
時鶴書輕笑道:“太后說笑了。廠衛乃是一體,怎能被稱作插手呢?”
“更何況,臣只是好奇罷了。”
好奇?鬼才會信他只是好奇。
太后已認清時鶴書來者不善,她抬起眼,冷冷的看著那姿容姝麗的青年。
“是嗎?”太后冷聲道:“時掌印好奇,本宮自也好奇,掌印來問本宮做什么?”
“本宮也不知道啊。”
“是嗎?”時鶴書慢條斯理:“既如此,那臣只好自己查了。”
時鶴書撫了撫衣擺,輕輕頷首:“告辭。”
邁過大門,又是一聲重物落地,接著便是瓷片四碎的刺耳聲響。
時鶴書抬手取下三山帽,將其遞到了景云手中。
“走吧。”
他此行來尋太后,只為要一個名正言順插手此事的由頭。
燭陰傳來的消息里,他們也被謝氏二公子謝含瑾抓入了地牢,但先前與謝無憂一同被抓的錦衣衛還活著。
而大軍也已到了平陽城外,只待一聲令下。
現在,時鶴書已拿到了那聲“令”。
京城,督主府。
茶杯上升起淺淡的白煙,如云霧般襯得那仙姿玉貌的青年更為飄渺出世。
“你去往平陽的方式,可以帶人嗎?”
聽到這個問題,景云愣了愣才道:“不可……但若九千歲想去,屬下可以想些別的辦法。”
蒼白的手捻起杯蓋,時鶴書垂眼,輕輕研磨著茶杯:“那便不必了。”
溫熱的蒸汽染紅了指腹,圓潤的指尖仿若晶瑩剔透的石榴。
“你可否于明夜去往平陽?”
景云忙不迭應道:“可以。”
放下杯蓋,時鶴書輕輕捻了捻指尖,抬眼看向景云:“那你明夜便去平陽尋燭陰,可好?”
見時鶴書看來,景云勾起唇角:“好。”
他單膝跪在地上,輕輕拉起時鶴書的手,貼到自己的臉側。景云的聲音很輕,卻又帶著篤定:“九千歲放心,屬下定滿載而歸。”
時鶴書注視著他。
“我信你。”
……
日月交替,一日光陰很快過去。
是夜。
兔子面具斜斜的掛在景云頭上,他此時腰上懸滿武器,而慣用的短刀被他攥在手中。
下一瞬,他的身影晃了晃,隨即消失不見。
平陽,地牢。
干凈利落的一刀結果獄卒,景云拿著從其腰上卸下的鑰匙走入了地牢。
燭陰……燭陰……
目光毫不留情的越過那些錦衣衛,景云在地牢里轉了一圈,也沒找到佩著儺面的燭陰與疑似燭陰的人。
就在景云準備詢問系統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喂。”
景云猛地回頭,便看到那個被他越過兩次的娃娃臉翹著二郎腿,斜斜的倚在墻邊坐著。
那娃娃臉生的實在稚嫩,只像十五六歲的孩子,景云主觀上并不愿意相信他是燭陰那個討人厭的家伙。但誰叫那娃娃臉滿臉嫌惡的的看著他:“你轉什么呢?督主怎么派你這個廢物來了?還不如竹青呢。”
廢、物?
景云冷下了臉:“呵,總比某個被關進地牢的強。”
燭陰猛地站起身:“你說什么?”
景云冷嗤一聲,也不與他爭辯,只蹙眉強忍著惡心去為燭陰開門。
果然,自從知道這是燭陰后,連那張臉都惡心了起來。
在打開燭陰的門后,景云毫不留情的甩過去一把長刀,便繼續去開其他錦衣衛的門。
他的動作很快,在其他獄卒發現不對前,大牢內無論是否受刑的錦衣衛都被放了出來。
“走!”
兔子面具被扣回臉上,景云手握短刀,與燭陰在前面開路。
只是很快,他們就撞上了一個提燈的獄卒。
“你——”
又是一擊斃命,獄卒連話都未說完便人首分離。
景云邁過獄卒的尸體,帶著他們走出了地牢。
夜幕之下,平陽城已經亂了起來。
或者說,平陽城自景云上次到來后便亂了起來。
景云帶走的東西實在是太過機密,平陽謝氏不敢大肆宣揚,卻一直在秘密搜尋,造就了不少冤假錯案。
但這一切都快結束了。
王師圍著這座小城,百姓慌亂的閉門不出,燭陰飛身向城外奔去,景云則按照記憶中的方位向平陽謝氏走去。
平陽謝氏在平陽的宅邸很好找,那是一套占據了平陽城六分之一土地的大宅,仿若一個縮小版的皇宮。
他們很快便看到了平陽謝氏的宅邸,只是在這條路上,還有一只“攔路虎”。
“諸位,且慢。”
謝含瑾一襲淡金衣袍,攔在了大牢去往平陽謝氏的必經之路上。
他淺笑著抬頭,看向景云:“在下謝氏含瑾,想與諸位談談。”
“呸!”有錦衣衛沒忍住,狠狠唾了一聲:“你個陰險狡詐的謝氏子,與你有什么可談的!”
謝含瑾的笑意淡了些許,他冷冷看向那正扶著傷者的錦衣衛:“在下與你說話了嗎?插嘴可是很不禮貌的。”
說罷,他又看向景云:“地牢只是個誤會,我知諸位為何而來,還望諸位……”
“不必了,謝二公子。”
景云假笑開口:“我們不需要。”
“是嗎?”謝含瑾笑意加深:“只是有時候,你們不談,也要談。”
話音落下,謝含瑾身后那高大建筑下的陰影蔓延,數不清的影衛從暗處出現。
“現在,還要拒絕嗎?”
謝含瑾語帶笑意,景云的目光劃過哪些蓄勢待發的影衛。最后,他也露出一個淺笑。
“謝公子啊……”
景云似嘆非嘆,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飛身上前。
短刀出鞘的聲音融入風聲,在影衛還未反應過來的瞬間,謝含瑾的脖子上便架了一把短刀。
“我說,不談。”
短刀稍稍用力,便割破了謝含瑾那身嬌生慣養出的皮肉。
冷汗幾乎是在瞬間滑落,謝含瑾臉上的笑也瞬間消失。
“這位……勇士。”
謝含瑾咬著牙:“我們可以好好說,不必如此舞刀弄槍,多難看啊……”
景云低笑一聲,手上的短刀繼續用力,鮮血順著白皙的脖頸流出,謝含瑾的身體都在顫抖。
“難看嗎?”景云輕聲:“我不覺得,我覺得好看極了。”
景云真的覺得舞刀弄槍好看極了,也覺得習武就是他前世做的最正確的選擇。
若不會武,他便不會被時鶴書調到身邊,若不會武,他便無法保護他的九千歲。
為了九千歲,一切都是值得的。
這樣想著,景云手上的力道加大,一道如眼睛般的傷口出現在謝含瑾的脖頸上。
影衛見他真的敢傷謝含瑾,原本打算上前的動作止住。
他們面面相覷,而謝含瑾終于忍不住,發出一聲尖叫:“放開我,謝氏的一切都好說!”
景云又笑了:“不必放開你,謝氏的一切,也都好說。”
說著,他便要直接割斷謝含瑾的脖子。
“我是謝氏二公子,我知你們為何而來——我可以給你們想要的東西,但前提是你不能殺了我。”
“何況勇士……就算你殺了我。”謝含瑾扯了扯嘴角:“你們也走不掉。”
謝含瑾試圖說服景云,但景云的手上卻毫不留情。
他一刀切斷了謝含瑾的脖子。
“不必。”
血液四濺,面具遮住了景云的笑容,鮮血糊住了謝含瑾的喉管。
謝含瑾的視線漸漸模糊,可他還是聽到了景云帶著笑意的聲音:“平陽謝氏中我想要的東西,早已拿走了。”
“而我們走不走的掉,不是你說了算的。”
什么……
第26章 覆滅
鮮血順著刀尖滴落, 燭陰干凈利落的解決了負隅頑抗的城門守衛,打開了城門。
得到調令的王師魚貫而入,有些混亂的腳步聲成為謝含瑾最后聽到的聲音。
“督主令在此!”
暗衛被王師包圍, 燭陰翻上高大的紅墻,高舉起手中令牌:“平陽謝氏,占地為王, 私藏黃袍,策劃妖書案,意圖謀反, 是為逆賊。”
“逆賊在平陽壓迫百姓, 掠奪土地,實施重稅, 搶掠婦女, 無惡不作,是為大奸、大惡!”
沒有什么比平民百姓的苦痛,更能調動起這些同為平民的士兵。
注視著下首已紅了眼的士兵, 燭陰展開雙臂:
“我輩此行是為民除害!為天子除賊!”
“諸君, 請吧!”
……
“啪!”
茶杯落到地上,太后注視著虛空,驀然覺得心慌。
“蓮芳……”
她握住大宮女的手:“我的心跳的好快。”
大宮女忙去摸太后的脈搏,又慌亂的指揮人去喚太醫。
“不必了。”
太后捂著心口,掀起眼簾:“去傳時鶴書。”
宮中消息傳到督主府的時候, 已是亥時。時鶴書看了看天邊明月,又看了看來傳消息的太監。
……罷了。
他終是將短劍掛于腰間,上了入宮的馬車。
搭著小太監的手下了馬車, 護衛對時鶴書腰間佩劍視而不見。
蒼白的手提起衣擺,時鶴書邁入了殿門。
“太后。”
正在品茗的太后抬起眼, 恰見時鶴書腰間短劍。
時鶴書不善武,平日也不會隨身攜帶武器,這還是他第一次佩劍入殿。
茶杯重重落下,太后冷聲道:“時掌印這是要殺了本宮嗎?”
時鶴書撫過腰間短劍,緩步走向太后:“太后說笑了。”
他的唇角蓄著三分笑意,說出的話卻極不客氣:“臣身體虛弱,也是怕無力自保才會佩劍入宮。”
“太后若是怕,也可尋一短劍來,臣不會介懷。”
太后的臉色精彩紛呈,她注視著時鶴書,只覺得自己做了個錯誤的選擇。
而時鶴書站定于高臺之下,淺笑著抬首,注視太后:“太后今日喚臣來,所為何事?”
太后拿起茶杯,抵到唇邊輕抿了一口。
“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學著時鶴書的措辭:“只是時掌印那事,查的如何了?”
“嗯?”時鶴書輕笑道:“太后,只過了兩日,臣如何能得出結果呢?”
但這話并沒有安慰到太后,她依舊心慌的厲害。
心臟在胸腔內跳的如同脫兔,纖纖玉指輕輕捂住了心口,太后定了定神。
“是嗎?”她的聲音很輕:“本宮還真怕時掌印忽然給本宮一個驚喜呢。”
“呵。”時鶴書低笑出聲,他注視著高臺上的美婦,眉眼彎彎:“既是驚喜,太后又何必怕。”
太后撫著心口,說的話也毫不客氣:“既是時掌印的驚喜,本宮如何能不怕。”
說著,太后又嘆了口氣:“本宮無福消受啊……”
時鶴書聞言笑了笑,沒再說些什么。
他的驚喜,確實是太后無福消受的。
時鶴書并不欲在太后這里久留,他雖算不上外男,但終究不同于宮中內侍。
“太后可還有別的事?”時鶴書緩聲:“若無事,臣便先退下了。”
太后默了好一會,才低聲開口:“時鶴書。”
“你真的沒有做什么,是嗎。”
時鶴書抬眼看向太后:“太后指的是什么?”
太后不做聲了,時鶴書靜靜端詳她片刻,收回視線。
“告辭。”
時鶴書轉身欲要離開大殿,太后卻忽然開口喚住了他。
“時鶴書。”
太后的聲音很低:“你若真的做了什么,本宮就算是死,也會拖你下去陪葬。”
時鶴書的腳步一頓,他回眸,對著太后粲然一笑:“好啊。”
……
明月皎皎,人影寥寥。
時鶴書獨坐于梧桐樹下,借著月光翻閱古籍。
指尖劃過泛黃的紙張,微垂的桃花眸如一對彎月,垂下的眼睫在臉上投下淺淡的影子,淡粉色的薄唇輕輕抿起。
明明冷風吹在身上,明明字跡流入了腦中,時鶴書卻有些靜不下心。
將書卷放到石桌上,時鶴書低低嘆息。
他清楚,他的思緒正掛在千里之外的平陽。
前世并不是時鶴書覆滅的平陽謝氏,因此雖自信此行定會滿載而歸,時鶴書也難免有些牽掛。
也不知戰局……如何了。
大寧,平陽。
平陽謝氏的宅邸早已人去樓空,只留了幾個裝扮成貴人的侍從。
士兵們有些慌張。
燭陰如習慣般想要扶面具,卻摸了個空。
他定了定神,剛要開口說些什么,便聽到了景云的聲音。
“諸位。我想,我知道他們在哪。”
詭譎的兔子面具沾染血跡,在昏黃的燭火下仿若爬上人間的鬼怪。
景云的聲音與語氣不再是在時鶴書面前裝模作樣的清潤,而有些嘶啞與陰冷。
符合燭陰對他的了解。
景云那話一出,人群立刻沸騰起來。利刃在景云的指間轉了轉,他開口道:“隨我來。”
平陽謝氏的宅邸真的很大。
景云帶著人群左拐右拐,先是下了平陽謝氏藏酒的地窖,又是在酒窖中穿梭,最后拐到了一面平平無奇的石墻前。
窸窸窣窣的聲音自身后響起,質疑聲與討論聲不停,景云都沒有管。
他只干脆利落抬手,一刀刺進了墻壁。
“轟——”
石墻以極緩慢的速度打開,一個漆黑的密道就這樣出現在了驚愕的士兵面前。
景云扶正臉上的面具,率先走入其中。
士兵點亮火把,緊隨其后。
初始,那密道四面皆嵌著大塊石磚,但隨著越往里走,整齊的石磚便變做了泥土,地上還布著凌亂且新鮮的腳印。
景云記得,這個密道是通往城外密林的。
而未進城的王師,便是在密林歇腳。
“快些,快些!”
謝老爺左手拉著自己肥碩的大孫子,右手捂著自己啼哭的小孫子,身后跟著謝家的男女老少,艱難地在愈發狹窄的密道中穿梭。
他們一群人如擠在一起的蟲子,在地下緩慢的前進著。
謝老爺依舊沒改掉自己愛說教的壞毛病,哪怕是在生死存亡之際,他也絮絮叨叨的教育自己的大小孫子。
“記住,就要像阿祖一樣臨危不懼,那些錦衣衛有什么可怕的,不過就是……”
他的話還未說完,一個怯懦的女聲便打斷了他的話。
“母親……有聲音。”
女孩拽了拽母親的衣擺,卻得到了謝老爺的一個眼刀。
“瞎說,哪里有聲音?他們怎么可能找到這里。”
女孩抿了抿唇:“不是的,阿祖,有聲音……”
“有——”
謝老爺剛要罵,便聽到了隱約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并未遮掩,又以極快的速度由遠及近。謝老爺驚恐地回首看去,便看到了一張從昏暗中浮出的詭譎兔子面。
“啊……找到了。”
景云牽起唇角,注視著毫不猶豫拋棄妻女,想要向前跑卻擠在一起的男人們。
他們如同一團骯臟的肉球,看的人幾度欲嘔。
隨后趕來的士兵越過景云,沖上前押住了那幾個衣著明顯更為華貴的男子,將他們帶到了燭陰面前。
燭陰慢條斯理的開口:“呦,謝老爺。”
“這可是王師親自來抓你們回京受審的殊榮,還不快謝恩?”
“大膽!你們敢!”謝老爺掙扎著,聲色俱厲:“你們敢如此對我平陽謝氏,太后是不會放過你們的!”
景云低笑一聲:“太后不會放過我們?”
“這位,您還沒認清楚情況嗎。”他的語氣懶洋洋的,卻讓謝老爺通體生寒:“來的可是王師,太后已經放棄你們了。”
“放屁!”
謝老爺開口便罵:“你們莫要想蒙騙我等!”
“愛信不愛。”景云抬了抬下巴:“把嘴堵上,帶走。”
謝老爺沒想到景云不按套路出牌,連與他爭辯的想法都沒有,直接便命人將他們帶走。
“你、你們!”
隨著布團被塞入口中,驚叫聲漸漸平息,景云再未分給那男人一個眼神,他只盯著那些押送婦女的士兵。
士兵們的動作很快。
平陽謝氏無論男女老少皆戴上了鐐銬,他們押著人走出了地道,而駐扎在密林中的士兵神色怪異的看著他們的同僚一個個從地里冒出來。
早已準備好的囚車派上了用場,輝煌了百余年的平陽謝氏,就這樣在一個平凡的日子里落下了帷幕。
天邊的紅日已冒出了個頭,不需多時,太陽便會徹底升起,照耀這片曾被陰霾籠罩的土地。
天亮了。
……
景云是在寅時四刻回到的督主府。
他的身影剛剛出現在督主府的院落中,小太監便為時鶴書推開了門。
束起的長發暴露出白皙的脖頸,一襲赤紅蟒袍在日光下熠熠生輝,襯得時鶴書斯文秀雅。盤踞在肩上的金蟒張牙舞爪,三山帽微微有些壓眉眼,卻并不顯得矛盾與兇惡,反倒為其添了三分書生氣。
景云注視著時鶴書,只覺得心臟在胸腔內亂跳。
……九千歲。
這是他的,九千歲。
而他在今日,終于真正幫到了他的九千歲。
握著面具的手微微收緊,震耳欲聾的心跳聲響在耳邊,干裂的雙唇緊抿,景云的喉結滾動。
“九千歲……”
垂下的眼睫輕顫,時鶴書掀起眼簾,恰好對上滿身狼藉的景云。
煙灰色的眸劃過景云手上的面具,又落到那張沒有血污的臉上。
他輕輕勾起唇角,露出一個仿若冰雪消融的淺笑。
“景云”
第27章 瘋子
“報——”
平陽謝氏覆滅的消息, 是八百里加急送到的太后手上。
太后只看了一眼便暈了過去,棲凰宮幾乎是在瞬間亂了起來。
京城,督主府。
比起混亂的宮中, 督主府內堪稱一片祥和。
鳥雀的叫聲悅耳但不聒噪,青綠的梧桐與竹林別有一番意境。
白煙從溫茶上渺渺升起,一襲天青色衣袍的人獨坐于桌案旁, 修長的手指劃過平整的紙張,垂落的長發略遮住他的容顏,如猶抱琵琶半遮面。
淡粉色的薄唇輕啟, 時鶴書低聲念著些什么。
刻意放輕的碗碟落下聲沒有打斷時鶴書的聲音, 精巧的茶點被放到桌上,濃黑色的眸子里倒映著精雕玉琢的側顏, 景云的指尖輕蜷了蜷。
“九千歲……”
時鶴書頓了頓, 抬眼看去:“怎么了?”
微微抬首的人面無表情,只有著淺淡血色的唇輕抿起,煙灰色的眸如一潭毫無波瀾的死水, 卻令景云的心跳了跳。
他抬手撫過時鶴書的發:“……您的發亂了。”
如絲綢般的長發在男人的指間流淌, 冰冷柔順的觸感令景云不自覺捻了捻。
時鶴書抬手,將自己的發理到耳后:“知道了。”
薄唇開開合合,露出些許尖銳的虎牙,像是貓兒般。
讓人有摸一摸的欲望。
如果景云是一個足夠惡劣的人,他現在大抵會開始幻想那雙眼睛含淚的模樣, 幻想平靜的人被打破平靜,一潭死水被打散做一汪春水,指尖抵上尖銳的虎牙, 而身下人羞憤欲死的咬下去。
或許會出血吧,他的血被殷紅的舌尖卷入口中, 又隨著吞咽而入腹,徹底與九千歲融為一體……
但景云不是。
景云很清楚,時鶴書不該承擔他骯臟的欲望與幻想,更不該被他拽下神壇。
他的九千歲那樣好……就該永遠高高在上,做可望而不可即的云間月,天上人。
蜷起的手扣住了掌心,純黑色的眸子如同毫無生氣的琉璃,卻追隨著桌案旁的人。景云看著時鶴書收回視線,繼續垂眼端詳著信上的字跡。
太后……
時鶴書毫不懷疑,太后今生也會選擇斬斷與平陽謝氏的關聯。
縱使在此之前,家族是她的后盾,是她成為皇后乃至太后的依仗。
但今時不同往日。
平陽謝氏成為了罪臣,她的依仗成為了累贅,太后并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蠢貨。她要自保,在這樣的情況下,沒有什么比保住自己更為重要。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太后有足夠的野心,她不會做出一個會毀掉自己的選擇。
更何況,她與平陽謝氏……
“告訴竹青。”
垂下的眼睫纖長,指尖輕輕叩擊桌面,時鶴書輕聲道:“仔細盯著棲凰宮。”
“有任何風吹草動,都要告知本督。”
傳話的小太監跑的很快,將那幾張紙收起,時鶴書搭著景云的掌心站起了身。
他清楚,太后必會受到平陽謝氏影響。
但誠如百官所言,時鶴書不是什么好人,他是一個為達自己目的不擇手段的瘋子。
他不會給太后休養生息的機會,他要太后再也不能插手他的決策,他要朝堂成為他的一言堂,他要進行一場近乎瘋狂的徹底改革,他要割掉這片國土上的腐肉,他要大寧成為一個嶄新的大寧,千秋萬代。
毫無疑問,這將會付出血的代價,無數血的代價。
但時鶴書不在乎。
他沒有正常正確的善惡觀,也從不屬于好人的范疇。
他只要大寧,千秋萬代。
……
“蓮芳……”
傍晚時分,太后終于悠悠轉醒。
她緊握著大宮女的手,兩行淚幾乎是在瞬間落了下來。
蓮芳輕輕拭去太后的淚水,卻沒注意到自己也在無聲落淚。
“太后……事已至此,您莫要再為謝家操持了。”
蓮芳的聲音有著微不可查的哽咽,但她還是理智的提醒太后。
睫毛被淚水打濕,太后閉了閉眼:“是啊……”
她撐起身子,扯出一個苦笑:“我與謝家,早就該沒有關系了。”
“傳本宮懿旨。”太后閉了閉眼,飛揚的鳳眸中浮上幾分決絕:“即今日起,本宮與平陽謝氏再無任何父母親緣。”
“而本宮,將會親自審判他們的罪行。”
太后的懿旨很快傳了下去,引得百官驚愕。
他們這才知道平陽謝氏犯下謀逆重罪,被抄家送往京城審判罪行。
唯有一人,在北鎮撫司中輕輕笑出了聲。
謝無憂的眉梢眼角盡是笑意,看的殷重光面無表情。
“你發什么瘋。”
殷重光冷聲道,而謝無憂輕輕捂住了心口:“你沒感受到嗎?”
殷重光只冷眼看著,謝無憂低聲嘆息:“我和廠公美好的心有靈犀。”
殷重光:“……”
殷重光冷漠:“你,惡心。”
她推了推桌上的紙張,站起身:“本使賞你的新資料,沒整合,愛要不要,不要也別去煩我。”
“走了。”
謝無憂難得遺憾:“你難道不想聽聽我和廠公是如何心有靈犀的嗎?這次很精彩哦。”
已經把時鶴書與謝無憂從小到大都所有經歷都聽個遍的殷重光一個趔趄:“滾!”
“唉……”
謝無憂長嘆了口氣。
既然殷重光不給面子,那他就只好上門去找他的廠公嘍。
于是就這樣,在月朗星稀時,時鶴書的督主府上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與廠公去鎮撫司只需要刷臉不同,謝指揮使來督主府刷臉還是有些困難的。
特別是在景云與燭陰各強調一遍,不要把錦衣衛里那個姓謝的放進來后。
但謝無憂還是進去了,就是進去的過程不太順利。
但這不重要。
“廠公?”
無視被時鶴書派去守門且一臉想殺人的景云,謝無憂腳步輕快。
“這么晚了,你來做什么。”
容貌昳麗的青年放下茶杯,微微抬起下巴。
謝無憂沉吟片刻,忽的笑起:“自然是想廠公了,我連夢中可都是廠公呢。”
時鶴書至今也不習慣,或者說一輩子也不會習慣謝無憂的肉麻話。
他默了半晌,平靜道:“請坐吧。”
謝無憂毫不客氣的坐到了時鶴書對面。
“廠公啊……”
從那對如山水畫般細膩的眉眼移到了帶著水光的唇上,謝無憂注視著那水潤的唇瓣,聲音很輕:“你真的為我報仇啦。”
朦朧燭火更襯得時鶴書冰肌玉骨,微垂的眉眼令謝無憂看不清他的情緒。
“我該怎么謝謝你才好呢……”
時鶴書輕輕頷首:“舉手之勞,不必言謝。”
謝無憂忽的笑出了聲:“怎么可以呢?我必須要好好謝謝我的鶴書妹妹呀。”
說著,他將桌上的糕點推到了時鶴書的手邊。
羽睫掀起,時鶴書直直看向謝無憂,面無表情:“若你真的要謝,就別再那樣稱呼我了。”
謝無憂沉吟片刻:“好吧,鶴書妹妹。”
算了。
時鶴書垂眼,捻起了一顆糕點,抵到唇邊。
這個稱呼從小到大被喚了無數次,雖然并不喜歡,但時鶴書都要習慣了。
他也不想和謝無憂講道理,因為和謝無憂根本講不了道理。
粉潤的薄唇輕啟,貝齒輕輕咬下一口鵝黃色的軟糕。臉側被軟糕頂起一個并不明顯的弧度,看的謝無憂有摸一摸的沖動。
但他終究控制住了自己的手,沒讓自己被門外虎視眈眈的景云再次打出去。
“廠公。”
時鶴書抬起眼,那雙霧蒙蒙的煙灰色眸子直視著謝無憂。
謝無憂的喉結滾了滾。
他微微向前傾,靠近秀色可餐的人。謝無憂將聲音放的很輕,也壓的很低:“殷重光給了我新資料……是關于太后的,廠公需要嗎?”
在出發前,謝無憂特意看了看那些資料——他總要找個由頭,不能直接來直接騷擾時鶴書。
時鶴書頓了頓,他將手中糕放下,掏出帕子:“本督瞧瞧。”
謝無憂笑著取出那份疊好的資料,推到了時鶴書面前。
白帕細細的擦過纖長的手指,給指關節搓出微微的紅,像是山間的野櫻桃,誘人采擷。
在凈手過后,時鶴書才拿起資料,動作輕巧的將其拆開。
垂下的眼睫如同鴉羽,端正的字跡映入眼簾,時鶴書一目十行,以極快的速度看完了這份資料。
“需要,多謝。”
資料被輕輕放下,時鶴書抬眼看向謝無憂:“也替我謝過殷指揮使。”
自動將第二句話屏蔽掉,謝無憂眉眼彎彎:“好啊,那就留給廠公好了。”
謝無憂來的時間有些晚,因此他并沒有在督主府留多久,便被時鶴書攆了回去。
只是……
無視陰森森的景云,謝無憂垂眼注視著身前的青年,抬手替他理了理鬢邊長發。
“廠公真的不考慮讓我以身相許嗎?”
時鶴書撥開謝無憂開始撫摸他耳尖的手,面無表情:“不考慮。”
謝無憂扯了扯嘴角:“好遺憾啊。”
他直起身:“那我就先走了,要照顧好自己呀廠公。”
謝無憂注視著時鶴書,清麗俊逸的青年垂下的眼睫纖長,如蝶翼般掃在謝無憂的心上,令他魂牽夢繞。
雖然已經被時鶴書拒絕了無數次,但謝無憂還是很喜歡時鶴書。
喜歡到超過自己,喜歡到超過一切。
“我可是很牽掛廠公的,若是廠公有什么小病小災……我可是會很難過的。”
謝無憂似嘆非嘆,而時鶴書再度頷首:“我知道了,多謝。”
謝無憂看著他那副一本正經的模樣,又沒忍住笑了笑。
“廠公,好好休息。”
暖棕色的眸子里倒映著如詩畫中走出來的人,謝無憂放輕聲音。
“做個好夢。”
第28章 罪臣
謝氏罪臣是在四月十七到達的京城。
那是一個陰雨天, 連綿的小雨擊打著梧桐。樹枝在風雨中搖晃,鳥窩中的雛鳥依舊叫著。
時鶴書站在院中連廊下,靜靜看著雨打梧桐, 墨黑的披風輕輕落到他肩上。
“九千歲。”
景云收起傘,側目注視著時鶴書:“平陽謝氏的罪臣已到京。”
掀起的羽睫又垂下,挺翹的鼻梁如山巒般帶著并不明顯的起伏, 時鶴書輕輕頷首:“知道了。”
他緘默不語,景云也不開口,雨聲夾雜著鳥鳴, 再度成為了督主府的主旋律。
不知過了多久。
“信都傳到了嗎。”
清冷的聲音響起, 景云低低應了一聲,時鶴書抬手理了理披風:“好。”
……
曾經的平陽謝氏進京, 都是大張旗鼓, 百官簇擁的。
除去先祖有從龍之功,平陽謝氏自己也人才輩出,先帝給了他們足夠的厚待,
但如今, 一切都沒有了。
沒有鑼鼓,沒有奉承,沒有玉食錦衣。
什么都沒有了。
十幾日的舟車勞頓毀了他們曾經的從容與體面,骯臟的囚服套在身上,打結的發遮住他們的面容。他們不再是光鮮亮麗的世家豪族, 而是罪臣謝氏。
但一朝從云端墜入泥潭,又有誰會甘心呢。
反正謝老爺不甘心。
哪怕進入大牢,哪怕嗓子嘶啞了, 謝老爺依舊喊著自己要見太后,但太后拒絕了見他們。
“太后言, 既已斬斷親緣,便不必再相見了。”
大牢內,太后身邊的大宮女蓮芳冷眼瞧著笑容僵在臉上的謝老爺:“告辭。”
派大宮女去見謝老爺,是太后給予他們最后的尊重。
太后確實沒再見謝氏族人,甚至那份“成年男丁殺無赦,婦孺幼子盡數流放”的懿旨,還是她親自寫的。
時鶴書親眼去看了行刑,在刑部官員宣讀罪名后,滾滾人頭于鬧市落到地上。
鮮血染紅了地磚,如同血河一般,順著縫隙淌到了他的腳邊。黛藍的衣擺被景云提起,暗色的黑靴沒有染上痕跡,時鶴書只靜靜注視著流淌的血河。
“走吧。”
壓抑的尖叫不絕于耳,時鶴書卻沒什么反應。
他依舊平靜:“入宮,去見太后。”
宮道旁的春櫻已開到了落花時節,狹長的宮道上落滿了粉色的花瓣,有不少還被碾做了花泥。
過分濃郁的花香令時鶴書低咳了兩聲,在景云緊張的視線下,他抬手以白帕掩鼻,快步走過了這條布滿落花的宮道。
只是即便如此,花香還是掛在了時鶴書的衣擺袖角,更是有些花瓣落到了他的發間。
“九千歲。”
在輕聲喚住時鶴書后,景云快步上前。大手劃入冰冷的發間,他將那幾片取下的粉櫻不著痕跡地收入袖中。
“好了。”
蒼白的手也撫過長發,時鶴書將鬢邊垂落的發絲送到耳后,那張無瑕的面龐更完整的暴露出來。
春風里依舊帶著絲絲縷縷的寒意,而這幾分寒意夾雜著花香,將時鶴書浸染的徹底。
凜冽花香混合著藥香,與時鶴書矛盾又和諧。
他立在棲凰宮外,如一棵松柏,端正注視著緊閉的宮門。
小太監見是時督主來,大老遠便入殿通傳,正在檀香中閉目假寐的太后睜開眼,撥開蓮芳替她按額角的手。
那張明艷的臉上此時盡是疲憊,飛揚的鳳眸有著不明顯的紅腫,太后低低嘆了口氣。
“……傳進來吧。”
血腥早已被花香洗凈,因低咳而染上紅暈的眼尾依舊帶著濃墨重彩。時鶴書緩步走入殿中央,微微頷首算是行做一禮。
“太后。”
太后現在也沒心情去追究他的舉動,輕輕應了一聲便算過去了。
“時掌印今日來尋本宮,有何事?”
殿內的檀香實在過重,時鶴書屏息片刻,才放緩聲音:“臣無要緊事,只是……”
聽到時鶴書欲言又止,太后頭更痛了。
“你等等。”
太后拿起冷茶一飲而盡,總算是緩解了額角的跳痛。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才再度看向時鶴書:“請說吧,時掌印。”
時鶴書沒有拒絕,他勾起唇角,露出一個溫和的淺笑:“臣偶然得到了一些消息。”
太后:“……”
不必時鶴書說,她都知道那些會是什么。
左不過是她為平陽謝氏開后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縱容平陽謝氏僭越圣上,對平陽謝氏在平陽的倒行逆施不管不問不在意……
太后閉了閉眼:“時掌印,若是與罪臣謝氏有關,便不必來問本宮了。”
時鶴書對她的態度并不意外,他輕輕頷首,否認了太后的話:“與謝氏無關。”
太后有些驚訝的看著時鶴書,而時鶴書輕聲道:“臣只是聽聞太后近日不知為何事茶飯不思……心中擔憂,想來勸太后保重鳳體罷了。”
太后:“…………”
還能為何事。
額角跳痛的愈發厲害,不得不說,太后最討厭的,就是時鶴書這幅陰陽怪氣,在不經意間戳人痛點的樣子。
以退為進,明知故問,刻意給她留下一個極為明顯的圈套,再用數不清的小圈套將她包圍,讓她無論答什么都是錯。
太后清楚,自己不能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她不能為平陽謝氏感到悲傷。于是她只是虛偽的牽起唇角:“時掌印從何處聽來的消息?本宮近日很好。”
只是答完,她便發覺了不對。
只見時鶴書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輕輕彎起那雙好看的眼睛。
“原是如此。”
時鶴書輕聲細語:“或許就是臣聽錯了吧,告辭。”
出乎太后意料的,時鶴書沒有再逼問些什么,沒有再步步為營的進攻,而是直接轉身離去。
——只是依舊沒有行禮。
“走吧。”
接過景云手中的帕子,時鶴書以帕掩唇,低低咳了兩聲。
殿內的檀香實在太過濃重,令他總是不舒服。
景云抿唇,關切的注視著時鶴書:“九千歲……您……”
時鶴書抬起那雙浮著紅暈的桃花眸,濕潤的眼靜靜注視景云片刻,隨即移開:“不必擔憂,我無事。”
景云的指尖顫了顫,最終他還是沒有問些什么,只是垂首應道:“是。”
夜幕悄然降臨,月如鉤。
梧桐在風中搖晃,在樹下借著月光讀書的人輕輕翻過一頁紙張。
沉重的狐皮大氅落到他身上,一只大手圈住那盈盈一握的腕。
冰涼的皮肉被炙熱的掌心包裹,書落到桌案上,時鶴書順著手的方向看去,卻見景云緊抿雙唇,滿臉擔憂。
“九千歲,風涼了,還是回房吧。”
時鶴書的身體實在是太冷了,冷到在握住他手腕的一瞬,景云只覺得自己抓住了一塊堅冰。
時鶴書的目光劃到那只圈住他手腕的大手上,垂眼默了半晌,沒有拒絕。
他順從的被景云帶起了身,像是一只提線木偶般任由景云帶著回到了房內,又輕輕坐到了床榻邊。
坐在床邊的青年靜靜注視著男人忙前忙后,又是翻出手爐放到他懷里,又是將溫水塞到他手中,最后又拿出了兩片小圓片遞到了他面前。
“督主,這是預防風寒的藥。”
風寒?
時鶴書頓了頓,終是接過藥片送入口中,以溫水送服了下去。
甜的,像糖塊。
時鶴書這樣想著,一顆真正的糖塊便抵到了他唇上。
他抬眼看向景云,而景云牽起唇角,對他露出了一個淺笑。
時鶴書:“……”
算了。
他終是啟唇,貝齒輕輕咬住了那塊紫色的方糖,殷紅的舌尖卷著糖塊送入口中,時鶴書的眼睛極不明顯的彎了彎。
好甜,喜歡。
景云沒有錯過時鶴書因愉悅而彎起的眼睛,唇角笑意加深,景云不自覺俯身湊近時鶴書。
細膩的眉眼如云霧環繞的山林,垂下的長睫似是展開的鴉羽,色澤淺淡的唇上掛著并不明顯的白糖顆粒,在燭火搖曳下如晶石般發著光。
景云如鬼迷心竅般抬手,輕輕擦過柔軟的唇瓣。
時鶴書似乎被他的動作驚到,微微睜大了眼。
“你做什么。”
柔若無骨的手握住景云的腕,時鶴書抬眼注視著他。
后知后覺的回神,又后知后覺的意識到自己的冒犯,景云僵硬的牽著唇角,露出一個歉意的笑。
“抱歉,九千歲。”他干巴巴道:“只是屬下看到九千歲的唇上有……”
時鶴書略頓了頓:“本督想,本督應該說過,不要直接靠近。”
景云抿了抿唇,如霜打的茄子般垂下頭:“……是。”
時鶴書并沒有繼續追究他的問題,而是松開他的腕:“只此一次,不許再犯。”
雖然能夠接受一些對別人而言有些過于曖昧的舉動,但直接觸碰唇瓣對時鶴書而言,也是有些越界。
他并不喜歡過于越界的舉動。
景云似乎也意識到了這點,在靜靜注視時鶴書片刻后,他低低應了一聲:“屬下明白了。”
……
時間總是過得很快,一夜轉瞬即逝。
月落枝頭,紅日被山巒吐出,高高懸于天上。
司禮太監扯著嗓子宣告早朝的開始,百官皆肅穆而立,或注視著上首的太后,或注視著最前端的時鶴書。
挺拔的身形如一棵青竹,赤紅的蟒袍襯得他膚白若雪。明明生了副無害的美人面,卻無人真的敢將他當做無害的存在。
“諸卿,本宮決定徹查地方大族。平陽謝氏的事,務要引以為戒。”
沒有人對這句話持反對意見,百官皆頷首應是。
“諸卿可有什么要說的?”
“太后,臣有話要說。”
有官員上前一步:“臣以為,太后既出身平陽謝氏,自除母族之事,恐有……”
此言一出,百官皆暗戳戳的看向那官員,太后更是冷眼瞧著他:“本宮是為天下除害。”
那官員不依不饒:“為天下除害者乃是錦衣衛,太后并非為天下除害者。”
言外之意,別在自己臉上貼金了。
這下連時鶴書都投去了視線。
他記得他的計劃里沒有這一部分,是誰這么……
仔細一瞧——原是新任禮部尚書李空惆。
這位新任禮部尚書曾因言語耿直得罪太后,近十年郁郁不得志。身為同岳年間最年輕也是最落魄的狀元郎,蹉跎了大好年華的李空惆恨毒了太后,比時鶴書更希望太后從那個位置上跌落下來。
此時終于有機會借題發揮,他自然不會放過太后。
第29章 除害
染著丹蔻的手緊緊扣入掌心, 太后注視著李空惆,目光如同看一個死人。
“李尚書可忘了,錦衣衛是本宮派去的。”
太后的語氣陰森森的, 仿若毒蛇:“既然是本宮派去的,又如何不是本宮除害。”
李空惆不敢置信,猛地抬起頭:“如何能這樣算?”
太后慢條斯理:“如何不能?”
察覺到李空惆無話可說的時鶴書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視線, 轉而看向了季長明。
季長明當即上前一步:“太后,臣近日有三問不解,不知可否問過太后。”
暫勝一局, 出了口惡氣的太后心情舒暢。她輕輕抬起下巴:“請說吧, 季尚書。”
季長明微垂著首,沒有直視太后, 說出的話卻……
咄咄逼人。
“臣斗膽。”他頓了頓:“想問太后究竟是誰, 給了平陽謝氏占地為王,與平陽官吏沆瀣一氣的膽子。是誰讓平陽謝氏能夠壓迫百姓,搜刮民脂民膏。又是誰給了平陽謝氏僭越陛下, 冒犯天子的資格。”
“平陽謝氏的所作所為, 實在是亙古未有。臣既心驚于平陽謝氏在平陽的肆意妄為,更心驚于究竟是何人在庇護平陽謝氏,縱容他們無惡不作。”
“還請太后明察,還天下人一個公道!”
這話的風格太熟悉,太后幾乎是在瞬間意識到了背后指使者是誰。
“呵……”
指尖刺入掌心, 太后冷笑一聲,看向時鶴書,聲音被壓的極低:“你是在要挾本宮嗎?季尚書。”
季長明平靜:“不敢。”
但他越平靜, 太后越氣惱。她的目光落在那與時鶴書相似又不同的身影上,冷聲怒道:“本宮也想問, 究竟是誰給你的膽子,讓你在高堂之上要挾本宮!”
“沒有誰給臣的膽子。”季長明不卑不亢:“但這些話,總要有人說出來的。臣今日甘愿被貶,也想為平陽百姓討個公道,為天下人討個公道。”
大義永遠是最好扯的大旗,此話一出,哪怕太后知道季長明的背后主謀是時鶴書,她也無法理直氣壯的對他們發難。
因為只會適得其反。
但此時的太后已無法思考利弊,數日累積下的怒氣與怨氣縈繞在她的心頭。
“是嗎?”
注視著下首的季長明,太后狠狠抄起硯臺,砸在他的腳邊。
硯臺砸碎了地面,四濺的碎片劃破了季長明的眼角。一行血淚流下,但他依舊弓著身,一副太后不應予他就不起來的模樣。
“既然季尚書情愿被貶,也要對本宮失禮,那本宮何不全了你?”
邊疆苦地在腦中轉了一圈,太后剩下的話還未說出口,便又見幾位官員出列。
“太后,請三思。”
“恕臣直言,若您便這樣貶謫一位心向百姓的官員,恐寒了天下人的心。”
“太后,臣也認為謝氏罪臣的所作所為實在是讓人膽寒心驚,季尚書此番言論并非有意冒犯您,還望您恕罪。”
“太后,季尚書只是無心之失。您千金鳳體,何必斤斤計較。”
“太后……”
他們一言一語,皆跳在太后敏感的神經上。
掌心幾乎要被掐出血,太后死死的盯著時鶴書。
她知道自己此時應平心靜氣,好好的安撫官員,好好的處理這件事。
她也知道,自己有些沖動了,自己說的話有些不合時宜。
可是……
“太后,您堵的住臣的口,堵不住天下蒼生的悠悠眾口。”
季長明此言一出,太后的那根神經幾乎是在瞬間斷裂。
“你、說、什、么?”
季長明不言語,而太后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季尚書目無尊上,于朝堂之上冒犯本宮。拖出去,打三十大板。”
三十大板重重挨了,幾乎能廢掉一人的雙腿。
朝堂幾乎是在瞬間亂了起來,但季長明依舊如一個木頭,沒有任何反應。
“太后。”
時鶴書終于上前一步。
清潤的聲音如高山流水,微垂的眉眼如悲憫眾生的神佛,纖長的羽睫在臉上投下淺淡的影子,莊重的赤紅蟒袍更襯得他膚若凝脂,宛若白玉。
抬起行禮的手指修長,指尖圓潤且飽滿,指節明顯卻不突兀。
時鶴書的聲音并不大,但隨著他開口,朝堂上又慢慢靜了下來。
粉潤的薄唇輕啟,高堂之上一時竟只有他一人的聲音。“季尚書想問的,也是臣想問的。若太后要為季尚書定罪,不如先來罰臣?”
他掀起眼簾,一雙明亮的煙灰色眸子直視著太后。
“更何況,臣認為季尚書所言并無不妥。”
“并無不妥?”太后壓抑著怒火:“季尚書所言字字皆不妥,怎么在時掌印眼中就并無不妥了?”
時鶴書不緊不慢:“平陽謝氏肆意妄為,定有人為其背后撐腰。季尚書從未直言那人是太后,太后怎么那樣氣急。”
“害的臣都要以為,太后已認定那人是自己了。”
終于。
手蜷起又松開,憤怒到極致的太后竟慢慢冷靜了下來。
但她已經緊繃了太久,精神本就是懸于一線,此時因暴怒而勉強冷靜下來,也沒有平日清明。
“本宮何時如時掌印所言,認定那人是自己了?”
強行壓下怒焰,太后緩緩吐出一口氣:“本宮所惱的,是季尚書言行不端,冒犯本宮。”
“是嗎?”
時鶴書緩聲反問:“季尚書何處言行不端了?”
雖是咄咄相逼,但季長明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皆符合禮制,太后無法借題發揮。
她敏銳的察覺到了什么,沒有直面回答時鶴書的問題,而是微微頷首道:“本宮說他言行不端,他就是言行不端。”
“本宮做事,何時需要向時掌印解釋了?”
如平陽謝氏于鬧市問斬那日相同,太后在答完后依舊意識到了什么不對。
她看著時鶴書彎起眼睛,又看著那張如粉櫻般的薄唇輕輕吐出令她暴怒的話:“臣以為,高堂之上唯有一君。太后無權以一己私欲為季尚書定罪。”
“什么叫一己私欲?”
如時鶴書所料,狀態極差的太后再度被他一點就炸。
時鶴書抬起頭:“哦?不是一己私欲?”
他慢條斯理,終于說出了那句準備已久的話:“那太后便是為了平陽謝氏,要懲治一個心懷天下的官員嗎?”
本就如熱油鍋般沸騰的朝堂徹底炸鍋,看著下首群情激奮的官員,太后終于意識到了什么。
她說錯話了。
……而時鶴書早就知道,她會說錯話。
他是故意氣她,故意激怒她,故意讓她失去理智的。
自那次平陽謝氏被問斬后,時鶴書去見太后,便察覺到了她的狀態極差。
——正常情況下,頭腦清明的太后是不會那樣回答他的。
太后確實繞過了那個極明顯的那個陷阱,但同時也給自己掘了墳墓。
時鶴書從不是什么君子,他不知道什么叫點到為止,他只知道趁人之危。
他不會給太后休養生息的機會,他要像扳倒平陽謝氏那樣,直接扳倒太后。
憤怒的群臣開始集體進諫彈劾太后,更有甚者以命要挾要太后徹查平陽謝氏背后的靠山。
但怎么會有人自己查自己呢?
太后清楚,平陽謝氏最大的靠山,就是她啊。
哪怕她并不情愿,她也做到了一個靠山該做到的事。
硯臺不知被誰又重重砸到地上,朝堂上靜了一瞬,太后忙起身:“退朝!”
她連小皇帝都顧不上,直接便離開了混亂的朝堂。
回到宮室的太后又怒而砸了幾個瓷器,而朝堂上亂成一片的百官面面相覷片刻,也該從地上起來的從地上起來,該松開柱子的松開柱子。
“督公……”
在出了朝堂后,季長明小步小步挪到時鶴書身邊。
如謫仙般的人掀起眼簾,一雙明眸如天上繁星,直視著季長明。
薄唇輕輕彎起,眼睫在眼尾拖出一條長長的線,如貓兒般,令季長明的心怦怦直跳。
“你做的很好。”
似乎是知道季長明想要什么,時鶴書輕聲道。
季長明的耳根瞬間燒紅。
他今日所說的所有話,都是時鶴書先前在信中教給他的。每一字,每一句,季長明都牢記心中。而那如松竹般不失風骨的字跡,更是被他篆刻在腦中,久久不能忘懷。
“督公過獎了,長明只是按照督公的意思去做罷了,也沒有很好……”
季長明的語言系統幾乎紊亂,他低聲說著這些,小步小步移到時鶴書身邊。
時鶴書似乎被他的話逗笑了,那雙漂亮的眼睛如月牙般彎起,燦若繁星的眸子也藏在了垂下的羽睫下。
“不,沒有過獎。”對于該夸獎的人,時鶴書從不吝嗇自己的夸獎:“季尚書就是做的很好。”
季長明這下連臉都漲紅,徹底變成了猴屁股。
他支支吾吾半天,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什么。
“那督公,我做的如何?”
被刻意放輕的拐杖聲忽然出現在了時鶴書身旁,時鶴書抬眼看去,恰見江秋憫露出一個笑。
與領到重要劇本的季長明不同,江秋憫負責的是煽風點火。雖然夸季長明讓他很不爽,但那是時鶴書囑咐他的事,江秋憫自然沒有搞砸的道理。
被兩個男人夾在中間的時鶴書并未察覺氣氛的微妙,他對著江秋憫也笑了笑:“江尚書做的也極好。”
遠山般的眉下是細膩如山水畫般的眼,被那雙眼注視著,往往會給人一種他眼中只有自己的錯覺。
江秋憫神色不變,握著拐杖的手卻稍稍收緊。
他剛要開口說些什么,便被季長明的聲音打斷。
“督公還有什么需要長明去做嗎?”
時鶴書看向季長明,而季長明微微俯身,暖棕色的眸子里盡是時鶴書的影子。
細細的彎眉微微揚起,時鶴書沉吟片刻:“暫時不必了。”
季長明頓時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垂下頭,而江秋憫短促的笑了一聲。
他也俯身逼近時鶴書,如狐貍般上揚的眼里滿是時鶴書看不懂的情緒。
“那督公需要我做什么嗎?”
時鶴書輕輕推開江秋憫的頭:“也不必。”
這下輪到季長明幸災樂禍了。
但他還未笑出聲,便聽時鶴書道:“若有事,本督自會告知你們。”
“今日辛苦了。”
第30章 藥浴
大寧, 棲凰宮。
“時鶴書……”
無視瑟瑟發抖的小皇帝,注視著滿地瓷片,太后咬牙切齒的念出了罪魁禍首的名字。
冷靜下來后, 太后也意識到了自己當下搖搖欲墜。她需要韜光養晦,需要重新擁有一雙臂膀,需要振作起來繼續把持朝堂。
時鶴書……
握著扶手的手微微收緊, 飛揚的鳳眸中閃過一絲決絕。
她絕不能放任一個閹宦為所欲為。
……
京城,督主府。
月朗星稀,竹影在風中搖曳。裝滿粟米的銀碟落下, 鳥雀很快站滿了窗沿。
蒼白的手支在桌邊, 飽滿的指尖因用力而泛上淡淡的粉,如青竹般的細腕被寬大的袖口吞沒, 那身無瑕的皮肉也被白衣掩埋。
披散的長發幾乎垂至膝彎, 垂下的眼睫在臉上投下淺淡的影子,形銷骨立的人立在窗邊,靜靜注視著啄食的鳥雀。
“九千歲。”
一只大手輕輕落到青年的手背上, 感受著手下的溫度, 來人抿了抿唇:“夜風寒涼……藥浴已備好了。”
垂落的長發遮住些許青年的面容,在景云的角度,他只能看到時鶴書垂下的睫毛與挺翹的鼻梁。
“知道了。”
清清冷冷的聲音響起,時鶴書抽出景云掌下的手,用指尖蹭了蹭跳到桌上的鳥兒:“待它們吃完, 再將窗關上。”
景云的手微蜷,他的目光落到那只被時鶴書撫摸過的鳥兒上。
“……屬下明白。”
繞過屏風,盛滿暗綠藥液的浴桶落在里側。
指尖輕輕撫過水面, 白衣落到地上,暗綠色的藥液吞沒了那身毫無血色的皮肉, 沒有寬大衣袍掩飾的人變得更為瘦削,透著絕對的病態。
墨黑的長發如水蛇般浮在水面,時鶴書放任自己的身體下沉,直到下半張臉也被藥液埋沒。
一連串小氣泡浮出水面,明艷的眉眼直視著虛空,時鶴書如同潛行的水妖,等待著迷途的旅人。
關窗的聲音微不可查,景云收起銀碟,看向屏風。
恰巧此時,“水妖”浮出水面,長發貼在胸前與凸起的蝴蝶骨上,遮掩了淺淡的粉櫻與透著骨骼痕跡的脊背。
燭火將人影映照在繡著崇山峻嶺的屏風上,微垂著眉眼的人抬手,輕輕擦過臉頰,又順著脖頸一路向下……
“景云。”
那只手落到了胸前,過于炙熱的目光連屏風都無法隔絕。
時鶴書抬起眼,看向屏風。
屏風外并未點亮燭火,暗處的人影他無法看清,但那踉蹌的聲音,時鶴書還是聽清了的。
“九、九千歲……”
窺視被發覺的景云面紅耳赤,他磕磕絆絆,有些慌亂的移開視線,裝作一副很忙的樣子放下又拿起銀碟。
正在沐浴的人似乎頓了頓,時鶴書輕輕嘆了口氣。
他垂下眼,注視著泛起漣漪的水面。
“將衣物拿來,你便先退下吧。”
依舊無波無瀾的聲音讓景云怦怦直跳的心臟停了一瞬,他默了半晌,抿了抿唇,低低應了句是。
將換的衣物掛到屏風上,景云便離開了時鶴書的臥房。
抱劍倚在門外,冷風吹的景云清醒了三分,但屏風上的模糊人影還是在他的腦中揮之不去。
此時此刻,他詭異的理解了身為狂信徒的原身。
若他的九千歲也是九天之上的神明,他也愿意為他的九千歲獻出一切,為他的九千歲作出那些堪稱瘋狂的事——哪怕他的九千歲并不需要。
墨黑色的屋脊托著明月,冷冷月光撒在景云身上,他倚靠著粗壯的圓柱,抬眼注視天邊。
九千歲……
景云緩緩吐出一口氣。
縱使他的九千歲不是神明,他也會為他的九千歲獻出一切。他要為他的九千歲殺光一切擋路的存在,他要將他的九千歲捧上神壇,讓他的九千歲成為那些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輕輕擦過兔子面具,景云只覺得心臟都被滿足充盈。
他的九千歲,也是天下人的九千歲。
但僅僅是他一人的……
神明。
想到這里,景云更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沸騰了起來,他現在甚至有入宮將太后的頭顱割下,獻給時鶴書的欲望。
但是,不可以。
不可以破壞九千歲的計劃。
這樣想著,景云抬起眼。
天邊圓月明朗,梧桐樹影搖晃,一個如脫兔般的黑影奔襲而過。一切都……
等等。
黑影?
目光在瞬間變得犀利,利劍出鞘,景云如影子般潛入黑暗。
……
在領到刺殺時督主的任務時,刺客是極不情愿的。
誰人不知督主府就是鐵桶一個,若要刺殺,成功率低到可怕。
但奈何是上面那人直接下達的命令,并點名要他——刺客中最成熟,最老練,身法最矯健的刺客。
刺客還是去了。
潛入督主府很困難,但刺客是皇城中最厲害的刺客,他還是在夜色之下順利進入了督主府。
接下來便是……
足尖點著黑瓦,刺客在心中復盤著督主府的布局,飛身向臥房奔去。
時督主的臥房在督主府中并不起眼,但刺客還是很順利的根據那棵百年梧桐與大片竹林找到了院落。
與情報中不同,時督主的門前有一個守衛。
但,這不重要。
刺客很自信,一個普通的守衛根本攔不住他,或者說,根本發現不了他。
于是他無視守衛,直接飛到了竹林中,準備找機會潛入臥房。
刺客落地的動作很輕巧,連一只鳥兒都沒有驚起。他如一只影子般飄到了窗邊,抬手在紙窗上輕輕戳了個小洞。
竹葉在腳下發出輕微的聲響,眼睛虛虛貼上了洞口,刺客還未來的及看清屋內的景象,便聽得一陣破空聲。
刺客如本能般轉身拔劍,只是動作終究慢了一步。
利刃因他的動作稍稍刺偏,沒有貫穿他的心臟,但也刺穿了刺客的胸口。
“啊……”
冷淡的聲音響起,景云漠然的拔出長劍。
“刺偏了,不好意思。”
你在不好意思什么……
強忍著劇痛,刺客咬牙欲逃,只是還未來得及動作,又是一劍貫穿了他的心口。
鮮血飛濺到墻上,也飛濺到景云臉上。
他蹙了蹙眉。
臟了。
景云抽出長劍,上前擦了擦墻壁與窗紙上的紅痕,卻洇開一片血跡。
……糟糕。
景云如條件反射般后退一步,隨后他狠狠剜了地上的尸體一眼,俯身如拖拽死狗般拽著刺客,走出了竹林。
……
溫熱的藥液漸漸涼了下去。
足尖落地,時鶴書取下屏風上的衣服,披到了身上。
白衣被殘余的藥液打濕貼在身上,那身白皙的皮肉若隱若現。
將長發理到身前,時鶴書剛剛披上外衣,輕輕的敲門聲便隨之響起。
“九千歲。”
一雙暗不透光的眸子注視著紙窗,景云草草擦去臉上的血跡,緊抿著唇角:“屬下有要事相報。”
時鶴書頓了頓,抬眼看向屏風。
“進來吧。”
清亮的聲音響起,景云緩緩吐出一口氣,掛著在血跡襯托下只顯詭異的溫和笑容,抬手推開了門。
為了防止弄臟時鶴書的臥房,刺客胸前的血洞被草草堵住,景云拖著尸體,走入了室內。
繞過屏風,簡單披著外衣的人回首。一雙明眸先是看向景云,又看向景云手中的……?
纖長的睫毛顫了顫,煙灰色的眸子定格在尸體極有辨識度的黑衣上,時鶴書的聲音很輕:“刺客?”
景云的心抽痛了一下,他的九千歲究竟是遇到多少次刺殺,才會如此直接的說出刺客。
他深吸一口氣,垂眼將手中尸體拋到地上。
“是。”
死不瞑目的刺客倒在地上,時鶴書緩步走向了尸體。
刺客身上并沒有話本中的刺青與痕跡,他甚至生的面容都平平無奇,是讓人見過便忘的容顏。
“九千歲。”已不再掩飾的景云踹了踹腳邊的尸體,言簡意賅:“是太后派來的。”
太后?來刺殺他?
時鶴書頓了頓。
她終于瘋了?
雖然連表面上的禮儀都搖搖欲墜,但時鶴書終究沒有和太后直接撕破臉。他們依舊維持著詭異的和諧。
時鶴書無法理解太后為何會選擇刺殺他。
“當真是太后?”
景云低低應了一聲:“是,屬下得到的消息里,是太后。”
時鶴書沒有再追問。
事已至此,是不是太后已經不重要了。
蹙起的眉輕輕舒展,時鶴書輕笑一聲。
“拖出去吧。”
他直起身,景云這才發現他身上的衣物……
目光飛速移開,耳根瞬間燒紅,景云手忙腳亂地掏出一件披風。
“九千歲……”
他磕磕絆絆:“身、身上……”
時鶴書垂眼看向自己若隱若現的身體。
寬大的里衣貼在身上,垂在身前的長發遮住一側胸膛,柔軟的身體并沒有結實的肌肉,白皙的皮肉上點綴的粉櫻微微凸起,頂起一個并不明顯的弧度。
很誘人。
但,又有幾人會對自己的身體起興趣。
“怎么了?”
披風輕輕包裹住時鶴書的身體,景云憋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個字:“透……”
時鶴書微微揚眉,饒有興致的反問:“透?”
明艷的眉眼因戲謔的情緒變做妖艷,因熱氣蒸騰而微微泛紅的眼尾仿若上了胭脂,勾人心魄。淡粉色的唇揚起,時鶴書看著景云窘迫到無處可藏的模樣,輕輕笑出了聲。
“好吧……”
時鶴書似嘆非嘆,抬手理了理披風:“真是有勞你了。”
心臟在胸腔內跳的亂七八糟,景云面紅耳赤的注視著時鶴書,低低應道:“沒有……”
他手忙腳亂的拽起地上的尸體:“九千歲,屬下先將他拖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