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囚禁
刺殺究竟是不是太后做的, 對時鶴書而言并不重要。
指尖擦過窗欞,時鶴書語氣漠然:“這可是她親手給本督遞上的把柄……放過豈不可惜了?”
“讓他們準備起來吧。”
……
那是五月初四,諸事不宜。
陰云遮蔽了紅日, 風中帶著并不明顯的冷意,吹起那身赤紅色的蟒袍。
長刀懸于腰間,束起的長發(fā)被三山帽壓下, 凌厲的眉眼微垂,色澤淺淡的唇輕抿。玉白的手落在男人粗糲的掌心,時鶴書邁過了大門。
“督主。”
守門的太監(jiān)快步上前, 他似是對其腰間長劍與身后眾人視而不見, 只弓身迎著時鶴書。
時鶴書抬眼,輕飄飄的掃過那巨大的牌匾。
——棲凰宮。
棲凰宮的宮門緊閉, 太后正在宮中休息。
濃重的檀香令她的心稍稍安定, 幾日未見,太后的眼下已浮上青黑,腦中盡是那日莫名其妙出現在她床榻邊的刺客尸體。
那是警告。
太后清楚, 那是時鶴書給她的警告。
幸好……
眼睫輕顫, 太后第一次慶幸起時鶴書是一個絕不會拋棄大義,直接將她殺死的人。
青煙自香爐上裊裊升起,日光順著大開的殿門灑入室內。包裹著纖細小腿的黑靴落到地上,發(fā)出清脆的一聲響。
聲音在大殿內回蕩,太后抬起眼。
“蓮……”
話音未落, 那雙微瞇的鳳眸便在看清來人的一瞬猛地睜大。
來人面容清麗,一襲紅衣卻并不艷俗。盤踞在肩頭的飛蟒張牙舞爪。仿若深淵的桃花眸直勾勾的注視著她,那雙不含笑意的眼輕輕彎起。
“太后。”
時鶴書勾起唇角, 對太后露出一個冰雪消融的淺笑。
“幾日未見。”時鶴書慢條斯理:“太后怎的這般憔悴?”
明知故問。
太后的指尖刺入掌心,蓮芳立即回道:“這還不是多虧了時掌印!若不是你——”
若不是時鶴書派人將尸體丟到太后的房內, 太后也不會心力憔悴幾日都未休息好。
太后抬手打斷了蓮芳的話,而時鶴書淡淡掃了蓮芳一眼:“本督問你了嗎?”
手不自覺地揪住了衣擺,蓮芳不甘的想要開口,卻又在時鶴書漠然的視線下默默閉上了嘴。
她沒有資格質問時鶴書。
太后也清楚這點。于是她緩緩坐正,又輕輕抬起下巴:“時掌印今日來,所為何事?”
時鶴書輕聲反問:“太后覺得呢?”
扶著大門的手落下,時鶴書緩步向太后走去,腰間佩刀與革帶碰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太后這才注意到,他今日又佩了武器。
剛剛放松的手又猛地攥緊,太后冷聲道:“時掌印,這是在本宮面前——你是要造反嗎?!”
纖長的五指劃過佩刀,又握住刀柄。時鶴書溫聲道:“太后,臣并不善武,您又不是不知道。”
“臣不過是佩著玩玩……”時鶴書語氣輕柔:“您何必如此氣急。”
“玩玩……”
太后冷嗤:“難道時掌印認為佩著玩玩就能玩到宮中,玩到本宮面前嗎!”
時鶴書似乎真的想了想:“有何不可呢?”
說著,長刀半出鞘,乍現的銀光令太后呼吸一滯。
“你……”
太后咬牙,從唇齒間擠出一個字。
時鶴書輕垂眉眼,又收刀入鞘,對著太后露出一個堪稱溫和的笑容。
“太后,不說這些了。臣今日到訪,是有一件事想問過太后。”
“哦?”太后回過神來,冷嘲熱諷:“究竟是何事,能讓時掌印佩刀入宮。”
時鶴書微微頷首:“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
太后的眉頭不受控制的跳著,她注視著時鶴書,緩緩吐出一口氣:“那你說。”
微微垂首的青年抬起下巴,時鶴書端正的立在大殿中央。上挑的眼尾帶著一抹淺淡的薄紅,在那張蒼白的臉上極為明顯。勾起的唇像是宮道上化為春泥的粉櫻,柔軟且奪人視線。
“太后。”
那雙煙灰色的眼似深不見底的井,將要吞沒太后。如珠落玉盤的聲音并不大,卻是大殿內唯一的聲音。
“臣前些日子,偶然得到了幾封信。而那些信都是從謝氏罪臣的原府邸中翻出的。”
謝氏……
太后的掌心已被掐出血痕,而時鶴書不緊不慢:“信中言,無論他們做什么,宮中那位都會給予他們庇護,讓他們不要憂心。”
玉白的手指抵在唇邊,時鶴書抬眼直視著太后:“臣思來想去,就想知道‘宮中那位’是誰。”
“太后覺得呢。”
“哦?”太后努力牽起唇角,也將語氣控制在云淡風輕:“時掌印怕不是以為,那人是本宮吧。”
“嗯?”時鶴書不緊不慢的笑起來:“那可說不準,不是嗎?”
太后咬牙,剛要說些什么,便聽得時鶴書話鋒一轉。
“不過太后不必憂心。”
“臣相信,太后不是那樣的人。所以臣愿意將此事查清,還太后一個公道。”
在太后驚疑不定的視線下,時鶴書輕輕頷首:“在此之前,就請?zhí)笙炔灰鰲藢m,在宮中休養(yǎng)生息。”
他抬起手,輕輕打了個響指。
整齊的腳步聲傳入大殿,在侍從的驚叫聲中,東廠的人有條不紊的圍起了棲凰宮。
“時鶴書——”
太后猛地站起身。她壓抑著怒火與恐懼:“你是真的要造反嗎?!”
“太后此言差矣。”
時鶴書語帶笑意:“臣一個閹人,造反做什么呢。”
殿外的驚叫聲愈來愈大,太后高聲怒道:“時鶴書!”
“臣在。”
時鶴書緩聲:“至于太后的侍從……臣會暫時帶走。還望太后莫要計較。”
話音落下,東廠的人也闖入殿內,欲要強行帶走太后身旁的蓮芳。
“你們敢!”
太后抬手將蓮芳護在身后:“本宮今日就在這里,看你們誰敢?guī)ё呱彿迹 ?br />
“太后……”
一雙杏目含淚,蓮芳緊抿雙唇,注視著她從稚童時便跟隨的主人。
過于濃重的檀香引得時鶴書低咳了兩聲,他掏出帕子,抵在唇邊。
“好吧。”
時鶴書輕聲開口:“既是太后要攔,那燭陰——把她‘請’走吧。”
“時鶴書,你敢!”
太后咬緊牙關。
“臣為什么不敢?”
時鶴書微微偏頭,直視著太后:“臣也是為了還太后清白……太后,您難道要做謝氏罪臣的靠山嗎?”
這是一個看似左右都是死的問題。
無論是承認自己為謝氏的靠山;還是放棄蓮芳與其他從謝氏帶來的侍從,讓他們查出自己是謝氏的靠山——對太后而言都是死路一條。
疼痛自掌心蔓延,太后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時掌印要大張旗鼓的查,不就是變相認定本宮是平陽謝氏的依仗嗎?”
“太后此言差矣。”
玉白的手握著帕子,輕輕捂住心口,時鶴書直勾勾的注視著太后,似嘆非嘆道:“臣一直是為了還太后清白,太后這樣說,可真是讓臣傷心。”
“呵。”太后冷笑一聲:“真是榮幸啊……本宮也配讓時掌印傷心?”
時鶴書彎起眼睛:“如何不可呢?太后,臣很忙。”
“所以燭陰。”勾起的唇角依舊帶著笑,時鶴書的聲音與目光卻冷了下來:“帶走。”
“若是太后執(zhí)意要攔……”
帕子輕輕落到地上,看著如護崽母獸般的太后,時鶴書的語氣漠然:“臣也不是沒有辦法,讓您也去欣賞一番東廠的風景。”
太后的手臂顫了顫,而景云的手攀上了腰間佩刀,燭陰大步上前,擒住了蓮芳的手腕。
“太后!不必管奴婢!”
少年并沒有什么憐香惜玉的想法,蓮芳跌倒在地。
“蓮芳!”
太后欲要去將蓮芳拉回來,卻被長刀抵住。
“太后。”燭陰冷聲:“在下的刀很鋒利,還請您不要靠近。”
落在身側的手顫抖著,看著跪坐在地的蓮芳,太后閉了閉眼。
“……時鶴書。”
她的聲音低啞:“本宮一定要拿你的命,來祭本宮今日所受的羞辱。”
“好啊。”時鶴書眉眼彎彎:“臣隨時歡迎太后來取臣的性命。”
“但是現在……”
宮內,蓮芳從太后的庇護圈內落了出來。
宮外,一個又一個的侍從被東廠的人押住。
燭陰利落的束縛住蓮芳的雙手,如押囚犯般押著蓮芳。
“全部帶走。”
時鶴書居高臨下,而太后踉蹌兩步。
“一個,不留。”
……
棲凰宮被東廠圍住,太后被囚禁的消息是在當日傍晚傳遍的京中百官。
“他時鶴書不過一閹宦!怎的如此大膽肆意!”
“那可是太后!連太后他都敢囚禁,這世間還有什么事是他時鶴書不敢做的!”
“時鶴書有什么資格那樣對太后!他東廠真將自己當做王法了嗎?!”
有官員怒而拍案。
“當真以為無人知道是誰支撐的平陽謝氏了嗎?那些惡事,她身為當今天下最尊貴的人不點頭,平陽謝氏怎么做得出來!”
“時鶴書雖也不是什么好鳥,但總比肆意妄為的太后要好!”
“本官早就看她后宮干政不順眼了,時鶴書那閹宦難得做了件好事!”
也有官員拍手叫好。
但這些,對時鶴書的影響都近乎于零。
東廠在忙著審訊,時鶴書在忙著批閱奏章。除了偶爾有頭鐵的官員在奏章中罵他幾句目無尊上倒反天罡外,也沒有人在他面前提起這件事。
不過提起與否,都不影響時鶴書。
一本本審訊錄如流水般送上了他的桌子,時鶴書翻看著審訊錄,漫不經心的定下了早朝復朝的時間。
自太后被困于棲凰宮后,本就權傾朝野的時鶴書更是到了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地步。
朝堂幾乎成為了他的一言堂,各種決策也都被送到他的桌上。
九千歲的稱呼越來越響亮,就連小皇帝都會開玩笑似的叫幾句千歲。
“陛下不必這樣喚臣。”
單膝落地,時鶴書輕輕握著小皇帝的肩:“臣不過一具殘缺之體,如何擔得起陛下千歲之稱。”
“可是,可是督公。”
小皇帝抬手,將時鶴書鬢邊的長發(fā)送到耳后。
稚嫩的小臉上滿是認真,小皇帝注視著時鶴書的眼,輕輕捧住了那張令人見之難忘的臉。
“朕希望您千歲。”
第32章 保護
復朝的日子定在五月十九。
那是一個艷陽天, 薄云繞著紅日,飛鳥劃過藍天。
風中夾雜著暖意,吹過相似而又不同的紅衣。手持笏板的群臣自左右掖門魚貫入內, 司禮太監(jiān)扯著嗓子宣告早朝的開始……
死寂。
朝堂上一片死寂,靜到沒有任何聲音。
壓抑的氣氛令坐在上首的小皇帝坐立不安,他無助的望向時鶴書, 而時鶴書斂了視線,淡聲開口。
“諸位,是無事相報嗎?”
握著笏板的手收緊, 有官員咬咬牙, 卻終是沒能上前一步。
“既然無事,那便退朝吧。”
說罷, 時鶴書側目看向群臣。
“陛下!臣有事相報!”
搶在司禮太監(jiān)開口前, 忍無可忍的大理寺卿上前一步。
“愛卿,請說。”
小皇帝板著張臉,按照時鶴書教他的措辭, 一板一眼的回道。
大理寺卿朱貞俯身垂首, 字字鏗鏘:“臣要參掌印時鶴書,以權謀私!以下犯上!將太后無故困于宮中不得出!”
他的話音落下后,大殿內久久沒有聲音,落針可聞。
“嘶——”
不知是誰倒吸一口涼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靜謐。
怎么敢的……
雖然當下站在朝堂上的臣子大多都在私底下罵過時鶴書與時黨, 但今時不同往日。連太后都輸給了時鶴書,他們這些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臣子,如何能與權傾朝野深得帝心的奸宦抗衡。
那可是時鶴書啊……
朱貞是不想活了嗎?不想活也別帶上他們啊。
幾近凝滯的氣氛中, 那些最會審時度勢的官員們一個個靜若處子,連頭都不抬一下, 生怕一個不對便引火上身。
“哦?”
幽幽響起的聲音仿若女鬼,一雙在陰影下晦暗無光的灰眸靜靜注視著朱貞,蒼白的面上嵌著精致到不似活人的五官,在日光照耀下殷紅如血的唇瓣輕輕勾起。
“大理寺卿認為,本督是無故圈禁太后?”
朱貞不卑不亢:“即便是有故,時掌印也不能以下犯上,冒犯太后。”
氣氛再度沉寂下來。
冷汗滑落額角,有些小官員甚至開始了瑟瑟發(fā)抖。
時鶴書輕笑一聲:“是嗎?”
微抬的眼簾垂下,時鶴書似嘆非嘆:“那大理寺卿可真是誤會本督了。”
“本督也是為了還太后清白,才將太后困于棲凰宮。”
“還太后清白?”
朱貞不屑:“在下還真不知,這世間還他人清白前,還要先將人圈禁起來。掌印是哪里聽來的道理?”
自然上挑的唇角蓄著一抹笑意,時鶴書慢條斯理:“從平陽搜羅來的罪證中言,有人于宮中位高權重,且庇護平陽謝氏。謝氏與太后乃血親母族,自然嫌疑最大。大理寺卿,本督為了還太后一個清白,將其護在宮中有何不可。”
“這……”
朱貞不說話了。
縱使時鶴書說的大義凜然,一副“我都是為了太后”的模樣,但那話里的意思任誰都能聽明白。
掌印哪里是為了還太后清白,他分明就是已為太后定罪。
群臣皆不語,但時鶴書并沒有放過他們,或者說放過太后的意思。
“更何況……太后或許是有些心急。”
垂下的眼簾在臉上投下淺淡的影子,一雙明眸被黑暗吞沒。
時鶴書抬手輕輕捂住心口,他的聲音很輕,卻又無法被忽視:“竟在夜中派人去本督府邸看望本督。不請自來便也罷了,還帶刀入內。真是……”
群臣:“……?”
能將被刺之事說的如此云淡風輕,如此陰陽怪氣,如此……的,也就只有時督公了吧。
并不蠢的朱貞默默后退一步,只當自己先前沒有為太后出過頭。
輕飄飄的視線落到他身上,時鶴書微微偏頭:“大理寺卿對本督的所作所為,可還有疑問?”
朱貞:“……”
朱貞臉都青了,硬生生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沒有。”
唇角輕輕勾起,時鶴書滿意的彎起眼睛:“那便好。”
他環(huán)視一圈大殿,慢悠悠開口:“諸君,可還有別事啟奏?”
朝臣面面相覷片刻,終是有人硬著頭皮上前:“陛下,臣……有事要奏。”
根本沒看懂方才在吵什么,只知道自己的督公受欺負了的小皇帝抿抿唇,低聲道:“請說吧,愛卿。”
早朝漸漸走上了正軌,在時鶴書的威懾下,也沒人敢如先前一般肆意彈劾——無論是彈劾他,還是彈劾旁人。
太陽緩緩升向高點,在堪稱詭異的和平中,早朝結束了。
“本督還有事,二位尚書先走吧。”
在殿門前,左右為男的時鶴書淡聲開口。
季長明想說些什么,卻被一拐杖打斷。
越過時鶴書,狠狠敲了季長明一下的江秋憫似察覺到什么,看向殿內仍坐在龍椅上的小皇帝。
“好。”
清風拂過樹梢,吹淡了江秋憫的嘆息。
“督公辛苦了。”
時鶴書緩緩搖頭:“江尚書言重了。”
江秋憫笑了笑,抬手輕輕撫過時鶴書的臉頰。
被柔軟綢緞包裹的指尖本就溫冷,指尖下的皮肉更是仿若冷玉。
江秋憫剛要說些什么,時鶴書便后退一步,避開了他的動作。
“明日見,江尚書,季尚書。”
宮中總有花開。
春日是春櫻,夏日則是百花齊放。
穿過假山溪流,繞過爭奇斗艷的御花園,時鶴書輕輕叩響了那間偏遠宮殿的大門。
“陛下。”
清清冷冷的聲音響起,緊閉的大門從內被輕輕拉開。
“督公……”
還未換下朝服的小皇帝仍佩著冠冕,他將門努力推開,隨后輕輕圈住了時鶴書的腰。
孩童的手臂并不長,卻能輕易環(huán)抱住那過分纖細的腰。
小皇帝將腦袋埋在時鶴書的懷中,感受著青年冰冷的手輕輕落到他的腦后。
“抱歉督公……”
小皇帝的聲音很悶:“是朕、朕沒能保護好督公……”
時鶴書啞然失笑。
他輕輕拍著小皇帝的頭,微微俯身,輕聲哄著已紅了眼眶的孩童:“陛下不必自責,臣并不在意這些。”
小皇帝抿起唇,不自覺將人圈的更緊了:“可是、可是朕在意。”
孩童的真心赤誠且熱烈,時鶴書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哄這位與他父親截然不同的幼帝。
“陛下……沒關系。”
他只能輕聲嘆息,也回抱住小皇帝:“以后不會了。”
以后……
“是的!”小皇帝猛猛點頭:“朕以后會保護好督公,讓那些人不再敢欺負督公!”
其實,時鶴書并不喜歡成為“被保護”的存在。他并不脆弱,也不柔弱,他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自己。
但奈何,說這話的人是小皇帝。
輕輕撫摸著冰冷的冠冕,時鶴書溫聲:“多謝陛下。”
緊抿的唇角不受控制的上揚起來,得到回應的小皇帝壓抑著自己的傻笑,依依不舍的將自己從時鶴書的懷抱抽離。
“督公今日、今日來尋朕……朕很高興。”
小手輕輕包住時鶴書的大手,小皇帝眼睛亮晶晶的注視著時鶴書。
粉潤的唇輕輕勾起,看著傻笑的小皇帝,時鶴書輕輕蹲下身:“臣見到陛下,臣也很高興。”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小皇帝心花怒放。
他小步小步走到時鶴書面前,輕輕圈住時鶴書的脖子。孩童蹭過光潔如璧的臉頰,溫熱的氣息打在時鶴書的耳尖。
“督公……”
感受著懷抱中的人,小皇帝只覺得空蕩蕩的心都被一種莫名的情緒填滿,近日因母后而產生的不安與焦躁也漸漸消退。
只是未幸福多久,他便被時鶴書從懷里推了出來。
骨節(jié)分明的雙手握著小皇帝的肩,時鶴書注視著小皇帝:“陛下今日上早朝,可有什么不適應?”
先前的早朝,小皇帝只需要做一個吉祥物。
他只需要坐在那里,神游天外便好。
只是現在,太后被時鶴書囚于棲凰宮,小皇帝必須承擔起身為皇帝的職責。
小皇帝抿抿唇,認真道:“朕有些緊張……但、但只要看到督公!朕就、朕就不緊張了!”
獨坐于高臺之上的小皇帝心都要跳出喉嚨。
但只要看到時鶴書,只要知道時鶴書還在,他的心就安了下去。
督公……
督公就是小皇帝的定心丸,是不可取代的存在。
聽到小皇帝的話,時鶴書笑了笑:“陛下真棒。”
他起身,輕輕拉住小皇帝的手,引著小皇帝入了殿內。
破舊的宮殿依舊是那間破舊的宮殿,沒有經過任何修繕與清掃。蛛網落在房梁墻角,灰塵落滿了殿內堆的箱子,唯有一張桌子與兩個蒲團算得上干凈。
“督、督公,張學士說朕,朕的課業(yè)又有進步……”
小皇帝緊緊握著時鶴書的手,期待著時鶴書的夸贊。
“陛下真棒。”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小皇帝卻覺得自己都要飄起來。
督公又夸他了……好幸福。
嘿嘿傻笑的小皇帝沉浸在時鶴書的溫柔鄉(xiāng)中,全然沒注意到時鶴書掃過他時微微蹙起的眉。
小皇帝太依戀他了。
時鶴書能夠察覺到這點。
這并不是一個好的征兆,為君為帝者不該依戀任何人。
而且……前世的他事事親為,將小皇帝完全庇護在自己的羽翼下時,怎么不見得小皇帝這樣依戀他?
全然忘記先前已打算放棄小皇帝的時督公蹙眉思索著,卻又百思不得其解。
罷了……
時鶴書輕輕嘆了口氣。
他還有時間,去糾正小皇帝的依戀。
而當下最重要的是……
“陛下。”
單膝落地,時鶴書抬眼看向傻笑的小皇帝。
“您希望太后如何。”
第33章 失控
希望太后如何?
小皇帝臉上的笑瞬間消失。
“母后……”
小手揪住了衣擺, 貝齒咬住了紅唇。
他糾結了許久許久,才憋出一句話:“對不起,督、督公。”
“但督公可以、可以不殺死母后嗎……”
誠然, 太后對小皇帝并不算好。但小皇帝到底是她親生的孩子,骨肉相連,天然就有那幾分親近。
縱使小皇帝再喜歡時鶴書, 他也無法對時鶴書說出“殺死母后”的話。
小皇帝愛他的母親,哪怕他的母親恨他。
“只要不殺死,只要不殺死母后。朕……”
小皇帝窺著時鶴書的神色, 小心翼翼的想許諾些什么, 卻發(fā)現自己什么都許諾不出來。
督公什么都有,他什么都給不了督公。
小皇帝忽然有些泄氣。
而時鶴書注視著他, 沒有什么多余的反應, 只是平靜地回道:“可以。”
太后從不是非死不可,既然是小皇帝的想法,時鶴書愿意尊重。
……
棲凰宮。
昏暗的大殿內僅有窗欞處透出的隱約光亮, 一襲黑金衣裙的太后對鏡梳理著長發(fā)。
如瀑般的長發(fā)垂至地面, 面色慘白的太后唇卻鮮紅。
若仔細看去,那雙飽滿如菱角的唇上盡是細小的傷口——那是利齒一遍遍撕咬所留下的痕跡,鮮血代替口脂,成為了她臉上唯一的艷色。
太后的眼下帶著濃重的青黑,但這并不影響她優(yōu)雅地將自己的長發(fā)盤成繁復的發(fā)髻。纖纖玉指捻起一個又一個金飾, 送到了發(fā)間。
“督主。”
殿外,時鶴書垂眼提衣,緩步走向緊閉的宮門。
守門的健壯太監(jiān)忙俯首行禮, 時鶴書輕輕應了一聲,抬眼看向日光照耀下的牌匾:“她有出來嗎?”
棲凰宮很大, 僅宮內便有前后左右共四個院落。哪怕被囚禁,太后也不是徹底見不到藍天。
只是——
“并無,督主。”
時鶴書頓了頓,纖長的羽睫再度垂下。
“好。”
他站定在宮門前,清瘦的如一棵青竹:“開門吧。”
“吱呀——”
明紅色的大門緩緩開啟,日光繞過立在門前的人,順著縫隙撒入殿內。
束起的長發(fā)暴露出纖長脆弱的脖頸,額間的網巾如白玉上鑲嵌的圖騰,一雙如煙如霧的眸子被長睫半遮半掩。
開門的聲音不大,卻引得落在梳妝臺上的手一頓,正在上妝的太后猛地看向來人。
珍珠粉并未遮住她眼下的狼狽,滿是傷口的唇抿起,太后的聲音低啞:“時鶴書。”
“臣在。”
清潤的聲音似是帶著鉤子,時鶴書微微頷首:“太后,當真是許久未見。”
毫無血色的手攀上了鋒利的金釵,太后冷笑出聲:“為何會許久未見,掌印當真是最清楚的。”
朱紅色的大門再度緩緩閉合,時鶴書站定于門內,抬眼看向太后:“抱歉,太后,恕臣打斷一下。臣今日來,不是與您談論這些的。”
時鶴書的不客氣幾乎擺在了明面上,太后的唇角扯了扯,終是緩緩起身:“那時掌印是來談什么的?”
如山巒般的細眉舒展,掀起的羽睫并未再遮擋那雙令人見之難忘的眸子。淡粉色的薄唇輕啟,尖銳的虎牙若隱若現。
“太后,”時鶴書以問作答。“您想出去嗎?”
出去……
本就跳的極快的心臟在此時仿若脫兔,布滿傷痕的薄唇抿起,握著金釵的手松了松,太后定了定神。
“你會放本宮出去?”
時鶴書輕輕頷首:“太后,只要您想,自然可以。”
“青蓮寺已整頓好,隨時歡迎太后的鳳駕。”
青、蓮、寺?
纖細的五指猛地攥緊,冰冷的金釵刻入掌心,太后的眸光瞬間冷了下來:“你說什么?”
她的語氣陰冷,但時鶴書依舊不緊不慢:“太后,青蓮寺已整頓好,隨時歡迎您的鳳駕光臨。”
青蓮寺,大寧的皇家寺廟,立于京郊。
在大寧開國初期,駕崩帝王的無子后妃都會被送到青蓮寺修習佛法,遠離俗世。
金釵硌的掌心生痛,幾乎是在瞬間,太后就意識到自己進入寺廟的下場。
“呵……”
眉目輕輕蹙起,太后注視著端正立在那里的青年,喉間發(fā)出一聲意味不明的低笑。
她抬腳走向時鶴書,步伐輕緩。
“你說,要將本宮送去青蓮寺?”
時鶴書善解人意:“若太后不愿,在宮中修習佛法道法,也不是不可。”
細眉不受控制的跳了跳,太后反問:“若本宮仍是不愿呢?”
時鶴書輕聲:“那臣,就只能將太后繼續(xù)留在棲凰宮中了。”
“是、嗎?”
太后站定,抬眼看向身前高挑的男子。
那張雌雄莫辨的面容在她的眼中幾度扭曲,似男非男,似女非女,最后變做一張張令她恨之入骨的面龐。
又是這樣……
憑什么。
憑什么。
殺意漸漸沸騰起來,藏在袖中的金釵調轉了方向。
“時掌印莫不是忘了,這個宮中從不是你一人說了算。”
她的聲音很低,也很輕。如風暴來臨前風平浪靜的大海。
“時鶴書……”
太后扯了扯唇角,唇上的細小傷口在瞬間撕裂,血流如注。
“你有什么資格決定本宮的去留,本宮的未來憑什么由你說了算!”
金光閃過,金釵被高高舉起,又狠狠落下。
“锃——”
短劍出鞘,負在身后的手猛地擋住金釵,時鶴書卻被太后的力道震得晃了晃。
“咳……”
胸腔被震的發(fā)痛,時鶴書低咳了一聲,血腥氣幾乎是在瞬間翻涌而上。
雖然在景云從不間斷的溫養(yǎng)下,時督主的身體已趨于穩(wěn)定,且微不可查的長了些肉,但他還是遠低于正常、甚至健康的標準線。
因此,即便太后并不是練家子,太瘦也太虛弱的時鶴書在她的爆發(fā)下還是難免感到不適。
太后敏銳捕捉到了他的那幾分不適。
卸下丹蔻的手掐向時鶴書的脖子。而時鶴書璇身避開她的動作,并借力將她壓倒在地上。
“……太后。”
輕喘了一口氣,時鶴書半壓在太后身上,制住了太后的動作。但先前胡亂飛舞的金釵不知何時挑斷了網巾,幾縷額發(fā)順著垂落下來。
原本被刻意控制在清潤的聲音變回了與旁人交談時的清冷。時鶴書將太后按在地上,聲音很低:“您失控了。”
梳理整齊的發(fā)髻隨著太后掙扎的動作變得凌亂不堪,她如一只垂死掙扎的鹿,用那雙角進行著無力的抗爭。
“時鶴書……”
太后的動作癲狂,聲音里卻帶著微不可查的泣音:“你去死吧,你給我陪葬吧!”
時鶴書幾乎要控制不住她,最后無法,只能將刀抵在太后的脖頸上。
“太后。”時鶴書加重語氣:“您失控了。”
冰冷的刀具隨著掙扎刺破皮肉,疼痛令太后清醒三分。她半散著長發(fā),注視著時鶴書,未語淚先流。
……
謝書蘊,平陽謝氏最驕縱的二小姐。
縱使平陽謝氏的女兒生來便是要聯(lián)姻的,謝書蘊也被養(yǎng)成了與眾不同的模樣。
父母疼愛,祖父嬌慣,謝書蘊認定自己是不一樣的。
是的,她不一樣。
謝家別的女兒都是要嫁進府邸,成為當家主母。
而她謝書蘊在成年的當天,便被打包送進了京城,陪著母親入宮會見陛下。
陛下喜好男色,膝下無子,后位空懸,這是滿朝皆知的事。
不少家中不把女兒當人看的官員都盯著陛下的后位,雖明知這絕不是一個好身份,但也奢望自家能借著女兒的東風榮升外戚。
少女時期的謝書蘊雖性子驕傲,卻也算得上天真爛漫,她并未多想自己入宮的事宜,也從未想過自己再也走不出那高高的宮墻。
初入宮門,謝書蘊看一切都很稀奇。她在宮中歡歡喜喜的玩了四五天。而在玩的過程中,謝書蘊幾次見到了一個過分好看,卻寡言少語的少年。
初見時,少年捧著本書,在一棵大槐樹下靜靜翻閱。
日光透過樹蔭,投在他如雕如琢的臉上,像是畫中走出的仙人。
謝書蘊看的入了迷。
第二次見面的時候,少年坐在御花園的秋千上,輕輕搖晃著雙腿。
微風吹動他的發(fā)絲,身后的長馬尾隨著他的動作搖曳,一襲白衣繡著與春日格格不入的凜冽冰雪,卻與那身出塵氣質融為一體。
他像是雪做的人,在日光下肌膚幾近透明。微垂的眼睫纖長,挺翹的鼻梁下是略顯單薄且毫無血色的唇瓣。
謝書蘊注視著他,發(fā)誓自己也要覓一個這樣英俊的夫郎。
兩次相見,那個少年都給謝書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于是她開始打聽那個少年的消息。
謝書蘊知道了他叫時清——很好聽的名字,很襯他。
但除此之外的一切……就像一個謎團。
謝書蘊無法,只能開始詢問內侍。而內侍們每每聽到時清這個名字,表情都會有些怪異。
“小姐還是不要詢問奴婢時公子的事了。”
但架不住謝書蘊輪番追問,她還是從內侍口中得知,那個少年是與他們一樣卻又不同的存在。
具體不一樣在哪里呢……
“我們能與他時清比嗎?那可是陛下身前的大紅人吶!”
從小太監(jiān)口中得知這一切的大太監(jiān)掐著嗓子,不陰不陽的說出這番話,引得一陣哄笑。
他是時清,是國子監(jiān)最優(yōu)秀的學子,是陛下身邊的大紅人。
更是名義上擺脫身份,卻依舊受制于人的……
臠寵。
“你知道么?”
將少年圈在懷中,陛下將下巴搭在少年的肩上,看著他練字。
“平陽謝氏的那位小姐,似乎很喜歡你呢。”
時清練字的手頓了頓,他垂下眼簾,淡聲道:“陛下,這與我無關。”
陛下哼笑兩聲:“你倒是乖巧。”
浸滿墨汁的狼毫筆落在白紙上,時清注視著洇開的墨跡,語氣依舊無波無瀾:“多謝陛下夸獎。”
男人的手臂圈在少年的腰上,隔著衣物,他輕輕摩挲著少年腰側的軟肉,滿意地看著少年緊抿雙唇,眼尾通紅,近乎羞惱地瞪他一眼。
“怎么還這么羞?”
陛下笑著捏了捏時清腰側幾乎掐不出來的肉:“你倒是又瘦了不少,又病了?”
垂下的眼簾令陛下看不清那雙他極喜歡的眸子,也遮掩了那雙眼中極度厭惡的情緒。時清的手輕輕蜷起,他的聲音低不可聞:“是。”
陛下嘆了口氣:“多吃些,好好養(yǎng)養(yǎng)身子,朕心疼你。”
心疼……
時清強行壓下嘔欲,繼續(xù)乖順回答:“在下會的。”
第34章 妹妹
要進去嗎……
帕子掩住唇瓣, 謝書蘊垂眸,來回踱步。
會不會有些失禮?
但……
“你是誰家的小姐?站在這里做什么?”
幽幽的聲音響起,循著宮人們指的方向來到時清寢殿外的謝書蘊渾身一震。
她一卡一卡地回頭, 便對上了一張寫滿促狹的俊臉。
俊臉的主人是個少年,此時正負手微微俯身,饒有興致的看著她:“宮中沒有這么年輕的貴女……你莫不是平陽謝氏的那位小姐?”
“我……”
謝書蘊的大腦幾乎一片空白。她緊繃著身子, 小心翼翼地點頭。
少年輕笑一聲:“你是來找時清的?”
謝書蘊的耳根浮上一層薄紅,她輕輕抿唇,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
“啊……”
少年直起身, 眺望了一下殿內:“你來的不巧, 陛下正在呢。還是先回去吧。”
“小心點,別被發(fā)現了。”
陛下……
憶起母親叮囑她的話, 謝書蘊也不敢多留, 一邊胡亂點著頭,一邊小跑著離開了。
而那個少年收回落在她身上的視線,一雙明眸在瞬間陰沉下去。
少年眺望著殿內, 落在身側的手被攥成了拳。
真是……
……
日下樹梢, 月上枝頭。
壓抑著厭惡與嘔欲,形銷骨立的美人坐在浴桶中,狠狠搓洗著今日被觸碰到的皮肉。
惡心。
白皙的腰側與肩頸皆被搓出大片紅痕,像是開在冰天雪地中的艷紅牡丹,奪人視線。
垂下的鴉羽顫動著, 吞沒那雙眸子。一層淺淡到幾乎讓人無法察覺的水霧蒙住了眼眸,尖銳的虎牙刺破唇瓣,鮮紅的血液滴落到水面上。
好惡心……
在腦中不斷閃回的記憶令時清的胃里翻江倒海, 他注視著血液消融的水面,只覺得耳邊嗡鳴不斷, 眼前陣陣發(fā)黑。
究竟是什么時候,他開始厭惡陛下的觸碰了呢。
時清也不知道。
身為陛下曾經的臠寵,被教習嬤嬤帶大的時清早已習慣了來自陛下的親密接觸,縱使在擺脫那個身份后對此略有排斥,也在陛下的輕聲細語中接納了這一切。
陛下是不會有錯的。
年幼的時清想。
陛下說的都是對的,陛下都是為我好,陛下是不會有錯的。
縱使心上總覺得怪異,時清依舊在陛下的懷中長大。
瘦骨嶙峋的孩童身上添了些軟肉,本就如瓷娃娃般玉雪可愛的面龐漸漸長成了小仙童的模樣,原本只當自己養(yǎng)兒子的陛下注視著愈發(fā)符合他心意的孩童,目光中漸漸夾雜上了其他的欲望。
終于,隨著孩童漸漸長成少年,蓬勃的欲望也再無法壓制。
大手掐住少年柔軟的臉頰,男人欺身壓下。
時清到現在還記得,那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繁星點點照不亮夜空,被他當做父親崇敬的陛下對他發(fā)出了共赴巫山的邀請。
時清不敢置信。
那是他第一次拒絕陛下,他拒絕了陛下的求歡。
他不再是陛下的臠寵,他沒有義務承擔陛下的情欲。是陛下親自改變了他的身份,讓他成為一個堂堂正正的人。
有誰做了人,還想做回受制于人的寵物。
至少時清不想。
時清寧愿被殺死,都不想雌伏人下,成為只能纏綿床榻的寵物。
他生來不是完整的男人又如何,難道他缺個東西,就注定要成為別人的玩物嗎?
時清不愿。
出乎意料的,陛下沒有因他的拒絕而勃然大怒,而是順應他的心意,放開了他。
“你不愿,朕也不會強迫你。”
但也僅限于此。
陛下的確沒有對時清用強,卻也從未掩飾過對他的愛欲。幾乎所有人都在陛下大張旗鼓的動作下知道了陛下對他的想法,并再度用那種令人作嘔的曖昧視線注視著他,賭他究竟還有多久會被陛下拐上床榻。
同時,時清在國子監(jiān)的身份也一落千丈。
縱使他依舊穩(wěn)坐國子監(jiān)第一的位子,他也不再是天賦異稟前途無量的學子,而是陛下的臠寵,是以色侍人的存在。
縱使這一切還沒有變成真的,那些出身于真正豪門大族,被時清踩在腳下已久的學子也開始了針對他的……
圍殺。
被潑到身上的墨水,被燭火燒壞的毛筆,被丟到池水中的課業(yè),以及如影隨形的譏諷和嗤笑。
時清性子冷,那些豪門貴族早就看不慣他的清高樣子,因此在做出這些事時還抱著一種泄憤的心理。
而更多的,則是美人落難時的無助。
他們期待時清彎下脊梁,期待冷美人變了神色,期待那雙朦朧的眸子蓄滿淚光,期待將天上月拽入人間,期待將天上人拖入泥潭。
只可惜,時清并沒有如他們的愿。
哪怕墨水飛濺到臉上,哪怕羽睫上都掛著墨珠,哪怕白皙的皮肉上盡是臟污,他也只是平靜地告假,去換掉了那身衣服。
哪怕他們在他的面前點燃毛筆,哪怕他們毀掉的課業(yè)讓時清受到了懲罰,他也依舊沒有叫苦喊冤,只是在下學后拖著那具病軀以一對多,縱使遍體鱗傷也將罪魁禍首打了一遍。
但同時,在他們沒注意到的地方,時清也愈發(fā)沉默寡言。
“你……”
終于,去外祖家探親的謝無憂回到京城,幾乎是在國子監(jiān)見到時清的一瞬,他便意識到了時清的不對勁。
一向跳脫的少年神色凝重,他輕輕握住時清的肩,強行將人轉到自己面前。
“你被欺負了?”
“誰欺負的你,告訴我。”
時清的身上沒有任何外傷,但謝無憂還是從他的眉眼中看出了不該屬于他的郁氣。
“怎么。”
風吹樹動,毫無血色的唇輕啟,掀起眼簾的少年神色漠然。
“謝小少爺是要幫我報仇嗎?”
謝無憂緊抿雙唇,血腥氣在他的唇齒間彌漫,他斬釘截鐵道:“你告訴我,我?guī)湍銏蟪稹!?br />
握在肩上的手愈發(fā)用力,時清注視謝無憂片刻,垂下眼簾:“松手,痛。”
謝無憂這才意識到自己沒控制住手勁,他有些慌亂的松開時清,可又怕少年轉身離開,于是在猶豫片刻后,他轉而握住了時清的腕。
少年的手腕依舊是他熟悉的纖細,不堪一握。但此刻謝無憂心中卻沒有那些少年羞怯,他望向不遠處的國子監(jiān)教室——那里現在已坐了不少學子。
一個個名字在心中劃過,謝無憂再度追問:“所以是誰。”
似是想起了什么,謝無憂頓了頓又補充道:“你不說也沒關系,我可以自己去問,我總能問出來的。”
暖意從被圈住的地方不斷蔓延,還未有成年時那樣虛弱的少年眼睫輕顫。
他清楚謝無憂究竟有多么社交恐怖,也清楚自己瞞不住。
“……你不必問了。”
“我說。”
那天,國子監(jiān)發(fā)生了一場群毆。
謝無憂把那些欺負過時清的都拽出來打了,這位未來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在少年時便天賦異稟,以一敵多也不落下風。
謝無憂的下手很狠,幾乎是往死里打的。導致那些或挨打或被牽連的學子回家都哭天喊娘。
他們都是皇親國戚及高官顯爵的子嗣,因此這件事很快鬧到了陛下面前。
得知了前因后果的陛下大怒,不僅沒有發(fā)落謝無憂與謝父,反倒還罰了那些鬧事官員的俸祿。
“朕信賴諸卿,卻不成想諸卿連子嗣都教不好!”
經此一遭,雖背后的竊竊私語更多了,卻無人敢在明面上繼續(xù)欺負時清。
“多謝。”
時清看著鼻青臉腫的謝無憂,抿了抿唇:“需要我?guī)湍阕鲂┦裁磫幔渴裁炊伎梢浴!?br />
此時的謝無憂哪怕是要替他的父親謀得更高的官位、更多的俸祿,時清都愿意去做。
而身為陛下心尖尖上的人,時清這樣做的成功率絕不會低。
即使他也要付出代價。
但謝無憂于他有恩,他應該報答。
謝無憂的一雙眼睛亮晶晶的,他看著時清,想要露出一個笑容,卻不小心牽到了唇角的青紫。
“哎呦哎呦……”
看著齜牙咧嘴的謝無憂,時清有些慌亂:“你……”
謝無憂捂著嘴角,咧出一個笑容:“我沒事,你瞧,不疼!”
清楚謝無憂為何插科打揮的時清指尖微蜷,他剛要說些什么,一個白瓷罐子便被遞到了他面前。
“你幫我上藥吧!”
謝無憂擠眉弄眼:“就算報答啦。”
時清垂眼注視著那個藥罐,抬手將其接過:“……不算報答。”
“嗯?你說什么?”
他的聲音很輕,謝無憂沒有聽清他在說什么。
時清坐在謝無憂身邊,輕輕握住謝無憂手臂上的好肉,將人轉到了自己面前。
“沒什么。”
打開蓋子,玉白的手指挑起淡綠色的藥膏,時清撩起謝無憂的衣袖,垂眼將藥膏點在了他手臂上的大片青紫上。
冰涼的藥膏落在敏感的傷處,感受并不算好,謝無憂卻只是滾了滾喉結。
時清還未到束發(fā)之年,垂首涂藥的少年長發(fā)半散,纖長的眼睫總令謝無憂想起家中的那只兔子。白皙的皮肉如同上好的白瓷,無甚血色,挺翹的鼻梁令謝無憂看不清那雙薄唇,卻也令他的視線游離在此。
好白啊……
也太瘦了。
目光定格在從衣領處探出的明顯鎖骨上,謝無憂抿了抿唇,又被痛的齜牙咧嘴。
時清的身體很差,謝無憂是清楚的。
除了從娘胎里帶出的病癥,這具生來殘缺的身體還在幼時受過凍,染上一身頑疾。導致時清雖也算錦衣玉食長大,亦得太醫(yī)院多年醫(yī)治,卻依舊肌膚蒼白,通體寒涼,較比同齡少年也小了一圈。
謝無憂不自覺開始聯(lián)想,要如何將時清喂的胖一些,也健康一些。
只是他還未想出個所以然,將兩只胳膊都上好藥的時清先逼近了他。
少年瞬間回神,并變得面紅耳赤。
只是他臉上青青紫紫,也看不出臉究竟燒的有多紅。
“你……”
時清的神色依舊淡然,他抬手扶住謝無憂的下巴,輕輕啟唇:“別動。”
睫毛瘋狂地顫抖著,如冰雪般冷清的氣息令謝無憂的肺腑都涼了起來,他注視著時清,幾乎有拔腿就跑的想法。
太近了……
是不是有些不太好,他還沒和時清訂婚呢……
謝無憂的大腦不受控制的開始了聯(lián)想,他先是想了想一身紅衣蓋著蓋頭的時清,又是想了想鳳冠霞帔披在時清身上該有多美,最后心潮澎湃的少年剛要說出自己的心意,便看到一只沾滿藥膏的手點在了他的眼尾。
謝無憂:“……”
謝無憂:“…………”
冰涼的藥膏沙的傷口絲絲作痛,謝無憂眼前一黑又一黑,無比慶幸自己沒有把話說出口。
而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時清微微蹙眉。
雖并沒有被打掉牙,也沒有被打斷腿,但以一敵多的謝無憂依舊落了個遍體鱗傷。
時清看他身上的傷,越看越心驚。
“……抱歉。”
低低的聲音打斷了謝無憂無聲的崩潰,他回過神來,垂眼看向比他矮上不少的時清。
“怎么了?”
時清深吸一口氣,避開了這個話題:“你的傷……太醫(yī)怎么說?”
“嗯?太醫(yī)說……”
意識到什么,謝無憂頓了頓,張口便道:“哎呀忘了,反正不是什么大傷,還沒有我父親之前用棍子打我的重呢!我的好妹妹,你不必放在心上。”
時清一愣,耳尖幾乎是在瞬間浮上薄紅:“你……”
循規(guī)蹈矩的少年不會罵人,他只是咬牙切齒道:“誰是你妹妹!”
第35章 權利
一句妹妹, 成功轉移了話題,也成功打碎了時清的清冷矜貴。
謝無憂一向對讓時清生出情緒起伏有極高的興致,于是這句心血來潮的妹妹, 謝無憂從十五歲叫到了現在。
“時清?”
坐在窗沿上的人垂下一條腿,謝無憂放下手中樹葉制成的口哨,含笑注視著晨起的少年。
披散的長發(fā)垂至膝彎, 白衣更襯得他膚若凝脂。略顯朦朧的眸子被垂下的長睫遮住一半,只著中衣便繞過屏風的時清頓了頓,掀起眼簾:“出去, 我更衣。”
不請自來的謝無憂全然沒有尷尬的心思, 他跳下窗,腳步輕快的走向時清:“我?guī)湍阊? 我的情妹妹~”
情與清發(fā)音相近, 謝無憂的語氣又輕佻的帶著拐彎,時清一時也摸不準他說的哪個字。
屋外依舊暗沉沉的,日光只在天邊撕開了一個口子, 還未灑向人間。
時清后退一步:“不必。”
謝無憂笑盈盈道:“沒事, 我來,時清妹妹就讓我做個好哥哥吧。”
“我不是你妹妹……放開!”
時清到底沒擺脫謝無憂的控制。
他緊抿著唇,一言不發(fā),任由謝無憂擺弄他的身體。
謝無憂的興致似乎很高。
他樂呵呵的給時清挑衣物,又樂呵呵的選首飾, 一直選到了太陽升起才終于結束。
“來吧,我替你更衣。”
謝無憂的語氣輕快。
時清剛要拒絕,布著厚繭的手便探向他的長發(fā)。時清避讓不及時, 竟生生讓脖頸上被黑發(fā)遮住的大片紅痕暴露出來,映入謝無憂的眼簾。
氣氛在瞬間凝滯。
十八歲的謝無憂早已通曉人事, 他神色不明的看著那大片紅痕,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
“……他親你了?”
這個“他”是誰,他們都心知肚明。
時清捂住那綻放在他身體上的大片紅牡丹,垂眼低聲:“沒有。”
只是他覺得惡心罷了。
時清的身體很脆弱,并不重的觸碰便能讓他的身體上出現紅痕,更遑論是粗暴的揉搓。
纖長的五指無法完全遮掩那曖昧的痕跡,注視著大片扎眼的紅,謝無憂只覺得心臟都要擠出酸澀的汁液。
他輕輕撫過時清的脖頸,又低低嘆了口氣。
“你何必如此對自己。”
時清不語,只撥開了謝無憂的手。
“你來尋我,所為何事。”
雖是時清唯一的朋友,謝無憂也很少會無故打擾他。
因為陛下不喜歡。
謝無憂頓了頓,垂眼避開時清的視線,又抬手握住了時清的腕,似是漫不經意道:“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平陽謝氏的那位小姐,昨日來尋你了。”
細眉輕輕蹙起,時清沉吟片刻:“于陛下在殿中時?”
謝無憂輕輕應了一聲,小心地替時鶴書套上了襯衣:“我恰巧看到,便勸她回去了。沒被陛下發(fā)現。”
薄唇抿起,長睫輕顫,時清低聲道:“有勞了。”
陛下對時清身旁人的態(tài)度一向陰晴不定,但時清清楚,昨日陛下既已提起那位小姐,便已是心中不虞。
若那位謝小姐就此撞上陛下,定會糟難。
“不過。”
時清頓了頓:“她來尋我做什么?”
與謝書蘊對時清的印象深刻不同,時清對這個少女沒什么記憶。
謝無憂抬手取下外衫:“誰知道呢,你不如派人去問問她?”
“罷了。”時清垂眼:“也不是什么要緊事,不必打擾人家。”
謝無憂扯了扯嘴角:“好吧。”
這件事并未在時清的心頭留下濃墨重彩,謝書蘊并未進入他的生活,他也漸漸淡忘了這個似乎想要見他的少女。
直到那個陰雨連綿的午后到來。
立在連廊下的少年半散長發(fā),淡青色的國子監(jiān)校服包裹著他瘦削的身體,好似一根立于風雨中的青竹。
微垂的眼簾遮住那雙煙灰色的眸子,色澤淺淡的薄唇輕輕抿起,本就蒼白的少年在風雨下更是幾近透明。
……忘帶傘了。
雨水被風吹到那張精雕玉琢的臉上,如淚珠滾落,留下一道清澈的水痕。
時清微垂著眼,感受著冰冷的風雨,思索自己冒雨跑回去染風寒的可能。
只是很快,一個自他身后響起的陌生女聲便打斷了他的思緒。
“時公子?”
時清回眸看去,便見一鵝黃衣裙的少女正撐著傘,立在雨中。
正是謝書蘊。
握著傘的手微微收緊,見自己沒認錯人,謝書蘊抿唇笑了笑,如一朵含羞待放的花。
雨水從屋檐下滾落,隔著雨簾,時清端詳她片刻,緩聲開口:“謝小姐。”
清清冷冷的聲音夾在雨中,聽到自己的身份的謝書蘊愣了愣,眸中爆發(fā)出異人的光亮。沒想到時清會認出自己的少女提著衣擺,快步走入了連廊。
“沒想到……時公子會認得小女。”
謝書蘊目光灼灼的注視著時清。而時清略頓了頓:“在下也沒想到,謝小姐會認得在下。”
羽睫掀起,那如煙如霧的煙灰色眸子暴露出來。
……真漂亮。
被雙眼注視著的謝書蘊指尖微蜷。
像父親珍藏于府中的名家畫作。
“謝小姐,可是有事?”
被謝書蘊直勾勾盯著的時清輕聲道,而回過神來的謝書蘊移開視線:“嗯……沒有。”
謝書蘊這幅樣子可不像是沒事。
但時清并未說些什么,只是淡淡收回視線。
而未過多久,少女的視線再次落到了那張如仙人般的臉上,目不轉睛。
時清:“……”
少女的目光炙熱,時清輕嘆了口氣:“謝小姐。”
謝書蘊再度移開視線。
“咳……”
如珠落玉盤的雨聲悅耳,謝書蘊望著雨幕:“這場雨真大啊……”
時清靜靜注視著雨幕,緘默不語。
默了半晌,謝書蘊又鬼使神差道:“時公子,國子監(jiān)收女學子嗎?”
時清頓了頓,看向她:“謝小姐問這些做什么?”
謝書蘊眼睛亮晶晶的:“小女也想像時公子一樣,習圣賢書。”
時清靜靜注視她片刻,垂下眼簾道:“國子監(jiān)有女學。”
謝書蘊合時宜的彎起眼睛:“那太棒啦!待回平陽,我便去求父親,來與時公子做同窗!”
時清沒有再說些什么,只輕輕應了一聲。
雨越下越大,風雨裹挾著花香,將二人包圍。連廊下的少男少女都不再言語,他們之間的氣氛并不曖昧,卻也有著幾分詭異的和諧。
那時,他們都不知道,一個藏在暗處的人正窺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就像他們不知道,她再也回不去平陽了。
……
“你與她談論什么了?”
是夜。
一個不速之客占據了時清的臥房,看著坐在蒲團上的男人,時清腳步一頓。
“陛下。”
昏黃的燭火令男人的神情晦暗不明,陛下似漫不經意地應了一聲,抬手招來了時清。
少年垂首,順從的走過去,卻在將要跪下時被男人猛地拉到了懷中。
細腕被緊緊箍在手中,少年壓抑著驚呼。
保養(yǎng)得當的大手并不粗糲,男人掐著少年的下巴,強迫他抬起頭。
“看朕。”
微垂的羽睫不停顫動著,幾乎要倒在男人懷中的少年被輕輕摩挲著下巴。壓下心頭的厭惡與嘔欲,少年掀起眼簾。那雙讓人魂牽夢繞的煙灰色眸子在昏暗的環(huán)境下如上好的墨玉,只靜靜注視著身前的男人。
“時秉筆。”
陛下端詳著時清的容顏,俯身湊近少年的面龐:“你很閑嗎?”
“怎么都有時間,去與姑娘談話了?”
溫熱的氣息撲在面上,毫無血色的薄唇抿起,男人黝黑無光的眸子如同深淵,將要把時清吞沒。
“……陛下。”
時清的聲音很低:“臣知罪。”
陛下低笑了一聲:“知罪?你知什么罪?”
“臣不該……”
利齒咬上了薄唇,時清還未來的及將剩下的話說出口,他的唇瓣便被大手按上。
“你很喜歡平陽謝氏的那位小姐嗎?”
陛下的語氣意味不明。
時清愣了一瞬,他近乎迷茫的看著陛下:“喜歡?”
且不論喜歡究竟是怎樣的……他為什么要喜歡一個僅有一面之緣的人?
看著那雙不含雜質的眸子,清楚時清是真的對此感到不解的陛下心情稍稍回暖。
他輕輕摩挲著印有齒痕的唇瓣,似嘆非嘆:“你若是不喜歡,怎與她說那樣長時間的話?”
長睫顫動著,時清輕聲道:“謝小姐問臣,國子監(jiān)是否有女學,臣閑來無事,便替她解答了一番。”
“哦?”
陛下輕笑:“解答竟要那么久?時秉筆,莫要蒙騙朕啊。”
已聽出陛下不再生氣的時清垂下眼簾:“陛下,午后大雨,臣未帶傘,只是在廊下避雨罷了。”
陛下似乎信了這個說辭。
“你啊……”
撫摸唇瓣的手抬起,點了點指下的薄唇。那只手順著時清光潔的下巴一路向下,劃過纖長的脖頸,劃過凸起的鎖骨,劃過單薄的胸膛,最后落到纖細的腰上。
“就是仗著朕喜歡你罷了。”
少年的身體敏感,這一番觸碰已令他的耳根紅的徹底,一雙明眸蓄著水光,薄唇緊緊抿起,壓住了險些流出的呻吟。
“多謝、陛下厚愛。”
……
那場落雨的午后對時清而言平平無奇,卻是很長一段時間里,謝書蘊心中的慰藉。
人是會美化記憶的,也是會遺忘痛苦的。
成為太后的謝書蘊已記不太清自己是如何被母族送上先帝床榻,成為后妃,成為皇后的。
她只記得她好痛,身體好痛,心臟好痛。
哪里都好痛。
但謝書蘊或許會永遠記得那個午后,永遠記得那個被她無限美化過的少年。
在成為后妃后,謝書蘊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未再見到時清。直到她成為皇后,才終于在一場宮宴上見到已成為東廠提督的時鶴書。
幾年光陰過去,他更高了,容貌卻沒有任何變化,依舊與那年長廊下的少年如出一轍。
謝書蘊靜靜注視著他,好似看到了那年與少年相談甚歡的自己。
……真好啊。
一向不茍言笑的大寧皇后這樣想著,輕輕勾起唇角,露出一個轉瞬即逝的笑容。
這個笑容的弧度并不大,卻被陛下捕捉到。
他順著皇后的視線看向下首的時鶴書,若有所思。
于是,當幾日后遵循帝王旨意來到乾寧宮的謝書蘊再次見到時鶴書時,看到的便是被男人壓在身下,上下其手的少年。
帕子落到地上,鳳眸猛地睜大,胃里翻江倒海。
她看著時鶴書“欲拒還迎”的動作,看著陛下掀起眉眼,對她近乎挑釁的一笑。
惡心……
好惡心。
謝書蘊幾度欲嘔。
她看不到少年眉眼間壓抑著的厭惡,她只能看到她的天上月在此刻墜入泥潭,爛的徹徹底底。
那個令她念念不忘的少年死了,死在一個艷陽高照的午后。
自那以后,謝書蘊徹底認清了一件事。
權利,真的可以做到一切。
誠如她父親所言,權利可以輕而易舉的毀掉她的人生。權利也可以讓她的月亮雌伏人下,任人擺弄。權利可以幫她得到她想要的東西,權利可以讓她重新掌握她的人生。
這世間,唯有權利是最好的。
于是,在大病一場后,謝書蘊如同瘋魔般開始攬權。
她開始籠絡朝臣,她答應了母族的橄欖枝,也徹底殺死了那個不諳世事的少女。
她逐漸變成了她自己也不認識的樣子,那個明媚的少女被葬在一個明月高懸的夜晚。
而當她每每看到時鶴書,每每看到這位與她一樣曾被帝王占有,卻依舊擁有自由,以及被帝王親手賜予權利的青年時,都會控制不住的想起那個大雨滂沱的午后,止不住心頭如海嘯般的……
恨意。
“時鶴書……”
憑什么你可以輕而易舉的擁有自由,擁有權利,擁有她想要的一切。而她只有竭盡全力,才能得到你觸手可及的東西。
憑什么同樣被那個老男人占有,你卻可以像一個沒事人一樣,繼續(xù)做你的秉筆、掌印、東廠提督。而她的人生卻被這件事毀的徹徹底底。
憑什么只有她的人生這樣痛苦,憑什么你卻可以活得稱心如意!
憑什么。
感受著脖頸上冰涼的刀具,淚水不斷地滾落,太后啞著嗓子道:“……你為什么不能去死呢?”
你為什么不能去死呢,你為什么不能干干凈凈的去死呢。
你要是去死就好了,你要是去死一切都能好起來了。
你怎么不去死呢,你為什么不去死呢?
她明明已經那么努力了,她為了堂堂正正的活下去明明已經那么努力了,她為了掌控自己的人生已經那么努力了……
憑什么,憑什么還要輸給你。
“你去死好不好啊……”
太后顫抖地抬起手,欲要撫過時鶴書的臉頰,卻被時鶴書避開。
“太后。”時鶴書微垂眸子:“請自重。”
淚珠掛在眼睫上,太后低低笑起來:“自重?”
“我還有什么值得自重的呢。”
她似嘆非嘆,而時鶴書什么都沒說,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她。
“你給我陪葬吧……時鶴書。”
太后輕聲細語,卻猛地發(fā)力,欲要撞上那把尖刀。而時鶴書瞳孔驟縮,如條件反射般收起刀子,卻還是在太后的脖頸上劃出了一條血線。
“太后!”
太后近乎癲狂的笑了起來。
“我去死,你給我陪葬,好不好啊!”
“時鶴書……時鶴書!”
太后掙扎著想要站起身,發(fā)現自己被壓著站不起來,便開始不斷地以頭撞地。
壓住太后已經是時鶴書的極限了,他無法再控制太后近乎瘋狂的動作,他只能摘下腰間玉佩,猛地擲向地上。
蒼白的手被四濺的碎片劃破,鮮血順著如白玉般的指尖滑落。
東廠的人破門而入,而將自己撞的頭破血流的太后終于被控制住。
“督主!”
鮮血染紅了時鶴書的袖角衣擺,他搭著侍從的手站起身,死死注視著仍在不斷重復讓他去死,給她陪葬等話語的太后。
鮮血打濕了太后腦后的長發(fā),金釵刺入她的皮肉。
“傳太醫(yī)。”
時鶴書的語氣聽不出悲喜:“別讓她死了。”
第36章 褻瀆
太醫(yī)來的很快。
雖心里早有準備, 但在真的看到殿內的一片狼藉時,幾位太醫(yī)還是眼前一黑。
地上滿是未凝固的血跡,金釵落了一地。
被壓在地上的太后早已沒了咒罵的力氣, 卻仍在不斷重復著讓時督主去死的話語。而時督主垂著染血的袖口,靜靜立在一旁,面無表情的注視著太后。
“督主, 太醫(yī)來了。”
有東廠太監(jiān)快步走到時鶴書身邊,冷冷的視線掃過手足無措的太醫(yī),時鶴書的聲音無波無瀾:“太后腦后有傷, 勞各位診治一番。”
太醫(yī)們忙頷首應是。時鶴書收回視線:“本督還有事。待她清醒了, 再去府上尋本督。”
“是,督主。”
京城, 督主府。
馬車徐徐駛入府中, 侍從撩起車簾,一只蒼白的手落在他的掌心。徹底失了血色的面龐如無瑕白璧,垂下的長睫遮住那雙明眸, 時鶴書緩步下了馬車。
繡著紅楓的白衣已有半邊滿是血跡, 但白衣的主人卻依舊如皎皎明月。
赤紅的宮絳勒出盈盈一握的腰,垂至膝彎的長發(fā)輕晃,日光為他鍍上金邊。衣袂在風中翩翩,似環(huán)繞明月的云霧。
“九千歲。”
院內梧桐隨風發(fā)出簌簌聲響,清脆的鳥鳴此起彼伏, 柔和的日光刺破云層,暖暖的照在人身上。
立于樹下的青年輕聲喚道,時鶴書回眸, 便撞進了那雙黝黑無光的眸子。
“景云。”
血腥氣彌漫在唇齒間,景云低低應了一聲, 大步上前。
“您……”
赤紅的袖袍垂落,吞沒秀美的手。粗糲的大手圈住纖細的腕,景云以不容置疑的力道舉起了時鶴書受傷的那只手。
“受傷了。”
景云的聲音分外低啞,令時鶴書的指尖不自覺蜷了蜷。
“……別動。”
圈住細腕的手微微用力,景云低喘了一口氣,用另一只手輕輕掰開時鶴書的五指。
尚未凝固的紅色鮮血幾乎布滿了整個手掌,那些或深或淺的創(chuàng)口早已停止了流血,只是留下的傷也依舊駭人。碎片在無瑕的掌心割出了或大或小的血目,猙獰的注視著這人世間。
景云好一會都沒有說話。
被人箍住手腕掰開五指的感受并不好,見景云好半晌都未言語,時鶴書試圖抽回手,卻不小心崩開了幾只血目。
新鮮的鮮血赤紅,帶著滾燙的腥氣,刺激到了景云的五感。
“九千歲!”
景云抬起頭,時鶴書這才發(fā)現他的雙目不知在何時變得赤紅,無數紅血絲爬滿了他的眼白,看上去頗為駭人。
“……”
“本督無事。”
悲憫的神女掀起眉眼,掌心的大片鮮紅好似無數朵盛放的海棠,零星花瓣從指間落下。
喉結滾動,景云很難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情。
他只知道,自己看不得時鶴書流血。
“……請隨屬下來。”
握著細腕的手不自覺收緊,壓制住心頭翻涌的戾氣,景云閉了閉眼,帶著時鶴書走向了臥房。
時鶴書的臥房很少會熏香。
但此刻,房內卻有著似有似無的香氣。
那香氣馥郁卻不熏人,帶著絲絲縷縷的草木香與雨后泥土的氣息,令人心曠神怡。
注視著景云的背影,時鶴書的眼睫輕顫了顫,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繞過屏風,一個琉璃打造的水缸映入眼簾。
那水缸不大,剛好落于桌上也不累贅。缸內裝了一半的水,水中則浸泡著各色落花。
——那是香氣的來源。
清水很好的中和了濃郁的花香,將香氣控制在了時鶴書可接受的范疇。
那是景云原本打算給時鶴書的小趣味,但此時……不提也罷。
“九千歲。”景云垂著眼,很努力的將自己失控的語氣壓制在溫和:“請坐。”
但他此時的情緒實在糟糕,哪怕已盡力也顯得不倫不類。
不過時鶴書不在意這些。
立于床榻邊的青年只默了半晌,便從善如流的坐下了。
時鶴書的細腕依舊被景云圈在手中,隨后,一只寬大的手掌握住了那只在對比下只顯嬌小的手。
本就白皙的肌膚在襯托下更是仿若白雪,景云近乎強硬的將自己的五指擠進了時鶴書的指間。
掌心貼著掌心,血肉貼著血肉。
粘稠的血液染紅了景云的手掌,景云掀起眼簾,注視著時鶴書的眼。
“不會痛的,九千歲。”
的確。
在疼痛傳達到時鶴書的大腦前,絲絲縷縷的暖意先自他的掌心蔓延開。
仿佛有無數看不到的細線在縫補著那些傷口,暖意過后的細密癢意令時鶴書的手臂不自覺顫了顫。
不知過了多久。
或許只有幾息,或許又是幾刻鐘,景云終于移開了他的手。
“好了。”
長睫輕垂,時鶴書注視著掌心。
他的掌心依舊滿是或新鮮或凝固的血液,但那幾只翻出皮肉的血目……
已徹底消失不見。
煙灰色的眸子倒映著無瑕的皮肉,明亮的桃花眸微微睜大,薄唇緊緊抿起,時鶴書不自覺抬手,輕輕撫過自己的掌心。
……完好的。
不知沉默了多久,時鶴書抬眼看向景云,而景云正緊繃著臉,安靜注視著他。
“九千歲。”見時鶴書看來,景云緩聲開口。而他的語氣依舊是怪異的溫和:“您可還有哪里不適?”
“并無。”時鶴書頓了頓:“多謝。”
清清冷冷的聲音響起,景云緩緩吐出一口氣。
“九千歲。”
濃黑色眸子里倒映著白璧無瑕的人,景云放輕聲音:“您要愛惜您自己。”
愛惜?
時鶴書的指尖蜷了蜷。
雖說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但時鶴書從不是君子,也從不介意用自己去做誘餌。
因為誘餌只是誘餌,因為他清楚,他不會死。
時鶴書的命對時鶴書而言,很重要。
但時鶴書的身體對時鶴書而言,不值一提。
只要不死,時鶴書從不介意用傷去換自己的目的達成。
但這話沒必要向景云解釋,也沒必要說給旁人聽,他自己知道便好了。
更何況,今日只是意外。
而隨著話音落下,似乎是意識到這樣帶有些許說教意味的話不該從下屬口中說出,景云又補充道:“您不愛惜您自己也沒關系。”
景云膝行上前,如一只收斂脾性的惡犬,乖覺的趴在了主人的膝頭。
“屬下會永遠在您身邊,保護您,讓您不再受傷。”
時鶴書的睫毛輕顫了顫。
永遠這個許諾足夠沉重,但時鶴書沒有對景云的話給予任何表示,他只是靜靜注視著膝上的腦袋。
他不說話,景云也裝啞巴,一言不發(fā)的汲取身前人的氣息。
九千歲……
溫熱的九千歲。
活著的九千歲。
他的……九千歲。
有力的手臂圈住纖細的腰肢,時鶴書還未換下那身被血浸染的衣袍,隱隱約約的血腥氣縈繞在景云的鼻尖。
血液。
受傷。
天知道景云從系統(tǒng)口中得到時鶴書受傷的消息時,是如何控制住沒有打入宮內的。
對太后的殺意沸騰著,對自己沒有同時鶴書一齊入宮的悔意也沸騰著,景云早已忘記了是時鶴書令他候在府中,只全心全意認為是自己的錯。
若是他能與九千歲一同入宮,與九千歲一同入殿,莫說是讓九千歲受傷……那女人但凡有一點傷害九千歲的想法,他都能將其斬于劍下,以鮮血祭九千歲所受到的攻訐與羞辱。
是他沒有隨著九千歲入宮,是他沒有伴著九千歲入殿,是他沒能保護好九千歲。
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讓九千歲以身涉險都是因為他還不夠強大。
九千歲受傷,錯全在他。
他根據系統(tǒng)的指示,立在梧桐樹下,等待著回府的九千歲。
時間似乎過了很久很久,他的九千歲終于回到了府上。
而……
血。
在看到時鶴書的一瞬,景云瞳孔驟縮。
好多血。
大片鮮紅染紅了白衣,落雪的紅楓在血液襯托下更為鮮艷。纖細的腰肢被紅色的宮絳勒出,已被染做紅色的袖擺與衣角并不突兀,卻隱隱約約透著一種怪譎的美。
“九千歲。”
景云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發(fā)出聲音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的聲音有多難聽。
他只是如本能般喚他的九千歲。
他的九千歲應聲回眸,日光與陰影在他的臉上涇渭分明,而那雙眸子則燦若繁星。
好看極了。
但景云此時卻無暇欣賞這些。
他注視著時鶴書,腦中滿是上次中毒嘔血的九千歲,以及……
原書中重病而亡的時督主。
大片的血讓景云的聯(lián)想失控,他憶起系統(tǒng)的話,憶起時鶴書是因何而死的。
——肺癆。
而死前一周,時鶴書都在不停的吐血。
【那是一個格外寒冷的冬天,皚皚白雪覆蓋了整座京城。
自一月前,權傾朝野的奸宦時鶴書于眾目睽睽下嘔血昏迷,便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這位只手遮天的大奸宦將要走向屬于他的落幕。
梧桐樹上的枯葉打著旋落下,侍女與太監(jiān)進進出出,布滿濃郁藥香的室內,躺著一個過分單薄的青年。
他的呼吸極輕,輕到微不可查。而那雙仿若深淵,令人膽怯的眼緊閉著。
他快死了。
所有人都知道,時鶴書快死了。
近身服侍的小太監(jiān)擦去眼角的淚珠,心底滿是對自己未來的悲哀。
隨著那雙細細的柳眉蹙起,早已沒了睜眼力氣的人又重重地咳起來。
每一聲都像是要將內臟咳出,鮮血染紅了白衣,也染紅了被褥。那張俊美的臉泛著淡淡的死氣,帶著碎肉的血帶走了他的生機,滿頭黑發(fā)不知在何時夾雜了白絲,本就瘦的人更是形銷骨立,散開的領口幾乎能看到根根分明的肋骨……
——《大纛旗》】
憶起原作中的描寫,景云的心臟都在為恐懼而戰(zhàn)栗。
縱使察覺到他幾近失控系統(tǒng)聲嘶力竭的在他耳邊喊時鶴書傷得并不重,景云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恐慌。
“景云。”
清清冷冷的聲音將景云喚回神來,他大步跑上前去,握住了時鶴書的手,去檢查他的傷。
哪里傷的不重!哪里傷的不重!
景云在心中咬牙切齒。
皮肉都翻了出來,還算傷的不重?那該怎樣才是傷得重!
但此刻的景云根本沒有和系統(tǒng)爭辯的想法,他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將時鶴書帶入了房內。
他要替時鶴書修復傷口。
這傷看著就痛,他怎么能讓他的九千歲痛。
抱著那幾分微不可查的私心,景云扣住了時鶴書的手。
幸而,早已習慣了身體修補的時鶴書并未對他的動作發(fā)出質疑,景云順利的完成了這一切。
并,趴在了時鶴書的膝上。
心臟漸漸落回了胸腔,滿足后知后覺將景云吞沒。
室內漸漸靜了下去,景云抬起眼,用目光臨摹著時鶴書的容顏。
他的視線從那細細彎彎的眉一路向下,劃過仿若桃花花瓣的明眸,越過狀如山巒的鼻梁,最后落到那誘人的唇瓣上。
像草莓。
好想咬一口。
“你在看什么。”
無波無瀾的聲音響起,景云回過神來。
他近乎驚恐的意識到自己想了什么大逆不道褻瀆神明的想法,瞳孔在眼眶中顫動著,景云猛地直起身,離開了時鶴書的身體。
隨后,他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
清脆的一聲響,一個鮮艷的紅痕就此印在了景云臉上。
時鶴書:“?”
第37章 敗寇
這巴掌來的突然, 在時鶴書反應過來的時候,景云的半張臉已腫的老高。
仔細看去,那鮮紅的手掌印甚至有些滲血。
“你打自己做什么?”
聽到這個問題, 景云連滾帶爬的站起身,并不忘理理時鶴書被他壓出褶皺的衣擺:“無事,九千歲。只是順手……”
時鶴書:“……”
順手給了自己一巴掌?還重成這樣?
時鶴書注視他片刻, 輕嘆了口氣:“罷了,你去尋府醫(yī)吧。”
“是,多謝九千歲。”
得到指令的景云很快跑沒了影, 而時鶴書垂眼看著被理好的衣擺, 眼睫輕顫了顫。
真是……
他輕輕撫過衣擺,又移開視線, 攤開掌心。
猙獰的傷口早已消失不見, 唯有大片赤紅告訴時鶴書,他所感受到的痛楚是真實。
日光透過窗欞灑向室內,獨坐于床榻邊的時督主緘默不語。
不知過了多久, 攤開的五指緩緩蜷起。
他似乎想了些什么, 又似乎什么都沒想。
……
喚來小太監(jiān)傳了水。親自打濕了帕子的時督主細細擦拭著自己的手掌與五指。淺淡的血腥縈繞在他的鼻尖,卻并未使他蹙起細眉。
一盆水漸漸變做了血紅,如白玉般的手也恢復了原本的色彩。時鶴書將帕子丟到水中,站起了身。
“更衣。”
那身染血的衣袍被褪下,一襲絳紫長衫再度裹住了無瑕的皮肉, 纖細的腰肢被革帶勒出,雙魚玉佩墜于腰間,與青玉發(fā)冠遙相呼應。
時鶴書的確生了副好容貌。
哪怕失血過多使他更為蒼白, 近乎鬼魅,但那似山水畫般細膩的眉目依舊令人沉醉。束起的長發(fā)沒有遮掩那張如雕如琢的精致容顏, 若不知這是臭名昭著的時督主,任何人來看都會將他當做誰家嬌生慣養(yǎng)長大的玉面郎君,或是新科探花郎。
可惜,他不是。
在收起沾染血污的衣物后,侍女與太監(jiān)皆有序退下。
大門再度閉合,時鶴書坐到了桌案旁。
那雙無情似多情的桃花眸掃過桌上的琉璃器,被水打濕的繁花落在一起,似被取下的春日,絢爛間透著已落幕的美。
快要入伏了。
無聲欣賞片刻后,時鶴書斂了視線,取下朱筆。
立于一旁的小太監(jiān)靜靜研墨。朱筆浸滿鮮紅的墨汁,落于奏章上,留下如金戈般的字跡。
在其位,謀其事。
身為權傾朝野,獨攬大權的時督主、九千歲,時鶴書身上的擔子并不輕。
特別是在太后倒臺后。
縱使在與時鶴書的對壘中,太后一直落于下風。但也不代表她是廢物。太后手上的權利并不少,不然也不會有官員心甘情愿的追隨她。
權利交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況交接的還是上位者的權利。時鶴書近日只能睡一兩個時辰,其余時間都在忙碌。
但他甘之如飴。
時間一刻一刻過去。
太陽漸漸被山巒吞沒,殘陽燒紅了半邊天,日光凝成的血幾乎要滴落到這人世間。
“督主。”自宮中趕來的東廠太監(jiān)垂著首:“那位已醒了,欲要見您。”
朱筆落下,鮮紅且銳利的字跡躍于紙上。仍在批閱奏章的時鶴書淡聲道:“知道了。”
沒有得到退下命令的東廠太監(jiān)立在屏風外,靜靜等待。
而未過多久,隨著清脆的落筆聲傳來,屏風內如松竹般的纖長人影站了起來。
染血的紗布纏住了已恢復如初的左手,繞過屏風,時鶴書抬起眼眸,看向自覺伸出手的東廠太監(jiān)。
他將右手落到對方的掌心:“走吧。”
棲凰宮。
垂柳絳絳在風中輕晃,原本青綠的柳枝在殘陽映照下變做暗色,透露著濃郁的不詳與猙獰。棲凰宮的殿門大開,帶著夏日暖意的風卷著檀香,撲到時鶴書的身上。
蒼白的手提著衣擺,時鶴書垂下眼簾,緩步邁入了棲凰宮的大門。
“太后。”
聲音在空曠的大殿內回蕩,端坐于高臺上的太后似乎正在小憩。
她的頭上纏著厚厚的紗布,過長的青絲散落,垂?jié)M了整個鳳椅。
忽然響起的聲音清潤卻又駭人,打碎了她的清夢。太后的手僵了一瞬,隨后猛地攥起。
時鶴書……
恨意從未從她的心頭褪去,緩緩吐出一口氣后,太后睜開了眼。
“時鶴書。”
時鶴書輕輕頷首:“是臣,太后可清醒了?”
聽到這話,太后的手顫了顫。
她想要冷嗤,想要居高臨下的譏諷,更想要冷聲表示自己根本不記得今日發(fā)生了什么。
太恥辱了。
尋死不成陷害不成還被那么多人看到她瘋癲的樣子,真是太恥辱了。
但同時,太后也清楚,不可以。
她不可以這樣做。
后腦隱隱作痛,太后平復著心頭的情緒。
現在的她,已沒有能力繼續(xù)與時鶴書對壘,更沒有資格挑釁時鶴書。
哪怕她還想要爭,時鶴書也完全可以拿今日的這遭做文章,說她瘋了。
一個瘋子和一個頭腦清醒的閹宦,縱使再厭惡,他們也只會選擇時鶴書,只能選擇時鶴書。
眼睫顫動著,不甘溢滿心房,太后啞聲:“自然。”
“今日,是本宮沖動了。”
時鶴書輕笑了笑,唇角的弧度近乎完美。
“好。”他緩聲道:“那青蓮寺,太后可還愿去?”
太后沉默不語,而時鶴書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善解人意的補充:“太后若不愿,臣自也不會強迫您。”
……不會強迫她去青蓮寺,然后將她繼續(xù)關在這暗無天日的屋子里嗎?
恨意幾乎要凝成實質,掌心被掐的生痛。太后死死注視著時鶴書,壓抑著自己翻涌情緒。
不知過了多久,勉強恢復平靜的太后才緩緩道:“既然是時掌印的美意,本宮自沒有異議。”
時鶴書笑看著太后,剛要說些什么,便聽她話鋒一轉。
“但本宮要將蓮芳帶在身邊。”
時鶴書輕輕頷首:“可以。”
反正他已經從那些侍從嘴里挖出他想要的東西了,還給太后也并無不可。
太后攥緊的手終于稍稍松開。
“那你……”
她的話音未落,便被時鶴書打斷。
“既如此,臣便在三日后恭送太后前往青蓮寺了。”
時鶴書掀起眼簾,直視著高臺上的女人:“屆時,臣會將那位侍女一同帶來,還望太后稍安勿躁。”
三日……
太后定了定神:“好。”
她虛偽地牽了牽唇角:“那就有勞時掌印了。”
狀似謙卑的垂下眼睫,時鶴書也加深了笑意:“分內之事,太后言重了。”
太陽東升西落,三日光陰轉瞬即逝。
沒有人知道時鶴書是如何在三日內處理掉了所有異議,讓百官皆同意將太后送往青蓮寺,潛修佛法。
總之,三日后。一輛不大的馬車自小門緩緩駛出宮中。
與太后所想的百官相送,轟轟烈烈不同。那日來送她去往青蓮寺的,只有時鶴書及零星幾個她不記得姓名的小官。
這是羞辱。
太后清楚,這是羞辱。
可她又能如何呢。
成王敗寇,是她……罷了。
罷了。
太后握住蓮芳的手,輕輕摩挲著她的手背。
至少,蓮芳回到她身邊了。
重新見到太后的蓮芳幾乎要哭出來,但時鶴書并未給她們敘舊的機會,便客客氣氣又不容置疑的將人送到了青蓮寺門前。
“恭送太后。”
時鶴書端端正正地行禮,跟在他身后的官員也一起俯身抬手。
“恭送太后。”
宏偉的山門立于半山腰,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石階通往云霧繚繞的山頂寺廟。清風拂過發(fā)梢,已換上一身淡雅衣袍的太后站在山門外。
“時鶴書。”
鬢邊的白色絹花透著隱隱的寂寥,注視片刻清麗瘦削的青年,太后緩緩開口:“本宮昨夜做了個夢。夢到你死了,病死了。”
那些官員們臉色驟變,而時鶴書面不改色。
“那可真是個好夢啊……”
太后似嘆非嘆。
在主持的“阿彌陀佛”聲下,太后深深看了一眼時鶴書,邁入了青蓮寺的大門。
……
結束了。
……
太后倒臺的徹徹底底,朝中的零星幾個太后黨也掀不起波瀾。
還不如為了這件事鬧起來的地方官員麻煩。
時鶴書快準狠的貶了幾個鬧的最兇的,并選了幾個幸運兒剔除官身以儆效尤。這場風波倒也慢慢平息。
只是,這并不代表麻煩已結束了。
“九千歲在愁什么?”
略顯畸形的手挑起長發(fā),佩著兔子面具的高大男人俯下身來。
怪譎的兔子面具遮住了他臉上尚未恢復的紅腫,時鶴書輕輕看他一眼,撥開了那只作亂的手。
他在愁什么……
羽睫垂下,時鶴書注視著桌上的奏章,一言不發(fā)。
那是西北都指揮使遞上的奏章。而奏章中言,西北今歲少雨水,已數月未雨,部分地方甚至已成了旱災。懇請朝廷賑災。
但時鶴書清楚,少雨并不只是在西北。
定遼,寧城,渤海,西南等地都指揮使皆言駐地已近三月未雨。
這不是一個好的征兆。
并且,某些得到消息的官員還在奏章中夾帶私貨,說天災是朝有奸佞以下犯上所導致……
時鶴書的目光冷了下去。
可笑。
若奸佞能左右天災,那群臣只要皆選品德高尚之人,也不需修什么河堤治什么山洪,天下便能風調雨順了?
荒謬。
注視片刻攤開在桌上的奏章,時鶴書眼睫輕抬。
他清晰記得,前世也有這么一遭。
從草原蔓延開的大旱很快席卷了大寧的邊境。而久旱必有蝗,接踵而至的蝗災使得百姓民不聊生。
只是天災終不為人力所控。縱使重來一世,縱使早在去歲秋時,時鶴書便命他治下的地方官吏挖井,這場旱災也依舊如期而至。
也不知他手下的人,夠不夠處理這場大旱。
目光移到奏章上,發(fā)覺是旱災的景云沉默不語,似正想些什么。而在緩緩吐出一口氣后,時鶴書又提筆在奏章上落下了幾個治旱官員的姓名,才取出了下一份奏章。
這份奏章,來自呼兒城縣令。
呼兒城,是駐扎于大寧與北俾邊境上的一座小城,亦是直面北俾的第一線。
北俾……
不知想到什么,時鶴書的目光微沉,他翻開奏章,細眉漸漸蹙起。
今歲,草原比邊境更早受旱災所害,北俾缺糧缺水,便頻頻南下侵擾,呼兒城百姓本就苦不堪擾。而就在這樣的緊要關頭,駐北軍還因缺餉發(fā)生了嘩變,導致呼兒城民眾在北俾鐵蹄下死傷慘重。
缺餉,嘩變。
死傷慘重。
朱筆落到筆架上,發(fā)出清脆的一聲響。
飛揚的桃花眸凌厲,捕捉到這幾個關鍵詞的時鶴書冷聲開口:“景云,傳信給趙覺。”
軍餉由戶部統(tǒng)一管理,而趙覺正是戶部尚書。
“罷了,也傳給季長明。”
指尖輕輕叩擊著桌面,時鶴書遮住眼底的殺意:“本督明日要見他們,巳時,讓他們來督主府。”
“是。”
第38章 缺餉
第二日, 辰時末。
雨后卻未放晴的天黯然,烏云吞噬紅日,狂風吹動柳枝。馬蹄踏著水洼, 車輪碾過并不泥濘的道路,微弱的水花濺起又落下。
“停。”
兩輛馬車的主人異口同聲,他們在督主府的門前相遇, 卻又面面相覷。
本以為時督公只喚了自己的季長明與趙覺皆默了半晌,到底也沒說些什么,只互相拱手作揖道:
“季公……”
“趙公……”
雖同為時鶴書陣營的尚書, 但他們并不相熟。況且時鶴書并未解釋為何會喚他們來, 導致他們此時也不明所以,不知自己為何會與對方一同被喚到督主府。
他們應當……也沒有什么牽連。
思索片刻后, 自認與時鶴書關系更近的季長明伸出一只手:“趙公, 請。”
趙覺推辭:“還是季公,你先請。”
因同為尚書,也沒有官位高低, 季長明便試圖和年長的趙覺客氣客氣。
而趙覺不知怎么想的, 竟也和季長明推辭了起來。只是他們還未拉扯出個所以然,一個佩著面具的詭譎身影便浮了出來。
“你們不進來嗎?”
詭異的兔子面具堪稱丑陋,面具上,一雙烏黑無光的小眼睛注視著他們。
他幽幽道:“不進來,就不許再進來了。”
這話說的實在詭異, 正在和趙覺互相客氣的季長明默默看向來人。他凝視片刻那慘絕人寰的兔子面具,又默默將目光移到了對方腰間佩劍。
啊……
透過面具看到本質,認出對方身份的季長明頓了頓, 隨后看向趙覺:“眼下時辰快到,誤了正事可不好。趙公, 還是一起吧。”
趙覺捋了捋胡子:“也好。”
他們一同邁入了門內。
堵在門前的景云無聲后退一步,目光掃過季長明,又掃過趙覺,最后狀似不經意的收回視線。
“好了,請隨我來吧。”
督主府不愧是先帝親賜的府邸。
除去各有特色的雕梁畫棟,滿園綠意縱使在烏云壓境下也展現著蓬勃生機。京城昨夜剛下了場雨,此時泥土的芬芳混合著草木的清香,更令人心曠神怡。
只可惜,此時的兩位尚書都無暇顧及美景。比起來到督主府隨時都能看到的風景,他們還是更想知道時督主為何而喚他們來。
太后已……那還有什么要事,足以在督主府談論呢?
兩位尚書思索著。
他們跟在景云身后,順著小路一直走,很快便走到了會客廳。
自香爐升起的青煙縷縷,為窗欞勾勒出的畫作添上飄渺云霧。蜷起的指節(jié)輕叩桌沿,幾個端著茶點與溫茶的小太監(jiān)俯身上前。
“二位稍候片刻。”
茶杯落到桌案上,景云的語氣依舊漫不經意:“我家九千歲,很快便來。”
沒有人對景云的話有異議,畢竟那可是時督公。
除了想不開的,有誰會去質疑時督公呢?
落座于主位下首左右的季長明與趙覺皆表示理解,隨后自覺端起桌上茶杯,抵到唇邊。此時無事,他們便繼續(xù)思索時鶴書喚他們來是為何事。
旱災的消息還未傳遍京城,他們的思緒從太后跑到朝堂,依舊不明所以。
不過沒關系。
很快,他們就知道了原因。
“抱歉,二位尚書。”
清潤的聲音傳入室內,時鶴書將手落在景云的掌心,緩步邁入了會客廳。
“我來遲了。”
他勾起唇角,似是歉意的笑了笑:“二位等久了吧。”
“怎么會。”冰雪消融的笑容轉瞬即逝,季長明立刻放下茶杯:“長明與趙尚書也是剛到。”
時鶴書收回落在景云掌心的手,坐在了中心的位置:“那便好。”
玉白的手指修長,時鶴書端起桌上茶杯,聲音輕緩:“不知兵部,戶部近日如何?”
聽到督公的問題,季長明與趙覺一前一后,娓娓道來。而在簡單聽了幾句兵部與戶部的現狀后,時鶴書淺笑著打斷了他們的話:“對了。”
杯蓋輕輕研磨著杯沿,時鶴書輕聲道:“二位尚書可知,本督今日尋你們來,所為何事?”
來了!
時鶴書不同于尋常的語氣并未被錯過,清楚督公很少會這樣說話的季長明與趙覺皆提起精神。此時,終于等到正題的他們正襟危坐,微微頷首:“督公請講。”
指尖被蒸汽熏的粉紅,原本被端起的茶杯落到桌上,發(fā)出清脆的一聲響。
“本督不知季尚書是否收到消息……”
那雙桃花眸里浮著笑意,卻不達眼底。時鶴書勾著唇角,說出的話卻讓季長明與趙覺的心瞬間沉入谷底。
“但,駐北軍前些日子因缺餉發(fā)生嘩變的事,已遞到了本督案上。”
駐北軍,缺餉,嘩變。
季長明與趙覺都不是什么蠢貨,他們瞬間明白了時鶴書傳他們來的目的。
季長明目光一凝,而趙覺呼吸瞬間一滯。
清楚重點的趙覺試圖滑跪,卻被時鶴書抬手打斷。
“若單單只是嘩變,本督也不會特意傳你們來。”
假的。
單是缺餉嘩變,就足夠時鶴書把他們叫來談談人生了。
唇角的笑意褪去,時鶴書慢條斯理:“只是此次駐北軍嘩變時恰逢北俾侵擾,導致呼兒城百姓于北俾鐵蹄下死傷慘重……”
“二位尚書,有何想說的嗎?”
缺餉嘩變,缺餉嘩變。
重點在缺餉!
而餉銀是誰管的?是戶部!
身為戶部尚書,清楚自己必須給個說法的趙覺倒吸一口涼氣:“大寧子民受傷,身為大寧官吏我自深感哀痛!只是督公,戶部于此事不知情啊!”
在淡若秋水的視線下,趙覺的心跳都漏了兩拍,他頭腦風暴般回憶著:“每季送往駐北軍的餉銀戶部都記錄在案,督公,戶部不敢欺上瞞下啊!”
時鶴書靜靜看著趙覺,而趙覺試圖自證:“督公,您若不信大可去戶部查查,戶部真的從未在餉銀上動過手腳!”
“哦?”
冷汗早已浸濕里衣,在趙覺深感自己仕途要完的時候,時鶴書終于開口了:“既然不是戶部的問題,那是誰的問題?”
如靈光一現般想到什么,趙覺默默看向了季長明。
“督公!”趙覺收回視線:“地方餉銀一向由兵部派人護送……”
“你覺得是我們兵部貪墨了餉銀?”
原本還在思考駐北軍怎會輕易嘩變,究竟虧了多少餉銀,又有多少潛藏問題的季長明瞬間炸毛:“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講,趙尚書,你摸著自己的良心問問,這個說法可信嗎?”
趙覺低哼一聲:“這可說不準,千里長路,誰知道你們兵部的人有沒有動手腳。”
“你……”季長明咬牙,看向時鶴書:“督公!長明敢以項上人頭擔保,兵部絕不可能貪墨餉銀!”
“一定是戶部出了問題!”
季長明擲地有聲,而趙覺咬著牙,瘋狂思索著自己該如何將這件禍事甩到季長明身上。
缺餉絕不可能單是一部的問題,但死道友不死貧道。
季公一路走好!
只是,還未待趙覺還口,清脆的瓷器碰撞聲便傳來。
玉白的指尖捻著杯蓋,時鶴書見劍拔弩張的二人終于安靜下來,平靜開口:“吵完了嗎?”
他的語氣平靜到像是在問吃了嗎,卻讓季長明與趙覺瞬間毛骨悚然。
“抱歉,督公。”
季長明率先低頭:“長明不是有意的。”
“督公。”趙覺也緊隨其后:“我也不是有意的。”
時鶴書靜靜注視他們片刻,放下杯蓋:“本督傳你們來,不是讓你們吵架的。”
“缺餉的事你們自行去查,五日內交出一個結果,遞到本督案上。”
季長明與趙覺皆低聲應是,而默了半晌后,時鶴書垂下眼簾:“另外,趙尚書,戶部的糧儲銀儲如何?”
趙覺快速回憶一番:“去歲稅收不佳,今歲自平陽……倒是好了不少。”
時鶴書若有所思:“啊……”
他掀起眼簾,看向趙覺:“若要一次拿出十萬石糧食,及十萬兩白銀,戶部可能撥出來?”
趙覺瞬間臉色大變:“督公恕罪!但國庫已經空的能跑馬了!戶部一下拿不出這么多啊!”
時鶴書:“……”
怎么就空的能跑馬了。
回憶了一下去歲填到國庫的金銀銅礦,時鶴書試圖壓壓數量:“那七萬石和七萬兩呢?”
趙覺瞳孔地震:“督公——”
看來還是不行。
時鶴書輕嘆了口氣,開口安撫趙覺:“無事,本督只是隨口一說。”
但趙覺可不敢當做隨意一聽。
戶部的儲蓄幾乎被趙覺這個戶部尚書當眼珠子護,此時的趙覺也顧不上什么被懷疑的危險,恨不得沖上去抱著時鶴書的腿嚎戶部的不容易。
卻又在那兔頭面具的死亡凝視下止住了動作。
“督公,我……”
似乎是看出了趙覺的惶惶不安,時鶴書又開口道:“趙尚書不必憂心,本督不會強人所難。”
至少不會強同陣營尚書所難。
趙覺的心終于落下些許,他緩緩吐出一口氣,與季長明一同思索該如何去查軍餉之事。
“二位尚書,天色不早了。”
清清冷冷的聲音響起,時鶴書微微頷首:“若二位亦無事的話,本督便先送客了。”
趙覺沒有事要與時鶴書匯報,便配合的跟著小太監(jiān)站起了身。
雖想和時鶴書敘舊,但清楚這并不是好時機的季長明也沒有強留,對時鶴書笑了笑便也跟著站了起來。
而在送走了兩位互相推卸責任的尚書后,時鶴書再度將視線移到了賑災上。
每逢災年,百姓都民不聊生,甚至會走上賣兒賣女賣自己的路。
時鶴書不想看到他們?yōu)榱嘶钕氯プ龀鲞@些選擇。
但今歲國庫不豐……如何有足夠的白銀與糧食賑災,亦是個問題。
風吹竹林發(fā)出簌簌聲響,獨坐于會客廳內的時督主垂下眼簾。
其實,他的心中已有了一個章程。
只是太過瘋狂……
時鶴書的指尖輕蜷了蜷。
劫富濟貧,嗎?
第39章 紅薯
建元二年, 夏。
大旱。
自草原蔓延而來的熱浪席卷了邊境,幾月未雨的土地在日光燒灼下緩緩開裂。
無數張巨大的口子吞噬著百姓的生機,滾燙的淚水滴落到干裂的土地上, 卻未能喚來應有的雨。
田地里,種下的種子在春季發(fā)了芽,卻并未等到秋收, 便夭折在了這個夏季。
但好在還有去年秋季強征勞役挖的井,他們倒也能活上一段時日。
只是那井不深,早晚會在大旱中干涸。且終不是所有地方官都會聽從時督主的命令。
陽奉陰違者數不勝數, 而他們在這個夏季, 見識到了真正的現世報。
……
京城,督主府。
五日之期已到, 關于餉銀案的結果也準時遞到了時鶴書的案上。
——戶部主事貪墨, 兵部郎中剝削。
掃過白紙黑字,時鶴書抬起眼,看向瑟瑟發(fā)抖的兩位尚書。
“戶部絕不可能動手腳?”
時鶴書看向趙覺。
趙覺抖的更厲害了。
“用你的項上人頭擔保?”
時鶴書又看向了季長明, 而季長明垂著首, 一言不發(fā)。
厚厚的調查結果落到桌上,時鶴書支著臉側,慢條斯理:“戶部與兵部真是好樣的,一個貪墨,一個剝削……本督該是不是還要夸你們團結呢?”
“督公……”
趙覺咬牙:“我一定好好整頓戶部, 絕不讓這種事情再出現!”
一向清正廉潔除了投靠時鶴書再沒做過任何出格事的季長明早已在心中將那幾個掉進錢眼的家伙千刀萬剮,他也低聲開口:“長明一定肅清上下,給督公一個交代。”
“交代, 你們確實該給。”
兩條長腿交疊在一起,時鶴書輕輕叩擊桌面:“但不是給我。”
“本督沒有因為貪墨受到任何影響, 受影響的是戎邊將士,是在北俾鐵蹄下毫無反抗之力的平民百姓。”
季長明的頭更低了,而趙覺囁嚅著雙唇,好半天都沒說出話。
“這樣吧。”
時鶴書也不和他們兜圈子:“本督給你們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雙眸早已暗淡下去的季長明眼中爆發(fā)出異人的光彩,他猛地抬起頭。而趙覺也呼吸一滯,只覺得自己看到了生的希望。
煙灰色的眸子似乎看穿一切,時鶴書的聲音很輕,卻又讓人無法忽視:“邊境大旱,國庫缺糧。”
“二位尚書不如聯(lián)合本部,一起捐些糧和銀兩。”
“也不需多。”時鶴書頓了頓:“萬石即可。”
萬石……
季長明當即表示:“長明回去便動員各位,定給督公一個滿意的結果!”
趙覺不甘示弱:“戶部亦可將此事辦的漂亮!還望督公放心!”
時鶴書輕輕點頭:“好。”
“那本督便等你們的好消息了。”
季長明與趙覺雄赳赳氣昂昂的走了,而立在時鶴書身側的景云端詳片刻他的神情,稍稍俯下身:“九千歲還在愁嗎?”
玉白的手端起茶杯,時鶴書垂眼未答。
他如何能不愁呢。
景云先前告知他的礦山依舊在開采,且開出的礦還需要煉制與走途徑才能進入國庫中。而那些畝產千石的作物今春才剛剛種下,根本無法賑災。
且前世,也是自這場天災后,大寧各地出現了零星的起義軍。
他們言君無道,天降災。他們只是順應天命,要推翻昏庸的帝王與朝廷,還百姓風調雨順。
這很有誘惑力,前世的起義軍也是靠這個,拉了不少活不下去的百姓加入,在大寧的國土上掀起了血雨腥風。
但好在當時大寧的國力尚可,時鶴書很快便派人平息了這一切。
只是……有一便有二。
憶起前世自他死后層出不窮的起義,時鶴書的眼睫顫了顫。
大寧絕不能出現起義軍。
至少,不能在現在出現起義軍。
若是于當下出現起義,他所做的一切便都會付諸東流。
這絕不可以。
所以,這場天災,他一定要將危害壓到最低。
時鶴書的思緒漸漸飄遠,而他的沉默令景云呼吸一滯。
景云也莫名覺得心上沉重了起來。
“九千歲。”
時鶴書回過神來,抬眼看向景云,而景云單膝落地,跪到了他的身旁。
“若是缺糧,屬下可以幫忙。”
景云言簡意賅,而聽到這話,時鶴書略頓了頓。
那雙微垂的桃花眸中依舊無甚情緒,水潤的薄唇輕啟。略有些低的聲音響起:“你要如何幫。”
景云計算了一下自己的殘余積分,咬咬牙:“那畝產千斤的作物,屬下這里仍有不少存余。可以拿出做賑災糧。”
杯中茶輕晃,時鶴書的手不自覺顫了顫。
“當真?”
倒欠系統(tǒng)三千萬的景云斬釘截鐵:“當真!若是九千歲需要,屬下今夜便能拿出!”
煙灰色的眸子倒映著景云寫滿認真的臉,時鶴書默了半晌,放下茶杯,輕輕扶住了景云的下巴,強迫他抬起頭。
“真是多謝你了……”
“但你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呢?”
時鶴書的聲音很輕,卻還是讓景云愣了一瞬。
得到什么……
薄唇輕抿了抿,景云將手落到時鶴書的手背上。
時鶴書垂眼看著他,景云亦是抬眼看向他的九千歲。
注視著那雙明眸,景云認真道:“能幫到九千歲是屬下之幸,不過舉手之勞,九千歲不必如此在意。”
不,這不是舉手之勞。
時鶴書很清楚,災年的糧食究竟有多珍貴。
同岳年間,大寧戶部就曾于災年高價收糧,卻只帶回了從百姓家強買強賣的糧食。
從糧商那里,他們根本摳不出來。
且不論當下國庫是否豐盈到能夠讓他們于今歲亦是如此,亦不論時鶴書是否愿意。就光論糧商——糧商往往在災年待價而沽,而富戶與糧商勾結,亦會儲存不少米糧。
糧商與富戶若是將這些存糧于災年運往災區(qū),哪怕算上路上損耗,他們也依舊大賺特賺。
只是,賺的是真正意義上的血汗錢。
正因如此,無論景云拿出的糧食數量有多少,只要是糧食,時鶴書都會嘉獎他。
若是多些,過了三萬石,那便更好了。
三萬石,再加上戶部與兵部的兩萬石,時鶴書心里便有了底。
他便可以強迫富戶與士族為災區(qū)捐糧了。
當然,若是更多,那就再好不過。
他便可以不求捐糧,只求捐財。
總之,那些富戶和士族一個都別想逃。
……
夜幕很快降臨。
繁星點點綴于夜空,明月高懸于枝頭,彎如鉤。
景云在督主府內轉了三圈,硬是沒選到一個足夠大的空地放置他所準備的糧食。
于是他決定換個地方。
在景云風塵仆仆的放好糧食后,他又風塵仆仆的回到了督主府,叩響了時鶴書的大門。
緊閉的大門由內而開,披散長發(fā)的時鶴書恰好還未更衣,此時正穿戴整齊的立于門內。
月華冷冷照在他身上,那張仿若剝殼荔枝的面龐在月光下更是晶瑩剔透。一雙煙灰色的明眸嵌在眼眶中,好似上好的琉璃,毫無雜質,只靜靜注視著身前人。
“景云。”
淡粉色的薄唇輕啟,尖銳的虎牙若隱若現。
自鬢邊垂落的長發(fā)將本就小的臉襯得更小了,時鶴書抬眼望了望天邊明月,又垂眼看向石階下的景云:“你有何事。”
夏夜的風卷著聒噪的蟬鳴,茂密的梧桐樹葉碰撞,發(fā)出沙沙聲響。
臥房昏黃,搖曳的燭火透過屏風,為時鶴書鍍上了層金邊。
這本該襯得他如天上仙,但奈何屋外昏暗,更襯得那張白且無瑕,又過分精致的面容如吸人精氣的魅妖。
景云深吸一口氣,邁上石階,試探性地拉住了時鶴書的腕。
纖細的手腕被寬大的手掌箍住,凸起的手骨印在景云的虎口,男人溫熱的體溫順著連接處進入微涼的身體,時鶴書的眼睫顫了顫,終是沒有掙開景云的手。
“怎么了。”
他輕聲道。
景云抿了抿唇,被刻意控制在清潤的聲音稍有些不自然:“九千歲,請隨屬下來。”
時鶴書不明所以,卻還是跟著景云邁出了臥房。
月光追隨著庭院內的兩人,景云帶著時鶴書走出了院落,又帶著他上了一輛馬車。
“這是……”
細眉輕輕蹙起,時鶴書看著景云眨了眨眼:“九千歲,是驚喜。”
驚喜?
眼睫輕垂,時鶴書似是想到了什么。
馬車平穩(wěn)的駛出了督主府,又駛出了京城,最后搖搖晃晃地停到了京郊密林中。
時鶴書搭著景云的手下了馬車,而景云頗為自然的牽住他的手,順著小路向密林中心走去。
密林,殺人拋尸的好地方。
但極少有人知道,京郊密林的最中心,是一片巨大的空地。
而在今夜,這片空地上出現了……
注視片刻那被紅布遮住,如小山般的存在,時鶴書看向了景云。
月光下,景云亦在看著他。
清清冷冷的月華似乎格外偏寵他的九千歲,不僅柔和了那張過分冷艷的面龐,親吻了那雙明亮的灰眸,落在那色若粉櫻的唇上,亦襯得他好似月宮仙子……
景云回過神來。
握著紅布一角的手微微收緊,景云的喉結滾了滾,他如本能般牽出一個淺笑。
“九千歲,這便是屬下的驚喜。”
“您看!”
張揚的顏色遮天蔽日,紅布被猛地掀開,其下藏著的東西也暴露出來。
——是紅薯。
是數不清的,堆成小山的紅薯。
煙灰色的眸子在看清的瞬間睜大,時鶴書記得這是畝產千斤的作物。
骨節(jié)分明的手猛地握住了景云的腕,時鶴書抬眼注視著紅薯堆成的山尖,雙唇緊緊抿起:“這是……”
他的聲音有些微不可查的干澀,而景云認真看著他的九千歲:“是紅薯。是三十六萬八千石紅薯。”
三十六萬八千石……
心臟在胸腔內跳的極快,注視著那堆紅薯,那雙一向冷然的桃花眼中終于浮出了三分情意。
對紅薯的情意。
含情脈脈的時鶴書緩緩眨了眨眼,唇角漾出一個清淺的笑容。
“……足夠了。”
這些糧食的數量太多,多到不可能盡數用去賑災。但若真都用去賑災,已足夠那些或許從未吃飽過的災民吃撐了。
時鶴書并不是不知人間疾苦的高官,幼時流浪的經歷在他的靈魂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前世國破家亡的記憶亦猶在眼前。
他很清楚,興,百姓苦。
亡,百姓苦。
時鶴書不是神,他無法拯救世界,無法拯救所有人。
他所能做的,就是讓那個即將到來的亂世消失,或盡可能晚的來到,讓他治下的百姓過的不再那么苦。
至少,要讓他們有食物果腹,不必吃樹皮觀音土。
至少,要讓他們活下去。
“……真是,多謝你了。”
時鶴書輕輕吐出一口氣,認真的注視著景云:“所以你想要什么?”
景云被這視線看的渾身不自在,他含糊道:“屬下為九千歲做事,屬下高興。屬下什么都不需要……只要九千歲愿意讓屬下為您提供幫助,屬下就很開心了。”
景云這話有一種怪異的認真,時鶴書注視他片刻,輕輕笑了起來。
“你真是……”
他抬手撫過景云的臉頰,放輕聲音:“真的什么都不想要嗎?”
柔若無骨的手貼在面頰上,成功將景云的耳根浮上薄紅。那雙黝黑無光的眸子在眼眶中輕輕顫動著,景云垂首貼近時鶴書的面龐:“若是可以的話……”
時鶴書鼓勵的看著他。
景云抿了抿唇:“九千歲可以給屬下一張您的帕子嗎?”
“嗯?”
時鶴書眨了眨眼,啞然失笑:“你怎么對本督的帕子這樣念念不忘?”
景云輕咳了一聲,低聲解釋到:“因為屬下與九千歲初見時……九千歲給了屬下一張帕子。”
因為初見時,時鶴書給了滿身狼藉的他一張帕子。
所以他念念不忘。
時鶴書似乎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原因,他思索片刻,終是沒有拒絕:“那好。”
“明日,本督給你。”
第40章 白銀
翌日。
紅日自天邊升起, 日光灑滿了大地。
一夜未睡的景云早早就候在了門外,等待著他的九千歲。
青綠的梧桐樹葉打著旋落下,緊閉的大門于寅時末準時打開, 一襲赤紅蟒袍的時鶴書見到景云,頓了頓,隨即微微揚眉。
“咳……”
景云低咳了一聲, 想要解釋些什么。
只是還未待他開口,一張柔軟的帕子便被遞了過來。
“帕子。”
那是一張白綢制成,繡著青竹的帕子, 還隱隱約約帶著藥香。
帕子……
九千歲的, 帕子。
心臟幾乎要跳出心口,似是不想打碎美夢般, 呼吸被刻意放輕。景云控制著微微顫抖的雙手, 接過了時鶴書的帕子。并將其小心疊好,放到了心口。
“九千歲。”
景云壓著止不住上揚的唇角,向時鶴書伸出手:“屬下護送您。”
時鶴書的目光從那只布滿厚繭的手劃到景云寫滿欣喜的臉上, 默了半晌, 終是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好。”
早朝很快便過去了。
在時督主的威壓下,群臣連說話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一個不注意就被東廠拖了出去。
而在早朝后,時鶴書去尋了小皇帝。
不多時,從小皇帝那里拿到了賑災許可的時鶴書便滿意的離開, 并派人去將紅薯打包裝車,運往災區(qū)。
至于小皇帝……
再次見到督公的小皇帝也很滿足。
他抱著自己的課業(yè),像一只翹尾巴的小公雞, 磕磕絆絆地對時鶴書講自己覺得有趣的事,只盼能得督公一笑。
時鶴書很配合地笑了。
小皇帝也笑了。
這似乎是一個完美的走向, 似乎所有人都心滿意足,所有人很開心,除了——
“他時鶴書是瘋了嗎!”
聲嘶力竭的質問從無數糧商富戶的家中傳出。
有人將桌子拍的啪啪響:“以往賑災不都是要從國庫里取糧,國庫不豐便來找我們——他時鶴書從哪里弄到的那么多糧食!”
有人罵罵咧咧:“時鶴書這廝——當真是無德無義之徒,狼心狗行之輩!他莫不是翅膀硬了,也不怕我們漲價!他難道忘了自己曾經是怎樣低三下四求我們的嗎?”
有人唉聲嘆氣:“罷了,罷了,李兄啊,也是我們時運不濟,成了那奸宦腳下的墊腳石。”
“他這下可真是踩著我們揚名咯……”
若是時鶴書能聽到這些話,定會揚著眉毛,饒有興致的讓他們重復一遍。
最后笑出聲。
他從哪弄到的糧食,何時需與他們匯報?
何況奉先帝之命去求糧這件事……他可一點都不覺得丟人。
他不覺得丟人,別人又能耐他如何?
至于奸宦……呵。
他就是奸宦,怎么了。
身為大寧朝百年一遇的大奸宦,這些人縱使在背后罵他罵的再兇,見到他不依舊要恭恭敬敬的行禮,喚他一聲時掌印,時督公。
那些糧商富戶本以為拿出那樣多的糧食賑災,已經是時鶴書瘋了。
但他們沒想到——時鶴書手下的糧店,居然開始低價售賣一種他們未見過的糧食。
他們最初并未過多在意,直到探子傳來消息——那竟是可以替代粟米的主食!那些泥腿子們都要搶瘋了!
憶起自家糧店微不足道的虧損,富戶與糧商咬牙切齒:“時,鶴,書!”
“吾輩與爾不共戴天!!!”
當然,這些糧商再恨時鶴書,也做不出來將自家米糧降價賣,和他打價格戰(zhàn)的行為。
他們最多在背后扎時鶴書的小人,在民間傳播時鶴書的謠言,說什么他荒淫無度,愛吃童男童女……再買些巫蠱詛咒時鶴書罷了。
時鶴書對此接受良好。
景云對此接受很不好。
于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那些糧商暗戳戳動手腳的同時,一雙藏匿于暗處的眼睛也盯上了他們。
景云帶著刀子去那些糧商富戶的家中走了一遭,成功讓不少人家換了家主,也成功讓刑部的工作量翻了倍。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
黑子落下,時鶴書掀起眼簾:“消息收集的怎么樣了?”
竹青捻著白子,掛著溫文爾雅的淺笑:“已差不多了,督主。”
玉白的指尖劃過棋奩,時鶴書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晦暗。
那些在災年趁火打劫的富戶與糧商……也該付出他們的代價了。
……
噩夢是什么樣的呢。
每個人的噩夢都不盡相同,但自建元二年的那個夏夜始,所有曾是富戶糧商者的噩夢中,就都出現了一個人的影子。
是夜。
大寧并無宵禁,但除了走卒官吏外,也極少有人在夜幕下徘徊。
只是今夜,似有所不同。
半散的長發(fā)垂至膝彎,赤紅的蟒袍包裹著瘦削的身體,黑金革帶勒出纖細的腰肢,盤踞在肩上的金蟒張牙舞爪,掛于腰間的佩刀與革帶碰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明月被云層遮掩,皮靴清脆落地,站定于一宏偉大門外的時鶴書輕輕抬手,緩緩叩了叩。
“咚、咚。”
兩聲清晰的叩門聲自夜幕下蔓延開,護門犬嗅到危險的氣息,開始狂吠。
而正在床上半夢半醒的門房暴躁地爬起,抓了抓頭發(fā)。
“誰啊!大晚上來擾我家老爺清閑!”
佩刀與革帶摩擦,抬手攔住想要上前威脅的東廠太監(jiān),時鶴書聲音輕緩:“東廠,開門吧。”
東……東廠?!
門房的困意瞬間一掃而空,他壓著喉間的驚叫,近乎驚恐地后退一步,拔腿就要跑。
只是還未待他動作,那過分好聽且雌雄莫辨的聲音便再度響起:“若是不開,本督便只好將這兩扇門破開了。”
他的語氣輕柔,好似說的不是什么破門而入的強盜行徑。
門房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咽下喉間尖叫,踹了腳仍在不停狂吠的狗,門房顫顫巍巍地上前,打開了門栓。
景云與燭陰一左一右,抬手推開了沉重的大門。
門房退讓不及時,被大門狠狠撞到地上。
“好了,去尋李家主吧。”
時鶴書漫不經意地掃過地上瑟瑟發(fā)抖的門房,平靜地繞過了他。
就像繞過一個垃圾。
門房癱坐在地上,看著東廠的人魚貫而入,恍恍惚惚間覺得自己犯下了一個無法彌補的大錯。
不知過了多久,腥臊味蔓延開。
腿間一片濕濡的門房連滾帶爬的爬起來,想要向家主通風報信。
只是,已經遲了。
“李家主。”
大腹便便滿臉橫肉的男人被從榻上拽下,重重摔在地上。
時鶴書垂眼注視著欲要發(fā)怒,卻在看到他時怒氣戛然而止的男人,勾起唇角:“真是許久未見了。”
看著時鶴書堪稱溫和的清淺笑顏,李家主卻如墜冰窟。
完了。
能讓這個煞神找上門……
曾做過的大小惡事在腦中一閃而過,李家主不知時鶴書為何而來,但他知道他要完了!
時鶴書蹲下身,與衣衫半解的李家主對視著:“本督今日來呢,也不是為了為難家主您。”
時鶴書的話,狗都不信!
李家主擦去額角的汗水,呵呵假笑:“在下明白,時督公為國為民,與在下這小民自然沒什么計較的。”
“哈。”
時鶴書輕輕彎起眼睛:“小民?李家主可真是妄自菲薄了。”
李家主還未說不敢當不敢當,便又聽時鶴書輕聲細語的開口:“不過李家主,勞煩先收起你的油嘴滑舌,本督今日不是來與你廢話的。”
這話說的毫不客氣,聽的李家主臉色青了紫紫了綠。
但時鶴書不在乎。
將手落到景云的掌心,時鶴書借力站起了身。他垂眼注視著深色變化莫測的李家主,輕聲道:“不知家主可知,邊境已大旱。”
來了!
察覺到時鶴書的目的,李家主干笑兩聲:“時督公……在下一介草民,怎么比得上督公消息靈通。”
“原是不知道。”
時鶴書微微揚眉:“本督看李家主聯(lián)合糧商屯糧,欲要運往邊境,還以為李家主知道呢。”
聽到這話,李家主瞳孔地震。
這一切明明是秘密進行……他怎么知道的。
思來想去想不通的李家主臉色變的更快了,臉上的汗也更多了。他抬起袖子擦汗,只是擦的還沒有流的快,看上去頗為滑稽。
時鶴書居高臨下的端詳他片刻,忽地笑出了聲:“李家主,這樣怕做什么?本督又不會將你就地殺了。”
不,完全有可能!
目光落到時鶴書腰間佩刀,又落到那些個個都配了武器的侍從身上,李家主在心中咆哮。
他完全有可能被時鶴書斬于刀下!
李家主汗如雨下,他粗喘著,雙唇輕顫著,卻又努力干笑道:“督公誤會了,在下只是不耐熱……”
“哦。”
時鶴書似恍然大悟:“原是如此啊,那劉珙,你帶一隊人出去走走。正好讓李家主透透氣。”
“不——”
李家主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了身:“不,督公,我好了督公!”
他瘋狂地擦著臉上的汗:“我不熱了督公!您看,我不熱了!我現在覺得涼爽!非常涼爽!”
時鶴書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哦?居然這么快。”
在李家主并未注意到的角落,劉珙依舊帶著一小隊人,離開了這間巨大的臥房。
李家主站起來幾乎與時鶴書一般高,但此時看著時鶴書那張仿若鬼魅的面龐,李家主卻無端覺得自己矮了一頭。
但還未待他順著這個想法繼續(xù)想下去,繼續(xù)在心中唾罵時鶴書,幽幽的聲音便隨之響起。
“常言道,心靜自然涼。”
“所以,你是現在心靜下來了,可以好好與本督說話了,是嗎?”
李家主渾身橫肉一顫。
他回過神來,牽出一個假笑注視著時鶴書:“在下一直都……”
時鶴書臉上的笑意加深,他直接打斷李家主的話:“那好,李家主,本督也明人不說暗話了。”
“災區(qū)缺銀,缺水,缺糧。”
時鶴書慢條斯理:“本督呢,也不要求你們捐水捐糧,那確實有些強人所難,不是嗎?”
你也知道啊。
李家主心中腹誹。
而接下來的話,就將他的腹誹打了個落花流水。
“所以就請李家主聯(lián)合各位家主,為大寧災民獻獻善心——各捐個萬兩白銀如何?”
聽到萬兩白銀,李家主險些沒控制住自己生撕了時鶴書的欲望。
“萬兩——”
李家主面目猙獰,幾近破音:“時清你是瘋了嗎?”
幾乎是在他念出時鶴書名字的一瞬,刀劍出鞘聲便隨之響起。
時鶴書面色不變,甚至笑容還更深了些:“不想捐?”
誰會想捐!
那可是萬兩——整整萬兩!時清你不如直接去搶!
不對。
李家主后知后覺反應過來。
他現在和搶也沒什么區(qū)別了。
的確,時鶴書就是上門來明搶的。
并且他有足夠的資本,確定自己一定能搶到。
“李家主,你可以不捐。”
時鶴書的語氣慢悠悠的:“只是你不捐,本督也需要這些錢……那本督就只好委屈委屈自己,想辦法自取了。”
威脅。
赤裸裸的威脅。
可他能怎么辦。
李家主臉上的肥肉瘋狂跳著:“你——”
他的神情過于兇惡,看的時鶴書輕輕捂住了心口:“李家主,您是在恐嚇本督嗎。”
是誰在恐嚇誰啊!
李家主心中怒罵,卻又顫抖地挺直腰板:“督公,您不知道,今歲李家收益不豐,這萬兩白銀著實是……”
時鶴書聽到這話眉眼彎彎,笑得純良,卻又像一只不懷好意的狐貍:“真的嗎?”
他頗為遺憾的嘆了口氣:“本督還想呢,若是誰第一個捐萬兩白銀……”
輕柔的語氣帶著些許蠱惑的意味,時鶴書輕笑著:“本督日后便網開一面,不取走誰的家業(yè)。”
李家主:“……”
李家主:“!!!”
溫柔的皮囊下是近乎冷酷的審視,時鶴書看著李家主倒吸一口氣:“督公,您的意思是……”他們以后可以在時鶴書的保護傘下過活?!
時鶴書依舊笑瞇瞇的,只是笑不達眼底:“家主理解的是什么意思?”
李家主沉默,李家主思考,李家主大喜:“捐!不必再說了,不就是萬兩!”
那可是時鶴書的庇護!這是他此生做過最值的交易!
“我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