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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新法

    這樣的回答并不止出現在一戶人家。

    幾乎所有人都覺得這個買賣值極了, 時鶴書用同樣的借口與交易,換得了幾十萬兩的賑災銀。

    而這些賑災銀,皆由東廠護送去不同的邊境。

    “把這些送去北鎮撫司。”

    時鶴書將那些富戶糧商的罪證放到桌案上:“謝無憂知道該怎么做。”

    的確。

    謝無憂知道該怎么做。

    那些富戶糧商被錦衣衛抄家的時候, 還傻傻的以為時督主會庇護他們,在那里叫囂著時督主不會放過他們的云云。

    然后他們被送進了詔獄。

    而詔獄裝不下后,又被送到了東廠獄。

    在東廠獄的富戶糧商:“……?”

    他們這才認清自己被時鶴書坑了, 坑的徹徹底底,命都要賠進去了。

    “時鶴書!”

    東廠獄與詔獄中,有人聲嘶力竭, 又咬牙切齒:“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這句話不知怎的傳到了時鶴書耳中。

    溫熱的蒸汽將玉白的指尖熏的粉紅, 杯蓋落下,時鶴書輕笑出聲:“呵。”

    “本督就在這里。”垂下的眼簾遮住了那雙晦暗的眸子, 時鶴書慢條斯理:“他若有本事, 便來取本督的性命。”

    一群貪財好色,會為了一件珍寶、一位美人殺人全家的富戶士族……與全靠和太后勾結才茍且偷生多年的黑心糧商,他處理掉又如何呢。

    至于詐捐……

    對一個為達目的連自己的命都能當做砝碼, 前世在死之前更是用全大寧大半貪官污吏的血洗黃泉路的瘋子而言, 這不算什么。

    甚至沒挑釁到他那僅存不多的,于常人而言的道德。

    此行,時鶴書將所收的家產盡數充公,填補了國庫與國有糧店的空虛與不足。而那些有著賣身契的奴隸則被酌情廢了奴籍,至于隨著主家仗勢欺人的惡奴亦隨著主家被送入獄中。

    邊境旱災下的百姓很快便在朝廷的作為下被穩住, 前世因國庫空虛忙碌許久也未有如此成效的時督主對此很滿意。

    百姓其實是一群很好滿足的人。

    只要他們能夠活下去,只要他們的生活有盼頭,他們很少會與朝廷作對。

    有勇氣揭竿而起的人終是少數, 但當他們不能活下去,少數人也會變成多數。

    時鶴書要做的, 就是讓他們活下去。

    隨著邊境旱災漸漸趨于穩定,時鶴書也再次將目光投向了朝堂。

    前世于同時期跳腳攻訐他的人現在要么死了,要么老老實實的在他的治下做縮頭烏龜,一言不發。

    但這還不夠。

    清楚前世大寧為何會在短短三年內變得一塌糊涂,甚至走向國破家亡的時鶴書沉了目光。

    前世他未能完成那場轟轟烈烈的改革,亦沒有徹底殺死,或徹底掌控所有與他作對的官員。

    這些人沒有在朝堂是他的一言堂時跳出來反對他,卻在他死后開始了狂歡。

    時鶴書死后不過三日,朝堂上便為他留下的權利吵的不可開交。豺狼撕咬,虎豹瓜分,百官不再像百官,而像是地痞流氓,爭的頭破血流。

    這場斗爭伴隨著清算時黨的活動進行的如火如荼。

    東廠被屠,竹青燭陰身亡;江秋憫季長明一個不知所蹤,一個失去官位;趙覺身亡;謝無憂身亡;左右都御史被貶出京城;他的六部左右共十二個侍郎大半身亡,其余的盡數被廢除官身貶到蠻荒之地;他一手扶持起來的詹事府整個被屠,無一活口;他提拔出來的都指揮使哪怕遠在千里之外也……

    這還只是有名有姓身居高位的官員。

    那些沒有那么起眼的官員更是下場慘淡。總之,在時鶴書死后的一年間,他所提拔上來的官員無論好壞,皆死的死,廢的廢。

    而這樣做的結果,就是國家陷入混亂,朝堂幾乎停擺。

    朝堂上會做事的人能做事的人都被殺了,哪怕僥幸活下來的官員為了自保也皆收斂鋒芒。那些曾像獵殺獵物般狩獵時黨的官員終于慌了。

    他們甚至等不及科舉,便開始從民間提拔人才。

    而提拔的一大要素,就是你不喜時鶴書。

    于是從那時起,原本名聲還不至于一片狼藉的時鶴書徹底惡名遠揚,隨著文人的筆成為了全大寧的罪人。

    只是,就那么多官位,每個人都想要自己的人身居高位,每個人都想像時鶴書那樣掌控朝堂。

    人人都恨時鶴書,人人都想成為下一個時鶴書。

    但,并未被時鶴書拉攏,并未被扣上時黨帽子的官員本身不是私德有大問題,就是能力不足。

    于是他們越努力朝堂越一塌糊涂,越努力朝政越亂七八糟。

    不得已,他們只能給小皇帝放權,寄希望于小皇帝是個天賦異稟不會走便能跑的治國天才。

    只可惜,小皇帝不是。

    雖也算不上徹頭徹尾的廢物,但小皇帝是隨波逐流型皇帝。

    他身邊的輔臣清廉剛正,他就清廉剛正;他身邊的輔臣腐敗不堪,他也就是扶不上墻的爛泥。

    于是百官徹底放棄,陷入“只要我沒看到苦難大寧就沒有苦難,只要我不知道大寧就一片安好”的徹夜狂歡。

    他們狂歡著,狂歡著。

    百姓起義了,北俾南下了。

    大寧亡了。

    金迷紙醉的歡歌在北俾鐵蹄下走向了落幕,金碧輝煌的皇城被一把大火焚燒殆盡。

    刺耳的尖叫與哭嚎似猶在耳邊,眨眨眼,仿佛又看到了堆在路邊死不瞑目的尸體。

    百姓們逃啊,跑啊,卻被高馬上的士兵踐踏。

    長刀貫穿了他們的身體,馬蹄踩碎了他們的骨骼。

    炙熱的火焰灼燒著眼球,一滴淚順著眼角滾落。

    下巴被人輕輕抬起,眼前盡是荒蕪的時鶴書瞳孔渙散。胸腔內的心臟跳的幾近擂鼓,戰火的氣息幾乎令他無法呼吸。

    又是一滴淚溢出眼眶,一只大手輕柔地擦去了那顆淚珠。

    “九千歲……”

    微啞的聲音失了三分溫潤,景云捧著時鶴書的臉:“您是在為旱災而難過嗎。”

    幻境被聲音打碎,縈繞在鼻尖久久不散的血腥也隨之褪去。渙散的眸子漸漸聚焦。纖長的睫毛不住顫動著,時鶴書輕喘了口氣,握住了景云的腕。

    “怎么了。”

    他的聲音更啞,似是被煙熏火燎過般。

    黝黑的眸子里倒映著仍含淚光的眼,輕垂的羽睫在眼尾拖出一條鉤子,飛紅的眼尾似是沾染了碾碎的紅花泥。

    低啞的聲音令景云呼吸一滯,他微微俯身,逼近時鶴書的臉龐:“……您哭了。”

    哭?

    時鶴書的指尖輕顫了顫。他松開握著景云手腕的手,輕輕擦過了臉頰。

    ……濕潤的。

    他哭了。

    哭泣對時鶴書而言,是很少會出現的情況。

    他并不是情感充沛的人,縱使年少時被先帝那樣對待,他也從未落淚過。

    所以,他為什么會哭呢。

    所以,他為什么會感到悲傷呢。

    捂住酸澀飽脹的心口,時鶴書垂下眼簾:“許是眼睛干澀,并不是要緊事。”

    薄唇抿起,聽到這個借口的景云蹙起了眉。

    但還未待他說些什么,時鶴書便撥開了他的手。

    “……”

    景云垂眼注視著時鶴書,看著他又取出奏章,便自覺上前占據了研墨的位置。

    赤紅的墨汁仿若鮮血,景云注視著那飲飽鮮血的筆尖,看著時鶴書在奏章上落下如刀刻般銳利的字跡。

    鋒芒畢露的字。

    含蓄內斂的人。

    這兩者本該是矛盾的,可當同時擁有這兩點的人是時鶴書,景云卻又覺得分外和諧。

    似乎,他的九千歲本就該是這樣。

    ……

    是的。

    時鶴書本就該是這樣。

    他是銳利的劍,亦是含蓄的盾。

    他是先帝親手打磨的玉刀,沾染了無數奸佞的鮮血。

    赤紅的字跡落在一本本奏章上,時鶴書稍起波瀾的心境再度平復。

    國破家亡的前世不是一場夢,但大寧還未走到那一步,一切都還來得及。

    從未動搖過的想法愈發堅定,時鶴書確信,唯有變革,唯有新法。

    ——才能救大寧。

    ……

    日下樹梢,月上枝頭。

    悄然降臨的夜幕帶著流淌的銀河,繁星點點綴滿夜空。

    如鉤彎月藏匿在云層之中,如一只彎起的眼睛,窺視著這人世間。

    督主府,書房內。

    時鶴書獨坐于桌案旁,注視著自己桌上的紙張。

    紙張上字跡疊著字跡,混亂的落在一起,分不出個你我。

    唯有時鶴書清楚,這是他上一世變法的核心。

    ……太瘋狂了。

    時鶴書閉了閉眼。

    他本可以做到更好的。

    只是,前世的時鶴書身體太差了,他不清楚自己還能活多久,在變法時便格外著急。

    他每一步都堪稱瘋狂,就像一個絕望的賭徒在放手一搏。

    很可惜,他賭輸了。

    他終究是沒能活到變法完成,而他的政策無論好壞,亦在他死后隨他而去。

    時鶴書清楚自己前世在變法時犯下了很多錯,他幾乎是清醒著看著“建元新法”與他一同走向萬人唾罵。

    可是,他活不長久,而大寧需要變法。

    他別無他選。

    但今生——他已經提前得知了自己的壽數,且在景云的溫養下,他的身體也比前世同時期要好上不少。

    這就代表他可以提前安排好新法的接班人,在他死后接替他的職責。

    緩緩吐出一口氣后,時鶴書睜開了眼。

    較為含蓄的建元新法他已有了頭緒,只待日后提交御案,從小皇帝那里走一遭便可開始。

    只是……

    垂下的鴉羽輕輕顫動著,時鶴書的心上仿佛壓了塊巨石。

    只是,縱使現在的朝堂已是時督主的一言堂,變法也并不是一件易事。

    常言道,皇權不下鄉。

    時鶴書的勢力再大,也無法管理所有落實變法的地方。

    他的人還是不夠用。

    “……”

    不知過了多久,清麗如鬼魅般的青年終于有了動作。

    蒼白的手指抓起桌上的紙張,時鶴書將其落到了燭火上。跳動的火焰輕易點燃了紙張,他的兩世心血再次化為灰燼。

    “九千歲。”

    在火焰將要灼燒到時鶴書的指尖時,一只大手輕輕包住了時鶴書的手。

    “小心手。”

    蔓延開的疼痛本不值一提,但此時被人仿若珍寶般握住了手,倒難免更疼上三分。滾燙的指尖輕蜷,時鶴書回眸,看向立在他身后的景云。

    高大的青年一襲黑衣,此時微垂著眉眼注視著他,令時鶴書不自覺想起廟宇中那虔誠的信徒。

    第42章 玉佩

    時間慢慢走著, 臨安進入了中伏。

    中伏的臨安就是金烏吐出的火球,連荷塘中的荷花都透著萎靡。

    京城,督主府。

    梧桐樹的葉子緊巴巴的皺在一起, 景云提著水壺,在樹下為這棵梧桐補充水分。

    流水嘩啦啦的落到地上,白霧般的蒸汽飛騰, 干裂的土壤恢復濕潤,飲飽水的梧桐樹葉漸漸舒展開。

    抖抖水壺,確認其空了的景云將空水壺還給小太監。被搶了工作的小太監敢怒不敢言, 抱著大水壺暗暗瞪了眼景云, 便小跑著離開了樹下。

    根本不管他們私下怎么談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現在風評有多古怪的景云斜倚在樹干上, 眺望著書房的方向。

    這是九千歲將自己關在書房內的第十二天。

    在這十二天里, 他的九千歲沒有出書房門一步,問過系統,系統也只讓他不要打擾。

    景云是有分寸的, 且時鶴書與系統都囑咐過, 他自然也不會去打擾時鶴書。

    只是連著十二天閉門不出,他到底還是有些擔心。

    又借過小太監掃地的掃帚,景云在書房周圍安靜掃地。

    塵土卷著落葉,隨著掃帚飛揚。在小太監欲言又止的注視下,景云認真盯著書房的白墻, 好似自己能夠透過墻壁看到書房內正在忙碌的九千歲。

    而書房內。

    面色慘白,眼下帶著淺淡青黑的時鶴書正在翻看訂裝成冊的建元新法。

    將早有頭緒的事整理出來,于時鶴書而言并不是一件難事。

    他只用了十二天, 便將前世瘋狂的建元新法,改成了更符合大寧當下國情的版本。

    指尖撫過泛黃的紙張, 大小均等的字跡映入眼簾。時鶴書一邊核驗著內容,一邊在腦中構思著推行變法時可能遇到的阻礙與對策。

    毫無疑問,阻礙會很多。

    但那又如何呢。

    他要做的事,從沒有人可以真正阻攔。

    在確認內容無誤后,時鶴書低低咳了兩聲,揉了揉脹痛的額角,并敲定了一個日子,入宮去見小皇帝。

    將新法小心地放到一旁,已經幾日沒有呼吸新鮮空氣的的時鶴書起身推開了窗。

    “咚!”

    親眼見證這一切的小太監倒吸一口涼氣。

    清脆的一聲響,千算萬算的時鶴書怎么也沒算到有人正守在他的窗外。

    時鶴書:“……”

    聽到熟悉的悶哼,時鶴書:“你……”

    結結實實挨了一下的景云捂著半張臉,卻又如習慣般對時鶴書揚起一個笑:“九千歲,我無事。”

    時鶴書看著他這模樣,默了半晌,到底是沒問他怎么剛好在窗外。

    “可需要去看府醫?”

    景云搖搖頭,“無事,無事。屬下皮糙肉厚,一會就好了。”

    說完,他又拿著掃帚上前幾步:“這窗子重,九千歲的手沒傷到吧?”

    時鶴書:“?”

    他的手為什么會傷到。

    雖感到奇怪,但時鶴書垂眼看了看指尖,到底是沒問出來。

    ……

    入宮去見小皇帝的日子,恰好被定在三伏。

    伏天對時鶴書的影響并不大,對從小練武耐熱度極高的景云影響也不大,但其他人就不太好受了。

    特別是小皇帝。

    京城,皇宮。

    冰鑒中的冰塊正在慢慢融化,小皇帝也在慢慢融化。他像一灘爛泥一樣趴在桌子上,干涸的硯臺落在一旁,完成的課業壘在桌上。

    宮女在一旁扇扇子,徐徐清風聊勝于無,卻又解不了酷暑的熱意。

    不知過了多久。

    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不遠,探頭探腦的小太監大呼小叫著沖到小皇帝身邊。

    “哎呦我的陛下,您快起來吧!督主來了!”

    臨安的夏天實在太熱,熱到小皇帝的腦袋都成了一團漿糊,幾乎無法思考,也無法消化信息。

    但捕捉到“督主”二字的小皇帝還是緩緩眨了眨眼,隨后猛地起身,并在看到那熟悉的白色身影時撲了過去。

    “督公——”

    時鶴書腳步一頓,接住了如子窠般沖來的小皇帝。

    一個小小的身影帶著熱意,撲到即使在伏天也依舊溫涼的懷抱。

    纖細的腰肢被孩童的手臂圈住,又長高了不少的小皇帝把頭埋在時鶴書的頸窩,汲取著令人心安的氣息:“許久未見!朕好想念,好想念督公!”

    “陛下。”

    炙熱的呼吸打在皮肉上,時鶴書垂眼,輕聲道:“臣也很想念陛下。”

    得到回應的小皇帝抿唇笑了笑,他依依不舍的將自己從時鶴書身上抽離,用不大的小手包住時鶴書的手。

    “督、督公,外面熱。”

    小皇帝的眼睛亮晶晶的:“我們進來,進來說!”

    暖意從被握住的地方蔓延,時鶴書順從的跟著小皇帝邁入了殿內。

    乾寧殿。

    為了今日與時鶴書相見,收到消息的小皇帝早早就開始準備了。

    四個巨大的冰鑒坐落在四角,桌上略有些凌亂的課業被眼疾手快的宮女太監整理整齊。原本還熱到沒有精神的小皇帝如打了雞血般將自己的課業展示給時鶴書的看,并復述著太傅夸他的語句。

    “陛下真棒。”

    時鶴書淺笑聽著,并接過小皇帝遞來的課業,輕輕翻看。

    小皇帝的課業確實進步很大。

    于前世同時期依舊凌亂的字跡,在今生此時變得端正,隱隱約約間還有些熟悉的影子。

    “朕近日、近日一直在臨督公的字!”

    似是察覺到什么,小皇帝低聲說道:“只是,只是學藝不精,還是臨的不像……”

    聽到小皇帝話語中的挫敗,時鶴書頓了頓,合上課業:“沒有。”

    他將手中書本放下,安撫性的拉住小皇帝的手。溫涼的指尖勾住孩童的小手,時鶴書牽了牽唇角,露出一個清淺的笑:“陛下學的很好。”

    小皇帝并不是一個會因為夸耀就翹尾巴的小皇帝,但奈何說出這話的是他心中全世界最好最好最好的時督公,小皇帝很難不感到興奮與滿足。

    “多謝、多謝督公!朕一定會,一定會更努力的!”

    小皇帝磕磕絆絆的說著,隨后招招手,喚來一個捧著盒子的小宮女。

    從小宮女的手中接過盒子,小皇帝將其雙手遞到了時鶴書面前。

    “給、給督公的!”

    細眉微微揚起,時鶴書有些意外的看著小皇帝手心里的東西。

    那是一個不大的木匣子,是很適合裝毒藥的大小——當然,時鶴書確信,小皇帝不會給他送這些東西。

    “陛下?”

    并不是第一次從小皇帝這里收到東西,但還是第一次收到如此正式的禮物的時鶴書將其接過:“這是?”

    小皇帝很期待:“督公、督公打開看看!”

    時鶴書配合地打開了。

    里面安安靜靜的躺著一個玉佩,是鏤空的青竹模樣,與他今日這身繡著青竹的白衣分外相配。

    且這玉佩光是看著便分外溫潤,定是上好美玉所致。

    也不知小皇帝要攢多久的私庫。

    在小皇帝的注視下,時鶴書將其取出,托在掌心。

    色澤深沉的青玉落在無瑕的掌心,像是青竹立于冰天雪地之中,光是看著便讓人覺得周身清涼。

    “這是陛下要送給臣的嗎?”

    小皇帝猛猛點頭。

    時鶴書勾起唇角,露出一個發自內心的淺笑:“臣很喜歡。”

    說著,他親自動手,將腰間原有的玉佩卸下,換上了這枚青竹玉佩。

    小皇帝的目光愈發炙熱,他小步小步湊到時鶴書面前,抬頭看向他的督公:“督公、督公喜歡就好!”

    這樣說著,小皇帝已經開始構想,下次要給督公送些什么禮物。

    他真的很喜歡他的督公,可喜歡歸喜歡,對自己多少有些自知之明的小皇帝清楚,他于朝政上所能做的就是聽話,放權,不給督公添麻煩。

    除此之外,他也只能給督公送些不值一提的小東西了。

    將自己的私庫幾乎掏空才換來一枚玉佩的小皇帝這樣想著,心中又生出了三分歉疚。

    如果他再聰明一點就好了。

    如果他再聰明一點,就可以為督公分憂,幫到督公更多了。

    小手輕輕拽住了衣擺,小皇帝仰首注視著時鶴書。

    “督公,督公戴著真好看!”

    桃花眸輕輕彎起,垂下的長睫仿若鴉羽,時鶴書低笑了一聲:“是陛下選的好。”

    小皇帝想要搖頭,可想了想,又猛猛點頭:“因為朕喜歡、喜歡督公,所以選的好!”

    他這話的邏輯實在是怪,饒是時鶴書都默了默,隨即失笑:“那臣便多謝陛下厚愛了。”

    看到時鶴書笑,小皇帝也抿唇笑起來。

    他還想說些什么俏皮話逗他的督公開心,卻被看出他想法的時鶴書緩聲打斷。

    “陛下,臣今日來尋您,其實是有要事要說。”

    小皇帝立即正了神色:“督公請說。”

    淺笑掛在時鶴書的唇角,他看向景云:“呈上來吧。”

    景云頷首應是,將那份兩指厚的建元新法擺到了案上。

    時鶴書牽著小皇帝的手,回到了桌案旁。

    “陛下請看。”

    他拿起哪本新法,遞到了小皇帝手中。小皇帝將其接過,又在時鶴書的指示下將其翻開。

    “這是臣撰寫的,若陛下覺得可以,朕欲在大寧境內推行。”

    小皇帝看了幾頁,只覺得腦袋暈乎乎的。明明每個字都認識,連在一起他卻不知道什么意思。

    他只看懂了一個詞——“變法”。

    “督公是要變法嗎?”

    迷茫的小皇帝抱著書,抬頭看向時鶴書。

    時鶴書輕輕應了一聲:“陛下許嗎?”

    小皇帝遲疑了一下:“變法……會讓大寧變得更好嗎。”

    劉太傅和他講過變法,只是都是歷史上的變法。那些變法或成功或失敗,過程都轟轟烈烈。而變法的國家,或是變好或是變差,都會隨著變法產生變化。

    小皇帝終究是一個皇帝,雖然他并不是一個稱職的皇帝,但他也誠摯的希望大寧變得更好。

    聽到這個問題的時鶴書頓了頓。

    會變好嗎?

    “會。”

    時鶴書蹲下身,與小皇帝對視著:“大寧會變好的。”

    一定會變好的。

    ……

    并不意外的從小皇帝那里順利拿到了許可,時鶴書抬眼望向天邊紅日。

    真是……

    許是悶熱的緣故,紅日無故出現了重影,耳邊亦響起了嗡鳴,時鶴書搖搖頭,卻覺得胸腔也陣陣發悶。

    翻涌而上的血腥氣來的莫名,搭在景云掌心的手輕輕攥緊,時鶴書低低咳了兩聲。

    “九千歲!”

    景云幾乎是在瞬間緊張起來,時鶴書倒是緊抿雙唇,輕輕擺了擺手。

    “無事。”

    血腥氣彌漫在口腔,已有一段時日未咳血的時鶴書垂下眼簾,邁過庭院大門。

    狹長的宮道一眼望不到盡頭,層層疊疊的樹木探出高墻。

    腰間玉佩輕晃,蒼白且無血色的指尖撫過青玉,時鶴書的羽睫輕顫了顫。

    ……他倒也是個好孩子。

    只是好孩子,不一定是好皇帝。

    第43章 阻攔

    七日后, 早朝。

    ‘從天而降’的新法如一顆巨雷,將朝臣炸的體無完膚。

    “陛下!”有人聲嘶力竭:“祖宗之法不可變也!”

    “時鶴書!”有人顫顫巍巍:“你當真是妖媚惑主!”

    “太祖皇帝啊!太宗皇帝啊!你們快顯靈看看吧!”有人鬼哭狼嚎:“祖宗之法啊!我大寧三百年社稷江山要完啊——”

    本就在高壓下緊繃已久的朝堂徹底炸鍋,小皇帝看著下首或要撞柱, 或坐地哀嚎,或以頭搶地的群臣,不知所措。

    “諸君, 是要以死明志嗎?”

    輕緩的聲音打斷了干嚎,時鶴書平靜地看著滿地朝臣,勾起唇角, 露出一個清淺的笑。

    朝臣:“……”

    朝臣:“…………”

    東廠的酷刑一百零八式在腦中閃回, 莫名被威脅到的朝臣皆有了動作。抱柱的朝臣默默松開了柱子,坐在地上的朝臣默默站起來拍了拍衣服, 以頭搶地的朝臣默默直起身正了正烏紗帽。

    “呃……”

    “其實……”

    “新法之事不宜操之過急……時掌印, 我們可以再談,再談。”

    時鶴書輕輕彎起眼睛:“談?”

    不巧,他不想談。

    新法沒有后退的余地, 時鶴書也不是會在大事上讓步的人。

    縱使群臣的反對與反抗層出不窮, 他們甚至拿出了太祖皇帝的《大寧祖訓》來壓時鶴書。但在時督主的鐵血手段下,不到一個月,那群滿心抗拒的朝臣便捏著鼻子暫時認下了新法。

    “我倒要看看他時鶴書能搞出什么名堂!”

    有官員硬著嘴說。

    但時鶴書并不在意他們的想法,亦不在意他們的看法,他近乎雷厲風行的設定了新法的試行點, 并處理掉了不少意圖動手動腳的官員。

    只是這還不夠。

    落實新法的終究是地方,大寧的國土很大,時鶴書的耳目不可能面面俱到, 且地方官員陽奉陰違也不是一次兩次。前朝早有變法因地方官員一己私欲而毀于一旦的前車之鑒——而前世他的建元新法,亦沒少被地方官員扭曲。

    因此, 縱使新法試行是在京城附近,時鶴書也處處盯著,并不忘處理某些有欺上瞞下先例的地方官員。

    白色的燭淚滾落,昏黃的燭火將人影映照于屏風上。子時的深夜總是靜謐的,除了沙沙的樹葉晃動聲,便只有書卷翻動聲。

    直到低低的咳嗽響起。

    胸腔內的刺痛令挺拔的腰身稍稍弓起,蒼白的手攥著帕子,掩住了鮮紅的唇。

    滴滴鮮血落到帕子上,似紅梅落雪,分外扎眼。

    蜷起的手輕輕松開,時鶴書垂眼注視著帕子上的血跡,一言不發。

    咳血是從近日開始的。

    或許是過分忙碌的緣故,這具已好了不少的身體在變法推行后又陷入了病痛的折磨。

    密密麻麻如針扎般的痛楚于時鶴書而言并不陌生,胸前的沉悶與喉間的腥氣也同樣熟悉。

    畢竟,這是他在前世每一日都會體會到的不適。

    殷紅的唇瓣似是開到陌路的山茶,修長的手指將帕子疊起,放到一旁。

    過分消瘦的手腕泛著淡淡的青紫,根根血管分明。注視著這只不久前被攥住的腕,時鶴書不禁憶起修復身體時景云的神情。

    那是慌亂,無措,與驚恐。

    縱使這幾分情緒很快被景云壓下,時鶴書也沒有錯過。

    毫無疑問,他的身體又變差了。

    甚至比前世同時期還要差。

    若硬要說的話,這具沉重且日漸消瘦的軀體,倒有些像前世建元四年,同樣在推行變法的他……

    思緒在飄遠前被拽回,胸腔的沉悶并未因幾滴血而散去,時鶴書閉了閉眼,又拿起了落在筆架上的毛筆。

    燃不盡的燭火在眼底跳躍,時鶴書將身體的不適拋到一旁,繼續伏案工作。

    同一時刻,偏殿內。

    月光灑在落了一地的佩劍與短刀上,坐在一旁的景云正在瘋狂翻閱一本極厚的精裝書。

    那精裝書做工精良,顯然不是大寧的產物,厚厚的封皮上印著三個龍飛鳳舞的字——《大纛旗》。

    景云一邊一目十行的翻閱這本在穿越前從未看過的大火網文,一邊在心中瘋狂辱罵原作。

    “該死的……”

    憑什么。

    已經確認了那讓時鶴書身體在一夜間急轉直下的不可抗力出現規則的景云怒火中燒。

    該死的不可抗力,該死的書!

    憑什么他的九千歲一定要按照這該死的原作去譜寫人生!

    明明一切都好起來了,明明他的九千歲身體情況已趨于穩定了,就因為原作中那位時督主在變法時已病入膏肓——所以他努力那么久才為九千歲養好的身體,便在一夜間恢復了原本的慘狀。

    憑什么。

    憶起今日那虛浮的脈搏與重病的提示,景云滿心都是澆不滅的殺意。

    憑什么真正的貪官污吏可以安然無恙,憑什么他的九千歲就一定要重病而亡,憑什么他的九千歲必須要用自己的性命去為那所謂男主鋪路……

    “我要殺了他。”

    書本重重合上,終于找到想要內容的景云恢復了面無表情。

    想要用他家九千歲的性命鋪路,也要先看看自己配不配。

    “只要殺了他,九千歲就可以……”

    落在書封上的手漸漸收緊,似乎想到什么愉悅的事,堪稱溫和繾綣的笑容浮現在景云臉上。只是那雙烏黑無光的眸子里倒映著銀刀,倒只顯得詭異與可怖。

    看著這樣的景云,系統沉默,系統驚恐,系統尖叫。

    刺耳的尖叫幾乎要刺破耳膜,在系統語無倫次的阻攔下,濃黑色的眸子愈發晦暗。

    “不可以?”

    “為什么不可以。”

    劍眉蹙起,譏諷的笑浮在臉上。

    “因為他是主角?”

    指尖劃過銀刀,景云的聲音在瞬間冷下去:“憑什么。”

    高大的男人隱匿在黑暗中,他的身影若隱若現,似乎隨時都會到那貧苦的崇山峻嶺中,殺死還什么都不知道,便被授予天命的稚童。

    系統的語速越來越快,不知過了多久,沸騰的殺意終于有了平息的征兆。

    自系統口中確認了殺死那所謂‘主角’,只會給他的九千歲添麻煩的景云冷哼一聲。

    銀刀入鞘,他再次拿起了哪本書,如肌肉記憶般翻到了描寫時督主的部分。

    指尖撫過那堪稱殘忍的字跡,景云的眸子顫動著。

    書中的時鶴書不可逆的走向了屬于他的死亡,于冬日落下的仙鶴被掩入冰雪。

    但書外的時鶴書……

    “他不會死的。”

    景云的聲音很輕,亦很低,只像是喃喃自語,卻又帶著十足的篤定。

    時鶴書不會死的。

    他會活著,長久的活下去,看著這個國家在他的治下越來越好。

    如果誰敢阻攔他的九千歲活下去……

    黝黑的眸子里藏匿著瘋狂,景云牽起唇角,露出一個極盡溫潤的笑。

    那就請先去死吧。

    ……

    新法在京城周邊的推行很順利。

    百姓們雖不理解為什么換了新規定,但既然是官老爺說的,那不遵守或許就會被抓去關大牢,便也按部就班的做著。

    不是沒有人因新法而有怨言,只是有怨言歸有怨言,人總是惜命的。

    誰都清楚,在京城及其周邊有無數東廠耳目盯著官吏百姓的一舉一動,一有不對便會傾巢出動。在這樣的高壓下,那些抱怨的又有幾人敢真的陽奉陰違,不尊新法。

    而新法的試行并非一蹴而就。

    時鶴書預計的試驗時間是一年,從一個秋收到另一個秋收。

    但內閣首輔認為應更久些。

    身為朝堂上為數不多不站隊時鶴書,也不反對變法的存在,內閣首輔方絳可謂是一股清流。

    此時,這股清流正在督主府中,與時鶴書認真談論變法事宜。

    “一年是否有些太短?”

    這位并不年輕,甚至在前世時鶴書變法時早已逝去的內閣首輔捋著胡子,沉吟著。

    “本督覺得足夠了,方首輔。”

    時鶴書放下手中資料:“首輔,回望新元變法之際,中宗皇帝設立的新法試行區,便僅用了一年。”

    新元變法,是本朝第一次成功的變法。

    聽到時鶴書舉的例子,方首輔輕輕點頭:“那只在京城周邊試行嗎?是否有些太局限了。不需再去遠一些的地區……”

    “方首輔。”

    時鶴書掛著挑不出錯的淺笑,聲音輕緩:“鞭長莫及。”

    的確,新法若只在京城周邊試行,的確有些局限。

    但比起將試行區設到遠處,遠程指揮地方官員,還要面臨被扭曲法規的風險……時鶴書還是更愿意局限些。

    因地制宜可以待新法推行開再說,當下最主要的,是穩妥。

    “是我狹隘了。”

    方絳輕輕嘆道。

    “哪里。”時鶴書微垂著眼睫,抬手替方絳傾了杯茶:“方首輔自有方首輔的道理,是本督膽子小,只愿放在自己手下管著。”

    方絳自然不會將時鶴書的自謙當做真,可他還是配合打趣道:“瞧掌印這話說的……若是掌印膽子還小,那像我這種至今不敢邁出那一步的人,怕不更是膽小如鼠了?”

    時鶴書笑著輕輕搖頭:“方首輔啊……您就莫要折煞我了。”

    方絳擺擺手:“掌印乃是年少英才,以后還有大把光陰呢,就莫要與我這種老身子爭了。”

    大把光陰……

    長睫輕顫了顫,憶起昨夜嘔出的血,時鶴書笑了笑:“方首輔說笑了。”

    忽感疲憊的時鶴書并沒有什么與方絳繼續拉扯的想法,方絳亦是。

    身為朝堂上為數不多身居高位的獨臣,他本就不打算在時鶴書這里久留。畢竟,若他也被人誤以為投靠時鶴書就不好了。

    于是在又互相客套幾句后,方絳便起身道別。

    “景云,送客。”

    ……

    裊裊白煙自茶杯上升起,空空如也的會客廳內,清風穿堂過。白帕掩住了唇瓣,低低的咳嗽聲隨風而散。

    殷紅的唇輕輕抿起,注視著帕子上的點點血跡,時鶴書牽了牽唇角。

    ……他哪兒來的大把光陰呢。

    第44章 橘子

    隨著變法試行進行的如火如荼, 臨安也步入了深冬。

    京城,督主府。

    爐火噼里啪啦的作響,幾個橘子擺在爐子上, 景云用鐵鉤撥弄著炭火,時不時看向矮榻上正在翻閱古籍的時鶴書。

    半散的長發落了滿榻,微垂的桃花眸被纖長的羽睫遮掩。極度消瘦的人被繁復的衣袍包裹, 層層疊疊的衣物在他身上并不顯得累贅,甚至那毛茸茸的兔毛滾邊還襯得他似一只垂耳白兔,乖巧可人。

    看的人有摸一摸的欲望。

    縱使冬日的到來又誘發了寒癥, 但經過幾個月的溫養, 時督主雖依舊身嬌體弱,比起前些日子的三步一咳血還是好了不少。

    景云無聲復盤著時鶴書的身體狀況, 并整理著自己近日拿出的藥方, 思索要不要再調整一番。

    書頁翻動聲輕巧,夾雜在風聲與炭火聲中。

    北風卷著雪花過境,清甜的烤橘子香氣彌漫在屋內。

    景云戳了戳那幾只橘子, 覺得可以了便將其拿下, 細細剝好,放到精致的小盤上獻給時鶴書。

    “九千歲,吃橘子。”

    懨懨的目光從書頁移到景云臉上,最后又落到橘子上。時鶴書注視著那盤皺巴巴的烤橘子,終是捻起銀叉。

    銀叉更襯得蒼白的指尖色調冷冷, 微垂的眼睫在臉上投下淺淡的影子,黃澄澄的橘子被叉子分開又插起,最后抵到了唇邊。

    淡粉色的唇瓣輕啟, 貝齒落下,汁水炸開, 甜膩彌漫在舌尖。

    好甜。

    煙灰色的眸不自覺彎了彎。

    喜歡。

    大寧的京城不同于前朝,坐落于北方,因此冬季果蔬格外珍貴。督主府倒是不缺這些,只是天一冷時鶴書食欲更差,也吃不了什么東西。

    眼見著人日漸消瘦下去,景云便開始變著花樣的給時鶴書做滋補身體又美味的藥膳,又變著花樣的弄一些對身體好的可口小零食,只盼能將他的九千歲養的珠圓玉潤些。

    但盼望終究只是盼望,時鶴書此生大抵都與珠圓玉潤沒有關系。

    只見他吃了幾口烤橘子便放下叉子,取來溫茶輕輕飲了一口,便用帕子優雅地點了點唇角。

    而景云看了看盤中只少了小半個的烤橘子,又看了看拿起古籍繼續翻閱的時鶴書,終是笑著開口:“九千歲,屬下見廚房中午做了些桃花酥,可要拿來些嘗嘗?”

    “不必了。”時鶴書輕輕翻過一頁書:“未時季尚書會來,你派人去整理一下會客廳。”

    蜷起的手中出現了幾顆糖,景云將其輕輕放在時鶴書的手邊。他順從起身,端起盤子:“是。”

    ……

    冬季的時間總是走的悄無聲息。

    未時初,會客廳內。

    小太監將茶擺到桌上,又躬身退下。

    掃去身上落雪,季長明將手中暖爐放到隨侍手中,笑著走向時鶴書:“督公,近日可還安好?”

    時鶴書輕輕頷首:“本督一切都好,季尚書呢。”

    披風一揚,季長明坐到蒲團之上:“長明也一切安好,只是有些掛心督公。”

    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做工精良的匣子,落到桌上:“這是長明準備的謝禮,不是什么珍貴東西,還望督公收下。”

    謝禮?

    時鶴書微微揚眉,抬眼看向季長明。

    “予我謝禮做什么?”

    指節蹭了蹭鼻尖,季長明有些尷尬的笑了笑:“長明……治下不嚴,若不是督公提點,許現在還被蒙在鼓里。”

    聽出季長明指的是貪污軍餉之事的時鶴書輕聲開口:“并不是什么要緊事,季尚書不必如此掛懷。”

    季長明瞬間嚴肅起來:“是要緊事,督公。長明識人不清導致邊境出現……當然是要緊事。”

    的確是要緊事。

    只是為了安撫季長明才那樣說的時鶴書靜靜聽著,最后淡聲道:“你有心了。”

    季長明笑著說:“督公可要打開看看喜不喜歡?若不喜歡,長明再準備些別的。”

    “不必了。”時鶴書看著季長明,輕輕勾起唇角:“既是季尚書送的,我會喜歡的。”

    ……既是季尚書送的。

    ……我會喜歡的。

    眼睛不自覺睜大,呼吸不自覺停滯,心臟因這一句話而跳的亂七八糟。

    只見面前人那一雙明眸輕輕彎起,纖長的羽睫在眼尾拖出一條長線,蓄著笑意的唇帶著些許光澤,看上去水潤潤的……像蜜桃般。

    幾乎是在一瞬間,季長明的臉爆紅。

    斂了視線的時鶴書喚來小太監,將這個匣子收下。而在他又看向季長明時,看到的便是一個紅透了的季尚書。

    時鶴書:?

    時鶴書愣住了:“季尚書?”

    季長明回過神來,抬手捂住自己通紅滾燙的臉:“……無事。”

    時鶴書又喚來一個小太監:“去看看,可是炭火太足。”

    季長明掙扎著擺擺手:“無事,督公,只是我……”

    季長明深吸一口氣,粗暴地搓了把臉:“只是我想起那日,覺得有些對不起督公罷了。”

    時鶴書輕輕搖頭:“沒有什么對不起的,兵部即已捐糧萬石,此事便已過去了。季尚書,不必耿耿于懷。”

    季長明扯了扯唇角,沒再談起此事。

    北風呼嘯而過,不僅粗暴的將梧桐樹枝吹的噼啪作響,還卷著雪花重重撞在門上。

    玉白的手指端起茶盞,季長明一時分不清茶杯與時鶴書的指尖那個更白。他的目光追隨著時鶴書,看著茶杯被遞到唇邊,輕抿了一口。

    本就粉潤的唇沾上水光,只顯得更潤了。放下茶杯,時鶴書輕聲開口:“季尚書。”

    “本督今日喚你來,是有一要事要拜托季尚書去做。”

    季長明正襟危坐:“督公請講。”

    輕垂的眼睫掀起,凌厲的桃花眸被整個暴露出來。時鶴書注視著季長明,聲音輕緩,卻又不容質疑:“本督欲重啟神機營。”

    大寧神機營,是由太宗皇帝所建立的火器營,原是京軍三大營之一,戰無不勝。卻于英宗皇帝在位時荒廢頹靡,后在新元變法中被廢除,并入其余兩大營。

    自神機營荒廢后,大寧火器便停滯不前,到現在軍營里還用著太祖皇帝打天下時的火器。

    縱使保養的再好,幾百年過去,那些火器也會殘破不堪,再用不得。更何況,大寧對火器的保養也不得當,它們早就成了破銅爛鐵。

    這樣的破銅爛鐵,要怎么上戰場。

    而未經過火器訓練的大寧士兵,又要怎么用那些破銅爛鐵打敗北俾與西戎。

    時鶴書設建元新法,變革上下,不只要平內憂,亦要除外患。

    北俾與西戎對大寧虎視眈眈,大寧絕不能坐以待斃。

    縱使當下大寧的國力還不足以與它們正式開戰,但五年后呢,十年后呢,十五年后呢。

    總有一天,大寧會與北俾及西戎開戰。

    若是到那時再臨陣磨槍,重啟神機營,緊鑼密鼓的練兵,也來不及了。

    回想前世不攻自破的戎邊軍隊,與如紙般單薄的護城軍,時鶴書的目光微沉。

    大寧絕不能落得國破家亡的地步。

    而聽到重啟神機營,季長明愣了愣。

    “督公,這……”

    身為兵部尚書,季長明自然也聽過戰無不勝神機營的名聲,也大概明白了時鶴書為何要重啟神機營。

    只是……

    太祖皇帝與太宗皇帝都是馬上皇帝,在這二位手下戰無不勝的神機營到了他們手里,還會戰無不勝嗎?

    “本督不需要神機營戰無不勝。”

    似乎是猜到了季長明的所思所想,時鶴書緩聲道:“本督只需要神機營。”

    蠻族缺鐵缺銅,鍛造技術亦比不上中原,因此善弓而不善火器。

    時鶴書翻閱過史書,亦從景云那里得到過后世的火器圖紙,他清楚火器的力量不容小覷。

    但大寧當下的士兵善火器者亦是百中取一,精于火器者更是萬里挑一。

    可只要重建了神機營……

    大寧的士兵無法與自草原上射鳥射兔子長大的蠻族士兵比弓法,那便用火銃,用瓷蒺藜。

    時鶴書沒有對季長明訴說自己的想法,他只是平靜開口:“本督的人于多個布政司又發現了銅礦,大寧不缺銅了。”

    季長明呼吸一滯。

    新元變法為何要取消神機營,就是因為大寧缺銅啊!

    當時大寧的銅連鑄錢都不夠,甚至不得已重啟了太祖皇帝的大寧寶鈔,哪來的銅給神機營做武器啊!

    神機營的關閉本就是缺銅導致的不得已,但要是不缺銅——

    “督公放心。”

    清楚重啟神機營會是多大功績的季長明緊繃著身體,卻壓不住因興奮而產生的細微戰栗:“長明定將此事辦的漂亮!”

    時鶴書輕輕頷首:“你做事,本督放心。”

    督公信任他……

    得到這個回答的季長明的臉都有些漲紅,他在腦中構思著這件事該去尋誰,又該去怎么做,越想越激動。

    到最后,他直接猛地起身:“督公!長明認為此事宜早不宜遲,就不多留了,督公多多保重!”

    時鶴書被他激昂的語氣弄的愣了愣。看著季長明雄赳赳氣昂昂離開的背影,時鶴書緩緩眨了眨眼。

    嗯……

    倒也不錯。

    屋外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雪,時鶴書披上披風,捧著暖爐,搭著景云的手走到了門前。

    注視著洋洋灑灑落下的雪花,時鶴書輕嘆了口氣。

    “你愿意去神機營嗎?”

    輕緩的聲音引得景云頓了頓。

    神機營……

    縱使時鶴書沒有解釋過,學過歷史的景云自然也清楚這是什么。他垂下眼簾,微微俯首道:“九千歲,屬下才疏學淺……不善火銃。”

    時鶴書輕輕點頭:“我知道。”

    大寧將士中善火銃者都少之又少,何況,景云也并非是大寧子民。

    眼睫輕輕掀起,時鶴書看向景云:“但,你愿意學嗎。”

    “本督缺人。”時鶴書直接道:“你若愿意學,本督可以送你去神機營。”

    “你愿意嗎?”

    愿意嗎……

    景云的呼吸沉了三分。

    身為守法公民,他此前從未接觸過槍,但若是學會了,他就可以更好的保護九千歲。

    景云很清楚,他在這個世界活著的意義就是為了九千歲,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九千歲,如果不能成為九千歲身邊最強大的人,如果不能保護九千歲……

    那他不如去死。

    不自覺攥緊掌心柔軟的手,景云的喉結滾了滾。

    “屬下……愿意。”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回答。

    第45章 鼎甲

    重建神機營并不是一件易事, 哪怕不少地方都有時督主打通關竅,季長明也忙到了初春。

    消融的冰雪滋補了寒冬過后的土壤,微風拂過青草, 垂柳蕩過河面。春雨淅淅瀝瀝的落下,打濕了趕考學子的衣袍。

    春闈的到來遮掩了重啟神機營的光彩,卻掩不住親手促成這一切之人的喜悅。

    京城, 督主府。

    “督公!成了!神機營成了!”

    男人有力的手臂圈住了青年纖細的腰,在景云陰鷙的目光下,極度興奮的季長明像只搖著尾巴的大狗, 將時鶴書抱到了懷里。

    “季尚書, 你——”

    話音未落,煙灰色的眸子驟然睜大, 不知怎么擺是好的手在瞬間抓住了身前人的衣服。

    “督公!終于成了!哈哈哈哈!成了!”

    季長明哈哈大笑著。將時鶴書猛地抱了起來, 并原地轉了三圈。

    騰空的感受并不算好,至少時鶴書不喜歡。但被季長明的情緒感染,時鶴書竟也柔和了眉眼, 輕輕笑了起來。

    “恭喜你, 季尚書。”

    時鶴書輕嘆了口氣:“所以可以將我放下來了嗎?”

    被喜悅沖昏頭腦的季長明這才認識到自己做了多么冒犯的舉動,那張俊朗的臉在瞬間漲紅,季長明近乎慌亂的道了聲歉,將時鶴書小心地放了下來。

    輕巧落地的時鶴書在景云的幫助下理好了衣袍,隨后又抬眼看向略有些無措的季長明:“季尚書, 神機營選址可定下來了?”

    季長明低咳了一聲:“神機營的原址并入了兩大營,長明便打算在兩大營旁的空地上重建神機營。督公覺得如何?”

    時鶴書輕輕頷首:“兩大營旁……不錯。今歲國庫充盈,你大膽去做便是。”

    被委以重任的季長明俯身行禮, 眉眼彎彎:“是,督公。”

    重建軍營非一日之功, 時鶴書將此事繼續全權交予季長明,自己則在忙著殿試事宜。

    大寧科舉分四輪,為童試,鄉試,會試,殿試。

    鄉試與會試因在秋春兩季,故又被稱為秋闈與春闈,而隨著春闈結束,便是萬眾矚目的殿試。

    歷代殿試本都是由圣上親自主持,只是當今圣上年幼,太后又潛心禮佛不問世事,殿試便由時鶴書一手操辦。

    由宦官主理殿試實在是亙古未有,朝堂上竊竊私語不斷,可卻無人敢明面上對時鶴書如何。

    最終,他們只是行禮道:“督公英明。”

    隨著季長明那邊緊鑼密鼓的安排,殿試也在緊張又壓抑的氣氛中到來。

    讀書人多心高氣傲,年紀輕輕便考取功名的讀書人更是如此,在得知主持殿試的不是陛下,而是那位惡名遠揚的東廠提督時鶴書時,三百多名貢生臉齊齊黑了。

    “當真是奸宦,呸!”

    茶樓內,有貢生如此低罵:“越俎代庖,目無禮法!若太祖太宗皇帝得知了他的所作所為,怕不是要顯靈將他扒皮抽骨!”

    “是極是極,若當真是那奸宦主持,我便告病不去了!”

    “張兄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我也不去!”

    “我也是!”

    一群貢生在茶樓里七嘴八舌的表示著對奸宦的唾棄,勢要憑著少年意氣與邪惡勢力對抗到底。

    而邪惡勢力時鶴書聽著東廠太監的匯報,低笑了一聲:“呵。”

    東廠太監擔憂道:“若是貢生皆如此,殿試當日恐……”

    奏章輕輕落下,時鶴書掀起眼簾:“他們費勁千辛萬苦考取功名,為的不就是除本督這樣的奸宦?”

    東廠太監的臉抽了抽。

    時鶴書漫不經意:“陛下年幼,哪怕再過三年也無法親政。那些貢生又有幾個三年,又有多少真的愿意放棄功名利祿與大好青春,只為讓本督面子上過不去?”

    “比起損己害人,他們大抵更愿意入朝為官,再與本督作對吧。”

    時鶴書的聲音輕飄飄的,卻聽得東廠太監悚然一驚。

    “那督公的意思是……”

    “不必管。”時鶴書平靜道:“若當真有骨氣放棄,本督也不會將他們如何。左右掀不起什么風浪,便隨他們去吧。”

    時鶴書沒有管這些貢生的意思,而如時鶴書所料,那些貢生也未掀起什么波瀾。

    甚至殿試當日本該來的三百一十八個貢生,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這……”

    曾口出狂言說不來了的貢生面面相覷。

    最終,他們選擇假裝互不認識,雙雙轉過頭去,一臉嚴肅的隨著禮部官員指引,分列于丹墀的東、西兩側。

    鴻臚寺卿請升殿,小皇帝身著常服,板著張小臉御殿,隨后鳴鞭。

    貢生行叩拜禮,而小皇帝虛虛抬手。

    “諸卿,請起吧。”

    稚嫩的聲音自高臺上傳來,本以為會聽到如毒蛇般尖細嗓音的貢生們一愣,隨即大喜。

    他們就知道!那奸宦果真沒有那么大膽,真的將陛下取而代之!主持殿試!

    歡欣鼓舞的貢生們按部就班地叩拜忠烈先賢,隨著禮部官員的指引抽題入座領卷,又行叩拜禮后開始提筆答題。

    而一襲織金蟒袍,頭佩三山帽,端坐于小皇帝下首的時鶴書唇角蓄笑,靜靜看著這一切。

    真是……

    好懂至極。

    那群貢生雖在殿試前私下里吵吵嚷嚷,一副大義凜然要為國除奸的模樣,卻也分的清孰輕孰重。他們于殿試時無一不是分外乖覺,未惹出什么亂子與差錯。

    “諸舉人對策畢,詣東角門納卷而出。”

    沉悶的鐘聲響徹京城。

    殿試結束了。

    隨著考生離開奉天殿,時鶴書也悠悠起身,向小皇帝行了一禮:“陛下,臣也先行告退了。”

    小皇帝抿了抿唇:“督公、督公不留下來閱卷嗎……”

    時鶴書輕笑了笑:“閱卷有閱卷大臣,臣會與陛下一同劃分鼎甲,陛下不要怕。”

    小皇帝怯怯地點了點頭:“好……督公路上、路上注意安全。”

    時鶴書俯下身,溫柔地摸了摸小皇帝的頭:“陛下也是,好好休息,不必太過勞心。一切都有臣在呢。”

    小皇帝輕輕抱了下時鶴書的腰,依依不舍:“督公、督公明日早些來……朕會想督公的!”

    時鶴書彎起眉眼:“臣也會想陛下的。”

    笑容在轉身的瞬間消失,邁出大殿,殘陽暖暖的灑在身上。

    馬車平穩的自皇城駛向了督主府,時鶴書搭著景云的手,緩步下了馬車。

    那些貢生們收到消息并不算準確,時督主可從未要主持殿試——畢竟主持殿試只需坐在那里便可,時鶴書從不會在不必要的地方剝奪象征小皇帝帝王身份的行為。

    他要做的,是定鼎甲排名。

    小皇帝今年不過十歲,還未到親政的年紀,自然也不能欽定鼎甲。

    而小皇帝不能做的事,便由時鶴書來做。

    縱使自大寧開國以來,歷任鼎甲都由陛下欽定,從未有過官員、更不要說是宦官插手的先例。

    但,那又如何呢。

    他開的先例還少嗎。

    第二日,巳時初。

    早朝并未為殿試讓路,而自早朝結束群臣散去后,留在宮中的時鶴書便收獲了一個撲到他懷中的小皇帝。

    “陛下,可用過早膳了?”

    時鶴書被小皇帝拉著手,微微俯身,語氣輕柔的問。

    小皇帝點點頭,眼睛亮晶晶的:“朕、朕用過了!督公呢?”

    胃里空空,飲過茶水便入宮的時鶴書臉不紅心不跳:“臣也用過了。”

    小皇帝心滿意足地彎起眼睛:“那便好!督公、督公身子弱,要多吃些、多吃些才是!”

    聽到這話的時鶴書輕笑起來:“陛下年歲小,也要多吃些才是。”

    小皇帝點點頭:“朕多吃,督公也多吃!”

    說罷,他牽著時鶴書的手,大步走向文華殿。

    文華殿內,已候著幾位讀卷官與大太監張德芳。而見時督主隨陛下一同入殿,那幾位讀卷官眼觀鼻鼻觀心,一聲不吭。

    至于大太監張德芳……

    “督主。”

    他微微俯身,向時鶴書行了一禮。

    時鶴書輕輕頷首,隨后張德芳又看向小皇帝:“陛下,請入座。”

    小皇帝坐到了龍椅之上,而時鶴書立在他的右側,靜靜注視著下首的讀卷官。

    淡漠且不含任何情緒的視線落在身上本不該有任何不適,但奈何看他們的人是權傾朝野的東廠提督時鶴書,讀卷官難免汗流浹背。

    但他們依舊勉強維持著體面,上前叩拜獻卷,朗讀文章。

    朗讀所用的時間不少,小皇帝都聽得打哈欠了,時鶴書依舊靜靜站在那里。

    他象是一尊玉雕的人,精致的眉眼凌厲,單薄的唇瓣微揚,不笑似也帶著三分意味不明的笑意。一襲紅蟒袍將白玉般的肌膚生生襯出了幾分血色,五爪蟒龍盤踞在肩頭,三山帽略有些壓眉眼,卻襯得他如出鞘的玉刀般鋒芒畢露。

    時間一刻一刻過去,隨著太陽攀上枝頭,讀卷終于結束。

    張德芳接過試卷獻到御案,小皇帝再度打起了精神。

    “督公。”小皇帝向里面挪了挪,拍了拍龍椅的一角:“陪朕來看。”

    下首的讀卷官大驚失色:“陛下!不可啊!”

    小皇帝學著督公教他的板起臉,冷冷看向下首官員:“朕想讓督公坐,有何不可。”

    讀卷官顫顫巍巍,但還未待他說些什么,時鶴書掃了眼龍椅,淡淡拒絕了:“不必,陛下。”

    小皇帝扁了扁嘴:“可是督公,站著好累的……”

    時鶴書:“……”

    時鶴書輕嘆了口氣:“無事,陛下,臣不累。”

    說罷,他將試卷取到手邊:“陛下,您先看……”

    “督公看就好了!”小皇帝點點頭:“督公選好的,就是朕選好的!”

    時鶴書:“………”

    察覺到下首官員那痛心疾首仿若看禍國妖妃視線的時鶴書:“……臣多謝陛下信任。”

    小皇帝確實將信任時鶴書做到了極致。

    時鶴書選出來的鼎甲,小皇帝連文章都沒看便拍板認同了。

    “督公選的好!和朕想選的一模一樣!”

    時鶴書:“…………”

    無視下首整張臉都扭曲了的讀卷官,時鶴書閉了閉眼。

    罷了。

    時鶴書努力平復心情,又努力牽起唇角,放柔語氣:“既如此,臣便定下了……”

    小皇帝小手一揮:“好!”

    時鶴書:“……”

    你到底和誰學的。

    第46章 十環

    朝為田舍郎, 暮登天子堂。

    隨著天子唱名,長安門外放榜,不少趕考學子的人生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薛且清就是如此。

    他中了。

    看著金榜上的名字, 薛且清的眼睛緩緩瞪大。

    他中了!

    呼吸不自覺停滯,家中貧苦,獨自進京趕考薛且清迫切的想要找人分享他的喜悅, 卻在回眸時看到一輛馬車駛過長安門。

    那馬車裝潢精致,卻并無圖騰標識,不像京中高官貴族們的馬車。

    不知怎的, 薛且清卻沒有移開落在馬車上的視線。只見一柄折扇撩起了窗簾, 鑲嵌著青玉的扇柄被白玉般的手輕握,一雙仿若菩薩目的明眸微垂, 注視著這熱鬧的人世間。

    砰、砰砰。

    心跳的似乎更快了。

    薛且清被人拽住了手臂, 那人在他耳邊問他有沒有考取功名,但聲音卻好似隔了層薄紗,無法進入薛且清的大腦。

    似乎是察覺有人正在看他, 車上人的眼睫輕輕掀起。那雙煙灰色的眸子落在了薛且清身上, 愣了愣,又緩緩彎起。

    他似乎笑了。

    他似乎……為我笑了。

    薛且清恍惚的想。

    “公子!你不喜歡我家大女兒我家還有二女兒!二女兒不喜歡還有三女兒!我家女兒都……”

    隨著馬車漸行漸遠,薛且清終于回過神來。

    感受著手臂上的巨力,他偏頭看向正唾沫橫飛試圖榜下捉婿的富翁,微微抿唇, 打斷了對方的話:“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我輩還未為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如何能談兒女情長。望貴女另覓佳人,白頭到老。”

    富翁:“……”

    富翁看看薛且清那張僅次于探花郎的臉, 又看看他寫滿認真的眼睛,默默松開了他的手臂。

    “呃……呵,呵呵。借君吉言,借君吉言。”

    說罷,富翁轉身便走,并低聲自語:“還‘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哪有功成名就還不成親的,怕不是讀書讀傻嘍。”

    這種傻子,可不能許配給他女兒。

    而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傻子的薛且清眺望著馬車遠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

    京城,督主府。

    驚鴻一瞥的前世熟人并未在時鶴書的心頭留下濃墨重彩,而隨著殿試放榜結束,進士們都在吏部官員的劃分下入朝為官后,神機營的重建也走向了尾聲。

    “明日,隨本督去神機營。”

    青衣包裹著瘦削的身體,如山水畫般的眉眼細膩,粉潤的薄唇輕啟,玉白的指尖逗弄著落在窗沿上的鳥兒。

    “是。”

    落在身側的手輕輕蜷起,景云的目光從那粉櫻般的唇移到了微垂的長睫之上。

    不知為何,時鶴書總是習慣垂著眼,那雙明眸似乎永遠都是垂柳下的湖面,若隱若現。

    春風卷著竹葉打了個卷,鳥兒很快飛離了窗邊。

    從寬大袖口探出的細腕不堪一握,根根分明的血管在蒼白的皮肉下格外明顯,骨節分明的五指拿起小刷,掃去窗沿上的粟米。時鶴書抬手,輕輕關上了窗。

    ……

    日月交替,光陰輪換,一日光陰很快過去。

    翌日,神機營。

    難得換上勁裝的時鶴書更瘦了,過分纖細的腰似景云兩只手便能圈過來,皮靴包裹下的小腿更是比景云的手臂還要細,好像一折便會斷掉。

    握住掌心冰冷的手,景云仔細地護著時鶴書。

    “九千歲,小心。”

    長馬尾在身后輕晃,時鶴書輕巧地躍了下去,像是一頭靈巧的鹿。

    他今日似乎心情很好,在將手自景云的掌心抽出后,他又快走了兩步,回眸看向景云。

    時鶴書本就生了張雌雄莫辨的面容,此時被長馬尾模糊了性別后,更是生的像誰家心血來潮女扮男裝的小姐。

    日光柔和了他的眉眼,那雙本如一潭死水的眼眸似變做了令人春心蕩漾的西湖,幾乎要將景云溺死在其中。

    “景云?”

    黑衣青年仿若一根死木樁,呆呆愣愣的站在馬車旁。

    時鶴書微微偏頭:“何故不走?”

    清潤的聲音令景云瞬間回過神來,他深吸一口氣,無比慶幸今日紅日耀眼,遮住了他通紅的耳根。

    “抱歉,九千歲。”

    高大的男人小跑到了青年身旁,微微俯首:“屬下方才不小心看愣了。”

    時鶴書輕笑一聲:“你啊……看什么看愣了?”

    風吹發動,注視著嫣然一笑的身前人,景云抿了抿唇,不自覺俯下身去:“看……”

    “景云!”

    在景云還未逼近時鶴書的面龐時,一個如子窠般的人猛地沖了過來,一個飛踢將他踹到一旁。

    燭陰如同護母獸的小崽,張牙舞爪道:“你剛才要對督主做什么!”

    被踹的手臂隱隱作痛,景云陰沉著張臉,注視著取代他位置站在時鶴書身前的燭陰:“……我要做什么?”

    “呵。”

    “你覺得我要做什么?”

    燭陰咬著牙,好半天沒說出話。

    而景云又冷笑一聲。

    “齷齪。”

    景云冷冷甩下兩個字就要去拉時鶴書,燭陰瞬間炸毛:“你——!”

    他恨不得一刀砍斷景云不老實的手,只是,不可以。

    景云也是督主的親信,他動不得。

    燭陰氣的面具都歪了,他扶正自己的儺面,委委屈屈的回頭看向時鶴書:“督主,他剛才……”

    在時鶴書的注視下,原本想說景云不懷好意,想說景云就是一直裝模作樣的大尾巴狼,目的就是把他的督主叼回窩里的燭陰忽然說不出口了。

    不知想到什么,面具下的臉忽晴忽陰,燭陰默了半晌,默默伸手欲要圈住時鶴書的腰:“督主,軍營重地,可不可以不要讓他陪著督主入營啊……屬下保護督主好不好。”

    看出他們在鬧,但并不清楚他們在鬧什么的時鶴書抬手,推開似要貼到他身上的燭陰:“燭陰,本督昨日不是與你說了,會有一人與你……”

    “是他?!”

    時鶴書微微頷首。

    被推開的燭陰又氣又委屈,他狠狠瞪了一眼景云,隨后低頭低聲道:“屬下還以為是竹青……”

    畢竟竹青那小胳膊小腿,也就能拉弓射箭玩火器了。

    時鶴書沒有對這個美妙的誤會解釋些什么,他只是掃過陰笑的景云,又看過垂頭喪氣的燭陰,淡聲開口:“走吧。”

    燭陰和景云的關系確實差到了極致。

    燭陰看不上景云裝模作樣,景云也看不上燭陰裝嫩賣乖。

    死裝。

    景云在心底暗暗罵道,并自覺不經意的占據了時鶴書的右手邊。

    晚了一步的燭陰翻了個天大的白眼,無聲占據了時鶴書的左手邊。

    而左右為男的時鶴書毫不在意,他行至軍營門前,取下腰間督主令展示給門衛,并在瞳孔地震的門衛目送下帶著兩個下屬踏入了軍營的大門。

    “督公!”

    因一些瑣事絆住腳的季長明姍姍來遲:“抱歉督公,長明來遲了。”

    時鶴書搖頭:“無事。”

    聽到這話,季長明的臉上終于露出一個笑容。

    “督公,這兩位……”

    他看向時鶴書右邊的景云,又看向時鶴書左邊的燭陰,臉上笑容不自覺加深了些,語氣卻稍顯遲疑:“是您帶來充盈軍營的那兩位嗎?”

    “嗯。”時鶴書頷首:“先試火銃吧。若沒有那個天分,也不必強求。”

    季長明輕快應聲:“督公,請隨長明來。”

    神機營的營地很大。

    除去常規軍營慣有的那些外,神機營內還有一處特殊的靶場。

    而時鶴書一行人的目的地,便是那個靶場。

    他們來的時間不是軍營士兵訓練的時間,因此靶場上空無一人,唯有幾只貓兒趴在日光下梳理毛發。

    已介紹了一路的季長明繼續介紹道:“哦,這是我們軍營養的貓,防鼠患的。”

    那幾只貓似乎確實是抓鼠能手,一只只都肥嘟嘟的。此時見人來,也頗為熱情地伸了個懶腰爬起身,踱著貓步晃晃悠悠地走了過來。

    季長明驚喜道:“它們平時可懶了,見人來也不走,往往都要士兵把它們搬走。今日這是……”

    然后他就眼睜睜看著那幾只貓走向了時鶴書,不僅用毛茸茸的身體去蹭時鶴書,還用尾巴勾時鶴書的小腿。

    時鶴書:“……”

    季長明:“……”

    景云和燭陰的目光死死鎖在了那幾只貓身上,只是能嚇醒飛鳥的目光嚇不退貓兒,甚至有貓頗為得意地倒在了時鶴書身前,做了一枚攔路貓。

    季長明:“……”

    季長明干笑了兩聲:“督公,我這就把它搬走。”

    說著,季長明俯下身,像搬一塊巨石般雙臂用力,將那肥碩的貓搬到了一旁。

    被搬走的貓喵喵叫著,在落下后又走向了時鶴書,依舊不依不饒地倒在了地上。

    時鶴書:“……”

    季長明:“…………”

    時鶴書輕笑一聲:“它倒頑皮,罷了。”

    時鶴書蹲下身,挨個摸了摸身邊的貓,手指陷入柔軟的毛發,心滿意足的貓兒叫的更大聲了。

    “哪只貓發春了!”

    不知哪個將軍練兵時被吵到,暴躁喊道。

    這話喊得實在大聲,默了半晌,季長明也不自覺笑了起來。

    他向時鶴書伸出手,時鶴書搭著他的手站起了身。而那幾只貓兒雖依舊纏著時鶴書,卻沒再做擋路貓,只是跟在時鶴書的腳邊一步一履,時不時伸爪夠夠飄揚的發帶。

    倒也可愛。

    唇角蓄笑,時鶴書垂眼注視著那幾只柔軟可人的貓。

    而一旁的燭陰與景云對視一眼,火光四射。

    “你們去取火銃吧,不會用的……”

    季長明立刻接上:“我可以教你們。”

    時鶴書輕輕頷首:“不會用的去請教季尚書。”

    ……

    不恥下問是一種好美德。

    注視著似乎與時鶴書相談甚歡的季長明,景云勾著唇角,上前請教道:“季尚書,我與燭陰都未用過火銃,怕出什么差錯。可否由您……”

    季長明立刻直起身:“嗯?我來演示一下?可以。”

    季長明接過火銃,在燭陰與景云的包圍下開始安子窠,上閥,最后瞄準草靶射出。

    九環!

    季長明看著草靶上的彈孔,含蓄的笑了笑:“我不算擅長火銃,射的不太好。”

    九環……

    景云笑著接過槍,安上子窠,上閥,瞄準草靶。

    七環!

    “哈。”

    燭陰沒忍住,笑出了聲。

    景云冷冷看他一眼,心上卻并不在意。

    畢竟這是他兩世人生中第一次接觸真槍,還是這樣古早的火銃,射的不好很正常。但沒關系,他有足夠充分的游樂場射擊經驗。

    景云確信,自己一定會比燭陰射的好。

    抱著這樣的決心,景云再度安上子窠,上閥,瞄準草靶。

    十環!

    季長明的眼睛亮了亮。

    “督公,我看這位小兄弟天賦異稟,很適合我們神機營!”

    燭陰聽到這話,也摸起了槍。

    他學著季長明行云流水的安上子窠,上閥,瞄準草靶,隨后射出。

    十環!

    季長明眼睛更亮了:“督公……”

    “砰!”

    景云再度射出一槍,十環。

    “我看……”

    “砰!”

    燭陰,十環。

    “真的……”

    “砰!”

    景云,十環。

    “特別……”

    燭陰,十環。

    他們兩個人好似比起了賽,在那輪番對著靶子射擊,一環一環接一環,草靶的中心都被火銃射出了個巨大的空洞。

    季長明:“……”

    時鶴書:“……”

    時鶴書閉了閉眼,面無表情:“好了,停。”

    第47章 問題

    幾乎是在瞬間, 燭陰與景云雙雙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如收起獠牙的獵犬,對著主人俯首賣乖。

    因頻繁槍聲而炸毛的貓窩在時鶴書的腳邊, 季長明看看那兩只被殘忍蹂躪過的靶子,又看看一副乖覺模樣的兩人,一時無言。

    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最終也什么都沒說,只是默默收起了景云與燭陰手中的火銃。

    景云與燭陰不出意料的進入了神機營。

    “你們既是督公的人,便不需住在軍營, 只要每日訓練時來營中報道便是。”

    在臨別時, 季長明拿出了兩個通行令牌,并告知了他們軍營每日的訓練時間。

    自此, 燭陰與景云都成為了神機營的士兵, 并開始了日復一日的枯燥訓練與……

    良性競爭。

    燭陰與景云本就天賦異稟,且又互看對方極不順眼。因此在軍營中,他們不是在爭第一, 就是在爭第一的路上。

    而爭強好勝的氣氛是會蔓延的, 更何況還是軍營這種地方。

    幾乎全是新兵的隊伍個個都不服輸,也個個不愿屈居人后。于是他們每天都在拼命訓練,只為壓過那兩個瘋子,爭得屬于自己的第一。

    季長明提及此事時笑的嘴都合不攏:“督公,當下他們所在的隊伍都要比得上五軍營了!”

    五軍營, 大寧精銳中的精銳。

    時鶴書垂眼輕笑:“還是多虧季尚書慧眼識英才,才沒讓兩個好苗子埋沒在本督這里。”

    “不!”季長明睜大眼:“怎么會是我的功勞,分明就是督公!一開始也是督公要送人來的!長明如何能搶督公的功勞。”

    “而且……在督公這里, 又怎么算得上埋沒。”

    季長明低聲卻又堅定,而時鶴書看了看他, 低笑一聲:“季尚書啊……”

    彎彎的眉下是彎彎的眼,垂下的長睫仿若珠簾,一雙明眸若隱若現。水潤的唇輕輕抿起,時鶴書笑的含蓄又內斂,像古畫上含羞帶怯的美人。

    季長明注視著時鶴書的唇,耳根不自覺攀上了幾分熱意。

    他有些慌亂的移開視線:“對了,督公可要去看看他們是如何訓練的?”

    茶杯抵上了唇瓣,水潤的粉唇被壓出些許肉感,時鶴書輕抿了口茶,思索片刻后緩聲拒絕:“本督近日都沒有時間,怕是要辜負季尚書的美意了。”

    季長明雖有些失落,卻也應聲道:“那長明便等督公有時間了,再尋個好日子與督公去軍營!”

    時鶴書放下茶杯,輕聲應下:“好。”

    ……

    時鶴書的確很忙。

    或者說,他一直都很忙。

    當今的天下大事皆要從時督主的案上走一遭,而有不少小事亦會被官吏匯報給他。

    除此之外,時督主還要盯著逐漸臨近尾聲的新法試行,已確保不會出什么差錯與亂子。

    要忙的事太多了,要做的事也太多了。君不見一日共十二個時辰,時督主恨不得連吃飯睡覺的時間都不要,盡數用來處理公務。

    而就在這樣無休止的忙碌中,時間慢慢來到了夏末。

    建元三年的夏天,是一個多雨的夏天。

    淅淅瀝瀝的雨水落下,砸到地面的水洼中,濺起不大的水花。

    梧桐樹的樹葉被雨水砸落不少,此時它垂頭喪氣的立在風雨中,倒有幾分去歲酷暑時的萎靡。

    油紙傘接著豆大的雨滴,馬車迎著雨幕,自督主府駛向了城外。

    大寧,順天府,北通州。

    京城雖是大雨,但北通州卻并未下雨,只是依舊陰沉著天,大片大片的烏云摞在一起,似藏著雷公電母。

    “聽說,北通州新來的判官常來新法試行區?”

    在翻看新法的試行成果時,忽然想起此事的時鶴書順口問道。

    北通州知州搓著手,有些無措道:“薛判官是農家子出身,就對這些感興趣。他閑時也常來幫農人理田,并未影響到新法……還望督公莫要怪罪。”

    時鶴書微微揚眉:“哦?”

    透過州府的窗欞,時鶴書遠遠望向試行區:“那位薛判官此時,在何處?”

    或許是天子腳下的緣故,北通州并無過多需要薛判官忙碌的事。

    大部分時間,他都在田地里。

    因新法的重點有關田地,所以知州也并未阻攔他,只是讓他不要違逆督公的意思。

    “自然不會。”

    憶起曾聽說的督主事宜,薛判官緊繃著臉,嚴肅答道。

    他還不想死。

    身為自田地長大的書生,于今歲考取功名的薛判官并沒有忘本。他靠向官府借貸安置了家產后,便將家中老母接到了北通州。

    家鄉的親朋都說薛判官的母親李氏是個有福的,李氏也這樣覺得。

    此時,她坐在田埂樹蔭下,看著田地里幫著老農理田的薛判官,笑的眉眼彎彎。

    鄉間小路比不上京城,馬車搖搖晃晃地駛到了田地旁。

    雖清楚馬車里下來的都是貴人,但正在理田的老農見到知州與那過分眼熟,隔三差五便來看看的美貌貴人,也沒了最初的惶恐,依舊在自己做自己的事。

    “督公,那位便是薛判官。”

    時鶴書搭著景云的手下了馬車,包裹著纖細小腿的黑靴落到了泥濘的地上。

    順著知州指的方向,時鶴書遙遙望去,便看到了一過分熟悉的身影。

    ……薛且清?

    細眉微微蹙起,時鶴書注視著那忙碌的身影。

    前世在他將其提拔為詹事府詹事前,他不是庶吉士嗎?

    怎么今生卻成了一個小小的判官?

    落在景云掌心的手不自覺攥起,感受著手上的力度,景云也看向了那在田地間忙碌的人。

    “九千歲?”

    時鶴書回過神來,收回落在薛且清身上的視線。

    “李知州,請將他喚來。”時鶴書輕抬眼睫:“本督有話要問他。”

    在得知督公要見他時,薛且清是無措的。

    督公?督公為何要見他。

    薛且清愣在了原地,不敢置信的順著李知州來時的方向望去。

    “別看了,快走吧。”

    李知州握住薛且清的手腕,將其帶向了時鶴書的方向。

    “督公……為何要見我。”

    薛且清的心突突跳著,他惶恐的問李知州,但李知州也給不了他回應。

    他只能如是說:“哎呀,督公肯定有督公的道理,到時候督公問什么你答什么就是了,別怕,本知州給你撐腰!”

    薛且清更怕了。

    而隨著越走越近,田埂上的黛藍身影也愈發明晰。

    過分纖細的腰肢被宮絳勒出,自寬大袖口探出的是盈盈一握的細腕,修長的五指落在一旁黑衣男人的掌心。

    半散的長發順滑,此時正垂在身后,兩縷鬢發落在身前,皆帶著些許水汽與寒意,像是掛著水珠的柳條。

    鬢發旁那張仿若精致玉雕的面龐上,印著兩彎細細的柳葉眉。而柳葉眉下,是一雙凌厲且明亮的桃花眸。那雙眼眸似出鞘的玉刀,且帶著些許……微妙的熟悉。

    薛且清注視著那雙眼眸,莫名有些恍惚與出神。

    “薛判官。”

    看清正臉,確認了對方確實是前世那位由他一手提拔的詹事府詹事的時鶴書神色不變:“關于新法,本督有一些問題想問你。”

    薛且清瞬間回過神來,有些慌亂的垂下眼簾:“……督公請說,我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知。”

    看出他的緊張,時鶴書輕笑了笑:“薛判官不必緊張,只是一些小問題罷了。”

    觀察著這位與前世相似而又不同的判官,時鶴書收回落在景云掌心的手:“薛判官,本督好奇,你與新法區百姓的接觸多否?”

    沾著泥土的雙手揪上了衣擺,薛且清搓了搓衣角,有些遲疑:“還……還好?”

    那就是比較多了。

    對薛且清性情略有了解的時鶴書了然,隨后又問:“那是否有百姓,與薛判官訴說過新法的不便之處。”

    揪著衣擺的手更緊了,薛且清思索片刻,斟酌道:“的確有幾家農戶與我抱怨過……說這樣輪種很麻煩,有幾季種出來的東西也不是主食,為何官府要他們這樣種。”

    時鶴書并未對此解釋些什么,而是輕輕頷首:“還有嗎?”

    還有……

    薛且清垂下眼簾,聲音更低了些:“還有官貸,那些農戶不理解官府為何要放貸,說只有傻子才會主動去給官府欠錢,早晚被抓進大牢。”

    聽到這些話的時鶴書依舊平靜:“本督知曉了,可還有別的?”

    薛且清所說的這些,時鶴書早已料到,因此并不意外。

    畢竟在這個未開民智的時期,愚民永遠是最多的。而限制愚民去突破現有生活,了解知識的力量亦有很多。

    可愚民亦是人,是人就會有問題。但從沒有人為他們解答問題,因此不懂,不理解的他們自然會困在自己的思維里。

    時鶴書清楚這些,因此派出了官吏去解釋輪作的好處,去解釋新貸的優缺。

    只是沒有人聽,也沒有人信罷了。

    就像他在路上尋農人問新法相關,永遠會被恐懼的避開。

    雙唇輕顫了顫,薛且清想說沒有了,卻在那過分平靜的目光下再度回憶了起來。

    “還有……”薛且清抿抿唇:“我剛到北通州時曾聽說,那些富戶士族在新法試行剛剛下達時,大肆宣揚新法禍國殃民,并說新法就是為了讓百姓活不下去……引得人心浮動。”

    聽到這話,時鶴書輕聲道:“宣揚這些的富戶士族已被抄家,薛判官有心了。”

    抄家……

    第一次感受到時鶴書權力之大的薛且清微微睜大了眸,他注視著時鶴書,看著這位姿容俊美卻惡名遠揚的東廠提督輕嘆了口氣。

    “多謝你,薛判官。”

    時鶴書牽了牽唇角:“有勞了。”

    那雙本就熟悉的明眸在笑起后更是熟悉,薛且清幾乎不受控制的回憶起究竟在何時曾見過那雙眼睛。

    在哪里呢……

    時鶴書后來與李知州說了些什么,薛且清已經聽不清了。他只愣愣注視著時鶴書的眼,直到那纖細的身影被馬車吞沒。

    ……馬車。

    等等。

    馬車。

    隨著那輛沒有任何標識的馬車緩緩駛離,薛且清也瞪大了眼。

    那日,長安門外的……

    是督公?!

    ……

    那日與薛且清的交流,讓時鶴書再度將北直隸的所有試行區都核查了一遍,已確保沒有漏網之魚。

    同時,認清百姓懼怕多數官吏的時鶴書開始嘗試張貼告示,并派人多多宣揚新法對民生的好處。

    隨著多雨的夏季漸漸過去,時鶴書垂下眼簾,注視著桌上的新法試行總結。

    建元三年的秋,在不知不覺中到來了。

    第48章 火銃

    新法的試行很成功。

    而隨著結果被遞交御案, 新法被推行到了更遠的地區,問題也隨之出現。

    地方豪強士族抵制,貪官污吏動手腳。

    但都沒關系。

    朱筆落到筆架之上, 羽睫下煙灰色的眸子晦暗,時督主勾起唇角,露出一個清淺至極的笑。

    有問題, 就會有解決問題的辦法。

    不是嗎。

    ……

    日月交替輪回,時間慢慢走到了晚秋。

    秋風卷著樹葉落下,鬧市的竊竊私語掩不住宣讀詔書的聲音。

    “假傳新法者, 殺無赦。”

    高臺上, 人頭滾滾落地。東廠太監收起手中詔書,冷冷看著倒在地上的尸體。

    死有余辜。

    樹葉落到了血泊中, 又被黑靴毫不留情的碾過。

    這是東廠太監走過的第七個縣, 亦是他送上路的第二十一個官吏。

    督主仁慈,若單單只是假傳新法,督主是不許直接殺了的。但奈何走到現在, 他還沒遇到一個不是貪官污吏, 沒有另行惡事的官吏。

    呵。

    冷笑蓄在唇邊,無視驚恐的百姓,東廠太監坐上馬車,提筆在名單上劃去幾個名字。

    接下來,該去別處了。

    低調的馬車行駛在官道上, 自天空落下的漸漸從枯葉變做了白雪。

    秋冬的交替無形,失去生機的朽木被落雪掩埋。

    那是一個血色的冬天。

    一個個名字自紙上劃去,一具具尸體化作爛泥, 無數官吏在那個冬天走上了末路。而隨著冰雪消融,一切腐朽都化為了新春的養料。

    建元四年, 春。

    這似乎是一個美好的春天。

    隨著一顆顆人頭落地,大寧上下一時風氣肅清,不少未被處理掉的貪官污吏都開始夾著尾巴做人。

    而在這個春天,新法亦以燎原之勢蔓延到大寧的每一片土地,雖還未徹底扎根,卻也是極好的征兆。

    可這也是一個不太平的春天。

    北俾與西戎南下劫掠。邊境大小戰事不斷,百姓苦不堪言。

    京城,督主府。

    將調度士兵與撥糧撫民的奏書發下,時鶴書揉了揉隱隱作痛的額角。

    北俾與西戎的頻頻侵擾煩不勝煩,可大寧當下的國力根本無法支撐他們與蠻族正式開戰,一雪前恥。

    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有這些了。

    按在額角的手落下,閉了閉眼,時鶴書看向小太監:“王郅來了嗎。”

    小太監立即道:“王總管正在會客廳候著,奴婢這就喚他來。”

    “嗯。”

    得到準許的小太監腳步生風,而一刻鐘后。

    “督主。”

    高大的男人微微俯身,雙手獻上一塊被帕子包裹的東西。

    接過帕子又將其拆開,一小塊精鋼落到桌上。時鶴書端詳著那塊平平無奇的精鋼,耳邊是王郅略有些低啞的聲音。

    “督主,新的煉鋼術已成。只是按照那方法制火銃……”

    壯碩的男人似是有些難以啟齒,低低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炸膛。”

    眸光微頓,時鶴書看向滿臉憋悶的王郅。

    “炸膛?”

    王郅緊繃著臉:“督主有所不知,這精鋼制成的火銃形似游龍,分外美麗。但只要裝上子窠,便定會炸膛!已有幾個弟兄被炸傷了……”

    說到最后,王郅的聲音染上了三分哽咽。

    弟兄的慘狀在他的腦中不斷閃回,王郅低下頭,遮掩了那滴順著他眼角滾落的淚。

    就在粗糲的手指將要不著痕跡地擦去淚水時,一只干凈的帕子忽然闖入了他的視線。

    玉白的指尖透著微微的粉,疊的整齊的帕子被托在掌心。依舊清清冷冷,沒有任何多余情緒的聲音響起:“東廠會負責醫治他們,不必擔憂。”

    王郅受寵若驚地接過帕子,小心翼翼地擦去臉上淚珠,又頗有些猛虎嗅薔薇地將帕子收到口袋中:“有了督主的這句話……屬下與兄弟們便放心了!督主不必擔憂,我們兄弟們定然給督主試出炸膛的原因!”

    時鶴書:“……不必。”

    時鶴書收回視線:“送一只火銃來本督府上,炸膛的事本督找人處理。你們先養傷。”

    火銃是在當日下午送到的督主府。

    如王郅說的一般,這火銃通體流暢,線條凌厲,仿若九天之上的游龍,有一番別樣的美感。

    只是……

    蒼白的指尖微微用力,時鶴書扣動板機。

    “砰!”

    空槍的聲音引得時鶴書瞇了瞇眼,他輕彈了下槍口:“你會修嗎?”

    景云默了默:“……九千歲,屬下才疏學淺……不會。”

    細眉微微揚起,時鶴書若有所思地看向景云:“所以,你在獻禮時,既不會用火銃,又不會修火銃?”

    景云:“……”

    景云只覺得羞愧難當:“……是。”

    他恨不得找個地洞將自己活埋了,而時鶴書注視他片刻,輕輕笑出了聲:“原來如此啊……”

    煙灰色的眸子微沉,時鶴書沒有再說些什么。而是淡淡收回視線:“明日陪本督去神機營,帶上這個。”

    景云順著視線看向裝著火銃的長箱,微微頷首:“是。”

    ……

    翌日,神機營,神機處。

    身為聚集了來自朝中與民間奇人異士的地方,神機處在本就傳奇的神機營中,更是蒙上了一層奇異的色彩。

    推開大門,昏暗的屋子里僅有搖曳的燭火。

    這里似乎從沒有外人到訪,哪怕此時地上也堆滿了破碎的火器,以及各式各樣的工具。

    景云護著時鶴書邁過地上亂七八糟的東西,直直走到一張桌子前。

    “咚!”

    手中箱子重重落到桌上,佩著單片琉璃鏡的青年渾身一顫。

    “嘶……輕點,我的桌子都要塌了。”

    青年小心翼翼地扶了扶桌子腿,確認沒事后才松了口氣,起身越過景云,走向時鶴書。

    “在下神機營,神機處,秦方好!”

    秦方好笑瞇瞇的向時鶴書行禮:“今日得見督公,我才知百聞確實不如一見!”

    督公二字為時鶴書吸引了一些視線,但他依舊神色不變:“是嗎?”

    大寧上下關于時鶴書的傳言從未少過,對此并不好奇,亦不關心,更不在意的時鶴書并沒有問秦方好所說的百聞是哪些。

    但奈何,自小就話多的出奇的秦方好想說。

    “督公比傳聞中還要美貌,當真是驚為天人!我與督公初見,便對督公心生歡喜呢!”

    這樣的言論堪稱失禮,時鶴書掃了眼在景云陰鷙的目光下依舊笑瞇瞇的秦方好:“多謝,本督知曉了,秦……”

    秦方好當即道:“在下是神機處大使。”

    “秦大使。”時鶴書彎起眼睛,直入主題:“聽聞你精于火銃,本督手上恰好有一只火銃頻頻炸膛,便帶來讓大使查看一番。”

    一提起正事,秦方好臉上有些吊兒郎當的笑容褪去,他揉了揉臉,再度走向了桌旁。

    “所以,這盒子里便是督公帶來的火銃嗎?”

    秦方好敲了敲盒子,俯身去聽盒子里的動靜。

    “是。”

    時鶴書言簡意賅。

    秦方好“唔”了一聲,起身打開了盒子。

    隨著色澤深沉的木盒被打開,落在紅綢上的鋼槍也暴露在了燭火下。

    昏黃的燭火跳動,秦方好的眸子在瞬間睜大,他注視著那把盡顯暴力之美的鋼槍,不自覺伸出了手。

    “這……”

    好美。

    那鋼槍通體為銀鋼所制,線條行云流水,仿若游龍墜入凡間。

    毫不夸張的說,這是一把任何會制造火器,善用火器之人拒絕不了的火銃。

    秦方好恍惚間覺得自己看到了自己的此生摯愛。

    “它……炸膛?”

    秦方好小心地撫摸著冰冷的鋼槍,又看向微垂眼簾的督公。

    時鶴書輕輕頷首:“炸膛,已炸傷了不少人。”

    “嘶——”

    秦方好倒吸一口冷氣:“真有個性。”

    時鶴書:“?”

    秦方好沒有對這句奇怪的話解釋些什么,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取出鋼槍,俯身輕叩了叩,隨后又問時鶴書:“督公,我可以拆開看看嗎?”

    搖曳的火光在時鶴書的臉上分割出陰陽兩面,他輕輕掀起眼睫,一雙在燭火下好似異色的眼眸注視著秦方好。

    “自然可以。”

    秦方好對著時鶴書笑了笑,隨后便取出工具,開始麻利的拆槍。

    煙灰色的眸中倒映著秦方好的動作,時鶴書靜靜看著他將火銃大卸八塊,隨后又一塊一塊的開始檢查。

    “啊……原來是這樣。”

    秦方好敲了敲槍身上的一處:“督公,這里被不小心焊在一起了,所以會炸膛。”

    沒想到會這么快的時鶴書揚了揚眉:“你可以修好嗎?”

    秦方好自信的笑起來:“自然可以!”

    只見他取出磨刀,三下五除二便將那塊焊接處割開,又開始細細打磨。縱使沒見過圖紙,憑借秦方好對火銃的了解,他也知道此處該磨成什么樣。

    不過短短幾刻鐘,秦方好便將那塊焊接處處理好,又將槍重新組裝到了一起。

    “好了,督公,拿去試一下吧。”

    說是這樣說,秦方好卻依依不舍地注視著手下火銃,輕輕撫摸著槍身:“若有問題再來尋我便是,我可是神機處中最精通火器修理的了!”

    沒有對秦方好的話給予任何回應,時鶴書垂下眼簾:“景云,拿去試一下吧。”

    “是。”

    ……

    神機營,火銃靶場。

    景云取出箱中火銃,安上子窠,毫不畏懼的瞄準草靶。

    “砰!”

    子窠射出,正中草靶中心的圓點。

    “不錯。”

    時鶴書笑著直起身:“沒有炸膛,且你的火銃倒是越用越好了。”

    景云放下火銃,笑看向時鶴書:“屬下也是托九千歲的福。”

    時鶴書輕笑了一聲,似嘆非嘆道:“你們真是……”

    他緩步走向景云,抬首注視著身前的青年:“你與燭陰都是自己有天賦,如何能算到本督頭上?”

    驟然聽到這話的景云愣了愣。

    燭陰也這樣與九千歲說了?

    當真是陰險狡詐……

    景云在心中咒罵,面上卻仍掛著溫潤至極的笑:“不一樣的,九千歲。”

    “千里馬亦需伯樂,屬下不是千里馬,但九千歲是屬下的伯樂。”

    “屬下是因為有了九千歲,才能習得火銃。”

    注視著那雙煙灰色的眸子,景云斬釘截鐵:“是九千歲的功勞。”

    時鶴書笑了笑:“好吧。”

    他垂下眼簾,沒有再說些什么。

    空氣漸漸靜了下來,景云也終于意識到了一些別的問題。

    ——這個距離有些太近了。

    近到他的呼吸都與九千歲交織在一起,近到他能看清那微微卷翹的睫毛,亦近到他只要俯首,就能吻上那色澤淺淡的唇。

    “……九千歲。”

    景云俯下身。

    第49章 信徒

    時鶴書是極美的。

    景云一直都知道, 時鶴書是極美的。

    細細的柳葉眉下,一雙只顯薄情的含情目仿若有云霧繚繞,如山巒般略有起伏的鼻梁英氣卻又不突兀, 其下是唇角輕揚的薄唇,似天然就帶著三分笑意,可卻掩不了他身上的清冷。

    他仿若造物主最完美的作品, 光是站在那里就天然吸引著旁人的目光。

    而這樣完美的軀殼中,還裝了一個璀璨奪目的靈魂。

    他果決,理智, 冷靜, 卻又有著幾分無傷大雅的瘋狂。

    這些組成了時鶴書,組成了他的九千歲。

    他的九千歲不是原作中單薄早逝的反派, 他的九千歲亦不是系統口中需要被救贖的美強慘意難平。

    他的九千歲不需要任何人拯救, 他的九千歲自己足夠強大,他的九千歲自己就在救這個爛到徹底的大寧。

    誰會不喜歡他的九千歲呢。

    誰能不愛上這樣的時鶴書呢。

    景云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愿意為了他的九千歲獻出一切, 亦想要永遠追隨在他的九千歲身邊。

    “九千歲……”

    景云俯下身去。

    ……

    “嗯?”

    男人微啞的聲音將青年的思緒喚回, 羽睫掀起,清清冷冷視線落在景云身上。

    那目光過分淡漠,不含任何雜質,仿若冰雪澆透了景云心中不可言說的欲望。

    煙灰色的眼眸靜靜注視著他,就像神女在靜靜看著不懂事的信徒。

    景云呼吸一滯。

    “……”

    愛欲與崇敬在景云的心中糾纏, 喉結滾動,景云終是垂下了眼。

    “抱歉,九千歲。”

    他只是神明的信徒, 他沒有資格對神明表述愛意。仰慕神明的人太多了,他只有爬上與神明比肩的位置, 才有資格渴求神明的目光。

    景云很清楚這點,于是他牽起唇角,強行調轉話題:“屬下方才在想,這火銃若是用到戰場上,怕不是能抵千軍萬馬。”

    似是聽到什么有趣的話,時鶴書輕笑了笑:“千軍萬馬是比不得,但以一敵十還是可以的。”

    他垂眸,望著自己蒼白的指尖:“當年太宗皇帝在位時,神機營便是以一敵十大勝北俾。只可惜,百年過去……”

    憶起邊境的騷亂,時鶴書臉上的笑漸漸淡去。

    “九千歲不必憂心。”

    唇角勾出一抹溫和淺笑,景云握著手中的火銃,斬釘截鐵道:“屬下定也可以大勝北俾,替九千歲將他們打服!”

    意氣永遠是最好的東西,時鶴書欣賞意氣風發的人。

    長睫輕輕掀起,時鶴書看向景云。

    “我信你。”

    他說。

    ……

    大勝永遠不是嘴上說說便可以做到的。

    自那以后,景云便開始泡在軍營里,近乎無止境的訓練。

    兵書早已被他倒背如流,兵法亦被他牢記于心,除去火銃外,其余的常規兵器他也一個沒有落下。

    由于他卷的實在太過瘋狂,除了燭陰依舊死咬著他不放,和他一起瘋狂的背兵書兵法練武外,同隊伍的其余士兵都放棄競爭了。

    “那兩個瘋子,不爭第一會死嗎?!”

    有氣喘吁吁的士兵怒罵。

    可對景云與燭陰而言,不是第一,不是最強大的那個,真的會死。

    不是最強大的那個就代表在時鶴書身邊他們隨時可能被取代。不是最強大的那個就代表他們無法為時鶴書摘下大勝的果實。

    他們必須成為最強大的那個,哪怕踩著對方的尸骨都在所不惜。

    演武臺上。

    苗刀在景云的手中舞的熠熠生輝,一個旋身,他直接對著燭陰的頭顱劈下去,而燭陰架起雙刀,直接抵住了氣勢洶洶的苗刀。

    “好!”

    掌聲雷動,而燭陰與景云在高臺上處處殺招,卻打的有來有回。

    他們是分不出勝負的。

    景云與燭陰都清楚這點,可奈何他們實在是過于厭惡對方,總是按耐不住比試的想法。

    太陽漸漸西垂,景云估算了一下時間,當即開口:“不打了。”

    苗刀入鞘,景云側身避開燭陰劈下來的刀:“九千歲該吃藥了。”

    聽到‘九千歲’三字,燭陰低哼了一聲,也收刀入鞘。

    “督主的身子要是出什么差錯,你就等我取你項上人頭吧。”

    陰測測的威脅一句后,燭陰轉身就走。

    而景云呵呵冷笑:“九千歲的身體,還不用你這個不通藥理的廢物關心。”

    “你——”

    燭陰憤怒的指著景云:“你等著,我不把醫書啃透,我就不是督主最喜歡的下屬!”

    “呵。”景云揚了揚眉:“你是九千歲最喜歡的下屬?我怎么不知道。”

    燭陰冷嘲熱諷:“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我跟在督主身邊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里像老鼠一樣東躲西藏呢!”

    此話落下,他們雙雙轉身離去,只留下一臉迷茫不知道也沒聽清他們在吵什么的圍觀士兵。

    “又吵起來了?”

    有士兵探頭探腦。

    “沒打起來就不錯啦……”

    還有士兵抱臂嘆息。

    最終,他們對視一眼,雙雙搖頭。

    “唉……”

    京城,督主府。

    書頁翻動聲忽然停止,低低的咳嗽響起。蒼白的面龐上浮現了三分血色,仿若殷紅的桃花。含著水光的明眸燦若繁星,卻被垂下的鴉羽遮住,帕子輕點了點唇角。

    “九千歲!”

    聽到咳嗽聲的景云快步入殿,他將藥碗放下,并替時鶴書把了把脈。

    “……您莫要太操勞了,九千歲,身子最重要。”

    時鶴書輕輕抿起唇,啞聲喚道:“景云……”

    可他如何能不操勞呢。

    幼帝年幼且不是這方面的料子,他只有做足夠多的事,才能幫助幼帝撐起偌大的大寧。

    若是連他都不管了……

    前世大寧的結局,亦會是今生大寧的結局。

    注視著那雙水汪汪的眼,本就沒硬起來的心腸更是瞬間軟了。景云無奈地嘆了口氣,端起藥碗與湯匙,系統出品仿若糖漿的湯藥抵在了時鶴書的唇邊。

    時鶴書垂眸看了看湯藥,又抬眸看向景云。淡粉色的薄唇輕啟,時鶴書含住了那個不大的湯匙。

    這仿若小動物般的舉動無害,引得景云的手不自覺蜷了蜷。

    此時的視角實在太過微妙。雖清楚時鶴書并不弱小,亦不是會依賴他人的類型,也莫名給了景云一種……被九千歲需要的滿足。

    喉結輕滾了滾,景云壓下心頭的情緒,又舀了一勺藥,遞到時鶴書的唇邊。

    時鶴書又乖乖啟唇,含入了口中。

    一個喂,一個喝,一碗湯藥很快便見了底。

    "九千歲,是糖。"

    景云如變戲法般取出一顆硬糖,抵在了時鶴書的唇上。

    淡粉色的果味硬糖因觸水而稍稍融化,弄的唇上亮晶晶的。那雙自上而下看有些過分圓,以至于有些像杏目的桃花眸看了看糖塊,又看向景云。粉潤的薄唇輕啟,貝齒咬住了糖塊。

    景云:“……”

    景云:“…………”

    在時鶴書將糖卷入口中時,有些愣神的景云如觸電般收回手。

    “多謝,有勞。”

    粉紅色的硬糖落在粉紅色的舌尖上,又被舌尖卷到了臉側。尖銳的虎牙在言語間若隱若現。

    好可愛……

    注視著因糖塊而微微起伏的臉頰,景云的喉結不自覺滾了滾。

    像兔子一樣。

    白嫩光潔的臉頰微微鼓起,像正在進食的白兔,亦讓景云想起了甜品店中飽滿的糯米糍。

    雖然他從未吃過,但他覺得那糯米糍應當和九千歲一樣甜……或者,是九千歲喜歡的味道。

    如果能給九千歲嘗嘗就好了。

    這樣想著,感受到袖口多出了張紙張的景云指尖蜷了蜷。

    “屬下先告退了。九千歲,保重身體。”

    縱使有景云溫養,時鶴書的身體也一直都半好不好。

    他就像嬌貴的瓷娃娃,有任何不對都會出現裂痕,匠人唯有細細填補那些痕跡,才能讓他不變成一地狼籍。

    況且,時鶴書對自己的身體也談不上多么愛惜。

    感受著身體中的不適漸漸平息,時鶴書再度提筆,開始處理剩余的公務。

    而另一邊,確認了系統給他的的確是簡易糯米糍配方(養生版)的景云小跑著進了廚房,開始為他的九千歲制作甜品。

    紅日西垂,明月高懸。

    窗外竹影輕晃,夜風順著袖口吻上蒼白的肌膚,毫無血色的皮肉下是根根分明的血管,寒意好似毒蛇,順著皮肉攀附而上。

    “咳……”

    低低的咳嗽再度響起,時鶴書放下筆,撫著心口起身,輕輕關上了窗。

    “九千歲。”

    當時鶴書坐回太師椅上,再度提起筆時,緊閉的大門亦被緩緩推開。景云端著一小盤糕點,緩步邁入了書房。

    昏黃的燭火跳動,繞過屏風,景云見時鶴書輕抬眼睫。

    那雙明眸就這樣靜靜注視著他,引得落在身側的指尖輕蜷了蜷。

    緩緩吐出一口氣,景云如習慣般勾起唇角,露出一個溫和的淺笑。

    “九千歲。”他將手中小碟輕輕落到桌上:“屬下來為您送糕點。”

    目光自景云身上移到那碟白白胖胖的糕點上,時鶴書略頓了頓:“這是?”

    景云輕咳一聲:“是屬下偶然得到的秘方……九千歲不若嘗一個?”

    這一日幾乎都沒有進食的時鶴書沉吟片刻,終是沒有拒絕。

    隨著景云的指引,玉白的指尖捻起那圓圓胖胖的糕點,時鶴書將其遞到了唇邊。

    輕輕咬下,濃稠的奶香與清甜的果香一同在唇齒間迸發,時鶴書緩緩咀嚼著,并在咽下后給予了景云肯定的回答。

    “不錯。”

    時鶴書輕聲道:“本督很喜歡。”

    第50章 暴亂

    時鶴書的“喜歡”于景云而言, 就是世間最好的褒獎。

    隨著那句喜歡落下,景云如打了雞血般開始變著花樣的給時鶴書做來自未來的甜品。

    今天是奶油小蛋糕,明天是曲奇, 后天是不同口味的夾心面包……總之,花樣百出。

    縱使時鶴書吃的依舊不多,但在景云無休止的投喂下, 他也難免帶上了些許甜意。

    這幾分甜意與時鶴書身上的草木香及藥香融合的極好,甚至還中和了他身上過分疏離的冷意,令他聞起來就像雨后森林中盛放的鈴蘭。明明全株都帶有毒素, 卻又令人癡迷沉醉。

    “九千歲像花一樣。”

    在晚春的一個傍晚, 替時鶴書梳發的景云忽然道。

    鏡中人微微揚起細眉,時鶴書抬眼, 通過銅鏡看向景云:“何出此言。”

    景云搖搖頭:“屬下也不知道, 但屬下就是覺得九千歲像花一樣……九千歲覺得呢?”

    銀梳自柔順的發中滑落,時鶴書靜靜注視了鏡中模糊的兩人片刻,認真道:“本督覺得, 本督更像人。”

    景云:“……?”

    什么?

    景云的大腦卡了一瞬。

    而在反應過來的瞬間, 景云低笑出聲:“九千歲啊……”

    怎么這么可愛啊。

    他放下銀梳,向時鶴書伸出了手:“九千歲自然是人。”

    景云含著笑,注視著仿若艷鬼一般精致,卻又與艷鬼截然不同的人。

    目光自燦若繁星的明眸劃到殷紅如血的唇瓣,景云輕聲道:“九千歲是極好極好的人。”

    ……

    是的。

    時鶴書是極好極好的人。

    但并不是所有人, 都能認同他的好。

    ……

    紅日東升西落,荷塘中的荷花綻放的悄無聲息。

    金烏張開了它的翅膀,建元四年的夏季伴隨著酷熱與鮮血, 來的轟轟烈烈。

    大寧,萊州, 掖縣。

    “這是天罰。”

    趙道長望著已近三月未雨的天空,篤定道。

    他回首望向王二麻子,眼中的鄙夷被深深藏起:“若是惡根不除,赤輪將會焚化一切。”

    而惡根……是什么呢?

    “你們也聽趙道長說了吧!那下達新法的勞什子督公,是個奸賊!還是個閹人!”

    山坡上,舉著大刀的王二麻子高聲道:“趙道長說,新法就是閹人禍國!而老天爺看不下去那閹人如此亂蒼生!生氣了,才不給我們百姓下雨!”

    他的眼中閃著精光,注視著下首攥緊拳頭的農戶:“父老鄉親們,你們也知道新法本就是讓我們農人活不下去!輪種,輪種,輪他個爺爺腿的輪種!”

    “可是縣令說……”

    有農婦怯怯開口。

    “去他爹的縣令!”王二麻子呸道:“他就是和那閹人一伙的!等天罰越來越嚴重,田里沒有糧食,大家活不下去,狗縣令就開始逼著我們賣兒賣女殺爹娘了!”

    聽到這話,眾人一時都不出聲了。

    因為他們的前一任縣令,就是這樣做的。

    “父老鄉親們!大寧已經不再是曾經的那個大寧了!當今的皇帝老兒昏庸無能,引得老天不喜,還讓一個閹人騎到他頭上!可是我們能讓一個閹人左右生死嗎!”

    王二麻子揮舞大刀:“又沒有雨,又要輪種,不減收才怪!今年的賦稅還怎么交!反正大家都要活不下去了,有骨氣的不如跟我一起反了這無能的皇帝!殺入京城滅了那該死的閹人!”

    是啊……

    既然沒有雨是事實,新法是事實,那天罰肯定也是事實。

    既然老天爺生氣了,既然他們已經要活不下去了。那為什么不拼一拼呢?

    或許拼一拼,還能拼出一條生路。

    思至此處,原本還在遲疑的農戶攥起拳,舉起手:“反皇帝!滅閹人!”

    “好!”

    王二麻子滿意道:“那今晚,我們便去殺了那狗縣令!用他的血,來祭我們死去的父母妻兒!”

    有人想說,可是他們的親人不是因為這個縣令而死的。

    這個縣令是新上任的小縣令,為官清廉,也對他們這些泥腿子態度溫和,在他們不懂的時候會耐心解釋,也從不拜高踩低,從不欺負他們。

    “呸!那都是裝的!”

    一個糙漢怒罵:“我還不知道他們當官的都是什么樣嗎?我看他早晚原形畢露,還是早殺早安心!”

    “可是……”

    可是那個小縣令,又做錯了什么呢?

    他什么都沒有做,他懷揣著對未來的期望成為了掖縣縣令,他常掛著張無害的笑臉,他會哄哭泣的孩子,他甚至會幫著農戶秋收割麥子。

    可他最終,卻被割麥子的鐮刀割斷了脖子。

    “快!”

    火把點燃了官府,小縣令睜大眼的頭顱掉到地上,掖縣亂了起來。

    老縣丞親眼見證了小縣令的死,他手忙腳亂地回府寫了信,塞給了驛隸:“八百里加急,送到督公府上!快!快——”

    暴民踹開了他家的家門,老縣丞將驛隸送向后門:“快走!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血糊住了驛隸所看到的四面八方,惡心的腥臭彌漫在鼻尖。或許是煙火所導致的,大顆大顆的淚水不受控制的自他的眼中滾落。

    他擦去淚水,跨上馬,逆著火光而去。

    ……

    三日后。

    京城,督主府。

    風塵仆仆的驛隸飛身下馬,近乎連滾帶爬的沖入督主府,跪到了時鶴書身前,雙手獻上被卷成桶的密信。

    “督主!掖縣暴民暴亂!縣令被殺!”

    握住密信的手一頓,凌厲的桃花眸落在驛隸身上:“暴亂?”

    還未從那通天火光的噩夢中醒來的驛隸點著頭,氣喘吁吁:“他們、他們說——”

    驛隸的聲音帶著難以言喻的嘶啞:“缺雨是天罰,新法是妖法,督主是惑亂蒼生的妖怪,只是為了讓他們活不下去才——”

    “住口!”

    小太監厲聲打斷了驛隸的話。

    驛隸咬著牙,垂下首。而靈巧的手指打開信封,時鶴書掏出信紙,一目十行。

    當下雖不算風調雨順,但新法推行的輪種已將要夏收,百姓還沒到活不下去的地步。不到活不下去的地步,他們怎么會把頭別在褲腰上。

    一定有幕后推手,推動這場暴亂。

    而截至今時已除了不少富戶士族,引得他們唇亡齒寒的時鶴書幾乎是在瞬間,就猜中了幕后推手的身份。

    “傳本督旨意。”

    怒火隨著凌亂的字跡漸漸被點燃,似帶著血腥氣的信紙被蒼白的指尖攥起。冷若冰霜的聲音中隱隱藏著殺意:“左軍都督調最近的兵將去平亂,參與暴亂者格殺勿論。”

    “另,妖言惑眾者殺無赦,鼓動民心者行酷刑,暴亂頭目……”

    信紙被拍到桌上,時鶴書起身。

    “夷三族。”

    揣著回信的驛隸再度披星戴月,奔向了位于萊州的左軍都督府。

    而時鶴書收回落在小太監掌心的手,大步邁入了北鎮撫司的大門。

    “呦,誰惹我家鶴書妹妹生氣了?”

    含著笑意的雙眸看著周身氣質仿若九尺寒冰的時鶴書,謝無憂上前欲要挑起時鶴書的下巴,卻被狠狠打開:“掖縣暴亂,本督來調人。”

    謝無憂緩緩眨了眨眼:“暴亂?”

    時鶴書卸下督主令,簡單解釋:“有人對新法心懷不滿,妖言惑眾引發暴亂。掖縣縣令已被暴民所殺,本督剛下了調兵的旨意,只是需要時間。”

    接住被拋到懷里的督主令,謝無憂沉聲:“既已調兵,廠公尋錦衣衛又所為何事。”

    “去查妖言。”

    “你選幾組武功好的錦衣衛,去萊州。”

    艷若妖鬼的假笑浮上面龐,時鶴書掀起眼簾,直視著謝無憂:“給本督掘地三尺的查。”

    ……

    是夜。

    朦朧夜色籠罩了督主府,昏黃的燭火映照著一坐一跪的兩人。

    大手落到太師椅的扶手之上,淺淡的清甜與藥香伴隨著草木香氣涌入景云的鼻尖。抬首注視著正端著茶盞,垂眼似在思索什么的時鶴書,景云輕聲開口。

    “九千歲。”

    垂下的眼睫輕輕掀起,那雙在暗處晦暗無光的眸子看向了景云。

    “何事。”

    清清冷冷的聲音里帶著散不去的寒意,時鶴書靜靜注視著景云,等待著他的回答。

    喉結滾了滾,落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覺收緊。那雙藏著殺意的眸緩緩彎起,景云低聲道:“屬下……可以與錦衣衛一同去萊州嗎?”

    注視著那雙暗色的眸子,原本清潤的聲音夾雜了幾分啞:“屬下定親手割下所有幕后者的頭顱,將其獻給九千歲。”

    在說這話時,景云依舊笑著。但他的身體卻好似瞄準獵物的野狼,蓄勢待發。

    伴隨著清脆的一聲響,時鶴書將茶杯放到了一旁的小桌之上。纖長的羽睫在臉上投下淺淡的影子,時鶴書輕聲道:“好。”

    “本督信你。”

    他微微頷首,卻依舊帶著居高臨下的氣場:“所以,你可以開始想所要的獎賞了。”

    景云勾起唇角:“謝九千歲。”

    ……

    左軍都督出兵很快。

    在錦衣衛出發后不久,王師便到達了掖縣這座暴亂中心。

    此次暴亂之人大多是農戶,他們與在變法后幾乎全軍佩甲的王師對抗幾乎是以卵擊石,很快便盡數伏誅。

    “督主有令,暴亂者,殺無赦。”

    陰沉的烏云遮蔽了日光,狂風卷著落葉飛舞,好似滿天的紙錢。冷冷的聲音伴隨著豆大的雨滴落下,蒼天似乎在為他們的孩子哭泣。

    “下雨了……”

    被壓著跪到地上的農戶們不敢置信的注視著天:“怎么——下雨了!”

    不是說不除惡根,老天爺就會降罪嗎?!

    雨水很快在地上聚集成了泥水洼,而那些農戶掙扎著,咆哮著:“我不信!趙道長說了,惡根是那個死閹人,是新法——”

    大刀猛地落下,血河漸漸融入泥水,變成了臟污惡臭的存在。

    “趙道長?”

    平亂的李將軍微微揚眉:“哪位趙道長?”

    圍觀人群中,正要悄悄遁走的趙道長被猛地抓住。

    “大人!就是他!”沒攔住自己兒子的婦人流著淚,咬著牙:“就是他蒙騙了我家張哥兒!”

    “沒錯!就是他!該死的妖道!”

    “對!就是他!呸!”

    “殺了他!殺了他!”

    趙道長被無數只手推到了人前,他望向森森笑著的李將軍,只覺得頭皮都炸起來了。

    隨著鐵甲摩擦,李宿李將軍緩步走向他,趙道長只覺得自己的雙腿無力,像兩根細細的面條,支不起來他的身體。

    “你、你們要做什么!”

    “不是我!是——”

    趙道長想要告發他身后的富戶,只是還未待他的話說完,小兵便將他的嘴堵上了。

    李宿笑看著掙扎的趙道長,只是笑意不達眼底:“督主言,鼓動民心者,行酷刑。”

    “拖走。”

    大手壓下長刀,李宿微微偏頭:“動、刑。”

    ……

    趙道長死了。

    凌遲死的。

    據說他死的時候,身上流出的血染紅了那片泥土地。

    而在掖縣,不止趙道長死了。

    督主下達的是死命令,所有參與謀反者都被殺了。

    人頭滾滾落地,血液染紅了河流,向著下方的縣流去。

    “這河……”

    到達萊州的錦衣衛看著鮮紅的河流,默默收回了洗臉的手。

    “下個縣是什么?”

    千戶從腰間掏出紙:“是濰縣。”

    繡春刀在手中轉了三轉,錦衣衛抬了抬首:“那走吧。”

    殘陽漸漸吞沒了這一隊錦衣衛的身影,皓月升上了枝頭。

    萊州府,濰縣。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

    嘴上說與錦衣衛同行,卻先錦衣衛一步的景云扶著兔子面具,輕巧地翻過了窗。

    這是他到達的第十七戶人家,只見肥頭大耳的富戶在床上呼呼大睡著,銀刀在月華下熠熠生輝。

    高大的身影在行動時悄無聲息,烏黑的眸子里閃著詭異的光,四濺的血液染紅了墻壁。

    一刀斃命。

    扶著面具的手輕輕落下,景云注視著還未徹底分離的頭顱與身體,慢條斯理地割斷了牽連的皮肉。

    將頭顱捧到一旁,景云略思索了片刻,不知從何處掏出來了一個匣子。

    “做九千歲的禮物,你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人頭被裝進了盒子里,與其余十六個一起,將要成為獻給時鶴書的薄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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