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雁回
“該死的……”
循著線索而來, 破門而入后卻只發現一具無頭尸體與紙條的千戶臉都綠了。
——“人頭我取走了,尸體你們看著處理^^”。
他拿起那張字跡飄逸的字條,盯著那怪異但好似微笑的符號, 恨恨地磨了磨后槽牙。
“左軍都督府的人呢?讓他們把這看管起來!”
紙條被大手粗暴的塞到懷里,顫顫巍巍的探出一個角。千戶咬牙道:“我、們、走。”
……
隨著怒氣沖沖的錦衣衛奔向了下一個縣,遠在百里之外的京城, 督主府。
留了張紙條便溜之大吉的景云輕巧地落到地上。
濺上血跡的兔子面具被一把火焚燒殆盡,景云面無表情地碾碎了地上的灰燼,隨即腳步輕快面帶微笑地走向了時鶴書的書房。
“咚、咚咚!”
上揚的唇角定格在了溫潤的弧度, 烏黑的眸子里倒映著緊閉的房門。
不知過了多久。
幾乎微不可查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垂至膝彎的長發輕輕晃動,骨節分明的手指攏著肩上青綠色的外衣。時鶴書輕輕頷首, 得到示意的小太監推開了房門。
“九千歲, 日安。”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微垂的眼睫輕輕掀起,漂亮的桃花眸徹底暴露出來, 煙灰色的眸子色澤淺淡, 卻好似藏了雙銀河。
時鶴書看向門外的景云:“何事。”
“九千歲,屬下昨夜夜觀天象,發現今天是個好日子。”
景云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屬下覺得好日子必須與九千歲同樂,遂帶了些禮物,贈與九千歲。”
禮物?
略頓了頓, 清楚禮物大概會是什么的時鶴書看向小太監,小太監心領神會地退出了書房。
“進來吧。”
留下一句話后,時鶴書轉身便走。景云忙跟了上去, 并帶上了書房的門。
時鶴書的書房不算大,此時裝了兩個人更顯小。
而景云比時鶴書要高出近一個頭, 也要結實不少。以至于此時的他乖覺的跟在時鶴書身后,倒像是跟在兔子身后斂起本性裝犬的狼。
“坐吧。”
屏風后,圓桌旁。
時鶴書輕抬下巴,示意他坐到鼓凳之上,而景云看了看走向太師椅的時鶴書,最終選擇默默跟了上去。
“九千歲。”
他抬手蹭了蹭鼻尖:“屬下站著就好。”
時鶴書:“……”
掃了一眼立于身側的人,時鶴書平靜地收回視線:“你隨意。”
隨著話音落下,纖長的羽睫也再度垂下,半遮半掩了那雙淺淡的眸。如雪的白衣包裹著如雪的皮肉,纖細的腕輕輕落在扶手之上。
“你將幕后者揪出來了,是嗎。”
“九千歲放心。”景云唇角含笑:“屬下已都殺了。”
都殺了?
指尖輕叩了下扶手,并不在意對方此時生死的時鶴書頷首:“做的不錯。”
得到夸獎的景云唇角笑意更深,他俯身向時鶴書行了一禮:“這都是屬下該做的。”
時鶴書輕輕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些什么。
而察覺到那冷淡視線短暫落到自己身上的景云后退一步,如變戲法般取出一個匣子。
“九千歲,這是屬下的禮物。”
他將盒子落到地上。隨后,在時鶴書的注視下,景云又不知從何處取出了十六個大小均等的匣子,方方正正地壘到了一起。
就像壘京觀。
“九千歲,這是那十七個人的人頭。”
此時,依舊笑著的景云溫和,卻透著幾分莫名的詭異:“頭顱都是屬下親手割下的,每一人都死透了。”
幾乎是在瞬間,時鶴書憶起了景云先前的承諾。
——將幕后者頭顱雙手奉上的承諾。
“你可真是……”
本放在扶手上的手緩緩支起,抵住了額角,清楚景云不會欺騙他的時鶴書略沉吟了片刻,終是抬了抬下巴:“既然你都帶來了,那便打開,本督看看那十七個都是誰。”
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景云一邊瘋狂地問系統空間有沒有保鮮功能,一邊小心翼翼道:“九千歲,那些人都生的污穢,會不會臟了……”
微揚的眉眼凌厲,似出鞘的玉刀。殷紅的薄唇輕啟,時鶴書冷冷吐出兩個字:“打開。”
景云:“……”
他終是順從上前:“是。”
十七個匣子,因極好的保鮮措施沒有發出任何腐臭。景云麻利地拆開了它們,十七顆人頭,完完整整地暴露在時鶴書的視線里。
冷然的目光劃過那十七個或瞑目或不瞑目的頭顱,時鶴書低笑了一聲:“萊州……”
這些人,怎么敢與他作對的?
心中劃過這些人的姓名與所屬家族,時鶴書輕輕抬手:“封上吧,本督已記下了。”
景云順從地將箱子再度封好收起,隨后走到了時鶴書的身邊。
“九千歲……”
“嗯?”細眉微微揚起,時鶴書看向景云:“怎么了?”
景云笑了笑,抬手拂過腰間,不出意料的觸碰到了幾個忽然多出的口袋。
他將它們卸下,輕輕放到了桌上。
“九千歲,這是屬下的獻禮。”
景云頓了頓:“也是真正的禮物。”
聽到這話的時鶴書似貓兒般微微偏頭。而景云抬手撥開那幾個口袋,解釋道:“屬下以為……那些人頭是屬下本就該給九千歲的,不應屬于屬下想給九千歲的獻禮。”
時鶴書對此并未表示些什么,只是垂眼看向了那幾個袋子。
或黃澄澄或白花花或未脫殼的顆粒裝滿了那幾個袋子,時鶴書輕輕拈起一粒:“種子?”
“是種子。”
注視著精雕玉琢的人,景云不自覺放輕了聲音:“這些與先前的紅薯一樣……都是畝產千斤的作物。”
畝產、千斤。
垂下的眼睫顫了顫,紅艷的唇抿起又彎起。時鶴書輕嘆了一口氣,將手中的種子放下,抬眼看向景云。
“……你總是讓本督不知道,該贈你些什么好。”
時鶴書輕聲道:“你有什么想要的嗎?”
指尖不住的蜷了蜷,景云單膝落地,仰視著時鶴書:“九千歲,屬下從不需要您賞賜些什么。”
大手攀上了扶手,景云抿了抿唇:“能幫到九千歲,是屬下存在的意義。可屬下無法替九千歲掃清所有阻礙,無法幫到九千歲更多,只能在這些方面為九千歲盡些綿薄之力……”
“綿薄之力?”
聲音略頓了頓,時鶴書似無法理解景云的思維:“你認為畝產千斤的種子,只是綿薄之力?”
景云沉默了。
畝產千斤的種子當然不是,景云知道高產作物很重要。可真正推行這些的還是他的九千歲,是因為他的九千歲足夠好,所以這些種子與果實才能幫助大寧百姓活下去,更好的活下去。
“你給予本督的東西都彌足珍貴。”
煙灰色的眸子在鴉羽的陰影下仿若琉璃,時鶴書緩聲道:“你該得到應有的獎賞。”
“……”
“那……”
景云的喉結滾了滾,落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覺收緊:“九千歲可否為屬下取一個字?”
聽到這個依舊出乎意料的請求,時鶴書默了默,似有些遲疑:“你想要本督為你取字?”
景云點點頭:“屬下在此方世界沒有父母,亦沒有字。屬下有的只是九千歲。屬下也別無所求,只想要與九千歲相關的東西,任何東西都好。就像先前的帕子一樣,屬下當下只想要九千歲為屬下取字。至于禮法,屬下以為,陛下是天下人的君父,九千歲便是天下人的母親……”
“好了。”
聽到那句“九千歲是天下人的母親”,時鶴書當機立斷打斷了景云的話。
他垂下眼簾,緩緩吐出一口氣:“本督為你取,不必再說了。”
似是沒想到時鶴書會這樣快答應,景云愣了愣,才后知后覺的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多謝九千歲!”
……
是夜。
如盤明月獨懸于九天,夜幕之上不見繁星點點,獨坐于梧桐樹下的人披著青衣,仿若吸收月之精華而生出神智的樹妖。
只是,那雙明艷的眉眼在月光下又多了幾分圣潔,倒襯得他不似妖邪,而是墜入凡間的謫仙。
粉潤的薄唇輕輕抿起,圓月倒映在那雙煙灰色的眸中。
他似是在看月,又不似在看月。
他好似透過明月看到了些別的東西。別的……無法言說的東西。
明月在那雙略微渙散的眸子里發著光,而那謫仙般的人在晦暗的塵世中亦好似發著光。
不知過了多久。
時鶴書垂下眼簾,玉白的指尖劃過冰冷的桌面,輕輕落下兩個字。
——“雁回”。
……
“你可喜歡?”
獨坐于太師椅上的時鶴書微垂眼簾,注視著單膝跪在他腿邊的景云。
“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低緩的聲音輕輕念道,時鶴書揚了揚眉,而景云注視著時鶴書的眼,勾起唇角:“多謝九千歲,屬下很喜歡。”
“喜歡便好。”時鶴書垂眼看著景云,聲音輕緩:“景雁回。”
仿若冰雪的氣息帶著絲絲縷縷不易察覺的甜意,卻又夾雜著藥香,自面前人身上縈繞到景云鼻尖。
耳根攀上熱意,清清冷冷的聲音清晰,景云如本能般挺起腰身,如滿弓的箭般蓄勢待發,逼向時鶴書的面龐。
“多謝九千歲。”
景云低笑了一聲:“屬下本就覺得九千歲取的字極好聽,此番由九千歲念出來……屬下只覺得更好聽了。”
這本是有些輕浮的話,但奈何說這話時的景云過于認真,倒讓人覺得他是真心實意這樣覺得。
時鶴書抬手抵上景云的眉心,將逼到他身前的人緩緩推遠:“是嗎。”
他并未因那句話而產生什么情緒波動,神情依舊淡淡:“景云。”
景云順從地退回原位,卻又輕輕握住時鶴書的手,仿若握著什么珍寶:“九千歲喚屬下的名字也好聽。”
時鶴書:“……”
“油嘴滑舌。”
時鶴書毫不留情地抽回自己的手,又喚來立于一旁裝聾作啞的小太監:“什么時辰了?”
小太監立即低頭道:“回督主的話,已是未時四刻了。”
時鶴書輕輕頷首,又看向景云:“你該去軍營了。”
景云:“……”
臉上的笑容微僵,景云僵硬地站起身:“……是。”
第52章 樂郊
光陰駒過隙。
又是幾個日月輪回, 萊州的暴亂已徹底平定下去。
京城,督主府。
風吹竹林發出簌簌聲響,獨坐于窗邊的時鶴書翻閱著奏章, 聽著下屬匯報萊州的情況。
“督主,那些暴民的家眷已被安撫好。錦衣衛與左軍都督府的兵將已將鼓動人心者的府邸盡數包圍,只待督主處置。”
朱筆在奏章上行云流水, 留下金戈般的字跡。時鶴書的聲音淡淡,不含任何情緒:“按大寧律做便是。”
“是。”
清冷的聲音決定了無數人的生死,而那場被有心之人推動, 以無數家庭支離破碎為代價的暴亂就此走向了尾聲。
……
建元四年, 秋。
一場又一場的秋雨宣告了秋季的到來,噼里啪啦的雨珠砸在樹葉之上, 又順著層層疊疊的樹葉滾落到青石板路上。
青石板路上的水洼被皮靴碾過, 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綠蔭遮掩了會客廳,也遮掩了會客廳內的人。
渺渺青煙自香爐上升起,寬袍大袖包裹著瘦削的身體, 月白的衣袍更襯得那人膚若凝脂, 似白玉般溫潤冰冷的手指端著不大的青玉茶杯。色澤淺淡的薄唇抵在杯沿之上,生生被壓出了三分紅艷的血色。
“督公。”
清亮的聲音打破了此時如畫般的靜謐,纖長的眼睫輕抬,那雙燦若繁星的明眸看向了來人。
“季尚書。”
收起濕漉漉的油紙傘,季長明笑著卸下披風, 邁入了室內:“這雨真大,長明險些就來遲了。”
茶杯移開了唇邊,時鶴書輕笑了笑:“畢竟是天公不作美, 來遲了也無事。季尚書不必太過在意。”
“要在意的,督公。”
季長明坐到蒲團之上, 認真道:“和督公的每一次見面于長明而言都很重要。怎可來遲。”
驟然聽到這話,時鶴書愣了愣,隨即笑起:“好吧,季尚書。下次,本督會記得選一個好天氣與季尚書相見的。”
“多謝督公!但若是為了好天氣,耽誤了督公的要事可不好。”
注視著淺笑盈盈的人,季長明也笑著道:“所以,督公隨意選便是,長明定次次準時赴約。”
明眸輕輕彎起,時鶴書狀似無奈地嘆了口氣:“好吧,那便有勞季尚書了。”
隨著清脆的一聲響,茶杯輕輕落到桌上,插科打諢就此結束。
唇角的笑意漸漸淡去,憶起邊境遞上來的奏章,時鶴書聲音輕緩:“季尚書,一歲已過,粟米增產近三成,新□□種初見成效。”
“照此下去,百姓于夏,秋,冬三季都會有收成。且加上正在推行的的新作物,再過幾年,大寧的大部分百姓果腹便已不成問題。”
雖然糧收與兵部的關系并不大,但季長明依舊認真聽著。
“那真是太好了!督公!”
聽到最后一句話,季長明不住道:“百姓人人有飯吃,這不就是古人口中的樂郊嗎?”
是嗎?
這就是樂郊了嗎。
憶起邊境飽受蹂躪的百姓,時鶴書垂下眼簾,卻并未說些什么,只是話鋒一轉:“因此,本督欲在建元六年反攻北俾與西戎。季尚書,你覺得如何。”
激動的季長明忽然卡了一下:“什、什么?”
他忍不住重復:“督公欲在后年……反攻北俾與西戎?”
時鶴書輕輕頷首:“是。”
季長明抿了抿唇:“可是,武器與糧食,以及戰馬……”
“大寧已不缺銅與鐵了。”
時鶴書看向季長明:“武器已不是問題,糧食也將不是問題,圈養在圍獵場與軍營的戰馬亦是充足。本督以為,大寧于一年后組織反攻并不困難。”
“季尚書覺得呢。”
大腦瘋狂地思索著,季長明的雙手緊緊的扣在一起,他略有些遲疑:“督公,北俾與西戎當下僅僅是侵擾邊境。若要打退他們,長明以為戎邊軍隊便已足夠了。他們并未有什么太過越界的行為,組織進行大規模反攻,是否有些太大張旗鼓了……恐會引人攻訐督公小題大做。”
“是嗎。”
煙灰色的眸中倒映著糾結的人,時鶴書輕聲道:“可邊境的百姓不會認為那是大張旗鼓,亦不會認為那是小題大做。”
暖棕色的眸子輕輕顫動著,季長明猛地抬起頭,看向時鶴書。
時鶴書的神情依舊淡然,他好似九天之上的神女,悲天憫人。
“北俾自大寧建國始,便是大寧最大的外憂。而自英宗皇帝北狩后,歷代帝王都放棄徹底剿滅北俾,但本督以為,北俾并非不可戰勝。”
前世焚燒京城的大火中時鶴書的眼底跳躍,不散的血腥氣縈繞在他的鼻尖,堆滿尸體的墻角與會客廳的墻壁重合,他似是又看到了那些尸體,似是又回到了大寧滅亡之際。
心臟好似在被一只大手擠壓,酸澀而又飽漲。
但他依舊維持著理智,冷靜分析著大寧當下的國力是否足夠那宏大的反擊計劃:“季尚書,你知道么。當下光是順天府的儲糧倉,就有近五十萬石的糧食,到了明歲只會更多。”
“怎么會這么多!”
季長明沒忍住,驚呼出聲。
時鶴書輕聲道:“紅薯,畝產千斤。”
縱使紅薯不比粟米,只能儲存一年,這樣大的產量也足夠了。
何況,景云給他的新種子里,也有可以畝產千斤的粟米。
落在膝上的手緩緩蜷起,喉結滾動著,汗水打濕了里衣。季長明順著時鶴書的話,不自覺聯想下去——
順天府不是大寧儲糧的地區,卻也能有五十萬石。那糧食便不必他憂心。而鐵礦與銅礦的開發,就代表武器也是充足的。
既然如此,那只要士兵能夠上場殺敵……
呼吸不自覺粗重起來,那雙明亮的棕眸注視著面前過分瑰麗,似神又似鬼的青年。
——‘可邊境的百姓,不會認為那是大張旗鼓,亦不會認為那是小題大做。’
時鶴書的話回蕩在耳邊,羞愧后知后覺的吞沒了季長明。
“督公,長明以為……”
季長明攥著拳,咬著牙,控制著自己因情緒而略微顫抖的聲帶:“可以!”
大寧是不缺人的。
接連幾代帝王都沒有發起過大型戰爭,縱使大部分士兵也因此而從未直面過戰場與血腥,近乎休養生息百年的大寧也是不缺人的。
不缺糧,不缺銅鐵,不缺馬,也不缺人。
在這樣堪稱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脫離明哲保身思維的季長明并不認為發起戰爭是一個糟糕的選擇。
更何況,打的還是他們大寧的百年死敵。
若是真的能就此戰勝北俾,將他們盡數覆滅或打的一蹶不振,平的可是祖宗之恨。
注視著緊繃身體的季長明,時鶴書輕輕頷首:“既如此,季尚書便開始準備吧。”
他垂下眼簾,看著自己蒼白而無血色的指尖。
“本督也會開始準備的。”
……
大寧,早朝。
早已與小皇帝通過氣的時鶴書慢條斯理,在早朝上宣布了將于建元六年反攻北俾的計劃。
此言一出,滿朝嘩然。
“萬萬不可啊!”
“掌印難道是將百姓的性命當做兒戲嗎?!”
“北俾兵強馬壯,僅僅是一年光陰——如何夠啊!”
“多年來大寧與北俾相安無事,督公難道是要打破這平衡嗎!”
朝臣們你一句我一句,儼然是視北俾為洪水猛獸。
時鶴書也不打斷他們,就靜靜聽著,聽著他們的恐懼,聽著他們的唾罵,聽著他們高高在上又不屑一顧的態度。
“諸君。”
終于,隨著他們越說越難聽,聽不下去的季長明與江秋憫等時鶴書派官員將要物理戰群儒時,時鶴書緩聲開口了。
“諸君,是認為北俾不可戰勝嗎?”
此話一出,吵吵嚷嚷的群臣瞬間閉嘴了。
縱使他們心中真的是這樣認為的,可——他們怎么能應聲呢?
冷然的視線掃過看天看地不看他的群臣,時鶴書輕笑一聲:“平衡?什么叫北俾與大寧的平衡,年年四季被侵擾邊境的平衡嗎?”
群臣:“……”
“若諸君覺得這是平衡,本督也不是不能讓你們到達邊境,親身去體驗邊境百姓日日夜夜所感受的平衡。”
朝堂上鴉雀無聲,而時鶴書似是不滿意這樣的沉寂,開始點起了名:“李通政使,本督如何將百姓的性命當兒戲了?還是你認為,只要進攻北俾,大寧就必敗無疑?”
李通政使:“……”
李通政使默默把頭低的更低了,死死盯著地上的紅木地板看。
“王學士,什么叫只一年光陰,大寧如何能勝?”
察覺到那冷淡的視線落到自己身上,王學士默默縮起脖子裝鵪鶉。
時鶴書輕聲反問:“哪里只是一年光陰了。難道大寧歷代帝王的積蓄,是讓陛下坐吃山空的嗎?”
這話堪稱絕對的僭越,但卻無人敢對此說些什么。時鶴書緩緩道:“若是就讓陛下坐吃山空,那也不必要你我了,群臣全部遣回家不好嗎?”
“督公,您這話……”
有人試圖打圓場。
時鶴書冷冷的視線移來:“本督許你說話了嗎?”
那人:“……”
時鶴書收回視線,抬手向高臺上的小皇帝行了一禮,繼續冷聲道:“祖輩的積蓄從不是讓大寧偏安一隅,坐吃山空的。大寧歷代帝王都沒有反攻北俾,但那形勢所迫。自英宗北狩后,有誰不想真正一雪前恥?”
“北俾頻頻侵擾我大寧邊境,虜我大寧百姓,辱我大寧國威,諸君難道忍得下這口氣嗎?”
忍得下嗎?
滿朝文武捫心自問。
他們真的忍下嗎?
其實有不少人,是忍得下的。
大寧的國威與他們何干,大寧的百姓又與他們何干,只要不打碎他們紙醉金迷的美夢,不破壞他們高高在上的地位,北俾哪怕兵臨城下又與他們何干。
“無論諸君忍不忍的下,本督都要反攻北俾。”
時鶴書似也想到了這滿朝文武中不少人的心性,又冷冷補充。
“陛下年幼,先帝賜我顧命大臣的身份,予我先斬后奏的權利,我便有了撥亂返正的責任。”
時鶴書抬手,向小皇帝躬身又行一禮:“還望陛下許臣調動大寧上下,以反攻北俾。”
年幼的帝王虛虛抬手,稚嫩的聲音響徹大殿。
“予。”
第53章 落葉
“督公為何要選建元六年。”
在籌備正式開始前, 心血來潮拜訪時鶴書的江秋憫忽然問道。
在他看來,建元六年實在不算一個好年份。
若要出奇兵,建元五年要比六年好得多。
若要做充足準備, 準備個三年五年也無妨。
可建元六年——這個年份雖也不算太壞,可也實在算不上好。
對于已有百年未發起大型戰爭的大寧而言,一年時間仍稍顯倉促, 且調動全國的宏大動作還易引得北俾與西戎警惕。
所以,為何是六年呢?
“……”
端著白玉茶杯的手微微收緊,垂下的眼睫輕顫了顫, 時鶴書掀起眼簾, 看向江秋憫:“六年不好嗎?”
狐貍眼微微睜大,沒想到時鶴書會這樣反問的江秋憫愣了愣。
時鶴書似笑非笑:“本督覺得, 六年挺好的。”
至少, 他能活到建元六年。
前世今生,來自身體的痛楚從未徹底遠離過時鶴書。
時鶴書實在不敢對自己的身體抱有太大期望——縱使在不間斷的溫養下,他的確要比前世同時期康健的多。
在前世的這個秋天, 時督主已徹底成了搖搖欲墜的落葉, 濃郁的藥香將他浸染的徹底,瘦骨嶙峋的身體光是看著就讓人害怕。一碗一碗的苦湯藥沒有將他從病態中拉回,甚至還讓他更為痛苦,無休止的痛苦。
回想當時,一日的十二個時辰, 時督主幾乎一直都在痛,沒有一時、沒有一刻得到解脫。
疼痛自他的心口蔓延到五臟六腑,又自五臟六腑蔓延到四肢軀干, 他沒有一處是不痛的,沒有一處是完好的。他就像一個破布娃娃, 支離破碎,卻又勉強維持著人形。
染血的帕子更是數不勝數,病痛折磨下的時督主就沒有一日不在嘔血。鮮紅將他的唇瓣染成瑰麗的顏色,卻也奪走了他僅剩不多的生機。
時鶴書病了太久太久,兩世人生,他很少有真正康健的時刻。
長久的病痛令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身體,他依舊認為自己會死在建元七年,死在那個寒冷且多雪的冬天。
當然,如果他沒有死,如果他活過了建元七年,那自然更好。
可時鶴書不敢賭。
他已經輸過一次了,他不能再輸第二次。
所以,他只能在確定自己會活著的時間里,去盡可能的做更多的事。
他輸不起。
……
時鶴書很忙。
因為清楚這點,所以縱使許久未見,江秋憫也并未在督主府駐足太久,在日落西山前,他便拜別了時鶴書。
晚秋的風已染上了冬日的涼意,金黃的梧桐樹葉落了滿地。時鶴書理了理外衣,緩步走向了窗邊。
棲在竹林與樹上的鳥兒早在初秋就飛離了京城,此刻時鶴書望著竹影婆娑,竟無端生出了幾分悲寂的感覺。
……還有兩年。
煙灰色的眸子中倒映著漸漸落下的紅日,時鶴書輕勾了勾唇角。
足夠了。
……
大寧已有百年沒有像今日這般調動上下,只為一場宏大的戰爭了。
而籌備戰事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
練兵,鍛刀,演武,備馬,儲備糧草,聯絡將士……個個看上去都很輕松,但個個都不是輕松的事。
天下大事本就都要到時督主的案上走一遭,隨著緊鑼密鼓的戰事籌備開始,追求事事親為的時督主就連伏案工作的時間都沒有了。
督主府的馬車很快跑遍了順天府的所有軍營,而那些遞到時督主案上的奏章與文書,都是他在馬車上批閱的。
時鶴書見到了京城與順天府的所有將軍,縱使那些將軍幾乎都厭惡他,憎恨他,將他視為陰溝里上不得臺面的老鼠,時鶴書也能心平氣和的無視譏諷,與其盡可能的交流。
時鶴書從不在意自己的聲譽。
只要能夠達成他的目的,哪怕聲名狼藉他也不在乎。
將軍們的厭惡并未在時鶴書的心頭留下任何色彩,他依舊如連軸轉的陀螺,拋棄一切無所謂的事情,進行無休止的忙碌。
而在忙碌中,時鶴書又嘔血了。
“咳、咳咳!”
低低的咳嗽被帕子掩埋,鮮紅浸透了白紗,蒼白的五指緊緊抓著心口的衣物,刺痛的臟器向時鶴書宣告著自己的不滿。
細眉緊緊蹙在一起,白皙的眼尾飛上了薄紅,一雙水汪汪的明眸含著淚光,時鶴書緊抿雙唇,感受著來自□□的痛楚。
“……”
隨著心口令他無法呼吸的刺痛漸漸散去,時鶴書撐起身子,擦去了唇上的血跡,又恢復了那副冷然的樣子。
“去西軍營。”
發號施令的聲音冷冷,馬車緩緩啟程,時鶴書再度取出奏章,于并不平穩的車輛上批閱。
去完西軍營,也該回府了。
還不想死在戰前的時鶴書默默下了決定,卻依舊沒有停下批閱奏章的動作。
在其位,謀其事。
他是權傾朝野的掌印,是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東廠提督,他就必須承擔起自己的職責。
是他決心要對北俾發起戰爭,他就必須承擔起宣戰的代價。
這都是他該做的。
……
隨著許久未回到督主府的時鶴書回府,只一見面,景云便發覺了時鶴書的身體異常。
原因無他,時鶴書瘦了太多了。
“九千歲。”
景云緊繃著身體,注視著即使有層層疊疊的厚衣物包裹也依舊搖搖欲墜,好似隨時都會迎風歸去的時鶴書,只覺得心臟絞痛的厲害。
而在他那帶著明顯不贊同的視線下,時鶴書默默移開了目光。
“景云……”
身為醫師絕對會不喜歡的病人類型,對自己很有自知之明的時鶴書輕咳了一聲:“本督無事。”
景云大步上前,掐住了時鶴書的腕。幾乎是在瞬間,他本就陰沉的神色變得更為晦暗:“……這就是九千歲所說的無事?”
桃花眸猛地睜大,巨力自手臂上傳來,時鶴書驚呼一聲,險些直接摔到景云的懷中。
“你——”
大手圈住了纖細的腰,時鶴書被景云猛地抱進了懷里。
暖意自手腕被圈住處不斷蔓延進冰冷的軀體,高大的男人將頭埋在青年的脖頸,汲取著如冰雪般的氣息。
“九千歲……”
景云的聲音帶著過分的啞。
高挺的鼻梁壓在頸窩處,溫熱的氣息噴在白皙的脖頸,并不算舒服。但時鶴書只是抿了抿唇,并未抬手將人推開。
“您難道不痛嗎?九千歲,可是屬下看著都好痛啊……”
圈在腰上的手微微收緊,景云啞聲問道。
“……景云。”
薄唇輕輕抿起,低垂的眼睫顫動著,時鶴書不知該說些什么,最終只是淡聲道:“本督無事。”
“無……事?”
圈在腰上的手更用力了,景云似是要將時鶴書融入自己的骨血。他猛地抬起頭,赤紅的雙目注視著身前病態的青年。
他太瘦了,像竹林里迎風便會折斷的竹子。而縱使依舊被擁抱著,那如玉雕般精致,卻又似玉雕般冰冷的青年也并未染上暖意。他依舊帶著鬼氣森森的冷。時鶴書輕抿著薄唇,微微睜大的桃花眸似一雙銀河,倒映著身前的男人。
“九千歲口中的無事,便是五臟六腑無一不受損,命懸一線嗎?”
低啞的聲音里壓抑的不是怒氣,而是無法言喻的痛心與悔恨。
景云永遠不會怨時鶴書,更不會對時鶴書生起憤怒。
他只是痛心,痛心他的九千歲不愛惜自己。
他只是悔恨,悔恨自己沒有與九千歲一同出行,悔恨自己不夠強大,不能徹底幫到九千歲才被九千歲留在府中。
“……九千歲,您不能這樣對自己。”
似是察覺到自己的語氣有些太過冷硬,景云又低聲道:“屬下心疼。”
……心疼?
薄唇緊緊抿起,煙灰色的眸子顫動著,驟然聽到這兩個字的時鶴書呼吸一滯。
心疼。
思緒不受控制的將時鶴書拉回了過去。他不禁想起了那個同樣將他圈在懷中,對他說心疼的男人。
“……”
嘔意順著腹腔上涌,時鶴書壓住喉間的腥氣,靜靜注視著景云。
他能看出來,景云的心痛不似作假。
但他依舊不理解,景云為何會如此真情實感的為他感到痛心。
是想得到什么嗎?
上一個對他說心疼的男人,想得到他的身體。
景云呢。
景云想得到什么。
時鶴書并不是會放問題困擾自己的人,于是他輕聲問出來了:“你為什么會心疼呢。”
似是沒想到時鶴書會突然問出這樣的問題,景云愣了愣:“什么?”
暖意仍在源源不斷地修補時鶴書的身體,他注視著景云,格外認真:“你為什么會心疼呢。”
景云不知時鶴書是否發現了什么,他只是抿抿唇:“屬下心疼九千歲,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他攬著時鶴書的腰,看著懷中莫名帶著些動物懵懂的人,輕聲道:“屬下是九千歲的下屬,屬下生來就該心疼九千歲。”
時鶴書靜靜注視了他片刻,垂下眼簾:“沒有什么是生來就該做的。”
他將自己的腕從景云的手中抽回,指尖輕輕擦過那片溫熱的皮肉,時鶴書輕聲道:“多謝你,本督已覺得好多了。”
……
建元四年的冬季過去,建元五年的春來的悄無聲息。
時鶴書依舊在忙碌,只是這次,他帶上了景云。
帶上景云的時鶴書再也沒忙到吐血過了,景云會照顧他的衣食起居,亦會在攔不住他忙碌時默默替他修補身體。
是個不算礙眼的存在。
在這樣堪稱和諧的氣氛中,建元五年的夏過去了,秋也要過去了。
紅日西垂,夜幕降臨。
夜晚的涼意將時鶴書團團包裹,本就似冷玉般的人更寒上了三分。
“九千歲。”
帶著兔毛滾邊的大氅落到時鶴書肩上,那雙略有些畸形的大手細致地替青年理著長發:“夜風寒涼,小心受寒。”
輕垂的眼睫掀起,時鶴書回眸看向立于身后的人:“景云。”
景云勾起唇角,露出一個溫和清淺的笑:“是我,九千歲。”
只帶著淺淡粉色的薄唇輕抿了抿,時鶴書低聲道:“明歲春,你可愿與本督一同去往邊疆。”
清冷的聲音帶著三分啞意,而聽到這話的景云并未遲疑:“屬下義不容辭。”
他自然是要陪著時鶴書的。
哪怕上天入地,他都要陪著時鶴書的。
第54章 邊境
建元六年, 春。
北俾聯合西戎進攻大寧,擄掠百姓,傷人無數。
六年三月廿二, 消息自邊境傳至京城,幼帝大怒,命掌印大太監兼東廠提督時鶴書率軍百萬, 反擊北俾與其兄弟國家,西戎。
四月初九,大軍自京城出發。
四月十七, 百萬大軍盡數抵達邊境。
大戰, 一觸即發。
——《建元閑談》
……
所有人都知道,陛下要打北俾了。
包括北俾也知道。
招兵買馬的告示貼的滿大寧都是, 幾乎半個大寧的青壯都來到了邊疆。
他們大部分都是自愿的, 畢竟這次官府招兵的報酬很豐厚,有豚,有糧, 還有油和銀子, 足夠大部分家庭吃喝兩年。
而且軍營還管飯!且主食是不限量的管。
身為從小到大都沒太吃飽農家子,劉三郎扒著碗里的飯,時不時還咬一口那不大的肥肉,只覺得參軍是自己此生做過最正確的選擇。
會死在戰場上又如何,收成不好還會餓死呢, 他劉三郎死也要做一個飽死鬼。
大寧,北邊鎮,軍營賬內。
一襲普通士兵制服的高大男人撩起門簾, 進入這明顯不符合他階級的營帳。
“士兵的士氣如何?”
沙盤旁,一襲勁裝, 高挑瘦削的青年慢悠悠地插下一只軍旗。
玉白的指間擦過鮮紅的軍旗,黑色的皮革束袖更襯得他膚若凝脂,黑藍交加的勁裝并不起眼,但穿在他身上卻格外引人注目。額發微微垂落,身后的長馬尾隨著他的動作輕晃,無端有了幾分俏皮與靈動。
“他們都感慨陛下仁德,目前的士氣不錯。”
邊境的春日冰雪未融,帶著一身寒意的景云大步走到沙盤旁,看著青年落旗。
“九千歲。”
過分精雕玉琢的青年應了一聲,但語氣聽起來就像一只懶怠的貓兒。他垂眼注視著布著山川河流的沙盤,慢悠悠道:“馮將軍有說什么嗎。”
聽到這話,景云的臉色變了變。
“呃……”景云抬手蹭了蹭鼻尖:“馮將軍說,這樣浪費下去米糧早晚不夠吃。”
這不算怎么惡話,至少在時鶴書的意料之外。
沒想到馮千尊如此客氣的時鶴書揚了揚眉,沉吟片刻道:“叫馮將軍不必擔心,本督心中有數。”
收到回話的馮千尊重重哼了一聲。
“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眉目凌厲的將軍壓下腰間佩刀,冷聲道:“他能有什么數,一個宮里出來從來沒管過家的。”
景云假笑:“九千歲自有九千歲的謀算,馮將軍不必憂心。”
“我憂心?我憂什么心了!我那是怕他們餓死!”
馮將軍說完默了半晌,又補充道:“罷了,諒他小胳膊小腿也就腦子好使,本將勉為其難許你們快餓死的時候來駐北軍吃喝。”
景云笑的更假了,卻還是順著時鶴書的意思抬手行禮:“多謝馮將軍。”
“謝我做什么。”馮千尊擺了擺手:“回去謝你家廠公吧,本將軍只是報你家廠公的恩。”
恩?
并不清楚此事的景云抬眸看向那位已年過半百,飽經風霜卻氣勢不減的老將,終是在回去后稍作美化,復述給了時鶴書。
“報恩?”
時鶴書似也有些意外。
翻兵書的手頓住,垂下的鴉羽掀起,時鶴書抬眼看向景云。
“本督于他有……恩?”
并未將元年的乞糧之事放在心上的時鶴書有些困惑,但他也并未困惑多久,便將此事拋到了一旁。
“罷了,既然馮將軍說有恩,你也不必反駁些什么。”
那雙含著水光的明眸垂下,不含情的桃花眸再度落到了書頁上。蒼白的指尖拂過泛黃的書頁,時鶴書語氣淡淡:“聽著便是了。”
“是。”
隨著景云退出營帳,時鶴書也放下手中的兵書。
身為這群將士在邊境名義上的最高領導者,在此之前對軍事近乎全無涉獵的時鶴書第一次拿起了兵書。
由于前朝遺風,大寧的文官武將分的很清,并不像古時有著出將入相的傳統。
更何況時鶴書還是個病秧子。
從小到大的病秧子。
竹青好歹還箭術超群,可脆弱的身體讓時鶴書從未接受過騎射訓練,他連拉弓都比較困難。
罷了。
反正他來邊境的目的也不是上戰場。
揉了揉額角,時鶴書再度拿起兵書,繼續翻閱。
時鶴書自認不是什么武學天才,但看懂兵書,融會貫通對他而言還是沒問題的。
甚至過分靈活的大腦,讓他在腦中排兵布陣也不成問題。
不過時鶴書并沒有什么在戰場上指點江山的想法。
他說過,他的目的不是上戰場。
更不是以一個門外漢的身份,來戰場上充當所謂的軍師。
專業的事還是交給專業的人做,何況,就算他硬要指點江山,那些暴脾氣還瞧不上他的將軍也不會允許的。
時鶴書對此很有自知之明,于是他完全將看兵書當做了消遣,也不指望融入那群將軍的世界。
……
“哼!陛下當真是昏了頭了!”
大寧,北邊鎮,將軍帳。
幾位將軍湊在一起,本在商討著對北俾的進攻事宜,不知怎的卻跑到了那莫名其妙來軍營的大奸宦時鶴書身上。
李望將軍怒拍桌案:“讓一個太監來指點江山,怕不是要成下一個忠顯公!”
忠顯公這個略顯譏諷的稱呼自李望口中說出,那些將軍也不自覺想起那位令英宗皇帝大敗的奸宦。
一時,營帳內沒有任何聲音。
“也不能這樣說,叔父。”
李宿輕咳了一聲,打破了沉寂:“時督公與那位……還是有天壤之別的。”
“什么天壤之別?”李望一個眼刀甩過來:“他比忠顯公還要奸佞,是難得一見縱橫朝野的小人的那種天壤之別?”
李宿:“……”
李宿試圖反抗一下:“叔父,話也不能這樣說……督公他人還是不錯的。”
至少長得不錯。
和時鶴書也并不熟悉的李宿在心中默默補充。
“你別叫我叔父了。”李望劍眉一豎:“你去認那個不錯的奸宦做叔父。”
李宿:“…………”
李宿徹底蔫了,跑到角落里當縮頭烏龜。
而李望張口又要罵,看出他意圖的馮千尊以拳抵唇,輕咳一聲:“李將軍,時不待人,我們還是繼續談論軍情吧。”
身為駐北的昭勇將軍,在某種意義上是東道主的馮千尊說話還是很有分量的。
李望低哼一聲,也沒再說些什么,就抱臂立在一旁,看著他那遠方侄子顛顛的跑過來。
“宿以為,在這里用奇兵……”
……
紅日朝升夕落,一晃眼,大軍就到了邊境十日。
在這十日里,他們未有任何的軍事行動,只是一板一眼的練兵,好似百萬大軍只是換個地方訓練般。
一直在觀望大寧士兵的北俾見他們如此安定,竟也漸漸放下了心。雖也沒有像以前那樣繼續劫掠,卻也放北俾百姓繼續來邊境放牧。
軍營,演武場。
這里永遠是軍營最熱鬧的地方,此時一群士兵正在演武場上舞刀弄槍,殺意隨著北風,卷著黃沙漸漸飄遠。
而這樣龐大,動作整齊劃一的隊伍旁,卻有一個立于樹下,格格不入的青年。
那青年纖細高挑,束著過長的馬尾,身上披著一個同樣有些長的狐皮大氅。那大氅穿在他身上有些垂地,襯得他像一只嬌小的兔子。
毛茸茸的黑色滾邊貼著白皙纖長的脖頸,巴掌大小的臉上嵌著精致到讓人過目難忘的五官,纖長的眼睫難得徹底掀起,煙灰色的明眸注視著場上的士兵,看的不少士兵都將腰挺的更直了些。
沒辦法,誰讓能在駐北軍圍觀的都身份斐然,更何況這位貴人還生的那么貌美……
隨著訓練結束,中場休息,聚集在一起的軍漢席地而坐,時不時看向那樹下的貴人。
“哎,那是誰啊,生的跟個瓷人似得,來軍營也不怕磕了碰了。”
他問的軍漢搖搖頭,壓低聲音:“我也不知道,但將軍們好像不太喜歡……”
軍漢將剩下的話咽下,只比劃了一個動作。
聽到這話的軍漢眺望那位在樹下靜靜站著便吸引了無數目光的貴人,心中不自覺發出感嘆。
真是……
原來這么好看的人也會被將軍討厭啊。
縱使是在樹蔭下站著,那貴人也依舊白的似在發光,他像是軍漢曾看到將軍用來飲酒的白玉杯,沒有一絲瑕疵。
縱使離得有些遠,軍漢看不清那位貴人到底長什么樣子,但哪怕模糊,他也能通過那精致的眉眼與挺翹的鼻梁看出,貴人絕對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
好看的人是會讓人身心愉悅的,更何況還是這樣好看的人,光是遠遠看著,軍漢就覺得自己身上的疲勞一掃而空。
將軍們怎么會討厭這樣的美人呢?
軍漢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飽覽話本的軍漢開始了暢想。
難道那位身穿男裝的美貌貴人,是哪位將軍家里不聽話,喜歡女扮男裝的小姐嗎……
但很快,軍漢就沒有這樣的想法了。
因為他看到他們的將軍在飲水后向那美貌貴人走去,并粗聲粗氣的喚出了兩個字——
“督公。”
嘶——
軍漢倒吸一口涼氣。
而李望垂首看著時鶴書,沉聲問道:“督公在這站了一上午,是尋本將有什么事嗎?”
“無事。”時鶴書掀起眼簾,勾起唇角,露出一個極漂亮的笑:“怎么,本督不能來看看嗎?”
李望的臉色難看極了:“哼,督公當真只是來看看?”
時鶴書笑得溫柔,輕輕頷首,說出的話卻不算客氣:“本督若尋將軍有事,只會將將軍調離演兵場,何必親自來站一上午?”
看著面色鐵青的李望,時鶴書輕輕撫住心口:“李將軍,您是知道的,本督身子虛弱……”
“哼!”李望看不下去他那堪稱弱柳扶風的姿態,重重哼了一聲:“那督公,您可千萬小心,別死在這了。”
時鶴書彎起眼睛:“本督想,這還是不會的。不過多謝李將軍關心了。”
根本沒有關心他意思的李望:“……”
“哼!”
第55章 奇襲
邊境安寧了十五日。
在這十五日里, 北俾沒有劫掠,大寧也沒有出擊。
牧民在邊境看著牛羊吃草,互市的貿易也從未停止。詭異的祥和彌漫在這片土壤, 直到那個深夜的到來。
……
那是一個靜謐的夜。
如鉤彎月高懸于天,點點繁星墜于銀河,燭火在營帳內搖曳, 映照著纖細高挑的人影。
那是一個無眠的夜。
明月映照著蒼茫大地,百人精兵組成的小隊如一支利劍,刺入了北俾的腹部。
鮮血四濺。
……
“該死的!”
北俾, 王庭, 營帳內。
杯子重重落地,酒液喂飽了干涸的土地, 北俾將軍西底擄怒罵:“該死的中原人!就該被狼掏空腸子, 被馬拖拽踐踏而死!”
聽到這話,同樣臉色難看的漢人軍師趙方信低聲:“出奇制勝……”
還當真是出奇制勝。
大寧此次奇襲北俾并未有所防備,甚至當夜他們還在歌舞歡慶, 為中原那群軟蛋明明擁有百萬大軍, 卻不敢進攻而歡慶。
宴席上,注視著上首問他若有百萬大軍當如何的北俾王,北俾四王子鄔彌術笑的含蓄:“百萬大軍,足夠兒臣帶著北俾的子民踏破中原,到那溫暖的南方, 為父王采下最美的花。”
北俾王哈哈大笑起來:“好!鄔彌術,來,飲酒!”
屬于北俾的歌舞在凍土之上盛放。可誰料, 就在他們樂得自在之時,那群瘋狂的中原人卻撕破長夜, 以金戈鐵馬為這場歡慶添上了血的色彩。
北地荒蕪。
北俾王庭距離大寧山海關僅有不足六百里,距離邊境就更近了,僅有不足一百里。
這正好方便了李宿將軍帶軍奇襲。
和全軍佩甲的大寧相比,在此次奇襲中,北俾的傷亡堪稱慘重。
甚至連深受北俾王重視的北俾四王子鄔彌術,都被中原人的大刀砍過了心口。
“殿下咽的下這口氣嗎。”
西底擄注視正在處理身上刀傷的四王子鄔彌術,啞聲道:“那群中原人——”
“西底擄!”
鄔彌術一個眼刀甩過來:“勝敗乃兵家常事,如此心浮氣躁,本王讓你看的漢人兵書看了嗎?”
西底擄嘴硬:“那群漢人都是軟蛋,能寫出什么好兵書,要我說,還是我們北俾——”
“西底擄!”鄔彌術只覺得身上刀口隱隱作痛:“你忘記我與你說過的話了嗎?罷了,不要說了。”
西底擄悶聲應是,憋憋屈屈的離開了四王子的王帳。
上藥的侍女很快離開,待到周圍終于安靜下去,鄔彌術垂眸,注視著自己那雙布滿繭子的手。
大寧……
手緩緩攥起,鄔彌術的眸色漸沉。
虎豹不會將螻蟻的反抗放在眼里。
大寧,不過他的囊中之物罷了。
……
奇襲只是大寧的一場試探,而這場試探的報復,自三日后而來。
——北俾同樣夜襲大寧,并屠了距軍營較遠的幾個村莊。一夜過去,村內無一活口。
“卑劣!下作!該死!”
年紀輕,還藏不住事的李宿將軍氣的跳腳。
那幾個村子都在群山包圍中,天險自成。最外圍的村莊離最近的駐軍地都隔了三座山,平日北俾人也不會閑來無事到那里劫掠,誰能想到——
同樣收到消息的時鶴書默了許久。
在景云以為他不會說話了的時候,時鶴書合上兵書,掀起眼簾。
“下次進攻在何時。”
“幾位將軍正在商討中。”
景云沉聲:“但大抵,就在這兩日了。”
簡單的試探換來這樣慘烈的結果,恐怕下次奇襲,就不只是百十人的事了。
的確。
幾位火氣都不小的將軍在對北俾怒罵三個時辰后,一齊決定在明日再度由李宿引奇兵打頭陣,三萬兵馬的大軍隨后。
“一群野狼崽子,老子還不信他們打不服了!”
李望將軍重重呸了一聲,而李宿陰沉著張臉,沉默地在心中劃過奇兵名單。
……
日月交替,時間一晃而過。
翌日,子時。
抬手將鬢邊長發送至耳后,只著單薄中衣,身披外袍的青年抬眼看向全身佩甲,行走間還發出丁零當啷聲響的男人。
“今夜,你不是該與李將軍奇襲嗎?”
一節皓腕自袖口探出,根根分明的青紫血管布在皮肉之下,像是攀附而上的藤蔓。披散的黑發落了滿榻,像是順滑的綢緞,又似是無數盤踞于此的黑蛇。
極致的黑更襯得那本就蒼白的肌膚鬼氣森森,微垂的鴉羽半遮半掩了那雙清冷的眸,并在眼下投下淺淡的黑影。淡色的唇只比肌膚多了三分粉紅,此時正輕輕抿起。
“是出了什么事嗎?”
不徐不緩的聲音如流水擊石,聽得景云心顫了顫。
身上的盔甲沉重,卻壓不住躁動的心臟,他躊躇了片刻,終是大步上前:“九千歲。”
時鶴書輕輕應了一聲,剛要問“怎么了”,他的手臂便被男人猛地攥住。
大手圈住不堪一握的細腕,煙灰色的眸微微睜大,景云低喘了一口氣,單膝落地。
“兩次奇襲,北俾必不會善罷甘休。許是明日,又許是太陽升起后,北俾便會開始回擊。大戰在即,屬下知九千歲不會在軍營久留,于是便來……見見九千歲。”
頭盔包裹著男人的頭顱,一雙本在暗處無光的眼眸抬起,專注地注視著時鶴書。
“戰事非我能控,屬下不知九千歲何時離開,亦不知能否送別九千歲,更不知上了戰場,可否再……全須全尾的見到九千歲。”
雖說著悵然的話語,低啞的聲音中卻并未有太多悲傷,在那雙同樣未有太多的情緒的眼眸注視下,景云輕抿了抿唇,隨后不知從何處掏出了一封信。
“九千歲。”
“屬下近日斗膽寫了封信,信中都是屬下近些年來在九千歲身邊的肺腑之言……還望九千歲收下。”
煙灰色的眸中倒映著那過分干凈的信封,時鶴書默了半晌,抬手將其接過。
看到時鶴書接過信件,景云終是抿唇笑了笑。
濃黑色的眸子里映照著精雕玉琢的人,他的九千歲仿若一顆夜光珠,在他晦暗的世界里發著光,吸引著他靠近。
目光從精致的眉眼劃到單薄的唇瓣,落在青年腕上的手微微收緊。景云注視著時鶴書,聲音微啞:“九千歲,此去經別,屬下還有一請求……不知九千歲可否應予。”
時鶴書將手中信封放到床榻之上:“你說。”
“若可以的話……”
落在腕上的大手輕輕包住了柔若無骨的五指,景云的眼睫輕顫了顫:“九千歲可否待屬下功成名就后,再將此信拆開。”
濃黑色的眸中浮現了三分祈求,景云注視著時鶴書,無聲懇請著他的九千歲。
“……”
輕垂的眼睫掀起,時鶴書注視著景云。
“若你以身殉國呢。”
輕緩的聲音叩擊在景云的心上,他的指尖蜷了蜷:“若是如此,九千歲便將此信燒了吧。”
時鶴書靜靜注視景云片刻,最后輕輕應了一聲:
“好。”
……
戰場是什么樣的呢。
是黃沙,是血腥,是沉重的盔甲,是散不去的絕望。
“隨我一起沖營!”
少年將軍嘶吼,聲音帶著些許的啞,長槍直指晦暗的天空。月光投射在槍尖,像是指引方向的明燈。
下一刻,長槍掃倒了一片北俾士兵,李宿夾緊馬腹,拉進韁繩,帶著他的赤馬飛纓與僅八百人的大寧士兵長驅直入。
“敵襲!!!”
北俾的士兵用胡話高亢的喊著,他們提著寬刀就要來砍馬腿,卻被高揚的馬蹄踐踏而過。
馬蹄踩碎了腿骨,踩碎了胸腔,踩碎了頭顱。
高馬上的男人視尸體為無物,濃黑色的眸中倒映著大片散開的血花與內臟,本該讓人隱隱作嘔的畫面卻未引起男人的任何情緒波動。
景云一手握著韁繩,一手抽出唐刀,冷漠地掃過了幾人的脖頸。
鮮血四濺,景云不習慣地瞇了瞇眼睛。
好臟。
感受著裸露肌膚上的黏膩,唐刀在手中轉了個圈,景云一刀劈碎了身后襲來的士兵頭顱,腦漿四濺,死不瞑目的士兵緩緩癱軟下去。
更臟了。
掃了眼馬身上的腦漿,劍眉緊緊蹙起,景云近乎厭惡地砍斷了想要向他襲來的三人脖頸。隨著北俾士兵的人頭與身體分開,景云看著自己盔甲上的鮮紅,也開始隱隱作嘔。
自他的九千歲讓他佩上面具后,景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近的接觸到黏膩與血腥。
憶起他的九千歲,又憶起那無數被他焚燒的兔子面具,景云抬手拭去濺到自己臉上的血跡,落手時卻又用長刀砍碎了一人的頭顱。
骯臟,該死。
極度冷漠的視線落在軟趴趴的尸體上,再度抬眼時卻看到一群北俾士兵圍攻李宿。少年將軍的長槍將要寡不敵眾,而景云毫不猶豫的夾緊馬腹,縱馬前去營救被北俾士兵包圍的李宿。
沖營,顧名思義就是沖入軍營。
自上次的大寧奇襲過后,屬于游牧民族,王庭會隨著季節與牧草而變更位置的北俾便將王庭搬離了邊境。
探子的消息還未傳來,因此李宿也不知北俾王庭當下在哪,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帶人攻營。
李宿發現在此次攻營戰中,有一士兵格外……勇猛?
長□□入敵腹,看著那瘋狂砍人,臉上又寫滿嫌惡的士兵,李宿緩緩眨了眨眼。
是和北俾有什么深仇大恨嗎?
長槍掃過馬下敵軍,鮮血四濺,李宿分心思索。
有深仇大恨自然更好,但沒有也沒關系。
總之,是個好苗子。
只記得景云的名字,并沒有將名字和臉對上的李宿一挑,又甩飛了一人。
被甩飛的北俾士兵重重落到地上,又被飛來的羽箭刺穿了心臟。
“嗬——”
死不瞑目。
第56章 信件
那是建元六年春, 五月十日的丑時四刻。
火光搖曳,燒紅了半邊晦暗的天。
率八百輕騎孤軍深入的李宿將軍,迎來了屬于大寧的三萬救兵。
他們廝殺了一夜, 直至紅日自東邊升起,直至金烏展開耀眼的翅膀,照亮那片被血染紅的土地。
——《建元閑談》
……
大寧, 北邊鎮,營帳內。
如畫般的美人垂著長發,立在輿圖旁, 用紅筆勾勒些什么。
垂至膝彎的長發輕晃, 革帶勒出盈盈一握的腰,黑色的皮革束袖下是鮮紅的勁裝, 如血一般的顏色更襯得青年白璧無瑕, 膚若凝脂。
骨節分明的手拈著飲飽紅墨的筆,青年在落筆時并未有絲毫遲疑。他在那張巨大的輿圖上留下類似行軍路線的痕跡,直到門簾被人掀開, 才停下了筆。
“督公。”
纖長的羽睫掀起, 時鶴書回眸,靜靜看向來人。
未被放下的門簾放縱了日光,暖光投射到時鶴書的臉上,留下極明顯的明暗分割。
被日光照耀的眸子明亮,像是盛滿了星星;而那暗處的眼眸卻晦暗難明, 似深淵將要將人吞沒。
近乎異色的眸子奪人視線,在那雙無論色彩還是形狀都格外漂亮的眸子注視下,來人不自覺沉默了下去。
“有事嗎。”
略有些單薄, 但在那張明艷的臉上卻剛剛好的唇輕啟,清潤的聲音響起。
前來替將軍們傳話的小兵定了定神:“幾位將軍讓督公……前往將軍帳。似是有事要商議。”
將軍帳?
頓了頓, 想起了什么時鶴書并未拒絕:“本督知曉了。”
門簾再度被人放下,日光被隔絕在營帳外。時鶴書垂眼注視了片刻手中赤紅的筆,面無表情地走到桌案旁,將其放到了筆架上。
玉白的指尖掃過桌案,時鶴書挑起明紅色的發帶,將其含在了唇間。
靈巧的手指梳起了長發,明亮的發帶繞在暗色的長發之上,束起高馬尾的時鶴書系了個漂亮的結。
“走吧。”
修長的五指撩起駝色的門簾,足尖碾過地上的塵土,仿若明艷山茶花的人走入了日光。
立在門外的士兵如本能般看向了聲音的來源,而這一看就有些……移不開眼。
與話本中不同,軍營中極少會出現美人。
何況還是這樣雌雄莫辨的美人。
縱使知道對方是身居高位,只要想伸出一根手指都能碾死他的時督公,士兵也難免心神蕩漾。
而或許是營帳內沒有銅鏡的緣故,時督公此時的馬尾有些歪,但那并不影響他的美貌,甚至還為他添上了幾分鹿一般的俏皮與靈動。
在那雙粗看含情脈脈細看盡是淡漠的眸子注視下,士兵僵硬地點點頭,同手同腳地引著時督公走向將軍帳。
大寧,北邊鎮,將軍帳。
一夜廝殺,奇襲歸來的李宿將軍正在將軍帳內描摹著昨夜所探查到的軍營布局,而其余士兵不是在呼呼大睡,就是在醫療兵那里處理傷口,或去做自己的事。
“終于畫完了……”
李宿癱在桌子上,而一旁的馮千尊則帶著幾位將軍,像看什么詭異東西一樣看著那封自京城八百里加急遞來的信。
‘拆嗎?’
幾位將軍眼神交流。
‘算了吧。’
安遠將軍劉磐默默搖頭。
‘朝廷發生什么事了?’
馮千尊蹙眉思索。
‘我上哪知道。’
李望翻了個天大的白眼。
就在他們無聲交流之際,守門士兵掀起門簾,時鶴書勾著唇,垂著眼,緩步邁入了他從未踏足過的將軍帳。
“督公。”
實話實說,雖然同僚和叔父都很不喜歡時鶴書,李宿本人對這位將他提拔為將軍的九千歲還是很有好感的。
畢竟若不是時鶴書提攜,他爬到這個位置至少要十年。
他的人生又能有幾個十年呢。
見時鶴書來,李宿很自覺的將自己從桌子上撕了下來,并頂著兩個巨大的黑眼圈指向那群將軍:“有一封信,是本該送到督公手上的,督公去瞧瞧吧。”
時鶴書沒有問為什么沒送到他手上,李宿也沒說,他只是對著李宿輕笑了笑:“多謝李將軍了。”
看著李宿主動和時鶴書交談,李望的臉色已不能再看。
而見時鶴書的目光移來,這位同樣是李將軍的將軍重重哼了一聲。
但時鶴書并未管他,只淡淡收回視線,緩步邁向了他們的方向。
“勞幾位將軍,讓一下。”
時鶴書的聲音依舊清潤,語氣依舊有禮,只是說出的話也依舊那么的不客氣。
李宿斜睨著眼看他,又重重哼了一聲,但終究側行一步,讓出了那封被幾個大男人圍的嚴嚴實實的信。
纖長的手指拿起信封,時鶴書檢查了一下信,確認未被人拆開便要走。
“多謝各位將軍了。”
馮千尊輕咳一聲:“舉手之勞……督公不拆開看看嗎?”
聽出馮千尊言外之意的時鶴書勾起唇角,露出一個絕不出錯的笑容:“本督會看的,馮將軍不必憂心。”
馮千尊:“……”
以拳抵唇,馮千尊板著張臉,嚴肅點頭:“既如此,本將便不多嘴了。”
……
時鶴書是回到營帳才拆的信。
如赤蝶般的人落到了圈椅之上,靈巧的手指拆開了信封,時鶴書展開信紙,入目第一行字便是大咧咧的——
“……督公救命?”
精巧的下巴微微收起,時鶴書略頓了頓,終是向下看去。
而這一看,就讓他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此來邊疆,時鶴書是未帶任何公務的。
他將自己所有的奏章與文書都留給了小皇帝,并非常耐心非常細心甚至手把手教了小皇帝該如何批閱。
小皇帝學了。
小皇帝哭了。
小皇帝抱著時鶴書的腰,淚眼汪汪:“督公不能不走嗎?”
時鶴書笑的溫柔又殘忍:“陛下,不能。”
小皇帝這下是真的沒忍住,淚崩了。
他一邊擦著忍不住滾落的淚珠,一邊哽咽地拽著時鶴書的衣擺:“督、督公……可是朕、朕做不好怎么辦……”
時鶴書輕嘆了口氣,安撫性地摸了摸小皇帝的頭:“無事,陛下大膽去做就是了。實在做不好再遞信給臣,臣會幫陛下的。”
小皇帝圈著時鶴書的脖子,在時鶴書的頸窩蹭來蹭去:“真的嗎……”
時鶴書輕拍著小皇帝的背:“真的。”
時鶴書的話于小皇帝而言,真的是一言九鼎。
小皇帝相信,他的督公不會欺騙他的。
絕對不會。
于是,在將政務搞的亂七八糟,讓不少朝臣第一次由衷地懷念起那位“大奸宦”時鶴書,并聯名上奏要求小皇帝請其回來時,小皇帝毫不猶豫地向時鶴書發去了八百里加急的信件。
在不長也不短的三張信紙中,小皇帝哭訴了兩張半——甚至被他淚珠打濕的墨花還留在信紙上。
“……”
看完信的時鶴書沉默了許久許久,終是頭痛地閉上了眼。
真是……
小皇帝到底是將政務處理成了什么樣子,能讓那群厭他入骨的朝臣聯名上書?
時鶴書抬手,按住了開始跳痛的額角。
讓他不知該說些什么是好。
默了良久,終于平復心情,再度睜開眼的時鶴書注視著信紙上那過分熟悉的字跡,垂眼思索著是否要提前回京的時間。
政務混亂不是小事,若是因著這些導致朝廷不穩……得不償失。
憶起自己來邊境本想做的事,時鶴書終是撫過信紙,輕輕嘆了口氣。
……罷了。
罷了。
……
蒼穹籠罩著每一寸土地,翱翔于天的蒼鷹展翅,自大寧飛向北俾。
同一時刻。
北俾,南邊鎮,軍營內。
一片狼藉的軍營還未徹底恢復原狀,當下只搬走了滿地的尸體。
今日凌晨,那群中原人再度奇襲,且后備大軍。他們再度死傷慘重。
短短不足七日,在中原人那里吃了兩次癟的北俾士兵們士氣大減,一時竟有些潰兵的頹靡之相。
“殿下!這可不行啊!”
西底擄急的團團轉:“若是這樣下去,我們豈不是要、要——”
西底擄想說出一個漢人的成語,卻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
“不攻自破。”
熟知漢人文化的四王子鄔彌術輕輕看他一眼,收回目光:“西底擄,你知道現在該做什么嗎。”
西底擄不自覺問到:“做什么。”
鄔彌術輕笑一聲,環視一圈,在西底擄迷茫的目光下快步跑到了演武臺旁,翻了上去:“兒郎們!”
他高舉起手中長弓,吸引了那群暮氣沉沉的北俾士兵們的目光。
“我知道大家很痛苦,我知道大家在想什么。可那并非是你們的錯!我知道大家在為同伴的逝去而悲傷,我知道大家在懷疑為何會被那群中原人突襲入營!但我們偉大的勝利女神額蘇木永遠不會厭棄她的臣民。”
“王庭會照顧你們的妻兒父母,我們北俾兒郎從不畏死!我們更沒有輸!”
“兒郎們!”
一只蒼鷹在日空之上徘徊,鄔彌術自身后抽出長箭,搭弓射向了那只展翅的鷹。
一聲悲鳴,蒼鷹猛地落下,狠狠砸在了人群中。
“兒郎們!”
鄔彌術笑的意氣風發:“中原人就是這只鷹,只要我們團結一致,就能將它射下蒼天。”
下首的北俾人定定的注視著那只鷹,一言不發。
但鄔彌術并未覺得有任何冷場,正相反,他感受到了軍營中涌動的暗流。
“所以,兒郎們。”
明亮的藍眸浮上暗光,鄔彌術勾著唇角。
“去做你們慣于做的事吧。”
“去讓我們的額蘇木女神,見證她的孩子是多么的英勇!”
……
北俾的回擊是在第二日的凌晨。
淺眠中的時鶴書被嗩吶聲與戰鼓聲喚醒,匆匆忙忙的腳步聲自營帳外傳來。
“快!走水了!”
吵鬧的聲音此起彼伏,通過只言片語分析出情況的時鶴書沉默地坐在床榻之上,微垂著首。
披散的長發落滿了榻,也半遮半掩了那張精雕玉琢的面容,蒼白的面龐藏在發絲之下,更襯得膚白若雪,蒼白若紙。煙灰色的眸子注視著骨節分明的雙手,殷紅的唇輕輕抿起。
燒糧倉后……圍城嗎?
五指微微用力,抓住了柔軟的床墊。
眼睫如蝶翼般輕顫著,幾乎是在瞬間意識到北俾要做什么的時鶴書松開了身下的床墊,輕輕吐出一口氣。
罷了。
他能想到的事,將軍們自然也能想到。
何必去受那些譏諷。
第57章 時陰
“他們要以人數壓制, 那我們便拿人去拼啊!”
李望將桌子拍的啪啪做響:“是,神機營精銳還未到,我們的火器不充足, 但我們的人如何不能突破北俾的包圍了?”
“這,叔父……您冷靜些。”
在馮千尊的凝視下,李宿小步小步地上前勸道。
但李望根本不管:“打仗最不怕的就是死人!他北俾先前就仗著人多勢眾, 燒糧草后圍困戎邊將士,逼的我們的人走投無路。今日我軍有百萬人,如何還懼他們!”
李望重重一拍桌板:“要我說, 就該直接組成肉盾, 殺出重圍,劍指北俾王庭——”
“打仗如何不怕死人了?”
隨著李望想法越來越激進, 馮千尊忍無可無。他也拍桌怒道:“肉盾?那些士兵的命就不是命了嗎?陸聽安與火器還有三日便到, 李望,你忍不了這三日了嗎!”
李望氣的胡子都豎起來了,桌子在他的大掌下啪啪作響:“三日三日又三日, 他們神機營那群所謂精銳拖拖踏踏, 馮千尊,你真的確定他們三日后真的能到嗎?就算人到了,火炮和火銃能盡數都到嗎?!”
馮千尊更怒了:“到不了又如何,余糧還能撐滿營士兵一月余!難道一個月還到不了嗎?!”
“去你的一個月!”李望恨不得直接掀桌:“就時鶴書定下的那該死的規則,能吃半個月都是太祖皇帝保佑!”
……
太祖皇帝是否能保佑百年后的大寧子民, 時鶴書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能保證大寧的前線士兵不缺衣少食。
“回程的車馬定在后日吧。”
將新遞到他案上,依舊滿是哭訴的信件放到桌上, 時鶴書就此敲定了回程的時間。
垂下的眼睫纖長,遮住了那雙煙灰色的淺眸, 仿若冰雪般清冷的眸子里沒有任何情緒,目光落在李宿送來的行軍計劃上,時鶴書慢條斯理地端起茶杯。
青玉的茶杯貼上淡色的唇瓣,布著水光的唇被生生壓出了三分明艷的血色,就像水汪汪的紅櫻桃,勾的人想要咬一口。
自督主府帶來的侍從目光短暫定格在那雙唇瓣之上,又以極快的速度移開。壓下動蕩的心神,他啞聲應道:
“是。”
營帳的門簾掀起又被放下,日光短暫的落到那張精雕玉琢的臉上,更襯得他似脆弱的琉璃瓷器。
清澈的茶水潤了那雙薄唇,修長的手指翻過行軍計劃,同樣水光瀲滟的眸子落在那張預計的行軍圖上。
“……”
眼睫輕輕顫動,在長久的沉默中,茶杯輕輕落下。
玉白的手拿起了那張行軍圖,時鶴書將其放在了一旁。
孤零零的行軍圖躺在木桌之上,鮮紅的筆記似血一般鮮明,卻帶著些莫名的熟悉。
時鶴書的營帳很空,掛在墻上的輿圖也早已消失不見。
但若是有看過那張輿圖的人此時在這里,定能認出那張被單獨取出的行軍圖上的路線,與那張輿圖上的路線高度重合。
甚至,幾乎一模一樣。
……
大寧,北邊鎮,將軍帳內。
馮千尊看看桌上的紙張,又抬眼看向李宿。
“你已將計劃遞給廠公了?”
李宿頷首:“督公已收到了,中午還給宿回了消息。”
不知想到什么,馮千尊低哼一聲,抬手捋了捋胡子:“他說什么了?”
李宿抬手撓了撓臉頰:“督公說……他過兩日便回京,這些排兵布陣我們自己定便好,他不通軍事,不必問過他。”
“倒也算有自知之明……”
其實心底里還是對時鶴書有偏見馮千尊低聲道。
李宿不尷不尬的笑了笑,選擇調轉話題:“對了,馮將軍,神機營……”
“陸聽安今日剛派人快馬加鞭遞信到軍營,說是依照神機營的腳程,明早便能到。”
馮千尊抱臂輕哼一聲:“一群小兔崽子……拖這么久。”
李宿這下笑的是真有些尷尬了。
他記得和他的叔父比起來,馮將軍還算口上積德。怎么沒了他叔父這個對照組,馮將軍的口德也消失了。
李宿蹭了蹭鼻尖,掏出自己的排兵布陣圖:“呃……馮將軍您看這里……”
……
陸聽安預計的時間沒有問題。
他們的確是在第二日辰時到達的軍營。
因為神機營是新軍營,且是特殊軍種,因此哪怕先行軍也并不屬百萬大軍。
而這組在傳說中百戰百勝的隊伍,哪怕是先行軍也毫無疑問地吸引了滿軍營的注意力。更何況是精銳的到來。
“瞧!那就是小陸將軍!”
軍營里,縱使有各位將軍的威懾,也依舊人擠人的圍觀著那群看起來就很威風的神機營精銳。而最前頭的那位將軍,自然收獲了最多的目光。
此次神機營的領隊是一個像李宿一樣的少年將軍,名喚陸聽安,是鎮國將軍陸斐的獨子。他看起來年歲不大,生的倒是英俊,板著張臉也顯得和氣。
而陸聽安身后跟的一眾士兵中,則有一個非常醒目的娃娃臉。
“這次招兵不是不許招孩子嗎……”
那娃娃臉看著實在是小,除了身量高些身材結實些,那張臉看著也就十四五歲。
而這次招兵的年齡下限是十七。
北風將這些士兵的竊竊私語送入了那個娃娃臉耳中,摘掉面具的燭陰翻了個天大的白眼,冷冷嗤了一聲。
最煩這些以貌取人的了。
看到白眼的圍觀士兵臉色頓時不對了,但燭陰也沒管他們,繼續跟在陸聽安身后冷著臉去記名。
“姓名,多大了,有沒有字。”
“時陰,二十一。”燭陰冷聲道,而在聽到后面的問題時,他的神情不自覺扭曲了一瞬。
那日景云的炫耀在燭陰的腦中不斷回放,少年一字一句:“沒、有。”
他近乎咬牙切齒的說完,得到了記名官一個奇怪的眼神。
“行了,走吧。”
但記名官也沒說些什么,記上名就讓他走了。
燭陰當即如回到草原的狼,撒腿就要去找他的狼王,可誰料——
他迷路了。
在幾乎一模一樣的營帳中轉了三圈,燭陰迷茫地看看天,又看看地。
……這是哪。
幾乎要分不清東南西北的燭陰抬手想要摸面具,卻摸了空。他只能沉默地走著,沉默地看著那些他根本分不清的營帳。
這是哪,我在哪,督主在哪。
三個問題不斷的在燭陰的心頭循環,燭陰面無表情地穿梭在營帳中,直到——
足下的觸感不對。
意識到自己似乎在這個營帳前踩到了什么東西的燭陰緩緩低下頭,移開腳,看著那支被他剛好碾過的鮮花,默了半晌,緩緩蹲下了身。
那支花已經支離破碎了。
但通過粉碎的尸體,燭陰還是能看出它生前是一支極美的花,至少是人精挑細選過后折下來的。
只是……軍營中是沒有女人的。
一群大男人,還是習武的糙漢子,燭陰實在想不通誰會在另一人或自己的營帳前放花。
至于是不小心落下的——不好意思,燭陰完全沒有想過這種可能。
他蹲在營帳外,注視著支離破碎的花朵,垂眼思索著自己是否需要摘支一樣的賠過來。
只是忽然,少年靈光一現,眸光一凝。想起什么的燭陰默默偏頭,看向了營帳。
“……督主?”
營帳內。
渺渺青煙自香爐上升起,正在獨自下棋的時鶴書指尖一頓,獨坐于圈椅之上的人掀起眼簾,看向被日光投射到門簾上的影子。
是燭陰。
修長的手指蜷起又松開,指間的棋子被放回了棋罐,時鶴書起身拽了拽肩上的外衣,緩步走向了門簾。
厚重的駝色氈布遮住了門外人的視線,令少年不能窺視到營帳內的動向。
安靜站著的燭陰只能看到一只如白玉般細膩的手撩起了門簾。就這樣,他朝思暮想日日難忘的人出現在了簾后。
“燭陰。”
青綠的外衣披在肩頭,松松束起的長發并不顯得凌亂,只是鬢邊有幾縷已逃脫了發帶的束縛,此時正落在時鶴書的臉側。毫無雜色的發絲在日光下依舊是濃黑的,更襯得那仿若白瓷的人吹彈可破。
濃密的長睫未再遮掩那雙眼眸,時鶴書靜靜抬眼看向他。那雙漂亮的煙灰色眸子如有云霧環繞,光是被那雙眼注視著,燭陰都覺得自己的心跳更快了三分。
粉潤的薄唇輕輕勾起,一個清淺的笑浮現在唇邊。那雙明眸也隨著這個笑輕彎了彎,纖長的羽睫在眼尾拖出一條黑線,像是貓兒微微上翹的眼。
“……督主。”
少年人的喉結滾了滾,燭陰想要克制住自己的笑容,盡量顯得成熟穩重些。卻還是露出了一個過分燦爛的笑。
“好久不見,屬下好想您……”
雖是笑著,燭陰的語氣卻很委屈,分外委屈:“十幾日不見,屬下朝思夢想的都是督主。督主瞧著又瘦了……屬下看著都心疼。”
聽到這話,時鶴書頓了頓。他略有些遲疑的垂首,看向自己的身體。
“嗯……?”
他什么時候又瘦了?
時鶴書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身形并不健康。但他應當……沒有再瘦了?
時鶴書思索了一番,終是微微揚眉,抬首看向燭陰。而燭陰的目光將時鶴書從上掃視到下,再度確認他的督主確實是瘦了。
此時,宮絳正松松垮垮的掛在胯骨之上,白衣更襯得身前人弱柳扶風,青綠色的外衣掛在肩上,略遮掩了那過分纖細的身形。
舟車勞頓,時鶴書確實瘦了,只是瘦的并不多。
但燭陰依舊一眼看了出來。他垂眼遮住翻涌的情緒,掛著笑容抬手,輕輕握住時鶴書的腕:“督主,您放心,屬下會好好照顧您的。”
聽到這話的時鶴書輕笑了笑:“你呀……本督能照顧好自己。”
燭陰低聲道:“可督主忙起來就不吃東西的事連張德芳都知道。”
時鶴書:“……”
時鶴書輕咳了一聲:“罷了,外面日頭大,還是進來吧。”
燭陰輕輕應了一聲,卻并未隨著時鶴書進去。門簾漸漸落下,他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消失。冷然的視線再次移向了那朵在地上粉身碎骨的花,燭陰勾起冷笑。
呵……
既然這是督主的營帳,那燭陰用腳后跟想都能想出來,這朵花究竟是誰送的。
幾乎凝成實質的黑氣縈繞在他的身旁,高挑的少年冷冷抬腳,足尖再次碾上了那朵花。
去死吧,景云。
第58章 神機
大寧, 北邊鎮,兵醫營。
在醫官的圍觀下,景云熟練地給士兵縫好了傷口, 并將其包扎好。
“不能沾水,不能吃油大的,也別吃辣, 七日后來尋我拆線。好了,去吧。”
這是他今日縫好的第三十七個刀傷,隨著連連道謝的士兵離開, 一個人打兩份工的景云緩緩吐出一口氣。
雖不能做到徹底無菌, 但幸好還有系統,可以盡可能的保證這些士兵的存活率。
眼簾垂下, 注視著這雙被手套包裹, 沾滿血跡,熟悉又陌生的手,景云勾了勾唇角。
也幸好, 他的九千歲下令全軍佩甲, 讓這些活下來的士兵受的都是小傷。
……
被人精挑細選出報平安的白花化為了花泥,營帳內。
在輕快地講述完來時的趣事后,燭陰看著清淺笑著的時鶴書,也不自覺笑了起來。
帳外晴光正好,來往的行人喧鬧。高挑的少年與青年在帳內肩并肩。燭陰稍稍垂首逼近時鶴書, 在他的耳邊輕聲道:“督主。”
溫熱的氣息撲在耳尖,微垂的眼睫輕輕掀起,時鶴書微微偏頭, 看向燭陰。
燭陰的眼睛亮晶晶的,他認真的看著時鶴書, 問出了那個對他而言很重要的問題:“督主是想要北俾徹底覆滅嗎?”
這話題跳轉的很快,但時鶴書并為多加思考,便頷首應下。
他要北俾徹底覆滅。
正如那些厭惡他的人所說的一般,時鶴書一向是心狠手辣的。
斬草除根才是他的作風,他不會給覆滅大寧的北俾留下任何活路。
他要名為北俾的國家自此只存在于史書之上,他要這世間再也沒有一人會自稱為北俾人,他要將大寧以北打通,縱使這是片寒冷的凍土,他也要讓這片土地上響起屬于大寧的歌。
“既然如此,督主。”
燭陰笑的燦爛,抬手指向北方,眼中浮現的卻是野心與瘋狂:“屬下一定會活捉北俾王,將他親自獻給督主。”
意氣風發的少年輕狂,但他唯一的聽眾卻不這樣覺得。
注視著寫滿自信的燭陰,時鶴書勾起唇角,彎起眼睛。
“好。”
……
營帳外,耀眼的紅日漸漸升到了最高點。
隨著神機營的到來,軍營中本有些沉寂的氣氛再度活泛了起來。喧囂的人群圍在城墻下,看著那些于他們而言陌生的神機被搬上城墻。
“神機當真能百戰百勝?”
有人竊竊私語。
“當真是!你瞧,那就是神機——”
指尖指向城墻,日光下,火炮熠熠生輝。
雖然大部分大寧士兵都未見識過神機的威力,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對神機充滿幻想。例如神機所到之處,寸草不生,片甲不留等等。
至于事實……
“填彈!”
高墻之上,幾乎沒有得到休整的神機營士兵拖來紅夷大炮,在陸聽安的指揮下整齊地填彈。
接著,陸聽安手中紅旗落下:“點火!”
火星點燃引線,士兵垂首捂耳。下一刻,震耳欲聾的聲音響起,炮彈如流星般墜入圍在城墻外的北俾營帳中。
“該死的中原人!這是什么鬼東西!”
看著慌亂躲避的北俾士兵,西底擄怒罵。而望著落下的炮彈,鄔彌術輕輕瞇起眼睛。
火器,嗎?
……
“很好!”
城墻上,望著下首亂成一團的北俾士兵,難以壓制激動的馮千尊一巴掌拍上了陸聽安的肩:“神機,果真是神機!”
感受著肩上的巨力,看著胡子都在顫抖的馮千尊,難得親自指揮的陸聽安牽唇笑了笑:“多謝馮叔,所以我可以去吃飯了嗎?”
馮千尊笑著拍了拍陸聽安的背:“行了,快去吧。”
陸聽安哎了一聲,先命人將紅夷大炮搬回去,才小跑著離開了高墻,目標明確地奔向炊事房。
“多盛些,謝謝!”
當下是正午,縱使有多個炊事房,陸聽安所在的這個人也并不少。
因將軍身份而多分到一個雞腿的陸聽安端著滿滿一碗飯菜環視一圈,想要尋個位子,目光卻意外定格在了角落里的某個人身上。
劍眉微微揚起,陸聽安大步走去。
“時陰?”
聽到這個帶著幾分驚喜的聲音,被時鶴書強行趕來吃飯的燭陰身體一僵。
他端著碗起身就要走,卻被陸聽安壓住了肩膀,堵住了去路。
“你走什么呀。”
燭陰:“……”
燭陰冷冷抬眼:“吃完了,讓路。”
陸聽安掃過燭陰碗里還剩不少的飯菜,笑瞇瞇道:“剩飯是要饒軍營跑十圈的哦。”
燭陰:“………”
燭陰的臉色更陰沉了。
而陸聽安好似全然不覺,他一副哥倆好的模樣將燭陰強行按回位子上寒暄了幾句,接著笑瞇瞇的問出了那個一路上燭陰已聽了無數遍的問題:“對了,既已到軍營,神機之事……”
煩不勝煩的燭陰狠狠地咬下一口肉,只當自己沒聽見陸聽安的問題。
但陸聽安依舊笑得近乎完美:“時陰,你忘記了嗎?我也是將軍哦。在營中不回答將軍的問題,也是要繞軍營跑十圈的哦。”
燭陰:“…………”
真是和景云惡心到不分上下的笑面虎。
筷子重重落下,燭陰閉了閉眼,緩緩吐出一口氣。
“小陸將軍。”
燭陰學著時鶴書掛起敷衍的假笑,看向陸聽安:“季尚書應當與你說過,神機是我們督主拿出來的。”
對于自己養大的孩子,時鶴書總是多幾分寬容。他從不介意燭陰與竹青借著自己的名號去解決一些麻煩。
而對于燭陰來說相當麻煩的陸聽安,似乎也不喜歡時鶴書。
清楚這點,于是對這人勤追猛趕感到厭惡的燭陰選擇用督主將人堵回去。
當然,他若真瘋到要見督主,燭陰也不會放行的。
督主是他和竹青的督主,旁人都該滾遠些。
這樣想著,燭陰死死盯著陸聽安,而陸聽安默了許久。
在燭陰以為他將知難而退的時候,陸聽安輕輕蹭了蹭鼻尖,露出一個只顯含蓄的笑容:“其實,督公也不是不可以……”
燭陰:“……”
燭陰臉上的假笑瞬間垮下去,他冷眼看著陸聽安,語氣森森:“不好意思,小陸將軍,我家督主很忙,恐怕是沒時間見您了。”
被拒絕的陸聽安也不惱,他注視了燭陰片刻,輕輕彎起眼睛。
“那好吧,時陰。”
……
日落西山,月上枝頭。
是夜。
燃燒的篝火炙熱,搖曳的燭火昏黃,獨坐于營帳內的人借著火光,翻閱手中古籍。
暖色的燭火將那蒼白的面龐映出了三份血色,垂下的眼睫纖長,像是展開的蝶翼,在臉上投下淺淡的影子。挺翹的鼻梁帶著并不明顯的駝峰,為那張過分柔媚的面龐增添了幾分英氣,讓人過目難忘。
而邁入營帳的陸聽安,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時鶴書。
……似鬼似妖似精怪,似神似仙似人間。
當真是,玉面修羅。
落在身側的手蜷了蜷,憶起父親的話,陸聽安垂下眼簾。
“督公。”
他端端正正地抬手,端端正正地行做一禮:“在下鎮國將軍陸斐之子,神機營主將,陸聽安。”
陸聽安并不是忽然到訪的。
早在傍晚收到消息,得知這位陸將軍“仰慕”且要拜訪自己時,時鶴書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與陸斐素來不和,陸斐的兒子仰慕他必不可能。只是這位陸將軍,為何要見他。
思緒瞬息萬變,但注視著緊繃身體的馮千尊,時鶴書終是沉默頷首。
其實見一見也無妨。
畢竟身為鎮國將軍陸斐的獨子,陸聽安是京中出了名的少年英才。三歲習劍,五歲習刀,八歲習長槍,十三歲跟著父親駐守邊疆。
堪稱京中二世中最有出息的一位。
先帝曾說,文有時清,武有陸聽安,哪怕再過五十年他也不必愁大寧江山。
只可惜,先帝最看好的兩個人,一個死在了二十八歲的冬天,一個死在了討餉的路上,連尸骨都未斂齊。
……
憶起前世陸聽安慘淡的結局,時鶴書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
古籍落到桌上,煙灰色的眸中倒映著陌生的面龐,時鶴書端詳著這位氣質包容到不似將軍的將軍,緩聲開口:“不必多禮,陸將軍。請坐吧。”
第一次被喚作陸將軍,而不是小陸將軍的陸聽安愣了愣,隨即笑著抬起頭來:“此次冒昧來訪,在下也未來得及備什么禮,便帶了份字畫贈予督公。還望督公收下。”
說著,跟在陸聽安身后的隨侍雙手獻上一個木盒。
時鶴書掃過那個木盒,勾起一抹虛偽且淺淡的笑:“陸將軍有心了,本督久聞陸將軍美名,今日也為將軍備了份薄禮,也望將軍收下。”
聽到時鶴書夸他,且也為他備了禮物,陸聽安似受寵若驚地睜大眼。眼看著時鶴書身后的侍從收下木盒,又取出一個匣子遞給他的侍從,陸聽安忙道:“多謝督公,在下愧不敢當。”
“陸將軍莫要妄自菲薄。”
玉白的手拎起茶壺,時鶴書抬手為陸聽安傾了杯茶:“將軍少年英才,威名赫赫,如何當不起了。”
這番話悅耳,但注視著仿若美人蛇的青年,陸聽安抿了抿唇。
得體的笑容再次浮現在臉上,陸聽安笑著走向時鶴書:“督公也是少年英才,威名赫赫。”
聽到這話的時鶴書輕笑了笑:“是嗎?”
他并未給陸聽安回答的機會,直接話鋒一轉:“說來,陸將軍今日尋本督,所為何事?”
燭火映照在淺笑盈盈的臉上,細膩的眉眼似有云霧環繞,朦朦朧朧。長睫在眼尾拖出一條細線,像是美人圖的錦上添花,為身前人更添了幾分靈動。
注視著那雙眼,落在膝上的手不自覺地揪住了衣袍,陸聽安掛著近乎完美的笑容。
“并無什么大事。”
他的聲音輕緩。
“只是在下聽聞,營中神機多半出自督公手上……想來拜訪一番督公罷了。”
……
“神機,不是本督做的。”
第59章 歸京
“神機, 不是本督做的。”
注視著陸聽安,時鶴書不徐不緩:“此乃本督一下屬提供圖紙,另一下屬所制。”
對此并不意外, 但依舊表現出意外幾分的陸聽安默了半晌,笑嘆一口氣:“督公手下可真是……臥虎藏龍。”
得到想要的答案,陸聽安也不追問, 而是話鋒一轉。
“督公在軍營住的可習慣?”
如習慣般勾著唇角,陸聽安主動道:“若不習慣,在下可為督公準備些……”
“不必了, 陸將軍。”
看出對方尋自己的目的已達成, 并不想外生枝的時鶴書微微頷首道:“本督明日便會歸京。”
明日歸京啊……
眸子輕輕彎起,陸聽安輕聲道:“那在下便祝督公, 一路順風。”
時鶴書勾起唇角:“多謝陸將軍了。”
……
翌日, 清晨。
紅日落在山頭,青灰色的蒼穹籠罩著無邊大地,一組車隊自軍營駛出, 如一條黑線, 向大寧的都城緩緩蔓延。
三日后。
京城,督主府。
仿若水妖的人浮出浴桶,墨黑的長發貼在無瑕的□□之上,水珠打濕了落在地上的白衣,纖長的□□在屏風后若隱若現。
垂下的長睫遮住了那雙明眸, 在熱氣蒸騰下化為殷紅的唇仿若櫻桃,誘人采擷。時鶴書慢條斯理地擦去身上水漬,換上了新的衣物。
侍女用柔軟的棉巾擦拭著長發, 時鶴書抬眼,看向窗外飛鳥。
“備車。”
他要入宮去見小皇帝。
……
金烏漸漸飛上了最高點。
皇宮, 華蓋殿前。
“督公!”
盼天盼地終于盼到督公的小皇帝淚眼汪汪,在看到那熟悉身影的一瞬間,他便如一只子窠般猛地沖了過去,撲到了時鶴書的懷中。
“朕好想您……”
弱柳扶風的青年被人錮著腰,毛茸茸的腦袋蹭過臉頰,時鶴書抬手,輕拍著懷中孩童的背:“陛下,臣回來了。”
淺淡的藥香將小皇帝團團包裹,圈著纖細的腰肢,呼吸著熟悉的氣息,小皇帝哽咽道:“督公、督公怎么這么晚才回來……朕、朕真的好想您……”
感受著肩上的濕濡,時鶴書的眼睫輕顫了顫。
他此次離京也就一月余,先前小皇帝一月不見他也未有如此惆悵。
……真是被政務折磨的?
心中思緒瞬息萬變,時鶴書面上卻依舊是一副溫柔模樣,他柔聲哄著小皇帝:“陛下,是臣的過錯,陛下要責罰臣嗎?”
聽到這話,小皇帝瞬間抬頭。他有些委屈地看著時鶴書:“督公、督公莫要說這些話,罰督公,朕怎么舍得……”
“好,那便不罰。”
輕柔地拭去孩童臉上的淚珠,時鶴書單膝落地,讓孩童能夠俯視著他。輕輕拉住那雙自腰間離開的手,時鶴書緩聲道:“久別重逢,陛下又長大了,臣看著便心生歡喜。”
小皇帝看著時鶴書,有些害羞地笑了笑:“朕看到、看到督公……也心生歡喜!”
時鶴書溫聲:“多謝陛下。只是臣今日是來取奏章的,陛下您……”
聽到這話,小皇帝的眼睛肉眼可見地亮了亮。他立即轉身道:“快快快,快把那些奏章送回督公府上!哦,還有玉印——”
看著小皇帝急切的動作,確信對方確實是被政務折磨慘了的時鶴書垂下眼簾,輕輕笑了起來。
而指揮完畢,讓所有宮女太監都忙起來的小皇帝再度看向時鶴書時,便被這個笑容吸引走了注意。
客觀的說,時鶴書笑的是極好看的。
但,意識到自己方才確實有些過分的小皇帝還是呼吸一滯。他本能的緊張起來,小步小步地貼到了時鶴書身前,抬手圈住了時鶴書的脖子。
“督公在笑什么呀……”
時鶴書摸了摸小皇帝的頭:“臣在笑自己。”
笑他前世居然真的對小皇帝抱有期待,盼他能養出一個治世明君。
煙灰色的眸子清亮,時鶴書注視著小皇帝。
罷了。
罷了。
還有近兩年的時間。
肅清朝堂,培養足夠多的輔臣,應當不成問題。
……
歸京后的時鶴書再度陷入了無休止的忙碌。
小皇帝搞的一塌糊涂的政務需要他重新整理;新法依舊在推行,但需因地制宜,要改的問題還有很多;朝堂上也有一些人心思活泛,試圖在其中動些小手腳。
但這些都不是什么大問題。
隨著廢寢忘食的時督主勞心勞力,一塌糊涂的政務很快被理清;地方官員上報的問題也被盡數處理;還未來得及動手腳的官員直接被時督主鐵血鎮壓,再度開始夾著尾巴做官。
似乎一切都走上了正軌,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只有……
“咳、咳咳!”
蒼白的五指揪住了心口,含著水光的眸看著帕子上的鮮紅點點,時鶴書的指尖不自覺蜷了蜷。
只有他的身體,又變差了。
或許是有一段時日沒有進行修復,也或許是他實在是過于透支身體。總之,時鶴書又嘔血了。
唇齒間的腥氣令人隱隱作嘔,心口的悶痛并非無法忽視,但這帶來的信號也實屬不妙。
……還是再尋些醫師吧。
修長的五指收緊,染血的帕子輕輕蜷起。清楚景云身在前線,無法顧及到自己的時鶴書垂下眼簾。
但,隨著明月下枝頭,紅日升九霄。
第二日,明明還未來得及尋醫問藥,這具再度開始嘔血悶痛的身體,便在一夜間奇跡般的恢復了原樣。
輕垂的眼睫遮住了那雙煙灰色的眸,似血般的紅紗更襯得那纖細皓腕過分白皙。注視著那繞上紅紗的手腕,清楚只有一人能做到的時鶴書默了許久,終是輕笑了笑。
來去自如……
還當真是讓人羨慕。
……
紅日東升西落,四季交替無形,建元六年的春漸漸被夏取代。
這是個太平的夏天。
風調雨順,夏稻豐收,農人黝黑的臉上滿是喜意。
這是個忙碌的夏天。
隨著風撫樹梢,又過稻田。無論田野還是官場,無論農戶還是官吏,都像精密的儀器開始了無休止的運轉。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時督主,也常常日夜奔波,卻再也沒有出現過嘔血的情況。
同時,只要朝中出現任何令時督主煩惱的事。第二日都會有一個出現在他桌案上的熟悉口袋,里面裝著能夠解決煩惱的“神異”。
時鶴書清楚那是誰留的,也清楚他的身體是誰修復的。
于是在某一日,他給那人留了封信。
——“雁回親啟”。
隱匿在黑暗中的人注視著那封信,指尖輕顫了顫,終是將其如寶物般小心翼翼地拿起。
而在下一次身體修復時,時鶴書于枕邊收到了一封回信和一張畫。
看著信中的內容,時鶴書滿意地勾起了唇角。
至于那幅畫……
注視片刻畫上的火炮解析圖,時鶴書終是喚來王郅,將這張圖傳了下去。
建元六年的夏天,是一個短暫的夏天。
在這你來我往的過程中,建元六年的夏很快染上了涼意,督主府內的梧桐黃了葉子。
棲息在梧桐樹上的鳥兒再度飛離了京城,北風卷著落葉在地上打卷,建元六年的秋隨著前線戰報一齊自北而來,落到了京城。
——大寧大勝北俾,北俾王庭已被迫遷徙到黑水之下。
“好!”
朝堂上,收到捷報的小皇帝喜形于色:“都賞!都好好的賞!”
滿朝文武互相對視一眼,齊齊行禮恭賀:“恭喜陛下,賀喜陛下,此乃天佑大寧!”
而隨著早朝結束,歸府的時鶴書也收到了一條獨屬于他的消息。
——景云獲封校尉,燭陰獲封騎尉。
指尖擦過信紙,細眉微微揚起。
景云先前從未在信中說過他與燭陰在軍中當下是何身份……原來短短幾月,這二人便已從白身走到了從四品嗎?
縱使與時督主比起來堪稱天壤之別,但客觀來說,從四品并不是一個小官,何況還是武官。
一將功成萬骨枯。
大部分士兵都只是戰爭傾碾下毫無抵抗之力的普通人。他們上了戰場,死在戰場,卻連名字都不會留在史書之上。
他們無數人的性命,到最后只能留下一個冰冷的數字。
這,才是戰爭的常態。
信紙被修長的手指再度折好,落到了桌上。垂下的眼睫遮住了那雙煙灰色的眸,時鶴書沉默不語。
這二人倒當真是天賦異稟,武學奇才。
留在他這里,還當真是……
默了許久,時鶴書輕笑一聲。
罷了。
只是雖已得到消息,知道景云當下已是從四品,時鶴書也并未拆開那日景云贈予他,要他待他功成名就后拆開的信。
身為自小便天賦異稟,力壓滿朝公卿之子,后又一步步爬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位子的權宦,時鶴書對功成名就的要求其實并不高。
若是普通人,在時鶴書看來便只要考取功名,哪怕只是一個不入流的小官,也算功成名就。更何況是從四品,這個大部分普通官員究其一生也難以走到的位置。
但若是景云,這便遠遠不夠看了。
……
大寧,北邊鎮,兵醫營。
“啊——”
昨夜剛有一場大戰,此時,兵醫營內的哀嚎聲此起彼伏,痛苦的士兵們在小小的床上蜷著身體。
零星幾個醫官們在人群中忙的腳不著地,已幾夜未睡的他們疲憊至極,卻又不能休息。
而在這群醫官中,還有一個極特殊的存在。
“止血。”
接過止血鉗,靠著系統進行簡易手術,為士兵取出斷在體內的箭簇的景云緊繃著身體,不敢松懈一絲一毫。
昨夜的戰場他也上了,但在緊急睡過一覺后,景云還是趕來了兵醫營。
他清楚,這些因新法才出現在戰場上、軍營中的醫官對大部分戰場傷都不算熟悉。
何況,古代的環境太差了。
簡易手術只有擁有系統的他一人能做,不過其他人在得到他分出去的現代醫療物資與滅菌方法后,也大大提高了士兵的存活率。
景云為此由衷的感到高興。
縱使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死在他手下的人絕不是少數,但他終究是一個醫生。
一個以救死扶傷為己任,一個宣誓過希波克拉底誓言,最終猝死在醫院的醫生。
血淋淋的箭簇落到鐵盤之上,在被局麻的士兵注視下,景云麻利地將傷口縫好,并裹上了紗布。
“真的不痛哎!”
士兵頗為稀奇的看著景云的動作。
景云平靜至極:“一會就痛了,回去躺著吧。”
士兵“哦”了一聲,而景云剛脫下手套,摘下口罩,打算休息片刻,便又被人喚走了。
“景校尉!這里有一個被火銃誤傷的!”
景云:“……”
景云近乎麻木地戴上口罩,換了副手套,走向那位不停哀嚎的士兵。
“我知道了。”
第60章 雪戰
建元六年的冬天來的很早。
不過十月初七, 京城便下了第一場雪。
雪花洋洋灑灑的落下,似無數落下的白紙錢,覆蓋了朽木屋檐。
“……”
白狐裘包裹著纖細的身體, 自袖中探出的五指修長,本似白玉般的肌膚因寒冷泛著淡淡的粉。血花落到粉櫻般的掌心,又在掌心化作了無形的雪水。
下雪了。
時鶴書立在風雪中, 注視著無邊蒼穹。
白雪落到墨發之上,像是仙鶴的羽翼。卷著雪花的風將眼尾鼻尖掃得粉紅,眼睫上掛著薄薄的落雪, 煙灰色的眸中浮著一層淺淡的水光。殷紅的唇水潤, 似是櫻桃,此時正輕輕抿起。
北俾……
風聲似乎變成了嘶吼, 清楚北俾本就來自風雪中的時鶴書輕輕垂下了眼。
大寧, 將要陷入焦灼,甚至弱勢了。
……
的確如此。
“兒郎們——”
北俾的高馬踏著冰雪而來,騎在高馬之上仿若巨熊的北俾人高聲開口, 吐出的白氣帶著森森寒意。
銀刀高高舉起, 反射著日光。西底擄咧開嘴,直直指向屬于大寧的士兵。
“去吧!用中原人的鮮血溫暖我們的軀體!”
一聲令下,戰旗開始揮舞,被壓著打了許久的北俾士兵如終于看到獵物的餓狼,雙目含著血光, 縱馬奔向他們的獵物。
“殺——”
屬于大寧的戰旗同時開始揮舞,伴隨著無聲的旗語,馮千尊夾緊馬腹, 嘶吼著奔向敵軍。
白雪落下又融化,四濺的鮮血染紅了這片雪原, 從日升到日落,寒冷侵襲著大寧士兵的骨血。
“砰!”
幾乎要凍僵的手指扣動扳機,但子窠卻擦著北俾士兵的心側飛過。被擊中的北俾士兵身體晃了晃,隨即怒哄著向景云襲來。
而高馬之上,景云面無表情地抬手,直接用火銃的砸碎了那個北俾人的后頸。
被打碎脊骨的北俾人軟軟地跌落下馬,接著被馬蹄踏成了肉泥。
真是……
景云垂眼看了看自己已凍出血痕,開始隱隱發燙的雙手,平靜地抽出了腰間長刀。
既然火銃無法描準,那就用刀,最簡單的割斷北俾人的頭顱。
像景云一樣無法瞄準的士兵還有很多,他們大部分都已凍傷,甚至雙手在出汗后被粘在火銃或刀把之上。
曾經大寧引以為傲,碾壓北俾的火器幾乎化為了廢鐵,西底擄哈哈大笑著,第一次在心中肯定了四王子的戰術。
果然,果然只要到了冬天,大寧人就是被割斷翅膀的鷹,逃離不了北俾的屠刀!
“殺啊——”
紅日漸漸落下山頭,高亢的胡話響徹天際,北俾士兵揮舞著大刀,歡呼著沖上前。
“撤退!”
戰旗隨著馮千尊的話改變了旗語,大寧士兵齊齊向后退去。
……
大寧,軍營內。
“將軍,如此下去,是潰兵之相啊!”
老軍師的臉上滿是不忍:“此處天寒地凍,大寧已有數月沒打過勝仗了!”
一壺熱酒下肚,身體終于熱起來的馮千尊看向老軍師。
“那依軍師言,當如何。”
已提議過無數次先回北邊鎮,不要再打的老軍師長嘆了一口氣:“若我說,將軍會聽嗎。”
馮千尊垂下眼。
他不會聽。
他不愿拋棄大寧士兵用血肉打下來的土地,他不愿做大寧的罪人。
縱使,這是片過于寒冷的土地。
隨著這片土地入冬,曾屬于大寧的優勢盡數化為劣勢。
曾經,他們為逼近白山黑水,逼近北俾的祖源的而驕傲。
但現在……
長白山的冰雪常年不融,別說南方與中原來的士兵,就連順天府的士兵都無法適應這樣的寒冷,戰力與士氣大減。
而誕生自冰雪中,祖祖輩輩生活在這片土地的北俾人卻如魚得水,趁著寒冷開始了大規模的反攻。
大寧節節敗退。
但馮千尊,以及其他將軍依舊不愿意回守北邊鎮。縱使他們每一場戰都敗的足夠慘,他們也不愿意徹底放棄自己打下的土地。
“將軍,在某看來,冬天是屬于北俾的,但春夏秋都是屬于大寧的。”
看著一言不發的馮千尊,老醫師好言相勸:“依某言,不如先回邊鎮,養精蓄銳。于明歲春再反攻北俾,將軍以為呢?”
“明歲復明歲,明歲何其多!”
李望重重拍到桌案上:“今年我們因入冬而回退,明年我們再因入冬而退守邊鎮,后年依舊如此!我們究竟何時能搗碎北俾王庭!”
他算是看清了,那群狡詐的狼崽子將王庭搬回黑水根本不是怕了他們,而是誘敵深入。
北俾人不懼怕冰雪,但大寧人懼怕。
寒冷與冰雪會悄無聲息地奪走他們的溫度,奪走他們的性命。
寒冷亦會僵硬他們的四肢,讓他們動彈不得,讓他們再也無法像其他三季一樣義無反顧的進攻。
同時,寒冷還會侵襲他們的□□,君不見兵醫營中究竟有多少風寒高熱的士兵,因病痛而無法上戰場。
“……”
李宿垂著首,聽著他的叔父在那里破口大罵。
“難道我們就要被北俾人一直牽制嗎?去他爹的北俾!你們要是想回邊鎮就回邊鎮,本將是不可能回去的!本將偏偏要在屬于北俾的冬天戰勝北俾!將他們打服!”
李宿第一次在心中認同了他的叔父。
他也不想回去。
或者說,沒有將軍想回去。
陸聽安雙手環在身前,垂眼思索著什么。
而馮千尊一言不發,就靜靜地坐在位置上。
劉磐緊繃著身體,指尖一下一下叩擊著桌面。
他們都不想回去。
但他們,也都不知該如何在冬天戰勝北俾。
用人命去堆嗎?
可是,一路打來大寧并非順風順水,自此戰過后,他們的百萬大軍僅存八十余萬。
北俾的冬天太冷了,有太多不必要的將士折在了這里。
可是,那是二十萬大軍,二十萬條活生生的人命。
回去,拋棄已打下來的疆土與他們而言,就是拋棄那二十萬英靈,成為大寧的罪人。
……
這怎么可以呢。
……
“督主,這是前線的戰報。”
隨著冰雪覆蓋九州,消息傳遞的也愈來愈慢。
直到十月廿二,時鶴書才收到了十月初的戰報。
修長的手指翻過那幾張薄薄的紙,簡短的文字倒映在煙灰色的眸中,隨著一行行看下去,時鶴書的眉越簇越緊。
“……”
戰報落到桌上,時鶴書看向竹青:“他們還沒退兵嗎?”
竹青抿了抿唇,輕輕搖頭:“沒有。”
沉默在昏暗的室內蔓延,時鶴書垂著眼簾,注視著桌上的戰報。
當真是……
赤紅蟒袍包裹著那身白皙的皮肉,寬大袖口處的五指狠狠攥起。飛紅的眼尾凌厲,似是沾染血跡的玉刀,注視著戰報上堪成冰冷的數字,時鶴書冷冷開口:“傳本督的旨意。”
“前線四分之三的士兵退兵,回到北邊鎮。”
竹青低低應了一聲,而就在他將要離去時,時鶴書又開口喚住了他:“等等。”
長發垂在身后,額發下的眉眼依舊帶著冷意,殷紅的唇緊緊抿起,時鶴書按住了額角:“罷了,一人也別留。讓他們都先回到北邊鎮,別去送死了。”
短短不足一月就死了快十萬人……
這哪里是打仗,這分明就是被人按著打。
時鶴書要的從不是無所謂的犧牲,他是要北俾覆滅,但他不要大寧也隨著北俾一同走上末路。
窗外的風雪不停,時鶴書竟不記得六年的冬天也下了這么大的雪。
似乎比他死去的那個冬天還要冷了。
注視著窗外洋洋灑灑的雪花,無端的寒意自心口蔓延,占據了時鶴書的五臟六腑。
竹青的聲音輕輕響起。
“是。”
……
在時督主的命令傳到軍中時,李望氣的砸了幾個酒杯。
“他倒也來指點上江山了?!”
長達幾月的戰敗實在是讓這些將軍們心里窩著火,但直接這樣怒罵出聲的也只有李望。
“督公命今冬回退。”
陸聽安輕聲道:“在下以為,督公所言不無道理。”
馮千尊鐵青著臉:“你去看看吧,營中那些將士都開始為時鶴書歡呼了,我們就算想打也打不成了。”
李宿低聲:“一月死了十多萬人……也該回去了。”
一個巴掌重重拍上李宿的后腦,李望怒罵:“你也就這點出息了!”
李宿捂著腦袋一言不發,而劉磐深深嘆出一口氣:“罷了,罷了。”
“縱使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士兵也不想打了……長久下去,恐要潰兵。”
誰會想被按著打呢。
北俾不想,大寧也不想,只要是個人都不想。
但北俾沒有潰兵是因為他們清楚,大寧無法在冬天戰勝北俾。
冰雪,是北俾人的母親。
而母親,會永遠保護她的孩子。
至于大寧……
他們勝了太久,又輸的太慘淡。不少士兵心中無法接受這落差,滿心都是回到大寧,回到北邊鎮的想法。
士兵不想打了,而隨著戰場上死亡的士兵越來越多,他們也不想打了。
“……”
粗糲的大手攥起又松開,馮千尊的聲音低啞至極:“那便撤退吧。”
話音落下,李望不敢置信地看向馮千尊,而馮千尊在他的注視下避開了眼。
“……呵。”
李望冷笑一聲:“行,您們都行。”
他怒踹了一腳桌子:“你們要退便退!本將軍就算帶著人打游擊,也絕不會后退一步!”
……
大部隊退回了北邊鎮。
在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北俾人是歡呼的。
“四王子!我西底擄只服過王上,今日,也服了您!”
早早說出大寧人必會退兵的鄔彌術淺笑著,接下了這聲夸贊。
他就知道,冬天是北俾人的冬天,大寧人無法在冬天戰勝北俾。
永遠無法。
縱使還有小股士兵在不斷騷擾北俾,但那已不足為懼。
虎豹會在意叮咬它的蚊蟲嗎?
鄔彌術瞇起眼睛。
不會。
虎豹會在意的,只有狼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