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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1章 驚變

    “可以什么?”

    眼前人用那一雙杏眼疑惑地望著他, 崇多才意識t到,自己失言了。

    他臉上紅得快要滴血似的,自己與沈琴央僅有宴席之上的一面之緣, 憑什么敢質問出這種唐突之辭!難不成要說, 自己年少時就從父親那里聽過她,一直仰慕于她, 后又在宴席上一見鐘情嗎?

    除非他真的瘋了。

    所幸, 屋門在此時被恰到好處地被敲響, 崇多幾乎蹦起來去開的門。門外是一直跟隨他的副將, 見了他就急躁道:

    “殿下, 賀家皇帝那邊來人求見。”

    崇多面色一沉, “不見, 打發走了便是。”

    那舒王是個草包窩囊廢, 狗皇帝拿皇后當賊抓, 更不是個東西。

    他將門一甩關上,回頭看著站在原地的沈琴央放緩了聲音道:“沒事, 皇帝膽子再大也不敢硬闖我這里, 你且安心呆著。”@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琴央搖搖頭,“他既派了人來,不見到你是絕不會罷休的。”

    崇多剛壓下去的火又上來了,“他敢?他真以為擎欒族是歸服于姓賀的嗎!父兄和我可都是”

    沈琴央輕輕咳了一下,才攔住崇多剛要說出口的違逆之言, 他這才反應過來,此時床上還躺著一個姓賀的呢

    沈琴央朝他走近一步,壓低了聲音道:“王子可還了解蠻族?”

    崇多愣了一下, 沒想到沈琴央會好奇蠻族,隨即不屑道:

    “蠻族?不過一群不成氣候的喪家之犬罷了。早幾年前他們想往北擴張, 在北番被打得落花流水,還妄想著茍延殘喘,被我父兄擺平,取了他們族長的人頭。聽說還有個流落在外的王子,帶著剩下的族人跑了,現在也不知道凍死在哪了吧。”

    見沈琴央面色凝重,崇多撓了撓頭,“娘娘問蠻族人做什么?”

    沈琴央是信任擎欒族的,不然也不會令連翹來第一時間尋求崇多的幫助,她全盤脫出道:

    “今夜我看見皇帝同一個蠻族人密會于倚竹園。”

    崇多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賀成衍竟會越過我們同蠻族有牽扯。”

    同時他也恍然大悟,“那舒王”

    “舒王路過救我受了傷。”沈琴央頓了頓才道,這么說出來她自己都有點不信。

    崇多戒備地看了一眼舒王,確定他還睡著才道:“他們賀家人,能有這么好心?”

    這話頗有些娘家人的味道,沈琴央笑著搖搖頭。

    她看崇多就像看自家弟弟,雖然自己親緣寡淡,在這個世界更無可以完全信任之人,但剛剛經歷了一場死里逃生,見到崇多的那一刻,她的的確確生出一種,有可信之人庇護的感覺。

    這種感覺與家人所給予的安全感太過類似,又與舒王平白無故難以猜測其目的的好意不同,所以對待崇多沈琴央更溫和些。

    “暫時還摸不清此人的目的,但若是宗親王的留下的嫡子,便與賀成衍絕不是一條心。”

    崇多也是知道這件皇室秘辛的一員,所以赫函一家子都看不上賀成衍這血統不正的皇帝。不過如此說來他就明白了今夜倚竹園事情的原委,對舒王的敵意也小了點。

    房門又被敲響,崇多的副將來傳信,皇帝的人聲稱在倚竹園有一男一女兩個刺客行刺未果,現已抓到了其中的女刺客,剩下的男刺客還沒有下落。

    副將憤憤不平道:“賀家那狗皇帝說那男刺客武功高強,絕非一般等閑之輩,今夜宿在行宮中的人里當屬殿下您身手最為高絕,所以一定要見到您本人,才能洗脫嫌疑。”

    崇多撓了撓頭,這下有點難辦了,他看向沈琴央,等她拿定主意。

    沈琴央卻看向了床上還睡著的賀成燁,想起方才醫師說的;拔毒不能徹底,普通人身子里的余毒調養幾日便能自己好全,但他身體底子太差,這點余毒說不定就能要了他的命。

    可沈琴央一說他常年習武,醫師又驚疑道:“按理說自幼弱癥者都是不宜習武的,若照你所說他武功高絕,必然是有些積年累月的功底,那更是奇怪。他這個脈象,連活到現在都算奇跡了,怎么可能會武功?”

    賀成燁身上的謎團太多了。

    玉貴妃撮合她與舒王,便證明他與賀成衍絕非同屬陣營的角色,甚至可能下場十分慘烈,不然玉貴妃不會如此好心,給自己安排個可靠的歸宿。

    但賀成燁的某些行為,似乎都沒有按照玉貴妃所熟知的劇情來走,他就像是一個跳脫出規則的意外,背離了設定的異類。

    沈琴央有種預感,賀成燁身上背著的不僅是劇情設定的謎團,順著他這條線索摸下去,說不定還能窺見整個小說世界的秘密。

    還有

    沈琴央垂下眼睫,今夜她做好了完全的準備,要置他于死地,他卻兩次救了自己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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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論是從理論還是道義出發,沈琴央都要保下賀成燁。

    那個蠻族人與他近身肉搏早就看清楚了舒王的臉,還有極大可能認出了沈琴央。雖然不知為何皇帝那現在說女刺客已經抓住了,但若舒王的身份敗露,皇帝知道了他多年來稱病藏拙實際上武功高強,還在深夜偷窺他與蠻族人密會。以賀成衍對其他宗親王嫡子的行徑,舒王只會死得更慘。

    崇多只是年少莽撞了些,其實并不笨,看沈琴央的眼神就已經心領神會,“娘娘是要保舒王嗎?”

    沈琴央點了點頭,“起碼眼下此人還有用。”

    崇多從腰間摸出一把小刀,比照著舒王受傷的位置劃了一道一模一樣的傷口,鮮血當即便涌了出來,浸濕了他的小臂。

    “現在唯有我去認下,這件事才能過去。”

    不錯,眼下拉任何一個人出去頂包,賀成衍都會生疑,暗中追查下去,又或者找來蠻族人指認。但以崇多擎欒族王子的身份出去認下,便無人敢再在此事上大做文章。

    崇多垂眸看著沈琴央,她拿了自己的帕子上前捂住了他的傷口,眉頭輕輕蹙著。雖然心知肚明她只是在為此事發愁,但還是忍不住希望她是在心疼自己。

    沈琴央手里的帕子都被崇多的血洇濕了,她心里不可能不動容,輕聲道:

    “我知道你父親是重情重義之人,今夜我向王子求援,雖然唐突,但王子不問緣由相助至此,我也必然也不會令你父親赫函王爺失望。”

    崇多輕輕拂開她摁住自己傷口的手,血已經止住了,他渾然不在意自己的傷,只盯著沈琴央道:

    “娘娘還是改日自己同父王說吧,今夜救你是我自己的決定,無關任何人,但隨我心罷了。”

    “擎欒族的心意我是知曉的。”

    沈琴央笑著點點頭,很明顯她根本不知道崇多所說的隨心究竟是隨的什么心。但他也沒再說什么,轉身隨副將離開去皇帝那里了,背影有些落寞。

    崇多走后,沈琴央嘆了口氣,回過頭來,發現床上原本躺著的人不知何時醒了,正半倚著床頭笑著看她。

    賀成燁的臉看上去還是虛弱極了,白得像是透著光,他似乎無論什么時候唇角都是無意識勾起的,哪怕根本沒有笑意。

    “擎欒族的小王子倒是對你情根深種。”他隨口調笑道。

    “胡說八道什么。”沈琴央沒理會他話里話外揶揄的意味,“我得走了,賀成衍估計一會就會傳我過去,那個蠻族人不會善罷甘休,我怕崇多撐不了太久。這里很安全,你可以等到明日再自行離去。”

    賀成燁倚著床頭的身子微微正了正,“看來已經沒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了。”

    沈琴央已經走向后門,聽到這話回頭看了他一眼。

    今夜似乎格外漫長,兩人一起經歷了死里逃生,回過神來,沈琴央才發現自己竟真的與舒王產生如此意外的糾葛。她的確想弄清楚此人身上的種種謎團,但沈琴央得保證自己不陷進去,不然早晚會落入玉貴妃的圈套,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她必須與舒王保持距離。

    “今夜的人情,將來本宮會還你的,不過日后舒王殿下還是不要與昭晨宮往來了。”

    說完,沈琴央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后門。

    *

    松香山皇帝寢宮。

    殿外的太監通傳道:“皇后娘娘駕到。”

    原本劍拔弩張的殿內瞬間安靜了下來,眾人看著寢宮大門打開,沈琴央一身簇新的皇后常服,發髻不亂一絲,神情淡然地邁入殿內t。

    她抬眸一掃,站在階下的是崇多與擎欒族的一眾將領,階上賀成衍覆手而立,面色鐵青。他身后的龍椅上坐了披著皇帝寢衣的玉貴妃,正面色擔憂地看過來。

    沈琴央面上沒露出任何端倪,緩步上前行了禮,疑惑道:“不知陛下深夜通傳所為何事?”

    賀成衍見她頭上只插了一支鎏金簪子,看上去就是在睡夢中被叫醒,隨意妝點便趕來的樣子,他冷臉道:

    “皇后,你當真不知今夜倚竹園發生了什么?”

    沈琴央蹙眉望著他,“倚竹園?倚竹園能發生什么事?”

    她的神情沒有一絲慌亂,但賀成衍知道沈琴央逢場作戲的功夫,必然不會只聽信于她的一面之詞。

    “擎欒族的王子與人深夜私會于倚竹園。”賀成衍盯著她道。

    沈琴央還是那副表情,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給身側的崇多,就像兩人在今夜從未見過。

    她抬眸道:“所以呢?陛下何故來質問臣妾?”

    賀成衍道:“把人帶上來。”

    兩個太監架著一個發絲凌亂滿身血污的女子上來,將她扔在地上退了下去。即便她沒有露臉,沈琴央還是一眼認出了連翹。

    原來那個被抓住的“女刺客”就是連翹。

    賀成衍始終盯著沈琴央,“皇后,這可是你手底下的侍女,她竟敢與擎欒族的王子通奸,你還有什么想說的?”

    崇多怒而上前一步,“陛下說話要講分寸,什么叫通奸!”

    沈琴央用余光看了他一眼,崇多立馬閉了嘴,她才開口道:

    “男情女愛自然是常事,既然王子看上了本宮的身邊人,還是與本宮商量更合適,就不要來叨擾陛下了。”

    她平靜地朝賀成衍行了個禮,“正如陛下所說,連翹是臣妾手底下的人,臣妾帶回去自行處置便罷。”

    沈琴央此行也不是孤身前來,殿外還候著昭晨宮的護衛,他們都只聽命于皇后一人。沈琴央剛要抬手招侍衛進來抬人,賀成衍就開口道:

    “慢著。”

    他從階上緩步走到沈琴央面前,看著她低眉順目的樣子,諷道:“皇后何必著急?朕還沒查清楚,今夜擅闖倚竹園的是不是這兩人呢?”

    沈琴央抬頭看他,“臣妾倒是想問陛下,深夜驚動了擎欒族又將臣妾傳來,當真只是為了抓倚竹園私會的男女嗎?”

    賀成衍瞇了瞇眼,“不然呢?”

    她繼續有條不紊道:“不過是對野鴛鴦,陛下如此嚴刑拷打連翹,是想從她嘴里聽到什么呢?總歸不會是如何與王子定情,又或是私會的細節吧?”

    賀成衍大笑,“皇后倒打一耙的功夫果然從來不令朕失望。”

    他回身冷不丁指向一直隔岸觀火的玉貴妃,“玉貴妃指認你的宮女,說她勾結擎欒族王子,意圖于深夜潛入朕的寢宮行刺,朕的親衛才一路追至倚竹園。”

    沈琴央的眼神越過賀成衍,靜默地落在玉貴妃身上。

    只這么一瞬,玉貴妃身子就冷了半截,在龍椅上坐立難安。但沈琴央很快就將目光移開了,像是從來沒將她放在眼里。

    賀成衍繼續道:“朕可得好好查查,畢竟行刺皇帝這種事,能是她一個小宮女自己策劃出來的嗎?擎欒族好像與皇后也相交甚密吧?”

    崇多怒氣沖沖地瞪了賀成衍一眼,若是他父親赫函在這里,賀成衍絕不敢如此大放厥詞。他只恨自己手里的權力和威望不及父王的萬分之一,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沈琴央被羞辱。

    沈琴央問道:“陛下想怎么查?”

    賀成衍朝殿后的青天重山白鶴屏風后一看,沈琴央才發覺屏風后始終透著道黑色身影。那人慢慢走出來,穿著并不合身的中原人服飾,臉上的絡腮胡和那雙獵鷹般的眼眸令沈琴央心下一震——

    正是那個蠻族人。

    他的瞳孔在光亮處是比中原人略淺的銅色,看人時有種猛獸鎖定了獵物的感覺。沈琴央感受到他的目光自始至終死死地黏在自己身上,十分不適。

    她心里幾乎已經可以確定,蠻族人認出她了。但不知為何他并未當即發難,只笑著站在賀成衍身后側方,還操著那口蹩腳的中原話道:

    “見到皇后娘娘,我很開心。”

    擎欒族人一眼便知他是蠻族中人,雖然賀成衍讓他換上了宮中侍衛的衣服,但他身上蠻族人的特征太過明顯,簡直就是欲蓋彌彰。

    沈琴央皺了皺眉,賀成衍為了不令人知道他與蠻族人私下會面,都可以不問身份追殺滅口,為何現在又將他喚出到明面上來,還當著擎欒族的面。這不是直接告訴了殿上所有人,他與蠻族人來往的事實嗎?

    “這是朕的親衛,他與刺客交手過,若他指認了那對男女就是崇多王子與你的婢女,朕就當是兩人私會于倚竹園,就此揭過。若另有其人那就要另當別論了,皇后。”

    賀成衍命人將連翹架起來,扯到崇多身邊。

    平心而論,即便倚竹園的夜色再深,黑暗里單看個身形也能一眼辨出舒王與崇多。兩人雖然個子相差無幾,但草原人體格健碩,肌肉緊繃在衣料之下,與舒王那副文人身骨天差地別的,除非蠻族人瞎了才看不出來。

    但沈琴央請崇多來頂包,本來就不是圖他與舒王相似。

    擎欒族就是蠻族天生的克星,她料定蠻族人不敢明面上反駁崇多這個擎欒族的王子。

    蠻族人臉上掛著不陰不陽的笑意,用笨拙的口音一字一句道:

    “那人中了我的暗器,右臂外則有傷,王子的手臂可有?”

    崇多解開外衣的衣襟,露出精壯的臂膀,右臂外側赫然是一道新傷,隱隱地還留有血絲,并未來得及處理的樣子。

    “待到回族中時,我會同父王好好說明這道傷的由來,講講皇帝陛下的待客之道。”

    賀成衍臉色一青,他沒想到崇多真受傷了,急忙道:“所以你認出王子來了嗎?”

    蠻族人沒回頭看著賀成衍回話,而是頓了頓,盯著崇多道:

    “是王子殿下,沒錯。”

    賀成衍顯然沒想到蠻族人竟然認了,“你之前不是說那人的身形絕不似崇多王子嗎?!”

    蠻族人絲毫不畏懼盛怒之下的君威,慢慢悠悠道:“但如果王子身上真有傷,就另說了。”

    賀成衍氣急敗壞地沖上前來,從地上扯著連翹的頭發,將奄奄一息的她提起來吼道:“那這個女人呢?倚竹園與崇多私會的也當真是她?!”

    蠻族人掃了連翹一眼,幾乎思考都沒有,答道:“天太黑了,沒看清,既然王子和貴妃都說是她,那便是吧。”

    賀成衍根本沒想到竟被自己找來作證的人擺了一道,氣得踹了連翹一腳,連上前來安撫他的玉貴妃都重重地甩開,險些將她也拂到地上去。

    “好好好,你們一個個,都不把朕放在眼里。”

    一直站在旁邊沒有說話的沈琴央此時開口道:“陛下既然將臣妾的人也打了,話也問了,若沒什么其他的事,臣妾告退。”

    說完,她親自從地上扶起連翹,率先離開了寢殿。

    崇多緊隨其后,行了個十分敷衍的拱手禮,“看來這次圍獵也不甚愉快,回去臣便與父王先回屬地了,塞外風寒,皇帝陛下還是早日回京吧。”

    說完便帶著擎欒族的人走了,殿內只剩那個無所畏懼似的蠻族人,仿佛事不關己,一雙閃爍著精光的眼睛只盯著沈琴央離去的身影。

    “皇后娘娘,真是個妙人啊。”他用蠻族話喃喃道。

    *

    回到攬菊堂,沈琴央幾乎把隨行的太醫都調了過來,連翹身上不知有多少處傷,已經完全沒了意識。沈琴央架著她從賀成衍那出來,連自己的身上都是連翹的血。

    皇后娘娘下了死命令,必須要將這個侍女救下,如若不然幾個隨行太醫全都不用跟著回京了。這下把太醫們急得團團轉,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守到了天明,反復確認連翹的確沒了生命危險,才敢同沈琴央匯報。

    白芷也嚇了一跳,她雖不喜連翹,先前炭火之事心里也還覺得是連翹搗鬼。但皇帝不會平白無故難為沈琴央身邊的一個丫鬟,此事必定是沖著皇后來的。如今看她竟被打成這樣,也沒將皇后娘娘供出分毫,不禁對她心生敬佩。

    白芷看著她同皇后娘娘深夜去了倚竹園,卻只有她一人慌t慌張張地跑了回來。連翹還讓自己守好攬菊堂,如若皇帝的人來傳召亦或是要求見皇后,便全都攔回去,絕不能令外人知曉皇后今夜不在攬菊堂。

    她當即便知道倚竹園定然發生了什么大事,所以哪怕平日里她覺得連翹低自己一階,不該是她命令自己,但也還是應下來,將攬菊堂守得死死的。

    如連翹所預料的,皇帝的確派了人來,卻不是見皇后的,而是要以通奸的罪名抓連翹過去。

    今夜到底發生了什么?

    白芷忍不住地后怕,平心而論,如果今夜被抓走的是她而不是連翹,白芷不一定能挨過這般的嚴刑拷打。她開始漸漸明白沈琴央為何一開始就對連翹不同,格外看重這個明明沒在身邊待幾天的新人。

    不過幸好,連翹脫離了危險,沈琴央看上去也松了一口氣。天色已然大亮,這一夜終究是過去了。

    次日,擎欒族那邊就傳來消息,果然如崇多所說,赫函要帶著擎欒族人先行回到屬地,賀成衍大怒,畢竟哪有做臣子的放主君鴿子的?但盛怒過后也僅僅是怒了這么一下,賀成衍到底拿擎欒族沒辦法。

    松香山春獵整整提前了一個半月就結束了,一行人啟程回京。

    其實讓擎欒族提前回去的主意是沈琴央傳信于赫函一同決定的,出了這等事,再多留些時日恐生變數。蠻族人的存在始終令沈琴央覺得不安,事后她多方打聽,賀成衍身邊的那個蠻族人卻如同憑空消失了一般,一夜過后再無蹤跡。

    她也派人打聽了舒王的消息,得知他同賀成衍自請,不隨皇家車馬回京,獨自去塞外游歷。

    賀成衍早就習慣自己這個弟弟想一出是一出的古怪性子,壓根沒把他同倚竹園那夜聯系到一起,擺擺手就任他去了。

    這的確是最好的法子,他身上的余毒和傷口都不算輕,回京路途漫漫,常伴君側早晚會被發現,就此離去才能讓沈琴央沒有后顧無憂。

    沈琴央心中卻隱隱地不舒服,想起自己甩手將他留在崇多宿處,走時撂下的話。

    日后不要再來往了。

    她沒想到這句話應驗的如此之快,賀成燁當真就此與所有人斷了往來,在茫茫西北一走了之。

    崇多說那夜舒王根本沒留在他的寢殿,等他從皇帝那里回來,床榻之上就已空無一人。沈琴央又想到醫師說以他的身子那點余毒就能要了他的命,三月里草原的風還是凜冽割人的,他能去哪?

    他不是說,要同皇后娘娘討救命之恩的好處嗎?

    沈琴央坐在馬車中,用手撥著車簾看向一望無際的草原,回過神來才發現燒著炭爐的車里盡是灌進來的冷風,白芷冷得臉都凍紅了,也不敢說一句話。

    她無奈搖了搖頭,將舒王從腦海中揮去,放下車簾道:“冷怎么也不說?”

    白芷嘿嘿一笑:“娘娘不冷,奴婢也不冷。”

    沈琴央把手里的湯婆子放在她腿上,“連翹怎么樣了?”

    “奴婢讓人看著呢,就跟在咱們后面的馬車,雖然還昏迷著,但今天能喂下去些粥食了。”

    連翹本就死里逃生,還病重著,又是行路途中難免條件艱難,病情容易反復,沈琴央又囑咐了些事情。馬車在此時恰好停了下來,天色將晚,要就地安營扎寨過夜,沈琴央便派白芷親自去安頓連翹了。

    待到其他下人將帳篷扎好,生起了炭盆火爐,一切都安頓下來,沈琴央才下了馬車。剛進到帳篷里解開斗篷,就來了個不速之客。

    沈琴央身邊現在沒人伺候,外面也無任何通傳,玉貴妃就擅自進來了。

    “姐姐怎么這么看著我?是不是誤會我了?”

    玉貴妃笑著坐下,非常不拿自己當外人地斟了盞茶,自喝了起來。

    從倚竹園出事那一日起,兩人就再也沒私下談過話。

    沈琴央倒也不介意,笑了笑坐到了她對面,“我還以為你有話要說。”

    玉貴妃直了直腰板,想讓自己在氣勢上壓過沈琴央一籌,故意將口氣放硬道:

    “難道不是應該你有話對我說嗎?那夜我讓舒王去攬菊堂找你,為什么最后你會同擎欒族的小王子在倚竹園私會?”

    沈琴央看了她一眼,玉貴妃神情急切,倒不像是在詐自己,看來她真不知道那一夜是舒王在倚竹園。

    “先說說你為什么要找賀成衍抓連翹吧。”

    玉貴妃被噎了一下,瞬間就忘了自己質問沈琴央的問題,急著解釋起來,“我還不是怕你背上刺客的鍋,情急之下為了保你才隨便找了個替死鬼,你不謝謝我就算了,憑什么來質問我?”

    沈琴央輕笑一聲,看著她自亂陣腳,“按照計劃我既然在攬菊堂與舒王私會,倚竹園發現刺客,你怎么就篤定是我呢?”

    玉貴妃站起身來,臉色憋得通紅,“對,我就是派人跟蹤你了,你幾次三番都不按照我們的計劃來,誰知道你這次又要搞什么鬼?我讓你跳舞你射箭,讓你與舒王見面你卻去勾引崇多,我憑什么信任你?”

    看來玉貴妃的人只跟到倚竹園外圍,看著她與連翹進了園子,并不知道她在園子里見的是舒王還是崇多。直到事情攤在明面上時,崇多自己跳出來認下,玉貴妃才認定沈琴央是去密會擎欒族小王子。

    “我明明告訴了你舒王喜歡歌舞,約定了他與你在攬菊堂相會,可你呢?先是在宴席上表演射箭,又拋下舒王跑去倚竹園,你分明就是想勾引小王子!”

    沈琴央自始至終都是微笑著的,像是在聽什么啼笑皆非的笑話。

    “的確,爾虞我詐的深宮,一個沒有感情基礎的王爺,和一個心狠手辣的皇帝,哪里比得上天然對皇后有好感的小王子?擎欒族連賀成衍都沒有辦法挾制,你若是跟了他,西北天高海闊再也沒人能將你如何,的確是個極好的歸宿。”

    玉貴妃自己卻越說越激動,“可我告訴你舒王是男主,你從一開始就沒信!何必惺惺作態,裝作一副懵懂無知的樣子來騙取我的信任!”

    沈琴央靜靜地聽完她所說的這一切,才開口道:“所以,舒王真是你口中所謂的男主嗎?”

    玉貴妃卻沉默了,答案已不必明說。

    沈琴央神色淡然地繼續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覺得你那套站不住腳的劇本,除了你自己別人當真都看不出來嗎?”

    人可以蠢,但蠢人最不該把別人也當傻子。

    玉貴妃冷笑道:“你不用在這里自作聰明,忙活了半天,擎欒族那小子還不是把你扔下,屁顛屁顛地跟著他爹回去了?眼下舒王也自請去塞外游歷,不知道猴年馬月回來,甚至這個傻逼角色還能不能回來都是個問題。你以為賀成衍那,你還能有機會嗎?或許曾經有吧,但經過倚竹園這事,他認定了你勾結擎欒族還同小王子私相授受,現在恨透了你,即便回京以后你有千百手段,也不可能再得圣寵了!”

    沈琴央聽到最后,忍不住笑起來,她當真是好久都沒聽過這么蠢的話了,連嘴角都笑得有些扯痛了。

    “歸宿?圣寵?只有你這種手里空空如也,浮萍似的依附在男人身上的東西,才會需要。”

    玉貴妃氣得哆嗦,咬牙切齒道:“你何必故作清高?你我都是二十一世紀穿越而來的,最清楚這種宮廷戲碼的小說無非就是女人間的明爭暗斗。你以為得個先天條件優渥的皇后身份,就能獨善其身嗎?”

    沈琴央倒也沒反駁:“不錯,我是不能獨善其身。但也如你所說,如今以皇后的身份可以做許多事,唯獨不必再靠什么歸宿和圣寵來達到目的。”

    “沈琴央,你再嘴硬,也無法否認,你根本不知道劇情吧?哪怕現在劇情的偏移度再大,你一個對書中世界一無所知的現代人,如何斗得過通讀了全書劇情的我?”

    想明白了這點,玉貴妃志得意滿起來,“你早晚會后悔今日的這番話,后悔沒有聽我的,咱們回京以后走著瞧。”

    沈琴央平靜地看著她離開帳子,啞然失笑。

    她還以為玉貴妃與先前幾個穿越女不同,是個聰明些的,沒想到只是個比她們野心更大更狂妄的蠢人罷了。

    現代人?這是自幼活在充斥著陰謀詭計的皇室中人里最沒用的身份。

    她一點一t點從宗親王府的底層爬上來,也試圖利用過那群封建王朝里大權在握的男人,也曾妄想著以色侍人能得一個長久,最終皆是自食惡果。

    玉貴妃其實說的沒錯,宮斗小說的戲碼無非就是女人間的明爭暗斗,攀附著那個男權社會里最高權力的九五至尊獲得榮寵,指望著他賜予自己一個看似體面的身份。

    但她又錯了,可以依附的從來不是給予權力的男人,而是權力本身。

    沈琴央手里握著的,是文武百官,六部軍侯里幾乎與賀成衍分庭抗禮的權力。這遠比玉貴妃手里自認為緊緊抓著的,那虛無縹緲翻臉無情的帝王之心管用。

    那便如她所說的,回京以后,走著瞧吧。

    白芷安頓好連翹以后,掀開帳篷進來,帶進一陣夜里的北風,“娘娘又和玉貴妃敘話了嗎?”

    沈琴央“嗯”了一聲,“不過應該是最后一次了。”

    白芷也不喜玉貴妃,聽這話的意思是往后都不與瑤華宮來往了,不禁喜上眉梢,“那最好了,奴婢早就看不慣玉貴妃和那個彩屏了!”

    沈琴央見白芷這幾日又恢復到了從前口無遮攔的樣子,心里嘆了口氣,本想著冷她些時日磨一磨她的性子,結果還是莽撞依舊。

    她冷了冷臉道:“這次松香山一行,想必你也看在眼里。我雖貴為皇后,但我也有護不住你們的時候。連翹哪怕做事那般沉穩,跟在我身邊也難免受到牽連。”

    帳子外北風呼嘯,今夜的風似乎格外的大,屋里的燭火都是忽明忽暗的,襯得沈琴央臉色愈發凝重。

    “白芷,你和竹苓都是從宗親王府跟著我熬出來的。竹苓話少我向來放心她,但你得改了這個性子,不然終有一日招致禍端,我怕我也保不住你。”

    白芷眼圈一紅,其實這些日子她翻來覆去地想,皇后娘娘是不是厭棄自己了。竹苓做事已經算妥帖,現在又來了一個心思更為縝密的連翹,便顯得自己處處都是疏忽大意的錯處,沒想到皇后娘娘其實處處都在為自己著想。

    “娘娘,若是有朝一日我也被抓去了,我定然也同連翹一般,絕不負您!”白芷哽咽道。

    沈琴央拉著她的手笑道:“賀成衍哪能三天兩頭來抓我的人?”

    白芷也笑著抹了抹眼淚,想了想還是正色道:

    “娘娘,奴婢雖然確實嫉妒過連翹得您信任,但您真的不覺得她有些奇怪嗎?”

    炭火出問題那次,是連翹冒死背著她出了屋子,弄得自己吸入了許多煤煙中毒,歇了好幾日嗓子都還是啞的。倚竹園這一次,又是連翹逃出去搬來崇多這個救兵,自己卻落入賀成衍手里被拷打到半死。

    樁樁件件,的確都是救了沈琴央無疑。但這些事若換了竹苓或白芷,她們為了救沈琴央而奮不顧身是因為多年來同甘共苦的主仆情誼,那剛到昭晨宮侍奉還不到一年的連翹,又是因為什么?

    當真如她入昭晨宮那一日所說的,因為在皇后手底下干活給的月錢多嗎?

    沈琴央必然是不信的。

    “你不用多想了,等到連翹醒后回到宮里,如常待她就好,我心里有數。”

    白芷乖巧地點點頭,起身服侍著沈琴央洗漱更衣。

    沈琴央見她臉上還掛著淚痕,一副可憐的樣子,最后笑著安慰她道:

    “一切都等回京后再說。”

    西北的夜格外寒冷漫長,從營帳內聽外面草原上刮過的北風,猶如一群低聲咆哮著狂奔而過的野獸。沈琴央這一夜睡得不算安穩,她睡眠向來極淺,稍有聲音便會驚醒。

    這一夜她醒了許多次,不知是因為營帳外呼嘯的北風太過駭人,還是倚竹園的余驚未平,她心里總是惴惴不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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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次,她聽到雜聲驚醒過來,這次卻不是因為北風。

    沒點燭火的營帳內黑漆漆的,只有一點月色透過大開的營帳簾子照進來,夜風將帳內灌滿了寒意。沈琴央剛從睡夢中微微睜開的眼眸還沒能完全適應,她開口喊了兩聲白芷,卻無人應答。

    一種對危險的直覺瞬間涌上大腦,沈琴央抱著被子驚覺起身,看到自己的榻邊坐了一個黑影。

    那是個體型健碩的男人,身上有馬毛里濃重的腥臊味,哪怕在黑暗里他淺銅色的眸子也極亮,此時正帶著陰沉的笑意盯著沈琴央。

    陌生又熟悉的蠻族口音在暗夜里沙啞地響起:

    “皇后娘娘,又見面了。”

    第157章 綁架

    沈琴央做了一個夢。

    夢里她站在一扇門前, 門內是她從前生活過的世界。

    車水馬龍的繁華大都市,為了生計而奔波勞碌的上班族,她看著高樓大廈間的萬家燈火, 突然發覺那里面沒有一盞是為她而亮起的。

    沒有人在等她回去。

    她作為夏微微活在這世上時, 父母早亡,自幼在福利院長大。院長告訴她, 只有努力往上爬, 打敗所有人, 才能出人頭地, 為自己拼一個未來。因為她沒有歸處, 唯有自己去組建一個家。

    于是夏微微努力學習, 考上了重點高中, 一流大學, 畢業以后進了大公司上班, 成了外表光鮮亮麗的白領,還作為福利院的優秀代表去探望當時的院長。

    可那一日她哭著問院長, 為什么她明明已經拼盡全力向上爬了, 自己還是沒有找到歸處?

    這個世界無人愛她,哪怕突然有一天夏微微從這個世界消失了,也不會有人或等或尋思念著她。

    所以她站在這扇門前,系統的聲音冰冷的響起,“恭喜你, 夏微微,你打通了《隱玉匣》的全部劇情,達成了與男主he的結局, 全書已完結,但該世界會持續運行, 你可以選擇回到曾經的世界,也可以選擇繼續留在這里。”

    她看著門內那個曾經熟悉的世界,不知為何反而覺得十分陌生。

    在這本《隱玉匣》中度過了三年的時間,這三年里她與賀成衍初識,相知,利用自己熟知的劇情扶著他走向帝王之位,自己也作為他身側的皇后與他并立于世。她已經習慣做一個坐立行止談吐言思,無不是溫雅得體的古人。習慣了這種守著一方天地,一個男人的日子。

    她覺得自己就是沈琴央了。

    夏微微尋找的可靠歸宿,作為沈琴央的她是不是已經找到了?畢竟在小說世界里,男主被設定好了會一直愛女主,賀成衍的人設亦是溫柔體貼,深情專一。

    現實世界里怎么可能有這樣的男人?唯有小說男主這種紙片人才是完美的,又有什么會比一個注定會守護自己終生的帝王男主更可靠的歸宿呢?

    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所以,你要留在這個世界嗎?”

    她最后看了一眼門內的世界,轉過身來,答案已經不必宣之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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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歡迎你,沈琴央。”

    沈琴央頭痛劇烈,嗓子也干啞難耐,意識一點點回到大腦時,她發現自己竟然夢見了決定留在這里的那一日。

    她恍惚了一下,系統的聲音是那么遙遠陌生,那個在大腦中如影隨形陪了她三年的聲音,說完這最后一句話便再也沒有出現過。

    就好像真的撒手將她放歸在此,不再管理沈琴央這個角色了。

    “皇后娘娘醒了?喝點水吧。”

    一個粗啞的聲音響起,沈琴央努力睜開干澀的雙眼,想起自己還在西北回京的路上,記憶停在最后夜里的帳篷中,蠻族人深夜潛入坐在她的床邊。

    刺目的強光暫時還不能適應,那蠻族人給她下了迷藥,用了足足的劑量,到現在觸目所及都是模糊一片的。沈琴央只能感受到自己在馬車上,雙手被縛住,面前有人端了碗渾濁的水送到她嘴邊。

    “喝吧,我們都是粗人,帶的水比不得娘娘平日里喝的干凈。”

    蠻族人話音里帶著嘲諷之意,手上的水碗穩穩地端著,又往前送了送。

    沈琴央確實渴極了,這伙人沒有立即滅口,就證明還要留著她有用,水里不會下致命毒。她低頭喝了一口,這水黏黏膩膩的,里面混著股皮革味,是從水囊里倒的。

    看著她像小貓似的就著自己的手全部喝完,蠻族人滿意地笑起來,“皇后娘娘果然是識大體的人,這樣我們也好辦許多事。”

    他轉頭吩t咐了一句,“去,給娘娘把繩子解開,現在就是跑也追不上皇家的車馬了。”

    手上的繩索松開,沈琴央的胳膊卻都僵硬麻木了,緩了好久才找回知覺,視線也一點點清晰起來。

    她坐在一輛破敗的馬車里,四周都露著風,車里有三人,除了那個與賀成衍密會的蠻族人,還有兩個一樣穿著打扮的壯漢。他們的瞳孔顏色都比中原人要淺,毛發微微卷曲,也是蠻族血統無疑。

    “那日在倚竹園,你與皇帝商量的就是綁架我這件事嗎?”沈琴央開口道,嗓音還是啞的。

    蠻族人笑道:“是,也不全是。若那日沒被你偷聽了去,說不定這事還能徐徐圖之。但你發現了,還帶著擎欒族的小王子,皇帝才著了急把日程提上來。”

    沈琴央睜眼在床邊看到蠻族人的一瞬間,就猜到其中賀成衍的參與。憑蠻族這些人要偷襲皇家車隊,禁軍一圍便能全軍覆沒,蠻族根本不敢硬碰硬。

    若要說偷偷潛入更是天方夜譚,沈琴央的營帳就安扎在皇帝營帳不遠處,蠻族人能無聲無息地進了皇后營帳將沈琴央劫走,豈不是證明行刺皇帝也一樣輕而易舉?

    其中必然有賀成衍的默許。

    “昔日的草原雄鷹,蠻族最杰出的巴圖王子,想不到有一日,也會淪為你們蠻族最看不上的,中原皇帝的走狗。”沈琴央神色淡然,眼神輕蔑道。

    被點破了身份的巴圖并不意外,他早就聽聞這個皇后耳聰目明,打探出他的身份易如反掌。巴圖抱臂審視著沈琴央,瞇眼笑道:

    “你不必用這種話來激我,蠻族現在是大不如前,但還不至于歸順你們那個軟腳蝦似的皇帝。”

    馬車已經偏離了大路,不知行往草原何處,時不時就會撞上幾顆不算小的石頭,引得馬車狠狠顛簸一下。

    沈琴央體內還殘留著迷藥,身上軟綿綿的,難免坐不穩,不知是不是因為那碗不干凈的水,現在說了兩句話胃里更是翻江倒海。

    見沈琴央臉色慘白,巴圖大笑著喊道:

    “車先停下來吧,看樣子我們的小皇后快堅持不住,就要吐了。”

    車一停下來,沈琴央就跳下去跑遠了兩步,將胃里的東西全吐了出來。

    巴圖也不怕她跑了,倚在車上幸災樂禍地看她。草原一望無際,在沈琴央睡著的時間里,他們早就離著松香山和京城越來越遠了。

    沈琴央吐完,也發現了這個問題,眼前的草原灰黃一片,風似乎都比在松香山時更烈,他們現在應該在往更北邊走。

    看她兀自吐完,又一瘸一拐地回到了馬車跟前,巴圖簡直笑得合不攏嘴,這皇后又可笑又可憐的,他伸出手來想扶她上馬車,沈琴央連看都沒看一眼,自己踩著車轅跳了上去。

    巴圖只覺得她有意思極了,明明身驕肉貴根本經不起折騰,卻還是強撐著一副天塌了也能硬抗的樣子。

    他撐在馬車門前抬頭拿那雙淺銅色的眼看她道:

    “你不是說我聽命于中原皇帝嗎?可若我聽了皇帝的話,你現在早就該□□地曝尸荒野了。”

    看沈琴央沒什么反應,巴圖繼續恐嚇他道:“聽不懂嗎?你的皇帝,你的枕邊人,他想你死。哦不對,他要你不得好死。”

    巴圖以為這番話會令沈琴央驚恐害怕,崩潰大哭,擊碎她偽裝的全部堅強淡定,沒想到沈琴央始終沒有表情,好像早就知道自己的丈夫想殺她這件事。

    她明明那么脆弱,細得像支一掐就折的蘆葦,連坐個馬車稍微顛簸兩下都會吐得臉色發白。

    “你早就知道?”

    沈琴央緩了緩方才嘔吐過的不適,才平靜道:

    “只要我在京中一日,以賀成衍的勢力就動不了我,他千方百計找來蠻族,不就是為了能在西北斬草除根,把自己同皇后的失蹤撇的干干凈凈。走到計劃的最后一步,留我的命只能是多此一舉。”

    巴圖這才覺得,她表現出的淡漠和堅強都不是強裝,這女人的腦子里,真的只有利益得失與謀略算計。@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他臉上的笑意收了收,“你就不怕我殺了你?”@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你不會。”沈琴央靜靜地望著他,“你同賀成衍一樣,能殺了我早就殺了,就像倚竹園那晚。”

    巴圖臉上的陰狠之色掠過,倚竹園那夜他身上的殺氣再一次外露開來,他跨上馬車一把掐住沈琴央的脖子,心里只想撕碎她這張永遠平靜無波的面具,看她哭著卑微祈求于自己。

    “你以為我不敢?”

    胸腔的空氣就快消耗殆盡,沈琴央的面頰染上了不自然的紅,她閉上眼,勾了勾唇角。

    巴圖最終還是放開了手,沈琴央賭對了。

    她能從那碗迷藥里醒來,自己就絕不會死在巴圖手里了,有所求便會露出馬腳,他還沒拿自己換到他想要的東西,沈琴央自然有恃無恐。

    沈琴央臉上殘留著紅暈,為她的笑容染上了一絲癲狂的美麗,“巴圖,殺了我遂了賀成衍的愿,別忘了半個京城還都是皇后黨的人,你以為賀成衍會拿誰來平息皇后的薨逝?蠻族,不過是他借刀殺人的棋子罷了。”

    巴圖那雙獵鷹似的眼睛鎖定了她,絲毫不掩蓋里面渴望將其生吞活剝的欲望:

    “知道我為什么看不起中原皇帝嗎?因為他怕女人,他千方百計地想置你于死地,無非就是忌憚你這個皇后。從前我只覺得他是個廢物,現在倒覺得他也許是對的。”

    他又端來一碗渾濁的水,捏住了沈琴央的臉頰強迫她張開嘴,絲毫不憐香惜玉地盡數灌進去,看著她被嗆得直咳。

    “你還是睡著吧,皇后娘娘。再說下去,我怕我的理智都快壓不住殺了你的欲望。”

    眼前的女人再次倒下去,巴圖眸中的血光才暗淡下來,他實在小瞧了這個皇后。

    他朝著車夫低吼一聲,“馬騎得快些!今夜就要趕到,不能再等了。”

    第023章 籌碼

    蒼茫的草原之上, 傳來遙遠的鷹嘯,肅殺的北風張揚過境,擎欒族的旌旗被高高拋起。

    這里是擎欒的大本營, 將領們都聚集在赫函的軍營內, 面色激憤。

    “蠻族現在就剩這么一隊人馬,連他們的首領都死了, 就剩個不成氣候的王子, 到底有什么好顧慮的?”

    這句話如同一個炸彈, 一時間幾乎除了赫函外的所有人都附和道:“就是啊!還有什么好談的, 依我看直接出一隊弓箭手就地射殺便是, 我先帶隊削了那巴圖的腦袋去!竟然還有膽來問我們要東西?”@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眾人見赫函凝著一張臉, 一句話不說, 漸漸也都安靜下來, 赫函從不拘著他們口頭上的禮數, 但不代表他在軍中沒有威望。

    他沉沉開口道:“先不要輕舉妄動,他敢帶著僅剩的全族人來, 開出這么大的條件, 我怕他的籌碼也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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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巴圖突然帶著族人停在擎欒族大營的對面,傳人來信要求赫函將侵占的蠻族屬地還回去,還要赫函將北疆與蠻族接壤的另一塊沃土連帶著三千牛羊一千馬匹一同送上,作為交換,他會送給赫函一份“大禮”。

    “蠻族不過一群喪家之犬, 連自己的屬地都丟了,能拿出什么好東西來?”

    赫函看了看帳外,按下腰間的佩刀, “那就要看看才知道了。”

    擎欒族營帳外,隔著一片草原, 兩隊人馬兩相對峙,巴圖為首的蠻族人先騎上馬,朝著中央緩緩行進。

    擎欒族人手里的長弓紛紛搭上了箭,只等待著赫函一聲令下。

    “赫函,對于我開的條件,這就是你考慮的結果嗎?”巴圖勒緊了馬的韁繩,停下來喊道。

    草原的風太大,但并沒有將巴圖渾厚嗓音里充滿挑釁意味的語氣沖淡半分。

    赫函身邊的副將高聲喊道:“巴圖,總要讓我們看看你帶了什么東西來,才敢這么獅子大開口吧?”

    巴圖抬手一招,蠻族人的車馬中緩緩駛出一輛車,從上面下來一道纖細單薄的身影,手上縛著繩子,頭上蒙著麻袋,看不清面容,但一眼便知是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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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函的副將大笑道:“我還以為你們蠻族能拿出什么值錢東西來!原來就是個女人!巴圖,你不會以為我們擎欒族都沒見過女人吧?”

    赫函也面上帶笑,“我們擎欒族美人也不少,即便她是天仙下凡,割了擎欒族將士們世代征戰才打下的土t地去換個女人回來,巴圖,你把我赫函當什么人?”

    巴圖道:“若只是個尋常美人,我自然不會千里迢迢送來,但”

    他抽出腰間那把長長的彎刀,用刀尖輕輕一挑,女人頭上覆著的麻袋落下。沈琴央慢慢睜開雙眼,與赫函投來的目光剛好對上,微愣過后,他眼中掠過一瞬的懷疑和警覺,而后才翻身下馬。

    “皇后娘娘”

    巴圖輕輕一扯沈琴央手腕上的繩子,引得她趔趄了一下。顛簸至此地,沈琴央幾乎快支撐不住了,臉色蒼白的嚇人。她在睡夢中被巴圖劫走,頭上未飾釵環,身上也僅僅是件素色的寢衣。說實話,赫函都險些沒認出來。

    巴圖非常享受地欣賞著赫函臉上的震驚無措,慢悠悠道:“怎么樣,這個女人值不值我開的條件?換幾塊地皮和牛羊馬匹,不算過分吧?”

    赫函拔刀怒道:“巴圖!你好大的膽子,你可知你綁的是什么人?那是一國之后!皇后豈是你這種宵小之輩易物的籌碼!你就不怕同皇室為敵嗎?”

    像他們這種生于西北的流民,沒有屬地便是沒有根,沒有牧場不能放牧根本挨不過西北漫長的冬日,蠻族人已經被驅逐出了自己的屬地,早就成了一群亡命之徒。

    賭輸了是死,不賭還是死。恰好,巴圖就是個十足的賭徒。

    “與皇室為敵?若我說,她就是那中原皇帝送我的呢?赫函,或許從前她是皇后,等到皇家的車馬一到京城,皇后薨逝的消息昭告天下,她無非就是個漂亮又聰明的女人,就看你敢不敢收這份禮了!”

    赫函皺了皺眉,“你說什么?是賀成衍讓你綁了皇后?”

    巴圖道:“我說了,我既然敢綁,自然已經處理干凈,沒有后顧之憂。”

    巴圖以為赫函只要見了沈琴央的面,必然會一口答應,趕緊把這塊燙手山芋接走。沒想到,赫函竟然沉默了。

    “赫函!這份禮你到底收還是不收?你可以選擇不收,但到時候皇后薨逝的消息,怕就要變成真的了!”

    巴圖的彎刀抵上了沈琴央雪白的脖頸,刀鋒幾乎剛碰上去殷紅的血珠就滲了出來。這話已是最后通牒,若不劃地交貨,就殺了皇后。

    沈琴央看著赫函,心里已經知道了答案,但她不能說什么,也不想說什么,只靜靜地看著他。

    赫函卻不敢再看沈琴央,他偏過頭,像是從來沒有看見過她,對巴圖低聲道:“我想想吧。”

    說罷,便帶人轉身離開了,巴圖沒想到赫函是這樣的反應,勃然大怒道:“赫函!你個縮頭王八,你敢走我立馬殺了她你信不信!!”

    擎欒族的人手持長刀上前攔住他,巴圖無可奈何,只得扯著沈琴央先退回到蠻族的車馬隊伍中,等赫函做決定。

    赫函始終一語不發地回到營帳,幾個將士嘁嘁喳喳七嘴八舌的提意見,赫函將他們全扔在了外面,誰也不許擅自進來。

    他正撐著頭犯愁,帳子被人大力掀開,崇多沖進來,連禮都沒行,開口便質問道:

    “父王到底在猶豫什么!那可是皇后娘娘啊!怎么能讓她落在蠻族那群茹毛飲血的野蠻人手里!”

    赫函被自己兒子這么一吼,更是心亂如麻,“閉嘴!我就是平時太縱著你!現在還敢教育起你老子來了?”

    崇多急得面上通紅,現在哪里是講這種虛禮的時候,崇多不明白自己的父親怎么了,他不是向來最敬重皇后娘娘的嗎?松香山圍獵他一聽賀成衍有意不讓皇后隨行,赫函都可以直接打皇帝的臉,怎么如今蠻族人欺負皇后到眼前了,他反而退縮了!

    “父親難不成是怕了蠻族,怕了那姓賀的?!若父親不敢,我現在就帶一隊人馬沖出去,殺了巴圖那個畜生!”

    “回來!”赫函起身吼住轉頭就要提刀離去的崇多,“你到底是要害她還是救她!皇后就在巴圖手上,你怎么帶人殺到陣前!?”

    崇多也是氣昏頭了,他一聽副將傳話過來就急著沖過來,本以為父親出馬,回來必然就將沈琴央已經安頓好了,沒想到父親只身歸來壓根沒救下她。

    “巴圖不就是要回蠻族的屬地嗎?那地反正本來就是他的,什么牛羊馬匹,咱們也多的是,這些身外之物父王不是向來看不上嗎!給他便是!”崇多急道。

    “閉嘴!你以為你老子是心疼那些牛羊畜生?巴圖若只要錢財,我早就給了,但他要的何止蠻族曾經的屬地,還有旁邊歲河為界的草原。地都是你祖父,你曾祖父,拼上了多少擎欒族人的血打下來的,豈是你一句話說給就給的?我就是這么教你的?背祖忘本的東西!”

    崇多沒想這么多,突然這么大一頂帽子扣下來,慌亂解釋道:“那那我們先給出去,到時候再出兵討回來便是!我可以帶隊”

    赫函直接打斷他:“越說越混賬,你以為兄弟們出生入死是這么容易的?凡戰事必然流血,你要陪進去多少同族人的命來救一個女人?”

    崇多沒想到自己的父親會說出這種話,“父親難道真把她當作一個女人嗎?祖父當年不是同皇后有約定,父親您不是也向來敬重于皇后娘娘的嗎?怎么能說就為了個女人這種話?”

    一提起祖父,赫函也冷靜下來。

    老擎欒王已經故去了,若他今日還在,會怎么做?

    赫函不知道。

    最終他嘆了口氣,“崇多,若她是意外被劫,我定然會救。但蠻族是得了皇帝的命令,皇后她本該已經死了,是巴圖不信任皇帝怕他過河拆橋,回京后轉頭就把皇后的死嫁禍給蠻族,才將人扔給咱們,你懂嗎?”

    崇多懂了也沒懂,他不甘心追問道:“那我們便先救下她,皇帝既然做的這么絕,我們便扶皇后一同反了!”

    “啪——”

    赫函怒極,抽了他一巴掌,“你一句反了,便謀逆之罪!”

    崇多挨了一記耳光,也冷靜了不少,但心里的決心不減,依舊一臉的倔強。

    “崇多,皇家的車馬就快回京了,到時候皇后于西北被蠻族劫掠薨逝的消息一出,即便她沒死再出現,名節也已不保。即便是皇后,她到底也是個女人,會被天下人恥笑的。你以為她以后還能像現在這般,在京城呼風喚雨,還擁有與皇帝分庭抗禮的力量嗎?”

    崇多從來沒考慮過這些。

    見他不肯示弱的樣子,赫函看著他沉聲問道:“你要救她,究竟是因為她是皇后,還是因為什么?”

    “我”

    崇多在赫函眼里不過一個未經人事的孩子,一眼便知他心中所想,厲聲道:

    “你我究竟誰不把她當皇后,只當一個女人?!”

    第024章 浴血

    擎欒族在夜里發動了三輪的進攻, 蠻族人終于抵擋不住,退守至草原邊境。支了帳篷生起篝火,一副要長駐于此的架勢。

    沈琴央被栓在昏暗的帳篷內, 并未生火, 冷得嚇人。

    這些日子里,蠻族人送來什么吃食她便吃什么, 就連又硬又腥的馬肉, 吃下去后忍不住吐掉, 她也會繼續吃, 直到強迫自己的胃適應這些亂七八糟的食物。

    她必須保存體力, 現在不是挑食的時候, 以免遇上能逃跑的機會反而因為體力不支掉鏈子。

    夜里的蠻族營地很安靜, 沈琴央半躺在草堆上, 閉眼聽見巴圖挑開帳子看了她一眼, 見她老老實實睡著才出去。

    巴圖幾乎寸步不離地守著她。

    帳外響起了人聲,是巴圖的手下, “老大, 都過去幾天了,赫函看來真不打算管她了,還守著她干什么?不如給兄弟幾個玩玩,殺了算了。”

    巴圖似乎踹了那人一腳,“你懂個屁, 擎欒那邊沒動靜才要守死了,萬一他們耍詐的偷襲。”

    “老大,我看那赫函壓根不怎么重視她啊, 咱們是不是算錯了?”

    巴圖冷笑道:“倚竹園和我打了一架的那小子絕不是崇多,他竟自割了手臂替皇后認下。我當時還以為是有赫函的授意, 讓他崽子這般護著她原是我想錯了,一心護著她的不是赫函,是崇多那小子”

    沈琴央在這件事上倒同巴圖想的一樣,若是沒有赫函的授意,崇多何故要冒著風險為她做到這一步。她想起那夜崇多對她說的話,但隨我心,原來真是他自己的決定。

    如此一來就解釋的通了,賀成衍要抓出倚竹園的竊聽者,他實際上t已經懷疑到沈琴央頭上了,于是才決定令蠻族人在回程路上下死手殺了她,這樣一來即便她真偷聽到了什么也回天乏術。

    但唯一的變數就是倚竹園的男子,究竟是誰。

    賀成衍完全沒有頭緒,只能確定絕不是崇多,于是叫來巴圖當堂指認,結果巴圖見了崇多割傷自己也要保下沈琴央,便在心里謀劃好了日后拿她要挾擎欒族換取好處,同時也能為賀成衍背叛自己留條后路。

    原本是兩全其美的事,卻沒想到動了心思的人不是赫函,是手里壓根沒有實權的擎欒小王子。

    巴圖心里也犯愁,他既不舍得放棄沈琴央身上最后的價值,心里又清楚崇多在擎欒族根本說不上什么話,但凡換成他那幾個哥哥都比他強。

    “且再看看吧,看崇多究竟能不能為了她豁出去。”巴圖瞇著眼往擎欒族的營地望去。

    他的手下在旁附和道;“既然如此,想來那小王子就算有所行動也調不出多少人來,老大你守著這娘們好幾天也沒合眼了,不如去歇著吧,我替你守著就是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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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圖又踹了他一腳,“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盤,這個女人暫時還動不得。”

    手下嘿嘿干笑了兩聲,便陪著笑臉給巴圖送走了。

    沈琴央迅速將眼睛閉上,那人果然立馬掀開了帳子,她等了許久,卻沒什么聲音。本以為他看了一眼就走了,沈琴央緩緩睜開眼,猛然看見身前蹲著個身形龐大的男人,影子投在帳子上像是一座山。

    他正露著白花花的牙齒看著沈琴央,想到他以這副樣子盯著她裝睡不知道多久,沈琴央心里不禁泛起陣陣惡寒。

    蠻族人身上都散發著同一種味道,一種類似于獸類毛發的味道,那人湊近時,噴出粗重的氣息,還混雜著腥臊與沙塵味。

    沈琴央的眼睛在黑夜里亮亮的,小心翼翼地看著他,聲音細如蚊蠅。

    她說:“你的刀很漂亮。”

    那蠻族人微微一愣,巴圖一直說這皇后是個狠厲的毒蝎般的女人,但他眼前分明只是一個驚慌無措的纖細姑娘,蒼白著臉,喃喃低語,讓人心肝脾肺都為之震顫。

    他笑著從腰間解下自己的佩刀,那是把十分精巧的小刀,刀柄盤著蛇紋,蛇口銜著蓮花,很少見的紋樣。蠻族人身上都會配一把以上的刀,殺人用長刀,殺動物用短刀,只有切食物才會用這種只有手指長的小刀。

    他把玩了兩下,看沈琴央一直盯著刀看,佯裝要遞給她,卻在觸碰到那白皙的掌心時又縮回來。

    “你知道這刀根本殺不了人吧?想用美人計騙來,冷不丁給我兩下,可不是個好主意。”

    沈琴央咯咯笑起來,從他手里接過那把帶著寒意的小刀,學著蠻族人的樣子甩了甩,挽了個漂亮的刀花。

    “很漂亮,我曾經也有一把類似的刀。”

    蠻族人簡直看癡了,他縱橫草原,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美艷,危險,像血紅的罌粟花,明知有毒卻還是忍不住接近。

    他又往前湊了湊,“你會用刀?”

    沈琴央乖巧地點點頭,“會一些,這種刀恰好是最用不慣的。”

    看著他投來好奇的眼神,沈琴央勾了勾手指,“湊近些,我告訴你,我擅長用什么。”

    他并不蠢,這是一句太過明顯的陷阱,那把小刀就握在女人纖白的手中,手腕細的一握便折似的。他用粗糙的大手抓住,令沈琴央拿刀的手根本動彈不得,才笑著湊上來。

    溫熱的呼吸拍打在蠻族人的耳畔,他等著沈琴央說些什么,這樣的絕色,無論口吐任何話語都足夠令人血脈噴張,他做好了準備。

    沈琴央被捉住的手指摩挲著刀柄上露出尖牙的蛇紋。

    猝不及防地,她亦在暗夜中露出被朱唇包裹的白牙,沒有絲毫猶豫地重重咬在了蠻族人的耳朵上,與他吃痛驚叫躲開的方向相背,借著他倒下的力,竟生生將蠻族人的一只耳朵撕咬了下來!

    然而更快的是沈琴央藏在身側的另一只手,那只早早便握住了蠻族人腰間長刀刀柄的手,笨重的長刀被她單手抽出,在須臾之間劃開了蠻族人剛要大聲喊叫的喉嚨。濕熱的鮮血當空潑灑,營帳之內靜得只有血液噴濺的聲音。

    蠻族人根本沒有時間呼救,眼睛掙得大大的,似乎都沒有反應過來一切是如何發生的。他張著早就吸不進任何空氣的嘴,聽見他眼里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帶著冷意的聲音:

    “我擅長用長刀啊”

    這一刻,營帳之外恰好傳來兵刃相接的刀林箭雨之聲,慘叫吶喊,火光肆虐。

    一片混亂中,崇多帶領著自己僅有的手下,先行取了巴圖的項上人頭,帶著一身血氣走向沈琴央所在的營帳。他扯了下巴上用來偽裝成蠻族人的胡子,又擦了擦臉頰上被噴濺到的鮮血,擔心自己這副樣子會嚇壞她。

    這些天里,他同副將喬裝打扮成蠻族人的樣子混進了蠻族營帳,找準了今夜巴圖回到自己帳里睡覺的間隙,先行潛入殺了巴圖這個首領,才令自己的親兵沖進來一舉拿下。

    他看關著沈琴央的帳子外沒有人守著,以為她定然是聽到外面的聲音害怕,才不敢出來。沒想到掀開帳子的那一刻,崇多卻看到了此生都不會忘記的一幕。

    血氣與蓬勃的殺意幾乎充滿了小小的營帳,女人如盛開在血泊中的食人花,口齒含血,雙手持刀,身下的蠻族人目眥欲裂,那把長刀正插在他的胸腔之上。

    崇多倒退了一步,瞳孔震蕩地看著沈琴央。@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回程的馬車上,崇多找來了干凈的衣服和清水,站在車外等沈琴央梳洗更衣,聽她從從車里敲了敲馬車的內壁,才看打開車門進去。

    車馬隊伍在草原的夜空中徐徐行進開來。

    崇多的馬車足夠寬敞,他與沈琴央相對而坐著,中間還隔了段十分寬裕的距離。她又恢復了那副恬淡溫雅的樣子,與方才在蠻族營帳內滿身血污如同被厲鬼附身的女人判若兩人。

    車內還余留著淡淡的血味,不知是兩人誰身上散發出來的。

    崇多今夜也殺了許多人,從前他也不是沒有打過仗殺過人,但這是他領了兵瞞著父兄打的第一場勝仗,一舉斬殺了巴圖這個蠻族最后的領袖。

    他低下頭,看見自己的手還在無意識的顫抖,反觀沈琴央,平靜地像是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明明她身邊還折放著換下來那身染血的衣衫。

    “你不是第一次殺人。”

    這是個篤定的句式,說完崇多便有些后悔了,這么問出來竟像是在怪她什么。

    “也是,你箭射的那么好,會用刀也不奇怪。”他試圖讓語氣輕松些,又找補了一句跟上,但馬車內的氣氛依舊微妙,這句找補也收效甚微。

    沈琴央看著窗外草原遠處夜空低垂下來的點點繁星,并沒有直接回答他。

    “射箭用刀,都是你祖父教我的。”

    崇多驚訝道:“祖父?當年你來草原同擎欒族談和,祖父竟然還教了你這些?”

    沈琴央垂眸,“你祖父是個眼光長遠的人,他早就料到這一天,也是他教給我,人唯有自救才能搏一條活路。”

    崇多聽的一頭霧水,當年皇后只帶了兩千人前來談和,與祖父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

    “什么叫早就料到這一天?料到你會落到蠻族手上嗎?那年祖父同你之間到底說了什么,又約定了什么?”

    面對崇多這一連串的追問,沈琴央卻閉上了眼睛。她身上蓋了崇多特意準備的狐裘,窩在里面十分暖和。經歷了這些天的苦難,沈琴央委實太過疲累了,如今身子倏然松懈,困意即刻潮水般襲來。

    “我累了,有機會再說吧。”

    崇多還想繼續說些什么,卻如鯁在喉,只得叫停了馬車,“我知道了,你且休息吧,我就在車旁騎馬隨行,有什么事盡管叫我。”

    他一躍下了車,聽到沈琴央最后問了一句,“咱們是在回京的路上嗎?”

    沈琴央自然知道賀成衍打的什么算盤,她得加緊回到京城,晚一日京中局勢就要亂一分,她要趕在賀成衍之前動作,才能占得先機。

    崇多頓了頓,并沒有看她,悶聲道:“是回京的路,你放心睡吧。”

    沈琴央t點點頭,經此一役,她已經十分信任崇多,于是沉沉睡去。

    崇多翻身上馬,神色沉郁,他腦子里盡是殺掉巴圖前,他同自己說的最后一句話:

    “就憑你,還占有不了她,你的父親,你的兄長,都有能力將她據為己有,獨你不行!崇多,想想吧,你一輩子越不過你父親做整個擎欒的主,如今你給赫函惹了這么大一個麻煩,你以為你老子會放過你?那皇帝能放過你嗎?不如和蠻族聯手,有了我的助力,將你老子取而代之做擎欒的王,介時再娶她豈不是”

    崇多沒有給他說下去的機會,副將在旁一刀砍下了他的頭。

    他不可能行這等欺師滅祖之事,與蠻族這種畜生聯手背刺自己的父兄。但巴圖說的話,也并無道理

    他挑開車簾看了眼沈琴央熟睡的樣子,隨后,兩條精壯的長腿一夾馬腹,直沖到隊伍最前。

    “改道,回我的私營。”

    第025章 巧遇

    擎欒的大本營內, 赫函的營帳被唐突闖入的副將掀開,冷風與日光激得赫函眉頭深深皺起,他才發現自己身上搭著毛毯, 就這么坐著睡了一夜。

    “有崇多的消息了嗎?”他幾乎下意識問道。

    副將搖搖頭道:“還沒有, 蠻族的人一個活口都沒留,巴圖的首級也找到了, 只是王子和和那皇后都沒有任何蹤跡。”

    赫函拿手擰了擰眉頭, “那是什么事?”

    副將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有個自稱知道如何解開王爺當前困局的中原人, 今早突然出現在營地外求見。本應該打出去的, 但兄弟幾個見他口氣不小, 長得也挺唬人的王爺, 眼下也沒什么好法子, 不如見見?”

    “都什么亂七八糟的, 一個個就會給我添亂!直接趕出去!”

    剛從困意中驚醒本就令赫函煩躁不已,把副將罵了一頓, 反而卸下火來, 他腦子轉了轉,喊住了剛要夾著尾巴離開的副將。

    “你說,那是個中原人?他現在在何處?”

    *

    營地外圍的帳子里時常空著,因而并未生火,三月末的草原還是極冷的, 赫函掀開帳子閃身進入,饒是常年于北方征戰的他都覺得有些寒意瘆人。

    帳內早就立著一人,穿著中原人的服飾, 背身負手,似乎等了許久, 聽見赫函的聲音才轉過身來,卻沒忍住咳了兩聲。

    他笑道:“體弱不抵草原風寒,讓王爺見笑了。”

    赫函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此人,略顯驚訝道:“舒王殿下?”

    賀成燁自松香山與皇家車馬分道揚鑣,才不過十幾日,人看上去比先前又清減了不少。許是在西北游蕩的緣故,他身上那股俊逸不羈的江湖氣息更重了,難怪自己的副將沒認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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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又說回來,任誰又能想到宴席之上,那個玩世不恭的舒王會突然造訪擎欒族的營地呢?

    “舒王殿下若是駕臨,怎么不亮明身份叫他們傳個信來?白白在這沒炭盆的空帳子里苦等,實在怠慢了殿下。”

    賀成燁道:“一介白衣方便行事,此行拜訪王爺更是臨時起意,也望王爺不必大肆聲張的好。”

    赫函點點頭,看來舒王的行蹤是瞞著皇帝的,他轉頭喊了人進來吩咐道;

    “快拿把帶軟墊的椅子來,再上杯熱茶,還有炭盆,燒得旺些速速端來。”

    赫函言語里恭敬,實際上心里十分瞧不上賀家人這些皇親貴胄,尤其是舒王這種以紈绔閑散出了名的主,養在京城里一身的富貴病。

    賀成燁聽他風風火火安排了一通,自然也聽出其中的諷刺意味,笑笑沒說話。接了下人遞上來的熱茶,又往炭盆前湊了湊,倒也十分受用。

    “王爺怎么沒跟著皇家的車隊回京呢?”

    他竟真擺出副來喝茶的架勢,赫函摸不清這舒王的路數,簡直一頭霧水。

    不過賀成燁看著閑事不理的樣子,嘴上卻是一點彎子不繞:

    “寒暄就免了,王爺的愛子如今在北疆當真是名聲大噪,連我這個路過游玩的中原人都聽了些消息。”

    見他開門見山,赫函也不再明知故問,目光戒備地盯著這個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

    “草原人人皆道,小王子為了一個女人殺了整個蠻族,倒是段極有趣的風流韻事。”

    赫函捏緊了拳頭,“殿下想說什么,還請直言。”

    賀成燁像熟視無睹似的,繼續用那張幸災樂禍的嘴臉道:

    “那女人,是當朝皇后吧?”

    椅子掀翻在地,赫函倏然起身,怒道:“舒王是為你那個皇兄來要挾我的嗎?”

    原本蠻族截殺皇后的滔天之罪,被自己那個孝順兒子搶了,赫函想著在東窗事發之前找到崇多,或許還能補救一番,沒想到現在又橫空出現個舒王,這下算是瞞不住了!

    “王爺不必緊張,我先前就同你的副將說過了,此行前來,我是要助王爺解決眼前困局的。”

    赫函原本是不信舒王這么好心的,天下誰人不知皇帝唯一留在京中照拂有加的兄弟便是舒王,他能有這么好心,幫著自己來對付自己的皇兄?于他一個只能仰仗著皇帝富貴的親王來說,有什么好處?

    但他轉念又想到那樁鮮有人知的皇家秘辛,皇帝并非舒王親兄

    賀成燁見他面色減緩,嘴角一勾道:“其實你知道崇多無非就是兩條路可走,護送皇后回京,又或者帶她回自己的屬地。”

    赫函臉上的青筋跳動,自己生的兒子怎能不知?他心知肚明崇多既然已經殺了蠻族人,頂了巴圖綁架皇后的這口鍋,便已經是為皇后豁出去了一切。

    護送皇后回京將她重新交還給皇帝,此生就再無機會得到她,崇多如何甘心?

    “只可惜,這兩條路都是死路,護送皇后回京,皇帝不會善罷甘休,必然會拿皇后的名聲與崇多的關系大做文章。而這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他又會對擎欒族做什么,王爺應該比我更清楚這些年擎欒如何受到朝廷的掣肘。”

    賀成燁也不管赫函接不接話,自顧自繼續道:

    “另外一條路,更糟。現在整個北境都知道是擎欒族的小王子一舉滅殺了蠻人全族,待到皇家的車馬回京,皇后在北疆被劫殺的消息一出,你說皇帝會拿誰來平息因為皇后薨逝而群情激憤的皇后一黨呢?蠻族已然滅族,屆時崇多取代巴圖,擎欒代替蠻族,對向來視你為眼中釘的皇帝來說,可比清除一個蠻族痛快的多。”

    赫函終于是聽不下去了,也不管什么刀脅親王的罪責有多重,于禮制多么不合,腰間的長刀也已架在了賀成燁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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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只是來說風涼話的,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舒王。”

    賀成燁笑著看他,臉上毫無懼色,對自己脖子上那把長刀仿若不知,“我是來給你指一條明路的。”

    赫函冷笑一聲,“如你所說,一共兩條路全是死路,還有什么明路?”

    他瞧著舒王文文弱弱,吹陣冷風都得咳兩聲,自然沒對他設防。沒想到對上舒王那雙笑意從未達眼底的眸子,自己的手腕驀然一陣劇痛,他猝不及防松了手,等反應過來,長刀已經落在了舒王的手里。

    赫函竟忘了,那日宴席上自己還夸贊過舒王的鼓敲得有習武之人風范,只是當時皇帝立即否了,他才沒放在心里。

    這舒王,果真會武功!

    他這個征戰沙場多年的將領,竟被一瞬間奪了刀。習武之人最忌諱被奪去武器,簡直就是赤裸裸的羞辱。

    赫函剛要發作,舒王卻滿不在意地提著他的刀,走到邊上掛著的一張地圖旁站定,拿刀尖輕輕一點地圖上的某處。

    這地圖是他們行軍作戰時常用的,舒王點到的,正是皇家車馬自松香山回京的必經之路。

    “三日,皇家車馬會行至此處。此處夾道兩側有山坡,易攻難守。你帶一支精銳隊伍,腳程比皇家車馬至少快三倍不止,喬裝打扮成流寇土匪,在此偷襲。”

    赫函聽了這話,嚇得立馬忘了方才的奪刀之辱。

    “你可知你現在是在指揮我去截殺當朝皇帝!”

    舒王瞥了他一眼,“誰讓你殺皇帝了?你只要虛張聲勢地打兩下意思意思,且攻且撤,直到他們退守至上一處營地暫歇整頓。皇帝那時定然不敢再貿然前進,繼而就近調用沿城軍為他保駕護航,但自沿誠調兵一去一來,再整裝待發,至少浪費十日。”

    赫函有點懂了,但還是懵著,“十日我就有時間去找回崇多可,可t皇后的問題還是沒解決啊?”

    舒王游刃有余道:“皇后?十日夠寬裕了,皇帝還躲在這等沿城軍的時候,直接將皇后悄無聲息地送回去,一切便同沒發生過般,皇帝就是再有通天之能,也找不出第二個能為他冒險劫皇后的蠻族了。”

    這下,赫函終于懂舒王為他指出的明路是什么了。

    皇家車馬還未回京,皇后薨逝的消息也未廣告天下,她悄無聲息地自己回到車隊中,皇帝便只能吃下這個啞巴虧無能為力。

    因為蠻族已然全滅,死無對證不說,他也找不出一群再替他行此危害皇后之事的亡命之徒了。

    實在是條妙計。

    “但若我帶隊去截皇家車馬,又要找到崇多接回皇后,腳程再快也實在分身乏術”

    舒王似乎就等著他問出這句話,將手中提著的刀遞給他,道:

    “誰說都讓你去了?皇后,我去找。”

    *

    沈琴央也是沒想到自己會被崇多拐了。

    他在北疆有一塊自己的屬地,從前會在春夏之際來這邊常住,如今成了他的私營,養了一批還算精銳的親兵。

    看著身邊行事妥帖的侍女,吃穿用度一應俱全,帳內爐火也生的暖烘烘的,條件竟不比沈琴央在皇宮里差。

    她嘆了口氣,問一旁的侍女,“你們王子什么時候回來?”

    沈琴央被崇多騙來這里后,也不知是不敢見她還是怎的,就再也沒見過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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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女不敢多透漏什么,垂首道:“奴不知。”

    看樣子從下人嘴里是問不出什么了,她起身道:“更衣,我要出去逛逛。”

    侍女一聽她要離開,誠惶誠恐地跪下來,“王子還未歸,姑娘還是在這里等吧”

    這里的人不知沈琴央皇后的身份,估計都以為是崇多從外面搶來的一個不明身份的女人,只得稱呼她為姑娘。

    沈琴央沒管她,直接往屋外走,“你若是愿意跪著便跪著,你們王子讓你伺候我,可沒讓你囚禁我吧?”

    小侍女趕緊爬起來,跟了上去。

    沈琴央猜的沒錯,崇多雖然派了親兵在帳外,卻并沒有吩咐他們不讓沈琴央出帳子,她說要出去逛逛,侍衛侍女都無一人敢攔她。

    她就這么大搖大擺走出了崇多的私營,來到了平民生活的區域,崇多的人也沒說什么,始終不遠不近地在后面跟著。

    這片草原雖然大部分算崇多的私營,但游牧民族也在此常駐,走出去不遠沈琴央便見到了一片滿是攤販的街市。

    有賣狐裘皮草的,有掛著新鮮牛羊肉的,還有商販在此售賣中原來的簪花飾品,女子用的口脂眉黛等等,好不熱鬧。

    沈琴央久居深宮,的確沒見過北疆的風土人情,市井風貌。本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原則,反正現在崇多拘著她也無事可做,便隨便逛了起來。

    逛著逛著,她便在人群里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頭上系著草原民族常佩的彩繩,但不正經地系歪在額上,平添了許多玩世不恭的氣質。烏發未束盡數散在背后,外袍披了件十分有當地特色的皮裘,頗有些異族色彩。

    但沈琴央怎么看怎么覺得眼熟,她亦步亦趨地跟著他走了許久,見那人一會停在攤前同攤主閑聊,一會撥弄下人家攤上賣的東西,問東問西摸來摸去,到頭來還一件也不買。

    偏偏人人都瞅著他生的俊俏,不同他計較反而相談甚歡,送了他不少小玩意。

    沈琴央終于忍不住追上去,一把拉住那人的衣袖,強迫他轉過臉來看著自己。

    只見他面色略帶驚訝,但語氣一如既往輕浮:

    “呀,巧遇,嫂嫂近來可還安好?”

    第026章 花轎

    沈琴央覺得賀成燁分明就是故意的。

    她才不信這茫茫大草原天高任鳥飛的, 他賀成燁偏偏就晃悠到崇多的屬地來玩,又偏偏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還故作驚訝地同她道一句“巧遇”。

    可任沈琴央怎么盯著他,賀成燁還是那副無辜的模樣, 似乎并不打算解釋一下自己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他眨眨眼道:“莫不是因為我穿這身衣服太好看?嫂嫂都看傻了。”

    沈琴央身后還跟著崇多的人, 見她停下來同人說話,都表現出懷疑的神色, 但一時間還沒上前來干涉她什么。沈琴央懶得同這個裝傻充愣的花孔雀廢話, 急色道:“你為什么會在這?”

    賀成燁甩了甩自己發間系的彩繩, 悠哉道:“不明顯么?游山玩水, 體驗風土人情, 嫂嫂不也是嗎?”

    “我是你個頭!”

    此話一出, 兩人都愣了一下, 還是賀成燁先反應過來, 沒忍住笑出了聲。

    沈琴央自以為做了這么多年皇后, 別的不說,練就了她一副向來遇事處變不驚, 不急不躁的心態。待人接物也從來是平和淡然的, 哪怕皇帝逼急了她也頂多是言語里針鋒相對,極少真得同人急過眼生過氣。

    怎么自從遇上了這個舒王,她便每每氣不打一處來,非要罵上他兩句才能解氣呢?!

    她當真覺得自己的脾氣和情緒大不如從前穩定了。

    賀成燁抱臂看她,笑道:“何必生氣呢?松香山一別, 是皇嫂說不要與我來往,我可是為了躲你都躲到大西北來了。”

    難道竟真是巧遇了?想到這個可能,沈琴央不知為何心里更惱怒了, “你當真是路過此地?不是來找我的?”

    賀成燁挑了挑眉,“我還以為是你追到西北來尋我的呢。”

    “誰要尋你, 我根本不想見你。”沈琴央怒視著他。

    “好。”

    賀成燁聳聳肩,竟真的轉過身離開了,像是從頭到尾沒見過沈琴央似的,繼續好整以暇地逛起了街市。

    沈琴央簡直氣懵了,她現在獨身一人陷在北疆,舒王是眼下唯一的中原人,還是皇室中人,若錯過了賀成燁還不知道下個機會何時才能出現。

    眼看著他的身影就快要消失在人群里,她咬了咬牙,快步跑上去,再一次抓住了賀成燁的衣袖,這次她沒有松開手。

    “幫我離開這。”

    “可以是可以,但若是我將皇嫂救出去,又只得了句‘日后不要再來往’”

    “不會了,若這次能逃出生天,我們日日常相見。”

    沈琴央幾乎是一字一字咬牙切齒說出來的,不過賀成燁得了這句保證,也不介意她是用什么語氣說的,眼底都蒙了層笑意道:

    “這可是嫂嫂自己說的,日日常相見。”

    沈琴央:“”

    崇多雖然說過不必太過限制沈琴央的行動,但身后的侍衛見她與陌生男子“交談甚歡”,心里還是有些拿不準,剛要上前阻攔,卻又見沈琴央已經與那男子分開,掉頭走了。

    而那男子也背身離去,消失在街市盡頭,侍衛懸著的心放下來,繼續跟著四處閑逛的沈琴央。見她在一個賣衣服的攤位前駐足停下,似乎很感興趣的樣子。

    攤位前的婦人看她穿著打扮皆是上好的衣料,華貴無比,喜笑顏開的湊上來。

    沈琴央垂眸,隨意指了件水藍色的束袖,是當地女子騎馬多穿的騎裝,“可以試試嗎?”

    攤主熱情道:“可以可以,后面就是試衣的帳子,姑娘想試多少件都行!”

    身后的侍女有些為難的上前來,“姑娘王子吩咐過”

    沈琴央有些不耐煩道:“知道了,不能離開你的視線范圍內對吧?你進來替我更衣就是了。”

    侍女只好點點頭,眼前的主子極有可能是她未來侍奉的王妃,還是不要太過違逆的好。

    她小心翼翼地跟著沈琴央進了帳子,接過那身衣服比了比,準備為她更衣。

    水藍色將沈琴央的皮膚襯得愈發白皙明亮,小侍女忍不住贊道:“姑娘穿騎裝一定好看,只是可惜了天天呆在營帳里,不過穿上試一下也是好的。”

    沈琴央突然看著她笑了一下,“穿都要穿了,馬當然也是要騎的。”

    帳內未燃火燭,略有些昏暗,侍女剛解開沈琴央的外衣,突然感到帳外有人影閃過,頓時驚呼:“誰!”

    沈琴央身后的帳子透了日光,隱隱顯出一道黑色的人影,那人似乎腰間佩刀,眼看著已經抽了出來,歹意昭然若揭,小侍女嚇得臉色蒼白,轉頭卻發現沈琴央勾起了唇角。

    她在笑。

    侍奉了她幾日的小侍女見過她冷笑,皮笑肉不笑,從未見過如現在這般眉眼中盡是笑意,如破冰的春水。

    “唰——”

    人影揮刀劃開了粗布帳子,耀眼的天光頓時照t射進來,小侍女得瞇著眼才能看清站在光影里的那個男子;他長了一張太明顯的中原人溫潤如玉的臉,卻與身上的異族服飾意外的相得益彰。

    男子大步自帳外跨入,那般地恣意招搖,拿食指抵在唇上對她輕輕一笑,小侍女便已經七葷八素懵在原地了。而后,他自侍女手中接過那身還沒來得及換上的新衣,一揮一裹將沈琴央打橫抱起,還不忘扔了個錢袋在她腳邊,里面大概是衣服前和這帳子的賠償。

    “轉告你們王子,人我劫走了。”

    小侍女下意識地追問:“可你還沒說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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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笑笑:“哦,讓他猜。”

    這一串行云流水的動作不過須臾之間發生,小侍女呆呆地看著他踏出帳子,消失在視線里。等到她反應過來跑出去喊人,崇多的侍衛們沖進來,早就不見他們的人影,唯余一張破著大洞漏著風的空帳篷

    沈琴央被賀成燁用襖裙裹著抱在懷里,這身衣裙上縫了厚厚的動物皮毛,十分暖和,她從里面只露出一雙眼睛,自下而上望著他。感受到自己背后和腿彎下那雙有力的手臂,沈琴央心里想得竟是他手臂上因自己受的刀傷。

    她知道自己是個自私的人,對別人的死活從來不會太過在意,現在卻因為賀成燁的那道傷心煩意亂。

    “你手臂上的傷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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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成燁故意將她在自己懷里一墜,微微蹙眉道:“沒好。”

    沈琴央語氣急了些,“沒好你還這么抱我?”

    賀成燁笑著將她放下來,裝模作樣地活動了下手臂,“既然是英雄救美,這樣退場才比較合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神經。”

    沈琴央懶得管他,他們已經逆著人流出了街市,在不遠處剛好是馬廄,拴著一排正在吃草歇息的馬匹。沈琴央猶豫都沒有,把搭在身上的外衣穿好又從賀成燁腰間抽了刀,當即上前去砍斷拴馬的繩子,自己先跳上了一匹,才將刀扔回給賀成燁。

    賀成燁凌空接了刀,“你會騎馬?”

    沈琴央兩腿一夾馬腹,手上的韁繩隨之一抖,“廢話。”

    賀成燁在她身后道:“你好歹是個皇后,怎么一副土匪做派,就這么給人家把馬騎走了?”

    而沈琴央早已經朝著草原沖出去段距離,他只得照葫蘆畫瓢割了繩子,自己騎上另一匹追了上去。

    原本停著這兩匹馬的馬廄旁,倒是又留了個沉甸甸的錢袋。

    兩人騎著馬跑了小半日就出了崇多的屬地,其實賀成燁想告訴她不必這么趕,赫函已經帶著人在回京的官道上截住了皇家車馬,但最終他也沒說什么。

    他知道沈琴央心里十分清楚局勢,才會如此急著趕在皇家車隊回京前脫身。她那么心高氣傲的一個人,連皇帝難為到她頭上都不愿吃一點虧,現在卻放下面子來求他救自己。

    但無論是倚竹園還是這一次在崇多屬地,他都可以用巧遇的順手而為搪塞過去,令她沒有過多疑心地接受自己的幫助,一點一點地欠著他。可若是被她知道自己特意跑了一趟擎欒的大本營,說服了赫函為她截皇家車隊,這個人情便欠的太大了。

    她是個無比謹慎小心的人,信奉的是世上絕無平白無故的好意。就像一只警惕心極高的小貓,賀成燁拿食物一點一點地引誘她在自己的手心里吃食,生怕自己動作一大,把這只怕人的小貓給嚇跑了。

    就這么用些許的虧欠留住她,便很好,不需要太多。

    沈琴央自然不知道賀成燁的盤算,她現在一心著急趕路,既著急皇家車馬先行入京,也擔心另一個人。

    那就是自始至終都沒有現身的崇多。

    沈琴央隱隱地有種預感,崇多消失的日子,絕不是單純的在躲避自己。

    她正這么想著,眼前原本空曠無垠的草原突然現出一隊的人馬,數量大概是崇多自屬地帶走的那一隊親兵。

    當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越擔心什么越來什么。

    隊伍為首的崇多似乎早預料到沈琴央的逃離,就在這條必經之路上等了她許久。他肩膀上停留著一只自屬地飛來的鷹,是他自小豢養的,十分聽話,腿上綁著一支細細的信筒,便是它提早帶來了沈琴央被劫的消息。

    等到走進了,沈琴央才發現不對勁,這隊人是崇多的親兵不錯,但所有人的腰間都系著赤紅色的緞帶,就連馬匹上都掛著接親的緞花。

    在隊伍的最后,竟停了一只大紅色的花轎。

    第027章 棋子

    眼看著現在的局面, 兩人逃是逃不掉了。

    隊伍末尾那一抹大紅色實在太過矚目,沈琴央騎在馬上皺了皺眉頭,“他抬個喜轎來是想干什么?”

    賀成燁騎馬與她并立, 在旁笑眼看她揶揄道:“總歸不是來抬我的。”@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琴央白了他一眼。

    崇多自然也將兩人之間的“眼波流轉”看在眼里, 他臉色鐵青著下馬,迎上前來。

    賀成燁卻先行一步擋在了沈琴央面前。

    “舒王, 怎么?倚竹園那一刀, 還沒教會你不要多管閑事嗎?”

    崇多渾身的肌肉都緊繃著, 死死地盯著他, 反倒將賀成燁襯托得更加沒個正形:

    “我也不想多管閑事, 可皇嫂她拉著我要跟我走, 我也甚是無奈。”他兩手一攤, 笑道。

    沈琴央:“?”

    只是她被賀成燁擋得嚴嚴實實, 崇多自然沒看到沈琴央的表情, 還以為她當真是認定了舒王,躲在他身后不愿見自己。

    崇多垂眸道:“你不要恨我, 帝王家太過無情, 我見你呆在皇帝身邊被明槍暗箭所迫,如今回到京城更是孤立無援,我我只是想把你留在身邊,護你余生周全”

    這些日子里,他夙興夜寐, 日夜盤算著該如何將她留在草原。他的屬地很安全,即便是父親,也不會派兵來他的屬地過多干涉, 這是赫函當年將屬地劃給他時的承諾。且自己身邊的親兵也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無人敢不尊重她, 屬地的百姓也都熱情善良,他們一定會喜歡自己的王妃。

    他越想越覺得合適,他要娶她,聽說中原人娶妻有十里紅妝的說法,他也想給沈琴央最盛大的儀式,盡力在北境找全了中原人大婚需要的東西。可惜時日緊迫,父親那里還沒有交代,他一日不娶到她便無法安眠,只能盡力做到如今的排場。

    一切都準備好了,只要皇帝一回到宮中,昭告天下皇后薨逝,她就回不去了。

    既然回不去,那不如呆在他的身邊。

    崇多覺得這樣很好,當時在倚竹園遇難,她第一個想到的既然是自己,證明她心里應該還是認可他的。被蠻族劫掠也是他帶兵將沈琴央救出,即便現在她對自己還沒有感情,但崇多相信日久見人心,只要自己對她好,終有一日他們會成為恩愛的夫妻。

    可他沒想到,會橫空出現一個舒王!

    崇多就這么隔著舒王問沈琴央道:“舒王又是舒王,你心中當真就認定他了嗎?他不過是個依附于皇帝,百無一用的閑散王爺,他能給你什么!跟著我,整個西北任你做主,你何必要再委身于另一個賀家人,再回到那個虎狼坑似的京城!”

    賀成燁無奈道:“喂,你要勸她就勸,當面把我罵一頓干什么?”

    “你閉嘴!我只同她說話!”崇多早就看不慣攔在她面前的舒王了,“你以為你是她的什么人?你有什么資格攔在她前面?”

    賀成燁還是那副笑吟吟的樣子,“我總比你有資格,她是我嫂嫂又不是你嫂嫂,你倒是說說你是她什么人?”

    崇多紅著臉梗著脖子噎住了,“我!”

    賀成燁嘴上更是不饒人,窮追不舍道:“你什么?你以為抬個喜轎來,你就是她未過門的夫婿了?”

    “都給我閉嘴。”

    沈琴央終于是聽不下去了,她不愿同崇多這個半大孩子糾纏,才放任賀成燁同他紛說,結果這人更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還不如崇多這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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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多,你同我單獨說。”沈琴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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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成燁抱臂杵在一邊,絲毫沒意識到這是讓他靠邊站的意思,看著她沉默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哦”了一聲,牽著他們的兩匹馬自己走開了。

    只t留下崇多與她相對無言。

    崇多明明有一肚子的話要同她講,他這些日子里規劃好的未來,他愿意為她所做的一切,包括自己那份沉甸甸的心意可如今沈琴央就在自己眼前了,被那雙明亮的眸子注視著,崇多卻一句話也講不出來了。

    “崇多,我很感激你幾次救我于水火,倚竹園那次雖是我主動求援,但那是因為我對擎欒一族世代的信任,我以為這份信任會同你的祖父在時一樣,你的父親和你,都是如此,但經此一行,我才明白你祖父當年同我說的,沒有什么盟約是永恒的。”沈琴央平和道。

    僅僅是一段話,就讓崇多心中最后的希冀破滅了,其實她早就說的很清楚了,倚竹園她求援的是擎欒,不是他崇多。

    是他一直不愿意相信,以為那是她對自己依賴的象征。

    “我知道我還不夠強,不能像父親一樣帶著整個擎欒在北疆頂天立地。但如果你相信我,我愿意為了你去爭!以前我從未動過要與幾個兄長們爭那個位置的想法,但不代表我沒有那個實力,我可以”

    沈琴央搖搖頭,“我不需要。”

    “崇多,你可以為了你自己去爭,你可以為了任何東西去爭,但別說是為了我去爭。”

    崇多只急著將自己的一腔熱血和抱負講給她聽,并不懂沈琴央話里的意思,“可為了什么重要嗎?只要我最后能做整個擎欒的主,我就可以保護你,讓你再也不必受人挾制,哪怕是中原那個皇帝,也不行!”

    沈琴央的面容似乎永遠都是平靜無波的,哪怕崇多的話再熱切,都動搖不了分毫她的冷靜:

    “你若是做到了,自然最好,但你若哪天兵敗毀了整個擎欒,會不會再拿出這句‘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來指責我呢?”

    崇多急道:“不可能!我敗了就是敗了,絕不會賴一個女人!”

    沈琴央笑笑,“你說不會賴一個女人,可會與不會,我又何必寄希望于一個男人身上?你以為我執意回京是為了賀成衍,還是為了賀成燁?我是為了我自己,京中的一切勢力都是這些年我自己一步步謀得的,那都是實實在在握在我手里的權力。”

    崇多亦是油鹽不進,“可我也可以給你權力啊!我的親兵,我的下人,都聽你調遣,等到我成了擎欒的王,整個擎欒也都聽你指揮!”

    “崇多,那都是你的東西,與我無關,我也不想做擎欒的主。我有我自己掙下的一番天地,沒必要再去賭一份依附于他人才能獲得的權力,你明白嗎?”

    崇多抓住她單薄的肩膀,激動道:“我不想明白,我只知道父親說了,皇帝打算回京以后就宣告天下皇后在北疆被劫殺,你就算現在回去也趕不上了,只會弄得身敗名裂,再被皇帝欺辱!我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草原空曠,哪怕賀成燁站得遠,其實也一直聽得見兩人說話的內容,加上最后這句話崇多幾乎是用吼的,賀成燁想繼續裝沒聽見都裝不下去了。

    他慢慢悠悠地牽著馬,走上前來插嘴道:

    “王子若是擔心這個就更沒必要了,你父親已經帶人前去回京的官道上截住了皇家車隊,皇后若現在回去,不僅不會身敗名裂,一切還都能回到正軌。”

    崇多驚道:“你說什么?父親他,他怎么會去截皇帝的車馬?這可是滅族的大罪!”

    賀成燁道:“為了給你這個孝順兒子擦屁股唄,你以為截皇后的罪能比截皇帝的罪輕到哪去?若是再被你耽誤兩日,皇后就真得身敗名裂,你父親也白冒這場謀害天子的險境了。”

    崇多看了看沈琴央,又看了看舒王,突然如夢初醒一般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是多么無理取鬧,像個不懂事的孩子!

    自己的父親千里奔波赴險為他的荒唐善后,他這些時日里卻只為了找一臺中原的喜轎而跑遍了草原。如何遑論要代替父兄,做整個擎欒的主!?

    原來所有人都醒著,唯他一人癡傻天真。

    崇多松開了沈琴央,后撤了一步,他現在沒臉看沈琴央,但目光又無法從她臉上移開,因為知道這一松手,再見她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我知道了,但不管怎么說,我都會去爭一爭。不為別的,若再有你被人挾制著,要擎欒做決定是否救你,我絕不會像父親一樣猶豫!我不知道祖父承諾了你什么,但父親沒做到的,我會做到。請你相信擎欒,也相信我。”崇多看著沈琴央鄭重道。

    “那個承諾是我與你祖父的,我也從未怪你父親沒有選擇救我,正相反,我理解他。”

    沈琴央知道他終于妥協了,轉身騎上馬,“崇多,若你有一日真的有能力坐上你父親的位置,你會做出同他一樣的選擇。”

    說完,她沒有一絲猶疑,騎馬先行了。

    “她終究是不信我的”崇多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身影神色訕訕道。

    賀成燁也騎上馬,原本他沒什么興趣同崇多說些什么,但崇多卻先開了口:

    “我雖然那樣說,但你最好別再讓她落入同這次一般被蠻族人劫掠的險境里,答應我,你會保護好她!”

    賀成燁早就收起了在沈琴央面前的那副笑臉,坐在馬上掃了他最后一眼。

    “你以為她是深陷皇城之中需要被保護的金絲雀,卻不知那是她自己選擇的戰場,她亦手持刀劍,有足夠自保的力量。”

    他撂下最后一句話,“你與我,都不過是她運籌帷幄下的棋子罷了。”

    崇多愣愣地看著兩人朝著京城的方向策馬離去,奔赴那個與他無關的天地。

    第028章 回鑾

    西郊皇營, 皇家的車馬已在此停了數日,按照原本的腳程,今日便是圣駕回鑾之時, 卻因為半道上遇了流寇, 才退守至此耽誤許久。

    皇帝這幾日自然十分不悅,下人們縱然都小心侍奉著, 還是時不時有人觸了霉頭, 被賀成衍莫名其妙杖責十五二十的。皇營內外靜得死氣沉沉, 眾人連話都不敢大聲說一句。

    “沿城軍的調令還沒送到嗎?!”

    皇營里穿出茶盞砸碎的聲音, 李公公在賀成衍身邊安慰道:“陛下息怒, 沿城一去一回至少要七八日, 陛下再等兩日看看?”

    賀成衍也沒想到走了一趟松香山, 他這個在京中九五之尊的天子, 到了北疆竟處處受到挾制!先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擎欒族, 又是膽敢劫皇家車隊的流寇!

    “朕這些年將北疆交給赫函,他就是這么替朕管的嗎?現在都有敢劫皇帝馬車的土匪了, 北疆得亂成什么樣子!”

    帳子被侍女挑開, 一道婷婷裊裊的身影彎腰進來,頓時帶入了陣陣香風。

    李公公恭敬道:“玉貴妃。”

    玉貴妃也樂得給他一個臺階下,“李公公在這站了半日,不如下去歇歇?陛下這里我來伺候著就行。”

    李公公自然是喜笑顏開地謝了玉貴妃體恤,擦了擦滿頭的汗才準備退下去, 如今皇帝也就只有這位玉貴妃能哄的住了。

    退出帳前他悄悄看了一眼榮光煥發的玉貴妃,心道,看來日后的宮中就要以這位為尊了。

    賀成衍頭疼的厲害, 朝著她虛手一招道:“來,為朕揉一揉。”

    玉貴妃笑著上前, 纖纖玉指輕盈地點在賀成衍的額角。她身上的脂粉香混在帳內的龍涎香里,暖意中多了絲絲縷縷的甜膩,美人輕聲附在賀成衍耳邊道:

    “陛下何必同這群野蠻人置氣?此行松香山,也不完全是白走一趟,解了陛下的心頭大患,這難道還不夠嗎?”

    賀成衍點點頭,“愛妃說的不錯,如今將皇后扳倒,只待回京后把向來支持皇后的那群老東西擺平,即便他們再反對朕專權,皇后膝下無子無后,他們也不能怎么樣。”

    玉貴妃的喜色簡直快要溢于言表,她終于將女主扳倒了,用最一勞永逸的法子,那就是要她死。

    曾經的賀成衍對待她,雖然相比其他宮妃已經算殊待有加,恩寵不絕,但玉貴妃自己心里清楚,一個寵妃哪怕再寵冠六宮,也只能算作玩物,和皇室正統的后位如何能比?賀成衍多宿在瑤華宮并不能代表什么,他看著自己的眼神永遠是看一只討巧乖順的寵物,從未真正的將她望進眼里。

    不像賀成衍看沈琴央時,哪怕那眼神里灌注了恨意,那也是棋逢對手的眼神。只要沈琴央在他面前,他的眼t里便容不下更多的人。

    那才是真正地看著他在意之人的眼神。

    這一點,也許賀成衍自己都沒意識到不同。

    如今,沈琴央被蠻族劫走,女主一離開男主的活動范圍,賀成衍果然對自己不一樣了。不僅日日傳她入帳侍奉,其余的人甚至連靠近都不行,唯有她出入自如。

    更重要的是,賀成衍的眼中只有她了。

    “陛下且安心吧,蠻族這群茹毛飲血的畜生,不把她生吞活剝了才怪,想必皇后已經死無葬身之地了吧。”

    聞言,賀成衍突然捏住了玉貴妃在自己額頭上按壓的手指。

    “你說沈琴央會死無葬身之地?”

    玉貴妃立在他身后,并沒有看到賀成衍的表情微微一凝,她依舊笑了笑道:“臣妾還聽說,那就是一群靠著掠奪擴張才能有今日的野蠻族群,因此族中少有女人。即便是有,也是一女供全族人享樂,若生下孩子還好,若沒有,便會被褻玩至死。”

    賀成衍沒有說話,眸中晦暗不明。

    良久,才緩緩開口道:“貴妃,倒是對一個邊疆外族頗為了解。”

    玉貴妃頓覺心驚,自己太得意忘形,竟一時忘了賀成衍最是多疑,她一個養在閨閣深宮之內的女子,如何能知道蠻族這個沒名沒姓的小族群,還如此了解他們的習性?

    賀成衍沒有看她,但玉貴妃感受到他攥著自己的手漸漸收緊,隱約開始有些疼了。

    “其實早在松香山行宮朕就想問你,你是如何知曉蠻族這些年失了屬地,又被擎欒打壓,恰好需要朕的庇護呢?這些事,即便是朕都僅僅算略有聽聞。”

    如何知曉的?自然是從那本《偏執皇帝火葬場了》里看的!

    在書中劇情里,的確有蠻族的出場,也確如今日一般對女主產生了極大的威脅,但那都是非常往后的劇情了。

    在男女主后期誤會最深的時候,恰逢擎欒族的小王子崇多在北疆稱王舉兵謀逆,女主因為念及昔日同老擎欒王的舊情前去勸降,卻不曾想在半路遭遇了蠻族的劫掠。

    蠻族畏懼向來敵視他們的擎欒稱霸中原,屆時定然便會面臨滅族的風險,于是就想出了以皇后的命為籌碼,脅迫賀成衍交兵于蠻族,一同圍剿擎欒。

    蠻族十分清楚自己的族群人微言輕,與其歸附擎欒不如趁火打劫賀成衍這個中原皇帝,等借力打力滅了擎欒,他們蠻族便可做下一個北疆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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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正是這一次綁架,讓賀成衍徹底明白了沈琴央對自己的重要性。

    他不顧自己的安危御駕親征,帶兵一舉平復了擎欒謀逆之亂,又自北疆深入蠻族腹地,單槍匹馬將沈琴央救出。

    患難見真情,兩人于北疆重修于好,從此攜手共進無人能敵。

    玉貴妃對這段劇情的印象十分深刻,便是因為蠻族的王子巴圖,是個不亞于崇多這個后起之秀的狠角色。

    他帶領著僅剩幾百人的蠻族自北域殺出重圍,竟還能在北疆幾乎盡數為擎欒的勢力范圍內夾縫生存。其中的原因不乏有巴圖此人的狠絕毒辣,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才能茍延殘喘至今。

    巴圖不怕鋌而走險,他只怕被逼入絕境,因而為了活下去他可以做出任何事。

    劫殺皇后,看似天方夜譚的一件事,沈琴央這些年不是沒有防著賀成衍下黑手,身邊一直養著一群僅聽從她調派的護衛。

    但養在京中看家護院的護衛,到底比不過蠻族這群生在草原長在草原,弱肉強食慣了的亡命之徒。再加上如今在北疆回京路上孤立無援,賀成衍手下禁軍同蠻族人里應外合,劫出沈琴央并非難事。

    難的是為賀成衍找出敢做這件事的人,比如巴圖。

    這對提早就將劇情諳熟于心的玉貴妃來說,卻是易如反掌。果不其然,事情也的確朝著她希望的方向發展著,雖然經歷了倚竹園的一段變故插曲,但最后總歸是塵埃落定,如她所愿。

    唯獨沒算到,賀成衍竟會在事后反應過來,對自己起了疑心。

    “臣妾臣妾只想為陛下解憂,所以才觸類旁通,多學習了解了些東西。”

    賀成衍雖然昏庸卻并不是個傻子,不可能被這種經不起推敲的謊話三言兩語給糊弄過去,“若是有書籍可讀有史料可查的東西,你自己學也就罷了。但北疆混亂復雜,多方勢力盤踞傾軋,局勢日新月異,豈是你一個深宮婦人多學多聽就知道的?”

    他攥著玉貴妃的手一扯,將人大力拉進了自己的懷里,手上力氣卻不減分毫地掐住她的臉頰,玉貴妃吃痛道:“陛下!您弄痛我了”

    一但觸動了賀成衍的疑心,就不是撒嬌賣慘能蒙混過去的,他此生最恨被女人所騙,“你有心學,還得需有人用心教啊!是誰告訴你這些,讓你來同朕吹枕邊風的!說!”

    玉貴妃想不明白,為何沈琴央這個女主的人設也是足智多謀,在自賀成衍還未發跡時便為他貢獻錦囊妙計,做他背后的軍師才博得了他的青睞。

    怎么到她為賀成衍出謀劃策,賀成衍就認定她是被人操控著鸚鵡學舌呢?

    “是家父!家父他知道陛下多年來被皇后一黨挾制,不能大刀闊斧地整肅朝綱,他晚年從政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清君側,保住陛下手里的大權不被他人分割啊!”

    賀成衍眉頭一皺,疑道:“寧遠侯?”

    玉貴妃道:“不錯,家父心里一直是站在您這一邊的啊!”

    寧遠侯在朝中的勢力十分龐大,在文臣武將中都頗有威望,最重要的是,寧遠侯從不涉黨爭,哪怕賀成衍多年來用盡手段拉攏,寧遠侯都從未表態過支持他。

    他松開玉貴妃,臉上的陰霾頓時消散了不少。

    玉貴妃趕緊趁熱打鐵,“陛下既然馬上就要回京,昭告天下皇后的薨逝。如何平息皇后一黨,單憑一個蠻族并不能夠。若家父出面支持,以寧遠侯府在朝中和民間的聲望,何愁群龍無首的皇后黨羽不能一朝倒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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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成衍看了她一會兒,突然笑著摸了摸玉貴妃的頭發,竟立即換了副嘴臉,溫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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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你足矣,何愁有沒有皇后?”

    玉貴妃也笑著倒進他懷里,心中卻終于卸下一口氣。

    看來,這次她也化險為夷了,有了寧遠侯府做自己的倚仗,賀成衍日后再也不會隨意看清她,隨意處置她了。

    雖然寧遠侯根本沒有表態過支持皇帝,但沒關系,如今沒有了沈琴央,待到回京之后她可以慢慢盤算,慢慢謀劃。那時整個后宮都是她的天下,何愁說不動自己的母家?寧遠侯畢竟是玉貴妃這個角色的親爹!

    兩人正溫存著,帳外的李公公卻突然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尖著嗓子仿佛見了鬼似的道:

    “陛下!皇后皇后娘娘她回來了!!”

    第029章 復盤

    皇后營帳內一切如舊, 賀成衍還不敢在西北就對外透露出皇后被劫的消息,他計劃著等到回京后再宣布,令皇后黨的人措手不及也已回天乏術。

    這倒是為悄無聲息歸于原位的沈琴央行了方便, 皇營內外的人都得了消息說皇后途中身子不適, 一直呆在帳中休息不得打擾,因此見了她還以為是大病初愈, 紛紛請安問好。

    是啊, 宛若新生一般的大病初愈, 沈琴央會永遠將這段刻苦銘心的病痛記在心里, 同害她的人慢慢清算。

    回到帳內, 白芷見了她愣住半刻, 隨后竟不顧主仆的身份撲進了沈琴央的懷里, 放聲大哭。

    “娘娘!我就知道娘娘您沒死!他們都說您回不來了, 也不讓奴婢出這帳子半步, 怕漏了消息出去。陛下不聞不問,那玉貴妃更是欺我們沒了主子, 還有那見風使舵的李公公”

    “好了, 我都知道,你受苦了。”沈琴央拍了拍白芷安慰道。

    “不,奴婢怎么會苦呢?苦的是娘娘,娘娘一定遭了不少罪,手上怎得盡是傷和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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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芷輕輕地捧著沈琴央的一雙手, 上面布滿了驚心動魄的疤痕,有的是舊傷,譬如在倚竹園時受的, 有的又是還未愈合的新傷,在她親手殺了巴圖時受的。剩下的粗繭, 是回程騎馬專心趕路,自己都沒能發現的。t

    沈琴央看著周遭她從前生活起居的一應事物,聞著帳內她用慣了的熏香,才生出真正回歸正軌的實感。在北疆動蕩不安流離失所的日子仿若大夢一場,但她所受的切膚之痛并不會因此消磨。

    “好了,先不說這些,幫我梳洗一番吧,恐怕待會就要有人來‘問安’了。”

    白芷趕緊抹干凈了眼淚,輕車熟路地準備好了一切,正為沈琴央梳著頭,帳外就來了通傳。

    賀成衍來了。

    他絲毫不顧及皇后正梳妝著,掀了簾子就箭步沖了進來,見那道熟悉的背影好整以暇地坐在妝臺前,一如往昔的氣定神閑;沈琴央絲毫沒有被賀成衍的莽撞擾亂本分,從妝匣子里撿了嵌石榴石的金玉簪子遞給白芷,讓她替自己戴上,才緩緩地起身轉過來。

    剛剛梳洗過散發出綢緞般光澤的烏發上,精致華美的珠翠流光溢彩,她穿著一身淺碧色纏枝紋的褙子,月華裙流瀉于地面,襯得她身形愈發修長纖細。

    她似乎是瘦了些,從前身上那副超脫凡俗的淡然氣質如今卻變得凌厲起來,這令賀成衍剛要說出口的話倏然一滯。

    聽到皇后回來的消息時,賀成衍不知自己懷了什么樣的心情。

    賀成衍初遇她時便覺不同,那時自己以為得到了全天下最完美的妻子;明//慧過人,體察人心,平和溫柔。他只告訴了她一人自己有謀得皇位的野心,本以為她會驚訝會恐懼,可沈琴央卻只是笑著點了點頭,說會助他一臂之力。

    沒想到,她竟真的幫自己博得了宗親王的青睞,但賀成衍心知自己無論多么優秀,都不可能成為太子的候選人,靠近那把龍椅。沈琴央也清楚,于是她開始一步步為自己掃清障礙,培養屬于他的羽翼。

    這其中牽扯了多少人命官司,又使了多少陰謀詭計,到最后連賀成衍都記不清了。只記得登基那天,她穿著皇后的服制站在自己身邊,他深深地望了沈琴央一眼。

    就是這一眼,他本以為會是愛慕,至少有感謝,但他發現自己面對這個女人,心中竟生出了恐懼。

    他已貴為天子,掌握全天下人的生殺大權,竟會在此時對一個女人望而生畏。

    沈琴央就是他此生遇見過最聰明的女人,聰明到令他忌憚,以至于把那點愛慕都沖淡開來。

    同她斗了這么多年,賀成衍心知自己不過是占了皇帝這個位置的制高點才能與她兩相對抗,皇后到底是一個深宮婦人,許多事情她鞭長莫及。若真的單憑計謀,自己恐怕早就敗了。

    可真到了他扳倒沈琴央的這一天,賀成衍卻并沒有想象中的痛快。

    從玉貴妃口中聽說她死無葬身之地,甚至生前可能遭受了非人的虐待,賀成衍本該覺得大快人心,卻不知為何不受控制地去想,她那么潔凈又高傲的人,如何能受得了蠻族那群荒蠻野人的凌辱?思及此處,心中竟徒然生出一股怒火。

    他在憤怒什么?憤怒她明明有多番手段,無雙智計,卻被他輕而易舉地拿一個蠻族給毀了?她可是沈琴央啊,她怎么能死?

    如今看到她還活生生的站在自己眼前,賀成衍五味雜陳,有在她面前陰謀落空的羞憤,有害怕引來她報復的驚懼,其中,竟還有一絲慶幸。

    “你瘦了許多。”

    想了這么多,賀成衍看著她說出口的,竟是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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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琴央也不急于說什么,亦回望著他道:“陛下倒是胖了點。”

    “咳”賀成衍并不知道自己的脖子紅了。

    她一定全知道自己的謀劃了,其實倚竹園中就已經敗露無遺,后來不過是他氣急敗壞,才用了最下作的手段。

    就像一直棋逢對手,兩相較量的謀者,突然有一方犯規作弊最后卻未能得逞,賀成衍在她面前實在羞愧難當。

    “我我不知那蠻族竟真的膽大包天,敢劫掠皇后我本來只是氣你,只是想嚇唬你的”

    賀成衍沒再稱朕,神情竟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他在心里想著,一會兒她就是罵自己打自己,他都認了不會怪她。畢竟她的確因為自己的損招受苦了。

    可等了許久,沈琴央都沒有反應,賀成衍抬起頭迎上她注視著自己的眼神,那里面竟罕見地出現了一絲脆弱,她的眼睛也濕漉漉的,蒙著些許水汽。

    “陛下,我也是個女人。”

    賀成衍愣住了。

    對啊,沈琴央哪怕再堅韌堅強,她到底是個女人。只是在宮中見慣了她高座釣臺只手遮天的樣子,賀成衍才會愈發絕決,狠了心地要打敗她,哪怕置她于死地都在所不辭。可脫離了她與魚得水的京中權力場,來到弱肉強食的大草原,面對有著絕對力量的蠻族,她到底不過是個弱女子罷了!

    他竟然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去欺辱她,甚至這個女人還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

    賀成衍簡直覺得自己太不是個東西了,他下意識地上前一步,想將她抱在懷里,沈琴央卻如受驚的兔子般后撤開了。

    “也對你如今怕了我,再也不會相信我了”賀成衍訕訕道,“你放心,從今往后沒有你的允許,我不會碰你。”

    沈琴央也緩和了神色,溫聲道:“也不全怪陛下,蠻族的確是西北的一塊心頭大患,擎欒族多年來都沒能將其一網打盡,經此一遭,倒是終于能在北疆高枕無憂了。”

    賀成衍突然抬眼道:“你說什么?”

    沈琴央無辜地眨了眨眼,“蠻族啊,他們已經被擎欒一舉拿下,首領巴圖當場被斬首,解了赫函的心頭大患。”

    如此一來擎欒的勢力豈不是更大了!幾乎吞并了北疆大大小小的部族,簡直成了西北的無冕之王!

    賀成衍怒火攻心,一直以來他都忌憚著赫函越做越大,上一任擎欒王就已經在他登基那年生出過謀逆的異心,那時還是沈琴央這個皇后帶著兩千人去勸降才保下了多年的和平。如今看著他們羽翼漸豐,蠻族本可以是賀成衍制衡擎欒的最后一棋,現在竟被赫函全部殲滅!

    沈琴央看著他臉上花紅柳綠跟跑燈似的變換顏色,繼續循循善誘道:

    “陛下難道不知道嗎?蠻族將我劫走后,即刻就去了擎欒的大本營,擎欒的王子將我安置妥當后便帶兵圍剿了蠻族。我還以為是陛下的無雙智計,如此一來蠻族這個無惡不作的流匪便解決了,北疆百姓的安危也可以放心了。”

    賀成衍還能說什么?否認不是他的主意,就是承認了他讓蠻族截殺皇后!還不如認下這樁說法得個賢名,不然傳出去他成什么了?聯合一個西北最臭名昭著的部族來謀害皇后!

    “皇后說的不錯朕的確的確有此謀劃”

    沈琴央笑了笑,又略表關切道,“聽說陛下回京路上遇到了流寇?不會是蠻族的殘黨吧?要不皇上再派人查探一番?”

    接連的沖擊早就令賀成衍應接不暇,他幾乎下意識道:“啊?派什么人?這怎么查”

    沈琴央上前走了一步,聲音溫柔婉轉,“派那個,告訴陛下如何找到蠻族首領巴圖的人呀他竟能得到蠻族的消息,幫助擎欒一舉拿下蠻族,定然是個消息靈通聰明絕頂的妙人。”

    賀成衍的臉色陰沉下來。

    他突然頓覺自己被擺了一道,告訴他這個消息的正是玉貴妃!@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她口口聲聲說自己的父親站在他這一邊,想利用蠻族幫助他打壓皇后,結果現在卻便宜了擎欒!朝中誰人不知赫函是皇后派系最強大的助力?擎欒如今在西北獨大,就算擁立著皇后舉兵造反都不是沒有可能!

    巴圖更是保證劫下皇后便即可抹殺,背地里竟然送到了赫函手里!估計他自己都沒想到赫函會利用蠻族羊入虎口般的投誠,即刻下了殺手。

    那他到底又是聽信了誰的保證,才背叛賀成衍?

    賀成衍捏緊了拳頭,玉貴妃身后的寧遠侯,怕是從一開始,想扶的就是皇后!才利用自己的女兒在皇帝耳邊吹風,鼓動著他忙活了這一切,最后卻為皇后黨的人做了嫁衣裳!

    他此生最恨被女人哄騙!

    賀成衍氣急敗壞地離開了皇后營帳,白芷才敢上前來,她扶著沈琴央坐下,不解道:“陛下怎么說著說著又氣哄哄地走了?”

    沈琴央眼中盡是冷意,t唇角卻是勾著的:

    “誰知道呢?不過,有些人可要倒霉了。”

    第030章 換藥

    玉貴妃心焦如焚地在皇營中等著, 賀成衍已經去了有一陣了。

    往往他只要同皇后對上,就一定會摔杯子摔碗的鬧出些動靜來,于是她讓彩屏遠遠地守在皇后營帳不遠處, 只要里面傳出聲響就來回稟她。

    可彩屏也沒有回來。

    玉貴妃現在才開始慢慢地復盤方才與賀成衍的談話, 回想起她說沈琴央會遭人凌虐不得好死時,賀成衍似乎并沒有如她所想的那樣痛快。當時玉貴妃以為他只是因為還沒回到京中, 在事情落成之前不能完全放心。現在細想, 賀成衍可能猶豫了, 甚至后悔了。

    不然為何他去了沈琴央處, 過了這么就都沒有動靜。

    她心里盼著沈琴央因為賀成衍痛下殺手而怨恨他, 最好是大鬧一場, 針鋒相對!再不濟也是冷言冷語, 口誅筆伐。

    怕就怕, 沈琴央一句重話都不會多說, 因為這件事,她說的越少, 越能搏得賀成衍的憐惜。

    玉貴妃越想越覺得心驚, 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別人的行動上,這是謀事者的大忌,她跌跌撞撞地準備出帳,彩屏卻率先撲了進來。

    看著彩屏慌張的樣子,玉貴妃便知道情況不妙。

    “娘娘!陛下從皇后的營帳里出來直奔這邊了, 奴婢瞧著他的臉色極差,還還從侍衛那里抽了劍!”

    “什么!”

    來不及反應,營帳就被大力扯開, 賀成衍果真提劍而來,斗篷里灌滿了帳外的寒風, 眸中的怒意畢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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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貴妃跌坐在地上,嚇得直往后爬,這是她穿到這個世界來后第一次面臨瀕臨死亡的危機,銳利的劍芒刺痛了她的雙眼,先前的多番籌謀,準備好的說辭,在看到那把劍后竟全拋諸腦后。

    她腦子里只有一個字,逃。

    彩屏跪著攔到玉貴妃的面前,她的聲音也是抖的,但絲毫沒有退縮之意,求饒道:“陛下!娘娘畢竟侍奉您多年,無論皇后娘娘同陛下說了什么,還望陛下能顧念舊情”

    賀成衍冷笑道:“朕從皇后那出來后你就來報信了是吧?難怪貴妃回回都能未卜先知,原來是有你這個耳聰目明的狗奴才為她打探。怎么,蠻族的消息也是你傳遞給她的?”

    彩屏嚇得往地上直磕頭,她就是個伺候玉貴妃日常起居的貼身侍女,哪里知道這些!?

    賀成衍手中的劍寒光凜冽,他抬手便將其架在了彩屏的脖子上,“倚竹園時,你們就同蠻族搭上了吧,貴妃才會指認皇后身邊的一個侍女,巴圖也臨時改了口認下了崇多。你們這三方勢力謀劃的好啊,樁樁件件環環相扣,倒是將朕耍得團團轉!”

    玉貴妃睜大了眼睛看著賀成衍,一時間有些聽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怎么她又成了蠻族,成了擎欒的共犯了!他到底在說什么?

    彩屏更不知道賀成衍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自己的主子定然是犯了什么大錯,才惹得陛下這么生氣,竟惹來殺身之禍!

    她是寧遠侯府出來的,主母將她指派給貴妃時就囑咐過她要照顧好小姐,彩屏心一橫,不顧肩上的劍跪著向前道:

    “都是奴才傳遞的消息,一切都是奴才的錯!娘娘她畢竟是寧遠侯府的嫡女!無論犯了什么錯,也還請陛下顧念寧遠侯世代忠良,饒過娘娘!”

    這句話如同一句驚雷,令賀成衍的劍鋒一滯,也點醒了玉貴妃。

    對啊,這是古代,古代的女子出閣前倚仗母家,婚嫁后仰仗夫家。哪怕她再不濟也有侯府這個倚仗,賀成衍就算要殺她,也得顧及著寧遠侯在朝中勢力,根本不可能處置如此草率,在西北這個荒郊野嶺隨便拿劍砍了!

    賀成衍顯然也清楚這個道理,他瞇了瞇眼,看著彩屏道:“倒是個忠心護主的好奴才,你可知你這番話意味著什么?”

    不僅拿侯府的勢力威脅天子,更一人攬下了所有玉貴妃所犯之事的后果,哪怕她根本不知道玉貴妃犯的是何種大罪。

    彩屏自然知道意味著什么,她回頭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子,那是她伺候了多年,跟著她一同長大的小姐。可玉貴妃還誤以為彩屏想讓自己救她,趕忙指著彩屏撇清道:

    “都是她!都是這個狗奴才獻上的讒言奸計,我我也是受其蠱惑,才一時失察!”

    彩屏愣了一下,終是回過了頭,流下兩道清淚。

    賀成衍握著劍柄的手向后一劃,便劃開了彩屏的喉嚨,尸體向后倒去,玉貴妃嚇得直退,生怕彩屏的血污了自己的裙衫。

    她沒想到賀成衍真的會殺人,這才意識到她日日侍奉在側,同自己溫存的那個男人究竟有多么狠絕無情。

    賀成衍抬腿越過彩屏的尸體,并不介意一地的鮮血染紅他的衣袍,他蹲下身來與玉貴妃平視著,那把剛殺了彩屏的劍就橫在兩人之間。

    他捏住玉貴妃的下巴,俊逸非凡的臉此時卻因為閃爍的兇光而顯得有些猙獰,他像蛇吐出鮮紅的信子,輕聲道:

    “朕喜歡聰明的女人,但也最恨女人騙朕。”

    冰涼的指尖摩挲著玉貴妃的面頰,引得她一陣戰栗。

    “有種你就同皇后一樣,聰明到哪怕騙朕都令人察覺不到,沒種,你最好別動一點心思。”

    玉貴妃眼中盡是求生的欲望,在賀成衍的掌心里重重點了點頭,見他滿意地笑了,心中卻越發沒底。

    賀成衍松開手,起身將劍扔到一邊,長長的衣擺就這么拖著一路的鮮血離開了皇營。玉貴妃癱坐在地上,這一遭,終究算是過去了。

    *

    皇后處,入夜燭火昏黃。

    因著沈琴央此次被劫之事甚少人知,隨行太醫中又不全是沈琴央的人。她手上身上的傷,又是勒痕又是刀傷,明眼人一看便知兇險。以免傳出去惹出是非,白芷從他們手下的太醫那里討來了藥箱,在帳中親自為沈琴央上藥。

    白芷的母親從前是醫女出身,她也略通曉些醫術,將沈琴央的患處包扎的又快又好。都處理完,白芷熄了兩盞燭火道:

    “娘娘這些日子沒睡成一場好覺,今日便早些休息吧,奴婢定然將帳子守得好好的,不叫任何人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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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琴央點點頭,見白芷收拾了藥箱準備提出去,她出言阻止道:“藥箱不必收了,就放在床邊吧,總歸明日晨起還要換藥的。”

    白芷也沒多想,點點頭放下藥箱下去了。

    待到白芷完全退出去,帳中四周都安靜下來,沈琴央端坐在床前,才嘆了口氣自顧自道:

    “出來吧。”

    更衣的圍屏后,突然閃現出一道黑影,還未見到人便先聽他道:

    “皇嫂終于想起我來了。”

    賀成燁大搖大擺地從圍屏后走出來,十分不把自己當外人地撿了把太師椅坐下,又給自己斟了盞茶。

    “你那圍屏后面也太小了,好險沒給我悶死。皇嫂也不給口水喝,把我扔后面就不管了。”

    沈琴央懶得同他計較,白日里皇帝走后,她分明傳了吃食來打算分點給他,結果往圍屏后面一看,賀成燁用她此行帶的裙子斗篷等衣物給自己鋪了張小床,早就擁著沈琴央的被褥睡著了!

    沈琴央氣不打一處來,她那些衣物全都是上好的料子,折不得壓不得,如此被他暴殄天物地疊了當褥子墊著還鋪地上,可算是全廢了。

    也罷,他也不知道在草原上奔波了多久,又陪著自己日夜兼程回到皇營,估計是累壞了。

    其實既然已經回來,賀成燁大可以一走了之,但皇帝還不知會拿出什么態度來對待皇后的突然回歸,破罐子破摔膽大包天到在皇營公然下死手也不是沒有可能,他放心不下。

    然而向來謹慎小心的沈琴央將他留下,惦記的卻是別的事情。

    “你衣服脫了。”

    沈琴央一開口,險些把賀成燁嚇得一口茶水噴出來,他嗆得咳了兩聲,不知是因為咳嗽還是什么別的,耳朵尖微微泛紅。

    “嫂嫂這不太好吧?”

    他這個向來沒正形的人,竟一時間被沈琴央弄了個大紅臉。

    結果她端了藥箱上來,凝著眉莫名其妙地看他,“你手臂上的傷,騎馬趕路這么久都沒換過藥吧?”

    賀成燁有些手忙腳亂地起身,復又坐下,“哦”

    他老老實實地將衣服敞開,衣料堆在緊窄的腰身,露出了光潔的背脊和上臂。

    賀成燁雖然不是精壯的身形,但肌肉線條亦是十分漂亮。t他平日里喜穿略顯寬大的直裰,所以才顯得單薄,脫下衣服來竟意外的勻稱好看。

    沈琴央靠上前來,手里拿著藥膏微微俯身,昏暗的燭火將兩人的身影鍍上了一層暖黃的曖昧。

    他有些不好意思,把頭撇了過去,沈琴央卻神色淡然地給他上了新藥,又纏上繃帶。纖細的手指微微泛著涼意,若有似無地擦過他的皮膚。

    她不知為何有些著急,但自己手上也纏著厚厚的繃帶,所以不太方便,因此給賀成燁的手臂纏的七拐八繞,最后還打了個有些滑稽的蝴蝶結。

    “你算了。”

    賀成燁不忍說些什么,笑著看她一眼,自己把衣服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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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氣氛一時有些怪異,沈琴央收了藥箱,對他的欲言又止熟視無睹,快步走到床前熄了最后一盞蠟燭,像只兔子似的跳上了床。

    “閉嘴睡覺。”

    賀成燁在黑暗里借著一點月光,看她埋頭縮進被窩里的樣子,啞然失笑。

    還以為她完全不知道害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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