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完
上京連著下了好幾日的雨, 圣人下葬的這一日卻難得的放了晴。
一眼望去天幕上連云也瞧不見一朵,盡數瞧不?見邊際的湛藍。
隋止與趙文嬰都是親眼看著那副棺槨被送入皇陵,也是親眼看?著那陵寢被徹底封上。
圣人被永遠困死在了皇陵中, 再不?可能生還。
回宮的途中,趙文嬰與隋止看?著這?難得的陽光, 心里都不?由?覺得輕松了許多。
這?一切, 終于是結束了。
***
圣人下葬后的第二日,隋止登上了帝位。
一切早已沒了爭議,朝臣們都只催促著他盡快登基,畢竟朝中一日無君, 那便一日無法安寧太平。
前邊是圣人喪事還不?曾處理妥當, 如今人已經葬下,便再也不?能耽誤下去。
登位后的第一日, 隋止便安排了昔日的江家舊部當著諸多朝臣的面將當初秦川城那一戰的真相說了出來,并且連同早已準備了多時的證據一起給眾人瞧了個仔細。
其實對于當初江遂與趙文嬰通敵叛國之事, 朝臣中也有諸多對此覺得有些古怪之人。
特?別是知曉這?江家夫婦二人品行的人, 更是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他們竟能做出這?般通敵賣國之事。
可當初圣人卻?早已篤定了江家夫婦的罪行,若有朝臣開口替他們二人說話甚至還會被打作同黨,如此,那些朝臣們即便心下覺得此事有些古怪,卻?也不?敢再多說什么了。
而如今隋止令江家舊部之人說出真相,又拿出諸多證據做了佐證, 那些朝臣們自然沒有不?相信的道理。
只是此事牽扯眾多,隋止將一切真相公之于眾,甚至是連圣人死后的顏面也不?曾顧忌, 有些朝臣心下自然也免不?了擔憂,認為隋止這?般舉動損了圣人的顏面, 也免不?了讓他自己也惹了非議。
圣人到底是隋止的父親,有再多的過錯,似乎都輪不?到他這?個做兒?子的來苛責。
楚國向來重孝,隋止如此做,怕是當真會令百姓不?滿。
可隋止聽了這?話卻?道:“天子犯法當與庶民同罪,既是做錯了事,既然是一國君主?,便更應當承擔此后果,朕這?樣做并非不?孝順,只是唯有如此才對得起當初為楚國征戰多年?,又蒙冤多年?的江將軍和趙將軍,也才對得起天下百姓。”
隋止如此說了,那些朝臣也只能閉了嘴。
而這?一切公之于眾后,百姓們自然是議論紛紛。
“如此看?來當初的江家實在無辜啊!可憐竟是落得夫婦二人雙雙斬首的下場……”
“誰說不?是,江將軍與趙將軍當年?立下了多少功績啊,哪曾想最?終不?是死在了敵人手中而是死在了自己人手中,要我說咱們前頭的那位陛下也當真是……”
只說到此處,身邊人便會神色慌張地做出噤聲的動作來,“這?話可不?能說!”
膽子小些的人便連忙閉了嘴,不?敢當真說先皇的不?是。
可也有膽子大些的,便直言道:“咱們如今的陛下是個明君,既然都將一切真相昭告天下了,哪里還會忌諱咱們說幾句前頭那位陛下的不?是,再說這?事原本就是他做錯了。”
這?話說出口,倒也得了不?少人的認同。
只是這?消息不?過半日就傳遍了整個上京,幾乎所有百姓都在議論著此事,自然也會有些想法不?同的人對隋止這?般舉動很是不?認同。
其中便有不?少日日坐在茶肆酒館品茶論事的迂腐書生。
有人道:“先皇所行之事確實有不?對之處,可即便如此,咱們如今的這?位陛下也不?當如此不?顧忌他的顏面,所謂死者為大,先皇已經駕崩,有什么事竟是連一個已經死去之人的顏面也不?顧了呢?”
這?話自然有不?少人點頭贊同,“不?錯,那江家夫婦早已沒了性?命,就算將一切公之于眾又有何意義,陛下他全然不?顧先皇身后清譽,實在枉為人子!”
“不?錯,百善孝為先,咱們這?位陛下連這?般道理都不?懂,更不?說治國安邦平天下了。”
“……”
這?些迂腐書生不?比尋常百姓,他們向來是高傲的,總覺得自個是有氣節的。
平日里便多是在這?些茶肆酒館中高談闊論,似乎對所有朝政要事都信手拈來,那時候便不?會有什么避諱,如今談及此事便更不?會有忌諱之處。
楚國畢竟是個看?重孝道的國家,這?般言論聽起來雖然荒唐,可其實卻?也得了不?少人的認同。
而隋止在決定將這?一切盡數公之于眾之時,便知曉外?界定然會有不?贊同他如此行事的聲音,所以即便聽得那些批評之言,也只當沒有聽到便是。
只要他心里明白,他并不?曾做錯什么,便已經足夠了。
等這?樁事終于處理妥當,隋止也才尋了機會去見江奉容。
這?時天色已經漸漸暗下,他在常寧宮外?猶豫了好一會,還是踏進了里間。
二人這?幾日其實并非不?曾見過,只是諸事繁多,兩人即便見了面,也只是匆匆說了幾句話便要分開,許多心底的話藏著卻?也尋不?到說出口的機會。
隋止這?回過來卻?是想同江奉容說明了自個的心意,也問一問她對于這?事如何想。
兩人一同經歷了這?樣多的事,他心里頭是相信江奉容對他有些感?情?的,可是否當真愿意留在他身邊,他卻?是不?知的。
不?是覺得江奉容的性?子難以揣摩,只是感?情?一事本就難以說清。
可隋止到了常寧宮之后卻?并不?曾見到江奉容,只有趙文嬰一人等在里間。
趙文嬰見他進來,也上前要向他行禮。
隋止連忙道:“趙將軍不?比如此。”
可趙文嬰卻?堅持將那一禮節行完才起了身,“陛下如今身份貴重,這?禮節是必不?能少的。”
隋止還要說些什么,可趙文嬰卻?又道:“陛下或許不?在意這?些,可宮中人多眼雜,萬一被有心之人瞧見,反而惹來禍事,如此,還不?如禮數周全些。”
“反正我在這?宮中多年?,對于這?些繁雜的禮節,也早已習慣了。”
她如此說,隋止怎么會還聽不?出她話里頭有另一層意思呢?
只是不?等他再作解釋,趙文嬰的目光便落在了他身上,緩緩道:“只是阿容,卻?不?能再吃這?樣的苦了。”
“阿容若是留在我身邊,我一定會護著她,后宮之中絕不?會再有旁的嬪妃,亦是無人能欺負了她……”隋止有些慌亂地向趙文嬰承諾些什么,只是趙文嬰還不?等他將話說完便道:“給阿容一個公主?的身份吧。”
隋止頓住,聽趙文嬰接著道:“為她在上京修一座公主?府,如此,她也不?需要再受宮中規矩的約束,活得也能自在許多。”
若是沒有趙文嬰,隋止雖然也能坐上這?個位置,可一切到底不?會這?樣順利。
她想用她自個的功績來為江奉容換一個公主?的尊位是絕沒有問題的。
只是隋止顯然不?想。
若是江奉容成了公主?,那隋止與她便只是兄妹的關?系,兩人之間當真是再沒有了可能。
“阿容她,也是這?樣想的嗎?”但此時隋止沉默了半晌,卻?只緩緩問出了這?個問題。
比起旁的,他顯然更為在意江奉容的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
趙文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道:“此事是阿容主?動與我說的,她大約也是不?想再與這?座宮殿再有任何交集吧。”
隋止的眸色暗淡下來,但卻?應下了,“好,我會盡快下旨將此事辦妥。”
趙文嬰見他竟是這?樣快就答應了下來也不?由?愣住,“若是如此,你們二人便再無可能了,你當真愿意?”
“我自然不?愿。”隋止苦笑道:“阿容若是愿意留在我身邊,那前邊即便如何艱險我也是不?會松開她的手的,可她若是不?愿,我卻?不?能勉強了她。”
“她并非是一樣物品,而是活生生的人,我如何能為了一己私利將她困在我身邊,若是如此,我與當初的父皇,又有何差別?”
在趙文嬰說出那些話的一瞬,隋止并非是不?曾想過什么也不?顧地將人困在自己身邊。
但很快他便清醒了過來。
這?樣做太過自私,他既然愛阿容,那更應當尊重他。
趙文嬰怔怔地看?了眼前人好一會,最?終垂下眸子,忽地笑了一聲,“看?來阿容不?曾看?錯你。”
隋止還不?曾聽明白她話里的意思,便見她朝屏風后邊招了招手,“阿容,出來吧,你們二人的事我答應了。”
隋止猛然看?向屏風后邊,一襲藕荷色衣裙的女子快步走了出來,正是江奉容。
事到如今,隋止哪里還有不?明白的道理。
他快步上前想說些什么,可卻?因著被這?突然的好消息砸了個措手不?及,張了張嘴,竟是不?知該說些什么好,只是揚起的唇角卻?是無論如何也壓不?下去。
隋止活了二十余年?,恐怕當真是頭一回有這?樣笨嘴拙舌的時候吧。
江奉容見他這?副模樣也不?由?笑了,道:“母親,這?回您可以放心了吧。”
趙文嬰淺淺飲了口茶水,道:“陛下,你方才說的那些話我都記著了,若是以后有一日你待我的女兒?不?好了,不?管付出何種代?價,我還是會帶她離開的。”
隋止知曉趙文嬰的脾氣,明白若有那一日,她是當真會這?樣做的,于是面色也凝重了幾分,認真道:“您放心,絕不?會有那一日的。”
如此,趙文嬰便也終于點了頭。
***
二人的婚事很快緊鑼密鼓地操辦起來。
原本圣人方才駕崩不?過半月,隋止在此時成婚顯然有些不?合時宜。
可隋止的婚事早已經定下,定下的太子妃便是當初的周姻,其實也就是江奉容。
此事隋止也早已公之于眾。
從前江家的冤屈還不?曾洗清,若是知曉隋止有立江家女為后的念頭,那朝中那些大臣定是不?會答應的。
那些個文臣平日里看?起來斯文,但若真有需要他們勸誡的時候,他們為了勸誡君主?,便是觸柱而亡也是尋常事。
所以若是江家之事不?曾洗清,這?樁婚事還當真有些麻煩。
可如今一切真相早已人盡皆知,誰人都知曉江家夫婦當初的冤屈,江家女因為這?樁莫須有的罪名成了孤女,何其無辜。
隋止如今愿意娶江家女為后,旁人只會覺得這?對于江家也算是彌補。
加之隋止如今又已經登上帝位,更是少了許多顧忌。
他有這?般心思自然也不?會有人阻攔。
更何況隋止這?般年?紀,其實若是尋常人家恐怕膝下早已有了兒?女,如今娶親,即便他沒有這?般心思,朝臣們也少不?了上折子催促。
如此,這?樁婚事便再沒了阻礙。
臨近婚期的前兩日,獄中的謝行玉終于得了消息。
他是聽得兩個獄卒在議論著此事才知曉的。
可剛聽得那些獄卒如此說,他心里還是有些不?相信,“先帝才過世不?過半月,陛下怎會在此時成婚?”
那獄卒見謝行玉不?信,有些不?耐煩道:“如今宮里宮外?早已傳遍了,大婚時需要的東西也都已經備好,這?種事哪里會有假?”
另一獄卒也道:“你這?一日日的被關?押在獄中,哪里知曉外?邊的事兒?,咱們陛下與江家小姐的婚事早已定下,再有兩日便已是婚期了,絕對是錯不?了的。”
說到此處,那獄卒也好似想起來什么,看?向謝行玉的目光中亦是多了幾分鄙夷,“說起來江家小姐原來還是你的未婚妻,只是聽說后來好似是因為一個鄉下的農女退了婚,當初那樁事可當真是傳聞地沸沸揚揚……”
前頭那個獄卒聽了這?話也來了興致,“是啊,誰曾想如今你成了階下囚,人家卻?要做皇后去了,這?命運的事,當真是沒個定數的!”
“……”
兩個獄卒又是熱火朝天地議論起來,說到關?鍵之處還時不?時看?一眼謝行玉,大約是想看?看?他如何反應。
可謝行玉從聽得那兩個獄卒說起江奉容與隋止的婚事起,耳朵里便再聽不?到旁的聲音了。
他被關?在獄中的這?幾日其實也并非是什么事也不?曾做的。
他的母親與妹妹隨著西山大營一同回了上京,入宮之前他將人安置在了京中的一處宅院中,想著等一切塵埃落定了再作安排。
可不?想他那日入宮之后便再不?曾回去。
謝行玉知曉謀反是什么樣的罪行,他自己也就罷了,可家中人卻?也少不?了會受到牽連。
所以這?些時日的他都在費盡心思地為謝夫人與謝嘉瑩周全。
雖說他在朝中多年?,也并非是一點人脈關?系都不?曾有,只是如今已是落到這?步田地,那些所謂的至交好友恐怕早已是對他避之唯恐不?及了。
所以他心里其實也明白這?樁事大約沒有那么簡單。
但等他真的想方設法托人傳出消息去,卻?發覺這?一切比自己所想的容易許多,眼下謝星已經帶著謝家的人離開了上京。
如此,他也算能稍稍安心了。
可卻?又在此時得知了江奉容與隋止的婚訊。
他坐在那燭火光亮無法企及之處,眸色被昏暗徹底吞噬。
***
兩日后,正是大婚的日子。
喪事之后又接了喜事,算是大悲后又是大喜,可如今的宮中人仿佛都已經將先帝駕崩之事忘記,一個個皆是滿臉喜色,匆匆忙忙地為即將到來的喜事忙活著。
常寧宮。
江奉容已經換上了婚服。
這?帝后大婚的婚服確實不?是尋常婚服可以比擬的。
算來她已經穿了好幾回婚服了,但卻?沒有一回比得上這?次的。
其實聽謝行玉說出那定下的婚期時,她心里還有些擔憂,覺得這?時間是否會過于倉促。
其實她倒是并不?在意旁的,只是如今隋止方才登上帝位,成婚之事自然不?能過于奢華,可應當有的規矩體面卻?也是不?能少的。
因為江家之事,其實已經為他惹來了不?少非議,江奉容不?想他再因為自己而再受到苛責。
可隋止卻?只讓她安心,說一切都已經備下。
到了今日,江奉容才知他口中的一切都已經備下當真不?是謊話。
不?說旁的,只說她身上這?一件婚服,金銀絲繡成的鳳凰從繁復的拖尾處蔓延至她的腰身,在火紅的背景映照下,仿佛活過來了一般。
這?樣精巧的手藝絕非尋常人能有的。
即便是宮中最?好的繡娘想要在這?樣輕薄的布料中繡這?樣的鳳凰,恐怕都極為艱難。
可見隋止是真的用了心。
而除卻?搭配這?身婚服的頭面,昨日隋止還遣人送來了另一頂頭面。
打開蓋在上邊那紅綢布的一瞬,江奉容不?由?愣住了。
因為這?頂頭面她實在熟悉。
當初在鳴翠坊,她便是要在這?頂頭面與另一頂綴滿了紅寶石珍珠的頭面中做出選擇。
她還記得,彼時她看?著這?兩頂頭面發了許久的愁。
那頂紅寶石珍珠的她心下或許沒有那么喜歡,可卻?想著若是帶那一頂或許會多幾分莊重體面,而這?一頂紅寶石為主?,周邊點綴了許多粉寶石的,便多了幾分少女氣息,少了幾分莊重之感?。
但她心里其實是更喜歡些的。
如此糾結幾番,始終拿不?定主?意。
最?后竟是在那處恰好碰見的隋止幫忙做了決定。
可她選了那頂紅寶石珍珠的之后,隋止卻?將這?一頂買了下來。
彼時江奉容還覺得這?人實在是奇怪,可今日她捧著那頂發沉的頭面,心里哪里還有不?明白的道理。
隋止分明是瞧出來她心里真正喜歡的這?一頂頭面,所以才買了下來,如今世事變幻,她竟是嫁給了隋止,而這?頂頭面,竟也當真有了用上的時候?
趙文嬰此時正站在她身后幫她將理順的長?發挽起,她見江奉容發怔,便問她,“在想什么呢?”
江奉容回過神來,輕笑道:“沒什么,一些過去的事罷了。”
趙文嬰挽發的動作微微一頓,忽地道:“這?些年?,母親一直不?曾陪在你身邊,你吃了不?少苦。”
許多事即便趙文嬰是不?知曉的,可卻?也能想到江奉容頂著叛國罪臣之女的名頭,定然是受了不?少苦楚的。
此時提及這?事,心下也不?免酸楚。
“母親。”江奉容轉過頭來握住她的手,道:“怎么又提起這?些了?都是過去的事了,咱們往后開開心心的就足夠了。”
趙文嬰嘆了口氣,“只是忽然想起從前,母親將你生下來之后才不?過多久就上了戰場,只能將你留在了上京,這?一留就是好些年?,后來直到江家出了事,算到如今,母親陪在你身邊的時間竟是一年?也不?到。”
說這?,她抬手輕撫江奉容的長?發,神色中不?免更是傷懷,“有時候想起來其實也還是有些后悔,我和你父親苦苦守了秦川城這?樣多年?,到最?后,江家沒了,就連我們唯一的女兒?,也受了多年?的苦難,我們當真是……”
“不?是這?樣的,母親。”江奉容的眼神很是堅定,她認真地看?著趙文嬰,搖頭道:“母親與父親所做之事沒有錯,你們護了秦川城這?樣多年?,也護了那兒?的百姓那么多年?,阿容心里,向來是為你們驕傲的。”
她說的并非是假話。
幼時不?懂事,她也曾經因為年?齡相仿的孩子都有父母親相伴,而自己唯有年?邁的祖母照料,心里少不?了有些埋怨。
后來長?大了,漸漸懂得一些道理,便也就明白父親與母親的選擇。
在江家還不?曾出事之事,她在一同交好的幾個孩子面前總喜歡提及自己的父親與母親,那時候只要她一說“我的父親與母親都是大將軍”,便能讓那幾個孩子羨慕得眼里發亮。
畢竟是那個年?紀的孩子,誰人會不?想要威風凜凜的大將軍來做自己的父親與母親呢。
后來江家出了事,從前愿意與江奉容一起玩的小孩都被自家父母再三警告不?許與她再牽扯上關?系。
那時候江奉容年?紀雖然也不?大,可卻?已經懂得了許多道理,她沒再像從前那般再向其他人提及自己的父親與母親。
可她心里,永遠還是為這?樣的父親與母親感?到驕傲的。
趙文嬰沒想到江奉容會這?樣說,眼角不?由?一陣酸楚,她連忙抬手抹了眼淚,道:“瞧我,大喜的日子怎么還掉了眼淚?”
說罷,又勉強擠出笑意來轉了話題,“前幾日去看?你父親,雖然你父親沒法告訴我們一些什么,可我知道,他心里對于你這?樁婚事是很滿意的,他在天上,也一定會保佑我們阿容往后這?一輩子都平安順遂,再不?會有苦難。”
隋止為江家平反的那一天,江奉容與趙文嬰一同去看?了江遂。
當初江家出事,江家唯一留下的一個忠仆與江奉容一同去斷頭臺將江家夫婦的尸身帶回來安葬。
其中趙文嬰的尸身是假,可江遂的尸身卻?是真的。
一個為楚國征戰多年?,身上不?知有多少舊傷的將軍,背負著那樣的罪名死后也只能被葬在無名的山頭。
甚至是連一塊墓碑也是不?能有的。
好在如今隋止已經為江家平了反,也是為江遂洗清了罪名。
這?處,也終于能立上一塊墓碑,至少讓人知曉埋葬在此處的并非是什么無名無姓之徒,而是一個曾為楚國立下汗馬功勞,護了無數百姓周全的大將軍。
趙文嬰并不?想讓世人知曉她還活著,她與隋止道:“若是那些人知曉我還活著,說不?定還平白惹來麻煩,我如今早已沒有了當初的雄心壯志,就只想有些時間可以好好陪在我的阿容身邊。”
“等我死后,再將我與我夫君葬在一處,如此,我這?一生,也算圓滿了。”
隋止雖然有些意外?,可卻?也還是依著她的心意,將趙文嬰還存活于世之事瞞了下來。
如此,如今的趙文嬰便還是宮中的慧妃,或者說慧太妃。
隋止已經在登位之后為先帝妃嬪不?論是否在世的都一一擢升,趙文嬰自然也不?是原本的慧妃了。
有了太妃這?一層身份,她留在宮中也是理所應當。
如此,便也能陪在江奉容身邊了。
而江遂的那處墳墓,除卻?已經立上了墓碑之外?也簡單做了修繕。
原本隋止是想將江遂的墳墓重新翻新修繕的,可江奉容與趙文嬰都拒絕了此事。
她們心中想法也簡單,一則是覺得沒有必要,只要江家的罪名洗清,江遂的罪名洗清就足夠,二則江遂并非是在意這?些的性?子,若是當真要重新翻新,那大約是要耗費不?少人力?物力?財力?,江遂為楚國付出良多,又是受了冤屈而死,不?管何種尊榮他自然都是能受得起的。
可他是那樣愛護百姓的人,他這?樣的性?子,是不?會喜歡這?些奢華的東西。
隋止聽得江奉容與趙文嬰的這?一番解釋,也不?由?沉默許久,最?終自然是應了下來。
而后只吩咐人將江遂的墳墓簡單修繕了一番,至少遠遠看?去,再不?是從前那低矮的小土堆了。
如此,便足夠了。
江奉容聽著趙文嬰這?般說,也認真地點了點頭,“父親在天上看?到女兒?出嫁,也定然會開心的。”
趙文嬰將最?后一縷散下來的頭發挽好,而后又將頭面戴上。
時辰正好,外?間的宮人也已經出聲催促,說是該動身了。
帝后成婚不?比尋常人家,即便將原本繁雜的禮節削減了許多,可其中還有譬如祭拜先祖,帝后巡街之類的無法免去的禮節。
如此,這?大婚開始的時辰自然也比尋常人家大婚開始的時辰要提早許多。
江奉容此時已經準備妥當,便挽著趙文嬰的手踏出了殿門。
一身火紅婚服的隋止已經等在了殿外?,他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江奉容也恰好在此時抬眸,二人的目光撞上,都不?由?笑了。
***
獄中。
謝行玉已經兩夜不?曾睡了。
他好似從未有過如同今日一般疲累的時候。
他知曉今日便是江奉容與隋止大婚的日子的。
其實已經發生了這?樣許多的事情?,他心底早該明白有些事情?已經不?可能再回去了。
他與江奉容之間早已沒了可能。
他總還有些不?甘心,總還以為只要能再見江奉容一面,一切便還有回轉的余地。
他固執的以為橫在他們之間的唯有一個阿嫣,而如今阿嫣已經死了,就連阿嫣腹中的那個孩子也被證實與他全然沒有關?系。
如此,他想,他應當是能得到原諒的。
即便當真做錯了什么,也是受了蒙騙。
他一遍遍想起過去的那些事情?,越是想著,就越是覺得不?甘心。
他想,他要再見江奉容一面,就算是最?后一面,也好。
如今的他早已是什么也沒有了,也沒有什么再需要顧忌的了,就算再竭盡全力?地去見她一次又如何?
他將目光放在了守在門口的兩個獄卒身上。
今日是新君大喜的日子,他們卻?不?得不?守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心里頭難免是有些怨氣的。
“我這?運氣也實在差了些,怎么偏偏輪得今日值守?”其中一人唉聲嘆了口氣,“今日外?頭可熱鬧,聽說就算是街頭的尋常百姓,若是運氣好些的都能撿到幾枚灑下來的銅幣,可咱倆卻?只能守在這?破地方,什么也撈不?著也就罷了,連一點熱鬧也瞧不?見!”
另一人也一臉埋怨,“誰說不?是?我原本都不?是今日值守的,可不?只那老?丁頭使了什么手段,竟是讓老?大發了話說令我與他換了日子,我哪里敢不?答應?”
前頭那說話的獄卒聽得這?話刻意壓低了聲音,道:“你沒聽說嗎?那老?丁頭和咱們老?大可有些關?系,那老?丁頭的有個妹妹生得不?錯,老?大有將她娶了的意思呢……”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越是說著也就越發來勁。
他們也知他們在此處守著的犯人是何等人物,即便心里有不?少苦悶,可飲酒卻?是萬萬不?敢的。
于是桌面上只放了茶水與兩碟子小食算是消遣。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飲著茶水吃著小食,話匣子打開了之后好似就沒有關?上的時候,謝行玉就這?樣有意無意地注意著他們,足足聽著他們聊了一個多時辰才終于見其中一人站起身來道:“兄弟你先看?著,我去行個方便。”
茶水就這?樣不?知不?覺地喝進去了半壺,若是一點感?覺都沒有才是怪事。
另一個坐著的獄卒聽了這?話也摸了摸有些發脹的肚子,擺了擺手道:“快些去吧,等會兒?你回來我也得去一趟。”
那人笑著點了點頭,而后往謝行玉的方向看?了一眼,見他依舊如往常一般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么才快步離開了。
等他一走,謝行玉卻?猛然抬眸,將目光放在正捻起一粒花生米往嘴里送的那獄卒身上,明晃晃瞧見那人腰間正掛著一串鑰匙。
他沒有遲疑,口中發出一聲痛呼,而后沉沉地倒在了地上沒了動靜。
那獄卒被著聲音唬了一跳,轉頭瞧見謝行玉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更是忍不?住罵了一句很是難聽的話,而后一邊起身往關?押他的地方走來,一邊冷聲道:“你最?好是真的出了什么事,要是讓我知道你在這?跟我裝,我可不?放過你。”
“爺今天心情?本來就不?好,還鬧這?一出……”
他一邊抱怨著,一邊快步走了過來。
即便心里有些怨氣,可瞧見謝行玉的情?況很是不?對,他也不?敢當真不?管。
畢竟這?謝行玉是監獄中的要犯,倘若當真出了什么事,他們這?幾個尋常獄卒也是擔不?起責任的。
他走到監獄門口,隔著依舊鎖住的門往里頭望去,“喂,你到底怎么了?今日是陛下大喜的日子,就算當真出了什么事,也沒人顧得上你!”
里頭的人依舊是一動不?動。
瞧見這?般情?況,那獄卒忍不?住又罵了幾句,但到底怕謝行玉當真出了事,猶豫了幾番之后還是從腰間解下鑰匙開了門去查看?他的情?況。
可他還不?曾來得及觸碰到謝行玉的身體,謝行玉便一個翻身將他制住,他的臉被死死按在了地上,竟是動彈不?得分毫。
到了這?時,那獄卒也意識到了情?況不?對,心里也開始害怕起來,“你……你就算出了這?道門也逃不?走的,今日是陛下大婚的日子,陛下不?想出了岔子,這?外?頭的防守比之尋常時候嚴密了兩倍都還不?止,別說是個活生生的人了,就算是只蒼蠅也飛不?出去!”
可謝行玉卻?沒有興致聽他再說這?些沒有意義的話,只手腕微微用力?,那獄卒就直接暈倒了過去。
謝行玉起身,快步往外?間走去。
可正在這?時,方才那去行方便的獄卒卻?悠哉悠哉地走了回來,他顯然還不?知曉里面已經是生了變故,一邊往回走還一邊道:“今日這?茶水喝得實在多了,肚子脹得不?行,兄弟你……”
后邊的半句話他并未有機會說出口,因為他一抬頭就正好撞見了剛從里間逃出來的謝行玉。
兩人目光撞上的一瞬,他的第一反應是以為自己看?錯了,好端端地關?在獄中的犯人怎么會跑到外?頭來?
可等他往里邊看?了一眼,瞧見那倒在地上身影的時候才意識到謝行玉當真逃出來了。
他心底一慌,下意識想要喊人,可謝行玉哪里會給他這?種機會?
還不?等他發出聲音,就已經被謝行玉徹底敲暈了過去。
做完這?些事,謝行玉正要抬步離開,可是想起外?間的守衛,他遲疑片刻,到底是將癱倒在地的那獄卒拖到一旁,而后將他身上的衣衫扒了下來套在了自己身上。
就連獄卒的佩刀他也一同取了下來,原模原樣地佩戴在了身上。
這?獄卒的衣服雖然稍稍有些小了,但也算勉強能穿,他偽裝成這?副模樣才算有了幾分能逃出去的機會。
確定已經準備好一切之后,謝行玉沒有再繼續耽誤,他加快步子往出口方向而去。
這?監獄對于他來說其實算是個熟悉地方,只是之前他多是前來關?押犯人或是提審犯人,被關?押在此處卻?是頭一回。
但無論怎么說,他很快便尋到了離開此處的最?快路徑。
一路行至外?間,外?頭的情?況其實與那獄卒所言相差無幾。
今日原本日子就特?殊,謝行玉又還始終不?曾將江奉容放下,如此,隋止擔心他會在今日生出事端來也是正常。
所以特?意多安排了人守在此處,讓他就算當真有什么心思,也覺無法當真從那處逃離。
謝行玉小心翼翼地瞧了好幾處的情?況,發覺隋止的人是當真將這?監獄死死守了起來,幾乎是連一個守衛稍稍薄弱的地方都尋不?著。
實在無法,他只得選了一處守衛皆是一些臉生之人的口子。
謝行玉的名字或許在楚國是鮮少有人從不?曾聽過的,但卻?未必所有人都見過他的模樣。
他如今扮作了獄卒的模樣,若想逃離此處,自然最?好是遇不?上見過他的守衛。
這?般想著,他低下了頭,盡可能地將自己的面容掩住,而后快步往外?頭走去。
經過那些守衛時,他盡可能地冷靜下來,步子卻?邁得極快,他知曉過了這?一關?,那便有了見到他想見到之人的機會了。
那些守衛大約當真不?曾見過他,所以即便在他經過此處之時將目光放在了他身上,可卻?又很快移開,好似并未怎么在意。
眼看?謝行玉便當真要離開此處了,饒是他這?輩子上過戰場也當過反賊,但此時心卻?依舊是不?由?得提了起來。
他在緊張。
生怕一個不?對便被那些人覺察出什么來。
當他終于走出那些個守衛的視線范圍之時,那個領頭的守衛卻?不?知是發覺了什么還是旁的,忽地開口叫住了他,“你等等。”
謝行玉的身子瞬間僵住,可卻?不?得不?停下了腳步。
那守衛單手扶著腰間的配劍,緩緩地走了過來道:“今日值守的人不?是你吧?我怎么瞧著你那么眼生呢?”
他們這?些守衛原本是負責看?守宮門的,只因隋止擔心謝行玉會在今日有些動作,所以才特?意多調遣了人過來。
這?守衛如此問,也并非是因為他對里頭那些個獄卒當真有多么了解,不?過是他今日早上見過那兩個值守的獄卒,隱約記得那兩人身量似乎比眼前人要矮上不?少,所以多問了一句。
謝行玉聽他如此問,知曉他并非是辨認出了自己身份,又想起方才在里間那兩個獄卒的話,便胡亂編造了一個由?頭,道:“今日是陛下大婚的日子,我表兄想去看?看?熱鬧,所以讓我替他過來值守。”
那守衛聽了這?話顯然是沒有懷疑,他點了點頭道:“那你這?人還當真不?錯,你表兄有你這?么個兄弟,也是運氣好!”
說著,他甚至還伸手拍了拍謝行玉的肩膀,而后便要轉頭回去。
謝行玉雖然被他這?有些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但很快恢復冷靜,以為自己應當是過了這?一關?了。
可不?曾想偏偏是那守衛這?樣的動作讓謝行玉下意識偏了偏頭,而這?頭領手底下的一個守衛也是個眼尖的,他從前是西山大營中的一名將士,自然是見過謝行玉的。
方才謝行玉一直低著頭,他也不?曾注意,所以沒意識到眼前人可能就是早已被關?押在了監獄中的謝行玉。
但頭領上前與謝行玉說話時,他卻?下意識看?了過去,又正好瞧見了謝行玉偏頭的那一幕。
他的眼眸瞬間睜大,來不?及細思便開口道:“謝……謝將軍……”
謝行玉如今雖然已經成了囚犯,可一時之間他依舊沒顧得上改口。
他這?一開口,那頭領也變了臉色,而謝行玉更是明白自己已經暴露,他以極快的速度拔了佩刀,那佩刀猛然砍向頭領,而頭領的反應速度也極快,踉蹌著往后退了幾步,只是依舊被謝行玉這?一刀砍傷。
他捂著不?斷流出鮮血的腹部,目光死死盯著轉身逃離的謝行玉,咬牙道:“趕緊追,絕不?能讓他就這?樣逃了!”
那些個守衛也知曉此事的嚴重性?,一個個也都不?敢耽誤,連忙追了上去。
謝行玉一邊倉皇逃離,一邊與身后追上來的守衛打斗。
到底是征戰多年?的將軍,對付這?些個守衛自然不?在話下。
只是他實在是太著急了,他沒有這?么多的時間來與這?些守衛纏斗,他知曉他留在此處的時間越長?,那便越沒有了離開這?兒?的機會。
畢竟他從監獄中逃離出來的消息很快就會傳聞開來,到時候估計那些負責看?守的守衛都會前來支援,到時候即便是他有通天的本事,以一人之力?對抗數量如此龐大的守衛也是絕無可能了。
所以他一邊應對著身后那些緊緊咬住不?放的守衛,同時還要思索著逃離的路線。
如此顧頭不?顧尾的情?況之下,他也不?免受了傷,手臂處與腹部都已經被刀劍劃上,黏膩的鮮血將他的衣衫染得通紅,遠遠看?去他竟是已經如同一個血人了一般。
而此時的隋止與江奉容才從祭祀臺上攜手緩緩走了下來,隋止身邊卻?有宮人一臉急切地上前與他低語了幾句,隋止聞言也不?由?得皺了皺眉頭,道:“多加派遣些人過去,無論如何也要將人抓住!”
那宮人應了個“是”,而后很快退了下去。
江奉容瞧見隋止的臉色變化,亦是察覺到了什么,“怎么了?”
隋止沒有隱瞞江奉容的意思,“謝行玉從獄中逃了出來,這?會兒?還不?曾將他抓住。”
江奉容一愣,顯然有些意外?,隋止卻?接著安慰道:“沒關?系,我已經安排了人過去了,很快就能將他抓住的。”
江奉容聞言點頭,也沒再多說什么了。
關?于謝行玉的事,她原本就是不?好多說的。
畢竟她與謝行玉之間到底是有那樣的一段過去,即便她自己心里明白她早已對謝行玉沒了感?情?,可旁人卻?未必會相信。
隋止也未必會相信。
江奉容其實不?在意別的人心里如何想,但卻?不?能不?在意隋止的心里怎么想。
而前幾日,她為了謝夫人與謝嘉瑩的事,其實已經與隋止開過口了。
謝行玉行了叛亂之事,按照楚國的律法,只是謝行玉一人的性?命定然是不?夠的。
他家中的那些人少不?了要受到牽連,即便是最?仁慈的君主?,也不?可能就此這?般放過。
而謝嘉瑩卻?又是曾幫了她良多,不?說別的,只說她被謝行玉困在那軍營中時,也是謝嘉瑩想盡了法子要幫她離開。
這?份恩情?,江奉容是一直記著的。
況且謝嘉瑩不?過是個小姑娘而已,對于謝行玉所行之事知之甚少,更不?曾在這?樁事上參與過什么,當真是無辜。
江奉容不?忍心見她們二人受了牽連,到底還是忍不?住向隋止開了口。
其實她也知曉此事恐怕是有些難辦,放了她們二人容易,只是若是當真如此做了,卻?又不?免惹人非議。
但隋止卻?還是應了下來。
他明面上不?曾下旨放過謝夫人與謝嘉瑩,可卻?在謝行玉安排人送她們二人離開之時不?僅不?曾阻攔,甚至還暗中幫了許多。
否則依著上京如今的局勢,謝夫人與謝嘉瑩二人是萬萬無法平安離開的。
正因為在此事上向隋止開了口,如今再遇上謝行玉之事,江奉容的心里也有了避嫌的心思,便不?再多言。
謝行玉逃離之事似乎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大婚依舊按照既定的流程繼續進行。
江奉容與隋止二人坐上輦車從長?街行過,兩側不?斷有宮人灑下沾染喜氣的錢幣,街邊百姓皆是一臉歡喜地伸手接著灑下來的錢幣,嘴里不?斷說著恭賀的話語。
隋止瞧見這?般景象,唇角不?由?微微揚起,他的指尖微微動了動,正好觸碰到了江奉容的手背,江奉容卻?在這?時將手覆了上去,而后握緊。
隋止一怔,唇邊的笑意越發分明。
大婚的禮節遠比江奉容想象中的要更是繁瑣。
一整日下來幾乎沒有什么歇息的時候,好在中間尋了空隙,隋止便令人拿了些吃食點心過來,也算是能填填肚子,不?至于太過難熬。
等入了夜,這?些禮節盡數完成,隋止才牽著江奉容的手一同回二人的寢殿。
到了此時,其實隋止的心里還是有幾分不?安定的。
因為半個時辰前,他遣去的人還前來向他稟報,說是謝行玉還不?曾抓住。
謝行玉從幼時便在宮中住過不?少,對宮里頭實在是熟悉,加之他又是上過戰場的將軍,有一身的武藝,他有心想逃,那些守衛要將他抓住當真是沒那么容易的。
若是尋常時候,隋止或許只需安排人將整座皇宮封閉搜索便也就是了,只要人還不?曾逃出宮去,那便始終會有將他抓回來的時候。
可是今日卻?是他與江奉容成婚的日子,若如此行事,那陣仗怕是有些太大,反而影響了這?次大婚。
這?場婚禮與他而言才是最?為重要的。
他心里頭覺得有幾分不?安定,與不?過是擔心謝行玉會做出不?利于此次大婚之事而已。
不?過在江奉容面前他卻?依舊不?曾表露出什么來。
二人依舊挽著手往寢宮方向去。
但正在這?時,宮道的另一邊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響,江奉容與隋止都下意識抬眸望去,正好瞧見一道踉蹌的身影在昏暗的月色下緩緩靠近。
這?人正是謝行玉。
等他再往前行了幾步,便能清晰地瞧見他如今狼狽至極的模樣。
身上的衣衫依舊被一道又一道的刀痕劃破,濃烈的血腥氣味從他的身上蔓延,他依舊握著最?初從那獄卒身上取下來的佩刀,若是細看?,便能瞧出那把刀的刀刃上早已密布斷痕,可他卻?依舊將那把刀緊握在手中。
就仿佛是最?后的希望。
他自然也看?見了隋止與江奉容。
或者說他出現?在這?兒?,就是為了見江奉容一面。
一路的廝殺與逃亡其實早已令他耗盡了氣力?。
而若是他還能理智些,就會知道他此時出現?無疑是最?為愚蠢的選擇。
明宣宮中守衛不?知凡幾,他來了,便再無逃走的可能。
其實他心里也明白,此時的他若是當真想逃離宮中,那應當尋一處地方暫時躲藏,等體力?稍稍恢復再尋了法子離開。
今日是帝后大婚,皇宮中比之往日要魚龍混雜,他想離開,不?說容易,但若這?般行事,至少是有機會的。
可謝行玉早已失了理智,對于此時的他而言,沒有什么比再見江奉容一次更是重要。
即便為此丟了最?后的生機,他也甘心。
他一步步上前,有些艱難地張嘴,終于喊出了那個名字,“阿容……”
他的聲音很是沙啞,明明才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可聲音卻?仿佛古稀之年?的枯槁老?人。
隋止轉眸緩緩將目光放在了江奉容的身上。
他向來以為自己是不?在意的,畢竟從退了那樁婚事之后,江奉容從不?曾再拖泥帶水地表露出任何對謝行玉的情?意來。
所以他是安心的。
但到了此時,瞧見一身是血的謝行玉一步步出現?在她的面前,喚著她的名字。
那股被他死死壓在心底的不?安就忽地竄了上來。
他沒有辦法不?去想他們之間的十余年?。
沒有辦法不?去想他們原本就差那一點點就要順利成婚了。
但江奉容面上的神色卻?是沒有分毫變化。
似乎全然沒有因為謝行玉這?般艱難的出現?而覺得感?動或者聯憐惜。
她只神色淡淡地握緊了隋止的手,輕聲道:“走吧。”
甚至沒有給謝行玉任何回應。
明宣宮里的守衛已經敏銳地覺察出來了動靜,他們很快將謝行玉團團圍住。
此時的謝行玉已經全然沒了退路。
而更令他絕望的是江奉容甚至沒有多看?他一眼便轉身離開。
“阿容……”他從喉嚨深處發出了極為嘶啞的聲音,渾濁而無力?,“你原本應該是我的妻子的,我們十余年?的感?情?,陛下曾賜下兩道旨意為我們定下婚事,阿容,你怎么能嫁給他呢?”
“不?應當是這?樣的,這?一切都錯了,這?一切都錯了!”
幾乎瘋狂地聲音卻?隨著江奉容與隋止越行越遠而變得越發微弱。
在明宣宮的宮門沉沉關?上的一瞬,他們便再聽不?到外?間的一切聲音了。
而謝行玉看?見那宮門即將關?上,他的神色從悲痛不?甘變得慌亂無措。
他緊握著那把佩刀想趕在那扇宮門緊閉之前再見一見江奉容。
還在獄中時,他便幻想過許多再度見到江奉容的景象。
他已經在阿嫣口中知曉了所有的真相,知曉了當初的江奉容為他受了多少苦楚。
他想著,若是能在見到阿容,他要方向所有尊嚴,好好向她道歉。
告訴她自己已經知曉過去的一切,知曉那些時日,她是如何一點點耗盡了對他的情?意。
他以為等他說完這?些話,或許不?能改變什么,但至少,至少江奉容會有些動容的。
畢竟那些年?,她也是那樣真切地愛著他。
可沒有。
他甚至連對她開口說出這?些話的機會都沒有。
她似乎從始至終,眼里有的只有她身邊的隋止。
仿佛即便他當真就這?樣死在她眼前,她也依舊不?會多看?他一眼。
不?該是這?樣的,他心底猛然生出的恐慌似乎已經蓋過了所有情?緒。
他什么也顧不?上地想沖進明宣宮。
只可惜那些守衛早已覺察出他的意圖,又怎么會讓他如意?
他才有了動作,那些個守衛便沖了上去要將他制住。
謝行玉艱難地拔出了手中的佩刀,可他身上的氣力?早已耗盡,他竭力?揮刀斬向面前想將他攔下的守衛,那兩個守衛反應極快地往后退了幾步便并未被謝行玉傷著分毫。
而其他的守衛也已經有了動作,他們瞧出此時的謝行玉情?況很是不?好,于是都借著這?個時機圍了上來。
初時,他還能與那些守衛纏斗一番,可力?氣耗盡,亦有守衛趁機傷了他,他身上的傷勢越發嚴重,便也就再沒了反抗之力?。
到底是被那些守衛死死制住。
徹底倒下去的前一瞬,他依舊將目光放在了宮門上,似乎始終心有不?甘。
而里間,外?間的打斗聲響雖然并不?曾傳進來分毫,可即便只憑想象,也能想到如今的謝行玉是處于何種境地中。
隋止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平靜,但實際上卻?已經偷偷往江奉容的方向看?了好幾眼,心里大約始終還是有些不?安的。
而江奉容神色平靜之余,其實也能覺察出隋止的不?安來。
不?說旁的,只說她握緊隋止的手之時,就能恨明顯地感?覺到他的手心已經是薄薄的出了一層汗。
他很緊張。
在為她的心意而緊張。
想到此處,江奉容不?由?微微彎了彎唇角,隋止這?般吃醋的模樣,她當真是頭一回見。
外?頭的諸多禮節行完,到了新房中便是新婚夫婦二人之間的禮節了。
嬤嬤滿臉堆著笑意地給二人奉上了合巹酒,見兩人喝下,又領著里間個幾個宮人一同跪下說了好些吉利話。
這?樣大喜的日子,隋止自然也大方,抬手讓里頭的這?些個宮人皆是去領了賞賜。
聽隋止如此說,那些個嬤嬤與宮人臉上的笑意更是真心了幾分,又連連說了些好聽的話才退了下去。
如此寢殿之中便唯有他們二人了。
他們二人一同經歷了這?樣多的事,對于彼此其實早已很是熟悉,但此時不?知是因為突然出現?的謝行玉,還是旁的,兩人都似乎有些尷尬地沉默了下來。
最?終是隋止先開口打破了沉默,他道:“時辰不?早了,也累了一整日了,早些歇息吧。”
他不?知江奉容的心里是如何想的,可他下意識覺得,江奉容此時應當并不?會太想與他親近。
但江奉容卻?抬眸看?向他,輕笑道:“今日可是我與陛下大婚的日子,陛下如此,可是想讓我在新婚之夜也留下遺憾?”
隋止頓住,便見她伸手輕輕撫上了他的腰間。
只是這?樣簡單的一個動作,隋止卻?仿佛渾身都已是染上了燙意,他將理智舍棄在一旁,等回過神來,已經是將那雙柔軟的手握在了掌心,另一手覆上她的腰身,而后緩緩將人放在榻上。
江奉容是頭一回,雖然成婚前宮里頭的嬤嬤也有教過她這?方面的一些規矩,可此時顯然這?些規矩都是派不?上用場的。
她甚至還來不?及想明白,明明一開始是她主?動,而隋止還是一副遲疑的模樣,怎么到了后邊,卻?是無論她如何向他討饒,他都不?肯將她放開?
寢殿中的那扇拔步床一直到了后半夜還依舊有曖昧的聲響傳出。
外?間的宮人一直候著,小聲議論起里間的事情?,說如今的陛下對新后是當真疼愛,尋常時候一般都是由?侍寢的妃嬪或是宮人幫著伺候陛下清洗,可卻?頭一回見著陛下親自幫著皇后擦洗的。
說到此處,那些個臉皮薄些的宮人已經是紅了臉,不?敢再細聽下去。
一夜過去。
江奉容再醒來時,窗邊灑下來的光亮已經有些刺眼。
想來時辰應當是不?早了。
她在這?宮中除卻?自個的母親之外?便再沒了什么長?輩,所以所謂的請安問禮也是盡數都沒了必要。
她懶洋洋地起身伸了個懶腰,雖然被隋止折騰到了半夜,可此時起來卻?并未有腰酸背痛之感?。
只因昨日夜里的隋止雖然折騰的時間久,可動作卻?多是小心翼翼,而江奉容卻?是頭一回嘗到這?般滋味,總有些受不?住,這?才一個勁兒?討饒。
想到此處,江奉容不?由?彎了彎唇,她大步往外?間走去,伸手用力?將殿門推開。
暖烘烘的陽關?混著花香灑了進來,她深吸了一口氣,心想,真是一個好天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