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一覺,虞寶意狀態果然好了許多,體溫槍對上額頭,已經從三十八度五降回正常體溫。
她打著哈欠掀被下床,整理好衣服妝容后,有一剎那遲疑。
好像該感謝一下。
可算上第一回派車送她回家,霍邵澎每次給她的都是他們不會再有交集的線索,仿佛他和她只是萍水相逢。
特地安排人,安排地方給她休息。
可連聯系方式都未曾留下。
回到拍攝地,上午雞飛狗跳,下午進程出乎意料順利,算下來能提前半小時收工。
拍商務短片時,導演還有時間過來關心她的身體,叮囑她下次別再這么魯莽。
“左菱,等會收工你拿大喇叭喊下,明晚我請大家吃飯。”虞寶意“不務正業”,劃著手機找到一家熱門餐廳,翻轉過來對準導演,“去這,所有場工都叫上。”
左菱瞄了眼,看到人均五百一行大字,頓時咂舌:“寶意,你知道我們有多少人嗎?”
“知道啊,當我今天礦工的代價了。”虞寶意狀態好轉,心情自然也是,笑彎一雙眼,“何況好多人沒來過香港,我作為地主,肯定要自覺被宰一頓啊。”
左菱嘖嘖搖頭,對她這種動不動花掉幾萬塊請同事吃飯的豪橫行徑,不予置評。
可又打心底喜歡這樣的同事。
虞寶意家境優越是天行員工心照不宣又羨慕的秘密,然職場人好惡不同,刁鉆古怪的個性比比皆是,如此扎眼的背景,難免引人眼紅,出些上不了臺面的謠言紛爭。
奈何她太會做人。
譬如出頭向秦書遠反對職場毫無意義的形式化聚餐,又會在某些同事經濟拮據時以自愿聯系感情為由組局,讓她們蹭幾頓大餐,包辦早中晚飯。
大牌嘉賓為難節目組員工的事不是第一次發生,作為總制片,她每次都能在辯清是非的前提下安撫好對方,并堅決維護公司同事。
請吃飯、下午茶、聚餐、ktv等等,更是數都數不清,從未讓人aa過。
這種滴水不漏的社交能力,讓人不得不服她在招商方面的“天賦異稟”,鮮少有人惡意聯想到別的地方。
左菱依她所說,下班時宣布了這個消息,還說聚餐結束后,寶意老板會帶大家夜游維多利亞港。
虞寶意正在和一個嘉賓的經紀人溝通后期剪輯的事,身后起哄聲此起彼伏,她不由自主回頭。
經紀人贊嘆了句:“我帶過那么多藝人上綜藝,你們團隊氛圍是最好的。”
“是嗎?”
“是,你肯定功勞不淺,可惜有根刺兒啊。”經紀人笑著嚇唬她,“寶意,你可得幫我盯好,惡剪了我家藝人,我一定找你算賬。”
虞寶意一手抄進袋里,揚了下眉,莫名有幾分少年的疏狂散淡,“你都說是跟刺了。”
對方打起謎語:“是刺兒,還是根沒用的爛樹枝,不得看你啊?”
兩人甚至說不上朋友,但對方勸她跳槽的意思,虞寶意倒是聽懂了。
天行目前還沒有能抗大旗的制片人,除了她。
一檔原創爆款綜藝,一檔七季的常青樹綜藝,總制片臨時卸職,她臨危受命,卻刷新了該檔節目最高網播收視率,還有一檔聚焦民間非遺手藝人的綜藝,雖第二季不幸夭折,但豆瓣評分高達九點八。
這些都是她的履歷。
也是她的底氣。
天行原本只是個小規模傳媒公司,多承接一些低成本綜藝,后來業內爆了她這個制片人,也順理成章成為天行唯一的王牌。
按理說,有宋青可當眼中釘,旁人看來,她完全可以出走,也不是沒有電視臺約聊過。
虞寶意只是笑而不言,不表任何態度。
下班后,她沒上霍邵澎準備的車,叫了輛的士回家,車上給關知荷打電話,說晚上沈景程想過來吃飯。
“那就過來吧。”關知荷的聲音像陣帶花香的春風,沁人心脾,“我讓阿巧準備點他喜歡吃的。”
“不用這么麻煩,家常便飯。”
“我女兒的男朋友拜訪,如此當一頓家常便飯?”
虞寶意聽著,熟悉的感覺蔓延身體,心再度懸起。
和沈景程先在小區樓下見了面,他停好車,跑過來時,虞寶意正站在風口咳嗽,面頰掛上不正常的紅。
“別站外面,先進去吧。”沈景程一手提禮品,一手攬住她肩膀。
進去后,虞寶意順下那啖氣,聲音輕啞:“daddy在大陸,你……”
“我知道,剛和伯父通完電話。”沈景程從口袋掏出一個方方正正的小盒子,打開,“bowie,昨晚實在對不起,我不該做那種事情,也不該追出來后還和你吵架,你收下吧,我很早就想送你這個了……”
盒子里是一枚戒指,主石是一顆明度高,顏色清透鮮艷的水藍色帕拉伊巴,戒臂別致,做成莫比烏斯環。
虞寶意沒收,輕輕擋開他手,“不用浪費錢,你不是還發不出去工資嗎?”
“剛簽完合同,霍氏已經在走放工程款的手續了。”沈景程牽住她手,“我的努力還是有用的,對嗎bowie。蕭生還和我說,以后有局多過來玩。”
虞寶意思索半晌,還是沒告訴他自己先前的擔憂。
這時她才想明白,說與不說,沈景程都會一股腦撲進那群高高在上的少爺堆里。
“昨晚那個女人呢?”
說到這,沈景程一臉懊悔與沮喪,“我當時等得很著急,那個女人在附近打電話,口氣很差,不知道罵誰,打完就過來找我了,問我是不是也沒有女伴。”
“那會不止我一個人在外面等,她一下就找到我,我害怕你很晚才到……對不起。”
應該是實話了。
他們之間有約法一章。
吵架時,不管當下多不冷靜,第二天找對方時,一定要說實話和心里話,把一切講開,不許有所隱瞞。
在一起快兩年,沈景程只違背過一次。
那次,虞寶意和他冷戰整整一月,后來他不得已放棄工作上大陸,在她家附近租了套房子,日夜偶遇,全公司同事收授無數好處當助攻,她才勉強原諒了他。
還是存下根刺,時不時扎穿心臟愈合的痂。
“jim,是我遲到在先,我也要跟你說句抱歉。”虞寶意遵守約定,說出心里話,“至于這件事,我不和你計較了。”
相較從前,她尖銳的那面在這段關系中,漸漸磋磨圓滑。
網上總說,最愛一個人的時候,一定也是你人生中情緒最不穩定的時候。
可不知怎的,她已經難回那種鮮活的,仿佛青澀柳橙的汁水,泛著酸澀與敏感的心境。
改變有跡可循,說不清誰欠了誰。
但目前,還是想走下去。
他們走到這步,誰都付出無數。
她瞳色深黑,與眼白形成對比,專注凝視一人時,像顆收斂光芒的星星,明亮又沉靜。
“但你懂我的。有些事,一定下不為例,好嗎?”
沈景程擁抱了她,把戒指盒塞到她手中。
盒子角硌入柔軟的掌心,微微的鈍痛。
也許無足輕重。
-
虞寶意領沈景程上樓,聽到鑰匙擰動的聲音,巧姨先一步來開門。
“巧姨!”一見面,她一掃在外的陰霾,揚起甜美的笑,“mommy呢?”
“小姐在廚房呢。”
巧姨原名房吉巧,很小就在關知荷父母家做工,后來關家經商,舉家遷入大陸滬城,關知荷才和虞海和結識。
后來,虞寶意的外祖父外祖母相繼離世,家業沒落,關知荷又思鄉心切,才又遷回來,在香港發家。
這期間,房吉巧一直跟在關知荷身邊。
關知荷是舊時代正統書香名門教育出身的閨閣小姐,哪怕嫁了,房吉巧也只以她為本位,喊慣小姐,便再未改口了。
巧姨先幫虞寶意把手袋掛好,又進去廚房一趟,捧出一碗熱騰騰棕黑色的水。
虞寶意的笑容頓時融化,耷下臉,比苦瓜還苦。
“今早聽你有幾聲咳,小姐特地去找看了你二十幾年那個老中醫,潤肺下氣,止咳化痰的,快喝了吧。”
“一會喝一會喝……”
“沒有一會的。”巧姨火眼金睛,識破她詭計。
虞寶意躲到沈景程身后,探出半個頭,撒嬌起來,“太燙了嘛……”
“特地在你回來前盛好,已經放涼了。”
“……”
沈景程接過藥碗,“我來吧,巧姨,您先去忙。”
房吉巧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什么都沒說,轉身進了廚房。
“我不來。”兩位長輩都在廚房,虞寶意現原型,掙開手坐到沙發上。
沈景程跟過去,“剛剛在樓下吹了會風,萬一明天感冒又嚴重了怎么辦?你又不肯請假的。”
她原想說,明明已經不舒服一個白天了。
可想到后來……
“那我要吃陳皮糖。”
“咳嗽還吃糖?吃水果行嗎?喝完我給你切個梨。”
“我不愛吃梨,說多少遍了……”
小情侶打鬧的聲音傳到廚房。
十分鐘后,外面漸漸沒了聲時,巧姨用手指撥下刀片上的蔥絲,“這位沈生,應該還是拿小小姐有辦法的。”
一直沒露面的關知荷拿著勺子,仔細撇掉瓷鍋湯水表面的浮油,口吻云淡風輕:“我為什么要他拿我女兒有辦法?”
“小小姐拿他也有辦法啊,現在的男人哪有那個耐心哄女孩哦,不都講究什么勢均力敵……”
“哄喝碗藥就是耐心了?”關知荷瞥她,“當初我就該做主把你嫁了,讓你在這跟我紙上談兵,顛三倒四。”
巧姨默不作聲,轉頭蒸菜去了。
關知荷還在研究那鍋湯,音調慢條斯理:“如果你是拿了阿海的意思,就早點放棄吧,這件事,你們誰都不要管,我有分數。”
“唔驚小小姐同你發脾氣?(不怕小小姐和你發脾氣?)”
關知荷熄掉火,沸騰后的湯水冒著洶涌的白氣,“阿巧,剛剛聽到了嗎?”
“她不愛吃梨。”
-
爸爸不在,哥哥也不在。
虞寶意為了讓這頓飯順利進行和結束,在飯桌上講得口干舌燥,要么堵住關知荷的嘴,要么堵住沈景程的嘴,總之盡量不讓他倆直接對話。
但百密一疏。
或者說,沈景程難得主動上來一次,目的不簡單。
他的確要踐行今早對虞寶意的承諾。
——重新爭取她父母的認可。
“伯母,我和霍氏簽合同了,要承包他們旗下一個新工程。”
關知荷幫虞寶意舀湯的手一頓。
但也只頓了半秒。
“是嗎?恭喜。”
她一句淡然的恭喜,讓虞寶意和沈景程的心同時沉底。
“伯母,我……”沈景程藏在臺面下的手緊張握拳,青筋浮出,“您給我們一次機會,好嗎?”
關知荷把湯碗放到女兒面前,輕聲叮囑:“喝掉吧,你不喜歡吃梨,所以沒放雪梨,放的百合。”
說完,她才坐回原位,直視沈景程,“景程,你這話講錯,我幾時不給我女兒機會了?”
“媽咪……”虞寶意當然能聽出兩人話中的區別。
“baby。”關知荷溫溫柔柔微笑著,“講了一晚上話口也干了,喝湯吧。”
“伯母,我知道我是單親家庭,家境也不好,一直以來都配不上bowie。”
沈景程掌心發涼出汗,可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堅定。
“我的公司現在已經走上正軌,伯母,我想在您面前向bowie承諾,以后賺到的錢,我都給bowie,讓她過上和現在——不,比現在還要好的生活,也不會做任何對不起——”
“景程。”關知荷輕聲打斷他,“你知道小意上大學時,一個月的生活費有多少嗎?”
臺面下的拳頭倏地松開。
沈景程啞口無言。
他們就是在虞寶意大二時認識的。
“我們不是大富之家,給不了小意很好的生活。”關于說話的藝術,關知荷運用得爐火純青,三言兩語,令她口中“不是很好的生活”,叫人無地自容。
“一個月我給她的,加上她爸爸和大哥經常開小灶,最少也有二十萬。”
沈景程知道。
那時他工作碰壁,連交房租都成問題,小姑娘無憂無慮,一掏口袋就給他續了一年房租,還有余錢吃喝玩樂,上山下海。
那時沈景程就知道,他配不上她。
“伯母相信你,也會有一個月賺到二十萬的一天,或許就是你跟霍氏合作完不久的將來。”
關知荷沒有用過重的語氣,甚至稱得上平易和氣。
“可是景程,伯母要等多久,才能看到你一個月拿二十萬出來,給小意揮霍?”
虞寶意從小被教育,不能打斷長輩說話。
她等了又等,忍了又忍,直到關知荷的問題讓飯桌空氣凝固,深陷沉默的沼澤。
她嗓子微啞,先前讓人如沐春風的笑容已經煙消云散。
“媽咪,我自己有工作。”
“我當然知道,baby,我難道不知道你有工作嗎?”關知荷同女兒說話,甚至不及和沈景程說時溫和,“可你爸爸和哥哥拼搏那么久,不是為了讓你過苦日子的。”
“苦日子還是好日子,難道不該由我來判斷嗎?”虞寶意放輕聲音,刻在骨子里的教養,讓她很少大聲頂長輩的話,“mommy,你覺得我和景程會過苦日子,所以不同意我們在一起,對嗎?”
關知荷不動聲色,看她慢慢起身。
星眸皓齒,身段姣美。
連反叛的時刻,也維持著冷靜的聲調與克制的表情。
她親手教出來的——
好女兒。
虞寶意掐青了手心,一字一句。
“可你想讓我過的好日子,我根本不想過,甚至覺得……”
她屏住呼吸,張唇。
“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