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jié)目組下榻酒店樓下,虞寶意把人一一送上車,幾個攝像大哥甚至還沒完全醒酒,腳步踉蹌,得讓人扶住。
昨晚實實在在宰了總制片一頓大的,連宋青可也眼饞,或許還想看看虞寶意會不會露出肉痛表情,叫了兩支價格兩萬港幣的洋酒,喝得人人頭暈目眩。
看到賬單后,左菱咂舌,想盡總導演的職責a一點,被虞寶意拒絕。
“寶意,昨晚遠哥給我打電話,讓我能把你帶回來就把你帶回來。”左菱故意落在最后上車,“你和遠哥發(fā)生什么事了?因為宋青可嗎?”
最后幾個字,當然壓低了聲音講。
港島碧空蔚藍明媚,虞寶意沐著一身清朗的天光,發(fā)絲循風拭過帶笑意的臉頰。
“沒什么事,你們回去該吃吃該喝喝,好好工作,幫我盯緊宋青可,我不在,大家辛苦拍的節(jié)目也不能給她亂糟蹋。”
“我們哪能做她的主?遠哥那么護著她。”左菱說,“這一路我快被宋青可惡心壞了,還有她簽的gina,放在內地不就是個糊咖野模?架子全往我們臉上擺了。”
虞寶意拍拍她肩膀,“好啦,做好自己的就行,順便幫我照顧下文殷。”
她也不是完全當甩手掌柜,文殷作為執(zhí)行制片,完全有理由監(jiān)督節(jié)目剪輯,再向她匯報。
可畢竟人不在天行,擔心文殷一根筋被欺負。
叮囑完后,虞寶意目送幾輛車駛離。
待完全消失在視野盡頭,她環(huán)顧四周,最熟悉的香港,第一次生出無處落腳的迷茫感。
記憶一下閃回到前天晚上。
虞寶意說完那句惡心,頓覺后悔萬分。
是真心話,但不該和媽媽用這種態(tài)度講話。
可關知荷恍若不聞,面色水波不驚,語氣平緩,又似某種高高在上的寬恕。
“小意,mommy理解你的想法。”她說,“我不反對你自由戀愛,也同意你和景程目前繼續(xù)在一起,但要結婚……”
說到這,她不看女兒,轉而注視沈景程。
“伯母很抱歉,你永遠過不了我這一關。”
虞寶意眼圈立時泛紅。
可關知荷好像完全不關心女兒情緒了,
她梳著一絲不茍的盤發(fā),露出和虞寶意幾分相似的輪廓面容,又因經(jīng)年歲月的沉淀與刻痕,那份由美貌帶來的高不可攀從她的舉止、言語中得到令自尊作痛的具象化。
她說:“景程,小意一直沒告訴我,當初開公司時,你借了我女兒多少錢?”
再用淡話家常的語氣。
“還了嗎?”
不管她和沈景程的關系是否一地雞毛,虞寶意再也不想看見關知荷輕描淡寫把一個人的自尊碾碎。
“走吧。”她拽起沈景程,拖著他往門口走。
當時,沈景程已經(jīng)失去反應力了,走路趔趄,差點絆倒。
他渾身骨頭都在幻痛,腦海一幀幀閃過人生最恥辱的夜晚,回憶中慘白的雷電將每個細節(jié)照得分毫畢現(xiàn)。
那晚,是虞寶意二十二歲生日。
他追了她快兩年,那時,他們剛在一起。
虞寶意請假回港和家人慶祝生日,沈景程帶著精心準備的禮物過來,并非想見家長,只是想看她一眼,親自送出。
可惜天公不作美,夜間電臺反復提示暴雨預警,他來得匆忙忘記帶傘,又因虞家人替虞寶意準備了生日party,所以他冒雨等到晚上十一點。
虞寶意在短訊里說,爸爸媽媽準備的節(jié)目一個接一個,她實在抽不出時間,明天再見也可以。
沈景程告訴她不要緊,他等她。
一直等到生日結束,時針走過零點。
最后等到的,卻是撐著一把黑傘,慢慢踱步而來的關知荷。
打在他身上猶如酷刑的雨水,濺不濕她光潔的皮鞋。
那是他第一次見虞寶意的母親。
“你叫沈景程。”
“小意已經(jīng)睡了,她很累,也很開心。”
……
“禮物?轉交給她嗎?”
“……一段曲譜?”
沈景程自學過一年音樂,會作曲和鋼琴,親自作了一段曲送給虞寶意。
那是二十六歲的他,當下最拿得出手的禮物。
每個音符,承載了他心中極致的浪漫,與所有言不由衷的愛意。
關知荷先收下,后來禮貌地關心了下他的工作和家庭,因為是虞寶意的母親,他答得格外認真。
可幾句話的時間,再看時,本該在關知荷手里的曲譜,不知何時與草坪融在同一癱被暴雨拍打的泥土中,再被細密沉重的雨點,無情摧毀。
明明他揣在懷中,護了一夜。
“辛苦你了,小意是會彈鋼琴,但不喜歡彈。”
那晚,關知荷像今晚一樣,用一種尋常平和的疑惑語氣問:“或者,你能親自彈給她聽嗎?”
他不能。
自學音樂時,還是蹭朋友的課,才得以親自上手摸一下鋼琴。
沈景程驟然反應過來,關知荷一定早就知道他經(jīng)濟狀況不好,才用這種方式逼他知難而退。
他請求見一下虞寶意。
可千金小姐已經(jīng)在萬千寵愛中進入酣夢,手機落在自己大哥手中,渾然不知。
沈景程堅持不走。
他沒帶傘,雨一淋淋一夜,頻繁驟閃的雷電劈開頭頂烏沉的穹頂,不知何時會降下天罰。
直到天剛蒙蒙亮。
他收到虞寶意的短訊,里面說:「你醒了嗎?等下我和媽媽說去晨跑,再偷偷來見你吧。」
「是什么禮物?我好期待啊。」
因為這兩句話,堅持苦守一夜的他落荒而逃。
不能讓虞寶意見到如此狼狽、落魄的自己。
虞寶意半年后才知道這件事。
可那時,他已經(jīng)只字不提自己音樂方面的愛好與才能,埋頭苦尋創(chuàng)業(yè)機會,性格大變。
中間,和虞寶意的家人還是見了幾回。
關知荷待他始終只如一個普通的客人,不是她寶貝女兒的男友。
哪怕虞海和后面認可了他,虞景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關知荷的態(tài)度,次次甚過第一面的冷漠、無情。
直到前天晚上。
鈴聲打斷虞寶意的走神。
是關知荷打來的。
她接起,“mommy。”
“想幾時翻屋企啊?(想什么時候回家?)”
她帶沈景程離開后,就在節(jié)目組下塌酒店開了房間,兩天兩夜沒回家。
見虞寶意沉默,關知荷一下點到七寸:“你daddy今晚從大陸回來,我要告訴他,我們女兒明明在香港有家,卻要去住酒店嗎?”
“mommy……”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關知荷云淡風輕截斷她的話,“可是baby,我對景程沒有惡意。我所說所做,皆出于一個母親對女兒的了解,他不適合你。”
“是嗎?”虞寶意語氣譏諷,“只是不合適?還是因為他沒錢、沒地位,比不上我們家?”
她聽不見關知荷的回答。
“mommy,這里是香港,你看不起景程的家庭,也會有別人——”
“小意。”
關知荷終于講話。
她用嘆息的語調,說:
“這里是香港。”
-
香港。
一個永遠有人爭得頭破血流,也要往遙不可及山巔攀爬的城市。
虞寶意坐的士回家那會,忍不住想到千禧前后十年間,游轉于港澳兩地豪門的風風雨雨與桃色秘聞,從未間斷。
糟糠之妻郁郁而終,外室高調入主;某某女星十年情婦生涯終得子,母憑子貴;某某豪門長孫頭銜之爭,手足反目;灰姑娘嫁入豪門,世紀婚禮千億媳婦……
林林種種。
直到她同父母衣著光鮮,站在瑰麗酒店門廳下時,腦海里如雪片翻飛的新聞和小道八卦才慢慢平息。
那通電話雖不歡而散,但虞寶意還是回家了,因為想迎接爸爸。
可到家后,關知荷已經(jīng)準備好一條裙子,約了造型團隊過來替她妝扮。
后來虞海和到家,哪有什么迎接,連寒暄也沒幾句,鉆進房間急忙換了套西裝。
看起來,早知道今晚有慈善晚宴。
關知荷花費大功夫,才在由香港頂級名媛貴婦組成的慈善組織惠愛中拿到一個捐物資格,今晚也才有機會到晚宴上露名露臉。
同時,還是加入惠愛的入場券。
虞寶意抬頭望向高聳入云的瑰麗酒店,身后就是舉世聞名的維多利亞港,夜風攜來游船悠長的鳴笛聲,像是什么重大賽事開始前的鳴響。
這里是香港。
是她媽媽的故鄉(xiāng),她爸爸和哥哥打拼的地方,她家人拼盡全力,也要向上攀爬的賽場。
可她偏偏安于現(xiàn)狀,為此不惜遠離這里。
關知荷遞上早有準備的三張邀請函,虞寶意隨父母走進瑰麗,一道奇異的聲音引起她注意。
回頭,是嵌在墻體上的斯特萊斯堡圣母大教堂天文鐘的縮小版時鐘。
七點了。
表盤旁邊的小天使敲響鈴鐺,翻轉沙漏。
微小的沙粒呈一條直線墜下,莫名帶給她時間倒數(shù)的緊迫感。
她捏一下拳頭,掌心發(fā)涼,像剛在冰水泡過一樣。
“bowie,別緊張。”關知荷出聲安撫女兒,“你以前也見過這些uncle和aunt,他們都很喜歡你的。”
是嗎?
是長輩對晚輩的喜歡,還是家族話事人對兒子正妻選擇之一的喜歡?
香港有部分中產(chǎn)家庭,幾乎耗盡兩代人的心血,才培養(yǎng)出一個難得能入眼的豪門媳婦。
從此,雞犬升天。
她們擁有姣好的容貌,鍍金的學歷,知書識禮又多才多藝,情商極高,治家手腕剛柔并濟,仿佛不是來當一個人的妻子,而是專門充當一個家族的門面與代表。
相比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唯二重要的,是她們原生家庭的事業(yè)威脅不到夫家,甚至構不成平等關系,需要和上下級一樣的提攜與幫助。
第一重要的,是她們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什么該管,什么又不該管。
關知荷始終是疼她的,沒有按照那些家庭培養(yǎng)豪門媳婦的條框約束要求她。
可……
虞寶意看進敞開的兩扇大門后。
令人目酣神醉的花花世界。
遍地金子。
和誰的勃勃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