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伊人打開鞋柜,拿出一雙高跟鞋,僵硬的脖子咔咔作響,她偏頭把手機夾在耳朵和肩膀中間,說道:“維修工人還有十分鐘到……好的好的……那麻煩甄經理替我盯著了。”
電話掛斷,她穿好高跟鞋走到廚房,用腳尖輕踢冰箱。
“尤尤不在家里,出來罷。”
冰箱的門從里面推開,露出蜷縮在狹小空間里面的岑峰。他的身上已經凝結冰霜,血肉卻沒有被凍硬。他從里面挪出來,面部肌肉僵硬,無法做出表情。唯有尚能轉動的眼珠子左晃右晃,表達出疑惑之情。
尤尤去哪里了?
外面很危險,你怎么能讓她獨自出門?
兩人是有一些默契的,郝伊人說:“她在隔壁,清理老王的遺物。”
這件事本來不用鄰居辦,可隔壁的王三輝無兒無女,沒有娶妻,父母早已離世。亦無兄弟姐妹,和親戚之間并無往來。平日里上門的僅有同事和學生,他是一名老師。
岑峰點點頭,看著郝伊人。
郝伊人說:“叫你出來是想去店里看看。我們都不工作,又還不到拿退休金的年紀,難道坐吃山空嗎?”
岑峰又點點頭。
岑尤尤從隔壁回家,被通知要去店里。她對去哪里無所謂的,跟著父母一起也不能去人才招聘市場。兩人態度沒有太大變化,依舊不同意她出去工作。
一家四口驅車離開小區。外面下著小雨,岑尤尤把左手放在車窗玻璃上,未見小左吭聲,她伸手戳弄閉上的眼睛。
細長的眼睛睜開,“干嘛?”
岑尤尤說:“帶你看看真實的世界,免得你一直活在夢里。”
小左向外面看去。它的記憶力還不錯,沒忘記來時的路。前面一個路口會有一家五金店,再往前走五百米左右是商場,商場的外面有一個共享單車的租借點,停滿黃色的單車。
隨著車輛的前進,記憶中的一切一一對照,沒有錯漏。
到底是誰活在夢里啊?
岑尤尤既有些驚訝,又覺得理所當然,說道:“原來你人生記憶,截取的是我對海市的一部分記憶啊……”
她曾經分裂出一個副人格,這個副人格同樣有完整的人生經歷,但活在異世界。她生活的地方叫做巨人國,她卻是巨人國里的矮人族。巨人們像是擺動玩具一樣飼養著她和她的家人,用矮人們進行各種游戲。她的家人很快被折磨致死。她為報仇毀掉整個巨人國,再醒來已經和岑尤尤合為一體。
這個副人格名為“灰兔”,不是岑尤尤取的名字,而是她原本的名字。
她是一個性格很溫柔的姑娘,但只要見到和巨人國國王相似的存在就會陷入癲狂,偏偏她總能在任何地點看到巨人國國王,故而她不瘋癲的時候特別少。
這導致岑尤尤在大學期間成為青云市扛把子。
岑尤尤就讀的大學正在青云市,市內的青云大學是國內排名前一百的院校。她高考時誤填志愿,沒想到走狗屎運被錄取。
后來,灰兔告訴她,巨人國國王真的沒有死。
為殺死巨人國國王,灰兔決定離開她。
岑尤尤心里清楚,所謂的離開,其實是消失……她不知道自己分裂出灰兔的原因是什么,也難以確定灰兔消散的契機又是什么。不過,她沒有阻攔。
灰兔臨走時告訴她:如果想念我,就看看大地。
岑尤尤透過泛起薄霧的窗戶,看到平整的馬路,紅燈亮起的路口。一只豎耳灰兔舉著一把傘站在十字路口的最中間,她有一雙棕色的圓眼睛,三瓣嘴巴微微張開,露出染血的門牙。潔白的連衣裙隨風飄蕩,黑色的小皮鞋踩中一個小水坑,濺起的臟水在白襪子上留下幾個灰點。
綠燈亮起,車流穿梭。
灰兔閉上眼睛,輕柔地展開雙臂,在雨中瘋舞。雨水是她的伴奏,無數車輛從她身旁穿行而過。她跳躍著,來到最左邊的一條車道。
一曲終,她停下來,毛茸茸的臉上蕩開一個瘋狂的笑容。
郝伊人踩著油門,穿過最后一秒的綠燈,車子從瘋兔子身上撞過去。
岑尤尤回頭去看,車輪碾過的地方空無一物。
“你在看什么?”
小左的問題讓岑尤尤猛地回過神來,她回答說:“我在看一個幻想出的朋友。”
寄生蟲:“……”
岑尤尤神色變得冷淡,眼神失去焦距,喃喃道:“還有一些,我希望不要看到的東西……”
寄生蟲試探性問:“什么東西?”
明明周圍一切正常。
岑尤尤看到,路邊的花叢里有一朵花綻放出拳頭大的人頭。這顆頭顱有鼻子有眼,如人類的腦袋進行等比例縮小,腦袋左顧右盼,似乎是在尋找什么。
街上,一個橫穿馬路的行人胸腔透明,根根白色肋骨保護的不是跳動的心臟,而是一顆布滿黏液的繭。
一盞路燈察覺岑尤尤的視線,微微躬身向她行禮。動作優雅,風度翩翩。
特產店里鉆出一個旅行團,領隊是本國人,他的個頭很高,穿著一件米色的馬甲,露出肩部緊實的肌肉。這些肌肉線條里藏著一道道小小的傷疤,里面長著細小的肉芽。仔細看會發現肉芽的凸起像五根手指,視線摸索進疤痕的深處,則能看清一只小小的,充滿褶皺的手。
每一道疤痕深處都藏著一只手,正在慢慢的長大。
岑尤尤知道,如果自己下一次還能偶遇他,大概會看到一個長著數條手臂的人類。
讓人覺得不太舒服的是他的頸部一樣有細細的疤痕……從此處長出來的,或許只能是腦袋了。
領隊的手上拿著一面旗子,方便旅游團的團員跟隨。
團員們皮膚顏色各異,相同的是他們都按照同樣的頻率抓撓脖頸、肩膀和腰臀幾個部位。
岑尤尤看到好一個外國人類被抓撓得通紅的地方綻開一條細小的裂紋,等它們痊愈之后,就會變成一條長著怪異肉芽的疤痕。
行道樹上停滿質地猶如水晶的鳥,與真正的鳥兒一樣靈動,連翹起的尾羽都栩栩如生。它們的腹內流動著藍、綠、黑、紅、黃混合的色彩,長得都差不多。
只是每一只鳥腹中各種顏色的多寡不一。
天晴的時候,它們會在空中飛翔,偶爾落在某一個人類的肩頭,驟然破碎。
灰兔告訴岑尤尤,這些鳥名為記憶麻雀。它們是被人類遺落的記憶,整日里飛在天空之中。遇到記憶的主人,則會消失。
早已被遺忘的記憶會回到主人的身體里。
記憶麻雀腹中的藍色代表憂傷的情緒,如果某人忽然想起一件早已忘卻的事情而難過一整天,可能就是和屬于自己的憂傷麻雀相遇了。
岑尤尤回過神來,說道:“沒什么,只是一些幻覺罷了。”
郝伊人轉過頭,問道:“乖寶,你在和誰說話?”
岑尤尤撩開頭發,讓媽媽看到掛在耳朵上的無線耳機。為了不讓人發現她和另一個自己對話,她愿意使出十足的手段和力氣。這些都是她用熟用慣的招式,口中道:“我在講電話啦。媽,你小心——”
車子差點撞到停車場的柵欄,最后平穩地停下來。
岑尤尤下車,詢問小左:“這個地方你來過沒有?”
寄生蟲眼珠子挪動,確認周圍的環境是陌生的。這座城市很大,它實話實說道:“沒有。”
“看來你記憶的范圍主要是我家附近,”岑尤尤若有所思,搓弄它的口器:“干嘛無精打采的?”
“異能者,我從今早起床開始未曾停歇一刻,忙于家務活六小時零十二分。你問我為什么無精打采,我還想知道人類為什么像螞蟻一樣筑巢,然后把人生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做家務。這到底有什么意義?我難得休息一會,你還讓我陪你閑聊。你這么奴役我,難道不覺得自己喪盡天良嗎?”
岑尤尤理直氣壯:“你是我分裂出來的一個人格,你即我——我壓榨我自己,多過分都不會覺得愧疚。”
寄生蟲:“……”
郝伊人和岑峰拐進一條小巷里,岑尤尤張開雙臂嘴里發出“噹噹噹”的聲音,同小左介紹道:“這里就是我家的水果店了。”
這周圍是海市的瀕海海灣區域,豎向穿過一條街就是各種濱海小區,星級酒店。馬路對面則是大海,站在街上能聞到咸腥的海味,不過聞慣的岑尤尤已經意識不到海味的存在。
水果店的店鋪是岑峰早年購買的,買的時候海景還不是國內的稀缺資源,后來店鋪周圍的幾條街全部被政/府打造成旅游街區,生意自然不會差。
郝伊人打開門就看到腐爛的火龍果和滿地紅紅白白的蛆蟲,囤積的水果沒處理,大多數已經變質發臭。她擋住門對岑尤尤說:“乖寶,你去旁邊買椰子凍吃吧。我來的時候,看見馮姐的店開著。”
馮阿姨家的椰子凍真材實料,岑尤尤每回過來都會買一份,要是放開肚皮,她一口氣能吃五碗。聞言不疑有他,轉身離去。
她并沒有看見,墻角堆積的泡沫箱里有一條光/裸的腿露出來,懸掛在外面,正在輕輕地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