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江遇不打算說太直接的話, 或者做太直接的事。
雖然他現(xiàn)在的確十分激動,甚至感覺神智都有點模糊起來,但是基本的理智和思考能力還在。
他對唐簌有一些好感, 這是事實,但這感情還沒有到必須立刻有個結(jié)果的地步。
說到底,還是因為Alpha的天性如此。
天生就有更強的占有欲, 更劇烈的情緒變化, 才讓五分的感情表現(xiàn)出來十分。
但那終究只是一種外在表現(xiàn)。
江遇相信,自己現(xiàn)在的情緒再怎么激動,也絕不至于完全不受控——絕沒到那個程度。
不管怎么說,他們才認識多久?他還沒有那么喜歡唐簌……也許以后會,但現(xiàn)在絕沒有。
只是想做個確認而已。
他只是想知道唐簌的想法,她究竟是怎么想的,難道,她真的沒有半點……
唐簌就站在一步之外。
因為被突然拽住,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栗色的眼珠像某種發(fā)光的晶凍,閃爍著細細的光芒。
她背著光,影子落在地面上,和他的影子重合。
江遇緊盯著那片重疊的陰影,忽然想到,現(xiàn)在的情形和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很相似。
那時候,唐簌心里只有她的任務——甚至很可能現(xiàn)在也是,看起來溫溫柔柔的,其實卻冷靜得出奇, 方法也是從沒遇見過的強硬。
可是他現(xiàn)在雖然表面冷靜,情緒卻像一碰就破的紙氣球,甚至不敢抬眼看她,手指剛拽住袖口就猛地松開了。
到底為什么會發(fā)展成這樣……
空氣中,玫瑰香味越發(fā)濃郁,攻擊性雖然已經(jīng)消退了,卻仍像裹藏著某種灼熱的情緒似的,隨著時間流逝而變得濃郁,潮水般翻涌著。
唐簌將手背在身后,用兩根手指轉(zhuǎn)動著那個裝有機械眼的透明盒。
看著那長長的、微微顫抖著的睫毛,她越發(fā)感覺到氣氛有一點奇怪。
此刻的情景,很像之前看過的某部復古情感片。
太奇怪了。
濃郁的花香中,唐簌摸了一下衣領上的強效信息素阻隔扣,又按了按胳膊上打過抑制劑的地方。
幸好她向來有在出任務前做好隔離措施的習慣,萬一在這么狹小的空間里,兩個人的信息素再次撞上,一定會引發(fā)強烈的契合反應。
聯(lián)賽分發(fā)的終端有身體信息監(jiān)測功能,察覺到異常就會聯(lián)系醫(yī)療中心,那樣的話……
說不定就在全星際出名了。
唐簌思維發(fā)散地想著這些事情,等了好久,才聽到面前的人發(fā)出了一點聲音。
江遇正在用力收攏五指,防止指尖在緊張中輕微發(fā)抖,不過雖然這樣,他的聲音聽起來還是十分鎮(zhèn)定。
他問:“你和葉韶青,究竟是什么關系?”
“嗯?”
唐簌歪了歪頭。
她覺得這個問題十分奇妙,并且開始有點不理解當下的情況了。
為什么好像所有人都格外在意葉韶青——在意葉家?姐姐唐凌是這樣,江遇也是這樣,難道他們都知道一些,不為外人所知的特殊信息嗎?
這一刻,唐簌對蘭爾維爾理事官家族的好奇心達到了頂峰,決定等忙完眼前的事情,就去把葉家查個底朝天。
“我和他應該算是……”她認真想了想,回答道,“普通朋友吧。”
雖然不知道葉韶青到底為什么接近自己,但他們也見了好幾次面,偶爾會在星網(wǎng)上聊聊天,大概能算是朋友。
說完這句話,唐簌實在沒按住好奇心,又問道:“你認識他嗎?”
江遇立刻否認:“不。”
唐簌有點兒失望地嘆了口氣。
她記得江家也是一個相當復雜而龐大的家族,本以為能從江遇口中聽到某些隱秘的消息。
唔。
還是靠自己算了。
唐簌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哦。”
江遇從這個字里察覺到了她的失望和敷衍,難以置信地問:“你好像很希望我認識葉韶青?”
“嗯。”唐簌不想說出和家里有關的事情,但也用盡量不隱瞞的方式回答了,“我有點想知道他的事情。”
江遇懷疑自己的聽覺出了問題。
這個瞬間,他甚至感到有點頭暈。
手掌下的絲質(zhì)床單被攥出細密的褶皺,江遇感覺自己也像被什么東西攥緊一樣無法呼吸。
在走廊上相遇時,唐簌臨時叫住他測試新拿到的機械眼,一同進了房間之后,才發(fā)現(xiàn)每個地方都堆滿了各種大小不同的機械部件,沒有能讓兩個人正常坐下的位置。
唐簌只好把客人帶到床邊坐下。
江遇覺得這安排有些過于親密了,一直不太自在,因為拘謹而始終將手搭在膝蓋上,沒有碰觸唐簌的東西。
現(xiàn)在他把這些念頭都拋在了腦后。
布料上的褶皺緩慢擴散。
因為這情況來得太突然,太令人驚訝,江遇甚至感覺心里的憤怒都減弱了很多,變成了全然的疑惑。
唐簌和葉韶青到底是怎么發(fā)展到這一步的?
一見鐘情?
這四個字出現(xiàn)在腦海中的時候,江遇甚至感覺鼻尖都出現(xiàn)了那股令人作嘔的花香。
如果是因為信息素之間的吸引,難道隨便一個Omega就能越過契合反應嗎?
說到契合反應……
為什么他如此失態(tài),唐簌卻一點兒異樣的情緒都沒有?
想到這里,江遇頓時感到心跳變得劇烈,強行壓下的情緒重又上涌,將冷靜完全擊碎。
他難以克制地問出了口:“契合反應過后,難道你就沒有任何……”
說不下去了。
唐簌卻還在安靜地等待后半句話。
淺棕色的眼睛澄澈清亮,像一面水潤的鏡子,江遇在鏡面之中,看見了自己激動的神情。
他閉上眼睛:“……你對我就沒有任何特殊的感情嗎?”
一室寂靜。
數(shù)秒后,唐簌折返兩步,將那個水藍色的機械眼重新放回了箱子里。
透明盒和箱子底部碰撞出輕微的響聲。
江遇睜開眼睛,看見唐簌側(cè)身站著,明亮的燈光照在她的臉上,光線模糊了五官,能看清的唯有流暢如剪影般的輪廓。
但她明顯極為平靜。
江遇剛才閉眼不想與唐簌對視,但此刻卻迫切的想看看她的表情是什么樣子。
在想什么?為什么不說話?
難道她覺得這個問題出格嗎?
但是之前,唐簌在向他講述契合反應的時候,明明那么自然,根本不像認為這件事難以啟齒的樣子。
難道說實際上,她不能接受嗎?
江遇不愿思考這個可能性。
他的手指越發(fā)收緊了,指節(jié)絞在一起,骨頭磕得發(fā)疼。
這時,唐簌終于轉(zhuǎn)過了身。
她的臉上既無驚訝,也無疑惑,栗棕色的卷發(fā),像往常一樣蓬松而柔軟。
語氣也同樣輕快。
像安慰一位驚慌失措的朋友似的,唐簌神色認真地說:“別擔心。”
江遇愣住了。
什么意思?
唐簌邊想邊說:“上一次,我就說過了,你也許會因為契合反應而對我產(chǎn)生一些異常的情緒,這是正常的生理現(xiàn)象,也許最開始沒有,但是,總會慢慢表現(xiàn)出來。”
江遇怔然凝視著她。
“喜歡也好,厭惡也好,都在正常的范圍內(nèi)。”
唐簌回想著不久前讀完的諸多文獻,說道:“這是信息素碰撞的副產(chǎn)物,只要長時間保持距離,就會慢慢消退。所以別擔心,不要因此感到困擾。”
“這只是你的幻覺。”
江遇感覺心跳逐漸平靜下來,反而有空洞的聲音在耳邊回響,和唐簌的話語重疊在了一起。
他慢慢地重復:“幻覺?”
唐簌點頭:“是的。”
江遇再次閉了閉眼睛。
在這極短的片刻,他的臉上閃過諸多復雜紛繁的情緒,最終定在一種類似絕對平靜的鎮(zhèn)定上。
“在你看來,我的感情,都是幻覺嗎?”
第27章
情緒波動超出了臨界值, 江遇反而冷靜下來。
他又重復了一遍:“對你來說這只是幻覺?”
唐簌仍然是那副純良無辜的神色,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眨了眨,半晌之后, 說出了更讓人生氣的話:“并不是''對我來說''。”
“我沒有任何看法,只是陳述客觀事實。”她邏輯很清晰地說,“至于我的觀點, 唔,我覺得我們最好去找臨時醫(yī)療中心的醫(yī)生, 取一些能調(diào)節(jié)信息素水平的藥物。 ”
江遇用力地掐著自己的掌心。
他不得不意識到一個悲哀的事實——
唐簌根本不在意他的感情。
非但如此, 她現(xiàn)在甚至只認為這是虛假的幻覺,甚至當他是生了病需要用藥物治療!
在已被下了定論的情況下, 一個正常人要如何證明自己不是精神病人?
江遇感到頭暈目眩。
他并非不能承受拒絕,也做好了最壞的準備,但是現(xiàn)在,如果是這樣的情況……
他幾乎說不出話來,緊緊盯著唐簌。
深黑色的眼珠被陰影籠罩著,像火焰熄滅后留下的余燼。
但他的狀態(tài)越是反常,唐簌越覺得這件事必須要盡快處理好,她想了想,終于冒著被撓的風險靠了過來,認真地再次勸說道:“我還是……”
江遇猛地站了起來。
他的神情又恢復為初次見面時的冰冷模樣, 長長的睫毛也不再顫抖了,唯有空氣中的木質(zhì)玫瑰香仍然熾熱。
唐簌驚訝地抬起眼眸。
江遇一眼也沒有看她,咬牙說道:“別跟我說話。”
他隨即轉(zhuǎn)身離開了房間。
智能門鎖咔噠地關上又打開。
腳步聲已經(jīng)遠了,但玫瑰香久久沒有散去,始終在房間里輕柔地飄蕩著,像芬芳、卻微顯苦澀的霧氣。
唐簌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目光掃過堆滿零件的桌椅,看向鋪開在地上的工具箱時,那枚水藍色的機械眼恰巧閃起輕微的光。
她終于輕輕嘆了口氣,按下了空氣置換系統(tǒng)的開關。
幾不可察的嗡嗡聲響了起來,伴隨著和緩的涼風,香味漸漸地消散了,連帶著室內(nèi)的氣氛也變得和緩下來。
在剛才的混亂當中,只有家居機器人不受影響,還在兢兢業(yè)業(yè)的工作 ,已經(jīng)將工具箱里的物品碼放得十分整齊。
唐簌盯著箱子看了半天,又將那個水藍色的機械眼拿了起來。
她在桌前坐下,點亮壁燈,右手舉高到頭頂,和這只波光粼粼的眼睛對視。
如湖泊,如寶石,明亮如含著淚光似的眼睛。
實在是漂亮。
唐簌從補給站離開時,正巧遇見法瑟科學院正在裝卸零件,好奇地走過去圍觀,正巧就看見了這只機械眼。
藍瑩瑩地閃著光。
那一瞬間,她忽然想到,這只眼睛如果裝在江遇身上,想必會非常合適。
這批機械眼是今年的新品,雖然已經(jīng)上市,但仍有限額。
為了這只藍眼睛,唐簌在補給站多停留了接近一個小時,不僅填完了接近十份申請表單,還答應了參與科學院的研究項目,才把它拿到手。
現(xiàn)在想想,她都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么會那么執(zhí)著。
……但真是好可惜。
唐簌轉(zhuǎn)動著這個小小的圓形存儲盒,又在燈下欣賞了一會兒,嘆著氣將它放了回去。
對于現(xiàn)在的情況,她的茫然不比江遇少。
事情是怎么發(fā)展到這一步的,她到現(xiàn)在還覺得云里霧里,百思不得其解。
究竟為什么會如此激動呢?
就算是貓,也不會有這么強烈的情緒變化吧?
唐簌又嘆了口氣,取下手腕上的終端,準備查查和蘭爾維爾有關的事情。
她發(fā)覺自己在醫(yī)學、心理學——包括動物學上的知識還遠遠不足。
還是暫時不思考為好。
唐簌決定不再繼續(xù)思考剛才發(fā)生的事,調(diào)出了全息屏幕,在星網(wǎng)上輸入了蘭爾維爾一詞。
數(shù)千萬條檢索信息彈了出來,密密麻麻的鋪在視野中。
……或者說,要不要再去醫(yī)學院找尤安晴問問情況呢?
也許契合反應就是會讓人變得奇怪,她現(xiàn)在沒感覺到任何異常,可能只是體質(zhì)的原因。
唐簌這樣想著,在屏幕上拉出一個側(cè)邊欄。
輸入“契合反應的可能影響”。
她開始仔細閱讀。
契合反應本身并不少見,星網(wǎng)上查到的案例非常非常多,雖然絕大多數(shù)都是AO之間的,但是因為數(shù)量稀少,同性別間的描述詞條反而被頂?shù)搅丝壳暗奈恢谩?br />
與此相關的論文,字數(shù)都長得讓人害怕。
唐簌拿出研究機械的認真態(tài)度,一點一點地看著這些文字,試圖從中找到當前問題的成因。
長達一個鐘頭的鉆研之后,她將終端推到了一邊,按了按眉心。
完全沒有答案。
甚至這些論文都宣稱契合反應是純粹的生理反應,就算放到AO之間,也未見得會引起什么情感上的變化。
那江遇現(xiàn)在是怎么回事?
果然還是體質(zhì)問題吧。
唐簌暗暗地想。
把現(xiàn)狀全部歸于玄妙的“體質(zhì)”二字上之后,她又把終端拿了起來。
屏幕的側(cè)邊欄里還滾動著與契合反應相關的資料。
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獲。
唐簌低頭看著一行格外引人注目的小字,在心中將它默念了一遍,仍然覺得十分神奇。
……存在契合反應就意味著可以完成標記……什么的,還真是超出她的生理學認知了。
好神奇。
唐簌又盯著看了幾秒鐘,抬起手指把側(cè)邊欄關掉了。
雖然感到很好奇,但她也不是什么狂熱的醫(yī)學研究者,沒有親身上陣驗證冷門知識的奉獻精神。
目光又落在了主頁面上。
經(jīng)過了數(shù)百年的發(fā)展,再加上豐富的礦產(chǎn)資源,蘭爾維爾星域雖然地處偏遠,但繁華程度只略遜于中央星域,網(wǎng)絡上的相關資訊很多。
唐簌一口氣看完了七十幾篇政經(jīng)板塊的老新聞和民間消息。
讀完這些,她才大致理解唐凌在通訊中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蘭爾維爾的星域理事官并不是正常輪換。
上一任星域理事官西索爾·洛佩拉出身于蘭爾維爾的古老家族,是參與壟斷蘭爾維爾權力的少數(shù)幾個家族的領頭羊,地位非常穩(wěn)固。
西索爾在任期滿時參與選舉,理所當然以全票當選,選舉結(jié)束的第二天,會議廳里就布置好了就職演說的場地。
然后,在他踏上演說臺時,洛佩拉家族爆發(fā)了極為惡劣的丑聞。
唐簌低聲念出那個編號:“S318-01?”
她知道這起案件。
318是發(fā)生年份,01是年度案件序號,前綴S則表示這是全星際最嚴重的惡性案件之一。
那原本是一起珍稀鳥類走私案,后來演變?yōu)閷嶒炇也《拘孤妒录葌鞯街袠行堑臅r候,已經(jīng)變成了“洛佩拉家族惡意控制選票致數(shù)萬人死亡”的特大惡性案件,消息一經(jīng)放出就封鎖。
唐簌不清楚內(nèi)情,但記得這件事發(fā)生的那段時間,父親和姐姐都非常忙,接近半年的時間不在家中。
她看了眼時間,抓起終端給唐凌打全息電話。
唐凌目前工作的星域和法瑟有時差,鈴響三聲之后,她的身影才伴著臺燈的微光出現(xiàn)在全息投影中。
唐凌調(diào)亮臺燈,看了妹妹一眼,就屈起指節(jié)敲敲桌面:“我這里沒有外人。”
唐簌立刻開口說道:“我想知道S318-01的具體情況,如果這不是機密。”
“S318-01?”唐凌幾乎沒花多少時間思索,就問,“你在查葉家的事情?”
唐簌:“嗯,這是秘密嗎?”
“不是。”唐凌說,“但也不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情。”
“簡單來說,蘭爾維爾理事局試圖通過減少人口來減輕政府壓力——他們曾經(jīng)也干過囚禁機械師、奴役礦工的事,想出這樣的操作也并不奇怪。”
唐凌看著投射在指尖的燈光,說:“他們原本只想用病毒清除一些非勞動力,但是因為控制不當,最后的死亡人數(shù)接近八十二萬,全部集中在主星。”
她低著頭,五官隱藏在陰影當中,氣質(zhì)里有些略顯晦暗的冷靜。唐簌設想過很多情況,但沒有猜到這起惡性案件竟然真的能夠惡劣到這種程度,驚駭?shù)乇牬罅搜劬Γ靡粫䞍翰畔肫鹨獑柕氖虑椤?br />
“那,這件事情……”她腦海中閃過葉韶青的面孔,問道,“葉家也參與了嗎?”
唐凌并未給出明確的回答,只說:“我們沒有找到證據(jù)。”
她隨即又道:“就算找到證據(jù),在當時的作用也不大,蘭爾維爾的局勢太亂,只有葉家的威望足夠接任理事官,他們不可能是主謀,并且也給出了幾個人承擔責任。”
“為了讓蘭爾維爾盡快平穩(wěn)下來,法瑟不得不同意讓葉家接任,否則,居民需要面對的就不只是病毒了,強行徹查很可能會引起戰(zhàn)爭。”
唐簌不知該說些什么,目光無著落的盯著一片燈影,震驚、憤怒與哀傷的情緒在心中交錯著涌起。
這時,唐凌又開口說道:“我不讓你和葉家的人來往,也是有原因的。”
“我們最近得知,他們對機械融合非常有興趣。”
第28章
岑默敏銳地察覺到, 隊內(nèi)的氣氛有一點奇怪。
盡管表面上,大家都在按部就班的訓練、收集信息、討論戰(zhàn)術,難得的休息時間里,仍然在桌邊圍坐成一圈閑聊,該說說該笑笑……但是,他仍然覺得有哪里不對。
晚上的訓練結(jié)束后, 幾人又聚在一起復盤。
岑默狐疑地打量著每一個人。
他試圖從隊友的神情中找出不對勁的原因。
周榛正在和凱絲一起觀看剛才的訓練錄像,就其中的一個操作激烈地討論著,兩個人的語氣都很急促,如果被外人看見,可能會以為她們正在吵架。
但岑默知道這是正常狀態(tài)。
他又看向另一邊。
唐簌沒有過多參與復盤,正在旁邊修補著一塊破損的機械零件,手掌長度的小錘子敲在金屬上,發(fā)出叮咚如風鈴的響聲。
這聲音在訓練室里回蕩著,是絕佳的伴奏。
岑默盯著她看了足足一分鐘。
但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
岑默卻沒有立刻轉(zhuǎn)開視線, 而是不死心地又觀察了好一會兒。
他其實是覺得唐簌有一點兒異常的。
因為工作對專注度和操作水平要求很高,機械師們在工作時基本上都非常認真,基本上不會被外部情況影響, 即使是久經(jīng)訓練的戰(zhàn)地機械師, 有時也會因為太入神而遭到襲擊。
唐簌就是這樣。
工作中,注意力簡直集中到了可怕的程度。
剛開始賽訓時, 為了降低她高得離譜的專注度,全隊想了很多辦法,但始終收效甚微,最后干脆決定放棄干擾唐簌, 直接在戰(zhàn)局中加強對機械師的保護。
但是今天,岑默在觀察各個隊員的時候, 已經(jīng)有好幾次注意到,唐簌在訓練中輕微走神了。
盡管只是一瞬的恍惚,但也足夠令人驚訝。
就像是被什么事困擾著一樣。
岑默仔細琢磨了一陣,覺得不能對機械師可能存在的煩惱或者心理問題視而不見,于是站起身準備靠過去問問。
他從半米高的看臺上跳了下來,正要往修理臺的方向走,忽然感到颼颼的涼意。
回頭一看,江遇莫名其妙甩給他一記眼刀,背著光的眼珠烏漆漆的,連人影都映不出來。
見岑默看過來,他的眼神更加不善,指尖煩躁地點了兩下桌面。
岑默猶豫一瞬,當沒看見。
反正自從聯(lián)賽開始,江遇幾乎每天都很異常,情緒像萬花筒一樣瘋狂旋轉(zhuǎn),估計已經(jīng)異常成習慣了,現(xiàn)在情況緊急,先不管他。
他按原計劃走到修理臺旁邊。
唐簌還在處理著那個零件,但一感受到有人靠近,就將手上的東西放了下來,轉(zhuǎn)頭朝這邊看。
岑默越發(fā)覺得自己找對了問題所在。
放在往常,除非他把眼睛貼在唐簌手上,否則她絕不會注意到身邊多了個人。
“咳咳,那個,稍微打擾你一下。”岑默清了清嗓子,剛說完開場白,又迅速地壓低了聲音,“就是,你最近……”
唐簌看著他,褐色眼睛清亮的像葡萄仁,和平常一模一樣。
岑默剛和她對上視線,就感覺自己多半是猜錯了,但是……來都來了。
他又咳了一聲,做賊似地看了幾眼其他隊友,硬著頭皮把后半句話問完了:“有遇到什么……不同尋常的情況嗎?”
岑默已經(jīng)基本確定自己弄錯了,只打算走個形式,把這份關心傳遞到底。
但他話音剛落,就看見唐簌似乎思索了一瞬,竟然點了點頭。
岑默一下子有點收不住聲,驚訝地說:“真的有嗎?”
唐簌微微歪頭,手指點了點下巴,又輕輕戳了下自己的臉頰,很肯定地說:“有的,我遇到了一點小麻煩呢。”
岑默雖然驚訝,還是很快挺了挺胸,做出一副可靠的模樣來:“具體是什么樣的麻煩?只要我有辦法,一定幫你解決。”
唐簌于是很直接地說:“我好像把江遇惹生氣了。”
岑默:“!”
他萬萬沒想到會聽見這樣的答案。
大腦宕機了足足十秒之后,岑默張開嘴,發(fā)出了此時內(nèi)心的唯一想法:“啊?”
“是真的哦。”唐簌很苦惱地說,“我已經(jīng)想過好幾個辦法了,不過都沒什么作用。”
她充滿希冀地看著岑默:“你覺得我應該怎么做?”
岑默:“……”
這真的超出他的知識范圍了。
“……是什么程度的生氣?”岑默艱難地提供建議,“我覺得有可能是你誤會了,江遇他……別看他脾氣那么差,呃,但他其實很少真的生氣,總之,可能……”
他盡力思考著這個問題,感覺無數(shù)個念頭在腦子里瘋狂碰撞,始終抓不住任何有用的句子。
但唐簌認真考慮了他的話,繼而搖了搖頭:“不是誤解,他確實很生氣。”
岑默這下真的陷入了沉默。
唐簌仍然在認真地思考,眼睛隔幾秒才緩慢地眨一下,在陽光下,她的皮膚白皙柔軟,栗棕色卷發(fā)泛著淺淺的金光,像一個過分精致天真的娃娃。
……實在很難想象,一個可愛成這樣的Alpha到底要如何惹人生氣。
岑默:“具體是,大概是因為什么事情?”
唐簌當然沒法向他講出實情。
保護隱私還是很重要的。
她想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的說:“因為一些情感上的沖突。”
岑默:“……?”
但他只困惑了一瞬間,就立刻想起發(fā)生在切瑟西軍校上的慘案,頓時精神起來。
那種事情絕對、絕對、絕對不可以啊!
打出那樣的比賽真不如原地退學算了。
岑默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再次思考了一遍唐簌的問題,根據(jù)幾乎為零的既往經(jīng)驗,謹慎的提出建議:“是哪種類型的情感沖突呢?江遇他的生氣指數(shù)是多少?是誰的錯?”
唐簌跳過了第一個問題,又仔細衡量了一下第二個,回答道:“我覺得生氣程度已經(jīng)超過百分之九十了哦,唔,應該是我的錯吧。”
岑默再次沉默。
可是你看起來真的很平靜啊。
唐簌問:“我該怎么做?”
“稍微哄一下……吧?”岑默用僅有的知識思考著超綱的問題,最終只能給出鼓勵,“他不是很記仇的人,按理來說,只要不是原則性的錯誤,應該很快就會原諒你了。”
唐簌陷入思考。
沒等她再次開口提出后續(xù)疑惑,訓練室門口突然傳來砰的一響。
下一秒,門唰得打開,許久未見的菲麗絲舉著終端跑了進來。
“你們終端全關機了嗎?怎么全打不通?”她先是抱怨了一句,又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那天的襲擊事件有結(jié)果了!”
室內(nèi)幾人的目光瞬間都聚在了她身上。
“剛才在訓練,終端都鎖起來了。”唐簌和菲麗絲最熟,率先問道,“是什么結(jié)果?”
菲麗絲晃了晃終端:“這件事和菲爾加諾有關系!”
所有人都同時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論壇都炸鍋了,你們居然完全不知道嗎?”菲麗絲激動地說,“那個Omega女孩,姓池的那個,是林奇教授的女兒。”
岑默直接跳了起來:“啊?”
林奇教授是菲爾加諾醫(yī)學院的副院長,專攻信息素方向,教學水平很高,常年在“最受學生歡迎”的教師榜單上名列前茅。
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岑默:“怎么會這么巧,那林奇教授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
菲麗絲聽見這句話,飛快地搖了搖頭,但是因為太驚訝,一時間沒有立刻組織好語言。
江遇替她說出了想說的話:“這是針對性襲擊?”
菲麗絲點頭如搗蒜。
“讓我好好想想……這件事,聽說和林奇教授現(xiàn)在在做的研究有關系,可能是一項有點爭議的研究吧。”她說,“一些極端分子襲擊了他的女兒,以示警告。”
凱絲:“可是,可是聯(lián)賽的安保是由軍部負責的,按理來說,不應該會有這種情況。”
菲麗絲伸出食指,指了指天花板,神神秘秘地說:“所以,現(xiàn)在他們都猜測這是兩方勢力的斗爭,那些被抓住的那些人說這只是計劃的第一步,后續(xù)很可能還有第二輪襲擊。”
她扁了扁嘴:“到時候肯定會針對菲爾加諾的,唉,我看我還是退賽好了,今年怎么這么難?”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只有凱絲還輕聲細語地安慰著菲麗絲。
“總之,你們一定要注意安全。”菲麗絲趕著向其他隊伍傳遞消息,匆匆地說,“千萬不要單獨行動。”
她又像陣風似的跑走了。
留在訓練室里的幾人都陷入了沉思。
岑默已經(jīng)忘了剛才討論的話題,說道:“這,反正,前有狼后有虎,走一步看一步吧。”
周榛倒是非常冷靜,看向唐簌:“你是不是等會兒還要去一趟機械師協(xié)會?”
唐簌點了點頭:“對。”
機械師協(xié)會這幾天沒有什么官方的安排,她這次過去,純粹是因為自己的事情。
——昨天匆匆忙忙領到的那枚機械眼,雖然現(xiàn)在還安靜的躺在工具箱里,沒有派上用場,但因為是貴重物品,還是需要去協(xié)會再做一次現(xiàn)場登記。
周榛的目光在隊友中輕飄飄的掃了一下,用很隨意的語調(diào)說:“那正好讓江遇陪你去吧,為了安全。”
唐簌:“誒?”
她知道這是最妥帖的安排,但是江遇畢竟還處在炸毛狀態(tài)中,不管這么想,都覺得現(xiàn)在最好還是不要扒拉他。
但未等唐簌出聲拒絕,江遇就站了起來,抓起了桌上的半指手套。
他還是看也不看她,目光甚至不朝這邊轉(zhuǎn)一下,明顯仍在生氣,卻很干脆的說:“可以。”
唐簌卻感到有點猶豫,沒有立刻回答,但周榛這時悄悄朝她使了個眼色,替她決定道:“那你們現(xiàn)在就過去吧,早去早回,太晚了更不安全。”
就這樣,唐簌在茫然中被周榛推出了訓練室。
直到已經(jīng)在懸浮車中坐了下來,她還有點不在狀態(tài),眨著眼思索現(xiàn)狀。
江遇坐在她旁邊,神情依然相當冷漠,正側(cè)頭看著窗外飛速閃過的諸多景色,周身氣壓很低。
兩人沉默了七八分鐘,路程過半時,唐簌終于試探著問:“你還在生氣嗎?”
江遇冷冷地哼了一聲。
他面無表情,整個人冷淡得要命,側(cè)臉的線條因為冷淡而顯得更加鋒利了,薄唇緊抿,只有睫毛仍然彎軟的垂著。
唐簌:“……”
好難哄。
無從下手。
她又默默地坐了回去,裝作自己沒有問過這句話。
江遇捏緊了手指,頓時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生氣程度又往上跳了一大截。
這家伙到現(xiàn)在甚至都不知道他為什么生氣!
他決定今天都不再和唐簌說一句話。
太生氣了!絕不會原諒她!
五分鐘后,機械師協(xié)會的正門,不知第幾次出現(xiàn)在了唐簌面前。
她熟門熟路地走到大廳,在自助終端上核驗好生物信息,開始填寫電子表單。
在走書面流程的同時,唐簌又從手提箱里拿出機械眼,放進了終端側(cè)面的掃描小格子里。
江遇盯著這枚水藍色的眼睛,神情終于波動了一下。
昨天中午,唐簌把他領進房間后,就滿臉興奮地去折騰她的工具箱,最后,確實把這個東西找了出來。
只是還沒有說明具體情況,事情就轉(zhuǎn)向了另一個方向。
江遇盯了一會兒,終于沒按住好奇心,問道:“你昨天要給我看的就是這個?”
安靜了一路的人突然說話,唐簌被嚇了一跳,落在屏幕上的筆畫跟著扭了一下。
她低頭擦掉錯誤的文字,說道:“嗯,是的,這是給你的禮物。”
江遇顯然沒料想到這個回答,深黑色的眼睛連眨兩下,才強作鎮(zhèn)定地問:“給我的禮物?為什么?”
他感覺思緒又飛快地變成了漿糊。
有點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這是禮物。”唐簌放下了手里的電子筆,認認真真地看著他說道,“因為我覺得你戴這個會很好看。”
江遇已經(jīng)感覺有點聽不清她的聲音了。
他感覺耳朵尖都飛快地熱了起來,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好、好看?”
唐簌神情自若地點頭:“嗯。”
似乎是為了證明這個觀點,她放下電子筆,把那個機械眼拿出來,隔空在江遇臉上比劃了一下。
她的語氣非常認真:“你看,這樣放著的話……”
“我覺得會非常漂亮。”
第29章
江遇正緊緊抓著那個透明存儲盒。
一分鐘前,唐簌說完那兩句話之后,也不管傾聽的人是什么反應,就自顧自地重新低頭填表,絲毫不在意自己剛剛說出了怎樣驚人的句子。
直到走完全部書面流程,將機械眼從掃描區(qū)取出時,她盯著想了一會兒,才又開了口。
“嗯, 先把它給你吧。”
“什……”
江遇剛吐出一個字, 就感到手指被捏了捏, 一個冰涼的方形物品被塞進了手心。
他低下頭,看見機械眼在盒子里發(fā)出微藍的閃光。
唐簌用食指隔空點了點, 又說了一遍:“先放在你這里好了,等到……”
她想了想,微彎著眼睛笑起來:“等到你的心情好一點,再拿來用吧。”
江遇遲緩地抬眸,目光剛對上那雙笑盈盈的褐色眼睛,就像被灼傷似的匆匆移開了,與此同時,他收緊手指,將存儲盒更深地藏進了手心。
在腦海中盤旋的怒火與委屈像玻璃一樣破碎了,又迅速地融化成透明的水汽, 在不知不覺中完全流逝了。
江遇抓不住憤怒的尾巴,只能勉力壓下上揚的唇角,故作冷淡地嗯了一聲。
唐簌眼中浮現(xiàn)出更深的笑意。
不過她沒有再調(diào)侃。
這周正好也是正式機械師年度核定的時間,天色雖晚, 協(xié)會中仍然有不少人,大廳四通八達, 每條走廊都正有人出入,細碎的交談聲與室內(nèi)噴泉的流水聲交織在一起。
每位正式機械師胸前都佩戴著齒輪形狀的資格徽章,純金質(zhì)地,邊沿鑲嵌著細小的透明寶石。
室內(nèi)不算明亮,寶石的反光顯得太璀璨,讓人忍不住細看。
就在這個時候,唐簌被一位從右方通道里走出來的機械師叫住了。
那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佩戴著一頂優(yōu)雅的棕色小帽,頭發(fā)花白,精神矍鑠,一見到她就和藹地笑了起來。
唐簌停下了腳步,禮貌道:“沃爾斯先生。”
沃爾斯是機械師協(xié)會的七位副會長之一,負責管理法蘭卡星域與玻希尼星域的分會事務,菲爾加諾的資格考核工作全部歸他審核。
他也是少數(shù)幾個知道唐簌考核設計具體內(nèi)容的人。
沃爾斯笑瞇瞇地向他們點點頭,朝唐簌問道:“資格考核準備的怎么樣啦?”
“正在做最后的完善。”唐簌沒有提起尚未解決的困擾,只是輕巧地帶過了,“還需要一點時間。”沃爾斯:“有把握嗎?”
唐簌沒有給確切的回答,誠懇地說:“我會盡力。”
大概是看出她不愿意多談這件事,沃爾斯沒有追問下去,只簡單與他們聊了些聯(lián)賽相關的事情,又鼓勵了兩句。
臨道別時,唐簌隨口關心道:“您今天是來主持年度核定的嗎?”
沃爾斯卻搖了搖頭。
“只許你們參加聯(lián)賽,就不讓我們這些老家伙來玩玩啦?”他笑著攤開手,雪白的胡須翹了一下,“我來給北區(qū)的幾個學校做指導,這次可是菲爾加諾的對手。”
唐簌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隨即也笑道:“那一定會是強勁的對手。”
“北區(qū)也有幾個很優(yōu)秀的學生。”沃爾斯看了一眼走廊,說道,“他們都知道你,如果愿意,可以在這里等等,互相認識認識。”
說完,他微微地點了點頭,離開了協(xié)會正廳。
江遇也看向走廊,不知怎么,他忽然有一種不大好的預感,問道:“你要等嗎?”
唐簌對廣交朋友這件事的熱情不高,但出于對沃爾斯的尊敬,放棄了轉(zhuǎn)身就走的念頭:“稍微等一下吧。”
說著說著,沃爾斯剛才的話又在她的腦海里閃了一下。
北區(qū)的幾個軍校?
那其中不就有……葉韶青所在的西明軍校嗎?
自從昨天從唐凌口中得知蘭爾維爾的往事之后,她對整個蘭爾維爾星域理事局的印象都差到極點,如無必要,并不想再有更多的來往。
唐簌當即改口道:“不,我們先……”
她剛說完半句話,一抬眸,卻對上了一雙淺灰色的眼睛。
幾步外,葉韶青和幾個機械師一起朝她走了過來,眼眸微瞇,臉上是輕緩的淺笑:“好巧。”
唐簌感到了一絲無奈。
與此同時,江遇的神情驟然變得陰郁。
在機械師協(xié)會常年不散的金屬與熏香的氣味當中,他察覺到了一絲格外清晰的晚香玉花香。
他的目光愈加幽深,涌起敵意。
但是葉韶青這一次卻沒有過多糾纏,仿佛特意走過來僅僅是為了打個招呼而已。
略微寒暄了兩句,他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唐簌有些意外,但也松了口氣。
沒有遇到麻煩的事,實在是太好了。
唐簌這樣想著,正準備叫上江遇一起回去,卻發(fā)現(xiàn)他竟然還盯著葉韶青離去的方向。
而且,是一副狼犬般的兇狠神色。
另一邊,葉韶青和同校的兩個機械師道了別,沒有立刻離開協(xié)會,而是從側(cè)門繞回來,走進了一間狹小的休息室。
他隨手帶上門,打開了口袋里的微型信號過濾儀。
終端上有一條未接的全息電話,他轉(zhuǎn)成語音,回撥過去。
鈴聲響起,接著是接聽的提示音。
沒等對面出聲,葉韶青就說道:“我還需要時間,唐家在防備我們。”
數(shù)秒后,內(nèi)嵌式耳機里,響起蘭爾維爾現(xiàn)任理事官葉啟的聲音。
葉啟的語氣陰鷙:“那么一個小丫頭,你還要耽誤多久?”
聽見這話,葉韶青厭煩地皺起眉,隨手將終端的聲音調(diào)低,直到幾乎聽不見葉啟的聲音時,神情才稍微變好。
“您以為唐家是能隨便處理的小角色嗎?唐簌如果出事,他們絕不會輕易揭過,那時候才是全完了。”
內(nèi)嵌式耳機里響起窸窣的說話聲,音量太低,像蚊蟲的嗡鳴。
葉韶青將耳機取了下來。
耳畔的聲音消失了,空氣安靜下來,但他仍能想象出葉啟在通訊那頭發(fā)怒的模樣。
多么無用的憤怒。
“永遠別輕舉妄動,這里不是蘭爾維爾。”葉韶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輕柔地說,“父親,您難道還在做一手遮天的美夢?”
“真是蠢貨。”
第30章
回去的路上, 兩人都陷入了沉思。
唐簌望著懸浮車外快速流動的景色,又想起了從姐姐口中聽來的消息。
“葉家最近對機械融合很感興趣。”
……那是什么意思?
機械融合是近十年內(nèi)才趨于成熟的新技術,盡管還遠沒到能在民間廣泛推行的程度,但所有的官方部門——軍部、科研總局、星域理事局等等——都已經(jīng)將機械融合提上了研究的第一梯隊。
葉家,不,蘭爾維爾星域理事局對機械融合感興趣, 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
可是, 如果說葉韶青是為此接近她, 好像也有點太奇怪了。
難道他們在全星際都找不到一個可用的機械師嗎?
假如說,是為了什么特殊的技術或者資源……
那樣的話……
唐簌不再看著窗外,收回目光,垂下了眼睛。
在同層次的機械師當中,她不是以創(chuàng)新聞名的類型,一直以來,做的都是改良與修復的工作。
獨一無二的東西, 只有一件。
那枚為了資格考核而設計的、能夠降低機械融合門檻的芯片。
但那不是機密,她沒打算私藏,只要通過最后一輪測試, 得到所需的數(shù)據(jù)并確認安全性, 就可以向外公布、投入使用。
一旦公布,那么最遲三天,全星際的理事局都能拿到這項技術。
這沒有什么需要刻意謀劃的必要。
唐簌思索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可能弄錯了方向。
她不再想了,將目光轉(zhuǎn)向懸浮車內(nèi)。
另一側(cè),江遇此刻在思考的問題, 則完全在相反的方向。
某些無邏輯、情緒化的想法。
夜幕已經(jīng)降臨,城市的燈光和星光一起從窗外流入車內(nèi), 照在江遇的側(cè)臉上,光線溫和,襯得他的神情也更加柔軟,只是那雙深黑色的眼睛當中涌動的,仍是骨刺般尖銳又劇烈的情緒。
唐簌的目光折轉(zhuǎn)過來,他察覺到了,也緩緩抬起眼眸。
“那就是葉韶青?”
江遇終于沒忍住,低聲問出這個答案已顯而易見的問題。
與此同時,他在腦海里不斷勾勒著剛才的情景。
那是個長相還過得去的Omega,可是又如何呢?
性格虛偽,作態(tài)扭捏,至于其他方面……
哼。
從機械師協(xié)會離開后,他就注意到唐簌有些心不在焉,盯著窗外發(fā)呆,明顯在想著什么事情。
更壞的情況是在想著什么人——但江遇不想去肯定這種可能性。
“唔……是的。”
唐簌本來已經(jīng)沒有再思考這件事情,但聽見葉韶青的名字,剛剛得出的諸多結(jié)論又在腦海中閃現(xiàn)了一下,她停頓片刻,才回答了江遇的問題。
這令她看起來更像有點魂不守舍了。
江遇也越發(fā)感到,繚亂的情緒將理智慢慢遮蔽。
他的眉毛因為煩躁而微微下壓,低垂的長睫遮住瞳仁,牙齒在下唇上用力咬了一下。
但聲音因為強壓著,聽起來倒還是很冷靜:“所以,你很在意他?”
唐簌驚訝地咦了一聲,圓圓的杏眼連續(xù)眨了好幾次。
她實在不知道為什么江遇會突然說出這個問題,猶豫了片刻,才斟酌著問:“你怎么會這么想?”
這本是客觀的疑問。
但在情緒不穩(wěn)的聽者耳中,卻更像是一個默認之下的反問。
江遇緊緊盯著她,深黑瞳仁如凍結(jié)的寶石,折射著冰冷的光,但又仿佛下一秒就會從中碎裂,溢出淚水。
他抬高了聲音:“ Omega就那么好嗎?!”
唐簌:“……嗯?”
怎么感覺,這段對話又朝著無法理解的方向狂奔而去了。
江遇仍憤憤地盯著她,睫毛發(fā)起抖來,盈滿怒氣的眼瞳深處,似乎又有一絲逐漸涌起的委屈。
他的眼睛微微地泛起紅來。
木質(zhì)玫瑰的香氣,淚水一般從腺體中涌出。
香味很快漫過鼻尖,唐簌下意識皺了皺鼻子,疑惑地偏開頭。
為什么這次的信息素,聞起來,好像是苦的?
苦澀又辛辣的香氣。
不太喜歡。
唐簌連眉毛都擰了起來。
線條柔和又略顯圓潤的臉頰上,第一次露出了鄭重其事的嚴肅表情。
江遇也注意到了唐簌忽然變化的神情,愣了會兒,才意識到這是因為他的信息素。
他緊緊咬著牙齒,連呼吸都急促起來,眼圈飛快地紅起來,下睫毛被碎鉆般的細小淚珠打濕。
但是沒等他說些什么,唐簌忽然貼近過來,向前傾身,一下子將兩人的距離縮減到僅僅十厘米。
栗棕色短卷發(fā)近在眼前,柔軟的發(fā)尾甚至垂在了江遇的鎖骨上,輕輕晃動著,帶起一串令人顫栗的癢意。
江遇一瞬間大腦空白。
他緊張得想要屏住呼吸,但是濕潤的、略帶甜味的水汽信息素從栗色發(fā)絲上浮現(xiàn)出來,像在身旁跳舞的透明小精靈。
久違的霧氣又浮上眼眶。
江遇無意識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反而放輕了呼吸。
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感到視野又漸漸變得朦朧,水汽將思緒完全浸濕。
甜味侵入靈魂深處。
而唐簌還在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用一副研究機械時才有的專注神情,仿佛面前是某個超乎意料的復雜課題。
唐簌認真地問:“你不高興嗎?為什么?”
江遇沒有回答,他用全部的精力全在克制自己閉上眼睛,并能感到耳朵像灼燒一樣發(fā)起燙來。
距離實在太近,兩人呼吸的熱氣都交纏在一起,玫瑰花的香氣被水汽稀釋,苦澀感漸漸消退了,花香又回歸了它本來的氣味。
慢慢地,甚至變得有一點甜。
唐簌察覺到了這一點,又略感疑惑地問:“咦……你的心情好像又變好了一點?”
她不大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但看著那些柔軟的睫毛漸漸濕透,于是伸出手,想要替他擦掉那些淚水。
江遇垂眸,在模糊的視野中,看見她的手指不斷貼近。
那是十分溫柔的動作。
僅僅看著,就讓人感覺委屈又涌上心頭,澀的發(fā)酸。
江遇凝視著那只白皙柔軟的手,某種沖動忽然難以克制的爆發(fā)了。
他張開嘴,用銳利的牙齒咬住了近在眼前的手指。
疼痛感刺入神經(jīng)。
這感覺盡管來的突然,但并沒有多疼,就像未經(jīng)訓練的小奶貓一樣,用乳牙咬著主人的手指,松嘴之后,只有淺淺的牙印,不會破皮也不會流血。
唐簌高中時住在姐姐家里,接生過一窩小奶貓,把它們帶到接近五個月大,才陸續(xù)被唐凌的各個朋友領走。
那時候她忙著準備軍校聯(lián)考和機械工程學院的單設考試,學業(yè)繁重,唯一的娛樂就是這群小貓,直到如今,對那段時間的印象也非常深刻。
某些反應,幾乎已經(jīng)刻在腦海里了。
如同天生的條件反射。
細微痛感傳入神經(jīng)的那個瞬間,唐簌下意識地順勢按住了江遇的牙齒,迫使他張開嘴,另一只手快速抬起,抓住他的后脖頸。
這一套動作結(jié)束,兩人同時愣住了。
江遇錯愕地睜大了眼睛,深黑色的眼睛被茫然填滿,當真與小動物有了幾分相似。
水潤潤的,幾乎有點可愛了。
唐簌停頓了足有五秒,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些什么,默默松開了手,裝作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
糟糕。
下意識的,就用訓貓的方法來對待他了。
唐簌有點心虛地放下雙手,背到了身后。
不等江遇反應過來,她就快速地說道:“抱歉,剛剛是意外,一時沖動……總之、總之你……”
卡住了。
唐簌干脆放棄了后半句話,為了掩飾心虛,她輕輕咳了一聲,一副什么都沒有說過的模樣,拉開了距離,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回了原處。
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別緊張。
都是錯覺。
唐簌默默自我催眠。
好在,江遇并沒有注意到她的不自然。
被微涼的手指抓住牙齒、按住后頸的感覺仍然鮮明的存在著,被觸碰過的地方都發(fā)起燙來。
Alpha的腺體,雖然遠不如Omega的敏感,那一塊皮膚用肉眼看也無法分辨,但它確實存在,而且可以被觸碰到。
被用力按住的感覺,和被輕輕咬住沒有太大區(qū)別。
燙得發(fā)疼。
江遇終于垂下頭,閉上了眼睛,睫毛顫抖著。
玫瑰花香不受控制地涌出,在狹小的空間里流動,迅速變得馥郁起來。
甜得幾乎有點膩了。
唐簌瞄了一眼控制面板上的空氣循環(huán)開關。
理智上來說,她確信現(xiàn)在的信息素濃度很需要處理一下,但是直覺告訴她,如果真的這么做了,剛才的努力會功虧一簣。
……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努力了什么。
但是被貓咬總是不好的事。
唐簌忍住了按下按鈕的沖動。
反正她離易感期還有很久,今天為了訓練,也吃過強效抑制藥片了。
而且,或許是契合反應的原因,和這么濃郁的Alph息素共處一室,她并沒有感覺到任何類似暴躁、厭惡、心煩意亂的情緒。
完全可以忍受。
甚至可以說,實際情況跟“忍受”這個詞語都不沾邊。
就像跟滿室鮮花共處一樣。
誰會討厭玫瑰呢?
唐簌輕輕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