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快到目的地時, 唐簌還是打開了懸浮車內的空氣循環系統。
木質玫瑰香幾乎滿溢出來,緩緩地浮動,比糖漿還甜。
這里如果有運行著的信息素濃度監測儀,大概立刻會發出響徹中樞星的尖銳警報。
唐簌將手指伸進衣袋,捏住一個比指甲蓋還小一圈兒的信號干擾器,默默把干擾等級拉高了一級。
幸好早有準備。
從認識江遇到現在, 這已經是她第二次對信息素監測儀器做手腳了。
總覺得, 事情的走向越來越奇怪了。
快到聯賽場館時,唐簌本來想把干擾器放回隨身的手提箱里,但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把它重新放回了衣袋里。
……也許還有用得上的時候。
時間已近九點, 賽區開始進行夜間管控,安保人員幾乎都下班了,門禁系統的權限被完全移交給智能機械。
外來車輛只能停在離賽區數百米的空中駐車點,下車之后, 要走一段路,再通過嚴格的生物信息識別,才能進入居住區。
襲擊案件已經由軍部通報, 各學校的帶隊老師也反復強調過要注意安全, 但學生們還是照常往外跑,駐車點里停了一片懸浮車。
透過車窗,唐簌看見好幾個學生結伴走出窄道,將要走到這附近了。
她按在車門上的手指又收了回來。
空氣置換系統還在輕微嗡鳴著,涌動著的玫瑰花香逐漸平息,略帶清香的新鮮空氣取代了信息素的位置。
唐簌動了下鼻子, 沒分辨出任何殘留的花香味。
但她仍然沒有立刻打開車門。
在玫瑰花香中泡了太長時間,唐簌現在已經不是很能信任自己的嗅覺, 懷疑這都是麻木之下的誤判。
可是,也不能打開信息素濃度監測儀。
江遇則默不作聲地低著頭。
鴉羽般的頭發垂在臉頰旁,將神情完全遮住,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此刻搭在膝上,正略微用力地攥著衣擺。
他顯然正被某些情緒所困擾,整個人都緊繃著。
起先,唐簌不太明白事情怎么會發展到這種地步,被玫瑰香包圍住的時候,也感覺十分茫然。
但她很快就學會了舉一反三。
不論正確與否,總之,只要把養貓的經驗套在江遇身上,唐簌就感覺思路清晰了很多。
比如說,這種情況,或許就是貓咪的應激?
她頓時就理解了現狀。
“你現在,感覺好一些了嗎?”
唐簌回憶著過往的養貓經驗,將車內的光線調暗,輕聲細語地問著。
一聽到她的聲音,江遇就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手指倏然收緊,將衣擺攥出深深的褶皺。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的放松下來。
后頸那里的皮膚,被觸碰過的地方,還在一陣一陣的發燙。
江遇從來不知道,自己竟然會敏感到如此地步。
他抬起眼眸,就看見唐簌的臉龐仍然近在咫尺,褐色的眼睛平靜溫和,除了微微的擔憂之外,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波動。
在脾氣普遍不大好的Alpha當中,她顯得格外溫柔。
但在溫柔的人里,她又是太過冷漠的那個。
一視同仁的溫柔。
這實在太、太讓人……
江遇咬著下唇,被刻意放松的指節漫過一陣輕微的痙攣,他感覺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對于懷有愛意的人,這樣的性格,實在是太惡劣,也太殘忍了。
她或許也有焦急,有擔憂,但是這些情緒始終保持在平穩的限度內,不會占據多少精力,只是所有尋常小事中的一件。
而自己如此失態。
這太不公平了。
江遇別開了臉。
在失望和痛苦燒到極點的時候,一絲惱怒從中浮現出來,脖頸都染上憤怒的紅暈。
他開始生氣了。
生氣的同時,還很想掉眼淚。
這時,唐簌又問了一遍:“感覺還好嗎?”
江遇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冷淡地嗯了一聲之后,伸手點了點車門上的開啟旋鈕。
他故作鎮定,準備先行下車。
總之,不能只有他一個人如此被情緒困擾,先晾一晾唐簌,其他的事情之后再說。
她總不會真的完全不在意吧。
怎么會連一絲情緒波動都沒有?
契合反應。
如此稀少,如此罕見的生理現象,難道不正說明他們天生就會互相吸引嗎?
車門緩緩打開。
冰涼的夜風迎面而來。
和風同行的,是一些張揚的交談聲,伴著夸張的笑和得意的吹噓。
“是啊,下一場……菲爾加諾,他們……”
“哈哈,那豈不是……”
江遇的思緒還很混沌,但不影響他的反應力,在聽見菲爾加諾這個詞的時候,他往車外探身的動作就猛地頓住了,下一秒,車門被重新關上。
唐簌也聽見了這些話。
透過單向玻璃,她聚起視線,仔細的觀察著。
那幾個學生聊到興起,不但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反而停了下來,勾肩搭背的嬉笑著。
他們的衣襟上,都佩戴著一枚格外奪目的鉆石;。
與正式機械師的徽章相比,簡直像是珠寶拍賣會上的展品。
芝德軍校的學生。
江遇暫時把私事放在一邊,眉毛壓低,眼睛也微微地瞇起來,緊緊注視著這群人。
像一只正在蹲守獵物的貓科動物。
唐簌打量了他幾秒,興致盎然地彎眸微笑,再次堅定了自己的訓貓方案。
果然,多學點知識是有利的,總有一天會用上。
哪怕是在從未設想過的場合。
為了保護公民隱私,智能懸浮車的隔音等級是固定的,由車載系統控制,不能自行調整。
車門關上之后,外界的聲音頓時變得極為模糊,像打滿馬賽克的圖片。
江遇專心致志地讀著唇語。
忽然,一只微涼的手伸了過來,按在了他的肩膀上,緊接著,是帶著熱氣的發梢和皮膚。
江遇猛地轉頭。
車廂另一邊,唐簌正拿著一個不知名的小型儀器,快速地靠近車窗邊沿。
車廂本就偏矮,她有點兒困難的站起來,卷發快貼著車頂,上半身往前傾,身體幾乎和江遇靠在一起,右腿在車座上半跪著,膝蓋的骨頭頂住他的手指。
江遇一瞬間屏住了呼吸。
第32章
唐簌兩三下就撬開了車窗邊沿的電路裝置,將那個模樣簡單的小玩意兒插進去,又低頭在終端上輸了一串符號。
下一秒,懸浮車的隔音功能轉為單向, 分隔室內外的玻璃仿佛被撤去了,清晰的交談聲流入耳中。
“這種操作可行性不高吧。”
“怎么可能,裁判都……哎,裁判都說了!
這幾個芝德的學生似乎正在為什么事情爭執,見四周無人,干脆停在原地不走了,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
唐簌靜悄悄地靠在車窗邊,眼眸清亮, 像一只躲藏在樹洞里的小松鼠。
雖然偷聽他人對話不太好,但是,既然他們提到了菲爾加諾,那聽一下應該也沒有關系吧?
唐簌這樣想著,越發靠近了車窗,右手繞到江遇身后按住玻璃,上半身越發前傾,保持著身體的平衡。
前襟的裝飾帶散落下來,隨風晃動著,點綴的小齒輪互相碰撞,發出雨水滴落般的響聲。
無形的雨水徑直落在江遇的眼睛里,他輕微地瑟縮了一下,眼睫又顫抖起來。
哪怕完全沒有實際上的身體接觸,但這樣的姿勢, 簡直就像……
被她抱在懷中一樣。
江遇連耳朵尖都紅透了,車廂里明明溫度適宜, 卻緊張得全身發熱,連心跳都在一點點加快。
他有點兒惱怒地掐住了自己的手心,試圖平靜下來。
這家伙、唐簌,她……她根本沒有保持距離的意識嗎?
難道她和別人相處時也是這樣?
江遇擰著眉地回憶先前觀察到的情況,絲毫沒有意識到這樣的想法有多么不講道理。
兩個A之間,本來就用不著保持距離。
但他自顧自地想著,越想心情越差,在那根散落的裝飾帶再一次從眼前拂過時,盯著看了兩秒,伸手抓住了它。
“別離我……”
別離我這么近。
江遇想說。
可是剛吐出三個字,唐簌就猛地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微涼的手心貼著臉頰,略帶甜味的水汽又鉆入鼻腔。
“噓,別說話!
唐簌又輕又快地說著,聲音壓得非常低,像近在耳畔的私語。
她謹慎地看了眼窗外,低頭看著終端上的設備信息。
很好,還在正常運行。
這個小玩意兒是唐簌用邊角料隨手做的,連名字都沒有,目前的運行也很不穩定。
她原本想用它來微控對手戰隊機甲的操作系統,到了法瑟才知道,聯賽禁止使用一切規定外的機械手段。
——“我們辦的不是機械師技能競賽!”
總裁判瞪眼看著她的工具箱,如此說道。
唐簌只好把所有特意帶上的“小玩意兒”與“大家伙”們全留在住處,每天空著手到訓練場,通過重復性工作適應聯賽提供的一切物品。
除了一點兒她覺得能派上用場的小東西。
比如說信號干擾器……什么的。
雖然做的都是違紀行為。
話說回來,因為是臨時趕制的,這個小玩意兒的性能還不是特別靠得住,雖然設置了單向濾音,車內的聲音也有向外傳的風險。
如果引來不必要的關注,那就不好了。
唐簌一邊想著這些事情,一邊還要注意外面幾人的對話,一時分神,不小心加重了手上的力氣。
然后立刻就被咬了一口。
尖銳的牙齒陷入掌心,咬著軟肉扯動了一下,似乎猶嫌不夠,又在指骨上狠狠一磕。
這回真的有點疼,已經超過幼貓的范疇了。
唐簌吃驚的低下頭。
下一秒,江遇用力掙開了她的手,將臉扭向另一側。
長而卷的睫毛劃過掌心,飛快地眨動著,留下濕漉漉的水跡。
被咬的格外殷紅的薄唇,從視野里一閃而過。
唐簌下意識收回了手,立刻想出聲問怎么了,但是車外的幾人卻恰好說到了關鍵信息,她不得不凝神去聽。
“按計劃來就行,能出什么事?”
被圍在正中的一個男性Alpha不耐煩地推開同伴,嘖了一聲:“只要讓他們違規就行了,必須讓菲爾加諾知道惹上我們的代價,怕什么。”
他身旁的同伴也連聲附和:“是啊,查不出來的,誰不是正常打比賽?”
他們又爭執了幾句之后,似乎終于達成了共識,一齊離開了空中駐車點。
唐簌隔著車窗看著這伙人遠去,思忖片刻,才將插在懸浮車控制系統上的儀器拔了下來。
違規?
回想著不久前惡補過的聯賽規則,隱隱約約的,她對芝德軍校想做的事情有了個大致的猜測。
但如果只是這樣的話,等到賽場上再處理也來得及。
現在,更重要的,還是……
唐簌緊急回憶了一遍訓貓守則,躬下身,在昏沉的光線中,仔細觀察著這只壞脾氣小貓的神情。
江遇仍然側著臉看向窗外,但視線并不聚焦,只是虛浮著落在空中的某點,彎軟的長睫毛上,盡是細碎的淚珠,一眨眼就撲簌簌地往下落。
他緊緊抿著唇,眼眉的走勢向下,是一副惱怒的神情。
但是淚水還在不斷落下,眼尾的紅越發泛上來,又顯得十分脆弱。
在唐簌眼里,他完完全全就是一只伸著爪子虛張聲勢,卻還忍不住委屈著落淚的小貓。
她輕輕嘆了口氣。
這個時候,應該怎么做?
一直以來,唐簌都不太能夠處理這種復雜的情感狀況。
與她親近的人幾乎都知道這一點,或者說,都能看出來。
和研究機械時表現出的靈活不同,唐簌在與人相處時,反而會顯得有點“呆”。
當然,這是個好的意義上的形容。
她安安靜靜的,總顯得很乖巧,有時會后知后覺,有時會太過直率。
不過,這和情商之類的指標并無關系,單純是因為唐簌的大半精力都放在機械上,在與朋友相處的時候,下意識的會放松一些。
誰會在閑暇時間還像做題一樣研究生活呢?
朋友們對此并不在意。
他們常常說:“天才嘛,總是要有些古怪之處的,天才都是這樣,和其他人比起來,你已經正常得出奇了。”
所以直到現在,唐簌的性格仍然沒有任何改變。
只是在逐漸長大的過程中,她也稍微比從前變得圓滑了一點。
用溫和代替冷漠,用柔軟代替理性。
這些改變讓朋友們都覺得很舒適,也讓唐簌本人覺得很舒適。
至少總不會有人拽著她的衣領,搖著她的肩膀,嘶吼怒斥,非要得到一個較為劇烈的反應不可。
——但是現在有了。
如果江遇真的用怒氣、暴躁、吼叫來表露情緒,唐簌大概很早就會敬而遠之直接逃走了,她應對不了這些,也不想處于那樣的環境中。
可偏偏是相反的那一種。
掉著眼淚,縮進角落,默默地鬧脾氣。
多么可憐。
唐簌拿他沒辦法。
她嘆著氣,看了看那雙溢滿眼淚、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睛,終于抬起手,摸了摸那黑如鴉羽卻異常柔軟的頭發。
聲音也溫柔得像是嘆息。
“哪里來這么多的眼淚呀?”
唐簌的手指在江遇的頭發上稍稍停了一會兒,又順著臉頰漸漸下滑,替他擦拭著不斷淌落的淚水。
但她的動作越溫柔,江遇的眼淚流的越兇。
一開始,他的情緒并沒有發展到這種地步,只是因為唐簌按著他時太用力,又加上這段時間的各種情緒刺激,才有些失態而已。
他也知道自己的狀態不對。
說到底,唐簌沒有給他情感回應的義務,這不能怪她。
如果唐簌沒有發覺,或者當做沒看見,直接冷處理,江遇也許只會獨自難過一會兒,就能緩過來,將注意力放回正事上。
可是唐簌偏偏注意到了。
不僅注意到了,她還要管。
人總會在被關心的時候情緒失控。
無法克制。
江遇已經哭紅了眼睛,但淚水卻是涼的,臉頰摸起來就像漸漸融化的冰激凌。
但是即使這樣,他還是要故作兇狠地瞪著唐簌,抓住她的手想要往外推,但剛推遠一點,卻又用力地拽了回來,不讓她把手抽走。
甚至將臉頰也埋進她的掌心,邊哭邊輕輕地蹭著,淚水從指縫間滴落,也帶著絲絲縷縷的玫瑰花香。
唐簌靜靜捧著這朵淚水淋漓的玫瑰。
“別哭了!彼斡蓽I水沾濕衣袖,輕聲說,“信息素都變苦了哦!
江遇驀然一僵,哽咽著反駁道:“怎么可能!”
嘴上這么講,他卻不由自主地開始關注起自己的信息素,甚至辨別著氣味的變化。
就算信息素本來就是情緒的外顯,但是,真的……
真的變苦了嗎?
唐簌仿佛看出了他的疑問,重復道:“真的變苦了!
她捏了一下手心的臉頰肉,將手指抽了回來,但沒等江遇反應,就在他面前半蹲下來。
下一個瞬間,猛然出現的水汽信息素將車廂完全填滿,往日微渺的甜味,在這時變得無比清晰。
江遇怔怔地垂眸,與那雙蜜糖色的眼睛對視,恍惚之間,感覺自己被糖漿包裹。
唐簌戳了戳他的指尖。
“我吃過強效抑制片了,所以,這只是氣味而已,大概不會引起什么反應。”
“甜的東西會讓人心情變好哦,先將就一下,別哭啦!
她這樣說著,輕輕眨了眨眼睛。
“回去之后再給你糖!
第33章
糖最后沒能吃成。
唐簌花了點時間把人哄好,卡著門禁時間回到管控區時,夜色已深,往日熙攘的道路上唯有零碎的人造月光,伴著涼意落在行人的肩上。
但這點微弱的涼,非但不能撫平江遇起伏的情緒,反而更加激起了他心中的燥熱。
他近乎恍惚地垂著眼睛,盯著自己的手指發呆。
環繞在身周的甜味已經被夜風徹底吹散, 空氣中, 只剩下場地消毒過后留下的植物香精的淡淡味道。
工業化、不摻雜任何情感的香味, 卻無端讓人覺得心里發涼。
有一點……空落落的。
江遇輕輕收攏五指,只抓住了一絲虛渺的風, 像幻覺的回音。
他怔然抬頭,看著走在身前的女孩,下意識想要拽住她的衣袖,但視線偏移時,卻不經意地落在了她垂落于身側的手上。
白皙而修長的手,掌心有一層薄繭,但看起來仍然十分柔軟。
此時,微微彎曲著的食指上,有一個快要消退、卻依然清晰的牙印。
江遇的動作忽然一停。
被拋在腦后尚未回想的事情,在腦海里突然全部浮現出來。
交融的信息素, 昏暗的燈光,被水汽打濕的空氣。
無論哪一種,都格外、格外的……
江遇緊緊盯著那個牙印,甚至能回想起唐簌手指的溫度。
一瞬間, 他的臉頰再次燒得發紅,連耳根都染上了深濃的顏色, 巨大的令人驚懼的羞恥感涌上心頭,讓他恨不得立刻找個地縫鉆進去。
他剛剛都做了什么!
江遇焦躁地咬著嘴唇,脖頸的青筋都暴了出來,在雪白的皮膚上格外惹眼。
如果有可能,他真想回到十分鐘前,把那個不爭氣的自己打暈。
賽區酒店的正門已近在眼前,明亮的燈光照在地面上。
江遇深深吸氣,什么也不愿再理會,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房間,獨自平復心情。
燈光越來越近了,他兩步并做一步朝前邁去。
偏偏在這時,一直安靜走在前方的唐簌突然停住了腳步,回頭看過來。
她的情緒并沒有受到影響,語氣依然輕快鎮定。
“我的房間在三樓,你記得位置吧。”
唐簌摘下終端手環,遞了過來:“我要把剛剛拿到的零件給一個朋友送過去,你先到房間等我好嗎?”
她……她在說什么啊!
在房間等——是什么意思? !
江遇甚至因為驚慌而后退了一步,感覺心跳快得發疼,連神經都被情緒燒紅
在這極短的片刻,他臉上閃過震驚、茫然、羞赧等諸多情緒,最終停在一個近似于驚慌失措的表情上。
數秒之后,江遇匆忙邁入酒店正門,身影迅速消失在了走廊盡頭.
岑默敏銳地察覺到,隊內的氣氛又恢復了原狀。
最明顯的證據是,在訓練的休息時間,大家仍然照常討論戰術、閑聊打趣,江遇也像往常一樣,用那種故作不經意——但誰都能看出來他在意的不得了的眼神,頻頻盯著唐簌看。
當然,實際上來說,這其實也很不正常。
但是只要忽視他們是兩個Alpha的事實,氣氛就顯得很友愛。
岑默選擇忽視。
現在一切都回歸穩態,每個人都很滿意。
比賽前一天,他們又聚在一起,開始深入討論從芝德的學生那兒聽來的信息。
“違規?”岑默大為不解地說,“好吧,我能理解他們的想法,但是要怎么樣才能違規啊,聯賽這方面的判定可太寬松了,只要……”
他一下子有點兒卡殼,凱絲接著說道:“只要不用違禁的藥物和器械,戰斗時把握好分寸,就不會違規。”
周榛來回翻看著聯賽規則書,指尖將終端敲得噼啪作響,最后終于略顯煩躁地說:“這件事沒完了是嗎?芝德準備跟我們杠到底——為了一罐涂料?”
“因為對芝德來說,九號特性漆是很重要的一項發明!
唐簌說著從其他機械師那兒聽來的消息:“他們本想用這個專利與機械師協會交換一些新成果,這對參加軍部選拔可能會有幫助!
“現在被我們攪黃了?”周榛問。
唐簌:“是的!
岑默抓扯了一下自己的頭發,一種被蝗蟲黏住的惡心感油然而生,煩躁之中,他用力拍了一把江遇的肩膀:“說句話啊隊長,有何高見?”
江遇也用力將他推開,使兩人間的距離保持在半米之外,還猶嫌不夠似的,甚至起身往反方向走了一步,才又席地坐了下來。
他隨手將一份全息剪報投影在了半空中,抬了抬下巴,示意隊友們看。
“我找到一個芝德內部訓練賽的消息,他們的手段不會比這高明!
幾人都抬頭去看。
唯有唐簌微微低下頭,看了一眼被江遇的手指壓住的衣角,猶豫著是否要扯出來。
……主動靠過來,總不會還被嚇跑吧?
第34章
江遇給出的那份視頻資料, 是芝德軍校去年上半年的校內賽訓錄像,內容大概是九月份或十二月的季終考核。
距離現在不到半年,確實很有參考價值。
但看完之后, 所有人的內心感受非常統一,都介于無語和鄙夷當中。
“就這?”岑默率先發表質疑,攤手說道, “壓迫走位逼出線——我說真的,這已經是上個紀元的玩法了吧?現在還這么干是不是有點太過時了? ”
周榛看著比賽錄像,嘖嘖稱奇,說道:“從結果上來看,有奇效啊!
岑默滿不在乎地說:“那是因為芝德校內的整體水平都太拉了,這種防備不是最基礎的嗎?隨便換成前十,不,前五十里的任何一所軍校,都不會栽在這種手段上。”
周榛:“我再問一遍,你知道謙虛這個詞怎么寫嗎?”
岑默抬起一根手指搖了搖:“不管你問多少遍,我的答案都是一樣的,謙虛是惡習!
他為了尋求認同, 看向江遇:“你覺得呢”
江遇隨意地應了一聲,沒有順著他們倆的話題往下講,很快就敲擊終端換到下一個視頻:“不要輕敵,我們再看一遍歷年的錄像,重新總結……”
菲爾加諾幾支參賽隊伍的比賽都安排在明天早晨,菲麗絲所在的那支隊伍不巧抽中了勁敵,贏的把握不算大。
因此隨行的老師現在都在幫他們進行賽前指導,其他隊伍只能先自行討論。
江遇作為隊長,自然而然地擔任起組織者的角色,帶領著隊伍反復確認著定好的計劃,檢查是否有疏漏,預演比賽時可能會有的突發狀況。
他忙得沒有心神思考瑣事。
唐簌的情況就截然相反了。
她幾乎閑得把所有的時間都拿來胡思亂想。
作為戰地機械師,唐簌在賽場上的一切行動都完全以局勢為導向,沒上場時一切都是零,只能自己琢磨既有經驗。
這位置的機動性太強,無法做出預先的安排,也很難根據計劃走。
因此,她沒有過多參與隊友們的討論,只是旁聽著這些復雜而激烈的交談,偶爾提出疑問,然后很快獲得解答。
其間,唐簌也嘗試提過再做一次賽前檢查的方案,但迅速就被全票否決。
不知不覺間,時間已經過去了四十分鐘。
討論仍在繼續。
唐簌聽完了與自己有關的部分,就安靜下來,默默神游了好一會兒。
直到在耳畔的聲音陡然變得激烈時,她才抬眸看向面前的隊友們。
寬闊的智能圓桌旁,岑默和周榛相對而坐,指著全息投影中的景象激烈地爭論著;凱絲坐在圓桌另一頭,蹙著眉頭翻閱芝德的賽訓視頻,時不時點擊暫停,在進度條上插入一個標紅的記號。
江遇則低垂著眼睛,聚精會神地看著一份賽事資料。
這張智能圓桌大概是專為討論而設計的,每個座位之間都有恰當的間隔,并且自帶收音和微濾影功能,視野中的畫面清晰得就像在腦內投影一樣。
所以唐簌只要稍微抬眼,就能看清他漂亮的眉眼與線條鋒銳的側臉,那雙深黑色的眼睛也在燈下反著光,深邃卻明亮,如同寶石。
江遇的長相原本就相當精致,認真做事時的模樣更是比平常還要漂亮,格外引人注目。
這些天來,唐簌在閑暇時,偶爾會用觀看畫幅的眼光注視著他,一看就是很長時間。
不過那是純粹的、不摻雜任何多余情緒的欣賞。
作為聯邦著名畫家的女兒,她雖然沒有像人們期望的那樣,完全繼承媽媽的繪畫才能,但在藝術上也有些天賦。
幼年在畫室玩耍時,也常常看見許多貌美的模特,有時也會盯著他們看。
都只是純粹的欣賞而已。
……但那是之前了。
至少是今天之前。
現在看到江遇時,唐簌只會立刻回憶起當時在懸浮車中的情景。
撲閃的睫毛,滴落的淚水、咬得發紅的嘴唇,與……
這實在讓人很難不心無旁騖。
唐簌撐著下巴想,契合反應帶來的情緒異常,難道說,還有延遲性嗎?
這種可能性是不是存在……
潛意識中,有一道聲音告訴她這念頭不太對,方向錯的離譜,沒有深思的必要。
但是回看現實的情況,唐簌目前覺得,還是只能用這個可能性解答自己的疑問。
先別想太多。
她盡力掃去腦海中的諸多畫面,讓自己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聯賽上來。
江遇低頭看著手中的資料,似乎對落在身上的視線有所感知,忽然放下終端,朝這邊看了過來。
但唐簌已經收回了目光。
她回想著這段時間從各種渠道獲得的信息,最后記起從尤安晴那兒聽來的消息——“醫學院的林奇教授,是信息素研究領域的專家”。
等到聯賽告一段落,回到菲爾加諾之后,也許她還是需要找個機會跟林奇教授溝通一下。
只是稍微問問,不會耽誤太長時間的,如果是信息素方面的研究,或許他們倆還能幫上忙。
不過在詢問之前,也需要征求江遇的同意,畢竟這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情。
他會同意嗎?
還是……
又要委屈的掉眼淚呢?
哪一種——那種都不錯。
唐簌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觀念正在發生不可逆轉的改變,一無所知地在心里盤算著這些事情,目光稍稍下移,落在了被手掌壓住的衣角上。
討論剛開始時,她就想要稍微移開一點,防止這種有點兒小尷尬的情況再次發生。
但是兩人間的距離實在太近,尤其是她往左移動一點兒,江遇就像能感覺到似的跟上來,一切又恢復原狀,完全拉不開距離。
雖說唐簌正拿養貓的經驗往江遇身上套,有時候,卻覺得他也很像一只小狗。
……一般這么想的同時,她也會有種自己就是那塊懸在小狗眼前的肉骨頭的感覺。
這感覺很有信服力,畢竟她已經被咬了兩口,而且被咬之后,情況往往會好轉——或者變壞。
但發生改變就是勝利。
總之,唐簌避無可避,最后只好保持不動,看著江遇的手抬起又落下,再一次壓在自己的衣角上。
那是格外雪白修長的手指,看起來,比她這個常年握著工具的機械師還要柔軟得多。
可能會出乎意料的好摸。
唐簌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
猶豫再三后,她抬起手指,輕輕點了點江遇的指尖。
然后慢吞吞地說:“壓到我的衣服了哦!
江遇差點被這個小小的舉動嚇得跳起來。
他立刻將手收了回去,深黑色的眼睛驀地看了過來,像受驚的小鹿,含著微微的水色。
那十分驚慌的目光在她臉上來回移動著,嘴唇動了一下,但最終沒有說出什么話,只是耳朵又漸漸紅了起來。
有點可愛,唐簌想。
甚至讓她突然起了點壞心思,想要借題發揮了。
會不會又哭呢?
唐簌微微彎起了眼睛,收回了已到唇邊的話,不僅沒有主動開口給江遇臺階,甚至就這樣笑瞇瞇地看著他,一副非得等他先開口的模樣。
并且慢悠悠地,撫平被壓到發皺的衣角。
江遇感到了出奇的不自在。
他被這雙近似無害的圓眼睛看著,一時間竟然動彈不得,尤其是,當唐簌的目光逐漸溫和,笑意加深的時候,倒讓他更加生出一種暴露在天敵視野中的緊張感。
雖然根本沒有做錯任何事,但緊張已經席卷了他的靈魂,心跳快得像要蹦出來一樣。
好半天之后,江遇才勉強冷靜下來,別開眼,飛快地說了一句抱歉。
不過下一秒,他就賭氣似的又將目光轉了回來,緊緊盯著唐簌。
又不是小孩子了,難道還怕人看嗎?
江遇被奇異的勝負欲支配著,勉力睜大眼睛,迫使自己不率先移開視線。
唐簌當然就更不在意了。
她半點不自在也沒有,仍舊是那副笑模樣,連唇邊的弧度都沒有減弱,琥珀似的眼瞳里倒映著他的顏容。
平靜無波、如同鏡面的眼睛。
江遇又一次感覺到,自己像是一只封存在琥珀中的昆蟲,被緊緊鎖在這雙眼睛里,別說逃跑了,就連掙扎都難以做到。
他不可思議地看著那溫和、柔軟甚至顯得十分單純的目光,逐漸開始懷疑自己的感官。
為什么總有一種……被獵手盯上的感覺?
江遇甚至下意識的想要逃離,稍稍向后仰去,纖長的睫毛抬起,像展翅欲飛的蝴蝶。
他不去想那詭異又無用的勝負欲了,飛快地垂下了視線,只想盡快逃走。
遠離,遠離。
再多留一秒,可能他又會,可能又要……
暴露出更多的內心了。
江遇下定決心,就要起身往遠處走。
正在這時,唐簌忽然問道:“明天就要比賽了,上一次送你的機械眼,需要在賽前裝好嗎?”
江遇的動作停住了。
他早就將那份禮物放進了柜子最深處,珍愛地收了起來,若不是條件不允許,他甚至想隨身帶著。
如果是往常,他當然會直接點頭。
但是這一次……
理智告訴江遇,面前的姑娘很可能正有一些超出預料的想法,或者是想做什么過分的嘗試,就像他們初次相遇時那樣。
硬要答應,后果可就難以預料了。
但是唐簌依然仰起頭朝他笑,神色柔軟,淺褐色的眼眸中落了一點暗影,如幽幽的夜霧。
這霧氣從眼瞳中彌散,讓接觸到的人都陷入眩暈,難以自抑。
在恍惚之中,江遇又感覺一絲奇異的甜味憑空浮現,水汽般蒸騰著。
他輕輕點了點頭。
唐簌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了,圓潤的眼睛,仍然像是懵懂年幼的小松鼠。
此刻就帶著撿到松果似的滿意的微笑。
她站起身:“我們現在就走吧!
第35章
尚未到晚飯時間,走廊上幾乎沒有人影,兩側的全息投影上呈現出落日余暉的景象,虛幻的光芒照在身上,漸漸融化為真實的熱意。
唐簌順著走廊一路前行,橙黃色的光影在她臉上忽明忽現,如一層薄薄的金粉。
迎著燈光,她舉起將智能單片鏡,指尖在鏡片上連續敲擊好幾下,重新設定了參數。
“待會需要先做個感光測試, 這是不能省略的流程。”唐簌轉頭說,“會有點不舒服, 但我會盡量加快速度的,大概半分鐘!
她抬起手指,神情認真:“所以不可以反悔了哦。”
江遇十分冷靜地“嗯”了一聲。
單從神色上來看,確實毫不動搖。
真實想法就無從得知了。
菲爾加諾的房間都被安排在走廊盡頭,因為四下無人,唐簌干脆轉過了身,一邊步履輕快地倒走,一邊慢悠悠地講解著注意事項。
全息投影中的落日懸在她身側, 像油畫般的布景。
“……不論性能還是質感,都比現行版本要好太多, 而且,數據分析的功能……”
唐簌幾近滔滔不絕地說著。
講到復雜處,她抬起手指,用動作輔助語言。
很有激情。
江遇沒太聽進去。
唐簌雖然有意識地簡化了語言, 但她提到的一些理論和知識仍然太過艱深,即使站在這兒的是機械工程學院的學生, 恐怕也要花些時間去理解。
總而言之,這不是個有趣的話題。
但江遇沒有打斷她。
他只是安靜地聽著,目光隨著那些破碎的光點而閃動。
每一次,只有講起機械的時候,唐簌的話才會格外多。
至于其他的事情,都……也許她根本不在意。
江遇心頭泛酸地這樣想著,上下牙齒用力地磕了一下,又有點兒想咬她的手指了。
很快就來到了走廊盡頭。
唐簌恰好結束了講解,停下腳步,等著江遇開門。
“不用去補給站,我帶來的儀器剛好夠用!彼谛睦镱A演著接下來的流程,想起來要確認主要材料的情況,“對了,機械眼……你把它放在哪兒了?如果環境濕度太高,可能會損傷……”
江遇已經將終端貼在了房門上,在輕微的咔噠聲后,實色的光控門鎖瞬間轉為透明,憑空消失了。
他心不在焉地拉開門,正要往里走,腦海中卻忽然浮現出了剛剛聽到的問句。
——“你把它放在哪兒了?”
江遇的動作一滯。
那個機械眼被他放在……和一些非常重要的東西……
但是,其實被看到也不會……
不不不,不能讓她發現!
兩人之間,他本來就已經處于下風,再來一個把柄成什么了!
唐簌半只腳邁入房間,正有些好奇地打量著室內的模樣,目光還沒落定,忽然被抓住手腕,猛地推出了房門。
緊接著,耳畔響起門被重重關閉的聲音。
唐簌驚愕地在走廊上站穩,感覺手腕仍被緊緊抓著,袖口的齒輪裝飾物摩擦著腕骨,有極輕微的痛感。
手腕接觸到的皮膚,也不是想象中那樣的柔軟,而是冰冷的,有著金屬般光滑又堅硬的質感。
有點硌手。
這個念頭飛快地閃過唐簌的腦海。
江遇背靠門站著,頭稍稍低著,垂落的黑發在他臉上投下淺淺的陰影,眼眉都被遮住,看不出神色如何。
但沒過多久,明顯加快的呼吸就使情緒完全暴露。
“就在這等我。”
江遇咬著牙,說話時也抓著唐簌的手腕不放,生怕她突然強行闖進去——就算他知道這種事情絕不可能。
唐簌完全沒有要動的意思,疑惑地歪了歪頭,片刻后才說道:“好!
江遇這才放開她,背著身往后走,將要跨入房間之前,又重重說道:“不許跟進來,絕對不能!”
唐簌點了點頭,目送著他一步三回頭的進了房間,光控門鎖迅速恢復原狀。
她抬起手指,摸了一下在面前合攏的房門。
為了防止學生斗毆受傷,賽區內酒店的墻壁和房門是用同一種特殊電玻璃制成的,比合金更加柔軟,即使直直撞上去,受傷的可能性也很小。
能把門撞出那么響的聲音,真是著急得不得了。
房間里有什么不能被人看到的秘密嗎?
唐簌提著工具箱,在走廊上靜靜等了一會兒。
沒過幾秒,門又被猛地拉開了,江遇像一陣風似的落在她面前,手里拿著那個裝有機械眼的圓形存儲盒。
酒店的溫控系統正常運轉著,溫度維持在二十五度上下,但他的臉上卻有很淺的紅暈,鼻尖冒出細細的汗珠。
“去你那兒!苯龊唵蔚卣f完,率先邁出步子。
唐簌點了點頭,跟在他身后,朝著自己的房間走去。
唔……
好奇怪。
她回頭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
有什么秘密呢?
……
與前兩天的凌亂情況相比,唐簌的房間,現在簡直整潔得讓人驚訝。
除了桌子和窗臺上還放著些零散的東西,其他的地方已經被清空了,大多數東西被她拿到了訓練場,還有一部分寄存在機械師協會。
“這樣會方便點!
唐簌對江遇解釋道。
但實際的情況是,上次他們不歡而散之后,她花了點時間復盤,最后把一部分原因歸結到了房間的凌亂上。
好像曾經聽過什么心理學的理論,說如果待在混亂的環境里,人的情緒也會變得格外不穩定。
唐簌覺得,上次的溝通失敗,環境至少要占百分之七十的原因。
她這次很有先見之明地預先打開了空氣循環系統,又翻出一瓶信息素中和劑和強效抑制膠囊放在桌上。
萬無一失的準備。
唐簌滿意點頭。
她拿出一盞便攜的立式無影燈,讓江遇在桌前坐下,又舉起了一支類似電子筆的東西。
看見這支筆,江遇的睫毛顫了下。
某些不好的經歷從記憶深處緩緩浮現,被麻醉槍放倒在地的感覺,至今還歷歷在目。
他忍不住想后退。
“這是什么?”江遇警惕地看著面前的電子筆,情緒略顯激動,“我不需要麻醉!”
“只是感光測試的工具而已!
唐簌按住他的肩膀,輕飄飄地威脅:“但是,如果你繼續掙扎的話……”
江遇立刻不動了。
唐簌很滿意地彎起眼睛,朝他笑了笑以示夸獎。
但江遇只感覺背后冷汗直冒。
立式無影燈亮起,明亮的燈光照在江遇的脖頸上,使那一小片皮膚看起來非常白,白得反光而刺目。
透著寒意、無生命般的冷白。
電路截斷之后,摸起來也非常冰涼。
唐簌掐住江遇的下巴,將發出彩色燈光的電子筆舉起,讓光線在他的眼眸中閃動。
江遇緊緊捏住桌沿,手臂的線條緊繃,過于白皙的皮膚和燈光幾乎融為一體,都是一模一樣的冰冷。
唐簌動了一下鎖著脖頸的指節,感到涼意已經穿透皮膚表層,指骨像被極細小的針尖扎過一樣。
好涼。
好冰冷的皮膚。
無論觸碰多少次,她都忍不住想要這樣感嘆。
雖然比仿生人看起來更像天生,但觸感上并沒有太大區別,用屬于機械師的手摸過去,一下就能察覺出這是混有金屬纖維的特殊材料。
提到這一點……
唐簌忽然想起,不久前從學院老師那兒聽說過,似乎有人正在做與此相關的研究。
半機械人類的表面材料和……
唔……和什么來著?
材料學雖然對機械融合助益頗多,但與唐簌的研究領域相去甚遠,她努力回想了一會兒,腦海中還是只浮現出了寥寥幾個詞語。
軟度、韌性、導熱系數?
唐簌不太確定記憶是否正確。
唯一能肯定的是,那項研究的目的是,在保證基本強度和性能的前提下,對仿生皮膚的外在特質進行改良,進一步縮減和天然皮膚間的差異。
如果能成功的話,不論其他,至少……
再一次轉動光束之后,唐簌用智能單片鏡掃描記錄好數據,就將電子筆放回了工具箱里。
她扯了扯薄膜手套的邊緣,將貼著脖頸的手指收了回來。
指尖輕輕擦過那塊過于冰涼的皮膚時,她心中產生了一絲細微的期待。
至少會變得好摸一點吧?
感光測試終于結束,江遇解脫似的閉上雙眼,純機械的左眼毫無異常,未經更換的右眼已經蓄滿淚水,下睫毛上沾著許多水珠。
那光束已經移開數秒,但眼前仍炸著五彩繽紛的煙花,將視野完全覆蓋。
他低著頭,有些不適地按著眼睛,脖頸后側有一塊淺淺的紅印,同樣被重重捏過的前部皮膚則毫無痕跡。
唐簌在一旁確認著記錄好的數據,簡單的計算之后,拿起那枚機械眼,正想進入安裝階段,就看見了江遇脖子上的痕跡。
一般來說,機械融合手術不會在脖子上動刀,這一方面是為了不傷害到脆弱的腺體,另一方面是沒有必要。
操作太精細,風險太大,但收益幾乎為零。
唐簌猶豫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問道:“你的機械融合度,具體是多少?”
江遇的動作停住了。
片刻后,他隨意地說:“百分之四十七!
第36章
百分之四十七。
聽見這個數字, 唐簌不自覺地加重了握住存儲盒的力氣,片刻后才放松下來,微微點了點頭, 表示自己知道了。
隨即,她神色如常地繼續著手中的工作,從盒子里將機械眼拿出來,放置在無影燈下,用鑷子挑動著底部的細密電路。
百分之四十七……
唐簌的視線低垂,無聲的輕輕念著這個數字。
從機械融合手術問世至今, 聯邦規定的機械融合限度一直是百分之三十。
超出這個百分比,就屬于違規手術的范疇, 機械師不僅會被禁止繼續從事相關工作,還很可能會被倫理委員會告上聯邦法庭。
在之前的幾次檢查當中,唐簌確實察覺到江遇身上的機械成分比常人略多,但那時,她只以為是恰巧卡在臨界值,沒料到竟然會超出這么多。
菲爾加諾沒有出過違規手術的事故,江遇身上的改造是正規合法的, 這只是說明, 他當時的受傷情況遠比唐簌以為的還要更嚴重。
真是……
好可憐。
唐簌轉了轉腕骨,思忖片刻,換了一副更加輕薄的手套,重新將機械眼拾起,放在眼前端詳著。
金屬的質感冰涼堅硬,人造虹膜藍如湖水。
實在是非常、非常漂亮的一只眼睛。
但是如果有可能, 她更希望江遇能保持原狀。
唐簌許久沒有出聲,江遇有些疑惑地抬眸看了過來,被強光照射過的眼睛里仍有未干的淚珠,綴在睫毛上,一眨眼就往下掉。
他脖頸上的痕跡也沒有消退,將有過修補的部分清晰的分割開來。
唐簌仔細地觀察著那些紋路的走勢,很快,就在腦海中勾畫出可能的情況。
手臂、腰腹……也許,肩胛骨的部分……
她輕輕地嘆氣,感覺有許多細小的氣泡從心底涌起,又接二連三地破裂,說不上來是什么感覺。
江遇注意到她的神情,道:“哪里有問題嗎?”
“不,沒事!碧企鶎⒛X中的各種想法放在一旁,拿起精密鑷子走過來,“我們開始吧,大概需要十分鐘。”
她停頓了一下,像往常一樣說道:“在我說可以之前,盡量別動!
江遇也像往常一樣抬起頭,深黑色的眼睛里滑過淚水般的明亮的光。
唐簌調整好單片鏡,俯下身,手指在他的頸部停了停,最終放了下來,只輕輕搭在了肩膀上。
她低聲重復:“別動哦!
鑷子探入眼眶。
這感覺不大好受,江遇險些下意識地掙扎起來,但觸及到唐簌的目光,又強行克制住了。
再忍十分鐘。
江遇在心中默默地倒數著。
但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感覺,唐簌這次似乎要比以前溫柔許多,連鑷子磕碰眼眶的感覺,都比原先要細微。
盡管如此,她的動作依然又快又準,計時器剛走到七分半,就收回了手。
完全適應還需要一段時間,江遇仍然稍微仰著頭,緩慢地眨著眼睛。
電路連通之后,那本就十分剔透的眼珠變得越發通透起來,如被拭去塵埃的寶石,在眼眶中顯得水潤而明亮。
讓唐簌聯想到在藍天下搖晃的玻璃風鈴。
真漂亮。
她想.
下午六點,訓練場逐漸安靜下來,菲爾加諾的帶隊老師匆忙檢查了一遍每個隊伍的備戰情況,就在各隊中分別挑了一名學生,前往賽事中心抽取第二天的比賽場地。
作為被選中的幸運兒,唐簌帶著全隊的祝福出發了。
岑默隔著玻璃幕墻,遙遙望著他們的背影,雙手合十,不知第幾次重復道:“祈禱祈禱祈禱,只要不是二號就行,啊啊啊我虔誠祈禱!”
江遇剛進門就聽見這句話,問道:“二號怎么了?”
周榛掃他一眼,在觸及到那只水藍色的眼睛時,有些詫異地挑起了眉毛。
不過,她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回答道:“前兩天那個開幕戰不是在二號競技場打的嗎?就是切瑟西對法瑟那場,打得稀爛,臭的要命,岑默覺得不吉利!
江遇:“……”
他看向仍在不斷碎碎念的隊友,無語地說:“能不能別每次都在意這種……”
話未說完,岑默就猛地看了過來,目光里有很濃的譴責:“你們根本不懂比賽!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明白嗎?我可不想沾上切瑟西的霉運。 ”
江遇:“……行!
他繞開站在面前的幾個隊友,正要往訓練室深處走,岑默卻忽然一個閃現跨到他面前,眼神復雜地盯了他一會兒,然后用捧心的姿勢連連后退了好幾步,表情稱得上是黯然神傷。
這一套連貫的表演結束,凱絲和周榛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而在漩渦中心,江遇則頓時生出一種不太妙的預感,有點兒牙疼地問:“又怎么了?”
岑默邊搖頭邊憤憤道:“可惡啊,太可惡了!”
“這就是改良版的KS9940款?我真的、我真的嫉妒了!”他緊盯著江遇的眼睛,羨慕得幾乎想要鉆進去,“我也想要!”
江遇被這樣近距離地看著,不自在地眨了下左眼,移開了視線。
他強壓下心里莫名其妙出現的羞恥感,沒好氣地說:“你不是前天就知道了嗎?現在才驚訝?反射弧這么長干脆別打比賽了。”
“什么……什么!那是一回事嗎?”岑默控訴道,“你當時怎么講的——''法瑟科學院的新品''?新品和KS9940是一回事嗎?”
江遇正在用力把他從面前撥開,聞言瞇起了眼睛,問道:“KS9940”
唐簌把這枚機械眼給他的時候,也只說是科學院的新品,從沒提過它的具體型號。
他雖然也有特別留意法瑟科學院的近期新聞,但暫時還沒等到他們召開發布會。
“對啊,我靠,你不會還不知道吧?”
岑默滿臉震驚,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著江遇,再次捂住了胸口:“我真的受不了了,真的暴殄天物,真的何德何能……”
他一下子想不出更多的成語,深吸一口氣,終于開始解釋具體情況。
“如果不是我表姐在科學院,我都不知道,這都是內部消息!贬种刚f,“ KS9940是這批新品里的第一梯隊,用的都是最新材料,什么折光合金— —反正很稀有,機械眼總共才一百個,軍部劃走一半,其余的……”
他下了結論:“就算唐簌已經是新一代領航人了,要拿到這個也很不容易,搞不好……唉!我好嫉妒!”
江遇默不作聲地聽著,長睫慢慢垂了下來,將湖水般的眼瞳遮住。
他感到眼眶開始一陣陣的發燙。
唐簌從沒提過這些,從頭到尾,她都沒有說過這是多么貴重的東西,從沒有。
江遇的心跳又開始漸漸加速,若不是還在訓練室里,他甚至想伸手把那枚眼珠取出來,緊緊捏在手心。
他的耳尖也開始涌出熱意,微微的紅蒸騰起來。
好在岑默還在喋喋不休的說著,周榛和凱絲也并未看向這邊,無人注意到他的異常。
這時,訓練室外忽然響起了敲門聲。
幾人的動作都是一停,齊刷刷地看了過去。
“誰這個時候來啊?”岑默疑惑地截斷對話,猜測道,“三隊的人?他們不是剛說去休息嗎?”
江遇離門最近,正心情復雜地想著機械眼的事情,幾人同時朝這邊看,他下意識轉頭,掩飾著發紅的耳垂。
敲門聲再次響起時,沒等隊友做出反應,他率先轉身去開門。
必須要找點事情做,才能稍微平靜一點。
江遇按下電子門鎖。
提示音響起,特殊玻璃制成的推拉門轉為透明,自動向兩邊打開。
玻璃中透出一張昳麗的面容。
淺灰色眼睛,長至肩膀的頭發半扎在腦后,神色慵倦,唇邊含著一絲笑意。
在看清這張臉的瞬間,江遇立刻皺起眉,眼睛因為煩躁而極細微地瞇起。
如果他真是一只貓,現在大概連尾巴上的毛都炸起來,開始吼叫著趕人了。
葉韶青為什么會到這里來?
和江遇一樣,在場的其他人心中也都發出了這樣的疑問。
葉韶青所在的西明軍校已經打過了四場比賽,各個軍校的內部論壇上,流傳著不同拍攝角度的錄像,他幾乎吸引著所有參賽者的注意,連菲爾加諾的論壇都連續幾天掛著相關的飄紅貼。
誠然,葉韶青是一個實力堪比部分單兵的傳奇機械師。
但僅是這一點,還不至于讓他如此出名。
真正引人注目的,是葉韶青的打法。
不計代價,不惜后果,動起手來兇悍異常,甚至會賭上所有資源去實行高風險的戰術。
太過激進,但是成效顯著。
已經結束的四場比賽,全部都是壓倒性的勝利。
此刻,這個有些瘋狂的賭徒站在訓練室門外,笑吟吟地朝他們微微點頭,灰色眼睛如覆滿霧氣般朦朧而迷離,膚色蒼白,缺少血色。
葉韶青的目光在室內稍稍一轉,問道:“打擾了,我來找唐簌,她不在嗎?”
他淺淺笑著,神色中似乎飽含期盼。
第37章
“唐簌去賽事中心了。”
作為隊內的交際位,岑默熟稔地迎上前應答著,與此同時,他不著痕跡地瞄了一眼站在身邊的江遇。
什么情況?怎么突然感覺眼睛里都開始冒火了,氣壓這么低,誰惹到他了?
岑默看一眼江遇,又瞥一眼葉韶青, 不確定地想, 他們倆有仇?
葉韶青卻像沒看出江遇的敵意似的,仍是一副笑模樣,問道:“她什么時候回來?”
他的長相很美,神色又溫柔,這樣輕輕笑著,如同一支帶著露水的白色香花。
和戰場上的模樣毫不相似,倒顯出點柔弱來。
人對美的事物總是格外寬容。
換做是別人,即使不被這副美貌打動,也不至于產生多么負面的情緒。
但江遇只覺得這人簡直礙眼到了極點。
他的心情雖然不至于因此而變得多么差,但難免煩躁起來,眉毛擰著,眼中落了一層晦暗的陰影。
岑默察覺到情況異常, 向前一步擋在兩人中間,說道:“我們也不清楚學校的具體安排, 如果你有急事,可以去賽訓中心找唐簌,現在過去,半個小時, 應該正好能碰面!
話音剛落,他就感覺有一道灼熱的目光掃了過來,像一盞打翻的炬火,幾乎將后背燒出一個洞來。
岑默迷茫地扭頭,直直看向目光的源頭,觸及到那雙滿含怒意的異色眼瞳時,他愣了一下,感覺腦海中瞬間閃過了某個細微的念頭。
江遇這狀態,好像有點像……護食的……嗯?
岑默飛快地眨了幾次眼,忽然覺得思路一下子開闊了許多,又匆忙看向葉韶青,頓了頓,福至心靈地補充道:“或者,那個,你可以終端上聯系她問問……不是,呃,等等啊,我幫你問她好了!
葉韶青的聲音輕柔:“多謝!
他轉過頭,視線在江遇臉上輕飄飄地晃了一下,慢慢地移開了。
有意思。
上一次和他們在機械師協會碰見的時候,似乎也是這樣的狀況,這種眼神……像是下一刻就要撲上來把獵物撕碎一樣。
弓身磨牙、蓄勢待發的狼犬。
他們之間從沒有過交集,若說重合點的話,只有那一個。
所以,是因為……唐簌?
葉韶青將雙手交疊,右手握著左手手腕,指尖輕輕點著,想道,如果真是這樣,倒還是件有趣的事。
只可惜……
他彎起眼睛,牙齒輕輕咬了咬舌尖,痛感傳入神經時,瞳孔輕微地放大了一點,仿佛在眼眶中顫動著。
——那,真希望她不會……
岑默在終端上連著給唐簌發了好幾條消息,但許久都沒有收到回復,他顧忌著此刻可能正在進行抽簽的流程,也不好給她打通訊,只能被動地繼續等待。
“她還沒回我,可能在忙,稍微等一下。”
在他發信息的時候,周榛和凱絲接過了社交的重任,把葉韶青請進了訓練室,隨意聊著與聯賽相關的話題。
在整個隊伍中,只有岑默格外健談,其他幾人有一個算一個,要么生性冷淡懶得開口,要么性格內向天生話少,都不是多么善于交際的類型。
但好在凱絲曾經和葉韶青有過交集,不算純粹的陌生人,還能找出點話題聊聊。
“我看過西明的比賽,每場都很精彩,尤其是前天的那一場,你們真厲害,贏得很漂亮。”凱絲說話時依然輕聲細語,但飽含真誠,“有你這么優秀的機械師,預選賽肯定能全勝出線的!
葉韶青彎彎眼睛:“過獎了。”
他頓了頓,笑意愈深:“但說到聯賽里最厲害的機械師,當然是唐簌,她非常厲害,這點所有機械師都會認同的。”
凱絲下意識地點頭,就像自己被夸獎一樣,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是的,簌簌特別優秀,能和她一隊我覺得很榮幸!
“不過,我真沒想到她會參加這次的聯賽。”葉韶青話音一轉,抿唇笑道,“真讓人驚訝。”
聽見這句話,岑默不由得放下終端,驕傲挺胸,甚至想舉著喇叭告訴葉韶青,正是自己把聯賽第一機械師挖進隊伍的!全隊的功臣!
但沒等他自夸,一直安靜站在一旁、看起來心情就非常差的江遇突然開口說道:“我也很意外,你和她竟然會認識!
葉韶青抬起眼眸,目光中略帶疑惑。
江遇也掀起眼簾,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湖水似的眼睛里閃爍著細微的信號光,這會兒的神色倒是冷靜了許多,幾乎看不出什么異常了。
和那雙淺灰色的眼睛對視時,他隨意地扯動唇角,露出一個含著不屑與挑釁的笑容。
“我記得她曾經說過,你們的研究方向完全不同,平常根本沒有交流的機會——當然,也沒有這種必要。”
葉韶青輕輕地笑了起來:“的確是這樣!
他臉上的笑意漸消,花瓣似的眼睛又垂落下去,似乎有霧氣在盤旋涌動。
“但是,盡管如此,還是能找出不少共同話題呢!比~韶青似乎很遺憾地抿了抿唇,但很快,就再次笑了起來,柔聲說道,“畢竟我們都是機械師,比起其他的……職業,相對來說,我想還是會親近一些!
江遇冷笑一聲:“全星際有近千的正式機械師,十萬多實習機械師,你和每一個都很親近?”
“咳咳,咳!”
一旁的岑默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咳嗽聲,仿佛下一秒就要背過氣去。
但是正在交談的兩人都渾不在意。
“怎么會呢?”葉韶青笑起來,用手指撥弄著自己的頭發,彎著眼睛說,“ 這要看性格、緣分……是多方面因素決定的,只不過恰好,我和簌簌一見如故。 ”
他的笑容中染上一絲羞澀:“確切的說,我對她一見鐘情了!
“咳咳咳咳——?”
岑默的咳嗽聲瞬間變得無比真實,緊盯著終端消息框的目光終于移開,呆滯地盯著葉韶青。
乖巧旁聽的凱絲也呆了一下:“咦?”
周榛從飄窗上跳了下來,落在了地面上。
江遇險些把牙齒咬碎,手指緊緊地攥在了一起。
他就知道這人心思不純!
葉韶青笑著看向他們,輕飄飄地說道:“你們好像都很驚訝,這應該是最不值得詫異的事情吧,我是Omega啊,喜歡Alpha不是很正常嗎?”
他偏頭笑道:“我們看起來不般配嗎?”
江遇感覺腦中那根繃緊的弦終于斷了。
他怒極反笑,表情很像是下一秒就要把葉韶青活活掐死,語氣中帶著極明顯的譏諷:“你以為……”
岑默眉心一跳,直覺江遇即將說出某些非常影響兩校友誼的話,腦海中一瞬間轉過無數個解決方案,但都已經來不及,只得采取最原始的辦法。
他把終端往旁邊一放,就要過去捂住江遇的嘴,用物理手段解決問題。
這時,桌上的終端忽然滴滴的響了起來。
岑默猛地一頓,像看救星一樣看著終端,朝它撲了過去。
“等等等等,唐簌好像回復我了,等等!”
他的音量幾乎能比得上觀賽時的歡呼聲,試圖以此暫時打斷正在不斷滑坡的氣氛。
成果顯著。
江遇立刻收聲看了過來。
葉韶青也微微揚起了眉毛。
“呃,等等,啊是唐簌,我看看……”岑默一目十行地看完屏幕上的信息,猛地松了口氣,說道,“她說她已經抽完簽了,但現在要先陪菲麗絲去空港取什么東西,可能得很晚才回來,最少三四個小時!
他抬起頭,視線在兩人身上轉了一圈,干巴巴地補充道:“那個,嗯,菲麗絲是我們學校的另一個機械師,是Beta 。”
凱絲細聲問:“你要等一會兒嗎?還是,還是改天再來……”
葉韶青笑了笑,在眾人各異的目光中,站起身,竟然一副要就此離開的模樣。
“沒關系,我也并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彼Σ[瞇地說,“你們明天有比賽是嗎?如果不出意外,就……后天見吧!
他將“后天”這個詞咬得很重,長而上揚的眼睛彎了一下,果真轉身離開了。
玻璃門又緩緩合攏了。
葉韶青的身影剛從訓練室消失,岑默、凱絲甚至周榛都第一時間看向了江遇。
岑默放下終端,快步走過來,上下打量著江遇,憋了半天,終于滿臉震撼地冒出來一句:“你吃炸藥了?”
就算這次聯賽里,葉韶青確實是個強勁的競爭對手,那也是在賽場上,場下有什么可爭的?
岑默百思不得其解,開始琢磨他們倆是不是有什么不為人知的沖突。
但是西明軍校都在多少光年外了?沒聽說過有什么來往……
凱絲疑惑地想了一會兒,也小聲問:“你今天心情不好嗎?是易感期快到了嗎?”
幾人之中,唯有從頭到尾沒說一個字的周榛聳了聳肩,吹了個聲音不大不小的口哨。
過了好久,江遇仍然擰著眉,嘴唇幾乎抿成一條線,唇角微微上抬,帶著些許煩躁的意味。
“我看他不順眼!
第38章
露天競技場歡呼聲震天,明亮耀眼的人造陽光籠罩著整個場地;看臺正對面,全息投影輪流播放著近期的賽事看點集錦,特邀的學生解說激情四射的念著開幕詞。
盡管去年遭到了暗算,但江遇他們今年仍然是備受矚目的冠軍候選,再加上有唐簌這個熱門選手,觀眾席上的人不比開幕戰時少,連空中觀賽席上都坐滿了人。
唐簌站在候場區, 有些好奇地看向競技場內, 但因為相距太遠, 始終只能看見密密麻麻的人群和顏色各異的橫幅。
她收回目光,透過面前的玻璃隔斷墻,遙遙地看著遠處的對手戰隊。
芝德的小隊也正在做賽前確認,其中一個人恰巧看過來,望見唐簌,立刻朝她比了個豎中指的手勢。
嗯……真沒禮貌。
唐簌移開了視線,沒有理會,對面的人卻因此感到了被忽視的羞辱,更加起勁地手舞足蹈,做著各種充滿惡意的動作。
這群人的嘴巴不斷張合,大概還在說著辱罵的話語,看起來像一群因溺水而浮在水面的將死的魚。
江遇走過來分發定位器,正好看見了對面的景象,隨手將隔斷墻的透明度拉到最低。
實木色的光線遮蔽了一切。
“這個定位器連著裁判的總控臺,也有發信號的功能!苯龅皖^將它佩戴在唐簌的衣領上,叮囑道, “中途出現任何不可控的情況,直接把它捏碎,總控臺會接到警告信號,強制叫停比賽!
岑默插話道:“這就等于棄權!
唐簌認真聽著,點了點頭。
她抬起手按住衣領上的定位器,等到它亮起綠光時,才將手指移開。
前年年中,機械工程學院組織學生前往法瑟參與學術交流會的時候,唐簌就曾見過專為聯賽研發的一系列機械小發明,也被介紹過它們的應用場景和使用方式。
但她沒有將這件事說出來,仍然乖巧地聽著江遇的講解,一副初來乍到的新手模樣。
總覺得,這樣似乎要更有意思。
聯賽不允許機械師自帶任何額外工具,對其他人也是一樣的要求,進場前需要經過整整七道安檢。
不過,為了防止學生們將太多精力放在聯賽上,反而不適應實戰,軍部每年都會提供最新型號的機甲和各類其他機械制物,讓各所軍校不必特意安排針對聯賽的訓練。
此時,那些嶄新的裝備就放在候場區內的機庫當中。
唐簌從手腕上取下終端。
盡管機械師只參加三場比賽中的最后一場,但入場時間和其他隊友是一樣的,再過一分鐘,就要過最后一道安檢了。
所有的電子設備都需要留在外面。
將終端交給后臺裁判保管之前,唐簌點開屏幕,想看看有沒有什么未處理的信息。
屏幕剛亮起,滿滿當當的消息列表就彈了出來。
一目十行地從上掃到下,全是祝福比賽順利的信息。
唯有一個聊天框與眾不同。
它浮在最上方,是幾秒鐘之前剛剛發進來的加密信息,不點開就無法查看具體內容。
發信人的昵稱是一個綠色葉片形狀的小貼畫。
唐簌的目光停在了這條信息上面。
葉韶青……賽前會發什么消息?
而且還是加密消息,有什么重要的事嗎?
唐簌沉思了一會兒,沒有立刻點開這條信息。
直覺告訴她最好不要現在看,萬一真是麻煩事,說不定會影響心情,不利于賽場上的發揮。
但她又想起昨天葉韶青來訓練場找過自己的事。
……還是看看為好。
唐簌點開了聊天界面。
出乎意料的,這條加密消息的具體內容,不是圖片,不是文件,甚至有些沒頭沒尾的。
只有簡簡單單的三個字。
——“明天見!
除此以外什么也沒有,上一條信息,還是五天前關于機甲側翼改進的簡單討論,此時已經被系統自動折疊了。
但是不知為何,唐簌看著這條短消息,卻突然感覺有某些影像從眼前一閃而過,如偷偷溜出手心的細小蚊蟲,讓她產生了自入場以來的第一縷緊張的情緒。
靈感轉瞬即逝。
唐簌沒有握住,甚至想不起剛剛浮現出的念頭是什么。
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唐簌凝視屏幕思考著,但只過了幾秒,江遇就發覺了她的異常,偏頭看過來,問道:“怎么了?”
唐簌關閉了聊天框。
入場的音樂聲已經響了起來,在江遇依然停落著的目光當中,她很快將屏幕收了起來,把終端放進了面前的光學保險箱中。
“沒什么!
她輕巧地說道.
芝德軍校——不,現在這支隊伍表面上的名字是“斯莫特雷爾”——的隊員進了比賽區域,剛和他們對上視線,就個個都陰沉著臉,神色變得非常難看。
看來江遇那種漫不經心的處理方式,確實給了這群人不小的刺激。
岑默扯著眼角朝他們做鬼臉。
“別把人惹急了。”周榛拍他的肩膀,“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岑默用手指扯動嘴角,最后比了個吐舌頭的表情,才停了動作:“天天想各種陰招,最多是老鼠吧!
“被老鼠咬多了也容易感染病毒!苯鲛D了轉手中的激光槍,試了試手感,稍微調整了它的參數,說道,“最后再測試一遍裝備!
凱絲拿著一架類似弩.槍的遠距離攻擊武器,有點兒緊張的拍了拍胸口,深呼吸了幾次。
第一局比賽是純粹的對抗賽,不駕駛機甲,考驗個人的基礎戰斗能力。
往常打這個位置的一直是周榛,但今年由于戰術安排,凱絲替代了周榛的位置。
“別緊張,記得避開自己人!敝荛槐攘藗開槍的手勢,“遠遠的,一槍一個,幾發就直接清場了!
江遇:“用不著,按賽訓時說的來,以壓迫走位為主,其他的交給我!
“放松放松,來跟著我深呼吸!贬鋸埖奈鼩庥趾魵,說道,“就對面這水平,搞不好你還沒動手,江遇就把他們全清完了,沒什么可緊張的— —再說了,我們現在有機械師了!你受點傷都沒事,場間都能處理!
凱絲握著弩.槍點頭:“嗯,我會……”
這一局比賽不需要機械師上場,唐簌為他們檢查過裝備之后,就坐在觀戰間的軟椅上,抬眸掃視著看臺。
西明軍校的學生這次來的很早,坐在離競技場很近的黃金位置,唐簌調了調手邊的全息投影,能看清他們每一個人的微表情。
葉韶青不在其中。
第39章
第一局比賽出奇順利的結束了。
僅僅二十分鐘,全息屏幕上的計分板就滾動成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分數,緊接著,巨大的歡呼聲與噓聲一同響起,爆炸般席卷了整個會場。
后臺休息室里,唐簌側過臉,看見一個展示比分的全息投影在室內浮現,四周飄浮著細小而明亮的電子煙花特效,向本局的勝者表示祝賀。
等到三局比賽結束, 展示總比分時, 這些特效會變成巨大的、投入高空的柱形煙花,可視范圍覆蓋整個法瑟競技場。
半分鐘后, 隊友們的身影從通道中依次出現。
“我就說別緊張吧,這不是隨便打嗎?”岑默走在最前,邊走邊回頭說,“我一直防著不讓他們近身呢,結果純在和空氣博弈,奇怪了,芝德往年不是最喜歡搞小動作嗎?”
周榛:“這才第一局!
“芝德往年就是從第一局開始動手啊。”岑默用胳膊肘抵了她一下, “你不知道前年那個……忘記是哪個隊了, 差點被陰死,場上一拖四, 剛下場就進醫療中心了!
周榛點點頭:“聽起來和我們去年一樣慘。”
“噓!贬孀⌒乜,“別提這種傷心事好嗎?”
周榛:“你不描述得那么詳細,我也想不起來!
岑默怒道:“你還倒打一耙!”
周榛:“到底是誰在強詞奪理?”
兩人開始斗嘴。
這樣的情景幾乎每天都會在訓練室里上演,江遇和凱絲都對此習以為常, 沒分神去管他們倆,只有唐簌被吸引了注意力, 凝神傾聽了一會兒。
聯賽的戰斗都是真槍實彈,一局下來雙方難免會掛點彩,因此中場休息的時間非常長,足夠隊員們進一遍醫療艙,再讓機械師修復好損傷了。
不過……
唐簌坐在修理臺旁,用手撐著下巴,視線在休息室里轉了一圈。
并沒有人受傷。
除了凱絲的手臂上擦出了幾條印子之外,其他人都完好無損,狀態和上了一節體能訓練課沒區別。
凱絲是半機械人類,表面皮膚的損傷對戰斗沒有任何影響,不打算現在就修復。
因此機械師生涯的第一局比賽,唐簌從頭到尾都只是很閑的坐在休息室里,看完比賽之后,接著旁聽隊友聊天。
難怪他們以往沒找過機械師。
確實不太用得著。
唐簌保持同一個姿勢坐了一會兒,慢慢地,開始神游天外。
她動了一下肩膀,將撐著下巴的右手換成了左手,右手則抓住智能單片鏡輕輕地摩挲著。
“明天見”——這條消息是什么意思?
葉韶青想做什么……還是說正在做什么呢?
唐簌仔細思索著,手里的單片鏡在桌面上磕碰出輕微的響聲,沒過幾秒,她忽然感覺眼前的光線突然暗了下來,一道身影遮住了燈光。
抬起頭一看,江遇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過來,正站在修理臺旁,垂著眼睛看向她。
“怎么了嗎?”唐簌以為他過來是為了修復,直起身子,恢復到工作時的認真狀態,“哪里不舒服嗎?”
江遇卻搖了搖頭:“沒有,我只是……”
他背光站著,水藍色的左眼如霧氣中搖蕩的湖水,深黑的右眼則沉如長夜,有一種奇異又和諧的美感。
唐簌微微仰頭,等待著后半句話的同時,目光始終落在江遇身上。
直到現在,唐簌的想法和第一次見面時也并沒有區別。
她依然覺得,這是一副典型的Alpha的長相,線條鋒銳,眉眼凌厲,無論叫誰來看,都不會說出“柔弱”、“纖細”或是“清秀”這類形容詞。
但是,也許是相處太久,漸漸與他熟悉起來的緣故,唐簌現在總覺得……
江遇長得十分漂亮。
這不是客觀的描述,或者應該說根本不是“描述”,而是一種非常主觀的“感覺”。
就算他不長這副模樣,就算現在換一張臉,唐簌覺得,她還是會說出這個形容詞。
比所有——換個嚴謹點的說法——比大多數Omega還要漂亮。
像一塊過于通透、盈滿水色的寶石。
不過,這種太主觀的想法,還是不要說給他本人聽為好。
唐簌默默在心中給自己的嘴巴拉上拉鏈。
“我只是覺得你好像有心事!苯霆q豫了挺久才說出這句話,重復著問道,“有什么困擾嗎?”
聞言,唐簌眨了兩下眼睛,露出一副思索的神色。
“如果是和比賽有關的事情,你愿意的話,可以和我商量。”
江遇這樣說著,語氣罕見的放得很輕,但沒過兩秒,又感覺自己的姿態似乎放得太低了,頓時冒出了一點兒近似于惱羞成怒的情緒,聲音抬高了些: “不愿意就算了!
唐簌抿著唇,忍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沒忍住露出了些許笑意,栗棕色的卷發沒有梳緊,額前的一撮頭發隨著她的動作晃動起來。
她本來想著的完全是正事,但被這么一打岔,腦海里只剩下一點兒和正經二字不相關的念頭。
“我在想——”
唐簌講了前半句話,將尾音拉得很長,彎成月牙的眼睛里滿是笑意。
她朝江遇招了招手:“我在想一個秘密喔,過來一點,悄悄告訴你。”
江遇毫無懷疑,果真向前傾身,朝她靠過來:“究竟是什么……”
唐簌眼疾手快地按住他的肩膀,抬起手摸了兩下他的頭發,感受著那柔軟的發絲擦過手心,小動物似的瞇起眼睛,微微笑著說:“剛才突然覺得……”
被可愛到了。
唐簌心想。
她沒有這樣直接講,而是把從初見時就盤旋在腦海中的想法說了出來:“你和我姐姐家的貓有點像噢,性格上,還有……氣質?”
江遇睜大了眼睛。
沒過兩秒,玫瑰花瓣似的紅暈就漫上了他的脖頸與臉頰,長長的睫毛顫抖起來。
他幾乎忘記了眨眼與呼吸,渾身僵硬地定在原地,只感覺心跳在不斷地加快,甚至產生了細微的疼痛感。
“開個玩笑啦!碧企娝姆磻认胂笾幸,輕咳兩聲,悄悄把手收了回來,試圖將話題扯回正軌,“我是想問問你,昨天下午,葉韶青來訓練場找我的時候,他都說了什么?”
江遇的思緒已經完全變成漿糊了,但是聽見這個名字,還是條件反射地皺起眉,嘴唇也抿了起來。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開了口,聲音有點悶,非常情緒化地說:“都是些廢話!
唐簌疑惑地重復:“廢話?”
“嗯,他的臆想,一些……沒營養也沒意義的話。”江遇純粹主觀地說著,移開目光,“只會影響心情而已!
他緊緊盯著唐簌,很想把她的手指抓起來貼在臉上,讓那種泛著甜的水汽將自己包裹起來。
好不容易,才克制住這些不該有的沖動。
江遇的目光漸漸滑落,不斷下移。
……但比起這些,他更希望她別再提起掃興的事。
唐簌確實沒再問。
她花了點時間思考剛剛聽見的話,仍然想不出葉韶青那樣的人到底能說出什么“沒營養的廢話”,自顧自的疑惑了半天,沒發現江遇已經半點沒動靜了。
于是當她再抬起眼眸,就看見江遇眉頭緊鎖,眼瞼泛著紅,像是要哭。
唐簌頓時一驚,以為他是被自己冒犯的動作惹生氣了,連忙問:“怎么啦?”
江遇別開眼,悶悶地說:“牙疼。”
“誒?怎么會突然……”
唐簌聽見這句話,下意識地抓起智能單片鏡,就要往眼睛上戴:“那,嗯,等我看一下!
江遇鬧著脾氣,一轉眼就瞥見唐簌手里熟悉的鑷子,差點氣笑了,一把按住她。
他幾乎有點惱火了:“你就這么想知道葉韶青說了什么?”
唐簌遲疑著想要點點頭,但在觸及那驟然紅起來的眼圈時,又憑著直覺搖了搖頭:“不,我只是擔心我錯過了一些協會的事情,或者其他的……其他的正事,比如說學校或者補給站的事——他沒說找我做什么嗎?”
她做事說話都從不著急,幾乎從沒有遇見過這種很需要臨場反應的情況,嘴始終比腦子慢半拍,講到后面連語言的組織都有點兒混亂了。
只能盡量的,把想說的話表達清楚,并且用比較官方的說法。
但是,江遇卻漸漸地冷靜了下來。
他深吸一口氣,看著唐簌明顯相當緊張的眼神,竟然反倒變得鎮定起來,將盤旋在心頭的雜念都擱置在一旁,真的開始回憶昨天的情況。
唐簌看出他正在思考,閉上嘴默默等待著,這回一個字也沒再說。
“都是沒意義的話,也根本沒說要做什么!苯鐾耆幌胫貜湍切┭哉摚徽鰝他認為稍微有必要留意的點,“除了臨走的時候,我不確定是不是我的誤解,但是他的語氣很不自然,像是在強調一樣!
唐簌:“強調什么?”
“我不知道,沒有具體信息!苯龅,“他只說''后天見''。”
唐簌慢慢皺起了眉。
“后天見?”
她低聲重復了一遍。
第40章
后臺的另一頭, 是芝德軍校的休息室,相比起來就要吵鬧許多。
醫療艙的燈亮著,兩個隊員躺在里面治療,另外兩個則排排站在修理臺旁邊,機械師一手鉗子一手測電針,忙得不可開交。
但聲音卻不是他們發出的。
除了參賽的五名隊員,芝德軍校的休息室里還有兩個人,正在情緒激動地交談著,吵鬧聲就是從他們之間傳出來的。
如果唐簌在這里, 她一眼就會認出來,其中一個正是那天在空中駐車點見過的芝德軍校的學生。
“你的計劃到底有沒有用?”喬爾·加西亞不耐煩地擰著眉毛,下巴抬得很高,周身涌動著尖銳的類似胡椒的氣味,眼睛幾乎冒火,“我要的是給菲爾加諾一個教訓,不是幫他們出線!”
站在身前的人沒有即刻回話,喬爾頓時憤怒起來,狠狠踹了對方一腳。
他嚷道:“一群廢物!”
無人開口反駁, 室內反而更安靜了許多。
這當然不是因為喬爾本人具有什么人格魅力,而完全是因為他背后那龐大的加西亞家族。
加西亞是聯邦政界相當有地位的家族之一,如今在政界活躍的諸多加西亞當中, 喬爾的母親艾德娜·加西亞是最為出色的一個,不到十五年就從星域理事局混到了聯邦行政廳,甚至據說五年內有望被擢升為秘書長。
艾德娜一共育有三個子女,唯有幼子喬爾和母親一樣是Omega, 但也唯有他沒能繼承母親的智慧和能力,尚未成年就已經表現得十分……
愚蠢、驕橫、目空一切。
喬爾中學畢業后,艾德娜本想把他送進某所綜合類大學里學習藝術、文學等等較為無害的學科——不論能學成什么樣子,至少沒那么容易惹事。
但不知為何,喬爾得知此事后卻在家大鬧三天,非要進軍校學機械(有傳言說是為了追愛)。
艾德娜對幼子非常溺愛,最終松口答應,砸錢把他送進了芝德。
進入芝德的第一年,喬爾在學院教授的研究中掛了個名,順利得到了“九號特性涂料研發者”的名號。
九號涂料很受機械師協會的重視,喬爾覺得很有希望通過這項研究得到認可,直接進入機械師協會——甚至進入軍部。
到那個時候,誰還敢說他不如哥哥姐姐?
偏偏這個時候菲爾加諾出了事。
不僅迫使九號涂料下架,還連累他被母親痛罵一頓。
都怪菲爾加諾,非要跑去打紅蟲,新型蟲類還沒研究清楚,出事不是活該嗎?
全是菲爾加諾的錯,卻要來害他受罰!
想到這里,喬爾更是怒氣上涌,用力將面前的桌子推翻,在哐當滾落的響聲中,尖聲叫起來:“讓他們都去死!”
站在他對面的人是艾德娜的助理阿謝爾。
被指派來為蠻橫的小少爺服務,他心中當然非常不滿,但從不表露出來,只在聽見太出格的想法時加以勸告。
比如現在。
“您至多只能做到現在這樣。”阿謝爾說,“您的對手們同樣出身顯赫,不能隨意招惹,尤其是,唐家和我們還……”
喬爾的聲音揚得更高:“閉嘴!我不想聽!”
他暴怒起來,胡椒味的信息素越來越濃,在室內像無頭蒼蠅似的亂撞。
阿謝爾則更深地低下頭,掩飾著眼睛里的厭惡,盡力忽略小少爺高亢尖銳、堪比十萬只鴨子的噪聲。
跟喬爾相處了短短兩周,他已經感覺自己到了神經衰弱的邊緣,只希望這份工作盡早結束。
兩分鐘后,喬爾終于稍微冷靜了一絲,他坐下來,輕蔑地掃視著休息室里的其他人,最后朝阿謝爾揚起下巴:“你想的這個辦法,真的有用嗎?”
阿謝爾頷首:“當然!
與此同時,他心想,當然沒用。
菲爾加諾軍校在聯邦的地位不低,水也深得很,怎么可能為了這種無理要求對他們的學生動手?
他只是提出了一個類似惡作劇的點子,借此稍微讓少爺消消氣,又不至于將對面得罪得太過。
喬爾勉強相信了他的話,哼了聲,目光看向遠處的獨立機庫。
幾臺輕型機甲正靜靜躺在機庫里,黑色的金屬外殼散發著冷冷的金屬反光。
阿謝爾等了一會兒,才聽見小少爺那驕縱而略尖的聲音在耳畔響了起來。
“我已經改進過機甲了!眴虪柨粗蕴稍卺t療艙里的學生,語氣刻薄,“就算全是這種廢物,也能派上點用場吧!
阿謝爾早已見識過小少爺的機械水平,對此毫不在意,只敷衍地恭維道:“當然!
喬爾冷笑了一聲,站起身走出了休息室。
他的身形纖細,腳步聲輕到幾乎沒有,但尖銳濃郁的胡椒信息素仍鮮明地留在室內,空氣聞起來像是帶刺的棉絮。
阿謝爾目送著喬爾離開,在休息室關閉的瞬間,他就收回了視線,暗自思忖起來。
小少爺的本事,阿謝爾清楚得很,僅憑他自己根本翻不出什么水花,而這些花錢雇傭來的學生哪怕真有點實力,面對往屆的冠軍小隊也沒有任何勝算。
——這點單從第一局的壓倒性勝利中就能看出。
不過,他想了一會兒,還是決定謹慎點。
中場休息的時間已經過半,除了一個學生還在修理臺上,其他人都已經從醫療艙里出來,正安靜地坐在一起,調整著身體狀態。
阿謝爾走到他們面前,叮囑道:“不必完全聽從少爺的安排,明白嗎?只需要稍微動點手腳,做個樣子給少爺看,務必注意分寸,錢不會少給你們的!
“特別是……”他停頓了下,還是說道,“特別是對面那個機械師,盡量繞開,別對她動手,別讓她受傷!
幾人都萎靡不振地點頭,答應的聲音也很虛弱。
直到阿謝爾離開休息室去追喬爾之后,一個女孩才有氣無力地嘆了口氣。
“……誰能對菲爾加諾說一遍這段話嗎?”.
比賽進入賽點。
第一局慘敗之后,芝德軍校在第二局和第三局上半場都選擇了棄權,直接迎接占分最高的對抗賽。
競技場內的記分屏幕升上高空,一圈電子煙花圍著觀眾席綻放,激昂的號角聲和觀眾的歡呼聲交織著,和選手一齊登場。
唐簌在機甲艙里,操縱著精神力接入控制面板。
為了防止出現意外情況,聯賽采用的都是輕型機甲,激光炮的強度也是最弱的一檔。
因此,一般沒有隊伍會在這場比賽中受傷,除非兩隊勢均力敵,拉扯時間太長,或是實力太懸殊,且其中一方殺紅了眼。
唐簌剛接入隊內通訊頻道,就聽見了江遇的聲音。
“你的情況怎么樣?”他的聲音因為場內的干擾信號而有些失真,有輕微的震動感,“能完全控制嗎?”
唐簌試著動了動手臂和脖子,沒有任何滯澀感,遂回答道:“能,很順利!
機械工程學院只開設半學期的機甲實操課,確保學生能了解機甲如何使用就結課,不對他們的操作熟練度做任何要求。
如果是專精機甲的學生,之后還有大把時間放在研究機甲的操作上,用不著教學;專攻機械外骨骼和機械融合的學生呢,數量本身就很少不說,平常也沒有多少接觸機甲的機會。
但若要參與聯賽,在對抗賽里,機械師必須要駕駛機甲,還需要在這種狀態下完成復雜的維修和改裝。
在賽訓初期,全隊最擔心的就是唐簌無法快速熟悉機甲的駕駛。
但好在唐簌的精神力等級的確非常高,而且因為研發過機甲的動力系統,對駕駛并非一竅不通。
“直接殺穿!”岑默吹了個口哨,格外興奮的聲音傳入頻道,“對面肯定會針對機械師打,一定要注意防范,不行就躲我身后,我給你擋刀!
緊接著,江遇的聲音又響起來:“他不靠譜,你跟著我!
岑默:“???”
他頓時氣得跳腳,駕駛著機甲走過來,想把江遇從唐簌身邊擠開:“我怎么不靠譜了?我今天一定把唐簌護住,一點擦傷的機會都不給!
唐簌忍不住笑了兩聲,給岑默順毛:“我相信你哦,等下就交給你啦!”
岑默頓時得意起來,操控著機甲撞了一下江遇,兩手叉腰。
江遇:“……”
他更加不爽地瞇起了眼,繞開擋在面前的岑默,從另一邊靠近了唐簌。
他正要說什么,卻聽見唐簌問:“按照賽事規定,即使場上出現明顯的違規行為,裁判組也不會叫停比賽嗎?”
周榛:“對,裁判只會記錄違規情況,并且扣分,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叫停比賽!
這條規則作為聯賽的默認規則之一,已經很久沒有人特意提起,再加上聯賽上會出陰招的隊伍其實很少,大家也不是很注意這個。
直到賽前,唐簌才發現這一點。
江遇簡短的補充:“這是為了模擬實戰環境。”
實際的戰場上,設陷阱用計謀的敵人數不勝數,難道那時候會有裁判來給你們叫停嗎?
——教官們如是說道。
唐簌下意識想要點頭,又忽然意識到自己正在機甲里,于是開口說道:“我會注意的!
她抬起眼眸,看見芝德軍校的對手們從入場通道里出現,氣勢很足。
比賽將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