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唐簌隱約察覺到,對手似乎在放水。
當然,因為兩隊間的紙面實力差距過大,這里指的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放水, 而只是……
唐簌總覺得,對面的人好像在刻意避讓她。
按理來說,對抗賽中只要有機械師, 就一定會被全局針對, 即使是像葉韶青那樣有戰斗能力的機械師, 也無法避免。
但是芝德軍校的隊伍,卻一反常態,完全沒有要針對機械師打的意思。
甚至每當唐簌和他們的距離拉近, 這些人就會不太明顯的調整走位和路線,朝相反的方向拉遠。
時間久了,連隊友們都看出不對。
“他們這是來做慈善的嗎?”岑默蹲在一處掩體后,百思不得其解地說, “雖然不針對機械師對我們很有利,但是這打法也太抽象了吧,我去,再這么混下去搞不好替切瑟西上頭條啊。”
江遇在機甲艙內快速點著控制面板,皺眉道:“你對他們有印象嗎?”
唐簌反應了一秒,才發覺到他是在問自己。
“沒有, 都是第一次見。”雖然互相看不見,她還是下意識搖了搖頭,“不過他們似乎,他們確實在避開我。”
岑默猜測道:“總不會是想靠這個判我們打假賽吧?這又不是鬧著玩的,以為裁判都是瞎子嗎?”
這是個牽強又兒戲的猜測,但是, 以芝德往年的作風來看,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說不定呢。”周榛隨意地說,“他們不就是走搞笑流……”
她的話音未落,通訊頻道里突然傳出一聲飽含疑惑又略帶驚訝的“欸?”。
是凱絲的聲音。
在說話的同時,江遇他們還在不間斷地對芝德進行走位上的干擾和壓迫,準備找個合適的機會收網。
但是正位于包圍圈中的對手們卻對此毫不在意似的,任由激光彈砸在機甲表面,不進行任何避讓,反而快速地將包圍圈一角的凱絲圍在了中間。
他們的攻擊強度并不高,作用僅僅是限制凱絲的移動。
江遇掃一眼比賽倒計時:“凱絲已經在緩沖區域停留了三分鐘,加大火力,速戰速決。”
緩沖區域是聯賽在比賽場地中特別劃定的一段長方形空地,每隊至多能在這片區域內持續停留十五分鐘,之后要么繼續往前推要么后撤,停留時長超限則判違規。
在聯賽至今為止出現過的所有“小動作”里,這也算是相當無聊的做法了。
“我真的服了……”岑默略微煩躁地開始填充下一發激光彈,嘟噥著,“這樣他們自己不也違規了嗎?”
周榛幾乎仰躺在機甲艙里,已經對這場鬧著玩似的比賽失去了耐心:“芝德分校的五支隊伍都是臨時轉校的學生,估計就是這么用的吧——一換一,他們不虧。”
岑默:“這到底是什么史前出千手法!”
江遇看一眼倒計時,又看一眼場上的情況:“十分鐘夠嗎?”
唐簌秒答:“不夠。”
“大概十六分鐘左右。”她先靠目測粗略回答,又低頭在屏幕上詳細計算了一遍,確認道,“同等強度的不間斷火力覆蓋,需要十六分鐘二十九秒。”
她的語氣里也染上了一絲罕見的無奈:“他們的機甲經過改造,已經貼近重型機甲的基本數值了。”
所有人包括唐簌自己都沉默了:“……”
像芝德這樣的老牌違規選手,會對比賽機甲進行暗中改造倒也是常規操作,但就連唐簌都沒預料到的是,他們的改造方向完全與提升攻擊力無關。
而是非常純粹的,只對抗打擊能力和噸位有巨大提升的改造。
理論上來說,對于他們的戰術而言,這種改造確實有意義,大大提高了把對手在緩沖區域困到超時的成功率。
實際應用的話……簡直是無法形容的愚蠢方式,甚至蠢到有點天真、令人憐愛了。
是來過家家的嗎?
在上場的第一個照面,唐簌就看出了對面機甲的問題。
但因為這種改造方向實在太有創意,她反復確認了兩遍,才將此告知隊友。
“芝德到底把我們當成什么了?”岑默用力地敲著控制面板,“可惡啊,我不是來競技場陪他們表演喜劇的!”
江遇抬起指節敲了敲控制面板上的收音設備,用一聲悶響打斷了岑默的抱怨,然后說道:“用貫穿彈解決他們。”
一聽見這個詞,岑默頓時興奮起來,吹了個口哨:“就等你說這個了!”
貫穿彈是聯賽提供的所有攻擊方式中最為強力的一種,但因為填充所需的時間較長,殺傷力也略超出比賽范疇,除非出現特殊情況,否則一般不會使用。
但現在的情況的確夠特殊了。
唐簌坐在機甲艙里,托著下巴安靜旁觀。
看來第一場比賽,就要以這種隨便的方式落幕了。
她這樣想著,目光在賽場上從左至右掃視了一圈。
芝德的包圍圈內,凱絲雖然因為機甲間的客觀差距而被暫時挾制在內,但整體狀態仍然游刃有余,盡管無法脫身,卻也沒有任何受傷的風險。
包圍圈外,三臺機甲已經開始同時填充貫穿彈,綠色的能量粒子在炮口無規則的飛旋著,很快就聚合在了一起。
一切發展都毫無偏移的可能性。
芝德的幾人眼睜睜看著對手們開始填充貫穿彈,只稍微騰起了一絲反抗的心,就迅速放棄了。
隨便吧,毀滅也行。
他們已經完美做到了雇主的要求,錢也到手了,就算整件事的發展都很荒謬,但也無所謂了。
反正丟人的是芝德軍校。
看臺上的觀賽間里,喬爾緊緊盯著競技場內的狀況,眼睛瞪得幾乎冒火,越發顯得驕橫起來。
他一邊尖聲叫著,一邊踹向身旁的阿謝爾:“這就是你說的計劃嗎?!這讓我像個小丑!混蛋,我就知道你們全是廢物!”
阿謝爾低著頭,默不作聲的承受著小少爺的怒火。
拋開觀賽席上還沒理清情況、但想必很愛看樂子的學生們,與菲爾加諾的指導教官之外,他大概是全場唯一對比賽發展感到滿意的人。
很好,讓這場鬧劇就這樣結束吧。
阿謝爾想,既稍微糊弄了小少爺——雖然少爺明顯非常不滿,但他的想法不重要——又沒有得罪任何其他勢力,目前的情況簡直稱得上是完美了。
他終于感到多日來壓在心上的重擔消失,在喬爾發泄完情緒憤怒的離席之后,才悠哉悠哉的抬起頭,看向了競技場。
唐家那個機械師小姑娘,總算也……
這個念頭尚未完整地在腦海中浮現,阿謝爾的動作就猛然一凝,數秒后,他快步走到了觀賽間邊緣,緊盯著那臺刻有機械師標識的機甲。
為什么她突然往包圍圈的方向去了?
唐簌并不知道場外還有如此關心她行蹤的陌生人,她走向包圍圈的原因,只是想看的更清楚點。
她的視線在芝德的機甲上一掃而過,慢慢地停住了,目光鎖在其中一臺機甲的背部,久久沒有移開。
總覺得什么地方……好像有一點違和。
唐簌遲疑著,越發近地朝他們走過去。
三個隊友都在身后,也都看見了唐簌的動作,但沒人知道她為什么突然開始行動,往火力覆蓋的區域走去。
凱絲雖然也在貫穿彈的射程內,但她是訓練有素的單兵,完全有把握在貫穿彈發射時避開。
但一個戰斗能力不足的機械師絕對無法做到。
凱絲著急地朝她揮手:“簌簌!別過來!”
聞言,唐簌在緩沖區域的十五米之外停下了腳步,但目光始終不曾移開,思緒也一刻不停地轉動著。
這幾臺機甲的移動速度與靈活度,為什么會和它們的基礎數值有偏差?
唐簌回憶著相關的經驗,她知道在改進過抗打擊能力之后,機甲的確會比原先稍微笨重點,但是絕不至于到這種程度。
雖然只是不明顯的偏差,但是也能看出這些機甲似乎都有些動力不足。
這一點,讓唐簌覺得有些熟悉。
她似乎在哪見過一模一樣的情況。
它們的動力系統全都改造過。
可是動力系統是整個機甲最復雜的部分,能對此進行改造的實習機械師非常少,僅有的幾個都很出名。芝德這次根本沒有派正式機械師隨行,參賽學生中也沒有能完成這項工作的實習機械師。
若在往常,唐簌也會注意到這點,但絕不會想這么多。
但一方面是芝德實在惡名在外,另一方面,是因為賽前收到的那條訊息。
葉韶青的那條訊息,把她的警戒心拉到了最高,甚至已經有點多疑了。
唐簌抓起光筆,在全息屏幕上快速計算著具體的偏移數值,同時努力回憶著到底是在哪里見過類似的情況。
潛意識里,她感覺這似乎與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有關聯。
眼看著她停在了原地,江遇急促的聲音幾乎穿透通訊頻道,仿佛貼著耳朵呼喊一般:“遠離目標!唐簌!”
他的手指已經放在了控制面板上,隨時準備停止裝填彈藥,把她帶離貫穿彈落點。
但唐簌的聲音也響了起來,語氣比他還要急。
她俯下身,幾乎貼著控制面板喊道:“停止攻擊!”
“他們的機甲有問題!”
唐簌終于想起來,到底是在哪里見過類似的情況了。
她看著屏幕上的計算結果,目光死死鎖著這幾個過分熟悉的數字,感到背后霎時冒出了冷汗,手指幾乎發起抖來。
她見過與這一模一樣的改造方式。
一個剛發生不久,非常偏門的案例。
來自于一位星盜團體中的機械師。
半個月前,與中樞星相隔很遠的星域玻希尼遭到了星盜的襲擊,軍部派出了星域巡航艦隊進行清掃。
那個星盜團體規模頗大,高層中甚至有一個很厲害的正式機械師。
清掃戰持續了接近兩周,星盜團體很快露出頹勢,被全面擊潰,殘黨都逃到了星域邊緣的一個無名小行星上。
他們只剩下數十人和三臺機甲,絕沒有東山再起的可能。
因為正式機械師畢竟非常稀缺,星域理事局申請不通過遠距離攻擊殲滅星盜,而是派出一支隊伍降落在小行星表面,嘗試生擒機械師。
然后就因此吃了一個大虧。
那個機械師在最后關頭,利用僅有的材料對機甲進行了改造,制作出一種不需額外能源、僅依靠動力系統就能運行的自毀裝置。
在機甲受到超出設定限度的打擊時,這種裝置會自行運作,快速抽調動力系統中的所有能源,引發一場威力極強的爆炸。
星域理事局因此折進去整整七人。
這種自毀裝置完全依附于機甲,運作原理與動力系統非常相似,僅靠常規的安全檢查,根本無法判別它是否存在。
發現的時間較短,案件的具體情況暫時還沒有向全聯邦公布,唐簌知道這件事,還是因為姐姐唐凌恰好是星域巡航隊的指揮官,給她看過相關的影像資料。
如果對面的五臺機甲全部安裝有自毀裝置,它們的的爆炸威力足夠將競技場夷為平地。
唐簌想著這些事情,不知為什么,又想起了賽前收到的那條訊息。
——“明天見。”
第42章
唐簌盡可能簡明地向隊友們說明了目前的猜測。
幾人當中, 岑默最先發出驚嘆:“不是,芝德——他們認真的嗎?這完全是犯罪了吧,絕對會上聯邦法庭的, 一換一?芝德發瘋了?就算他們背后是……”
他本想說就算芝德背后是聯邦總長也不可能保得住他們,但是話未出口,就被打斷了。
“岑默。”周榛冷不丁叫了他的名字, 提醒道, “比賽結束之后, 隊內語音會被審核存檔……你知道吧。”
岑默噎了一下,當真將未出口的話掐掉了,悶悶地應了聲“我知道”。
他家的長輩就在行政廳任職, 現在政局動蕩,這話說出來確實是個把柄。
周榛又問:“貫穿彈一定會引發自毀裝置嗎?”
“不一定。”唐簌說,“自毀裝置有提前設定的受擊限度,如果高于貫穿彈的攻擊數值,就不會啟動。”
岑默想了想,猜測道:“那我覺得也許它不會真的爆炸,可能只是他們的威懾手段。如果出現死傷, 這件事的性質就太嚴重了, 明年還有沒有芝德都不好說。”
“我也這么想。”周榛說,“這是個幌子,讓我們放棄使用貫穿彈,只能眼睜睜看著凱絲超時,這樣一來,他們的目的就輕松達到了。”
她說著自己的分析,聲音中很有一點猶豫,但不是因為懷疑判斷有誤,而是覺得……照芝德一貫的粗暴行事方式,他們真會用這種拐著好幾道彎的辦法嗎?
但周榛沒想到的是,她剛說完,通訊頻道里就響起了兩道反對的聲音。
唐簌:“不是這樣。”
江遇:“一定會炸。”
他們的聲音完全重疊,經過電流的轉換而帶來的失真之后,聽起來幾乎像是同一個人的聲音。
這讓岑默沒能聽清具體內容,問道:“什么?”唐簌也是一頓,她等了兩秒,發覺江遇沒有再細講的意思,才說道:“這是兩周前的事情,還沒有對外公布,安裝自毀裝置的那個人,他的預設應該是我不知道這種裝置。”
周榛思考著這段話:“所以……”
唐簌:“所以這是個非常直白的埋伏。”
“啊啊我真的受夠了!”岑默叫起來,很用力地點著屏幕取消裝填,將全息屏戳得砰砰響,“他們動手前我們甚至還不能申請停賽,只能硬打— —誰想和一堆不定時炸彈打啊!”
他抱有微弱的期望問道:“我砍一刀會讓他們突然爆炸嗎?”
唐簌想了想:“不排除這種可能性。”
通訊頻道里立刻響起岑默的破防哀嚎。
“打近身戰。”江遇的聲音終于又響了起來,他的語速相當快,卻冷靜得幾無波瀾,“常規戰術,掩護我過去。”
唐簌忽然說道:“帶上我一起。”
通訊頻道靜了一瞬。
唐簌又喊他:“江遇。”
話音剛落,江遇就斷然拒絕:“不行,目標過大……”
他尚未說完,通訊頻道里突然傳來一聲“艙門已開啟”的提示音,隨即又是輕微的風聲,他意識到什么,驀然收了聲。
唐簌取掉了用于精神鏈接的設備,從賽事方提供的修理箱里挑了幾件工具帶在身上,就打開機甲艙門,準備往外跳。
“我和你一起過去。”她站在艙口,聲音被風吹的飄飄搖搖,“自毀裝置和動力系統相連,也共用同一套散熱器,理論上可以從外界拆除,這比任何攻擊方式都要安全。”
岑默在通訊里喊:“如果不能呢?!”
“那就換一種方法。”唐簌已經踩上了小型的懸浮踏板,“把機甲拆解就可以了。”
岑默:“???”
他雖然還有一堆問題沒問,但仍然直覺這種辦法的可行性不高,正要繼續否定,卻發現江遇已經打開了他的艙門,準備好接應了。
“咱們真的不再商量商量戰術了嗎?”岑默喊道,“這太冒險了!哪有跟機甲肉搏的!”
周榛卻已經利落地操控起機甲,打算給他們提供掩護了:“還有九分鐘,萬一不行再打近身也來得及,如果能成功,就是風險最低的方法。”
“好吧,雖然這個辦法真的……但我對你們倆的能力還是很信任的嗷。”
岑默嘰里咕嚕嘟囔兩句,在隊友們都開始行動之后,雖然仍不太認可,還是盡職盡責的跟上了步伐。
機甲艙門離地有些距離,唐簌站在懸浮踏板上,和站在三層樓高的天臺上沒區別。
戰場上,簡直是個完美的靶子。
芝德軍校的人根本沒料到一個機械師敢在賽場上離開機甲艙,對此毫無預案。
而且新型機甲自帶折光屏障,會對附近的影像進行扭曲填充,在他們的視野里,根本沒有獨自站在半空的唐簌。
原本刻意被控制著與機甲擦身而過的能量彈,如今則是直直朝著她飛來,綠色的能量粒子游離飛散,將空氣灼燒到變形。
能量彈即將擊中唐簌。
忽然,一道光刃從側方斬下,將兩個綠色能量團直接劈碎成無數粒子。
唐簌轉頭,看見另一臺機甲從身側經過,一邊前進一邊打開艙門,接著,江遇朝外探身,按著肩膀把她往里一拽。
下一秒,艙門關閉,機甲穿過暴雨般落下的能量彈,靈巧的向前行進。
唐簌猝不及防落入機甲艙內。
這串動作雖然復雜,但實際完成的時長不足三秒,她雖然已有心理準備,但還是有些沒反應過來,只能下意識按住手邊的東西,試圖保持平衡。
聯賽提供的都是單人機甲,設計師大概也沒考慮過會有這種特殊情況,機甲艙十分狹小,只能勉強容下兩人。
直到完全站定,唐簌才發現她按住的是江遇的腰。
而且恰好是沒有任何改造的部分。
人類皮膚應有的溫度透過衣料,印在唐簌的手心,又透過神經末梢傳入中樞。
唐簌一下子收回手,抬起眼眸。
江遇沒有和她說什么,仍在通訊里指揮著隊友們的行動,目光也落在遠處的緩沖帶,似乎顧不上近在咫尺的情況。
他的語氣鎮靜而果斷,沒有任何受到影響的樣子。
唐簌松了口氣,稍微調整了一下姿勢,開始默默思考下一步的行動。
機甲艙內安靜非常,唯有略帶辛辣的木質玫瑰香緩緩浮現,如一陣若有似無的粉色煙霧。
第43章
唐簌:“我要跳過去了。”
她站在機甲艙邊緣,從透明化的艙門中觀察著外部的情況,數枚流彈貼著機身飛過,在不遠處砰地炸開,爆閃幾乎將眼珠也照成綠色。
他們的決定雖然有些倉促,但實際行動起來卻非常隱秘,不僅是芝德的對手,就連場上的觀眾都沒發現唐簌已經離開了機甲,本人都快直接站在地面上了。
整個競技場內,只有一直盯著選手定位的裁判組察覺到了他們的行動。
定位出現異常的第三秒,主裁判的手就按在了安全警示按鈕上,但還沒等他做出決定,學生們的行動就已經發展到不受控制的狀態了。
主裁判:“……”
現在的年輕機械師,作戰風格都這么狂野嗎?
但不知是否應該慶幸,聯賽裁判組的畫風,比場上的小年輕們, 還要更加……
因為不久前在賽區發生的惡.性襲擊事件,安理部副部長池生蕙初次受邀觀賽,此刻正坐在裁判席上。
她也發現了學生們的大膽舉動,原本正優哉游哉地看著這場結局相當明確的比賽,頓時連坐姿都一下子端正了,身為安理部官員的責任感涌上心頭。
池生蕙旁觀了僅僅兩秒, 就有點坐不住了,問道:“不叫停比賽嗎?”
主裁判非常干脆地否決道:“事態還能控制,我們的原則是不在風險未明前叫停比賽。”
池生蕙:“那個小姑娘都跳下去和機甲打架了!風險還不夠明確嗎?”
主裁判:“還沒有達到規定的指標……”
“這么死板,難怪軍部年年被行政廳點名。”池生蕙對軍部早有意見,冷冷道,“等著吧,安理部不會讓這種危險賽事通過審核的,你們最好想想該怎么通過今年的風險評估。”
很快,她又補充道:“如果賽事的規則就是眼睜睜看著這些學生出事,你們就別想再申請到舉辦權了。”
主裁判沒有吭聲,大概是覺得理念不合溝通無效。
同樣正在裁判席上觀賽的機械師協會會長聽見這番話,卻走了過來。
“別太擔心,池部長。”會長說道,“雖然我也不認可軍部的激進作風,不過,我能理解這些學生,不論是出于對自信,還是僅僅嘗試新的戰術,都值得鼓勵,年輕人有沖勁是好事。”
“這支隊伍的實力有目共睹,我想他們不會做沒把握的事情。”
池生蕙看著全息投影中的競技場,說道:“聽說這隊里有一個你們的重點培養對象,就是那個機械師嗎?”
會長笑笑:“是,我想讓這孩子接班。”
池生蕙非常意外地抬眼看他,當發現他并不是在說玩笑話時,先是露出了驚訝的神色,緊接著,又恢復了平靜。
她坐回了靠椅上:“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競技場上,唐簌打開機甲艙門,半邊身體懸在艙外,目測著和目標落點的距離,準備往前跳了。
通訊里,岑默大聲喊著:“等等先別急,我和周榛放幾發干擾彈控一下你再過去!”
江遇也已勾著手動操控桿靠近了艙門,眼看著也要跳出機甲艙:“來不及了,我掩護你。”
唐簌抓著他的手臂:“好。”
岑默大喊:“等等!”
他平常雖然表現得大大咧咧,但真到了戰場上,反而是整個隊伍中心最細、最易猶豫的那個,這也是他的隊內定位明明更加適合當指揮,最后卻由江遇擔任這個位置的原因。
“你們倆別說走就走啊,做好充足的準備,那個,至少等我先把干擾彈放了。”
岑默飛快地說著,手指在控制面板上點出了殘影:“配合我們的操作,干擾彈能強控五分鐘左右,應該夠你拆……了吧?”
岑默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唐簌的情況,一邊不停歇地說著,但漸漸的,他的聲音弱了下去,臉上的表情也由焦急變成了目瞪口呆。
“不是吧。”他的聲音低下來,喃喃地說著。
這次輪到周榛吹了個響亮的口哨:“漂亮!”
他們鬧出的動靜太大,沒多久,除了掌控著全局的裁判組之外,看臺上的學生們也終于弄清了形勢,驚嘆聲潮水般涌起,連正在打瞌睡的學生都被同伴拽了起來。
“那個是機械師嗎?他們怎么把機械師派出來了?”
“她拿的是啥?機械師還能打近戰嗎?這也太有創意了吧。”
“怎么把拆卸工具拿下來了,我靠,不會真要騎臉輸出吧?”
見唐簌正站在機甲的手臂上,不太穩的搖晃著,觀眾們齊齊屏住了呼吸,為她緊張起來。
唐簌沒讓他們緊張太久。
不到一分鐘,她就弄清了對面機甲的改裝方向和結構,下手極快而準,動作快到令人難以看清,但收回手時,那臺機甲的動力系統就已經完全癱瘓了。
除了在場觀賽的幾個正式機械師,根本沒人能理解她是怎么做到的。
仿佛只是在外殼上敲了敲,又卸掉幾個小零件而已。
全場安靜了一瞬,緊接著,巨大的歡呼聲在競技場內炸響。
岑默的手指還放在控制面板上沒有移開,表情卻已完全呆住了,反應了好半天之后,他才緩緩發出了一聲發自內心的驚嘆:“……啊?”
他對唐簌的能力算是非常信任了,要不然,也不會答應她做這么冒險的事情,但是,事情的發展還是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
“起猛了看見機械神了……真的,你你、你這水平,我真心實意為我剛才的出言不遜道歉,你不是……你不是非機甲專攻的機械師嗎?我的天……”
唐簌坐在機甲的手臂上,探頭檢查著動力系統的結構。
芝德軍校的人被她過于直接粗暴又十分具有技巧性的操作震懾到了,一時也忘了反擊,和場外的觀眾一起,屏息等待著她接下來的動作。
“我的確不是機甲專攻呀。”唐簌歪頭敲著動力系統的外壁,分心回答道,“但也不是一竅不通。”
岑默說了句過時的俗語:“……一竅不通,通了九竅是嗎?”
唐簌:“嗯?”
岑默在周榛的反復提醒中閉上了嘴,隔空操作機甲做了個“請”的手勢:“沒事,我在放屁,你別分心。”
他又轉動目光尋找著參與這場行動的另一個人。
江遇離得不遠。
盡管芝德軍校已經是一副放棄掙扎的模樣,但他沒有掉以輕心,仍然密切關注著這些人的動向,并將唐簌正在拆解的那臺機甲的駕駛者牢牢控制著。
但不知為什么,明明正是要緊的時候,他卻足有一分鐘沒有說話,再開口時,聲音也顯得有些急切:“情況怎么樣?”
唐簌沒有立刻回答。
由于動力系統位于機甲的腰部,上下唯一可倚靠的地方就是機甲的手臂,她幾乎得倒吊完成檢查,姿態十分別扭,大腦都有些充血。
這大大降低了她的工作效率。
“還、還需要一點時間。”唐簌艱難地探身夠著傳導線,感覺思維都變得凝滯了,“稍微等我一分鐘。”
但是江遇卻像是等不及似的,擰著眉毛想了想,忽然抓著機身上的小凸起往上攀,直接闖進了人家的機甲艙。
唐簌沒察覺到他的動作,還在仔細看著動力系統的情況,剛撬開外殼,突然聽見頭頂傳來了一聲非常清脆的碎裂聲,緊接著,充滿激情的機械提示音響徹全場。
“芝德軍校已棄權,本次比賽的勝者是:菲爾加諾軍校。”
“恭喜獲得勝利。”
昭示著勝利的巨大全息煙花憑空出現,直沖云霄,將籠罩著整個競技場的天空都染得五光十色;看臺上的觀眾歡呼著,站起身搖晃著電子禮花筒,紛紛揚揚的彩條落在場地中央。
欸?
唐簌吊在機甲手臂上,十分迷茫的眨了眨眼睛,艱難地將身體擺正,往機甲艙內望去。
然后就看見,江遇正扯著芝德單兵的衣領,手里是剛被捏成幾瓣的定位器。
唐簌也靠近了機甲艙時,他恰巧正揮手把那人推開,手中的碎片隨之落了一地。
表情格外冷漠,如鋒利的刀刃。
看起來,似乎心情很壞。
唐簌坐在機甲的手心上,探頭盯著他看,感覺心里又盈滿了困惑。
她曲起手指,敲了敲機甲艙門:“你還好嗎?”
聽見聲音,江遇先是一頓,繼而猛地轉頭看了過來。
兩人對視著,唐簌這時才發現,情況確實不太對。
因為比賽剛結束不到一分鐘,江遇的神色還很平靜,但如果細看,會發現他的眼睛里仿佛盈著水汽,嘴唇也被咬得格外紅。
就像是,忍耐著什么似的。
唐簌疑惑地打量著他。
電子煙花和禮花筒的聲音仍在持續,繽紛的光影在他們之間明滅,像虹彩的輝光,暴雨般的七色彩條從天而降,落地時就即刻消失了。
江遇與她對視了幾秒,終于兩步沖出了艙門,抓住唐簌的肩膀往前倒,一同跌入了他自己的機甲當中。
艙門緩緩關閉。
唐簌在茫然之中,沒有制止他的行動,但還未等她開口詢問,濃郁到前所未有的玫瑰花香突然毫無征兆的浮現在了狹小的機甲艙內。
無處不在的信息素監測儀迅速開始運作,亮起橙色的燈光,并在逐漸轉紅。
沒等唐簌想辦法攔截信號,江遇已經抬手在控制面板上按了幾下,直接切斷了機甲的供應電源。
視野猛然間一片黑暗。
在這黑暗里,唐簌只能感覺到仿佛凝成實體一般的玫瑰香氣,與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江遇低聲道:“我的易感期提前了。”
第44章
唐簌的第一反應, 是拿出終端聯系臨時醫療中心。
她自己就是Alpha ,非常清楚易感期的Alpha有多么難纏——暴躁、不安、情緒化,嚴重時甚至像飲酒過度那樣,神志不清卻又格外激動,很容易和其他人起沖突。
每隔幾天,醫院急診都會接收幾個在易感期斗毆受傷的Alpha。
更別說軍校的學生本身就相當躁動,就算沒有特殊時期的加持,打架也不是什么少見的情況。
無論是依照常識還是根據規定, 唐簌現在該做的事情都很明確——
要么就近找一支強效抑制劑自行解決,要么聯系臨時醫療中心找醫生幫忙。
解決方案就擺在面前,唐簌其實沒有猶豫。
只是她因為賽場上的意外情況一直精神緊繃, 思維在極度的緊張過后,驟然松懈,反而變得有些迷茫。
唐簌一時間忘記終端已經不在身上了。
連摸到空空如也的手腕時,她也沒能立刻回想起來,而是疑惑著停下來想了一下,才記起這一點。
但只是僅有幾秒的遲疑,情況就變得大不一樣。
狹小昏暗的機甲艙里,玫瑰旁若無人地舒展枝葉,恣意生長,像返潮時的水珠一樣,從四周的墻面中不斷滲出來,密林般將二人包裹在內。
唐簌輕輕嘶了一聲,不適地偏開頭。
她畢竟是個Alpha。
雖然說,平常看起來確實有一點“鈍”, 但也還沒有到能對其他Alpha的信息素一無所察的程度,而且為了不影響比賽發揮, 唐簌今天沒有做任何抑制措施。
玫瑰花香在身側翻涌著,雖然和從前的幾次一樣,仍然沒有表現出多么強烈的攻擊性,只是暗暗地越過安全線,試圖侵占領地。
雖然不令人討厭,但也無法忽視。
唐簌盡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
平心而論,這不是多么困難的事,雖然木質玫瑰已經完全將她包裹住了,但確實也……沒讓她生出多少抗拒感。
對于兩個Alpha來說,也算是挺不尋常的情況了。
但是生理反應不全是心情說了算。
唐簌已經能感到后頸開始發熱,腺體并不受精神控制,在接收到外來的刺激時,就開始自發放出信息素進行抵抗。
水汽漫延,將空氣染上淡淡的甜味,與平常自然散發出的相比,壓迫感格外重,幾乎顯出了一點冰涼。
像微微發甜的暴風雪,猛烈地席卷著,試圖將空氣中的花香完全洗去。
江遇的手指很明顯地發起顫來。
處在易感期的Alpha ,對于外來信息素的耐受度極低,輕微的刺激,就可能讓他們情緒失控,甚至進入歇斯底里的狀態。
必須要盡快隔離才行。
但唐簌連抑制扣都沒帶,僅有的抑制劑也……
欸?
她的眼睛忽然瞪大了一點。
對了,為防止出現意外情況,聯賽提供的機甲上應該備有抑制劑。
抑制劑中通常含有鎮定成分,為了不影響到學生的比賽狀態,那些抑制劑并不是軍校常用的強效抑制劑,就連市面上的民用類型都比不上,只能起到聊勝于無的緩解作用。
但那也足夠了。
那點緩解的作用,已經能讓人暫時清醒過來,之后她大可以把江遇留在這里,獨自去找后勤組的醫生。
很快就能解決。
唐簌想清楚接下來的路線之后,立刻就要開始行動。
她向后退開半步,因為右手被江遇緊緊攥住,只好背著身用左手去夠控制臺上的小格間,同時不忘安撫道:“放輕松,別怕,先打兩針抑制劑,然后我去幫你找……”
但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她就感到施加在手上的力氣驟然變大了,完全沒有辦法脫身。
江遇仍有些急促地喘著氣,易感期帶來的情緒波動燒灼著他的神經,將靈魂攪成翻涌的池水。
偏偏那甜得越發明顯的水汽還在不斷變濃,甚至穿過皮膚,在血管里、在腺體中、在骨髓深處跳動著。
全靠意志力,他才沒有當場失控。
但在如此昏沉的思緒中,江遇仍能夠清晰地聽見唐簌的聲音,在她說出這句話的第一秒,就攥緊了她的手,制止后半句話在耳畔響起。
“不要抑制劑。”
他說的很快,但語氣異常堅定。
唐簌驚愕地睜大眼睛,但沒來得及思考這句話的意思,就下意識想開口說第二個方案。
“那我送你去……”
江遇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幾乎同時開口:“我不去醫療中心。”
唐簌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現在覺得,或許是信息素也影響了自己的神經,讓思考能力降低了不知多少個百分點。
若非如此,唐簌想,為什么她會完全弄不明白江遇是什么意思,完全不懂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此時此刻,她只感覺心里除了迷茫還是迷茫,這種情緒像鎖鏈一樣無形地纏繞著,將她限制在原地動彈不得。
但是,在這層迷霧之外,似乎又有什么被她長久忽視的東西正在浮現。
察覺到距離變遠,江遇又朝唐簌靠過來,他離得太近,身周仍然滿溢著花香,連帶著空氣都變得熱意翻涌。
在太昏暗的地方,人的聽覺也變得比以往更加靈敏,唐簌甚至不用刻意去聽,都能察覺到他的心跳聲。
聲如擂鼓。
江遇低下頭,用臉頰蹭著唐簌的手指,薄唇微微張開,但這次始終沒有咬她,似乎只需要貼近,就已經足夠緩解心情。
他也沒有再接著剛才的話繼續說。
室內重又安靜下來,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
唐簌這時忽然想,如果她是個Beta就好了。
聞不到信息素,也感知不到其中的情緒,除非對方直言,否則還會認為什么都沒有發生,一切都平靜沒有異狀。
大可以當做不知道。
而不是面對著這樣灼熱的信息素,在這樣滾燙的情緒中,還要強行保持鎮定。
唐簌閉上眼睛,調整著呼吸,但是無論如何,都感覺屬于自己的信息素正在漸漸失控。
水汽的濃度也在快速提高,如有實質地與另一股信息素纏繞起來,將它打濕為一支霧氣朦朧、站著露水的玫瑰花。
也許,唐簌又想,契合反應對她根本不是毫無影響。
她睜開眼睛。
電源雖然被切斷,但適應了黑暗的環境之后,倒也能借著隱隱約約的微光,看清室內的景象。
兩人之間的距離已經快縮減到十公分。
江遇這次的易感期不論為何提前,總歸不是正常的生理周期,按理來說,會比規律到來的易感期更加劇烈。
精神狀態更差,更難承受刺激。
但他仍舊若無其事一般,垂著眼睛,抓住唐簌的手不愿放開,即使她的信息素已經變得極具壓迫感,和花香對撞在一起,也還是不肯退開一點。
唐簌試探著抽出手,但是幾乎沒有用力,江遇就更加用力地握緊了,周身的玫瑰花香涌動起來,比接受到水汽時的反應劇烈的多。
唐簌……
她不想再被咬,所以放棄了嘗試。
江遇卻終于不再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抬眸看了過來。
隱隱約約的微光中,唐簌只能看清他的眼睛。
室內無光,那只湛藍色的機械眼也一齊暗下來,黑如夜河,但是也因如此,墜在睫毛上、閃爍著碎光的淚珠就顯得更加清晰。
唐簌曾經聽說過,有些Alpha因為情緒敏感,在易感期時反而會變得格外脆弱,具體的表現就是……
江遇一言不發,但淚水還在不住地往下掉。
他看似清醒,但其實幾乎快要不能思考了,眼中的熱切和茫然交雜著,只能依靠本能行動。
但是談起本能,那些最該出現的,對其他Alpha的攻擊欲望,卻被他完全按住了,一絲都沒有泄露出來。
本能和理智互相撕扯,最后表現出來的模樣就是無法思考。
唐簌看著這雙眼睛。
她感覺心臟有一點微酸,就像被小貓爪子撓了一下似的,終于輕輕嘆氣了。
“既不要抑制劑,也不想去醫療中心……那你想要什么呢?”唐簌輕聲說,“什么都不做,情況可不會好轉哦。”
她抬起手指,試探著碰了一下江遇的臉頰,用指腹蹭了蹭以示安慰。
江遇從進到機甲艙之后,就一直緊握著她的手,無論如何不愿意放來,但是唐簌做完這個動作之后,他反倒愣了一下,下意識地送了手。
“我不要抑制劑。”
江遇低聲重復著這句話,用臉頰緊緊貼著她的手心,長長的睫毛眨動著,濕熱的淚水便順著指縫一直流到手腕。
唐簌也重復著問題:“那你要什么呢?”
江遇茫然地眨眼。
他努力地集中精神,思考著這個問題。
想要什么……
不知道,想不出來,只是覺得……
覺得很難受。
水汽一般的,微微的甜味還在鼻尖跳動,因為花香終于開始示弱著讓步,這股信息素也像取得勝利一樣,變得不那么尖銳,反而和緩的流動起來。
這很大程度上緩解了江遇的不適。
理智告訴他,這是另一個Alpha的信息素,他們應該互相攻擊,彼此撕咬,以決出勝負。
但是……
事情并沒有這樣發展。
混亂中,江遇感覺到某個破碎的畫面從腦海中滑過,某個偶然瀏覽過的信息閃現出來,而且一旦出現就不能忽視。
偏僻的知識,陌生的領域。
但也許是真的。
江遇終于啟唇,他的聲音非常輕,顯出十足的猶豫和不確定,但又有種隱隱的堅定。 “……標記?”
第45章
唐簌對這個回答并不意外。
不如說,她其實就在等著江遇說出這個詞語。
這很正常,她對自己說,一個在易感期的Alpha, 難道期望他說出別的話嗎?
但江遇僅僅只說了這兩個字,就重新安靜下來,臉頰更緊地貼著她的手心,淚水順著指縫滴落,又濕又涼。
易感期終究還是造成了一些影響, 他必須極力克制, 才能壓制住靈魂深處翻涌的潮汐。
比起攻擊與壓迫,這些略顯陰暗的情緒更像是占有欲。
江遇伸出手指, 攥緊了唐簌的衣襟。
他用牙齒輕輕咬著她的指節,因為過于克制,幾乎讓人難以察覺——但實際上,他的情感遠比這種不痛不癢的小動作更加深濃,倘若有可能,他甚至想把她吃下去。
可是不能。
江遇抬眸看她,光線昏暗,淚水也加以遮擋,視野當中只有模糊的影子。
……可是不能。
他又感到沉悶的牙疼傳入神經,幾乎想用力咬住自己的舌頭。
唐簌安靜了一會兒。
她在思考該如何作答,一邊想時,沒被攥住的左手一邊還在無意識地摸著江遇的頭發。
柔軟的發絲從指尖流過,觸感如同薄而滑的玫瑰花瓣,甚至也正散發著花香。
唐簌想, 江遇也許是被突如其來的易感期燒昏了頭,所以才會說出這種不切實際的提議, 依照正常的思路,當然應該給予否定。
于是她慢慢地說:“我不是Omega哦。”
江遇沒有應聲,依然低著頭。
空氣中,微甜的水汽與辛辣的玫瑰香仍然交織著,彼此之間,雖然仍涌動著沖突的暗潮,但總體已經趨于平緩,仿佛它們本來就是一體。
仿佛是天生的一支水霧朦朧的玫瑰。
但在唐簌說完這句話之后,那淺淡的玫瑰香,又忽然灼熱起來,甚至如同在顫抖一樣,變得十分混亂。
下一刻,唐簌感到右手驀然傳來一陣略顯尖銳的刺痛。
隨即又消失。
“我知道。”江遇攥緊她的手指,強調道,“我很清醒,別把我當傻子。”
唐簌想,完全看不出來。
這可能就像醉酒的人那樣,明明暈暈乎乎的,還要嘴硬說自己沒醉吧。
她扒拉著衣領上顯示著時間的定位器,發現已經過去了三分鐘。
比起觀賞性賽事,軍校聯賽更像是一場允許旁觀的大型考試,除了特聘的學生解說和電子煙花,沒有安排其他提高觀眾體驗感的項目。
在決出勝負的同時,場館內的全息投影就隨之斷開,比賽場地也被光學屏障籠罩,從眾人的視野中隱去。
這場比賽無人受傷,場地內應該也只會有一些負責清理的智能機械造物。
幸好是這樣。
不然,現在的情況就真是有點奇怪,難以解釋了。
唐簌松了口氣。
但這不是耽擱的理由,她理應盡快離開競技場,向裁判組說明與自毀裝置相關的情況,倘若屬實,安理部多半會介入調查,機械師協會也會參與其中。
而且,唐簌也想將這件事情弄清楚。
在比賽中險些被自毀裝置襲擊,絕不是小事,即使暫時不告知父母,也必須盡快和唐凌聯系。
她其實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留在這里,陪一個任性的人胡鬧。
通訊頻道中,隊友們的聲音也漸漸變得急促。
為了方便聯系,唐簌在離開機甲時,就換上了一副內嵌式耳機,到現在都沒有摘下來,頻道里也一直傳來交談的聲音,只是她沒有理會。
“喂喂喂,聽到請回答,在嗎?”岑默的聲音先近后遠,開始和身邊的人說話,“他們倆人呢?怎么一眨眼就不見了,去裁判組了?”
周榛的聲音也遠而小:“可能吧,也許在忙。”
岑默充滿疑惑:“忙什么?”
周榛:“我怎么知道。”
唐簌抬起手想要打開麥克風,告訴他們現在的情況,隨便讓誰幫忙找兩只軍用抑制劑送過來。
總之,不能再繼續……
但是江遇忽然抬起頭,格外晦暗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
“我知道你不是Omega,我知道。”江遇反復強調這點,試圖讓唐簌相信他確實清醒,“你和我都是Alpha。”
然后他說道:“你可以標記我。”
唐簌按在耳機上的手也跟著一頓,也抬眸與他對視。
江遇這次沒有移開視線。
他說這話時本來十分猶豫,甚至講到一半就想反悔,但是觸及到唐簌的目光時,卻敏銳地察覺到她的態度似乎比預想的要好,頓時變得堅定了。
“你可以標記我,是不是?”他的語氣很急,卻又非常篤定,“我見過這樣的……我見過,這是真的對嗎?我們之間可以……”
江遇說的太快,嗆咳起來,后半句話隱沒在唇齒間。
但他的目光仍然非常迫切,甚至帶著固執。
唐簌一言不發地和他對視。
木質玫瑰的香味被江遇的心情牽扯著,也沸騰起來,急不可耐地跳動著,想要掙脫水汽的包裹。
但又似乎變弱了一些,試探著圍在她身邊環繞。
唐簌微微收緊手指,將花香攏進手心。
信息素是虛無而沒有實體,但這一刻,她確實有抓住什么東西的實感。
唐簌緩慢地眨眼。
她的眼睛很圓,但因為正垂眼看人,眼頭卻有了些曲線,顯出了幾分從未有過的鋒銳。
倒是有點像個大眾印象中的典型Alpha了。
數秒之后,唐簌若無其事地用指骨按了按江遇的牙齒,讓他的聲音完全消失,然后才低聲道:“那就別說話。”
簡短如音節的五個字。
和往常的語氣截然相反。
江遇意識到什么,果然安靜下來。
唐簌開了麥,語氣恢復為正常的模樣,對無頭蒼蠅般亂轉的岑默說道:“我在聽呢,剛才信號不太好,遇到一些……重要的事,稍等一會兒哦。”
岑默松了口氣:“好好,沒事,我還以為你們一句話不說就先走了呢,行,那我們再看看收尾的工作,你倆忙完了說句話,一塊兒去找裁判組。 ”
唐簌說了聲好,掐斷了通話。
似乎還能……耽誤一點時間。
江遇也看清了她關閉通訊的動作,忽然又動搖起來,堪稱驚慌失措地抱緊了唐簌,將臉埋進她的頸窩。
同性間契合反應所帶來的標記關系。
這不是什么常見的事情。
唐簌輕易地接受了契合反應,是因為覺得那并不影響什么,但是標記就截然不同,這件事的暗示意味太強,她本以為自己會格外驚訝,甚至震撼的難以接受。
但是沒有。
當她真正開口說話時,無論內心的情緒還是外顯的語氣,都遠比想象中要冷靜的多。
她甚至沒感到多少驚訝。
“假性標記。”唐簌冷靜而客觀地說,“這是一種非常特殊的標記行為,雖然被稱為標記,但是實際上,只是信息素的短暫結合,不具有正常標記的性質。”
“它對易感期的撫慰程度有限,至多保存三天,標記形成的過程也會非常痛苦——你應該知道,我們之間的契合反應只是表象,一旦深層次接觸,不會和正常情況有太多差別。”
她逐項羅列著假性標記的缺陷,最后說道,“即使這樣,你也一定要……”
江遇猛地咬住了她的手腕,將這段話強行打斷,牙齒在腕骨上用力磨了一下之后,才抬起頭來看她。
即使是如此昏暗的環境,也能看出他的眼睛紅得異常,淚水成串落下,眸中是幾乎爆裂開來的怒氣。
江遇質問道:“所以你不想標記我嗎?”
唐簌微微眨了眨眼睛,沒有說話。
雖然她已經完全接受目前的情況,但被另一個Alpha逼問這種問題,還是覺得有哪里怪怪的。
而且信息素也變得太濃了。唐簌甚至感覺她整個人,甚至連眼眶里都被玫瑰花香填滿,如果此時剖開身體,血管中可能會開出無數的花朵。
這個時候該回答什么?
一時間想不出來。
她只好先一言不發。
江遇卻以為這是默認,越發感到怒氣上涌,易感期將一切都無限放大,他幾乎克制不住火焰般爆燃的情緒,狠狠地捏住了唐簌的肩膀。
他沒有立刻說話,而是用力的閉了閉眼,在感到滾燙的神經終于稍微冷卻之后,才咬著牙,用兇狠的目光看著唐簌,問道:“你對我沒有半點感情嗎?”
唐簌只是靜靜地注視著他。
江遇深深吸氣。
他這么喜歡她,甚至因為和她接近就會易感期提前,在易感期時也只會想到她。
身為一個Alpha ,如此輕易地接受了標記這件事,近乎渴望。
渴求。
渴求而不可得。
江遇從小優秀到大,長久的站在金字塔尖上,從沒有感受過這種挫敗的心情,甚至,想要……
但是他也知道,這不是唐簌的錯。
世界上從沒有這樣的規定,愛一個人就必須被對方所愛。
江遇最終緩緩地松開了手。
他低聲說:“你……”
唐簌的聲音幾乎與他同時響起。
“你怎么會這么想?”她似乎有些困惑,“我從沒有說過我不愿意,只是想告訴你所有必然的風險。”
“我的意思是,我不會給你后悔的機會。”
第46章
江遇驟然安靜下來。
他像是不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似的,茫然地看著唐簌,薄唇因為驚訝而微微張開,卻失聲似的說不出一個字。
幾乎躍升至頂峰的情緒被突然掐斷, 表情卻還停留在被怒氣盈滿的模樣上,與茫然的目光相襯,顯得有一點……可憐。
又很可愛。
江遇久久沒有回神。
隊友還在競技場內等著,他們畢竟不能拖延太久,唐簌稍微停了一會兒,發覺他仍然沒有從迷茫中清醒的跡象,決定不再等下去。
她用指節擦去江遇臉頰上的淚水,未給他任何準備的時間,左手順著下頜線移至頸后,在那塊包裹著腺體的皮膚上輕輕按了一下。
江遇立刻變得僵硬起來。
他很明顯地瑟縮了一下,驚慌失措地抓住了唐簌的手腕,眼睛睜大,淚水還在不由自主的滴落著。
Alpha的腺體沒有承受標記的功能,脖頸的皮膚和腺體本身都不像Omega那樣柔軟,即使可以被標記,能感受到的也多半是痛苦。
唐簌小幅度地掙動著被攥住的手腕,用右手拂開垂落在他臉頰上的頭發。
“不是要標記嗎?”她的聲音柔和,“還是說,更希望我現在去找抑制劑?”
江遇下意識否定:“不!”
他攥緊手指,肢體動作仍舊透著緊張,但表情強自鎮定下來,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
只是眼睛還緊緊盯著唐簌,偷偷觀察著她的每一個表情,像是怕她又反悔似的。
“不。”江遇將這個字重復了一遍,聲音低下去,“你標記吧,我……我不動了。”
他的語氣很堅決,但從忽然變得躲閃起來的眼神來看,更像是虛張聲勢。
連帶著空氣中的玫瑰信息素都跟著變弱了一瞬,像只收起利爪的小貓,軟綿綿地用肉墊拍人。
唐簌忽然感覺牙齒開始發癢。
藏在她靈魂深處、一直以來都被掩飾得很好的,那些屬于Alpha的本能此時才后知后覺地浮現出來,在狹小的機甲艙里盤旋著。
如煙霧般飄浮的甜味在此刻凝聚起來,變成主人尖銳的爪牙。
失去了往常的朦朧與平靜,開始橫沖直撞。
唐簌用舌尖抵了下牙齒,兩只手同時動作,控制住了江遇的動作。
“要開始了。”
她低聲說,聲音如同水霧。
犬齒刺破表層皮膚,深深下陷,泛著甜味的信息素尖刀般劃開玫瑰構成的屏障,刺入腺體深處。
江遇幾乎在第一個瞬間就痛苦地皺起眉。
兩股信息素在身體中交鋒碰撞,他差點想要遵循本能動手反抗,但下一秒就克制住了自己,只是從齒尖溢出一聲低低的痛吟。
好痛苦。
好痛苦。
這就是假性標記嗎?
反自然、違逆天性的……
精神被一把刀從中剖開,信息素交纏著,互相撕咬,試圖將對方完全壓倒。
在這個過程中,尖銳的痛感寒風般刺穿腦海,像裹著薄荷油的碎冰,不容置疑的在他的血管中流動。
難以忍受的痛感。
江遇甚至覺得,此前全部人生中所受過的傷加起來,也不如此刻劇烈。
他緊咬著嘴唇忍耐疼痛,很快,血液的腥味就漫入唇齒之間。
他將臉頰更深的埋進唐簌的脖頸,顫著長睫閉上了眼睛,淚水滾落,沒入衣領當中。
唐簌察覺到淚水的涼意,頓了頓,扣住肩膀的手指卸了點力氣,注入信息素的速度也明顯變緩,指尖抬起,摸了摸他后頸的皮膚。
她后來又仔細看過那份資料,知道假性標記會有些痛苦,但確實沒想到程度會嚴重到這種地步。
江遇似乎是很怕疼的。
唐簌想起這點,有些猶豫起來,覺得自己可能還是太沖動了。
也許她不該這么做。
即使江遇會很不高興,她還是應該堅定的拒絕,然后用更加常規的方式來解決這件事。
唐簌幾乎就要停下動作,想說先到此為止吧。
但是江遇在那之前開口說道:“繼續吧……不疼。”
他更加用力地抓緊了唐簌的衣襟,雖然痛得有些難以思考,卻還是勉強做出了一副兇狠的神色:“我不疼,你也別想反悔。”
標記的過程還在持續。
江遇緊閉著眼睛,感受到外來的信息素沖刷著他的腺體,帶來一陣一陣的疼痛。
他已經做好了忍痛的準備,但是漸漸的,他意外的發覺到,隨著信息素的不斷注入,這種疼痛竟然慢慢減弱了。
滿載著痛苦的湖水漸漸下沉,隨后顯現的,是一絲非常怪異的感覺。
比起實際的感官刺激,更像是,一種精神層面的感覺。
像是被一張柔軟的棉網包裹住那樣,舒適、放松、令人安心的感覺,越過疼痛的潮水,陽光般輕柔的籠罩著他。
江遇驀然間感到鼻子一酸,淚水難以控制的從眼眶中涌出,克制了許久的情緒忽然開閘,刺得他哽咽起來,右手抓扯著唐簌衣領上的齒輪飾品,指腹被棱角分明的邊緣壓出紅痕。
一種……獲得感。
他感覺自己就像做了一場太滿足的美夢。
在這長夢中,那微帶甜意的水汽終于變得和緩,和花香融化在一起,包裹著他,又被他得到。
江遇終于感到,那長久以來在身周跳動著的透明翅膀的精靈,被他握在了掌心。
永遠存在,再不會溜走。
而刺入腺體的牙齒也終于松開,一只手落在他的脖頸上,羽毛般在傷處點了一下,又托住后腦,給了他一個格外溫柔的擁抱。
江遇閉上了眼睛.
比賽結束已經十五分鐘,看臺上空無一人,主觀賽臺和裁判席上的嘉賓們也退回了后臺,場內除了選手,就只有幾個正在清掃收尾的大型機器人。
岑默靠坐在一塊大巖石上,百無聊賴的看著機器人工作。
“它們的邏輯怎么跟宿舍走廊的那么像啊,掃不到的地方就直接灑水澆,還管澆不管干,太粗暴了,怪不得走廊天天都是除濕劑的那個味兒,宿舍又不是競技場這種沙地。”
岑默看了一會兒,得出結論:“這型號不會是家居機器人改造的吧?”
凱絲和他一道看著,說:“聽說這次聯賽的很多設備都是我們學校負責制造的哦。”
岑默:“所以這些機器人真是菲爾加諾出品?”
凱絲想了想:“有可能呢。”
“待會問問唐簌就知道了。”周榛靠在機甲旁邊,說道,“如果是菲爾加諾做的,她肯定參與了設計。”
岑默收回放在機器人身上的目光,在場內胡亂的掃視了一圈,猛地在巖石躺了下來。
“我也想問啊,但是他們人呢?”他將巖石拍出悶響,“江遇把我們的機械師拐到哪兒去了?”
“機械師是全隊共同的……”
身后忽然響起柔而甜的女聲。
“我來了。”
隨后,唐簌的身影從橫亙在地面的幾臺機甲間出現。
岑默反應最快,一下子跳起來。
他轉過頭,正要問他們到底忙什么去了,還沒來得及開口,突然感覺唐簌看起來有些怪怪的。
她的衣服和頭發都有些凌亂,前襟上精美的的齒輪裝飾物少了幾個,衣領的邊角濕漉漉的,垂落在身側的右手上纏著紗布。
簡直像……經歷了一場戰斗似的。
岑默疑惑的問:“你的手怎么了?受傷了嗎?”
唐簌很快地眨了眨眼睛,說道:“被工具劃到了,不嚴重。”
“要去醫療艙嗎?”凱絲擔憂的說,“我們等會退場的時候會進過休息區,你可以在那處理一下。”
唐簌搖了搖頭:“不要緊的,我們還是先去找裁判組吧,處理完自毀裝置的事情再說。”
她一邊說著,一邊悄悄將手藏在了身后。
雖然剛做完標記,她就從機甲里找出了信息素抑制扣戴上,防止信息素外溢,但是手上的牙印暫時沒法處理,只好先用最原始的辦法遮住。
聯賽給機械師提供的機甲里有醫療箱,但是那臺機甲早被她留在場地邊緣了,過去一趟太遠,再說了,這也不是傷口。
盡管不太能見人。
提到自毀裝置,岑默果然不再糾結這些小事,說道:“行啊,裁判組的辦公區就在競技場里,出口再往上三層就是,剛比完賽,裁判應該還在核查比賽錄像。”
他探頭望向唐簌身后,神情變得疑惑:“江遇呢?你們到底干嘛去了?”
唐簌輕輕咳了一聲,無意識抬起手在唇上按了按,慢聲說道:“在處理一些比較特殊的故障,剛剛才解決好,他還要一點時間,我們先過去就好。 ”
岑默和凱絲都相信了這個說辭,同時點了點頭,站起身準備朝外走。
唐簌跟在他們身后,扯了扯手掌上的紗布,也往場外走去。
快到出場通道時,一直未說話的周榛突然加快腳步,超過她率先走入了通道。
唐簌被她堵在了通道外。
“我建議你還是去一趟休息區,那里有強效的信息素中和劑。”周榛的表情很正經,但壓低的嗓音卻顯出了一點奇異的曖昧來,“你剛剛不會抱著玫瑰花睡了一覺吧?”
“好濃的花香。”
第47章
唐簌有點兒難為情。
離開機甲艙前,她盡量處理過身上的信息素氣味,甚至打了兩支機甲艙內的民用抑制劑,也稍微整理了下凌亂的衣著。
但因為江遇的信息素仍不穩定, 唐簌最后盡管重連了機甲的電源,卻還是沒敢打開信息素監測儀,確認一遍具體數值。
總感覺一開就會立刻響起警告。
長長的退場通道里, 唐簌默默走在隊伍最后, 拉遠和其他隊友的距離。
岑默是Beta聞不到信息素, 但周榛已經知道了……盡管如此, 還是有掩飾的必要的,暫時, 先瞞住凱絲再說。
不然,事情就變得太羞恥了。
唐簌往前走著,過了一會兒,終于沒忍住抬起手臂,聞了聞自己的衣袖。
沒有太濃的味道。
淡淡的甜味和花香,像衣服自帶的香氛一樣,非常自然, 并不引人注意。
唐簌猶豫了一下,將手指放在鼻尖。
……這次有了。
甚至不用刻意去聞,濃郁的花香就撲面而來, 但不似平常輕淡,反而有些黏糊。
的確是非常濃郁的花香,讓唐簌忍不住回想起濕熱的淚水從掌心滑落的感覺。
真像是在身上打了個標記似的。
唐簌沒想到,這種假性標記居然也會這么
即將邁出離場通道的那一刻,她幾乎下意識轉頭,看了眼已在遠處的比賽場地。
……不知道江遇休息的怎么樣了?
競技場中,機甲艙門仍緊閉著,清掃機器人被唐簌設過指令,沒有觸碰芝德軍校的那幾臺機甲,而是圍著場地轉了一圈,停在了緩沖區域附近。
緩沖帶正面承受了兩方的沖突,被不知多少發激光彈洗禮過,地面坑坑洼洼,到處都是落石。
這些清掃機器人都是中等型號,面對這種情況束手無策,最后在緩沖帶外排成一列,等待著大型機器人來處理。
等到江遇終于緩過來,離開機甲時,正好與這排機器人面對面。
——整整齊齊的一橫排,方形顯示屏朝同一個角度抬起,顯示著各種畫風的小眼睛圖案。
這些機器人大概不知道場內還有人,見到他的身影,顯示屏上的小眼睛一齊消失了,蹦出一大堆奇形怪狀的問號和驚嘆號。
江遇:“……”
他下意識抬手遮住了被傷痕覆蓋的后頸,垂下了眼睛,耳尖隨即泛起一點紅暈。
做完這套動作,江遇才想起來這都是些自我意識缺乏的低級AI,又別扭的放下手,只用頭發遮住脖子。
清掃機器人的屏幕上已經全部變成了問號圖案。
江遇深吸一口氣,將視線移開之后,才從機甲艙里跳了出來。
就算知道它們都是低級AI ,但是被這么多攝像頭盯著,還是令人感到有些羞恥。
他往前走了兩步。
行走間帶起的微風貼著身側拂過,將一縷極輕極淺的甜味帶入鼻腔,又像薄荷糖漿般灌入血管中。
江遇驟然停住了腳步。
他能感覺到,后頸的腺體里此時已全是外來的信息素,這些甜味從皮膚中緩慢地溢出,將他包裹在無形卻緊密的氣泡中。
與以往相比,水汽的存在感明顯非常,仿佛是正在劃分領地的獸類。
江遇咬了咬牙齒,五指攥了一下又猛然松開,神情在短暫的不自然之后,變成了鎮定的模樣。
但他的唇緊抿著,垂在身側的雙手頻繁地做些毫無意義的舉動,例如反復整理衣著,或是抬起又放下,誰都能看出他的手足無措。
這讓那副鎮定的神色,染上十分明顯的脆弱感,像紙糊的面具,一觸即破。
清掃機器人們歪著頭,屏幕中的問號成倍增加,有幾個還加上了頗有彈性的出場動畫。
它們同時發現,這個不知為什么會出現在競技場里的人類,身體狀態十分異常。
體溫偏高,精神格外活躍,但是又顯出體力不支的表征。
這些機器人雖然是清掃專用,但很有醫學部同僚的精神,發現情況不對,立刻就想靠過來檢查。
江遇察覺到它們的意圖,往后退了一步,很兇地說:“別過來。”
機器人們不動了。
問號伴著動畫和音效不停往外彈,叮里當啷的在競技場里回蕩,無端給人一種壓迫感。
江遇只感到羞恥。
他頸后的傷口還泛著細密的疼痛,靠這點痛感,他無比清晰的回憶起這里是如何被牙齒咬穿,信息素是如何不停歇的注入其中。
托著后腦的手仿佛還沒有離開,順著頭發下滑到了脖頸上,在腺體的位置輕飄飄的點著,像是輕柔的吻。
“感覺還好嗎?”
她貼在耳邊,呢喃般如此問著,呼吸間的熱氣打在他的耳垂上,激起一陣令人顫栗的癢意。
太真實了。
這些回憶,太……
江遇低著頭,手指痙攣了一下,復又緊緊攥在了一起,接著欲蓋彌彰地松開,繞到腰側握住了槍柄,抑制著顫抖。
他幾乎有點想一槍射穿頭顱,徹底制止這些過于失態的激動,也許只有這樣才能平靜下來。
或是鎮定劑、麻醉針、安眠藥——什么都好。
隨便什么都好,只要讓他冷靜下來,暫時遺忘……
——不,不。
江遇更加羞恥地發現,一想到要忘記剛才發生的一切,他甚至就寧可沉淪在這些混雜的思緒當中。
握槍的手指又慢慢松開了。
熱意燒得頭暈。
江遇只想把自己完全埋起來,連同在腦海里不斷重播的回憶一起,不讓任何人看見直到他終于平靜為止。
但無處可躲。
清掃機器人們安靜地圍成一圈,大大的方形屏幕抬起,像睜大眼睛的鹿群一樣可愛。
但是這堆眼睛,看起來確實也很有壓迫感和窺視欲,這正是被它們盯住的人此刻最抗拒的。
下一秒,江遇惡狠狠地、再次對這些機器人說道:“離我遠點。”
“別碰我。”
機器人們的屏幕上冒出許多無辜的對號,乖乖地讓開了道路。
江遇閉了閉眼,終于將瘋狂涌動的情緒暫時放在一旁,朝著出場通道的方向邁去。
第48章
知曉自毀裝置的事情后,裁判組還沒說什么,安理部的代表先拍著桌子站了起來。
副部長池生蕙早已先行離場了,留在這兒的是安理部下屬某局的局長,戰斗力和池生蕙不相上下,把總裁判懟得說不出話來。
到最后他也沒給賽事負責人辯白的機會,冷冷撂下一句“等著停賽吧” ,就摔門而去。
一排學生安靜地站在旁邊等他們吵完。
岑默正巧在總裁判旁邊,直面了這場夾槍帶棒的對談,尷尬地摸了摸鼻子,轉頭瞄了眼身邊的隊友。
然后就發現唐簌在走神。
微微低著頭,眼睛垂著,似乎在認真地思考著什么,但仔細一看,目光沒有焦距,更像是在神游。
岑默偷偷靠過去,正想戳戳她的胳膊提醒,沒想到剛抬起手,就被猛地拍開了。
他感到十分莫名奇妙,抬眸時發現江遇正皺眉看著他,目光不善。
岑默:“?”
又吃炸藥了?
他本想朝江遇翻個白眼,但念頭一轉,隱約這家伙今天狀態不大對,斟酌了半天,默默往旁邊退開了一步。
碰上這種不穩定因素,還是先躲為敬。
這一步退完, 岑默不僅離江遇更遠,也離總裁判和唐簌更遠了。
兩人對視一眼, 彼此都對現狀很滿意。
江遇不再理他,轉開視線,專注地看著身旁的姑娘。
唐簌對他們的諸多小動作其實有所覺察,但是沒有理會。
一方面原因是,她正在專心聽著眾人的談話,顧不上那么多;另一方面是,她來時打了兩支軍用抑制劑,此時鎮定成分比抑制效果來的更快,讓她整個人都有點兒沒精打采。
還有點萎靡不振。
“自毀裝置確實是一種不久前才出現的機械結構,用我們協會的檢測方式也很難查出來。”會長在兩方之間打圓場,又看向唐簌,“確定過能量等級了嗎?”
唐簌搖頭:“暫時沒有,我想等匯報完再去仔細檢查。”
“好,沒關系。”會長說,“你們也受驚了,先休息去吧,這件事交給協會負責,我們會派出正式機械師去排查,注意安全。”
剛剛摔門而去的安理部局長不知什么時候又折返回來,聽完會長的話之后,率先打斷道:“這件事明顯是惡性襲擊,你們幾個,還有菲爾加諾的其他學生,都先在賽區待命,我們會派專人負責安保,后面很可能需要菲爾加諾全體接受調查。”
他又看向會長:“機械師協會上次那個違禁涂料的事還沒結束,現在又鬧這一出,后面如果再有什么事,你們今年資格考核的時間……”
會長道:“我們會全力配合調查。”
安理部局長微微點了點頭,終于再次轉身,徹底離開了賽事中心。
會議室里徹底安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會長和賽事負責人私語了幾句,朝唐簌招了招手:“跟我到隔壁來一下。”
唐簌依言邁步,跟在會長身后往外走。
她離門本來就只有幾步遠,不過三秒,身影就隨會長一起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中。
江遇的目光一直下意識的追在唐簌身上,見她離開,凝滯了好幾秒鐘,才悵然若失地將視線收了回來。
雙手本來十分安分的垂在身側,這一刻,指節也下意識地勾了勾,像要抓住什么東西似的。
巨大的空虛和不安抓住了神經,仿佛有某些故事中才會出現的壞心眼小人懸在他的耳側,嘰嘰喳喳的說著“她走啦”、“不會回來了”、“不要你了哦”之類的話。
江遇皺起眉,感覺鼻子驟然一酸。
他低下頭,垂落的黑發掩飾著變幻的神情。
假如江遇的經驗豐富一點,就會知道這是臨時標記后特有的分離焦慮現象。
雖然他們之間的只是假性標記,但該有的反應還是來的很齊全。
焦慮的情緒隨著血液流遍全身,他感到腦海又被一層迷霧籠罩,抬起眼睛看向墻壁,神色怔然。
怎么還不回來?
好想……真希望……
江遇抬起右手,慢慢握緊了左手的手腕。
另一邊,唐簌倒沒有出現這種異常的情緒反應,不如說,因為那兩支抑制劑的效果實在超群,她現在騰不出情緒思考任何事。
而且好困,唐簌默默地想。
會長看著她鎮定的神情,對這種臨危不亂的優良品質非常滿意。
這個房間也是一個小會議室,他示意唐簌在圓桌旁坐下,自己卻仍然站著。
“我沒有什么話要交代,叫你過來,是因為唐副指揮正好聯系過協會,從我們這里知道了這件事。”會長指著終端朝她示意一下,“正在等著你和她說明情況呢。”
唐簌沒想到這件事這么快就會傳到姐姐那里,聯想到父母在聯賽前對她的重重叮囑,終于感覺有點兒緊張。
但還未等她想到理由,會長就貼心地離開了會議室,并替她帶上了門。
“只有十分鐘。”會長看了看終端上的信息,說道,“安理部還等著接應你們。”
唐簌眼睜睜看著門在眼前合上。
她花十秒鐘做了點心理建設,拿起剛剛被裁判歸還的終端,小心翼翼地點開屏幕。
……應該不會被訓吧。
剛點來通訊列表,還沒等她找到唐凌的名字,一條通訊申請就更先一步地在屏幕上彈了出來。
來電人一欄是唐凌。
可能她一直和會長保持著聯系,就等著接通通訊,好好向妹妹詢問具體情況。
唐簌:“……”
雖然這件事并不是她的錯,但她也的確用了點稍微冒險的方法,盡管把握絕對超過百分之九十,但在親友看來,大概還是十分瘋狂。
有不好的預感。
她拍了拍胸口鼓勵自己,小心翼翼地點了接通。
下一刻,全息影響騰空而起。
這次唐凌一反常態用了等比例的投影框,她整個人恰好就落在唐簌對面的椅子上,看起來非常真實,如在眼前。
唐簌一瞬間就看清了姐姐微微皺起的眉毛。
她立刻低下頭露出乖巧的神情。
唐凌穿著軍裝,背景是熟悉的軍區指揮辦公室,面前的桌上還放著三杯熱茶,大概是剛和同僚談過正事。
一見到妹妹,她就似笑非笑地瞇起了眼睛,手里的電子筆在桌面上輕敲了一下。
“這次比賽打得很盡興啊。”唐凌說,“和機甲近身戰斗的感覺怎么樣?”
唐簌低頭:“我錯了。”
“沒事,誰沒熱血過呢。但是沒有下一次了,明白嗎?戰場上就算了,我不想看見你打個比賽還把自己弄進醫療艙。”
唐凌沒有揪著這件事不放,說了她兩句,就轉而問道:“這件事具體是什么情況,你們會長說和芝德軍校有關系?”
唐簌點了點頭,將特性涂料的事情說了出來,又把剛剛從裁判組那里得到的參賽名單傳給了唐凌。
“……基本上就是這樣了,具體要等安理部詳細調查。”唐簌說,“這是芝德軍校的參賽名單,一共有七個機械師,我對他們不太了解,也許其中會有知道自毀裝置的人。”
但唐凌卻沒有太過關注事件本身,她掃了眼參賽名單,立刻被一個名字吸引了注意。
“喬爾·加西亞?”
唐簌看了看這個名字對應的照片:“唔……這是未參賽隊的機械師,我沒有聽說過他,他有什么問題嗎?”
“不,他沒什么要緊的。”唐凌思索了一會兒,說道,“重要的是加西亞……如果加西亞家族和這件事情有關系……”
她輕輕用手指點著桌面,顯然進入了某種思考。
“加西亞家族?”唐簌歪頭努力地想了半天,終于從記憶角落找到了零星的信息,“是星域理事局的那個嗎?”
唐凌不指望機械師妹妹對政局有多少了解,沒賣關子,直接給了解釋。
“對,法瑟還沒劃成中央星域的時候,加西亞家族的家主曾經是法瑟的理事官,現在在另一個星域……不過這不重要,關鍵在于,這一代的艾德娜·加西亞是行政廳的一級秘書。”
話畢,她又補充道:“之一。”
唐簌還是不明白:“行政廳?”
“姑姑明年要競選醫學部副部長,而且……我就不細說了,總之,我們最近和加西亞有些合作,尤其是艾德娜那一支。”唐凌說,“如果加西亞和這次襲擊有關系,可以做些文章。”
“哦哦。”唐簌點頭如搗蒜,“我知道了。”
唐凌一眼看出她沒認真聽,又隨手翻了翻那份參賽名單,忽然說道:“尤其是你。”
唐簌:“我?”
“你現在是兩方的紐帶,很重要,加按理說加西亞不可能對你下手。”唐凌沉思著說,“我等會給爸打通訊,看看能不能想辦法介入安理部的調查,如果能把加西亞拖……”
唐簌打斷了她:“什么紐帶?”
唐凌抬眸看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漫不經心地說:“你再過一年就畢業了,和加西亞的聯姻要提上日程了。”
唐簌像臺被拔了機芯的唱片機一樣卡住了,隔了幾秒才緩緩地重復:“聯姻?”
“嗯,是啊,你不是知道嗎?”唐凌在全息文件上一劃,等它消失后,才抬起頭說道,“年前我問你的時候,你不是說都可以嗎?”
她學著唐簌的語氣:“''聯姻嗎?可以呀,我和誰結婚都可以''——這是你的原話,不是整天一副要把靈魂奉獻給機械事業的樣子嗎?”
唐簌雖然驚訝但并沒有失憶,唐凌一提,她就想起了這件事。
她確實是這么回答的沒錯。
被詢問的時候,也猜到自己只要給出肯定的答復,聯姻就會很快提上日程。
“加西亞想要在機械領域發展,非常看好你,否則按年齡應該是我去聯姻。”
唐凌說:“總之,不用太擔心,這次的事情對我們來說是有利的——我是說整體而言,聯姻么,你想認真對待也行,想有名無實也可以,這都無所謂。”
唐簌知道她說的都是實話。
像她們這樣出身的孩子,大多數都對婚姻沒有太多的要求,如果有真愛就去追求,沒有真愛尋求利益結合也是一樣的。
唐簌原先確實不在意。
就像唐凌說的,愛情、婚姻……這都無所謂。
在她的人生當中,這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無論身邊站著的是誰……不,就算對方不站在她身邊,名存實亡,她也覺得沒什么。
沒什么影響的。
沒關系。
唐簌不知道那下意識的抗拒情緒從何而來,用手指按了按心口讓自己平復下來。
只是一抬起手,她又感覺那股已然消散的玫瑰花香卷土重來,鉆進了她的靈魂當中。
第49章
“如果安理部要求你配合調查, 就按他們的要求來,后續你不用管……”
唐凌說著說著,忽然發現屏幕對面的妹妹已經安靜了好一會兒,于是敲了敲桌面:“想什么呢?”
唐簌垂眸盯著桌面,一言不發。
過了好一會兒,她終于回答道:“在想聯姻的事情。”
唐凌看著她,半晌,微挑了一下眉毛:“后悔了?”
唐簌又是一陣沉默, 然后搖了搖頭, 慢慢地說:“沒有。”
她的語速雖然慢,聲音卻不虛浮, 聽起來很篤定。
但是唐凌很快就追問:“真的不后悔?”
“那你剛才在想什么?走神那么久,最后就冒出一個沒問題?你總不會真在考慮這里面的利益牽扯吧——當然,如果是這樣,我會覺得很欣慰的。”
唐簌不說話。
她的目光仍然不知道落在哪里, 好半天才突然動一下,但也沒開口,而是把擱在桌面上的雙手收了回來, 交疊搭在膝蓋上。
“如果你改主意就說出來, 這件事也并不是沒有轉圜的余地,現在還可以安排。”唐凌說, “再拖一個月,婚約定下來,那才是真的不能反悔了。”
“你是不是有點后悔?”
唐簌這次顯得十分猶豫:“嗯……”
“那我直說吧。”唐凌掃一眼時間,沒再跟她推心置腹, 直接問道,“你剛才在想誰?”
唐簌肉眼可見地抖了一下。
她下意識抬手扶住了桌沿,放在桌面的終端被撞到,連帶著全息投影也閃過不穩定的光點。
再一抬頭,唐凌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唐簌:“……”
她剛抬起的眼睛又垂了下去。
“我……我現在也不能確定。”唐簌小聲地說,“先給我一些時間確認好嗎?”
唐凌不置可否,只說:“我記得和加西亞約見的時間是在兩周后。”
聽見這個時限,唐簌知道她是答應了,頓時緊張起來:“我會盡快的!”
唐凌沒再多說,很快掐斷了通訊。
會議室里安靜下來。
唐簌終于松了口氣,拿起桌上的終端,一邊隨手劃拉著消息欄,一邊想,兩周的時間完全足夠了。
她雖然在情感方面比較遲鈍,但也沒有到完全不通感情的地步,假性標記也是標記,標記代表著什么樣的關系,沒有人不知道。
如果真的不愿意,她不會這么做。
但是,需要考慮的事情還有很多。
首先就是契合反應。
曾經對江遇說過的話,這些天也一直回響在唐簌自己的腦海中。
——經由契合反應而產生的諸多異常情緒,有沒有可能只是她的幻覺? .
安理部對前后兩件襲擊案件的重視程度都超乎尋常,在機械師協會的人確定機甲中含有自毀裝置時,他們就向行政廳提交了停賽申請,并要求徹查賽事主辦方的所有工作人員。
軍部和安理部之間本就有些傾軋,聯賽的事情雖然只是個引子,但也不可能被輕拿輕放。
一行人剛接受完安理部的問話,還沒回到住處,就有許多消息靈通的學生在匿名論壇里活躍,說聯賽多半是辦不成了。
岑默刷著終端,申了個大大的懶腰:“咱們要提前放假咯。”
“你心情這么平和?”周榛奇道,“來之前不是說對冠軍勢在必得嗎?”
岑默一攤手:“又沒獎金。”
周榛:“下半年軍部選拔本來是看這次聯賽的結果,停賽就只能看去年,我們去年什么情況你也知道。”
“停停停,怎么又提起我的傷心事。”岑默作勢捂住耳朵,很沒所謂的說,“反正還有切瑟西兜底,無所謂。”
周榛:“你真看得開。”
岑默頷首:“謝謝夸獎。”
唐簌在一旁默默聽著他們的對話,也開始思考自己之后的規劃。
看安理部的意思,這次的事情如果不能完全解決,他們還會對接下來的資格考核提出異議,到時候……
資格考核沒有取消的先例,但說不定也會推遲。
那也許是好事。
唐簌思考著那枚未完成的芯片。
只要推遲大概一個月,她就有把握在資格考核之前完成最后的安全性測試,到時候再提交上去,把握不說百分之百,至少也是百分之九十五。
只是,安全性測試的人選……
她偏頭看了眼身旁。
江遇自從離開競技場就變得沉默寡言。
雖然他平常也不見得多話,但是像這樣明顯滿腹心事卻又安安靜靜的狀態實在少見,連平常總是很注意社交分寸的凱絲也頻頻回頭看他。
唐簌拍拍他,沒得到回應,又伸手捏了捏他的掌心,問道:“九月和十月,你有什么安排嗎?”
江遇被她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
他無意識將手指收攏,但指尖還未碰到掌心,唐簌就已經收回了手,最終握住的只有空氣。
這種什么也抓不住,伸手卻落了個空感覺,讓江遇更加焦慮了,有些氣惱地轉過臉看她。
但等到反應過來剛剛聽見的問句內容時,他立刻感到腦海中嗡嗡作響。
“什么……意思?”
江遇咬了咬唇,頭暈目眩地問:“九十月?”
唐簌的目光很澄澈:“對,這兩個月你有什么安排嗎?”
江遇感覺心跳停了半拍,目光轉過去對上她的視線,下一刻就猛地移開。
這是什么問題?
她想做什么?
江遇有點慌張地收回目光,低聲回答:“沒有。”
唐簌連眼神都明顯亮了起來。
她飛快地想了想安全性測試的流程和大致時間,說道:“那可以把這兩個月分給我嗎?有件事情,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我想……”
但話還沒說完,終端忽然滴滴響起來,唐簌講了聲稍等,低頭看屏幕。
江遇緊張的等著。
他反復思考著那句未盡的話,更加用力得咬著自己的嘴唇,但仍感覺思緒模糊。
然而,唐簌并沒有把這個問句說完。
她再抬起頭時,神色已經變得有些復雜,又略帶著猶豫,說道:“抱歉,我有些急事要處理,等我回來再找你說哦。”
剛講完,唐簌就脫離了隊伍,幾步走到路邊,鉆進了一輛智能懸浮車。
江遇:“?”
他留在原地,因為事發突然,茫然蓋過了一切,他甚至沒有立刻生出其他的情緒。
但是數秒之后,因為怒意而涌起的紅暈,就漸漸染上了臉頰。
第50章
坐在懸浮車上時, 唐簌低頭看了眼終端上的消息。
[葉:或許該說今天見]
這條消息的末尾跟著一串坐標,再往后是幾張照片。
如果只有這條消息,唐簌不至于真的去和葉韶青見面。
但是……
唐簌又將那幾張照片掃視一遍,然后關上了終端。
葉韶青為什么會有芯片的項目報告?
機械師資格考核是聯邦最受關注的大型考試之一,保密工作由科研總局負責。
唐簌提交芯片的中期報告時,連學院這一關都沒有經過, 而是直接交到科研總局。
雖然僅通過這份報告, 不可能做出那枚芯片——事實上, 即使拿到最終成品, 也未必能夠復原。
但外人能拿到科研總局的封鎖資料,本身就是很嚴重的一件事。
不過,現在倒是能確定,他們的目標就是這枚芯片了。
現在看來,自毀裝置即使與葉韶青無關,他也一定知道些這件事的內情。
那串坐標指向的是賽區的臨時補給站。
唐簌坐在懸浮車里,車窗的單向玻璃中顯示著道路兩旁的景象,她的目光從行人和景色上一一滑過,最終垂落下來。
真麻煩。
唐簌輕輕嘆了口氣。
她不喜歡處理復雜的事情,也不想和太復雜的人來往,認識葉韶青這么久依然抗拒和他來往,也就是這個原因。
但唐簌在賽訓的空閑時間翻看論壇時, 倒是看見了不少把她和葉韶青并列在一起的帖子,回帖是一水的“好配”、“磕到了”。
這樣的帖子常飄在首頁,連沒來參加聯賽的朋友都截了圖發給她,說比賽就比賽吧怎么還有情況呢。
不過也只是開開玩笑。
和唐簌熟識的朋友,都不覺得他們倆會有什么深層次的交集。
真要有交集的話,也該是……
臨時補給站漸漸出現在視野中,唐簌將思緒掐斷,將注意力全部移到了接下來的事情上。
夜間時段,高懸天空的人造照明天體已經熄滅,補給站顯得灰撲撲的,外觀毫無區別的成排建筑靜默的立在地面。
因為安理部下發了通知,比賽全部暫停,補給站也基本停運了。
幾排工作間中,只有一間亮著燈。
熟悉的畫面。
唐簌來過一次,已經對這里相對熟悉,沒有猶豫,徑直走向了光源處。
工作間的頂燈亮著,天窗和其中一堵墻都被調成了透明,將室內照成白晝的燈光穿過透明的墻壁,使走廊和天空都變得明亮起來。
和上次見面時一樣,葉韶青仍舊那樣背身站在修理臺旁,低頭看著手邊的什么東西,姿態十分悠閑。
唐簌的動作很輕,但葉韶青仿佛背后長了眼睛似的,在她剛踏進工作間時就轉過身,輕輕地笑了起來。
“我以為你不會來。”
唐簌走過去,順手將過于明亮的燈光調暗,朝他晃了晃手里的終端:“科研總局的資料外泄?”
葉韶青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語氣仍是輕飄飄的:“今天可真直接。”
唐簌也看著他,淺褐色的眼珠微微轉動著,眼神澄澈見底,說出的話也格外直率:“難道我們之間有其他的話題嗎?”
葉韶青露出個有些無奈的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半晌,忽然說道:“今天的事情和我無關。”
“是為了芯片嗎?”
唐簌對是誰做的其實沒有特別在意,只是有些疑惑:“既然有科研總局的消息,就應該知道,即使趕不上資格考核,芯片也會在今年年底前投入大規模試驗,到那時所有符合條件的人都能得到一份樣品,這不是秘密。”
“很好的規劃,造福社會……”葉韶青用指尖輕輕點著下巴,慢悠悠地說,“也許有人不希望事情這樣發展。”
唐簌驀地抬眸。
“嗯……只是我的猜測哦。”葉韶青笑了下,“大概你沒有意識到這種芯片中存在的商業價值——機械師都不會想那么多,等待科研總局發布,當然也能從中獲利,但如果壟斷,至少是上千倍的利潤。”
唐簌反駁道:“芯片尚未通過安全性測試,所有數據和記錄都在科研總局……”
說到這里,她才忽然想到,既然連提交到科研總局的中期報告都被泄露了,那想要對其他文件做手腳也只看想不想。
“這些信息都沒有經過協會,操作起來不會太難。”葉韶青又笑笑,“當然,協會也不見得多么……為了特性涂料的事情,芝德不也買通了一個副會長嗎?”
唐簌垂眸想了想,問:“那你呢?”
“我沒有參與這些事。”葉韶青舉起手,“只是知道些細節。”
唐簌看了他一眼,沒說話,顯然是不信。
葉韶青臉上又露出了些許無奈的笑容:“我的確稍微了解一點內幕,但沒有參與喔,非但如此,在這方面……”
他不說了。
唐簌偏頭道:“嗯?”
“沒什么。”葉韶青說,“這件事還沒結束,如果有可能,最好盡快把芯片提交給機械師協會,那時候就沒人會對你動手了,他們只會去找協會的麻煩。 ”
唐簌本來也不打算拖太久,聽見他的忠告只是略一點頭,問道:“這次的襲擊……和加西亞有關系嗎?”
“聽說加西亞家族近期投資了幾個機械融合的項目。”葉韶青微微露出一點笑,“這都是簡單的猜測而已,其他的忙我可幫不上,不如等等安理部的調查結果吧。”
唐簌:“你要和我見面,只是為了說這些嗎?”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葉韶青笑著,又用那種模糊不清的態度說道,“原本還有點別的話,但現在覺得沒必要說了,你想聽嗎?”
唐簌當然不想。
她來之前就猜了個七七八八,過來只是為了確認,雖然還有許多想知道的信息,但看樣子葉韶青不會再提。
唐簌為得到的提醒道了謝,就想要離開,但葉韶青忽然攔在面前,朝她靠近過來:“不過,我還能幫你一點小忙。”
他這樣說著,卻并沒有做出什么特別的舉動,只是朝唐簌靠近,又在她即將皺眉之前拉遠了距離。
像風在身邊一掠而過。
唐簌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下一步動作的意思,有些困惑,但沒有出聲詢問,直接道別離開了。
葉韶青站在工作間內,目送著她的身影逐漸遠去。
大約過了十分鐘,四周又完全沉寂下來之后,他才抬手將透明的天窗和墻面重新調成單向,將修理臺上的東西拂開,拿起終端。
他發起通訊,對面仍是父親葉啟。
不知發生了什么事,葉啟似乎心情非常差,視頻連通后,只是冷冷看著葉韶青,并不說話。
葉韶青對他的態度毫不在意,自顧自地說道:“加西亞家族和唐家不會聯姻,拿到這個結果還不夠嗎?您想壟斷芯片,像加西亞一樣爬上行政廳,想法很好,但是能活到那天嗎?”
他的聲音懶散:“事情剛發生一個鐘頭,唐家就開始向安理部施壓,其他幾家得到消息也是早晚的事——這還是沒有真出事。”
葉啟冷哼一聲:“你的計劃就完美嗎?”
“風險最小,收益最大,已經足夠了。”葉韶青懶洋洋地展望著,“聯姻必然不能繼續,明年協會上層換屆,加西亞難道……”
“聯姻不會繼續?”葉啟打斷了他,“加西亞怎么肯放手,他們一定會更換人選、增加籌碼,唐家還等著拿醫學部的位置。”
“不會。”葉韶青不知想到什么,嘴角抿出一個笑,“和這些事沒關系,您從來沒見過自由戀愛嗎?”
他說著說著將手抬了起來,聞了聞無意觸碰過唐簌的手指。 .
唐簌離開臨時補給站,還沒坐上回程的懸浮車,賽事中心的停賽公告就發到了聯賽官網,緊接著,菲爾加諾也開始安排學生返程的時間。
為避免機密外泄及引起恐慌,公告里沒有提到停賽的具體原因,只說了一個“出于安全考量”。
所有社交軟件都炸開了鍋,消息列表煙花般不斷刷新。
唐簌坐進智能懸浮車,在設定目的地之前,先把消息列表從上到下全看了一遍。
果然有一條來自機械師協會的消息。
讓她推遲返校時間,暫時留在法瑟,參與研究自毀裝置。
唐簌很猶豫。
一方面,自毀裝置新奇且結構精巧,因為危險性強,保密程度也非常高,她非常感興趣,也知道如果錯過這次機會,恐怕后面很難再接觸到。
但另一方面,唐簌此刻實在很想立刻回菲爾加諾,繼續研究她的芯片。
本來她覺得這件事沒有那么著急,資格考核趕不上就趕不上了,大可以參加明年的,也不急在這一時。
但是,自從決定要找江遇幫忙做安全性測試,她就覺得……這件事相當值得期待。
甚至對過程的期待已經超過了對測試結果的。
說不定會非常有趣。
因此,唐簌盯著那條消息猶豫了足夠五分鐘,仍然兩邊都不想放棄。
最后她只好略厚臉皮地給協會回了消息,說明自己雖然沒時間參加長時間的研究,但對自毀裝置很感興趣,希望能夠得到一個近距離觀摩的機會。
沒過多久,協會就發來了回應,答應了她的請求。
但因為時間安排,他們表示這件事只能安排在明天,但這一整天,她都可以待在協會。
唐簌沒想到協會會這么寬松,將這條消息又看了一遍,心情一瞬間就好了不少。
一直到回到住處時,她臉上都含著止不住的微笑。
停賽公告剛發出,不少軍校都已經開始著手安排學生返校,效率都非常高。
除了菲爾加諾以外,同住處的其他幾所軍校要么就在法瑟,要么也在相鄰的星域,有不少學生已經在結伴從正門離開,奔向學校指定的登艇區。
唐簌艱難地逆著人流穿行,在混雜的信息素浪潮中,幾乎感覺抑制劑開始失效,某些熟悉的信息素氣味又開始變得明顯起來。
這里有人正處在特殊時期嗎?
……等等。
唐簌轉過走廊,停了下來。
住在這層樓的都是菲爾加諾的學生,全校的返回時間都統一定在兩天后,因此走廊上人很少,空氣也格外清新。
強效抑制劑的效果起的快,消退的也快,這個時候,唐簌的感知能力已經在漸漸恢復,尤其是當她有意去分辨空氣中的信息素,它們就變得格外明顯。
比如說,非常明顯、甚至令人側目的晚香玉氣味。
唐簌原地站定,像小狗一樣四處探查了一陣,發現不止是衣服,就連卷在耳側的頭發上,現在都染著一股花香。
她非常不適時的想起了周榛的調侃。
“抱著花睡了一覺”——什么的。
下一秒,唐簌就立刻回想起了剛才和葉韶青交談時,他突然做出的異常舉動。
……難道說那個時候,葉韶青是在故意用信息素覆蓋她嗎?
簡直難以理解。
這么做的意義是什么?
唐簌捂住額頭,從在機械師協會初遇到現在,這是她第一次感覺讀不懂葉韶青的想法。
她低頭看看時間,決定先回房間換身衣服,處理一下身上的信息素。
畢竟等一會,她還想去找江遇商量安全性測試的具體事項,帶著滿身的信息素去總歸不太好。
處在易感期的時候,對信息素總是格外敏感。
說不定會因此生氣……
唐簌想著想著,突然發現,江遇好像沒有因為這種事情生過氣。
雖然格外嬌氣,有時候會為了各種各樣奇怪的理由開始鬧脾氣,但是信息素這方面……好像沒有?
至少沒有明確提過。
也許他不在意?
唐簌覺得很有可能是這樣。
大家都是Alpha ,從小到大被信息素包裹著長大,雖然排斥異體信息素是正常反應,但也沒誰真的會被其他人的信息素氣得跳腳。
不然日子還過不過了?
唐簌沉思著向走廊深處走去,猶豫著是否需要徹底清理一遍身上的信息素。
其實換一套衣服就夠了吧?
雖然還是會有部分信息素殘留在皮膚表層,但是濃度不會太高,和平常在社交距離交談時一樣。
應該不會感到不適。
噴中和劑當然會比較保險,但是唐簌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再承受更多的抑制類藥物。
抑制劑、中和劑、鎮定類藥物……這樣輪番上陣,搞不好她真的會信息素失調,或者腺體出什么問題。
那就麻煩了。
唐簌一邊想著這些事,一邊輕輕拍動著自己的頭發,試圖讓晚香玉的氣味稍微消散一些。
但葉韶青那時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信息素就像在她身上生了根一樣,濃度始終沒有降低,甚至在被手掌帶起的風吹過時,變得更加濃郁了。
唐簌開始覺得不適了,微微皺起了眉頭。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另一股花香驟然升起,像打落在葉片上的雨水那樣,將晚香玉的氣味完全洗去為止。
木質玫瑰。
濃郁而辛辣,像灌入喉中的胡椒。
唐簌驟然停下腳步,抬起頭。
在她的房間外,江遇倚靠著墻壁,正靜靜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