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不知為何, 唐簌感到了一絲心虛。
盡管她什么也沒做,江遇的神色看起來也很自然,但是在濃霧般涌現的玫瑰花香中, “心虛”這種情緒也愈間濃郁起來。
更糟糕的是,或許是為了應和停賽的緊迫感,走廊兩旁的擬真投影開始播放林間暴雨的景象,風雨聲蕭蕭,整體的氛圍非常適合……吵架。
就像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心虛一樣,唐簌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產生這樣的念頭。
此刻二人間的氣氛, 至少從她的視角看,非常正常。
沒有要吵起來的跡象。
……真的嗎?
唐簌已經被又撓又咬了好幾次, 在判斷江遇的心情這方面,她對自己還算有些信心,但此刻卻有些自我懷疑。
江遇靜靜看著她,臉上沒有什么很清晰的表情,似乎在笑,又似乎微帶怒容,但仔細一看,好像都是錯覺。
很平靜的神色。
在訓練和比賽的時候,江遇基本全程都保持著冷靜的狀態,不會像日常那樣有些情緒化。
看起來很正常, 可是……
玫瑰花香卻像發瘋了似的,在窄窄的走廊上席卷翻涌,如果是有形之物,恐怕已經形成了一場小范圍的龍卷風。
無論怎么看,都是和冷靜、鎮定、平淡截然相反的狀態。
究竟是……在想什么?
心情到底如何呢?
信息素越來越濃,讓唐簌感到有些頭暈, 腦海中也漸漸浮起了一絲刺痛感。
契合反應在起作用。
精神力的異常波動與信息素失調的征兆。
在如今的時代,人們對于精神力的研究還不夠深入,稱得上廣泛的應用方式,只是在充當與機械裝置溝通時的橋梁。
科研總局有不少精神力實體化的研究項目,但截止目前,始終沒有什么進展。
契合反應是唯一可能引起精神力波動的純自然情景。
這可能性還十分小,大約只有千分之一,考慮到契合反應本身的稀有度,能引動精神力大概也算是千萬里挑一。
腦海中的隱約刺痛感還在持續,唐簌慢慢想著這些信息,竟然覺得這痛感尚可忍受。
她沒有對緊緊環繞在身側的花香提出異議。
“你在等我嗎?”唐簌試探著開口,出于某種直覺,她沒有直接提起葉韶青的名字,只說,“我剛才在處理家里的事情,耽誤了一點時間!
她搬出唐凌增加可信度:“我姐姐給我打了通訊。”
江遇沒說話,機械制成的左眼仍然湛藍美麗,沒有任何波動,但深黑色的右眼則低垂著,瞳仁雖被睫毛略微遮住,卻依然能讓人感覺到其中正如黑云般涌動的某些情緒。
像是從暴雨中央看過來的眼睛一樣。
唐簌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你心情不好嗎?”
江遇沒有給出什么反應,直到唐簌已經站在房間門口時,他才驚醒似的,倏然抬頭看向她。
唐簌下意識停住腳步。
好熟悉的眼神,雖然表情還是很冷靜,但是如果再靠近一點,很可能就會被咬。
她攏了攏五指,感覺手掌已經浮現出了那種又癢又疼的感覺。
但江遇似乎沒打算這么做。
他堪稱心平氣和地問:“你又去和葉韶青見面了?”
又?
“是的,為了家里的事情!碧企t疑著說,“但是我只和他見過四次,都是為了公事!
她說完這句話,忽然感覺,此刻的情景似乎有種奇怪的既視感。
盤問出軌的戀人……什么的。
而且,江遇還一直等在這里,看起來就更像……
唐簌艱難地將四處發散的思維拽了回來。
“因為,嗯……今天比賽的事情……”
唐簌有點卡殼地說著:“我和他溝通了一會兒,交流了一些信息!
她猜測葉韶青多半還是和自毀裝置的事情脫不開干系,甚至可能是直接參與方之一,但是這畢竟是猜測,不太好直接說出來。
唐簌想起這件事就有些心煩,注意力被分散了一小部分,隨口說道:“他好像很在意這件事,雖然沒有直說,但以我對他的了解……”
江遇沒等她說完,就重復道:“了解?”
“嗯,算是吧,他的性格……”唐簌很輕微的皺眉,“有點麻煩。”
云里霧里的態度,半遮半掩的講述……真的麻煩死了。
她還想繼續說下去,但卻感覺腦海中的刺痛感猛然尖銳了一瞬,緊接著,信息素簡直像海嘯一樣撲了過來。
江遇的聲音緊隨著海嘯響起,和平常相比,很明顯的緊繃著。
“你好像和他很熟?”
第52章
唐簌立刻噤聲。
她本來還有些話沒說出來, 甚至差點想要正經地回答這個問題,但腦海中的警報器在最后一秒終于意識到危險,強行給她閉了麥。
再多說一句就糟了——潛意識里浮動著這樣的警告。
走廊上的擬真投影仍是山林落雨的景象,中雨隨時間漸漸轉成暴雨,轟隆作響的雨聲響徹走廊,甚至伴隨著落石滾下山崖的聲音。
唐簌被聲音吸引, 忙中偷閑, 瞥了眼投影中的景象。
……氛圍倒是給的很足。
但是誰需要這種風景。
唐簌轉動了一下手腕上的終端,克制著想要侵入酒店系統,強行關掉投影的沖動。
情況發展成這樣,環境效果至少要承擔百分之三十的責任吧?
江遇的神情此刻完全冷下來, 情緒幾乎凝成實質,在眼中積成厚重的黑云。
他的表情,甚至能稱得上是陰沉了。
不妙。
壞了。
非常糟糕。
唐簌腦海中的警鐘一刻不停地敲著,一聲比一聲急促,迫使著她盡快給出應對的措施。
現在……該說些什么好?
“只是認識——不,我和他不算認識,我們沒有私交, 都是為了正事!
唐簌盡力解釋著,甚至為此開始思考往常從不多想的事情,說道:“因為我家……我姑姑即將競選醫學部的職務,這件事受到許多關注,葉韶青的背景很特殊,他大概是想破壞聯……”
唐簌說到這里,忽然靈光一閃, 非常不合時宜地想清楚了葉韶青的目的。
當然,目前還不能把這口鍋扣在他頭上, 這件事或許是其他勢力做的,其中說不定有人真的想要壟斷那枚芯片大撈一筆,而這場襲擊的最大影響卻不是這個。
他們的真正目的是破壞唐家和加西亞家族的聯姻。
并且只是破壞還不夠,要用更加有力的手段,確保兩方在短時間內無法放下芥蒂合作。
這樣一來,姑姑有可能拿不到副部長的位置,而加西亞在機械師協會的發展必然受阻。
格局發生變化,總有獲利者。
姐姐唐凌知道的內情更多,也常身處權力漩渦當中,她在那短短幾分鐘內得出的信息,可能比這些還要多得多。
但對一心撲在機械上的唐簌來說,她肯花心思想想這些事,還能想出個大概,唐凌知道之后應該就已經會非常驚訝了。
父母如果知道,可能也會覺得欣慰。
……但這都沒用。
唐簌又緊緊閉上了嘴巴。
這都是明眼人能看出來的謀劃,不算什么家族機密,說出來,當然可以講清她和葉韶青間的牽扯。
然而聯姻是繞不開的。
聯姻是貫徹始終的核心事件,不論從哪個角度講,只要是實話,就繞不開這一點。
唐簌不想說謊,只好閉口不言。
易感期——并且還剛剛經歷過標記的Alpha有多敏感,情緒有多么不穩定,唐簌沒有見識過,也并不想拓展這方面閱歷。
只是一點陌生的信息素,就已經生氣成這樣了。
再把聯姻的事情暴露出來,會發生什么,她想都不敢想。
安靜,安靜。
唐簌開始裝啞巴。
但江遇不是好糊弄的。
他雖然被那股該死的花香刺激得有些頭暈,唐簌解釋時,也是一副心浮氣躁的樣子,但是他確實把她的話聽進去了。
“他想破壞什么……他要怎么通過你改變醫學部的選舉結果?”
江遇緊盯著她,表情還是生氣的表情,說話的語速和聲調卻很正常,明顯也不想和她吵起來。
在被標記后沒多久,就從標記自己的人身上聞到其他人的信息素,卻到現在還控制著怒火沒有直接爆炸,對他來說,已經算是冷靜到極致了。
江遇閉了閉眼睛,又接著思考起唐簌的話。
“意思是說,你和至少兩方競選者之間有關系,或者選票?醫學部……他們實行非公開競選,所以葉韶青可以通過接觸你來影響行政廳的決議?”
“破壞和行政廳某一勢力的合作關系,還是……”
他一邊說著,一邊觀察著唐簌的神情,似乎只要她露出任何異常,就會立刻猜中真相。
唐簌已經在為剛剛說出的每一句話后悔了。
她沒想到江遇會猜出這么多。
“和行政廳沒關系!焙迷谔企芸炀拖牒昧私忉,語氣平穩地說,“是醫學部和協會間的事情,因為兩方存在合作關系,在選舉上,協會也有一定的話語權!
她說的也是真實的情況之一,雖然并非主要因素,但這是唐家內部的事情,只要不多講,外人不可能猜出細情。
江遇安靜地聽完,微微地點了點頭,似乎接受了這個解釋。
他眼下那因為怒氣而泛起的紅暈,仿佛也肉眼可見地消退下來。
危機暫時解除。
唐簌松了口氣。
和加西亞家族的聯姻,無論如何,一定要盡快解決了。
她這時全然忘了之前的猶豫,在心里盤算著這件事,準備等會就去找唐凌商量。
不,還是直接找父母說清楚。
畢竟是她出爾反爾,可能會被責罵或被懲罰,但是都沒關系,只要盡快把這個隱患解決就好。
但在這個時候,手腕上的終端突然亮了起來。
唐簌離開賽場之后,因為和唐凌有過聯系,所以沒有調過通訊的設置,一接到通訊請求,全息投影就自己跳了出來。
投影中央顯示著聯系人的姓名。
——葉韶青。
下一秒,唐簌就感覺到那道剛移開不就的視線,又再次沉沉壓在了她的身上。
這個時候如果掛斷……是不是有些欲蓋彌彰的意思?
唐簌想,葉韶青再怎么難以捉摸,他們之間該說的話也已經說盡了,總不會再鬧出什么亂子吧。
她當著江遇的面按下接通。
這下,說不定正好能自證清白。
葉韶青的身影在縮小化的全息投影中出現。
他一如既往的微微笑著,此時,那笑容中卻含了點歉意,仿佛很不好意思似的。
“我剛剛才發現,我忘記打開工作間的空氣循環系統了,我恰好在發熱期,信息素濃度比較高。”葉韶青慢慢地說,“你走時臉色不太好,是被我影響了嗎?真的非常抱歉!
唐簌感到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她抬眸看了眼江遇,見他不聲不響的旁聽著,又將目光移回投影上。
“沒關系!碧企粗队罢f,“我正好打過軍用抑制劑,沒有感覺到你的信息素,不用為此道歉!
葉韶青抿出一個笑,也松了口氣似的,輕聲說:“那太好了,我真擔心你身上沾著我的信息素,會引起什么誤會!
他笑著,眼神透澈,聲音柔和:“聽說你的聯姻對象正好在這里,如果影響到唐家和加西亞之間的聯姻,我會很愧疚的!
唐簌倒吸一口涼氣:“等等……”
葉韶青又是微微一笑,掛斷了通訊。
半空中的投影消失,隨即,耳邊響起了江遇含著錯愕的聲音:“聯姻?”
……
唐簌一直認為,不論葉韶青有什么圖謀,哪怕真的想為了芯片殺了她,那也只是兩方勢力間的博弈而已,細化到他們兩人身上,其實談不上有什么特別深的矛盾。
但是她現在發現這個想法是錯的。
葉韶青可能真的和她有仇。
但是為什么呢?
難道說比起了從唐家身上啃下一塊肉,攪亂她的私人生活,會更讓他有成就感嗎?
這是何等的惡趣味,簡直……
不不不,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唐簌既無法理解葉韶青的種種舉動,也對自己的狀態感到不可思議。
沒有胡思亂想的時間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江遇用力地握住了她的肩膀,聲音像沉沉壓在海面的云團。
“你要和其他人聯姻?”
第53章
唐簌說不出話。
她本想立刻給出解釋, 但江遇這個疑問中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甚至如果沒有這些波折,它就會在不久后成為既定事實。
沒有反駁的空間。
唐簌頭一次有種腦細胞不夠用的感覺。
總之先說點什么,她想,一直沉默著就像在對峙一樣。
唐簌開了口:“我很抱歉……”
她想說家里確實安排了聯姻,但那是因為她之前覺得這件事沒什么所謂,隨口答應的而已,最遲今晚,她就會去找父母說明取消聯姻的事。
但這段解釋連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
江遇緊盯著她,眼尾紅如玫瑰的花瓣。
他的臉上,明顯是一副怒氣上涌的神色,但握住她肩膀的手卻沒有多少力氣,反倒像使不上力一樣,虛握著搭在肩頭。
只在聽見唐簌的道歉時,他的手指才猛然收緊,引起了些略顯沉悶的痛感,將她尚未說完的話截斷。
聲音停頓了。
就在這一刻,江遇猛然將唐簌推開,朝外走去。
她趔趄了一下,扶著房門站穩,立刻轉過身。
但江遇已經走過轉角, 身影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擬真投影中的雨聲恰好止息,幽深的叢林開始起霧,走廊徹底安靜下來,就連玫瑰的氣味,也迅速的消散了。
唐簌下意識握緊雙手,往前邁了半步。
……
江遇的思緒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 近乎跌跌撞撞地跑下樓后,仍感覺耳邊有輕微的嗡鳴聲,仿佛有無數人在耳邊竊竊私語。
定在今日返校的學生們已經全部離開了,其他暫時停留的學生,也大都飛快地提交了外出申請,到法瑟中心區享受這段意料之外的假期。
喧鬧了接近兩周的酒店此刻無比安靜。
偌大的大廳中,只有幾個負責管理和清潔的機器人仍在崗位,見到有人出現,同時發出了輕快的歡迎音樂。
水晶般叮鈴作響的鋼琴音在耳邊滾動,江遇卻因著聲音頭疼起來,膝蓋一軟,險些摔倒在地。
賽區酒店里有幾間專供學生使用的訓練室,其中一間正好在一樓,此時無人使用。
江遇踉蹌著走進去。
門在身后合攏。
他幾乎栽倒在地,勉強扶住欄桿后,仍覺得眼前一片模糊。
Alpha在易感期時本就會十分脆弱,劇烈的情緒波動和近乎失控的信息素撞在一起,腺體中涌起尖銳的疼痛。
江遇低著頭,斷線珍珠般的淚水從眼眶中墜落,唇瓣被牙齒咬破,血腥味順著齒縫逐漸擴散,將靈魂也染成緋紅色。
他一閉上眼,就想起剛剛得知的消息。
聯姻。
和誰?加西亞家族的……不不,這不重要。
看唐簌的樣子,這件事絕不是近期才定下的,那么,在他們相遇以前,她就已經有……
婚約。
未婚夫。
江遇閉上眼睛,想著這些詞匯,在極端的憤怒和荒謬的感受當中,幾乎笑出聲來。
仿佛有滾燙的火焰從靈魂深處流出,燒灼感涌遍全身,木質玫瑰的香味也被無形的火焰席卷,熊熊燃燒起來。
唐簌有多少次機會可以告訴他這件事?
她沒有說,是因為覺得沒必要嗎?
是因為……她根本沒打算和他有任何長期的發展,離開法瑟后就一刀兩斷嗎?
江遇反反復復地想著這些事情。
他沒辦法不想,他的腺體里還流動著水汽般的信息素,將神經緊緊扯住,全部思緒,所有注意力,都不得不集中在信息素的主人身上。
“這只是你的幻覺!
——唐簌當時說出的話,又在腦海中回響起來。
對,她根本只當他是沉浸在信息素帶來的幻覺當中,只以為他的感情都是虛假的煙霧,也許就靜靜等著時間把它吹散。
什么標記、什么……都只是因為契合反應,因為有契合反應的存在,她不想讓事情發展到不可解決的地步,才稍微給了一點安撫而已。
說不定,唐簌在聽到停賽的消息后其實很高興呢。
他們只是暫時的隊友,比賽結束之后,她絕不會繼續留隊,也許就會按著曾經提過的話——“保持距離,斬斷聯系”,用這樣的辦法讓契合反應的影響消失。
不,唐簌可能根本沒有考慮這些。
畢竟她很快就要和婚約對象結婚了,這樣的短暫的糾葛,根本不在考慮的范圍內,要不了多久就會迅速遺忘。
江遇垂著頭,右手緊握住左臂,用的力氣太大,甚至能聽見金屬的斷裂聲。
他卻像是全然感覺不到疼痛似的,仍然一動不動。
只是茫然著,輕輕眨了眨眼。
如果唐簌真的要聯姻……
江遇僅僅想到這個句子,手指就開始顫抖起來,偏偏潛意識像是想要遏制這些情感波動似的,控制著腺體,讓那一縷輕淡的甜味溢出來,晃晃悠悠地飄在身周。
但就算這樣,水汽也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并不給予被標記者任何慰藉,自顧自地隨著微風飄散了。
白霧般的甜味,迅速地從鼻腔中消失。
因利益而生的婚約,就算本人提出異議,也不會輕易解除。
更何況唐簌也沒有表露出不想聯姻的意思。
太過分了。
江遇捂住眼睛,任由淚水從指縫中不斷淌落。
如果唐簌很早就把這件事告訴他,那……那又能怎么樣?能改變什么?
她擺明了對他毫無感情,所作出的一切讓步與一切默許,都只是因為不想惹上麻煩。
要不然,哪怕只是意外,她也不會在標記結束之后就帶著一身別人的信息素出現。
不拒絕也只是因為不在乎而已。
他卻以為這是接受的表現,是一種默認,是……
江遇咬緊嘴唇,不再回想。
他只感覺自己愚蠢得可笑,寧可撞墻立刻昏死過去,也不愿再讓任何回憶出現在腦海中,鏡子一樣照出所有自作多情的念頭與行動。
淚水順著臉頰劃過,沾染上唇瓣的血珠時,變成了淡淡的粉色,在衣袖上洇成玫瑰色的水漬。
江遇閉上眼,感到生理和精神的雙重疼痛從腦中碾過,思維漸漸遲滯下來,又變回一片空白。
……
唐簌沒有猶豫多久。
她反應過來之后,連房間都來不及進,把手提箱往墻邊一放,就匆匆忙忙的朝江遇離開的方向跑去。
一路上,也遇到幾個認識的朋友,但問過之后,他們都說沒有見過江遇。
“沒有,沒遇到!币粋學生和同伴對視一眼,確認似的點點頭,指了指另一個方向,“他可能是從緊急通道下去的,左轉再直走,可以直接到一樓!
唐簌飛快地道了聲謝,就要往下走,又聽見有人說:“我們剛剛是從全景電梯上來的,沒看見有人出入,你可以在大廳找找,那邊有休息區!
唐簌又說一聲謝謝。
她跑下樓,正巧遇到酒店開啟晚間模式,燈光變暗,大廳里的引導機器人也應景地跟著下班,個個都黑屏待機。
唐簌拍醒其中一個,詢問它有沒有見過江遇。
但機器人很有原則的搖了搖頭,電子音義正言辭:“抱歉,按照規定,不能透露客人隱私,請……”
唐簌聽到這個開頭就應激,條件反射地按了它頭頂的靜音鍵。
機器人瞬間變成啞巴。
她的目光在室內掃視著,路過總控臺時,輕微地閃爍了一下。
干脆黑了酒店的智能系統,調監控看看……
不行。
唐簌很艱難地克制住了這一沖動。
她按了按眉心,知道自己是有點太著急了。
剛出過襲擊事件,整個賽區的安保工作都被安理部接管,處處都密不透風,不可能再出任何意外。
但是想到江遇剛才的狀態,唐簌還是忍不住有些擔心,隱隱的焦躁在心頭浮動著。
按她一貫的行事作風,遇到這種情況,通常會盡可能進行物理分隔,直到兩人都冷靜到可以溝通的程度,才會和對方溝通。
情緒上頭的時候,任何話語和舉動都是無效的,她不想浪費時間。
唐簌不斷地掃視著休息區。
來回奔波之后,她的衣服上有些淺淺的褶皺,剛扎好的頭發又散落下來,配合上急切的神情和躁動的信息素,形象上非常引人注目。
休息區里僅有的幾個人,都在她出現時就看了過來,其中并沒有江遇。
唐簌一邊尋找一邊想,也許她應該回去,等到明天,再去找江遇解釋。
處理問題不急在一時。
等到兩人都冷靜下來,再好好說清楚,會容易很多。
或者,她可以現在先回房間,找父母把取消聯姻的事情敲定,該說清楚的都說清楚,總比現在徒勞的浪費時間要好。
可是……
唐簌有些焦躁地扯著衣袖上的齒輪飾物,卻又忍不住想,也許江遇現在很難過。
雖然是Alpha ,但是那么嬌氣,動不動就鬧脾氣、掉眼淚,情緒又敏感過頭,現在,大概正在哪里獨自傷心呢。
一想到這點,唐簌就感到內心的焦躁更深了一層。
得找到他。
在大廳中環視了一圈,仍沒有看到熟悉的身影,四周的燈光也越發暗下來,周遭的一切都因急切的心情而變得模糊不清。
唐簌找不到人,想要離開酒店到附近的幾處設施去尋找,剛走到門口,忽然聞到了一股極淡的玫瑰香。
她猛地停下腳步。
大廳的空氣循環系統一直開著,新鮮的空氣不斷涌入室內,無論是誰的信息素,都在剛出現的時候就被清理,留不下一絲痕跡。
但是,絲線般纖細的玫瑰花香,卻又那么明顯。
唐簌在某一瞬間懷疑自己可能是因為焦急而產生了幻覺,但她定了定神,將繁雜混亂的思緒扯開,重新確認時,仍然能聞見細細的玫瑰花香。
而且是從前沒有出現過的模樣。
格外的灼熱、尖銳、鋒利,像團成球的刺猬,每一根尖刺都朝外張開著,只有兇狠的攻擊性,仿佛無論碰上誰,都會讓對方鮮血淋漓。
但唐簌知道那團尖刺深處藏著柔軟的白肚皮。
她摸過。
太淡的信息素,隨著循環系統的運作,還在快速的消散著,隱隱約約,指向某個方向。
唐簌循著香氣向前走。
在她走過的地方,信息素都被循環系統帶走,很快就在室外消散,了無影蹤。
似乎它留在這兒,就只是為了讓她發覺而已。
走過第一個轉角,內置訓練區出現在面前。
信息素在前引路,唐簌沒有遲疑,很快就朝其中一個訓練室走去。
花香輕輕地纏繞著她的指尖。
第54章
唐簌走過去時, 發現訓練室的門沒有鎖住。
一旁的屏幕上,顯示著它上一次被推開的時間。
七分鐘前。
找對地方了。
唐簌深吸一口氣,右手抬起,指尖觸碰到光學門鎖的邊緣,但遲遲沒有將它打開。
她有一點緊張。
雖然已經想好了要做的事、要說的話,經過多日的相處, 對江遇會給出的反應也已經有了大致的預測。
理論上來說, 接下來面對的只是一段很有把握的簡單溝通而已。
但唐簌就是有點緊張。
或者該說相當緊張。
幾年前參加軍校聯考的時候, 好像都沒有這樣緊張過。
冷靜, 冷靜。
唐簌微微吸氣,試圖平復不斷加快的心跳。
火焰般燃燒著的玫瑰花香已經遠去多時,但火星似乎隔著重重阻擋,又濺落在她身上,將靈魂燒出一個小洞,往日壓抑著、塵封著的情緒,都不受控制的緩緩流淌出來。
唐簌再次默念了一句冷靜,按了按門鈴,等待數秒仍無回應后,才點了光學門鎖上的開啟。
邁入訓練室之前, 她先放出了一點自己的信息素。
淺淡的甜味鉆入門縫,很快如霧氣般布滿每一個角落, 盡管濃度格外的低,但覆蓋的面積太廣,存在感依然很強。
唐簌在虛掩著的門外等了一會兒,直到感受到一絲玫瑰花香如回應般纏上指尖時,才推開門走了進去。
訓練室的墻壁雪白,合金天花板散發著銀色冷光,因為無人使用,所有物品都規矩的擺放著,計分板和智能桌面都是空白。
在這一切當中,唯一處于秩序外的,仍然只有花香。
江遇低著頭坐在墻邊,右腿曲起,手臂搭在膝蓋上,臉頰則緊緊埋在臂彎里,掩藏住所有的神色。
他明顯察覺到唐簌的靠近,但手指只是很細微地顫動了一下就握緊,沒做出其他的動作。
唐簌走到他面前,垂眸看了一會兒。
室內安靜得落針可聞。
她沒有說話,江遇也沒有先做出動作,對峙般沉默著。
他的后頸上有很淡的紅痕和細細的傷口,腺體在過度的刺激下腫了起來,看起來就很疼;衣袖也洇著一片淚水的濕跡,因為咬破了嘴唇,水漬中還暈著淡淡的紅色。
頭發亂糟糟的,有幾縷貼在臉頰上。
右手手臂有很細微的裂紋,從現場情況來看,多半是他自己折騰出來的。
整個人都狼狽得不得了。
好像一只……
流浪貓。
唐簌在心里嘆了口氣。
沉默了許久之后,她仍沒有開口說話,而是在江遇身前跪坐下來,手指伸入他的手臂與臉頰間的縫隙,用很輕的力氣往上抬了下。
沒用。
江遇仍然固執地埋著頭。
但倒也沒有躲開的意思,臉頰反而下意識的在她手心里蹭了一下,不過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的動作,又僵硬地不動了。
唐簌摸了一手的眼淚。
真是的。
她想,機械眼也沒有必要這么仿真,連淚腺的功能都模擬出來……這下,不會被泡壞吧?
長而柔軟的睫毛貼在掌心上,因為流淚而不自覺地發顫,蹭的她有點癢。
淚水順著手腕往下淌,流入袖口中,觸感濕而涼。
而且,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唐簌有點兒無奈的想,等這些眼淚流干,她大概能免費向法瑟科學院提供一份機械眼的防水性能實測數據了。
這么愛哭的半機械人類可沒有幾個,說不定,法瑟科學院壓根沒做人體內的防水測試。
唐簌很有科研精神的想著。
似乎察覺到了她的分心,從進來之后就一直沒有任何反應的江遇,忽然偏了偏頭,生氣地咬了一口她的手指。
那小貓撓人般的疼痛傳入神經時,唐簌沒有忍住,很輕地笑了一下。
接著,她用食指輕輕戳了戳江遇;的臉頰,溫聲說:“別哭了,怎么這么傷心呀?”
第55章
聽見這句話,江遇終于抬起頭,睜大眼睛看著她。
唐簌的動作停了下來。
她想,不得不說,機械眼在美觀度上,確實有著遙遙領先的優越水準。
即使哭成這樣,眼睛也沒有多紅, 眼珠像水洗過的寶石一樣, 因過于澄澈而略顯茫然。
看起來更可憐了。
一般這種情況, 是不是該摸摸頭安慰一下?
唐簌這樣想著,試探著抬起手,但果不其然被迅速地緊緊抓住,重新貼上了那沾著淚水又十分柔軟的臉頰。
總是這樣。
好像特別沒有安全感似的,語言上的安慰治標不治本,根本不管用,非得要有切實的接觸才能稍微冷靜一點。
淚水從皮膚表面滑過, 引起一絲輕微的癢意,唐簌忍不住幅度很小的勾了勾指尖。
從其他的幾個隊友那里,的確也聽說江遇性格比較敏感, 雖然對于不感興趣的事情總是遲鈍的可怕, 但在關注的事上,心思反而格外細膩, 經常會有比較大的情感波動。
但是也沒有誰提到過……
唐簌又動了動手指。
這么愛哭。
難道是因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被她用麻醉槍弄哭過,所以干脆破罐子破摔了嗎?
那豈不是說,平常也都在偷偷忍著眼淚嗎?
有一點……
也有點太可愛了吧?
唐簌終于嘆了口氣, 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頭發。
雖然她料到這件事不會多么麻煩,可是這樣也太沒難度了,明明幾分鐘前還是一副想要把她咬死的樣子,現在就這么隨便原諒了嗎?
真的是……也太好欺負了吧。
唐簌輕飄飄的這樣想著,絲毫沒發現自己有一點得了便宜又賣乖的不良傾向。
“別哭啦。”她又輕聲說道,“聽我解釋好不好?”
江遇悶悶地嗯了聲,仍舊緊緊抓著她的手,用臉頰蹭著掌心。
他沒有想到唐簌會找過來。
并不是不期待。
只是覺得不可能。
唐簌的性格,大多數時候都顯得太溫和了。
如果只是朋友,當然會覺得這是很好相處的性格,但是對于想要更進一步的人,這種溫和卻成了不可忍受的冷漠。
江遇總是會忍不住地去想,始終如此溫柔,始終沒有明顯的情緒,會不會是因為根本不在意呢?
這樣想的同時,他又感到已經強壓下去的情緒再次翻涌起來,仿佛能夠握在掌心的東西,流沙般傾瀉一地。
沒有抵抗的辦法。
江遇只能更加用力的握住她的手,像貓一樣用臉頰和額頭蹭她,仿佛這樣就可以填補心里越來越大的空洞。
因此,當唐簌開始解釋時,他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將全副心神都放在傾聽上。
“關于聯姻的事情……和你現在知道的一樣,確實是真的!
唐簌準備把這件事完全講清楚,因此一點兒隱瞞的嘗試都沒做,開口就這樣直截了當地說著。
江遇果然在聽見這句話的時候就整個兒僵住了,一動也不動。
過了半秒,他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一下子推開了唐簌的手,逃跑似的又將臉埋進了臂彎,把頭頂留給她看。
但是唐簌一把反握住江遇的手,上半身微微前傾,另一只手撐著墻壁,仿佛是將他真個人虛抱在懷中一樣。
“別逃呀。”
唐簌等了一會兒,才抬手慢慢地摸他的腦袋,用指節一點點梳理著那略顯凌亂的深黑色頭發,柔聲安撫:“先聽我說完好嗎?”
她從樓上匆匆忙忙地趕下來,動作很快,心情也急切,因此后背都隱隱發起熱來,額頭上滲出細汗。但手指還是冰涼的,像半融化的薄冰一樣,有種奇異的、能讓人冷靜下來的力量。
江遇沒有吭聲,隔了好半天,才慢慢地點了點頭。
他的臉朝唐簌另一側偏開,五官看不見了,但能感到睫毛和鼻尖貼著手腕蹭過去,連骨頭都好像是柔軟的。
唐簌極輕地拍著他的后腦勺,很有耐心地等著,一直到他真的冷靜下來為止。
“我確實從沒有提過這件事,但不是為了隱瞞,也和你能想到的任何理由都沒有關系。”
唐簌說到這里時,非常不明顯的停頓了一下。
其實連她自己,都覺得“忘記了”這種理由聽起來非常虛假且敷衍,像是一個毫不走心的托詞似的,聽起來簡直讓人生氣。
但是,事實就是如此。
“我沒有說,只是因為我這段時間一直沒有想起這件事!
唐簌盡量用嚴肅可信的語氣說道:“在我接受這個安排的時候,不覺得聯姻是多么重要的事,那時它也只是一個不成形的設想——直到現在,它也是一個可以隨時更改、隨時取消的口頭約定,絕不像你以為的那么正式!
她強調道:“所以我沒有婚約對象,這甚至談不上是一個婚約!
江遇不知聽進去沒有,還在一味地貼著她的掌心,像只腦袋空空、只知道找人求摸的貓。
但還是比之前那種隨時要咬人的狀態好多了。
只不過,看起來稍微有點不聰明。
唐簌用了一個比較含蓄的詞來形容,過了沒一會兒,又忍不住心想,是一只笨貓。
“這是和加西亞家族的約定,而今天……不,和今天的事情沒有關系!彼浅L拐\,連自己下意識想到的借口都完全拋開,直截了當地說道,“我本打算晚上和家里聯系,告訴他們我想取消聯姻!
說完這句話后,她才感覺到,右手被握的更緊了一些。
非但如此,因為他們之間的距離實在太近,玫瑰花香幾乎無所遁形,每一絲變動都一覽無余。
對于Alpha來說,能從信息素里得到的東西,甚至要比從表情和話語中知道的還多,在聯邦軍部,信息素也是審訊的常用媒介之一。
唐簌確實從中得到了很多內容。
這讓她安心下來,因緊張而攥在一起手指放松了,又開始慢條斯理的撫摸著他的后腦和脊背。
江遇仍舊是一言不發。
他的臉頰也還是埋在唐簌的掌心,只是頭慢慢往前傾,一點點鉆進了她的懷里,下巴搭在肩膀上,尖尖的抵著她的骨頭。
濃郁的花香漸漸不再涌動,如同湖面上厚重又平靜的霧氣。
像抱著一束花。
唐簌如此想著,垂下眼睛,盡量隱秘地打量江遇手臂上的裂紋。
生起氣來就傷害自己什么的,可不是好習慣啊。
但現在還不能指出這一點,也不能立刻給他做修復,不然……應該真的要惱羞成怒了。
唐簌在心里輕輕地嘆著氣。
過了許久,才聽見江遇問:“為什么想……取消?”
他的聲音非常微弱,如同耳語,就像拿不準這句話究竟能不能說似的,含著自己也許都不知道的期待和小心翼翼。
若不是距離實在太近,恐怕唐簌根本不會聽清這句話。
真的是,有點太惹人憐愛了。
唐簌思考著該如何組織語言。
江遇屏息等待著,左手又不知不覺的抬了起來,將她的衣襟攥出褶皺。
等待的時間越久,他就越是對接下來要聽見的回答不抱希望,盡管反復地對自己說沒有關系,但深黑色的眼睛眨動一下,玻璃珠般的淚水又滾落下來。
無論怎樣的回答,都可以……都可以接受……
唐簌凝視著近在咫尺的雪白的墻壁,仿佛能從中看見自己的臉。
“我原本認為,婚姻是不值得多加考慮的事情,無論對象是誰,我的人生都不會有任何改變,我將要走的路是固定的,我的夢想、愿景、規劃……全部都是不為外力、外物改變的既定事實!
唐簌少有語速如此緩慢的時候,一字一頓,幾乎在說出每一個句子前都要反復思考,語氣非常慎重。
她常?雌饋礞偠ǘ潇o,但也的確是一個內斂的人,因為從事機械行業,對精確度的要求甚至延伸到了生活當中,從不說任何確定性不足、以不可預測的未來為支點的話。
但是,她現在面對的是一個明顯缺乏安全感,只要聽到的回答稍有動搖就會胡思亂性的人。
“但這已經是過去的想法了!
唐簌雖然感到有些難為情,但還是托著江遇的下巴,強迫他抬起頭和自己對視。
看見這雙眼睛中的無措與驚訝時,她奇跡般地鎮定了下來。
“現在,我希望你能參與并改變我此后的全部人生!
第56章
唐簌明顯感覺到,拽著她衣襟的手猛地僵住了。
烏黑的眼睛,呆呆地看著她,隔很久都不眨動一下。
長長的靜默過后, 江遇才忽然像是反應過來似的,紅暈從脖頸一直漫上了耳尖,整個人在震驚中失聲了數秒, 猛地掙開唐簌的手, 又把頭埋進了她的頸窩。
唐簌沒想到最后會得到這樣的反應,懸在半空的手指無所適從地虛握著。
過了一會兒,她感覺濕而涼的液體流進脖頸,玫瑰花香浮現出來,縈繞在鼻尖,像一縷黏糊糊的風。
唐簌終于感覺心里最后的一絲緊張也煙消云散了。
她有點兒無奈地摸了摸懷里的腦袋,輕聲說:“怎么這也要哭?”
這句話徹底打開了淚水的閘門。
江遇本來只是無聲的掉眼淚,因為臉緊緊埋著,連神情也看不見半點,像個除了掉眼淚之外什么都不會的無聲人偶。
然而聽見這句話,他一下子激動起來,哭得幾乎哽咽了,手指用力拽著唐簌的衣領,幾乎要把領口上的裝飾絲帶扯下來。
但真哭出聲來,他又羞恥得更加不愿意抬頭,張口咬住她的肩膀,像是打定主意要當一輩子的鴕鳥。
好矛盾。
唐簌拍著他的后背耐心順毛,感覺半邊肩膀都被淚水打濕,像被玫瑰花上的露水洗過一樣。
室內安靜非常,除了偶爾漏出的嗚咽聲外, 就只有衣袖上的金屬小飾品被撥動時發出的響聲。
細碎的、叮當作響的聲音。
在空曠的室內如水波般響起,輕快又略顯頑皮,仿佛這兒真的有一只小貓,正用牙齒和爪子撥弄這些亮晶晶的小玩意兒。
唐簌心里不斷冒出許多與此類似的錯覺,不由得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可惜……是一只會咬人的貓。
這點細微的笑很快就被江遇察覺,他一下子僵住了,半秒后,終于抬頭用那雙被淚水潤濕的眼睛盯著她,有著很明顯的不可置信。
唐簌立刻收斂了笑意,唇角壓平,用十分無辜的眼神和他對視。
“現在呢?”她輕聲問,“還是很傷心嗎?”
江遇有點兒兇的瞪著她,壓根一個字也不想回答。
雖然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想哭,但是都已經……都已經這樣了,唐簌竟然還笑得出來!
簡直太過分了。
盡管訓練室里只有他和唐簌兩個人,但江遇卻因此生出了鬧脾氣被圍觀的感覺,脖頸上的紅暈頓時又加深了一個等級,幾乎灼燒起來。
他又將頭垂了下去,閉上了眼睛。
因為這種過度、超限、完全超出承受范圍的羞恥感,江遇實在很想找個誰也不知道的角落躲起來,直到搖蕩在腦海中的情緒褪去、耳尖上的熱意也消減為止。
但是她的右手還輕輕放在他的頭發上,順著發絲向下,又十分輕柔地撫摸著脖頸的皮膚,手指纖細又冰涼,像不斷飄落的細小雪花。
江遇忍不住又掉下眼淚,哽咽起來。
好半天,唐簌才聽見他悶悶地說:“都怪你!
啊……果然還是在鬧脾氣嗎?唐簌毫無反駁的意思,立刻低頭認錯:“我錯了!
江遇沒料到她回答的這么干脆,用臉頰蹭了蹭她的手心,沉默了片刻,又說:“我沒說你有錯!
他的聲音仍然很悶,因為淚水未止,還帶著一點很難察覺的哭音。
既可憐,又……顯得十分嬌氣。
唐簌沒把這個想法說出來。
雖說易感期的時候,人人都會變得敏感一點,連她自己,偶爾也會按捺不住煩躁的情緒。
但是情緒反應大到這種程度,確實也非常非常少見了。
唐簌頭一次覺得,江遇的信息素還是很貼合實際的。
玫瑰。
花瓣柔軟,枝葉上帶著細細的尖刺,倘若伸手握住,難免會感到疼痛,但也是細細的、完全能忍受的痛感。
比起攻擊,更像在撒嬌。
一朵長著牙齒和利爪的嬌花。
但也是花。
唐簌斟酌了一會兒,實在有點拿不準該說什么,最后一個字也沒講,只是安靜等著后續的發展,同時偷偷用指尖戳著江遇的臉頰。
有點軟。
讓她又想起來那個以全仿真為目標的表面材料研發項目。
聽說因為大多數人都不在乎人工皮膚的仿真程度,這項目因為經費不足已經陷入了停滯,假如再找不到投資者,說不定會被撤出年度計劃……
那就不好了。
唐簌決定回菲爾加諾之后,就去找項目負責人聯系,主動幫他們拉點贊助。
不管怎么說,觸感也算是……稍微比較重要的一個指標吧。
出于全然的私心,唐簌如此想著。
又過了半分鐘,江遇終于止住了眼淚,將頭抬了起來。
他一邊抬頭,一邊還用手抓住她的衣領,手指順著衣角攀上肩頭,緊緊攥著那一小塊布料,距離太近,幾乎把整個身體都壓在她身上。
唐簌用指節替他擦眼淚。
平生頭一次,她慶幸自己是個Alpha。
如果是B或者O,作為一個未經改造又極少訓練的機械師,那……
唐簌覺得自己真的未必能招架得住。
這么愛哭、這么嬌氣的Alpha……
唐簌忍不住捏了捏江遇的臉,然后看著那雙花瓣似的眼睛里立刻出現了細微的不滿,沒幾秒,抵著臉頰的手指就被叼住咬了一口。
用的力氣太輕,連痛感也沒有。
唐簌非但沒收手,反而又捏了一下。
與此同時,她在心里將剛才那個念頭慢慢補全。
……也只能AA戀了吧?
江遇不知道唐簌在想什么,非常象征性地反抗了幾下之后,就像沒骨頭的貓似的歪倒下來,任由她對自己又摸又捏。
就這樣安靜了好一會兒,那被淚水洗成空白的思緒里,才晃晃悠悠地出現了某些畫面和語句。
江遇一下子清醒過來,有些急切地問:“你剛剛說的……”
提到這件事,他的耳朵尖又紅了起來,但還是強撐著沒有移開視線,目光近乎執拗地與她對視。
緊張感后知后覺地涌現出來,他屏住呼吸,感覺心跳都在這時暫停了。
然而唐簌眨了眨眼睛,唇角彎彎:“我剛才說什么了?”
她臉上的笑意明顯,淺褐色的頭發微微搖晃著,像巧克力粉做成的、壞心思的小精靈。
但是,就是這樣明晃晃逗人的神情,江遇竟然下意識當了真,眼睛眨了兩下,透出一點不可置信的情緒,又掉了兩滴眼淚下來。
直到質問的話到了嘴邊,他才終于反應過來,愣了愣,直接進入了惱羞成怒的情緒中,將臉別開了。
唐簌本來只想稍微逗他一下,見到把人弄哭了,頓時想主動叫停,但見到這副模樣,又將喊停的念頭壓了下去。
“我剛才說什么了?”
她又輕聲地重復了一遍這個問題,摩挲著江遇的下巴,聲音飄忽如煙:“說呀!
江遇的耳朵已經完完全全紅了起來,耳尖像一觸就破的果實似的。
在羞惱中撓了唐簌一把之后,他咬住嘴唇,一點聲音也沒有了。
唐簌只是想和他鬧著玩,并沒想真讓他把自己的話復述一遍。
真那樣的話,她也會有點不好意思的。
因此,只等了一小會兒,她就覺得差不多了,準備主動給個臺階。
但攥著她衣襟的手指忽然很輕微的動了一下。
咦?
唐簌將剛到嘴邊的話又收了回去。
江遇當然知道她是在逗自己玩,但是,他確實也……
確實也沒有給出回應。
唐簌能感覺到,抓住衣襟的手指慢慢松開,然后一點點的,攀到了她的肩頭。
江遇抬起眼眸。
漂亮的、寶石似的眼睛直直注視著她。
如呢喃般的語氣。
“我真的、好喜歡你。”
第57章
晚上七點,安理部又發了第二條措辭更正式的停賽通知,將所有與聯賽有關的工作人員和各學校的帶隊老師都叫去了賽事中心開會。
賽區場館間的通路上,岑默一邊匆忙趕路,一邊低頭翻著各個官方網站上的公告。
距離返校時限還有兩天,菲爾加諾的學生們本打算在法瑟好好玩一圈,連高效又豐富的游覽路線都整出來四五個版本, 但還沒買到環球輕軌的票, 就被喊回了賽區。
“我們去哪兒簽到?”岑默戀戀不舍地看著終端上的旅行時間表,說道, “簽完不會要一直在這里待到返校日吧?那我寧可現在就走!
周榛對游玩的期待不大,因此在計劃面臨取消時也很沒所謂:“法瑟中心區的酒店三萬星幣一晚, 真不想多住兩天?”
“我不想坐三萬星幣一晚的牢!贬г怪斑有那個門禁系統,到底是誰設計的那么反人類,我明明都……”
默默看終端的凱絲聽見這句話, 忽然冒頭回答道:“是我們學校哦!
岑默:“……”
那沒事了。
“就是去年——或者前年的事情,機械工程學院拉了兩天的橫幅。”周榛想了想,“''熱烈慶祝我院與法瑟科學院交流合作''什么的!
凱絲舉起手在半空畫圈, 語氣很夢幻:“而且還放了特別大的煙花哦, 彩色的,在訓練場里都能看到。”
岑默滿臉困惑:“我怎么不知道有這事?”
“你不知道?我記得那天還是體能測試,要求每個人都必須按時到場,遲到直接扣百分之三十平時分,你怎么過的期終測驗?”
說到這兒,周榛突然“哦”了一聲:“我想起來了, 當時你被罰去打掃……”
岑默:“停停停停!#
“你怎么老提我黑歷史?”他不滿地說,“那天我很快就歸隊了好嗎?說不定是我忘記了——你們怎么都記那么清楚?”
凱絲軟軟地說:“簌簌提過好幾次呀!
岑默:“她什么時候……”
“說了至少三次!敝荛徽f, “所以賽訓的時候你只是身體坐在我們當中,靈魂根本脫離隊伍了吧,難怪……”
岑默叫起來:“不許針對我!你們難道不覺得門禁設計的很有問題嗎?真不知道設計理念是什么?”
“我一絲興趣都沒有。”周榛朝前方揚了揚下巴,“想知道就去問吧。”
問什么?
岑默下意識往她指示的方向抬頭,恰好看見唐簌站在酒店大廳左側,正在和一臺自助終端……聊天?
有來有回,氣氛融洽。
不愧是機械師。
岑默已有大半天沒見過唐簌,此時碰到,不由得生出了一點親切感,快步走了過去。
走進之后,他才發現這一人一機之間的氛圍沒有想象中融洽。
“……計算方案A的偏差值!
“約為0.0745%——滴滴,請勿濫用公共資源!請尊重智能機械的職業選擇!”
“太高了……方案B呢?”
“警告!警告!請尊重——約為0.00001%——智能機械的職業選擇!”
“把方案B中的修補材料替換為C067號空氣合金,計算偏差值。”
“警告!警告!警告!數值過小,無法計算!”
播報完這組數值后,圓桶形的機器人發出兩聲尖銳的警報音,開始原地轉圈,速度不斷加快,試圖將地磚磨出火星。
岑默:“……?”
好新穎的交流方式。
他走到唐簌身邊,好奇地看了看機器人屏幕上顯示的數字和畫面,不確定地問:“你們在……學術交流?”
話音未落,岑默就驚訝地看見唐簌握著電子筆的手猛地抖了一下,攥緊的指節松了松,幾乎握不住筆。
過了一秒,她才像回過神來似的,解釋道:“只是拜托自助終端幫忙計算數據。”
岑默看了眼腳邊瘋狂打轉的機器人:“但它看起來好像不太愿意……”
“嗯,因為是個不太喜歡數學的終端呢!碧企D了轉電子筆,科普道,“它們也有自己的喜好喔,不過,基于底層邏輯,雖然不喜歡也會給出回答的——通常情況下!
岑默又瞟了眼機器人,終于沒忍住伸手將它按住了:“你剛才是遇到什么難題了嗎?”
唐簌歪頭:“嗯?”
“你好像想得很認真,剛才,是被我的聲音嚇到了?”岑默也很不解,“有什么難題把你難住了?”
唐簌沒有說話,又轉了下手里的電子筆。
她還是頭一次,在被問起如此正經、如此嚴肅的問題時,依然滿心雜念,提不起精神認真思考。
“不,沒有什么難題,我只是在……”
唐簌停頓了一下,感到玫瑰的辛辣的氣味,慢慢從靈魂深處浮現出來。
與之同時出現在腦海中的,還有……
緊緊咬住的嘴唇、攥著衣袖的手指與微微顫抖的柔軟睫毛。
細小裝飾物叮當作響的聲音,仿佛正在耳畔不斷地響著。
今天的花香濃度,不論從哪個角度來講,都真的太超標了。
“只是在想一些私事。”
最后,唐簌如此回答道。
岑默沒再追問,只長長的“哦”了一聲,比了個手勢示意她先忙,就不再說話了。
唐簌艱難地將注意力重新轉回到手中的正事上。
但說起來,這件正事也和江遇有關系呢。
修復損傷……什么的……
照剛才的模樣來看,真開始的時候恐怕還要再掉些眼淚。
機械眼的防水性能,無論如何,應該還是值得信任的吧?
不知不覺中,唐簌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走神。
周榛和凱絲這時也走了過來,但看見她在忙就沒有打擾,一同到了旁邊的休息區,邊聊邊等待學校發布簽到的具體流程。
岑默則仍留在一旁好奇的旁觀著。
他很有素質地安靜站著,連一點兒聲音也沒發出來,但看了會兒終端屏幕上專業性非常強的各種數據之后,因為實在不懂,只好摸著機器人的頭在內心宣告放棄。
正要悄無聲息地走開,他的視線隨意一掃,恰巧從唐簌的臉上滑過。
咦?
岑默停下了腳步,目光聚焦起來。
被緊緊盯著的感覺本就明顯,再加上唐簌此刻也談不上多么專注,因此很快就察覺到了身側投來的目光。
她有點不自在的問:“怎么了?”
岑默的眼神中是非常單純的好奇,又觀察了一會兒之后,他將放在自助終端頭頂的手抬了起來。
小機器人立刻轉著輪子溜走了。
但兩人都無暇理會。
“你的下巴上似乎……有個牙印?”
岑默猶豫了下,又小聲說:“嘴角好像也……呃,是破了嗎?”
啪。
電子筆摔在終端屏幕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唐簌差點兒下意識的去摸自己的嘴角,但頂著岑默疑惑又略顯清澈的眼神,硬生生忍住了沒有抬手。
下一個動作,是將摔落的電子筆撈起來,折疊成細針插進終端的筆槽。
這支筆還是先收起來為好。
總覺得,暴露太多情緒了。
兩人面面相覷。
終于,唐簌輕聲咳了一下,說道:“這是貓抓的!
岑默目瞪口呆:“貓?”
他又飛快地瞄了眼那個牙印。
怎么看,也不像是貓吧?
甚至說是動物都很……
唐簌點了點頭,眼神冷靜又堅定,沒有半點兒說謊的心虛:“是貓喔。”
岑默不信。
無論從大小還是形狀上看,都應該是被誰咬出來的吧?
但是,會是誰?
賽區如今已不復昨天的熱鬧,外校的學生走的差不多,同校的朋友也全溜出去瘋玩了,還留在這里的……
岑默甚至不需要照著記憶中的名單挨個排除,一個熟悉的身影就自然而然的浮現在了腦海當中。
……為什么會這么理所當然?
在那個身影即將變得清晰之前,岑默悚然止住了思考的沖動。
但是,敏銳的洞察力以正常水準發揮著,他已經感覺到有某些畫面在腦海中串聯,將近段時間的種種異常往一個方向歸納,結論下一秒就要水落石出。
被刻意忽視的猜測,在這一刻卷土重來。
盡管如此。
岑默憑著前所未有的自制力,掐斷了深想的沖動。
他干笑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賽區還有貓啊……呃,對,應該是有的,那個,這次聯賽的主題是環保嘛,確實該親近自然,天然的動物也……哈哈。”
好在唐簌此刻腦袋直冒煙,沒細聽這段胡言亂語就點頭道:“嗯,是的,你說的對!
岑默壓根不知道自己說對了什么東西,但沒追問也沒細想,十分尷尬的又笑了兩聲,同手同腳地走遠了。
唐簌留在原地,垂著眼看全息屏幕。
她的手慢慢滑動著屏幕,幾乎是憑借著本能在思考著修復方案,手指來回寫著數字和詞語。
在方案終于確定之后,唐簌握著終端離開了大廳,在轉身的那一瞬摸了摸自己的嘴角。
確實破了。
碰到的時候,有一點點疼。
果然還是要去一趟醫療艙。
唐簌已經在盡力克制回憶的本能,但某些情景還是不由自主的浮現出來。
在訓練室里……
江遇說完那句話,神色中的占有欲就像火焰般燃燒起來,接著用力的咬住了她的嘴唇。
咬。
唐簌又在心里重復了一遍這個字眼。
如果用親吻來描述,程度上根本、根本、根本不夠。
他用咬的方式來吻她。
像是……
要被吃掉了一樣。
第58章
房間中的鏡墻前, 唐簌認認真真的撫平衣袖上的最后一道褶皺。
幸好停賽了。
幸好聯賽配發的制服不需要回收。
……不然,還真是有點難解釋。
唐簌審視著衣袖和領口上的種種細節,抬起手指將一根斷掉的綢線拽了下來,又拿下一個搖搖欲墜的小裝飾物,將它們放在身旁的桌子上。
那兒已經堆了許多個類似的小東西。
一些是被扯掉的,另一些是被咬掉的。
咬人的壞習慣究竟是怎么養成的呢?
天性?
本能
唐簌想著這個問題,不由得伸手摸了摸下唇。
被咬破的地方已經完全恢復了,但是那種隱隱約約、鬧著玩似的痛感卻尚未消退,還若隱若現地在記憶中沉浮著。
再像這樣被咬幾次, 說不定就習慣了吧。
唐簌將鏡墻上的小小照明燈關掉,只留下一盞光線微弱的暖黃色壁燈,然后轉過身,看向正在床上沉睡的江遇。
用不著靠近,她就能聞到非常明顯的玫瑰花香。
與平常相比,此刻的花香仿佛被稀釋般淡了許多,像噴灑了許久、將要完全揮發的香水。
而且很甜。
像一支砂糖做成的玫瑰,隨著時間流逝,細細的糖絲將室內的空氣都纏繞起來。
唐簌動了動鼻子。
她以前從沒覺得,自己的信息素有這么甜。
兩種信息素混合在一起, 甜甜的水汽占據了絕對優勢,濃度太高, 都快要聞不出本來的花香了。
假性標記中,也會有程度如此高的信息素融合現象嗎?
真是不可思議。
無論如何,還好把江遇帶回來了。
這種全身都是其他Alph息素的模樣,根本沒辦法見人吧。
假性標記大概三天消散,正好能趕上返校期限,到那時候,就算還有殘留,噴點中和劑也差不多能遮住了。
唐簌默默計算著日期,在床邊的靠椅上坐了下來。
她其實并不介意讓其他人知道這件事——他們總會知道的。
只是這場聯賽實在有太多莫名其妙的變故,為安全考慮,暫時還是不要引人注目為好。
唐簌垂下眼睛,靜靜看著沉睡中的江遇。
他閉著眼睛,半張臉埋在枕頭里,長而柔軟的睫毛微垂著,在臉上留下薄薄的暗影,模糊了五官的線條,讓睡顏顯得格外柔軟。
和清醒時一樣漂亮,但失卻了氣質中的鋒銳感,像一朵軟綿綿的云。
但真醒的時候,就很兇了。
唐簌轉動了一下手腕。
為了給他做手臂修復和身體檢查,可是結結實實被咬了好幾口,直到現在,還能回想起齒尖在皮膚上滑動的感覺。
如果不是因為折騰了一整天,連眼淚都流了不知道多少,又是臨時標記又是身體檢查的,大概他不會這么容易就安靜下來。
唐簌想了想,眨眨眼睛,又摸了摸自己的肩膀。
這里也被咬了。
當時,她突然想起了標記的事情,強行按住江遇想看看腺體的情況,動作稍微過分了一點,他明顯下意識要反抗,但臨到最后又反應過來,硬生生克制住了。
到最后,只是紅著眼睛咬她的肩膀。
一點兒也不疼。
反而顯得更可憐了。
想到這件事,唐簌感覺心尖軟了軟,某些很柔和的情緒涌上來,她的神情也不由自主地更加溫和了。
在這樣的狀態下,唐簌抬起指尖,用非常輕的力度摸了一下江遇的臉頰。
比摸一朵云還要小的力氣。
但是江遇卻因此驟然驚醒過來,睜開了眼睛。
比水洗過還要更加透亮的眼珠,迅速地清明起來,緊緊盯著她。
唐簌的動作微微停頓,很快又動了起來,這次直接捏了一把。
唔,警覺的本能倒還在呢……
真厲害。
雖然只持續了不到一秒。
江遇睜眼看見她的瞬間,尚未緊繃起來的精神就迅速地松懈了,含糊地嘟噥了一句什么,就將臉頰直接貼在了她的掌心。
甜甜的水汽升騰起來,他閉上了眼睛,又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這個插曲過后,就連唐簌慢慢將手掌抽出來的動作,都只是讓他懶洋洋地抬了下眼睛,不安穩地偏了偏頭。
剛剛還夸贊過的警覺性,一點兒影子也沒有了。
唐簌沒有再動了,安安靜靜看了會兒江遇的睡顏,又摸了摸他的頭發,就站起身向隔壁的小型書房走去。
除了這次聯賽之外,法瑟主競技場平常還會承辦許多其他的大型賽事和活動,賽區內的酒店條件絕佳,每個學生都住著單人套間。
唐簌的房間因為布局問題,比其他的還要格外大一些。
只是她實在用不上那么大的空間,所以一直將其他幾個功能性房間的門關著,按習慣將所有的物品都在臥室里堆放起來,要用隨時可以拿。
打開書房門之后,撲面而來的,是長久空置的房間獨有的氣味。
——空氣清新劑、合金材料與布料的味道。
家居機器人打掃的很勤,這兒連一點灰塵都沒有,比常有人住的房子還要干凈。
但也很空曠。
空曠、冰冷、寂寞的氣味。
唐簌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微帶甜味、慵倦又溫暖的玫瑰花香,立刻從身后涌了過來,小貓似的爬上了她的脊背。
空空如也的房間,仿佛也在一瞬間被花香填滿了。
唐簌一怔,轉頭看了眼身后。
明黃色的燈光昏暗,江遇仍然沉沉睡著,手指在臉頰旁邊蜷著,神色安寧。
她看了一會兒,收回目光,輕手輕腳地往小書房里走去。
抑制劑打太多,唐簌差一點忘記,標記帶來的依賴性是雙向的了。
情緒、精神狀態、激素水平……都會受到程度不同的影響。
或許該去做個體檢。
唐簌思索著這件事,關上了小書房的光學門鎖。
那是返校之后該考慮的事情了,現在最重要的,還是把目前尚未處理的瑣事處理清楚。
比如說,聯姻的事情。
看著終端猶豫了一會兒,她先給母親徐緣打去了通訊。
從通常的印象來看,藝術家……應該會更容易接受這樣那樣的特殊情況吧。
唐簌忐忑地想著,在全息投影展開的三秒鐘前,十分緊張地清了清嗓子,把接下來要說的話,飛快地在心里過了一遍。
三秒后,全息投影在室內浮現。
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眼前。
樣貌美麗,氣質優雅,唇邊噙著溫柔的笑容。
僅看外表,就知道是個很好說話的人。
但是唐簌的緊張非但沒有因此緩解,還變得更加嚴重了,在說出第一句話的時候,就語無倫次地結巴了一下。
直到將整件事講到三分之一,她才終于進入狀態,語速漸漸快起來,比一開始流利了許多。
好不容易講完,唐簌閉上嘴巴,等待著母親的回應。
徐緣非常輕易地接受了女兒的說法。
聽完唐簌的整段話,她微微偏頭思索了一下,隨即輕輕笑了起來,甚至沒有詢問細節,就說道:“那就取消聯姻吧!
唐簌:“我爸那邊……”
“照你的喜好來!
全息投影中的畫面晃動了一下,接著,唐青寒的身影忽然出現在了投影當中。
“和加西亞的聯姻還沒有真正定下來!碧魄嗪f,“我們支持你的決定!
他大概剛從軍部回家,身上還穿著齊整的軍裝,佩戴在肩頭的金章耀目,顯出一種不近人情的嚴肅來。
與說出的話截然相反。
唐簌沒想到父親一直在旁邊聽著,有些錯愕地看了看仍然微笑著的媽媽。
“別這樣看著我喲,我好幾次都想提醒的呀!毙炀壧鹱笫质持,在半空點了點,笑容愈深,“可是媽媽沒找到插話的機會!
唐簌:“……”
她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不再盯著投影中央看,避開了父母促狹的目光。
也許是有點興奮過頭,但是也沒到讓人插不進話的程度吧。
……有那么夸張嗎?
她和唐青寒之間的父女關系雖然沒什么問題,但是一想到剛剛在向來嚴肅的父親面前,講了那么一大通感情充沛的故事,多少還是有些難為情。
深深吸氣。
冷靜。
過了好一會兒,唐簌才終于平復心情,若無其事地重新抬起了眼眸,說道:“我本來以為,這件事情會很難被接受。”
唐家雖然大多數時候都相當開明,但唐簌的婚姻畢竟牽涉到兩個家族之間的利益往來,何況江遇還是個Alpha ,她原本都做好了長線斗爭的準備。
但事情的發展卻順利得出乎意料。
徐緣和唐青寒沒有立刻給她回應,對視了一眼之后,似乎在無聲中做出了什么決定,又一齊朝投影看了過來。
唐簌被他們倆的眼神盯得有點不自在。
徐緣說:“是這樣的,寶貝,年初你姐姐問你聯姻意愿的時候,嗯……你對這件事不是很上心,對嗎?”
唐簌點點頭,沒有反駁。
實際上,她當時因為資格考核的事情忙得不可開交,態度連“不上心”的程度都沒到,完全是一副不想聽不想理、仍人安排的狀態。
唐凌來詢問的時候,她給了個無比簡短的回答——“都可以”。
徐緣也回想起了從長女口中聽來的轉述,有些忍不住笑似的,曲起指節,按住嘴唇掩飾神色。
但笑意都快要從她的眼神中溢出來了。
“不過,我們在確定最終人選的時候,還是和你說過一遍呢!毙炀壵f,“看來也沒有聽進去呀。”
確定最終人選?
唐簌隱約記得有這回事,但對其中的細節則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那時候她又說什么了……
隨便?都好?我沒有意見?按您的安排來?
多半就是這些吧。
徐緣對女兒的性格很了解,沒有為此責怪她的意思,只是笑意越發深了。
“所以你到現在應該都還不知道……”
徐緣在這兒停頓了一下,然后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將謎底揭開了:“江家原本就是聯姻的最優選,最后沒有談成,是因為沒有合適的人選——這一點,我們也告訴過你,影像資料你也看過呢。”
唐簌整個人都陷入了茫然和驚訝。
徐緣又笑起來:“現在有合適的人選啦!
唐青寒翻動著全息書冊,指著《聯邦婚姻法》的一項條款,說道:“同性婚姻的法律效力和一般情況沒有區別,你們……”
唐簌此刻的心情略有些復雜。
這個消息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一件好事,既遵循了個人選擇,也符合了家族利益,值得高興,甚至值得慶祝。
但真是一個,格外,超出常理的發展。
唐簌忍著某種荒誕的羞恥感,靜靜傾聽著父母的叮囑,眼看著他們越說越興奮,終于出聲詢問道:“我們還需要和加西亞那邊商議嗎?”
討論聲停住了。
雖然父母的表情都沒有太多的變化,但是說完這個問題之后,唐簌隱約感到氣氛變得凝重了一些,她迅速從剛才的情緒中掙脫,認認真真等著接下來的回答。
唐青寒用指節輕輕叩擊著桌面,片刻后,語速平緩地問道:“你認識喬爾·加西亞嗎?”
“我知道他,我們之間有些矛盾!碧企f,“他和這次的襲擊有關系嗎?”
在比賽結束后,唐簌抽時間查過了芝德軍校參賽者的信息,從中得到了喬爾·加西亞這個名字,也弄清了他和那次特性涂料事件之間的關聯。
喬爾因為那件事想要報復她,是很符合邏輯的發展,但是為此而殺人,就太過于激進了。
最重要的是……
“我看過喬爾·加西亞的歷年成績單和設計作品!碧企噲D用稍微委婉點的句子表達觀點,“他目前的能力和學識,暫時還不足以理解……使用自毀裝置。”
徐緣和唐青寒都對機械領域毫無涉獵,因此,她又用了一個他們能理解的例子來對比。
“我雖然曾經見過自毀裝置的全部相關數值,但目前也不能復原它的構造!
“我什至還沒有完全弄清它的原理!碧企苷\實地說,“它非常復雜,絕不是一個實習機械師能夠掌握的。”
唐青寒點了點頭,說道:“和加西亞那邊給出的說法一樣,此外,芝德的參賽學生都表示,喬爾·加西亞的助理特意提醒過他們,要確保你的安全!
聽見這句話,唐簌很快回想起賽場上對手們的奇怪表現。
她肯定了這個說法:“他們確實在刻意避讓我!
“比賽錄像也證實了這一點!碧魄嗪f,“你姐姐都已經做好了借題發揮的準備,剛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很失望,不過,現在應該已經忙起來了!
唐簌:“找到了其他證據嗎?”
“沒有,什么證據都沒有,這次襲擊做的很干凈!
唐青寒又輕輕敲了一下桌面:“但喬爾·加西亞本人,在接受安理部的詢問時,堅稱是由他親自安裝了自毀裝置,策劃了這次的襲擊!
唐簌:“?”
“我們也想不明白,但這對你姑姑來說是意外之喜,醫學部的選舉……”
唐青寒本想展開講述,話說到一半,忽然想起面前的是對機械之外的事情毫無興趣的小女兒,因此沒有講下去,直接跳到了另一個要點上:“可對你來說就不是好事了!
唐簌:“我需要做些什么嗎?”
“不,不是對你一個人的影響。”唐青寒說,“目前的結果是,安理部正在向機械師協會施壓,你們的會長似乎想要將資格考核的時間提前到下個月!
唐簌驚訝地微微坐直了:“提前兩個月?”
唐青寒:“是的,照目前的情勢發展,這項改動將會在下周的事件公告中宣布!
資格考核將提前兩個月。
唐簌很快從剛聽見這個消息時的驚訝中冷靜下來,垂眸思索著。
徐緣有些擔憂地看著女兒。
唐青寒的神情也變得格外嚴肅。
他們都目睹了唐簌為這次資格考核花費了多少心血,也都知道她正面臨著一個需要大量時間的難題。
考核的日期提前,對她的影響也許超過其他所有參賽者。
唐簌的心情沒有父母以為的那么低沉。
她飛快地回憶了一遍芯片的制作進程,又想了想安全性測試的通過標準,沒一會兒,就將所需的時間算了出來。
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恰好能趕上。
可能會晚一兩天,但是菲爾加諾的作品選送順序本身就靠后,卡線做好也完全可以。
何況,她對通過本年度的資格考核,并不像眾人以為的那樣執著。
唐簌很快就將思考的結果告知了父母。
他們雖然有些驚訝,但出于對唐簌能力的信任,很快接受了她的說法。
只是徐緣想了想,還是確認性的問道:“寶貝,你說的安全性測試的……”
唐簌替她補充:“受試者!
“受試者。”徐緣重復了一遍,問,“他真的愿意幫你嗎?需不需要你爸爸在軍部幫忙找找符合條件的軍人?”
唐青寒也說:“軍部對你的芯片很有興趣,撥一個人參加項目,不是多么麻煩的事情。”
唐簌搖了搖頭:“沒關系,我有合適的人選……雖然還沒有和他說清情況,但是,基本算是確定了!
她都這樣說了,唐青寒沒有再堅持,說道:“如果有需要隨時聯系我,萬一我沒接通訊,就找你姐姐!
唐簌彎彎眼睛:“好。”
她正想再說些與芯片有關的具體情況,以完全打消父母的憂慮,目光一轉,忽然發現母親正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和唐簌對上視線時,徐緣眼中的思索更加明顯了:“簌簌,你找的是誰?”
唐簌猝不及防被追問,眼睛很快的眨了幾下,定了定神,回答道:“一個隔壁學院的同學。”
徐緣盯著她看了兩秒,忽然勾起唇角,與女兒非常相似的褐色眼睛跟著彎了起來,盈滿笑意。
如果唐簌隨身常備鏡子,就會發現,母親此刻的神色,和她起壞心思逗江遇時幾乎一模一樣。
“是同學啊!毙炀壚L聲音,語氣里染著淺淺的好奇,像是真的一無所知似的,問道,“提起來會臉紅的同學嗎?”
唐簌:“!”
下意識的,她抬起手指想摸自己的臉,但下一秒就觸及到母親的眼神,頓時反應過來,硬生生地將手放了下去。
好熟悉的場景。
總感覺,最近發生過很多次。
根據某些模糊的經驗,唐簌想,這個時候,最好還是坦蕩承認為好。
如果繼續遮掩,對方就會一直追問到她招架不住為止。
出于某種奇怪的性格認知,唐簌只猶豫了一瞬,就非常坦誠地說:“是的!
她一點兒也沒有臉紅,眼神清亮,語氣也相當認真,仿佛正在課堂上回答著老師的提問。
“嗯……”
果然,徐緣的興趣一下子被澆滅了大半,用手指托著臉頰,很是無聊的戳了戳自己,隨口說道:“看來你們的感情很好呢,就像我和你爸爸年輕的時候一樣!
唐青寒:“你現在也很年輕!
這話接的太突然了,徐緣拍了他一下,反倒有點兒害羞起來:“在簌簌面前說什么呢!
唐簌松了口氣。
但緊接著,徐緣又把注意力轉回了她身上,問道:“那個孩子,是個什么樣的人?”
唐簌幾乎在思考這個問題的第一個瞬間就開始神游。
什么樣的……
脾氣有一點點壞,性格有一點點嬌氣,情緒有一點點敏感,會咬人也會撓人,模樣非常漂亮,有時會讓人覺得可憐的……
在母親既好奇又期待的目光中,唐簌思考了很長時間。
最后,她慢慢地說:“是一個和嬌嬌很像的人!
徐緣:“嗯?”
她剛才是不是聽見了自家貓的名字?
那只毛發雪白,脾氣很壞,總是神氣地仰著頭在家里走來走去,被小女兒起名叫嬌嬌的貓。
徐緣:“嬌嬌?我們家的嬌嬌嗎?”
唐簌確信地點頭:“我們家的嬌嬌!
說完這句話沒多久,在父母疑惑的眼神中,她飛快地結束了話題,將通訊掛斷了。
突然有點想摸貓了。
唐簌放下終端,起身走出了小書房。
臥室里的燈光仍然昏暗著,在砂糖中融化的玫瑰花香平緩地流動,很快就將唐簌包裹了起來。
她動作很輕地走到床邊,剛要彎腰查看江遇的情況,就對上了一雙寶石般的異色眼睛。
通透如湖水的湛藍機械眼里,清晰的倒映著她的面容。
江遇大概剛醒沒多久,還縮在被子里,室內的溫度略高,他的臉頰上被熱意蒸出淡淡的紅暈,凌亂的黑發垂落在額前。
看起來真的很好摸。
唐簌剛把手放在江遇臉頰旁,他就本能似的靠了過來,臉頰肉緊貼著她溫暖的掌心。
柔軟的發絲纏繞著指節,觸感上,讓人聯想到一捧絲線般的云朵。
唐簌放軟聲音:“吵醒你了嗎?”
江遇沒有回答,片刻后才搖了搖頭,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悶悶的聲音從指縫中傳出來:“你剛才去哪兒了?”
唐簌實話實說:“和我父母商量取消聯姻的事情!
話音剛落,江遇就一下子睜大了眼睛,不出一秒,抓著她的胳膊坐了起來,柔軟的被子從身上滑落。
他聲音里的緊張都快要凝成實質了:“結果怎么樣?”
唐簌的壞心思又冒出頭,狀似為難地說:“這件事可能……”
話講一半就斷了。
江遇著急地追問:“可能什么?”
玫瑰香躁動起來,他緊握著的手心冒出冷汗,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唐簌本來想繼續賣關子,這會兒卻突然有點不忍心了,捏了捏他的掌心,直接說道:“他們同意了,聯姻會取消!
江遇好像沒能立刻理解這句話,仍舊呆呆地看著她,半晌,才猛地反應過來,耳尖一下就變紅了。
與此同時,江遇也意識到唐簌剛剛又在刻意逗他,但欣喜壓倒了羞惱,他松開手,將她緊緊抱住了。
唐簌輕輕拍著他的后背。
她想了想,決定讓他更高興點,于是準備講出剛剛得到的另一個消息。
“還有一個好消息。”
“也和聯姻有關。”
第59章
唐簌認真要做一件事的時候, 效率總是很高。
甚至江遇還沒有從剛才的情緒中緩過神來,就被迫聽著唐簌用幾句話簡短的講完了一個極其令人震驚的消息,并因此又陷入了一段新的茫然。
連眼睛都不怎么眨了,看起來有點呆。
唐簌伸手捏了他一下,有點沒控制好力氣,臉頰上被捏出了淺淺的紅印, 但她沒有因此被咬。
完全沉浸在震驚的情緒當中了呢。
而且,整個人像是軟骨頭一樣靠在她身上,包裹著機械材料的表層皮膚貼著手臂,傳來微微的涼意,和信息素的灼熱感截然相反。
情緒激動的時候, 玫瑰花香和甜甜的水汽同時出現,很快就交融在一起,仿佛它們本就是一種氣味似的。
唐簌輕輕摸著他的頭發,比糖還甜的花香正從發絲間不斷飄浮起來。
標記……
原來標記是這樣的。
對于契合反應, 唐簌一直不大在意。
在她看來,這只是一種比較稀少、有些麻煩、但用不著放在心上的生理現象。
至于假性標記,盡管能帶來一些便利,但畢竟是非正常的標記方式,持續時間太短,還不如模擬信息素好用。
但是,如果標記意味著能讓對方由內而外,都被自己的信息素填滿的話。
那就實在是太讓人心動了。
這些念頭在唐簌心里盤旋著。
長久地藏在心底,幾乎從不出現的占有欲淺淺冒出頭來,下一瞬就被空氣中交纏的信息素滿足了。
她極輕地嘆了口氣。
又過了一會兒, 江遇終于從驚訝中回過神來,然后迅速地接受了剛剛得知的消息, 連半點懷疑都沒有。
他攀上唐簌的肩膀,氣勢洶洶地看著她,眉毛微微下壓,眼中的神采卻明亮得仿佛將要迸裂開來。
一副要說出什么重要宣言的模樣。
唐簌停下了撥弄頭發的動作,做好了傾聽的準備。
但江遇只是緊緊盯著她,很久都沒有開口說話,直到唐簌想要出聲詢問時,才忽然撲了過來,有些生澀的親吻她。
玫瑰的香味一瞬間充滿鼻腔,細碎又急切的親吻不斷落下來。
唐簌稍稍低著頭,手掌托著他的后腦。
感覺……要被吃掉了。
一開始,她其實有些不適應江遇的過分熱情。
平常,他都是一副敏感過頭,很容易就會害羞的樣子,根本不像是會如此熱情的人。
但實際上,無論是臨時標記,還是親吻擁抱,他都非常放的開,甚至到了迫切的程度。
似乎是在用肢體接觸來獲取安全感的樣子。
她有這么讓人不放心嗎?
唐簌難得自我反思了一下。
過了幾秒,江遇抓著她的手臂,忽而說道:“既然有過聯姻的意向,回去之后,我會盡快把這件事敲定。”
他抬起眼眸,長長的睫毛從唐簌的面頰上掃過,深黑的眼睛里倒映著她的面容。
“所以,永遠不要……”
唐簌安靜地看著他。
一切預想都是無意義、不必要的。
不應當做出任何跨越時間、不留余地的承諾。
唐簌低下頭,輕輕吻了吻他的右眼。
“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她如此說道.
返校日很快到來。
在參賽的眾多軍校中,除了原本就位于法瑟的幾所之外,菲爾加諾是唯一還滯留在賽區的學校。
滯留的絕大部分原因,都在于機械工程學院。
再確切點講,是因為唐簌一個人。
“安理部讓你修理了整個賽區的門禁系統?!”菲麗絲驚叫著,“好過分!”
唐簌和她一起走向飛艇,手里提著一個小巧的工具箱,袖子上有一小片燒焦的痕跡。
“畢竟是我們設計的,我只是稍微檢查了一下,具體細節還要等學院的老師過來!彼呐南聰[的灰塵,說道,“但目前來看沒有什么問題。”
“可你看起來不像是''沒什么問題''的樣子。”
菲麗絲拈起她的衣袖,很小心地碰了碰被燒焦的地方,布料立刻碎成幾塊飄落在地面上。
下一秒,路邊的清掃機器人滾著輪子過來,生氣地發出了警報音。
“這個是因為……我那時候想做個防水等級測試,但科學院的助手似乎理解錯了,遞給我一瓶機油。”
唐簌向清掃機器人誠摯地道了歉,又補充道:“幸好沒有起火!
“防水等級測試……?”菲麗絲有些疑惑地說,“那不是出廠前的基礎九項嗎?怎么能壓榨機械師做這些?”
“不是安理部的要求。”
唐簌按了下指節,聲音有些輕飄飄的,眼神晃晃悠悠地落在了遠方:“我只是突然想到了這一點!
菲麗絲:“結果怎么樣?”
“沒有測成,被機油澆短路了!碧企哪抗飧佑坞x,“但我有其他的……數據,也能判斷防水等級,是符合標準的!
她不想再就此事進行更深入的探討,這時,遠處的飛艇正好傳來了一聲登機提醒,話題自然而然地轉移到了其他方面。
菲麗絲踮腳看看飛艇的方向:“快到時間了,剩下的話留在路上說好啦,我還有好多問題想問你呢!
唐簌遙遙看向飛艇。
她很快和菲麗絲一起往那邊走過去,但剛邁出一步時就說道:“等回了菲爾加諾再聊吧!
菲麗絲疑惑地轉過身,不太明白唐簌的意思:“嗯?”
在她身后,幾艘印有菲爾加諾;盏娘w艇正停在空地上,舷窗里嵌著不透光的單向玻璃,映照著法瑟淺青色的天空,無法看見飛艇內部的景象。
唐簌注視著黑色的玻璃窗,不自覺加快腳步,連回答都忘記了,只是一味的向前走去。
走出幾步后,她才回頭朝身后的菲麗絲揮了揮手。
“回頭再說吧!
唐簌招著手,眼神格外明亮,像落著許多星星似的,幾乎微微地閃著光。
“菲爾加諾見!”
菲麗絲疑惑的呼喊聲還未從空氣中完全散去,唐簌就已經到了飛艇下方,順著舷梯往上走時,行走間帶起的微風將褐色卷發吹得飛揚。
唐簌將手提箱放進艙門旁的寄存柜里,踏入了走廊。
和來時不同,返校時的氣氛輕松了許多,帶隊老師們也放松了對學生的管理。
公共區域站著許多閑聊的學生,哪個學院的都有。
她輕快地一路往里走,和遇見的每一個熟人打招呼,臉上帶著極淺的微笑,像焰火在空中留下的明亮印痕。
一邊走,一邊在心里數著經過的房間數目。
一、二、三……
唐簌在右手邊的第七個房間外停下腳步。
周遭已經變得十分安靜,公共區域的吵嚷聲無法傳進來,唯有復古掛鐘規律的走動著,發出水滴落入湖面的輕微響聲。
透明無影的水滴,流入耳蝸,在心湖中蕩起層層漣漪。
唐簌在光學門鎖前晃動手腕,終端響起滴滴的解鎖聲。
她推門走進去。
目光還未落定,先聞到馥郁的花香,雨水一般灑落在身上。
房間內側的飄窗上,江遇抱著靠枕,神色安靜地坐著,左手反復拋著一個球形的銅制零件。
解鎖的聲音一響,他就迅速地朝門口看了過來,神情端得很好,仍舊是靜靜的,連睫毛都沒顫抖的跡象。
唐簌感受著正熱情地朝她撲過來的信息素,停頓了一下。
……真是不太坦誠呢。
假性標記的一切痕跡,在標記后的第三天,像預想中一樣如期消散了。
江遇的易感期也到了尾聲。
他的態度也有點兒回到了易感期之前的模樣,最具體的表現是,變得不再那么直接、那么過度熱情,而是更容易害羞,并且十分不坦率了。
不過,這樣也很可愛。
唐簌重新開啟門鎖,徑直飄窗走過去,慢條斯理地挽起被燒焦的袖子,將手腕里側的一個牙印露了出來。
“怎么坐在這里?”她在幾步外停下來,輕聲問道,“關于安全性測試的文件,我都放在桌上了,你看過了嗎?”
江遇在看見那個牙印的時候就僵住了。
他不自覺的舔了舔緊緊咬合著的牙齒,用力抓住抱枕,手指深深陷入其中。
機械師的體質,也太……一個牙印會留這么久不消嗎?
只是看見,就覺得臉頰發熱。
“沒看。”
他隔了幾秒才回答,語氣有點生硬。
唐簌沒生氣,反倒微微笑起來,眼睛又彎成了可愛的月牙,褐色眼珠在燈光中泛著一圈細細的金邊。
她的笑容十分溫柔。
“這么不乖呀!
第60章
唐簌走到桌邊,將那幾張寫著安全性測試細則的薄紋紙拿了起來。
這些紙張盡管觸感非常逼真,但從性質上來說,和酒店走廊里的擬真風景一脈同源,是純粹的科技產物。
唐簌低下頭閱讀文字,臉頰被紙張散發出的光芒映照成淺金色,半明半暗, 像破碎的寶石薄片。
江遇抓著抱枕,有些警惕地看著她。
剛才的語氣, 他總覺得十分熟悉。
每一次, 發生一些招架不住的事情之前,就會聽到類似的……次數多了, 感覺就像是某種預告似的。
但這份警惕心只持續了短短幾秒,便像浮冰似的,融化在了那忽明忽暗的淺金色光芒當中。
不知不覺的,江遇的視線又凝固在了唐簌的臉上。
她仍低頭看著那幾張薄紋紙,褐色的眼珠外浮著一圈極淺的金邊,彎曲著的指節摩挲著紙張,神色專注,仿佛在看什么機要秘聞。
江遇目不轉睛地看著,漸漸的,連抓在手中的抱枕都松開了。
他的目光無比灼熱, 但唐簌卻始終毫無察覺,全副心神都放在手中的文件上,連眼神都沒朝窗臺的方向偏移哪怕一點。
江遇盯著她看,唇慢慢抿了起來。
他安安靜靜地等了半分鐘, 終于沒能忍住,放下緊緊抓了好一會兒的抱枕, 從飄窗上跳下來,輕手輕腳地走到了唐簌身后。
正想做點小動作,唐簌卻像背后長著眼睛似的,忽然抖抖紙張將它們放回桌上,又抬起頭,轉身朝他看了過來。
江遇不偏不倚,直直撞上那雙褐金色的眼睛。
他幾乎被驚得抖了一下,甚至忘了收回手,就這樣有點僵硬的盯著唐簌看。
被發現了。
可是,他壓根沒有發出任何動靜,哪怕是在訓練賽里,也應該不會這么容易就……
唐簌只看著江遇的神情,就能大概猜出他在想什么,但沒有開口解釋,反倒微微笑起來,一言不發的看著他。
偷偷靠過來的時候,是不是也該記得收斂一下信息素呢?
存在感真是太強了,別說分辨了,甚至刻意去忽視也辦不到。
玫瑰的綻放程度,稍微有點超標了吧。
“怎么了?”她問。
江遇飛快的眨著眼睛,在聽見唐簌的聲音時,他才真正冷靜下來,無形中炸起的毛一下子變軟了。
他掃視了一圈,先把那堆礙眼的薄紋紙拿起來堆到身后的角落,才低低地說:“你已經看了很久了!
“可是這很重要。”唐簌道,“進行試驗之前,必須向受試者說明具體內容和可能存在的所有副作用!
江遇不滿地說道:“你就只關心這個嗎?”
雖然無論是儀器的客觀檢查,還是唐簌的主觀判斷,所有結果都表示假性標記的效果完全消失,易感期也將要結束,信息素已經恢復到了正常水平。
但是江遇就是覺得,這一切還沒有結束。
遠沒有結束。
標記期間的情緒變化,仿佛深深刻在了他的靈魂深處,成為了一種客觀存在、不受意志影響的心理本能。
情感依賴。
存活的必要養分。
江遇甚至希望,唐簌每時每刻,都將所有注意力全放在他身上。
甚至希望那雙褐色的眼睛里只映出他一個人的顏容。
他渴望成為琥珀中的花朵,百年、千年、萬年……永遠都活在那蜜糖般的化石當中,讓樹脂也染上永不消散的花香。
然而,那不可能。
唐簌的注意力始終會被那些冰冷精密的機械分走一部分,這是不可動搖的理想。
她的手指不僅撫摸著他的臉頰,也觸碰著堅硬的零件。
這是不可改變的,但是之后,假如……
假如出現其他人。
假如她用同樣的目光看著別人,用同樣的語氣對其他人說話。
只要想想這種可能性,江遇就覺得自己快要發瘋了。
絕對不行。
江遇慢慢攥緊手指。
沒有等到唐簌做出回答,他就忽然往前走了兩步,抓住她的袖子,整張臉都埋在她的頸窩里。
聲音極輕,像半融化的拉絲糖果,不動聲色地纏繞著她。
“別管它們了……不可以嗎?能不能只看我?”
唐簌垂著眼睛,任由江遇像幼貓一樣,撒嬌似的蹭著她的脖頸,也慢慢伸出手,輕輕拍著他的后腦。
像是得到了無聲的許可,江遇的語氣里漸漸暴露出難以掩藏的占有欲,說出的話從小心翼翼的疑問,變成了篤定的、要求式的句子。
“只看著我。”
他吻著她的唇角,呢喃似的反復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