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唐簌的眼珠微微轉動了一下。
她沒有要掙脫的意思,任由江遇緊緊抱著她的腰,始終沒有做出任何動作。他用溫熱的臉頰貼著她的脖頸與下頜,聲音像蜂蜜般流過皮膚,粘稠又香甜。
不斷的、不斷的說著。
起先含著不安與祈求,越到后面越強硬,像是高高在上的說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只需要下達,不在意回應。
“只看著我。”
他再一次低聲重復。
唐簌眼眸微抬,目光越過那烏黑而柔軟的頭發,從被堆在桌角的薄紋紙上掠過,停頓片刻,又折轉回來。
在和這份文件……爭風吃醋嗎?
這真是……
真想不到。
唐簌收回目光,淺琥珀色的眼珠轉動著,被迎面照來的燈光穿透,越發顯得澄黃如金。
如江遇所渴望的那樣, 這雙眼中此刻只映出他一個人的身影。
朦朧的、蜜糖似的影子。
唐簌專注地看了他一會兒,伸手想要撥開那幾縷遮眼的黑發,但指尖剛碰到發絲, 就被猛地握住了。
下一秒,溫熱的臉頰緊緊貼了過來,輕輕蹭著她的掌心。
果然是貓吧。
細軟的發絲纏繞著指尖,讓唐簌想起小貓背上那些柔軟又略帶著體溫的絨毛。
想到這里,她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
江遇抬起眼,就看見唇角那抹細微的笑意。
他后知后覺地生出了一點羞恥感,張嘴輕咬她的指尖,不滿地問:“笑什么?”
唐簌想了想,說道:“你讓我想起……”
她的笑容越發明顯了。
江遇從未盡的后半句話中察覺到某些信息,終于松開了攬著她的手,眉梢微揚,聲音變得低沉下來:“想起什么?”
他還握著唐簌的手指,抿著唇,神色里含著一絲很輕微的警覺。
如果接下來聽到任何人名,江遇覺得,他可能會——
不,他不愿思考這種可能性。
唐簌卻沒有立刻回答,反而笑出了聲。
她稍微用力推開江遇,反手拍了拍他的胳膊以示安撫,然后把終端從手腕上取了下來。
“讓我想起一個很可愛的孩子。”她低頭翻閱著相冊,眼睛里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愉悅,“你和它很像呢,讓我找找,我應該有很多它的照片……”
距離她上一次回家已經過去了小半年,終端相冊的頭幾頁全是機械裝置、設計圖紙或是沒什么意義的隨手拍,小貓的照片全在末尾幾頁,找起來還有些難度。
唐簌低頭翻著相冊,偶爾被幾張裝置照片吸引了注意力,走神看幾秒。
花費的時間越來越長,但她還毫無察覺。
江遇屏息等待著,隨著時間流逝,他越來越感到焦躁浮現在心頭,亂七八糟的想法一個接一個地冒了出來。
可愛的孩子?
該不會,這是對什么人的昵稱吧?
這么親密,這么……
江遇緊咬著牙齒,低頭看著空空如也的掌心,和兩人中間一下子拉開很遠的距離。
心情相當糟糕,眼睛中的神采都暗淡下來。
他忍了又忍,在唐簌看到相冊的第十六頁時,終于抓住了她的手腕,低下頭,一聲不吭地摩挲著她的腕骨。
目光低垂,細長而柔軟的睫毛覆蓋著一半眼珠,顯得有點可憐。
唐簌翻閱相冊的動作頓了頓,眼睛抬起又垂下。
她滑動著屏幕,一目十行地掃視著照片,眼瞳里落了一點細碎的微光。
或許應該提醒江遇,下一次裝可憐的時候,至少記得遮掩一下自己的信息素。
不然的話,情緒的變化也太明顯了。
唐簌如此想著,又劃了兩下屏幕。
……不過,這樣倒是也很可愛就是了。
她又想。
亮出爪子,露出尖牙,弓起脊背兇狠的叫著,但是呢,又卷起毛茸茸的尾巴,偷偷勾著她的手腕。
這樣倒也很可愛。
唐簌花了足有三分鐘的時間,才從堆積如山的影像資料里,找出了小貓的照片。
與此同時,她決定不提醒江遇信息素的事情。
保持現狀,增加一點可愛值也很好。
江遇仍低頭盯著她的手腕。
被忽視了僅僅幾分鐘,隱隱的委屈感就已經冒了出來,牽動著神經,讓他恨不得現在就咬住唐簌的手指,直接把她吃下去。
或者被吃掉。
怎樣都可以,也許后者更好。
江遇此刻已不在意那個被突然提及的陌生人,那不重要,無論如何唐簌現在在他身邊,其他的一切都無所謂。
只要此時此刻,她的身邊、眼中、心里,全部都只有……
“我找到了,你看。”
唐簌忽然將全息屏幕遞過來,語氣和眼神都像被甜甜的氣泡充滿,笑彎了眼睛:“是不是很可愛?”
江遇看過去。
屏幕里是一只雪白的長毛貓,正站在窗臺上,高傲的仰著頭,淺粉色的鼻尖像柔軟的漿果。
“它是我姐姐的貓,不過名字是我起的。”唐簌介紹著,“嬌嬌,今年已經十歲了,很漂亮吧?”
江遇正盯著貓咪的眼睛看。
褐色的圓眼睛,落著明媚的日影,像破碎的、灑滿金粉的茶色玻璃。
眼神略有一點傲氣,但也十分溫柔。
像是……
在江遇盯著貓看的時候,唐簌也正看著他,目光反復在近在咫尺的影像和面容間徘徊,很久才停歇。
兩個人同時想,好像。
江遇定定地看著屏幕里的小貓。
他本來因為被忽視而有些生氣,但是看著這只小貓,尚未積聚起來的怒氣一下子全消散了,甚至感覺心臟的位置灼熱起來,像云一樣融化了。
唐簌對此毫無察覺。
她從來也沒想過,有人會把自己和貓這種生物聯系在一起,因此這次完全沒猜出江遇腦海中的想法,注意到他對貓咪異常熱切的關注,也覺得十分稀奇。
同性相吸……嗎?
真可愛。
唐簌將這個莫名其妙浮現在腦海中的詞語按了下去,盯著屏幕中小貓彎曲的毛絨尾巴看了一會兒,關掉了電子相冊。
“之后,有機會的話……”
她想了想,語調隨意的說道:“到我家來看看小貓吧。”
父母和姐姐,應該也會十分樂意。
第62章
由于聯賽中出現的種種意外事件, 菲爾加諾也加強了校區管控,返校時的安檢次數從三次增加為五次,按學院進行。
江遇雖然一路上都黏著唐簌不愿離開半步,這個時候也不得不暫時和她分開了。
連頭發絲都耷拉下來,心情差得很明顯。
唐簌過完兩道安檢,站在等候區里時, 還有種花香仍在鼻尖流動的錯覺。
說不定, 連生理構造都發生改變了吧。
基本的排斥感都完全消失了, 真是不可思議。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正出神時,聽見菲麗絲活潑清脆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
“這兒有一個年度新聞!”
菲麗絲興高采烈地說著。
半天未見,這姑娘仍然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不僅沒有詢問唐簌之前先走一步的事情,在她試圖解釋時,還豎起中指噓了一聲,仿佛掌握著什么秘密似的。
考慮到她和岑默的關系不錯,唐簌覺得,她隱約從菲麗絲眼神中看見的八卦欲大概不是錯覺。
但這倒也……不是什么壞事。
不如說, 心情還稍微有一點不錯呢。
唐簌微微彎起眼睛, 笑了一下。
這笑容的幅度太小,盡管菲麗絲就站在她身邊,也完全沒有察覺到,仍在興奮地說著自己的發現。
“真沒想到,林奇教授做的竟然是這樣的研究!難怪會遭到襲擊呢。”
菲麗絲先是這樣感嘆了一句,剛說完,就突然意識到這話里包含的態度和情緒都和她的本意相去甚遠,連忙補充道:“我并不是說林奇教授應該被襲擊,只是、只是覺得,這確實是一個很危險的項目。”
唐簌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理解菲麗絲想表達的意思。
接著,她問道:“是什么方向的研究?”
“具體細節還沒有對外公布,但目前各個渠道的傳言都很統一,和真實情況應該相差不遠。”
菲麗絲左右看了看,悄聲說:“是''人造標記''。”
唐簌抬眸,重復道:“人造標記?”
“是呀,人造標記。”
菲麗絲以為她不理解這個概念,詳細地解釋道:“和我們現在用的模擬信息素不一樣,林奇教授研究的是真正意義上的人造標記,和自然標記等效,而且能在Beta之間建立,是不是很神奇?”
唐簌邊思考邊低聲道:“……很神奇。”
“聽說保守派認為這項成果違背人倫,每天都在向倫理委員會投訴。”菲麗絲說,“那次對林奇教授女兒的襲擊事件,就是保守派做的,這似乎會影響醫學部的競選結果。”
唐簌對那次襲擊的印象很深刻,直到現在,還能回想起當天的情景。
那天之后不久,安理部就給出了調查結果,表明襲擊案件是由于某些場外因素,與聯賽無關,甚至開了個發布會,好讓參賽學生安心。
從某些渠道,唐簌也早已得知公告中的“場外因素”,指的就是池夢曉父親——林奇教授正在研究的爭議課題。
但這項目的具體內容,她直到此刻才真正聽聞。
唐簌:“他們發起襲擊,是因為研究已經有成果了嗎?”
菲麗絲點點頭:“進行到終期試驗了,走漏了風聲,所以才會有這么激進的反對行動。”
唐簌沉默下來,安安靜靜的思考了一會兒。
繼表面材料的改進之后,似乎又多了一個……她非常想大力支持的科研項目呢。
“你如果感興趣,可以翻翻校內論壇里的帖子,這消息剛爆出來沒多久,還有很多東西我沒看到。”
菲麗絲點開終端,將幾個熱門帖子的標題指給她看:“情感區的熱帖基本都在講人造標記,只要不寫在標題里,管理員就睜只眼閉只眼了。”
唐簌點點頭,下一秒就拿出終端,開始逐一翻閱忽視已久的各個消息渠道。
“咦,你完全不知道這件事嗎?”菲麗絲見她從今天凌晨的帖子開始看起,疑惑的說,“大家都在討論呀,剛剛在飛艇上的時候,你一直沒看終端嗎?”
唐簌低著頭,翻看帖子的速度仍然很快,只是隔了很久,才慢吞吞地按住了屏幕。
“沒有哦。”
她的語氣很平靜,甚至帶著一絲無辜:“剛才在忙呢。”
“這樣嗎,你真的有好多事情啊,安理部也太壓榨了。”菲麗絲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等回學校就可以好好休息啦。”
唐簌眨眨眼睛:“唔……”
被自家的貓纏住無法脫身什么的。
還是不說為好。
……
返校第二天清晨,唐簌在專用的工作間里,細心的擦拭著一支極細的測電針。
工作間的門虛掩著,同學們的哀嘆和抱怨聲,不斷的傳入耳中。
隔著厚厚的墻壁,唐簌都能想象出,他們垂頭喪氣的神色。
就連她自己,也忍不住嘆了口氣。
機械師協會的動作比父母預料的更快,前一天夜里,官網上就掛出了資格考核提前的通知。
這條通知一出,所有匿名論壇和社交軟件,都迅速地被將要參加考核的實習機械師們占據,哀嚎慘叫的帖子幾百條幾百條的刷新彈出,可謂哀鴻遍野。
整個機械工程學院的氣氛,達到了有史以來的最低點。
補給站的站外臺階、正廳角落、修理臺下方……全是滿臉怨氣的實習機械師。
配上手里的錘子鉗子等各色工具,他們看起來簡直像一支即將揭竿而起的反抗軍。
江遇踏進補給站時,差點被半空中掛著人的幾排懸浮踏板嚇了一跳。
他目不斜視地往里走,動作很輕,盡量不打擾到這種仿佛烏云遍布的室內氣氛。
穿過大廳中的數個公共修理臺,再走過幾間獨立機庫,江遇在一扇虛掩著的門前停了下來。
然后低下頭,看了看聊天框里的信息,想要再確認一遍工作間的具體位置。
他當然知道自己沒有走錯。
補給站的格局再復雜,也沒有到會讓人迷路的地步,何況,唐簌給他的路線圖既有文字又有圖畫,哪怕是小孩子都能找到路。
然而,他就是很緊張,甚至感覺心臟怦怦直跳。
對機械師來說,專屬工作間意味著什么呢?
江遇抬手按住門鎖。
他聽說,唐簌所有的研究都在這間屋子里進行,而修復工作——無論是機甲還是半機械人類——只使用外面的公共修理臺。
除了直系的學院老師,沒有其他人進去過。
在唐簌具有正式機械師的資質之后,就連老師也沒有來過這里了。
其他的機械師也都是這樣。
對他們來說,工作間甚至比臥室還要私密得多。
此時,面前的門卻虛掩著。
江遇深吸一口氣,推開門快步走了進去。
然后立刻反手按下門鎖,將身后幾道含著好奇的視線完全隔絕。
……既然是這樣,其他人就不能在這里出現。
這是他一個人的……
“站在那兒干什么?過來呀。”
唐簌聽見聲音,抬起頭,朝他招手。
“你看過那些流程了吧,安全性測試之前,必須要先做全身體檢哦。”
第63章
直到聽從安排坐下之后, 江遇的目光仍在工作間里飄來飄去。
僅從美學的角度來看,這間滿載著精密儀器、復雜圖表和金屬元件,時常有助手機器人在中央穿行的房間,確實談不上有什么實用性之外的價值。
若是從機械師的角度來看,這其中的大部分東西則太具專業性了,哪怕是天生熱愛機械的人,被它們包圍著也會有點心理壓力。
所以唐簌從沒想過, 會有人欣賞她的工作室到入神。
“唔,預先檢查的話……”唐簌正在全息紙張上寫寫畫畫,見他出現,將筆放了下來,說道,“稍等一下哦,我要準備儀器。”
她花了五分鐘調試好掃描數值,又從修理臺里抽出幾根連接著圓形貼片的金屬線,再轉頭時,發現江遇仍在盯著窗簾的方向發呆。
“在看什么?”
唐簌站起來,俯身在他面前揮了揮手:“那邊是放藥的恒溫柜,還有一些特殊金屬, 啊,對了, 我這里還有幾支麻醉藥呢。”
——麻醉藥。
聽見這個詞,江遇像是夢中驚醒似的,黑眼睛快速地眨了兩下,下意識伸手抓住了在面前晃動的衣袖。
“什么麻醉藥?”
他警覺地問。
“你忘記了嗎?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在北補給站……”唐簌作勢要走過去,“是那次的升級版本呢, 我拿給你看看。”
江遇反應激烈:“我不看!”
他攥緊了唐簌的袖子,另一只手緊緊抱住她的腰,臉頰貼著背部,再次堅決的申明:“我不想看。”
唐簌摸摸他的頭發:“不感興趣嗎?”
江遇搖頭:“不。”
“太可惜了。”唐簌又看了看那個柜子,故意的嘆了口氣,“那是全新的升級版喔,不論是麻醉藥,還是微型電路干擾器,都是我們特別改良過的型號呢。”
她的手指向下滑,捏著臉頰和下巴說道:“要多謝你提供的數據啊。”
江遇:“!”
一瞬間,他仿佛連無形的尾巴都炸起毛來,臉頰被捏得變形,語氣卻兇起來;“不準再提了!”
下一秒,唐簌的笑聲從頭頂上傳過來,柔軟清亮,像小雀鳥略帶得意的鳴叫。
江遇連眼睛也閉上了,手指用力抓著她的衣角,決心再也不亂看了。
誰知道這里都有些什么東西。
唐簌笑夠了,拍了拍江遇的手腕示意他放手,然后徑直朝恒溫柜走了過去,從里面拿出一個拇指大的玻璃瓶。
“這不是麻醉藥。”
迎著那雙含著警惕的眼睛,唐簌按捺住唇邊的笑意,說道:“放心啦,我有醫師執照的,雖然只是初級,但基本的醫療操作都沒問題。”
江遇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問道:“這些檢查和芯片也有關系嗎?”
唐簌搖了搖玻璃瓶:“沒有直接關系,只是因為倫理委員會的要求,所以……”
她一邊講解,一邊覺得十分驚奇。
對每一個實習機械師——甚至機械領域的入門者來說,這都是非常基礎的知識,除了基礎學科的老師,沒人會愿意講解這方面的知識。
唐簌雖然常被人說性格溫柔有耐心,但也僅限于與專業無關的場合,在做正事的時候,整個人都會嚴肅很多。
她本來覺得自己可能會沒有那么多耐心。
但實踐起來,感覺意外的……還不錯?
被這雙漂亮的眼睛看著,像老師教授初學者那樣,一字一句的答疑解惑,總體來說還挺有成就感呢。
唐簌一邊說著,一邊看著江遇的眼睛。
只是沒想到,他竟然會對這些知識感興趣嗎?既不有趣,也沒有什么實際作用。
沒過多久,話題就從毫無難度的規章制度轉移到了真正的機械知識上。
唐簌原本不準備多么詳細的介紹她的芯片,只想簡單講講原理就結束,但求知若渴的傾聽者勾起了她的學術熱情。
不知不覺間,她說出的東西越來越復雜,有幾點,已經純粹是專業性的內容了。
唐簌從保險箱里拿出芯片樣品,就著實物慢慢講解著。
有這么感興趣嗎?
她看著面前仿佛閃爍著光芒的眼睛,邊講邊想,不知道聽懂了多少……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呢。
唔……
但江遇確實聽得很認真。
雖然他最開始的目的——不,一直到現在的目的都不是學習,但了解這些東西,總讓他有一種,更加接近唐簌的感覺。
一切。
想要知道一切。
哪怕是從未涉足的領域,復雜到無法書寫的知識,只要是唐簌說出來的,他都很感興趣,而且想弄懂。
就算是同領域的機械師又怎么樣?
沒有人比他更能了解唐簌,沒有比他更適合站在她身邊。
江遇咀嚼著這個念頭,更加靠近過去,抓住了她的手。
沉沉的深黑色眼睛里,黑云般盤旋著的情緒,將倒映其中的身影完全包裹。
不可能有別人。
第64章
事實上, 唐簌從來沒有擔心過安全性測試的結果。
作為研發流程中的最后一環,能進行安全性測試的樣品完善度都很高,即使出現副作用, 也都是無關緊要、不影響最終效果的小毛病。
之所以一直拖到現在,是因為始終找不到自愿且合適的受試者,而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嘛……
“需要記錄臨界值的表現, 所以持續時間會很長, 也比較痛苦。”
唐簌再一次強調:“你可以隨時叫停。”
江遇低下頭,眼前的桌面上是滿是文字和圖標的全息屏,每個序號后面都跟著一長串可能出現的不良反應。
“嗯。”
他應了一聲,目光在屏幕上停歇了極短的片刻,就抬起眼來,又直直盯著唐簌的臉。
像一只屏息凝神、正準備追捕獵物的貓科動物。
唐簌和他對視了數秒,輕輕嘆了口氣,在桌面上點了幾下,將屏幕上的內容撤去了。
盯著她看的時間,已經是看正式文件的一百倍了吧?
被這樣的眼神看著,難免會有點壓力呢。
“除了機械的功能之外, 正式開始前, 還要做一些醫學上的檢查……”
唐簌一邊說著一邊招了招手,正在工作間另一側忙碌的助手機器人很快滾動過來,頭頂的指示燈發出嗶嗶的響聲,顯示屏上出現了一份類似日程表的資料。
“我在醫療中心預約過了。”她看了看時間,說道,“再過五分鐘就出發吧。”
江遇的注意力根本沒放在檢查、測試這些事情上,隨便被怎么安排都行,僅僅是聽見唐簌的聲音,也不管她究竟在說什么,就立刻要點頭。
但是忽然,從踏進工作間開始就只圍著一個念頭打轉的腦袋,奇妙的警醒了一個瞬間,將空懸許久的警鐘敲響。
江遇抓住了重點:“醫療中心?”
“對,這是涵蓋所有項目的全身體檢,當然需要醫療中心參與呀。”唐簌拍了拍助手機器人,對他說道,“是一些很簡單的項目,生物信息采集……這之類的基礎檢查,機械部分就等回來再做。”
江遇重復道:“基礎檢查?”
唐簌將視線從助手機器人移到他臉上,反問道:“你害怕嗎?”
江遇默了默:“……不。”
他下意識別開了目光,但是很快就覺得這種行為看起來很是心虛,于是又抬起眼,重復了一遍:“不害怕。”
話雖如此,深藏在記憶中的隱約痛感已經涌動起來,浮現在腦海當中。
每年,作戰指揮學院都會安排一次全身檢查,大多數時候會和醫療中心合作。
基礎檢查中的某些項目,給人的體驗感非常差……非常疼。
稍微回想一下,就忍不住開始抗拒了。
江遇低下頭,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醫療中心近來相當悠閑。
聯賽雖然中途停賽,但各個學院被打亂的課程安排還沒有恢復原狀,一切訓練都仍在暫停,掛彩的學生少之又少。
因此這里的氣氛和機械工程學院截然相反,輕松悠閑,洋溢著愉快的氣氛。
江遇沿著走廊往里走,神情還算自然,但仍顯得和歡樂的氣氛格格不入。
一直以來,他就對檢查、治療、修復等等事項十分抗拒。
說不上來是出于什么,也許就像某些人對節肢動物的恐懼一樣,毫無來由且出自本能與天性。
但這不是……能夠說出口的事情。
江遇仍舊向里走,目光落在一段不斷晃動的金屬絲上。
周遭是雪白的墻壁和地板,頭頂的燈光極其明亮,醫療中心特有的消毒水與藥物的氣味在鼻尖飄蕩,像是某些不妙的暗示與預警,令人頭暈目眩。
走廊右側,一個醫生拿著一支比食指還長的尖銳細針朝外走,江遇掃視一眼,匆匆移開了視線。
現代科技的發展,難道完全沒有覆蓋……走在前方半步的唐簌,像是聽見了這句內心深處的抱怨,突然放慢了腳步,稍稍偏頭。
江遇躲閃不及,差點撞上她的肩膀,向側面避讓時,幾縷卷曲的蜜糖色頭發飛揚起來,若有似無地蹭過他的臉頰。
比云朵還軟,像陽光紡成的金線,淡而濕潤的甜味順著發絲彌漫開來。
與此同時,唐簌向側后方伸手,很自然地握住江遇的手腕,指尖順著腕骨滑下,捏了捏他的掌心。
她的體溫似乎比平均值偏高,手指溫熱,被輕柔地握著,如同跌入一罐蜜糖當中。
江遇先是一愣,接著有些慌亂的眨了眨眼睛,在往來穿行的人群里,抬眸看向了唐簌的側臉。
她微微低著頭,正在回復終端上的消息,卷發將眼睛遮住,圓潤柔軟的臉頰線條從發絲間露出來,像一大塊富有彈性的云朵松餅,讓人想張嘴咬一口。
江遇又垂下眼睛,看向兩人交握著的手指。
這段時間以來,看似穩固又確切的現狀,實際上一直讓他有種不安的感覺,總覺得一切都是處在破碎邊緣的幻覺。
因為唐簌似乎并不想讓其他人知道他們之間的關系。
一直以來,都顯得很……
甚至能用謹慎來形容了。
江遇盯著她的手指,過了幾秒,嘗試著想要掙開。
但是還沒用力,唐簌就察覺到了,溫暖柔軟的手指動了一下,更加親密地插入他的指縫,然后牢牢握住。
她從終端屏幕的聊天框里抬起頭,發絲隨著動作自然垂落,露出那雙邊緣模糊的淺褐色眼睛。
“怎么啦?”唐簌問道,“感覺好些了嗎?”
江遇仍低頭看著被牽住的手,長長的黑睫毛,也隨著動作安靜地低垂下來,像鳥兒們一動不動的纖長尾羽。
雖然如此,他還是低聲反駁道:“我沒有不好的感覺。”
唐簌笑了起來:“我覺得你好像有點緊張呢。”
說完這話,屏幕上的聊天框又閃動起來,彈出來幾條長消息,她垂眸看了看,給出些簡練的答復,就將終端關閉,不再去看了。
江遇只感覺因醫療中心產生的緊張感驟然消退了許多,但隨之而來的,是另一種類似的情緒。
他快速地掃視一眼身周,目光又低垂下來,黏在唐簌的肩頭和衣袖上。
她穿著實驗服,雪白的外套上沒有點綴任何裝飾物,只有衣袖側袋里放著幾支亮晶晶的棒狀工具,反射著明亮的光。
零碎的冷光,冰珠一般濺落在眼眶中。
江遇隱約感覺眼眶傳來一種滯澀感。
他不由自主地眨起了眼。
越往里,走廊上的人越多,似乎是因為機械工程學院和醫學院常有合作,課程也有部分重疊,這里的不少研究人員都像是和唐簌很熟悉似的,一見到她就招手問好。
唐簌雖然沒有停步和他們交談,但仍會十分友好的給予回應。
短暫的、一晃而過的對話。
她始終沒有松開手。
路過的幾人因為與唐簌算不上太熟悉,并沒有詢問任何細節,但他們的眼神從她臉上掠過之后,幾乎都會不著痕跡地在江遇身上停留一下。
辛辣的木質玫瑰香毫無掩飾。
Alpha?
一個接一個的路人,都輕微地瞪大了眼睛。
唐簌仿佛完全沒有察覺到這些視線,和他們打完招呼之后,又偏頭來看他,彎如月牙的眼睛里盈著笑意。
“不用太擔心,只是最基礎的幾項檢查而已。”她想了想,說道,“我把那時賽前檢查的結果也傳過去了,這能抵消掉一些項目。”
江遇其實已經沒在想這件事了。
出于某種莫名其妙的羞恥感,他別開眼,從她的目光中逃走之后,才低低地嗯了一聲。
唐簌將夾在右手手指間的權限卡也放下了,側過身來摸了摸他的頭發。
江遇的臉頰一下子燙了起來,淺淺的紅暈漫上耳尖。
在走過最后一個轉角后,體檢室的白色門牌終于出現在了眼前,走廊上不再有人影,四下掃視,只能望見半透明玻璃墻后若隱若現的人影。
江遇終于沒能忍住,手上稍一用力,連帶著讓唐簌和他一起停下了腳步。
清澈透亮的褐色眼珠,含著疑惑朝他看了過來。
“你……”
剛吐出一個字,江遇忽然又覺得自己似乎有點兒無理取鬧,沉默片刻,再次偏開了眼睛。
聲音悶悶的,卻顯出了一點委屈來:“這里有很多人。”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
唐簌看了眼身后的走廊,不太理解這句話的意思,看著那未褪的紅暈和閃爍的眼神,猜測他大概還是有些緊張,說道:“唔……害怕看醫生嗎?這里已經是科研的區域啦,別緊張。”
江遇動作一滯,反應過來之后,立刻用略帶不滿的眼神看著她。
剛剛盤繞在心頭的想法和情緒,被打散了一瞬,竟然就有些聚不起來了,晃悠悠地浮在半空。
這個時候,再說一些那樣的話,好像會顯得有點奇怪。
可是……
江遇又沉默了數秒,被唐簌握住的手指很細微的動了一下,沉悶又微含委屈的聲音,才不大有底氣的響了起來。
“這里的人太多了,你不是說……要避嫌嗎?”
第65章
唐簌的第一反應是否認:“我沒有這樣說過。”
說完這句話,她就停下了腳步,站在原地仔細地回想了一會兒,很快確認了自己的判斷,用略帶疑惑的眼神看著江遇,軟聲重復道:“我沒說過這樣的話哦。”
江遇直直地盯著她看,抿起了唇。
為了便于檢查, 他沒有佩戴那枚尚未錄入數據庫的湛藍色機械眼, 重新變回純黑色的雙眼少了幾分非人的妖異感, 總顯得十分沉靜而冷漠。
但也有例外的時候。
比如現在。
他面朝光源站著,深黑的眼睛凝望著唐簌,漩渦似的拉拽著她的影子,被刺目的白光照得如同磷火。
“難道你不是這個意思嗎?”江遇低聲說著,不再盯著她看,“我們在法瑟的時候……”
講到這里,他頓了頓, 不再說下去了。
但這已經足夠了。
唐簌順著這句話,回想起在法瑟滯留的最后幾日,為了不引起更多的注意、惹來更多的麻煩,她曾經向江遇叮囑過的所有事情。
她確實說過類似的話。
盡量低調、暫時別讓其他人知道……之類的話。
可那只是基于客觀情況的判斷, 一些不含情感傾向的提醒。
唐簌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最后強調道:“我從來沒有要隱瞞的想法。”
江遇不知信沒信, 睫毛垂了下來,掩住情緒。
唐簌則有些疑惑。
雖然她的確有時會沉浸在思考中,以至于忽視了身邊的人,但大多數時候都很細心, 通常能夠注意到江遇的情緒。
最近也沒有和其他人有過多么密切的來往。
不論從哪個角度評判,唐簌都覺得, 她應該和“靠不住”三個字沒有半點關系。
所以說,究竟為什么會如此缺乏安全感呢?
沉思片刻,唐簌緩緩開口:“我應該和你說過好幾次……”
她的語氣和神情都能用嚴肅來形容,江遇不自覺地跟著認真起來,雖然表面上的鎮定維持的很好,但手指已經下意識攥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墻壁上的光點。
他已經感到后悔了。
原本只是隨口抱怨而已,只是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情緒,即使未得到安撫,也會很快就自行消散。
其實用不著這么……
江遇的睫毛微微顫動起來,薄霧般纏繞在眼瞳上。他仍然抿著唇一言不發,但目光悄然上抬看向唐簌,掠過那顏色溫柔的卷發和眼珠,感到靈魂在不由自主的下沉融化。
有一些難為情,但,更多是……
他表面看起來十分冷靜,內心早已千回百轉,不過盡管想了這么多事,卻也沒料到接下來聽見的話比預想中的還要直接數倍。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非常喜歡你。”唐簌的語氣自然得像在談論天氣,視線也沒有絲毫偏移,“這是發自內心的真話哦,沒有在說謊。”
“如果你常常感到不安,那應該是我的錯……嗯,我會嘗試更直接一點的。”
走廊里仿佛只剩下風聲。
渺遠而余音不絕,像是從心臟的孔洞中刮起的風。
然而唐簌說完這段話,剛停頓半秒,就猶嫌不夠似的,再度啟唇。
依舊是談論天氣般的輕松語氣:“我真的非常喜歡你。”
她不再說話了。
江遇呆呆地盯著近在咫尺的蜜糖色發梢,幾乎已短暫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腦海中只有剛剛聽見的話在回旋。
什么叫做……嘗試著更直接一點?
這還不夠直接嗎?
江遇的思緒尚未平復,先有極淡的紅暈染上臉頰,如同覆蓋著一層輕紗般的玫瑰花瓣,顯出一點他自己從未想象過的熾艷。
唐簌正歪頭觀察著反應,見此情形,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臉。
和手臂上的皮膚不一樣,十分柔軟,略帶花香。
她又捏了一下。
江遇完全沉浸在各種混亂的念頭當中,對這些小動作一無所知,直到唐簌手指的溫度在臉頰上彌散開來,令那一小塊皮膚都變得溫熱時,才驟然反應過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出于某種本能的驚慌,江遇用的力氣不小,掙脫起來并不容易,直到對上唐簌略帶疑惑的視線時,他才慌慌張張地松開手。
唐簌摸了摸他耳后的頭發,嘗試安撫:“怎么啦?”
江遇緊張地眨了眨眼,視線快速掠過雪白的墻壁與合金的天花板。
這里已經是醫療中心的內部區域,只在做基礎研究或實驗演示的時候才會使用,平常只有幾臺值班的安保機器人在走廊上巡邏。
因為唐簌的預約,檢查室的燈光才在今天久違的亮了起來,但其他區域仍是一片寂靜,除了偶爾響起的規律性提示音之外,看不見其他人影。
但因某些心理作用,江遇總覺得眼前的光線在微微晃動,仿佛有人即將走過一般。
這里的人太多了……
這個念頭再一次從江遇的腦海中閃過,但先前的委屈與不安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些甜如蜜糖、能將耳尖燒成紅色的情緒。
尚未開口解釋,唐簌已從神情中理解了他的意思,收回手,彎唇笑了笑:“那我們走吧,快到時間了。”
她隨即轉過身,輕快地朝著檢查室的方向走去。
要求明明得到了滿足,但江遇盯著唐簌的背影,卻忽然覺得有什么地方空落落的。
他頓了頓,微微垂下眼眸,朝前走去。
從長長的走廊離開時,江遇下意識望向四周,發現這里并沒有預料之外的人影,就連值班機器人都杳無蹤跡。
江遇:“……”
他隱隱有一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
唐簌一無所知,仍然慢悠悠的走在前面,偶爾低頭看看終端,輕薄的衣擺隨風輕輕飄動著。
僅僅猶豫了半秒鐘,江遇就加快腳步,走到和唐簌平齊的位置,握住了她的右手。
唐簌有些驚訝地看了過來。
江遇和她對視了一眼,一個字也不解釋,將眼神扭到了另一邊,手上的力氣加重了一點點。
動作雖然很強硬,卻有點虛張聲勢的意思。
唐簌彎著眼睛笑了笑。
她將目光移回到面前的光屏上,同一時刻,手上微微用力,以十指相扣的姿勢回握過去。
第66章
在檢查室里, 他們遇見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林奇教授?”
唐簌的目光在檢查室里略一掃過,腳步就立刻頓了頓,短暫的訝異過后, 禮貌地打招呼:“您好。”
室內亮如白晝,幾個穿著實驗服的研究員圍在桌旁,見唐簌和江遇進來,紛紛出聲打招呼。
被他們圍在中央的,是一個正拿著全息書冊的中年人,他的前襟上有菲爾加諾的校徽與代表教授身份的特殊紋章。
機械工程學院與醫學院在低年級的課程安排常有重合, 唐簌和醫學院的不少教授都很熟悉。
由于聯賽的襲擊事件與返校時聽說的“人造標記”研究,她早有拜訪林奇教授的想法,但沒想到會這么快遇見。
林奇卻顯然對他們的出現早有預料。
他沒有像某些同事那樣擺長者的架子,主動從座椅上站了起來,姿態和語氣都很誠懇:“你們好。”
未等唐簌回應,他又說道:“之前在法瑟, 多謝你們救了夢曉。”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唐簌問,“學姐現在的情況還好嗎?”
林奇答道:“多謝關心,已經完全恢復了。”
唐簌露出一點笑容, 點了點頭:“那就太好了。”
聽著她的聲音,一旁的江遇也跟著微微點了點頭。
在生人面前,他照例是一副略顯冷淡的模樣, 烏黑的眼睛雖然明亮,卻因心不在焉而有種不近人情的漠然,只在唐簌說話時,那近乎一成不變的表情才會出現波動。
但事實證明, 冷漠和無情不是孿生子。
江遇完全沒有掩飾情感的意思,從進入檢查室到現在, 目光幾乎沒有從唐簌的身上移開過,即使沒有太明顯的表情,某些無形而熾熱的東西仍從眼中不斷流出。
一縷稍長的黑發垂在額前,光影落在眼瞳中央,讓神色越發顯得專注。
這里的其他研究員都是學生,站在最左邊的,就是唐簌這次預約時找的熟人學姐尤安晴。
見唐簌和林奇教授打完招呼,她將全息書冊放了下來,正想主動過來介紹目前的情況,但剛走兩步,就被這難以忽視的目光逼停了腳步。
這是什么情況?
尤安晴的目光在他們二人之間來回打轉,一邊晃動著手中的玻璃試管,一邊疑惑地思考著,眼睛慢慢瞇了起來,嘴角揚起,露出玩味的笑容。
說起來,先前……提到過契合反應的事情呢。
看樣子就是這個了吧。
尤安晴想了想,放棄了走到唐簌身邊的打算,隔著點距離對她說:“你來得正好,我們剛忙完準備散了,現在去做檢查嗎?”
唐簌應道:“好。”
她又偏頭看向江遇,握住他的手腕拍了拍,露出個很淺的笑容來:“你先和學姐過去吧,我有些問題想請教林奇教授,一會兒再去找你。”
江遇的手指非常輕微的緊繃起來,張了張口,卻像有些說不出話似的。
唐簌對這樣的狀況已有些把握,走近一步,壓低聲音含笑問道:“好不好?”
仿佛從夢中傳來的,泛起氣泡的糖漿般的聲音。
江遇更加僵硬了。
停滯半秒后,那長長的睫毛因為快速眨眼而顫動起來,顯出了一點慌亂。
又過了一小會兒,他才胡亂應了一聲,等到唐簌松開手,往后退開兩步,和尤安晴一塊兒走進了旁邊的房間。
這一回,他終于克制住了自己沒有回頭看。
……
等到兩人的身影都消失在視線中,唐簌轉頭重新看向了林奇教授。
留在這里暫時沒有離開的幾個學生,此時臉上都或多或少帶著笑容,大概是因為教授向來平易近人,他們都像私下相處時一樣活潑自然。
其中一個用胳膊肘輕抵了唐簌一下,揶揄道:“你們的感情很不錯嘛~”尾音上挑,調侃的意味十足。
唐簌沒說話,只是微微笑了笑,眼尾彎起的弧度很甜。
站在她旁邊的人遭到粉紅暴擊,當即牙疼似得嘶了一聲,推著另外幾人往外走。
“快快快走吧走吧,咱們太亮了,我在由內而外的發光了!”
很快,他們就笑鬧著離開了檢查室,臨走前每個人都擠眉弄眼地朝唐簌做了些表情。
唐簌目送著眾人遠去,再回頭時,發現林奇教授的臉上也有笑容。
雖然他的表情和剛才一樣溫和,像個毫無距離感的同齡人,但笑中的興味盎然實在很明顯,連眼睛里都寫著“有趣”兩個字。
唐簌終于感覺有點兒不自在,抿起唇,露出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坐吧,不用站著。”林奇教授指了指面前的椅子,在桌面另一端坐了下來,語氣很和藹,“你有什么問題?”
唐簌依言坐了下來,思索了一會兒。
她現在對契合反應本身代表著什么、有何種影響、該如何抑制……等等問題的興趣已經不大。
雖然這些問題也很有學術性,但唐簌的興趣僅僅點在機械上,在其他學科上的求知欲非常低,如無必要就絕不花時間學習,這也是她常常擦線考過通識課的原因。
在和江遇的關系發生轉變并產生質的進步以后,這些問題顯然就變得缺乏必要性了。
現在想知道的只有一個方面,唔,但是……
唐簌抬眸瞄了眼林奇教授,后者臉上仍掛著和藹的表情,大概老師們對求知欲旺盛的學生都很有耐心。
這樣的話,感覺更不好意思了……
沉默片刻后,唐簌輕輕吸了口氣,終于下定決心,用一副無辜又誠懇的表情看向了桌對面的教授。
“我想問您一些與信息素……與契合反應有關的事情。”她用相當冷靜,近乎沒有起伏的語氣開口問道,“比如說,借由契合反應而建立的假性標記,是否會產生某些不可逆的負面影響——我在星網上查過了,這方面的信息實在太少了,不具有參考性。”
說道這里,唐簌停頓了足足兩秒,然后輕咳了一聲,聲音弱了一點:“嗯……如果您不介意,我能提供一些比較詳細的實際例證……”
她有些忐忑地看向教授。
雖然盡可能用了比較學術的態度,但不可改變的是,這些探討的目的與學術完全無關,是非常個人的需求。
能給的實例,也相當、相當私密……
不過這完全是多慮。
林奇教授的內心并無波動,神色也相當自然。
在研究工作尚未忙起來的時候,他一直在菲爾加諾醫療中心的信息素專科兼任醫生,在這方面很有見識,多么私密的病史、多么離奇的故事都曾聽過許多,已經完全能做到心如止水。
聽完唐簌的話時,林奇的情緒甚至可以說是相當積極。
合法合規的自由戀愛,他想,正面案例,值得夸獎。
唐簌對這些情況一無所知。
機械工程學院的學業非常繁重,大多數學生能堅持到畢業不退學,已經能充分證明他們對機械的熱愛程度之深;少部分心思不在學業上的人,雖然有一些旖旎的念頭,但……基本都是孤掌難鳴。
自成年后就處在這樣的環境中,唐簌腦海中的情感知識也非常單純,雖然比江遇稍微好一點兒,但在一個相對陌生的人面前談起這些事情,多少還是會感到不好意思。
好在林奇教授沒有讓她細講。
“假性標記啊,這不是一個太復雜的現象,相關研究已經很深入了。”
因為唐簌的詢問相當正式,林奇也拿出了平常做學術的態度,決定從根源上講清楚。
唐簌在聽見第一句話的時候就意識到情況不太對。
但是教授的態度非常認真,也很有耐心,她實在不好出聲打斷,只得按捺住稍顯躁動的情緒,專心的聽了下去。
另一側的房門還緊閉著,隔音措施做的太好,連半點聲音都聽不見。
這樣下去的話……可能趕不上陪江遇做檢查了呢……
“我記得你跳過級是嗎?那你們那一屆的醫學通識課應該是我上的,當時用的是15.6版教材,假性標記的部分還沒有補充上去,所以……”
林奇教授的態度和上課解釋知識點時完全一樣,甚至還要更認真。
“假性標記的原理,在于信息素的相似度,這點與AO間的自然標記完全不同哦,我們把它稱為假性標記,是因為九年前的一個觀測結果,它來自于法瑟研究院的……”
唐簌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聽著,感覺身上穿著的白色實驗服都更加合身了,醫療中心的藥水味幾乎快要浸沒靈魂。
終于,在整整一刻鐘后,她聽到了關鍵的信息。
“……至于你提到的負面影響,已經被證實是存在的,例如持續焦慮、感官錯亂、信息素失調等等,暫時沒有有效的治療手段,一旦出現,只能等待自然恢復。”
唐簌緊張起來,一簇立在頭頂的卷發應景的蔫了下去。
“別害怕。”教授看了她一眼,補充道,“這些負面影響的概率非常低,并且只在假性標記的次數超過一定限度時才會出現。”
唐簌的情緒并沒因這句安慰而平和,她依然緊張地看著林奇教授,連呼吸的速度都放緩了。
“解決辦法不是沒有。”林奇停頓了一下,緩緩說道,“既然來找我,你應該已經聽說過''人造標記''了吧?”
第67章
唐簌在檢查室靠窗的白色球椅里坐著。
她幾乎整個人都陷在球椅中的柔軟內墊中, 像水晶球里無固定形狀的流沙。
搭在椅沿上的腳無規律的輕點著,透露出主人不太平靜的心緒。
林奇教授和其他的學生都已經離開,四周異常安靜, 心跳聲則清晰非常,仿佛從胸腔中傳出的聲聲低語。
唐簌將一本全息書冊蓋在了眼睛上,科技構建的紙張格外冰涼,終于讓她的思緒漸漸平緩下來。
——擬真標記。
她回想著剛才的談話,在心里默念著這個詞語。
雖然含義上幾乎完全等同,但真實的名稱要比“人造標記”聽起來專業許多,也更加能表明它的特點。
從林奇教授口中,唐簌得知這項研究的初衷是為了替代具有強綁定關系的自然標記,同時為暫無伴侶、或是獨身主義的AO提供穩定信息素水平、度過特殊時期的方法。
從目前的測試結果來看,擬真標記比現有的模擬信息素或者其他手段,都明顯要先進得多。
既無副作用,也基本沒有使用限制。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評判, 都是一項相當有意義的發明。
至于牽涉其中的種種政治因素,雖然是難以避免的阻礙,大概很快就會得到解決吧。
唐簌逐條回想著剛剛知道的諸多信息,很快把它們拋在了腦后。
相較于這些“初衷”或“阻撓”, 她更關注——唯一關注的是,這項研究附帶的一個小創意:
擬真標記的“原材料” ,最好的選擇是使用自體信息素,但為了滿足人類在實用性之外的某些需求,他們也提供了使用高契合度信息素的選擇。
“這將大幅度提高商業價值,對全人類而言也一樣……世界是自由的。”
林奇教授說到這里時, 特意朝唐簌露出一個笑容:“你認為呢?”
“無可反駁。”
——作為潛在客戶,唐簌幾乎在一秒鐘內就給出了確切的回答。
檢查室里的燈光忽然閃爍起來,光影浮動,很快就將記憶中的畫面帶離了腦海。
另一些相對慎重的思考,緩緩浮現出來。
唐簌閉著眼睛,晃動了一下遮住臉頰的書冊,忽然猶豫起來。
……仔細想想,其實也不是那么有必要呢。
許多信息素領域的專家,包括林奇教授本人,都認為標記是人類進化不完全的表現,是一個需要使用科技手段填補的漏洞。
研究擬真標記,自然不是為了擴大這個漏洞的影響范圍。
因這個消息而起的情緒波動很快平息,唐簌冷靜思考了許久,決定遵循更加客觀的判斷,暫時放棄與“小創意”相關的想法。
既然本身是與標記無關的感情,也用不著強加束縛。
雖然標記能夠滿足某些存在于Alpha基因中的占有欲,但也不是必要的事情。
只用擬真標記來解決易感期就夠了。
至少在這一點上,它確實提供了難以替代的便利性。
做出這個決定后,唐簌雖然生出一點非常微小的失望,但很快就消化了這些情緒,注意力飄到了其他地方。
雖然不打算更深入的接觸擬真標記,不過,倒是可以把剛剛聽見的知識稍微向江遇講解一遍呢。
這些很復雜,對外行人來說相當無聊的知識。
……大概會聽到睡著吧?
或者是,困到睜不開眼,還強打精神認真傾聽,黑眼珠里全是睡意朦朧的茫然,又因為努力睜大而顯得有一點懵懂。
那樣也很可愛。
唐簌專心地做著種種推測,藏在書頁下方的眼睛不自覺彎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聽見側后方傳來光學門鎖開啟的聲音,于是把遮蓋在臉上的全息書冊拿開了。
交織的腳步聲在耳畔響起,極短暫的混亂后,檢查室的門被很快打開又關上,室內的聲音也重新變得輕微,只能聽見一串逐漸逼近的腳步聲。
安靜許久的終端隨即震動起來。
唐簌抬起手腕一掃,看見屏幕上彈出一條短信息。
一條內容不含任何文字,純粹由各種顏色的心形與氣泡組成的短信息,末尾是個揮手告別的小圖案。
她將視線移到發信人那一欄,果不其然看見了“尤安晴”三個字。
又過半秒,第二條信息彈了出來。
【尤安晴:一切順利,電子報告等會發給你~走的時候記得幫我們鎖門,別忘了找院長簽字!不用謝! 】
唐簌看完這兩條消息,想了想,關上屏幕躺回椅子里,低著頭翻動著手中的資料。
沒過多久,腳步聲在耳邊停了下來,視野中出現了一片陰影。
江遇走過來,站在圓球形靠背椅的開口處,從頂端照下來的明亮光線被遮住大半,這一小塊區域很快被淡淡的黑暗籠罩。
比起來這里之前,他的衣服稍顯凌亂,額前的頭發也微微卷了起來,柔軟地垂落著,隨著流風小幅度的晃動。
被頭發遮住的黑眼珠,則如許多個從前一樣,因專注而更顯深濃。
唐簌有些詫異。
因為將時間全花在與林奇教授交談上,她沒能照約定那樣去陪江遇檢查,本已做好了迎接暴風驟雨的準備。
唔……不對,這個形容有點太夸張了。
按照實際情況推測,應該會表現得有點生氣——那種明顯在借題發揮,一戳就破且虛張聲勢,主要目的是為了被哄的生氣。
如果哄得不好,很可能會被咬一口,這種突發狀況的準備她也做好了。
唐簌放下書冊,與那雙黑沉沉的眼睛對視。
所以說,不論怎么想,都不該像這樣一言不發吧。
一言不發地盯著她看,像是真在生氣一樣。
“我已經拿到報告了,接下來,只需要找校長和兩個學院的院長簽字確認,行政流程就全部走完了哦。”
唐簌觀察著江遇的神情,主動開口說起話來。
“按照安全性測試的規定,只進行相對基礎的幾項檢查,正常來說不會有問題。”她放慢語速,柔聲問道,“有哪里不舒服嗎?你現在……”
這句話的后半部分,被一個突如其來的擁抱打斷在了齒間。
緊接著,灼熱的玫瑰香、柔軟的發絲與毫無邊界感的手指,就同時纏了上來。
半邊臉埋進她的頸窩,臉頰溫熱,時不時撒嬌似得蹭一蹭,帶起一點輕微的癢意。
唐簌在訝然中,下意識地伸手回抱,手指沿著脊背輕輕撫摸時,她突然隱約想起了一個非常古老的童話故事:
一個只有手指大小,在胡桃殼做的小床里,枕著花瓣睡覺的女孩。
那種感受,應該就和現在的境況差不多吧?
就像在擁抱一朵花……
而且可能是一朵氣呼呼的花。
唐簌想到這里,忍不住笑了起來,偏了偏頭,感覺到長而軟的睫毛恰好擦過她的臉頰。
過了好一會兒,江遇終于松開了手,抬起頭看了過來。
揉亂的碎發交雜在一起,臉上浮現出微微的紅暈,烏潤的眼睛完全褪去了往常的鋒銳,顯得濕漉漉的。
他此時正在思考的東西,要比唐簌所猜測的簡單很多,與生氣兩字沒有一丁點關系。
只是非常單純的……
江遇站起身,左手扶著椅子的上沿,深黑色的眼眸低垂下來,如浸沒在水中的寶石。
和從前無數次一樣,他用異常專注的眼神看著唐簌,仿佛在整個世界上只能看見她一個人似的。
而唐簌早已經習慣被如此注視,絲毫沒有不自在的感覺,依然姿態悠閑的半躺在球椅里。
她的皮膚細白如奶油,圓眼睛的線條格外精致,栗棕色卷發被隨意扎起,在燈光中,泛起模糊的光圈。
像不諳世事、天真單純的人偶。
江遇的目光漸漸下移,落在了唐簌手中的全息圖紙上,定住不動了。
唐簌很關心地觀察了一會兒,又開口問道:“怎么啦?”
她注意到江遇的目光,也低下頭,看了看手中的圖紙,疑惑地將它揚了揚:“你對這個感興趣嗎?”
江遇選擇性忽略了她的第一個問題,對第二個也表現得含含糊糊,又過了數秒,才慢吞吞地點了點頭:“嗯。”
唐簌已經不太理解事情的發展趨向,只是低下頭,用更加疑惑的目光快速掃過全息紙張。
江遇仍舊盯著她看。
他們此刻的姿勢稍微有些別扭。
球椅只能容納一個人,江遇一方面不想壓著唐簌,一方面又渴望離她近一點,最后只得曲起左腿放在椅面上,邊用手支撐著自己邊俯身靠近。
這樣的距離,能聞到一丁點水汽的甜味。
淡的像是一縷即將消散的霧氣。
還遠遠不夠。
江遇甚至希望能回到還在易感期的那幾天。
全身上下,連每一根神經都被那淡淡的水汽充滿的時候。
他俯下身,想要靠的更近。
但唐簌因為聽了他的回答,正在低頭細看手里的圖紙,神情一下子變得認真了許多,感知到江遇的靠近,隨意地抬手抵住他的肩膀,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江遇:“……”
他不大高興地抿起唇,抓住了肩頭的手,不太用力地捏了一下,同時也很想拿牙齒去咬。
唐簌絲毫沒有理會,另一只手將全息紙張舉的更高了,注視著紙面上那個極復雜的圖表,開口說道:“這是警衛機器人的改進方案,主要集中在體型和結構方面,因為在前段時間的用戶調查里,有許多人表達了對這些部分的反感,所以……”
這不是個適合交談此類內容的場合。
唐簌原本只想簡單介紹兩句,滿足一下江遇的好奇心就結束。
但就像過去許多類似情況一樣,一講起這些事情,她就有一點剎不住車,越講越細,和林奇教授的熱情程度不相上下。
介紹完最后一個要點后,唐簌抬起頭,不出意外地對上了一雙含著倦意的眼睛。
她沉默片刻,又低頭看了看紙張。
有那么無聊嗎?
“總之,這就是我們學院季終考核的題目。”
本著有始有終的態度,唐簌還是講完了最后一句話:“雖然要求是提交圖紙,但我也把成品做出來了,沒有做特別的外觀設計,是直接仿照我的外貌制作的。”
她在全息書頁上滑動幾下,一張圖片顯示出來。
“就是這個樣子哦。”
江遇聞聲抬起了眼睛。
畫面中,一個長相和唐簌幾乎一模一樣,但肢體上裸露著許多金屬元件的警衛機器人,正側身站在工作間里,眼睛緊緊閉著,睫毛根根分明,散發著銀白色的冷光。
江遇的目光瞬間被吸引,緊緊黏在了機器人身上。
第68章
唐簌把江遇帶回了工作間。
她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會對一個警衛機器人有這么大的興趣,但這不是什么麻煩事,正好和原定的目的地重合。
不過在此之前,唐簌先花了兩個小時橫跨菲爾加諾, 分別找醫學院和機械工程學院的院長簽了字,走完了行政流程。
養貓固然重要,但資格考核也是正事。
等忙完回到工作間時,補給中心的燈光已經暗了下來,數臺機甲整齊地排列在集中維修臺,散發著閃亮的金屬光澤。
這次的季終考核試題突然從實操改成了圖紙設計, 打了學生們一個猝不及防,現在大多數學生都在共享辦公區熬夜畫圖, 補給站久違地安靜下來。
這給唐簌添了點小麻煩。
“我要在這里看著它們做完日常維護哦,大概一個小時。”
唐簌站在集中維修臺的總控終端旁,調整著屏幕上的數值,讓飄浮在半空的輔助機器人按照定好的程式行動。
她的終端被取下來放在一邊,屏幕亮著,幾乎每隔一秒就有信息彈出來。
內容大同小異,基本都是“求求”、“救命”、“謝謝”……如此幾個詞語排列組合, 偶爾夾雜點小表情和到賬提醒。
全都來自于忙著畫圖忘記實訓課作業的實習機械師們。
江遇皺起眉,盯著不斷閃爍的屏幕,恨不得讓它立刻熄滅。
看起來明顯不大高興。
唐簌看看他,抬眸掃了眼勤勤懇懇的輔助機器人。
她答應了朋友們要幫忙,不能半途而廢,何況實訓課的老師真的非常可怕,這種大面積逃課萬一被發現, 說不定還會牽連到她。
但她早上也說好了江遇陪他做檢查,已經食言了一次, 現在說好要讓他看看警衛機器人,不能再食言第二次。
一定會被咬。
百分之百。
斟酌半天,唐簌又看一眼江遇。
他微偏著頭,眼睫壓低,彎軟的長睫如鉛云般籠罩在眼瞳上,眉毛已經擰了起來,幽黑的眼睛里隱隱浮現出些許煩躁。
不是沖著她來的。
但不論是因為什么,不高興就是不高興。
唐簌拿出警衛機器人的設計圖紙,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因為第一次改形式,季終考核的題目要求并不嚴格,只要解決原設計的幾個漏洞,攻擊性能和效率達到規定標準,就算合格了。
唐簌不是個喜歡超額完成任務的人。
雖然她是學界公認的天才,連聯邦總設計院都密切關注著她的動向,但在某些情況下,唐簌的表現并不符合人們對“天才”二字的想象。
比如說,在完成大多數課程作業時,她只會和其他人一樣踩線達標,一點兒不多做。
要求交零件,就交一個零件上去,絕不多加半毫克材料。
至于弄出大動靜試圖碾壓全學院什么的,沒有這種事。
這次本來也是這樣。
季終考核試題發布的那幾天,唐簌正好剛忙完一個大活,難得閑下來,很快就抽空把設計圖紙畫了出來。
平平無奇,每一處都卡在合格線上的設計圖紙,沒有做出實物的價值。
警衛機器人本來也沒多少創新的空間。
唐簌將圖紙放進郵件,設好定時,就不打算再管了。
后來,之所以又改變主意……
畫完圖紙的當天,她從導師那兒接到一個緊急任務,臨時趕往了北半球的軍用補給站。
然后在那遇見了一只脾氣很壞的漂亮小貓。
實在很引人注目。
精致,漂亮,比櫥窗中的人偶擺件更加華美。
唐簌久違地找回了當年選定專業時的熱情,不夸張的說,她甚至感到對機械融合的熱情都更上了一層。
回來之后,就特意抽出時間把警衛機器人的實體做了出來。
雖然是沒有太多新意的設計,但也得益于結構簡單,外觀的可調整度非常高,輕易就做到了唐簌設想中的模樣。
只可惜實在來不及單獨設計畫稿。
唐簌看了看那張照片,有些惋惜地在心中嘆氣。
她總覺得自己的長相不太適合這種風格,如果換成……換成江遇的外貌……
等身人偶?
總感覺有點奇怪。
唐簌輕輕搖了搖頭,將腦海中的古怪念頭甩開。
她沒有再花更長的時間考慮,最后看了眼設計圖紙之后,從懸浮踏板上跳下來,走到了江遇身邊。
他的心情還沒有完全好起來,聽見她過來的動靜也沒有抬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拋著零件玩。
那零件在半空晃了幾個來回后,江遇似乎失去了興趣,隨手抓住,攥紙一樣將它捏皺了。
鐵塊發出了相當清脆的聲音,咔嚓咔嚓,有點像蟲類外殼被碾碎的響動。
唐簌的步子頓了一下。
心情好像比預想中更壞呢……
冒著被貓抓的風險,唐簌走到他旁邊,將兩人的終端靠在一起,然后調出一個界面點了點。
兩臺終端同時響起了“滴”聲,她手上那個在滴完后變成了復讀機,開始不停重復“請確認!請確認!請在十秒內確認!”。
唐簌拿起來按了指紋又掃了虹膜,終端才消停下來。
江遇在手腕被握住的時候就轉頭看了過來,之后就再沒舍得移開目光,
盯了她一會兒之后,才覺得心情平緩下來,垂眸看著終端的屏幕。
看著看著,眼睛里就出現了明顯的好奇。
唐簌雖然總覺得江遇像貓,但也知道這只是她自己的觀感,別人——尤其是跟他有過交鋒的(略等于被揍過),不可能會這么想。
但拋開主觀想法,某些特質是客觀存在的。
譬如好奇心。
沒有貓能按捺住好奇,這點江遇和它們保持了完美的對齊。
不等唐簌開口解釋,他就湊了過來,完全忘了自己正在不高興,低著頭看,柔軟的頭發晃動著,掃過了她的下頜。
唐簌抬手碰了碰被蹭到的地方,順手摸向他的頭發,手指從頭發一路滑倒脖頸,在臉側停下。
江遇習慣性的蹭了蹭她的手心,眼睛不自覺地微微瞇起。
屏幕上滾動著成串的數字,頗有病毒襲擊的陣勢,他研究了兩秒,沒看出所以然,問道:“這是什么?”
唐簌的目光未從屏幕上移開,手指飛快地點了幾下后,從袖子的暗袋里拿出兩枚小芯片似的東西,分別貼在了兩臺終端的外側。
沒一會兒,屏幕上的數字就消失了。
接著顯示出一行黑字——“權限已確認。”
唐簌這才說道:“是工作間的使用權限。”
她的語氣尋常,與科普機械小知識時沒區別,甚至還更平靜:“違反了學院規定,但不是很嚴重的那些,不用擔心。”
“還有,雖然是最高級權限,但只共享了一部分喔,只能……”
唐簌抬起眼,一邊掃視著補給中心,一邊伸手點著:“集中維修臺和獨立機庫都不能用,可以進C7到車間的通道,工作間——能開這片區域的大門,但只能進我的工作間。”
江遇沒反應過來,茫然的眨了眨眼睛。
“學院的所有公共權限都必須特別申請,不過我可以黑進去,嗯……還是不要那么做。”
唐簌將終端扣回了他的手腕上:“其他的私人權限,我工作間里所有的物品,你都可以隨便使用。”
江遇定了好幾秒,才終于像是理解了這番話的意思,伸手按住終端手環,但還沒打開,就忽然滯了一下,抬起眼來。
他有點難以置信的確認道:“你的……私人權限?”
唐簌點頭:“嗯,你不是很想看警衛機器人嗎?”江遇直直和她對視。
唐簌眨眨眼,也看著他,褐色的眼睛柔軟清澈,仿佛能望到底。
許久沒聽見回答,她有些疑惑地歪了歪頭。
江遇驀地深吸一口氣,用手背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第69章
踏進工作間前, 江遇惦記的確實只有警衛機器人。
可以說是心無旁騖。
唐簌的長相本身就有點像人偶。
白皙的皮膚,精巧的五官,微微打著小卷的栗色頭發,當然也包括那總是格外沉靜的氣質。
但只有不動不說話的時候才像。
因為真實存在的那些,由樹脂、橡膠或是陶瓷構成的無生命擺件,不可能有這樣的語氣和神態。
如果將要看見的是一個和唐簌一模一樣,等比例完美復刻的人偶,江遇大概不至于如此期待。
再精美的工藝, 難道還能比本人更好嗎?
不可能。
最好的已經在他身邊了。
但是……
光學門鎖在眼前緩緩打開, 江遇迫不及待地走進了工作間。
這里比早先來時還要更加安靜,助手機器人被設為待機, 東倒西歪地躺在角落;散落在各處的錫罐和零件有匆匆整理過的痕跡,但工作顯然不太徹底,整體呈現出一種十分有規律的凌亂。
盡管唐簌不在這里,空氣中依然散發著淡淡的甜味。
對機械師來說, 工作間是絕對的私人領域,在多數情況下,回到這里甚至比回家更能讓他們感到安全與滿足。
此外,盡管資格考核才是最具有權威性的能力評判標準,但因現代機械學科的難度極高,除開少之又少的正式機械師之外,能考入菲爾加諾,已經算是個人水準的有力標志。
整個機械工程學院,從老師到學生,個個都很傲。
別說共享工作間的權限了, 就算偶爾讓朋友進來短暫地參觀一下,都足以讓人振臂高呼友誼至上了。
雖然唐簌全程表現得就像是隨手遞過來一塊曲奇餅干……
但江遇知道這舉動的分量。
因此, 直到現在都有一點……
他很快的眨了眨眼,視線在室內慌亂地掃了一圈,忍不住又用手背遮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與平常相比,臉頰的溫度很明顯地高了一點。
深吸一口氣,花半分鐘平復了心情,復又謹慎地朝里走。
補給中心使用的地面材料是一種暫未在市面上流通的特殊金屬,好處是強度很足,在抗腐蝕抗擊打等方面都是頂級。
壞處是,非常容易發出噪音,只要走路時稍不注意,地面就會發出輕微的響聲。假如集中注意力仔細傾聽,就能發現補給站里每時每刻都響著助手機器人滾過地面的聲音。
早上來的時候,因為補給站正忙得熱火朝天,各種雜音非常多,所以江遇并沒注意到這點輕微的響動。
但現在這兒只有他一個人了。
哪怕是別針落在地面,都能引起難以忽視的動靜。
江遇剛踏出一步,就聽到腳下發出了“砰”的聲響,被嚇了一跳,連忙停了下來。
輕輕的、帶著回音的響聲,像貓兒在鼓面上跑動時,肉墊發出的輕快足音。
每走一步都有,速度快了直接響成一串,如同交響樂。
聽起來有點奇怪。
江遇原地定了一會兒,好不容易壓下來的緊張又涌上心頭,讓他遲疑了許久都沒有踏出一步。
但很快就反應過來。
他動了動手腕,終端剛在解鎖時使用過,此時側面還亮著綠燈,代表著許可的意思。
又沒有偷偷溜進來,有什么好緊張的?
開門的權限可是唐簌本人共享給他的,一點兒也用不著這么小心翼翼。
這樣想了一會兒,江遇冷靜下來。
他重整旗鼓,繼續往里走。
這次因為找回了底氣,姿態比剛才放開了許多,越往里走腳步越輕快,配上張望時隱約透露出好奇的眼神,幾乎有點昂首挺胸的神氣。
唐簌沒給出那臺警衛機器人具體存放的位置,讓江遇自己找找。
因為時間過去了好幾周,近期事情太多,警衛機器人又不是那么重要……總而言之,她忘記把這件作品放在哪個地方了。
但從工作間的情況來看,忘記雖是真的,但其原因更可能是這種缺乏邏輯和規律的收納習慣。
江遇從門口走到儲物區,短短十米的路程,已經撿起了一大堆滾落在地上的密封罐和樣式各異的種種零件。
儲物區一共有二十七個裝著東西的存儲柜。
排除掉大小不合適和存儲方式較為特殊的,還剩下七個。
江遇遵循從右向左的順序,先拉開了右起第一個。
柜子里全部都是空罐,和散落在地面上的那些相比,整齊程度能用“鄭重其事”來形容。
用處不同,大小迥異,唯一的相同點是外觀十分花哨,設計感十足,最頂上的幾個模樣很復古,從外表上看應當已經有些年頭了。
江遇默默將柜門關上。
……看不出來,唐簌居然還有收藏空罐的愛好。
再打開第二個。
存儲柜里的物品剛映入眼簾,江遇的腳步就猛地停住,緊接著,眼睛慢慢睜大了。
好多照片。
從上到下,有些裝在相框里,有些則疊成一摞,大多都是背景顏色很深的人像。
只是照片里的人,每一個都很陌生。
在起初的驚訝之后,江遇定了定神,走近想要細瞧,卻在看清他們的長相前,先注意到了照片上不太明顯的筆觸。
這些是……畫?
江遇仔仔細細地確認了一遍,發現這個判斷沒錯,柜子里的所有“照片”,全部都是油畫。
只是因為畫工細膩,又隔著一層防灰的光幕,因此乍一看難以辨認。
他很快記起,唐簌的媽媽是個非常出名的畫家,在她的熏陶下,唐簌自小也對繪畫很感興趣,假如不是當了機械師,說不定就會和媽媽走上一樣的道路。
在她的工作間里出現畫作,也是很自然的事。
但是……
江遇的目光,慢慢地定在了柜子中層。
那兒放著一副未完成的畫作。
大概因為收納時很是倉促,它既沒有被放進相框,也不像其他畫幅一樣疊放著,而是攤開來放在中間,上面壓著一支模樣格外奇特的勾線筆。
江遇這些天在補給站來來往往,對機械師們的工具漸漸熟悉,一眼認出這是他們在金屬模型上做標記時使用的特殊炭筆。
這種炭筆的使用范圍很窄,除了光滑的金屬表面外,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好用。
大概沒人會用來繪畫。
……不,這不重要。
他緊盯著那幅畫,久久沒有移開視線。
雖然完成度非常低,看樣子很可能只是空閑時隨手畫的速寫,任何細節都未補充,只有寥寥的幾筆。
但是,江遇不確定地想,畫上的人似乎……
似乎是我?
雖然只有大致的輪廓,可是已經畫得十分有神韻,形抓的很準,讓熟悉的人來看多半也能認出。
更別說江遇最近照鏡子的頻率逐漸升高,對自己長相的把握程度遠超往常。
屏住呼吸看了一會兒,他沒忍住伸出手,將這幅尚未完成的畫作拿了起來。
雖然說,也許不應該亂碰這里的東西……
但作為畫中的主角,應該也有些特權吧?
江遇用這個理由說服了自己,快速將畫紙拿在手中,認真地觀察起來。
越看越像。
判斷一點兒也沒錯。
只是……
為什么畫上的他,長著一雙毛茸茸的貓耳朵?
第70章
唐簌踏進工作間時, 并沒有像預想中那樣看見江遇的身影。
室內一片寂靜,目之所及的區域都沒有人影,助手機器人歪七扭八地躺在角落,成排的儲物柜都緊緊關閉著,只有一半寫著字的全息稿紙仍舊躺在桌面上,亮度與離開前一樣。
乍一看, 所有的東西都規矩地待在原位上, 整整齊齊, 仿佛這里從未有人來過。
不過……唐簌一邊偏頭看著身邊的景象,一邊走到修理臺前,將終端取下來放在桌面上,越發覺得有些奇怪。
……她的工作間,之前有這么整齊嗎?
一般來說,從門口走到修理臺,至少也會踢到兩個空罐子, 如果運氣壞點,說不定會踩到滿地的機油然后摔倒。
今天竟然收拾得格外干凈。
唐簌站在修理臺前想了想,從頂上的儲物柜里拿出一瓶很貴的特級機油, 擰開蓋子放在了角落那幾臺助手機器人的腳邊。
應該是它們打掃的吧?
要不然, 就只能是……
不不,好奇怪。
雖然不知道具體情況, 但無論如何,還是給點獎勵為好。
拿著密封罐走到靠墻處,剛俯下身,唐簌忽然察覺到了一絲非常細微的玫瑰花香。
極淺、極輕的氣味, 因為太淡,幾乎像夢里傳來的香氣。
其中也許包含著某些復雜或純粹的情緒,但也模糊不清,像敞開來放了太久,內容物一點點蒸發的香水瓶,觀感上是完完全全的透明。
以經驗判斷,多半是從抑制貼的包裹下逃逸的一丁點信息素。
信息素的來源,只能是江遇。
咦?
沒走嗎?
唐簌將密封罐放在地上,站起身,疑惑地掃視了一圈。
視野里仍然空無一人。
工作間雖然比以往整潔了一點兒,但也只是將已有的東西擺放得更加有邏輯了而已,物品的數量并沒有減少,高高堆起的雜物遮蔽了視線,也創造出許多盲區。
的確很適合捉迷藏的游戲。
躲在哪兒了?
循著信息素的蹤跡,唐簌在室內認真地尋找起來,慢慢地,她的目光落在了工作間左側的飄窗上。
如果判斷沒出錯,花香似乎就是從這兒傳出來的。
工作間依靠空氣循環系統通風,并沒有窗戶,這個飄窗只是一個室內裝飾,蒙著一層薄薄的絨簾,窗外是擬真投影制造的景觀,窗內是堆成小山的書籍和零件。
假如藏在這里,確實很難找到呢。
“江遇?”
唐簌試探地叫了一聲。
無人回應。
但過了兩秒,飄窗外的絨簾輕輕晃動了一下。
唐簌松了口氣,繞開書堆走過去。
“怎么躲在這里?”她邊走邊問著,“找到警衛機器人了嗎?”
把權限給江遇之后,她才想起來去聯賽前做過一次清理,這類暫時用不著的成品都堆放在一個有點隱蔽的儲物室里,不熟悉結構會很難找。
找不到所以在生悶氣?還是說……看過之后發現沒有想象中那么有趣?
唐簌猜測著可能的原因,走到了飄窗前。
信息素稍稍變得濃郁了一點。
不清楚內情的人走進來,說不定會以為她是在窗臺上放了一束花。
唐簌胡亂的想著這些,在飄窗前停下腳步。
未等她開口詢問,簾內忽然伸出一只手來,抓住她用力往里一拉。
唐簌毫無防備,下意識拉著窗簾想穩定身形,但作用微乎其微,她仍然踉蹌著往前撲,倒進了一個滿是花香的懷抱。
衣領似乎被輕輕攥住,但很快又松開,慌亂地碰了碰她的胳膊,像是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做似的。
花香味愈發濃郁。
唐簌又想起了那個古老的童話故事。
住在花苞中央的女孩……大概,就是這樣的感受吧。
裝飾性的飄窗空間很小,只能勉強容下兩個人,呼吸之間,水汽和花香漸漸交織在一起。
唐簌很快從短暫的混亂中冷靜下來,手掌撐著窗臺,翻身跪坐起來。
江遇背靠墻坐在窗臺上,腿隨意地曲起,一只手抓著她,另一只手背在身后。
好像能聽見紙張摩擦的聲音。
窸窸窣窣的,不注意聽根本發現不了。
工作間里……還有全息紙張以外的實體紙嗎?
唐簌眨了眨眼,低下頭,長長了許多的栗色卷發垂下來,有一些落在了江遇的肩上,隨風微微搖晃著。
這個角度,正好能看見那長而彎軟的睫毛,隨著眼睛的眨動如蝶翼般撲閃。
他的臉頰似乎泛著紅,唇緊緊抿著,眼睛也不知盯著哪里看,總之,不是多么自然的表情。
唐簌等了一會兒,江遇仍未開口說話。
明明是他非要把她拉過來的,但靠的近了,卻又像突然害羞起來,把臉轉開了。
唐簌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臉。
“躲在這里做什么呀?”
她壓低聲音,語速很慢地問道。
在狹小的空間里,這句話聽來輕如呢喃,像情人間的私語。
飄窗外的擬真投影,正好也停留在滿是星星的夜晚。
夜空藍如鳶尾,繁星浮動,波光粼粼的海面搖動著,仿佛遙遙呼應著那難以平靜的心湖。
江遇終于慢慢地把藏在身后的右手拿了出來。
紙張折疊摩擦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
唐簌低頭看著那張十分熟悉的畫紙,剛要抬手去接,就感到袖子又被拉住扯了一下。
“這是什么時候畫的?”
江遇抬眼問她。
“讓我看看。”
唐簌說。
她朝江遇靠過來,白色實驗服的長長下擺隨著動作晃動,貼著他的手臂輕輕掃過,衣角垂下的系帶被抓在了手心,偶爾被撥弄得晃動一下。
江遇只瞥了眼那幅畫,就像被燙到似的猛然移開了視線,耳尖的紅色愈深,扯著系帶的手指蜷縮起來。
沒過一會兒,他又忽然抬起眼來直直看著唐簌,惱羞成怒一般,用力扯了一下她衣角的帶子。
真沒出息。
江遇在心里對自己說。
只是一幅畫而已,至于反應這么大嗎?
以他們現在的關系,之后……這種東西想要多少張都……
……都可以吧?
江遇越想越覺得毫無自信,剛提起的氣勢又一下子弱了下去,氣急敗壞之下,使勁兒扯了扯那條長長的松緊帶。
衣擺立刻卷起了一小圈,被拉長的松緊帶晃動著,像逗貓棒上的穗子。
江遇盯著看了一會兒,抿了抿唇,又伸手將它一點點復原了。
她的衣服上,似乎總是有這樣那樣的小裝飾品,有些是特別的設計,有些只是普通的結構。
但不論哪種,他都喜歡拽著玩就是了。
某些時候,簡直是排遣心情的絕好工具。
“咦……?”
唐簌翻動著那張畫紙,沒有理會這些小動作,只在感覺到衣擺被拽住時,順著拉扯的方向微微彎了彎腰。
花時間看了看手中的畫幅之后,她的眉毛慢慢皺了起來,眼睛里閃出一點疑惑。
江遇一直注意著她的神情,立刻發覺了這點異樣,仰頭問:“怎么了?”
“唔……”唐簌思考了一會兒,實話實說道,“我忘記是什么時候畫的了,應該是哪天隨手……你很想知道嗎?”
她低下頭,看著那雙仿佛突然冒起火來的眼睛,遲疑了半秒,又舉起畫紙打量起來。
但沒過兩秒就搖了搖頭。
“真的不記得了。”唐簌的語氣很誠懇,“一點兒印象也沒有。”
“但大概是在法瑟的那幾天,可能是停賽公告發布之后……這是聯賽紀念冊里的稿紙,多余的都沒有帶回來。”
但這幾句解釋沒能讓江遇的心情變好。
他的眼眉一下壓低,黑眸隨之暗沉下來,顯得有一點點兇。
但手指還緊緊纏著唐簌的衣擺不放,偶爾扯動一下,像是非得捏著什么東西才覺得安心。
“你不記得了?”
江遇很不高興的復述了一遍,控訴道:“聯賽才剛過去不到一周。”
他越是說,越是覺得心情在不斷變差。
原本只是隨口問一句,不是非要聽到答案不可。
若唐簌直接忽略這個問題,也許江遇會有一瞬的失落,但也只會是非常短暫的情緒而已。
可是她回答了。
卻顯得比不回答還要敷衍。
江遇用力擰著那截松緊帶,眉毛也擰了起來。
也許根本是他自作多情。
說不定,這種隨筆只是唐簌從前就有的習慣,給很多人都畫過。
根本——根本不是什么特殊的……
江遇胡思亂想起來。
但唐簌卻仍然很平靜,甚至因為過分平靜,顯得有點茫然。
“因為太多了嘛。”她放下那幅畫,無奈地說,“我也不是什么都能記得清楚呀。”
說完,唐簌隔空操控助手機器人開了機,讓它們從修理臺那邊拿了一個金屬盒過來。
“喏。”
她把那盒子打開,說道:“都是工作時的隨手畫,嗯……應該有幾張標了日期。”
江遇順著她的動作往下看,視線一點點凝在了盒子里大小各異的小紙片上。
其中大部分的形狀都非常不規則,材質也種類頗多,有幾張,干脆就是密封罐外的廣告紙。
但紙面上的線條都很明顯。
全部是他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