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室內的溫度似乎在逐漸升高。
唐簌垂下眼睛,看見玫瑰色的紅暈慢慢在視野中出現，但緊接著就被一雙遮住臉頰的手掩蓋了。
她遲疑了一下，看了看手里的密封盒,將最上方的幾張拿了起來，猶豫著繼續說道：“我還記得一部分，這些是在……”
江遇忽然打斷她：“停。”
他的語氣有些急促,吐出這個字后,又小聲咕噥了幾句聽不清的話,忽然將遮著眼睛的手放了下來,轉而撲過來抱住了她的腰。
唐簌握著密封盒的手微微收緊，有些驚訝地低下頭,發絲在臉側交纏著，原本辛辣的花香逐漸被染得發甜。
灼熱的體溫順著皮膚流淌，像半融化的糖漿，將血管和胸腔都燒熱,讓人暫時忘記了呼吸。
“停，暫停。”江遇將臉埋在她的頸側，用呢喃般的語氣控訴道, “這太犯規了。”
他仰起頭來,黑眼睛里全無剛才的晦暗，在全息投影的映照下,反而像是有星星落在眼眸深處似的，閃著一點微光。
比起寶石，更像葡萄……或者半透明的酒心糖，或者隨便什么東西,但一定是酒心的。
一捏就往外流清澈的甜酒。
啊，看過來了。
這樣的念頭不斷從腦海中閃過,唐簌抬起指尖，想戳一戳近在咫尺的臉頰。
但下一秒，江遇偏開頭，仰起的下巴隨之放低，貼著她的耳畔道：“繼續說。”
命令式的句子，但語氣軟的像水一樣，隱隱約約，還透露出些許猶豫。
仿佛這句話是什么不得了的魔咒，說出來就會打開某個難以承受的開關。
從頭發絲中露出的耳尖，紅得簡直像要燒起來。
但唐簌沒有立刻說下去。
她垂眼看了一會兒，伸出手來，指尖順著江遇的下頜線探入脖頸，微微用力將他的頭抬了起來，另一只手則將密封盒放在飄窗上，從中拿出了幾張巴掌大的畫紙。
黑眼睛含著迷茫看了過來，泛著紅暈的臉頰十分順從地抬起。
“想聽我介紹的話。”唐簌動作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臉，說道，“還是親眼看著比較好吧。”
江遇緊緊盯著她看，柔軟的棕色卷發在眼前晃動著，她雪白的衣袖垂落在臉側，如新雪落下覆蓋了大地表面，思緒在這白茫茫的一片中變得昏沉起來。
他有時難以想象自己竟會如此迷戀另一個人，同時更難相信對方竟然也給他對等的感情，因此總感覺到現實帶來的虛幻和迷惘，懷疑一切都會在某個時刻突然消散。
即使有猛烈的情緒涌現，也下意識想讓它來得慢一些，直到遲來的實感一點點填充心房。
但是……
江遇凝視著那雙顏色溫柔的褐色眼睛，和眼中倒映出的自己對視，又覺得這個問題也不是那么重要。
他偏過頭，將臉頰枕進她的手心。
唐簌的指尖微微動了一下，很快，她將視線轉向了手中零碎的畫紙。
“這些是……”她邊回憶邊說，“之前賽前訓練的時候……”
客觀來說，唐簌的記憶力相當好。
雖然科技已經發展到如此程度，但直接用于人體的外置記憶芯片畢竟還沒有研制出來重要事項可以依靠終端或者智能管家，日常的瑣碎小事基本全靠自己。
不如說，因為太過依賴終端，人類的記憶力整理倒有點退化的趨勢。
像唐簌這樣，連匆匆掃過一眼的機械結構都能回憶起并且復原的人，已經是記憶領域的佼佼者了。
但她看著盒子里厚厚的畫，還是想不起來每一張的具體繪制時間。
只能從每張畫紙的不同材質來判斷大概時間。
這一張的觸感很特別，是設計課特別訂做的考試用紙，那么，就是某次上課走神畫的；
那張有菲爾加諾的校徽印花，邊緣很不規則，大概是在校內對抗賽做裁判的時候，偶然在公告紙上畫下，又匆匆撕掉帶走的吧；
最下面的一張，印著法瑟通航局字樣的餐巾紙，不用說，肯定是在飛艇上畫的。
……
連蒙帶猜的解決完大半問題之后，唐簌看著最后幾張畫紙犯了難。
耳畔講述的聲音停下來，江遇這才直起身，掃視著鋪滿飄窗的各色小紙片。
他愣了愣，不由得感嘆道：“竟然有這么多……”
唐簌不覺得驚訝。
她大致算了算數量，反而覺得有點少，非常有提升的空間。
唐簌將散亂的畫紙逐個收起來，接話道：“我有畫畫的習慣。”
畢竟媽媽是畫家，從小到大，也漸漸養成了一些藝術相關的愛好。
她沒事做或者走神時，只要手邊有工具，多少都會畫點什么，人物、動物、風景……頻繁且隨意，在儲物柜里慢慢堆積起好大幾箱。
只不過，如此頻繁地畫同一個人還是第一次。
江遇安靜地看著她整理，曲起的指節抵住下巴，指尖一下一下地在空氣中輕點著。
等到唐簌將這些小紙片全部都收攏，他伸手將密封盒接了過來，凝視了一會兒，語氣仍飄得像在夢里：“我沒想到……會有這么多。”
他本想問唐簌為什么會畫自己，但這問題的答案太明顯了，因此又覺得不必為了一句確切的回答而明知故問。
可是真的很多……
即使都沒有細化，一部分甚至只是潦草的輪廓，但數量實在太可觀了。
如果是藝術學院的學生，應該都能整理出一本作品集了吧。
唐簌撥了撥紙張的邊緣，聞言抬頭看他：“因為我經常會想你。”
說完這句話，她又低下頭整理密封盒，語氣平緩地像在念詩：“每天的很多時候都會想起來，也都很想畫下來，所以，不知不覺就有這么多了。”
舉起一張畫紙，對著燈光看了一會兒，唐簌又輕聲嘆息：“畫技好像有些下降呢……”
接近半分鐘，她沒有聽見江遇的回應。
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耳畔就像雪融后的林地那樣寂靜，只能聽見紙張輕微摩擦的聲音，除此之外，連呼吸聲都輕到難以察覺。
舉目欣賞了一會兒畫紙上的速寫后，唐簌才察覺到驟然安靜的環境，將手中的密封盒放下，目光移到身前。
江遇似乎還沉浸在自己的情緒當中，半晌沒有說話，直到和唐簌對上了視線，才夜半驚醒般猛地坐了起來，一下子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袖，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臉頰上的紅暈更深，讓那冰冷的黑眼睛里都仿佛冒出火一般的光。
但并無笑意或是欣喜。
恰恰相反，卻是一副快要流淚哭泣般的神色。
“你……”
江遇張開唇想要說話，然而聲音已經明顯不太平穩，將情緒完全透露出來，于是他又將未盡的話咽了下去，同時偏開了頭。
唐簌將密封盒推到一邊，向前傾身，摸了摸他的頭發。
她忍了忍，沒有把已在唇邊的問題說出口。
“怎么了”——總感覺經常對他說這句話，也許該換種說法，顯得……
顯得可靠一點？
尚未等唐簌思考出結果，江遇就握住了她的手，臉頰貼在掌心輕輕蹭著，像只落水后滿心脆弱的小貓。
過了一會兒，他悶悶地說：“你總是這樣。”
唐簌滿臉無辜，輕快地眨了眨眼睛。
她其實大概能知道江遇在想些什么，畢竟他幾乎總是把情緒放在臉上，實在是非常好懂。
但唐簌不明白他為什么會這樣想，她自己就從來沒有過類似的情況，面對他人的愛意，總是十分自在。
是不是過于患得患失了呢？
唐簌略有些苦惱地想著，用空閑著的另一只手拍了拍江遇的后背，歪著頭，壓低視線去看他的神情。
江遇立刻扭開頭，不讓她看見自己泛紅的眼眶。
但這種狀態只維持了一瞬，很快，他又再次轉過頭來，長長的睫毛不斷顫動，深黑色的、帶著些許淚光的眼睛，也毫不遮掩地盯著她不放。
下一秒，唐簌感到溫熱而柔軟的唇貼在了她的臉上。
第72章
全息投影中是寧靜而平和的星空。
唐簌睜開眼睛, 透過發絲間的縫隙，看見虛幻卻又十分美麗的星光正不斷閃爍，像夢境中才會出現的幻象。
她的視線在這光芒里稍稍滯留了一下,變得昏沉起來。
抓不住也看不見的霧氣涌入眼眶，將心中僅剩的清明一點點擦去。
濃烈的玫瑰花香在鼻尖肆無忌憚的彌漫著，盡管工作間的面積已經足夠大,但辛辣的香氣依然包圍在身周不曾散開,像一張孔洞細密的無形細網,將兩人牢牢鎖在中央。
獵物被捕捉時, 也許就是這樣的感受。
……不，唐簌想, 她現在的感覺大概遠遠沒到那樣的程度。
毫無反抗就踏入陷阱的人，難道還會生出什么強烈的情緒嗎？
潮水般的花香翻涌著。
信息素包含著最真實、最無法掩飾的情感，無論表面看起來多么冷靜得體，只要不使用強效抑制劑,就和不做掩飾沒有區別。
更何況，即使忽略掉炙熱的花香，江遇現在看起來也和“冷靜”二字沾不上一點兒邊。
暫時還沒到需要依靠信息素判斷情緒的程度。
不過,仔細想想,她好像從來也沒有遇上過，若沒有信息素就完全不知道江遇在想什么的情況。
似乎總是很好懂呢。
唐簌輕輕動了動指尖, 試圖仰頭拉開距離，但下一秒，環抱在腰上的手就不滿地收緊了，嘴唇也被輕輕咬了一下。
她只好順著力氣低下頭,垂在臉側的長發搖晃著，很快,又有細碎而灼熱的親吻落在唇上。
江遇攀著肩膀親吻她，眼神朦朧得有些睡意模糊的意思，長長的睫毛從她的鼻尖和臉頰上掃過，引起細微的癢意，滿含著花香的氣息迎面而來。
是親吻一朵花應該有的感受。
漸漸的，空氣中的玫瑰花香似乎已不滿足于僅僅環繞身側，越過邊界，攀上手臂和脖頸，不斷向內收緊，像細而堅固的無形繩索。
這讓唐簌生出一種被緊緊抓住的錯覺。
她垂下眼睛，映入眼簾的容貌一如既往的漂亮，攻擊性十足，牢牢抓住每一束投來的目光。
比起潤澤光滑的珍珠，更像是有著鋒利切面與耀眼火彩的寶石。
這寶石如今就近在眼前。
花香仍在毫不遮掩地張開捕獵網，但唐簌沒有生出逃開的念頭，反而閉上眼睛，放任水汽與玫瑰越纏越深。
細碎的吻從下巴落到唇邊，牙齒輕輕磕在一起，令神經戰栗的碰撞感觸動神經。
江遇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放任，越發貼近，玫瑰也被染得更加的甜，花瓣傾倒下來，流出露水。
由火光與胡椒構成的氣質消散了，砂糖的本質顯露出來，晶瑩剔透，難以讓人心生恐懼。
他們都顧不上思考更多。
江遇仰著頭親吻她，眼睫一點點低垂，深黑的眼睛連同虛緲的星光一起被遮住了，攥住衣襟的手也逐漸卸了力，只有尾指還輕輕勾著她的領口。
隨著親吻的動作，指尖在鎖骨上一下下的點著，像尖利卻輕柔的貓爪一樣，讓人覺得稍微有一點癢。
這樣下去，情況會變得無法控制吧。
唐簌在親吻的空隙里抬起手，用抓貓般的姿勢按在江遇的后頸上，但沒有用力，只在那一小片包裹著腺體的皮膚上摩挲了一下，指腹正巧觸碰到抑制貼的鋒利邊緣，被擦出了淡淡的紅印。
抑制貼……
對了，因為沒接到任務和訂單，她今天沒有做任何抑制信息素的措施。
外用工具，內服藥物……甚至包括心理準備，一概都沒有。
誰能想到，事情會發展到現在這樣？
唐簌抬起手來，用非常輕的力氣碰了碰正在顫抖的睫毛，動作非常小心，仿佛將要碰到的是初生的蝴蝶尚未展開的翅膀。
木質調的玫瑰香。
既不甜美，也沒有太多玫瑰通常會有的嫵媚，辛辣感十分明顯，仿佛下一秒就會燃起火光。
這樣的信息素，與這張漂亮如寶石的面容格外貼合，甚至很有點相輔相成的意思，無論容貌還是氣味，交融在一起都格外讓人移不開眼。
非常漂亮。
唐簌又一次開始懷疑，也許她的性格里真的有膚淺的構成。
輕易就被外表打動……什么的……
不止是淺薄，簡直有點輕挑了。
但誰能不為此動心呢？
唐簌隱約感覺到，有什么東西正在失控。
在她身邊，玫瑰的香氣保持著從始至終的濃郁，似乎能夠遮蔽一切，但漸漸的，在此之中，潮濕而清甜的信息素浮現出來，成為另一重輕柔的霧氣的網。
唐簌對信息素的控制力本就極好，再加上它的氣味實在過于淺淡，因此存在感向來稀薄，若不是處于特殊時期，基本上不會引起其他人注意。
實際上，就連唐簌本人，一直以來都不是特別能夠把握自己信息素的味道。
淡，潮濕，像是水汽，偶爾會有若隱若現的甜味。
這就是全部的印象。
直到碰上江遇，她才知道，原來自己的信息素居然能夠這么甜。
這種程度，幾乎已經超過糖漿了，說不定比某些與糖果相近的信息素還要甜。
真是不可思議。
而且，或許是因為契合反應，水汽包含的甜味和花香巧妙的融合在一起，變成了另一種非常好聞的氣味。
像細而柔軟、開著一簇簇半透明花朵的藤蔓。
就在唐簌快要放任自己沉溺于信息素的渦流中時，她無意識地稍稍偏過頭，視線正巧對上靜悄悄立在一旁的助手機器人。
機器人站在半步開外，攝像頭正在有規律的上下轉動著，時而掃描著被隨便放在一邊的畫紙，時而向上抬起，在半空中停留一會兒。
發覺到唐簌正看著自己時，轉動著的攝像頭忽然定住了。
過了片刻，助手機器人的屏幕亮了起來，散發出淡淡的粉紅色的光芒，并勾勒出一幅用小手捂住眼睛的簡筆畫。
唐簌沉默了。
工作間用的智能機器人是科學院的最新款，具有基本的思考能力和自我認知。
根據機械師協會制定的倫理條例，即使是有情感滿足功能的智能管家，類人程度也必須低于規定范疇，像這樣的工作專用機器人，情感模塊大概只能和三四歲的幼兒等同。
但是，從人類的感受上來說，這還是有點……
唐簌當即停下動作，單手按住了江遇的肩膀，用另一只手把助手機器人拉過來，在它的屏幕上點了幾下，強制關了機。
線條勾畫出的小手和眼睛瞬間消失。
曖昧又十分具有暗示意味的粉色光暈也熄滅了。
呼。
對著再次變為漆黑的屏幕，唐簌總算松了口氣。
現在感覺自在多了。
唐簌想，要不然，還是給助手機器人安裝一個可以遠程控制的斷電裝置吧。
連實體的操控面板也用不上的那種。
總覺得，需要用到這項裝置的時候，可能也沒有空閑的手能去碰操控面板。
這持續時間只有短短一瞬的小動作立刻被江遇察覺，他攥住唐簌的衣襟，有些不滿地抬起頭來。
深黑的眼睛又被星芒充滿，與剛才相比，多了一層薄薄的水汽。
唐簌的目光從身側移回了他的臉上。
薄紅的唇，現在似乎變得飽滿了一點，像光滑的花瓣。
唐簌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
從內心深處漫出的熱意，也許并不是信息素的緣故。
在那雙眼睛里的情緒變得灼熱起來之前，她抬起手，輕輕捏住了江遇的下巴，俯身去吻他。
第73章
江遇被吻得全身發軟。
他有些喘不過氣來,深黑色的眼睛無意識睜大，閃爍著極細碎的淚光，五指虛握著唐簌的手腕,不知是想推開還是握緊。
眼中的景象，也在一點點變得模糊昏沉，如暈開的水珠一般, 在眼底漸漸變為暗色的霧氣。
一縷栗色的卷發垂在眼前,輕輕搖晃著,江遇的目光落在上面,茫然地盯著看了許久。
又過了半分鐘，捏住他下頜的手指才慢慢松開,但隨后涌來的，是比親吻更濃烈的潮濕的花香。
江遇承受不住似的，再度閉上了眼睛。
溫熱柔軟的手指觸碰著他的頭發，在滑落到臉側時,稍稍停頓了一下。
江遇抓住這個機會，偏頭輕輕咬咬把玩般撫摸著臉頰的手指，仍然覺得不太夠,很快又伸手將它抓住了。
唐簌聲音從頭頂傳來：“好像小狗。”
嘆息般的輕語, 但能聽出明顯的笑意。
江遇不滿地抓住了她的手指，牙齒微微咬緊了一點。
事情的發展, 真是完全的、從所有角度都超出了他的預想。
雖然從最開始，就只是一時興起的親吻，根本沒有特別的目的或者……但是為什么最后會是這樣！
最開始主動的人不是他嗎？
為什么會……
江遇想著想著，剛才那一幕的細節又浮現在腦海中,他偏過頭，將發燙的唇與臉頰都藏在唐簌的手心,打算暫時裝死。
唐簌這回沒有要求他抬頭。
她任由手被抓握著，身體后傾，長長的衣擺在從撐著飄窗的手掌上掃過，很快就不動了。
沒過多久，敲擊屏幕的聲音在耳畔響了起來。
之后大約五分鐘，唐簌都沒有開口說話。
江遇安靜了好一會兒，終于難忍好奇，轉動了一下腦袋，睜開眼睛看了過去。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格外白皙而纖長的手指。
江遇的目光落在這雙手上，久久沒有移開，直到唐簌的動作停了下來，才慌張的偏開了眼睛。
剛才，就是這雙手，用一反常態的強硬姿態，用力的捏著他的下巴，然后……
不行。
江遇飛快地閉了閉眼睛。
不能細想。
但唐簌已經發現了這一閃而過的異常，將剛調到身邊的助手機器人推開，垂眸朝他看了過來。
她的聲音里含著笑：“在想什么？”
江遇扭過頭，一個字也不說。
長而軟的睫毛在剛才的親吻中被淚水打濕，變得更加烏黑了，皮膚則因此而越發的白，仍有淡淡的未褪的紅暈。
原本就十分秾麗精致的長相，更加的漂亮又柔軟，看起來，甚至有一點冶艷了。
唐簌本來只想逗他兩句，見狀微微一頓，尚未出口的話收了回去，淺褐色的眸子不再被燈光映照，積起了幽暗的深影。
她抬起指尖，摸了摸那泛紅的眼尾。
還是就這樣吧。
淺薄也好，輕佻也罷，又不是什么反常的事情。
人生在世，當然……
唐簌垂眸看了一會兒，摩挲著他的臉頰，俯身吻了下去。
……及時行樂為好吧.
緊閉著的工作間里，不斷響起金屬碰撞的輕微響聲。
與不久前相比，這里已經再度恢復了凌亂，地面上散落著工具和零件，走路時必須隨時低頭注意腳下。
唯一整齊的，是列在墻角的一排助手機器人，每一臺的面前都放著一罐看起來就十分昂貴的機油。
這一回，它們被非常干脆的斷了電。
唐簌挨個取出電源時，每一臺助手機器人都做出了不同程度的抗議，有的原地轉圈，有的不停滴滴作響。
作為半機械人類，江遇對機器人們的遭遇很能共情，甚至隔空體會到了一點不適。
在唐簌拆到一半時，他摸著自己的手腕，終于沒有忍住，出聲問道：“為什么要把它們拆了？”
接下來要做的測試，應該也需要機器人輔助吧？
唐簌看了他一眼，手上的動作停了片刻，但很快又恢復了原來的速度。
她垂下眼睛，將視線移回到面前的電源匣上。
“這種芯片的結構很特殊喔，我應該有說過吧。”唐簌取出一支散發著湛藍光芒的能源條，舉在半空，看著它說道，“需要稍微用點精神力呢。”
“如果是其他人，不會有什么問題，但我們的情況……你應該記得吧。”
“想要被它們看見嗎？”
唐簌轉過頭，臉上有十分柔軟無害的笑容，聲音卻含著相當明顯的暗示：“這些機器人可是有情感模塊的哦。”
她的語氣有一點娓娓道來的感覺，既溫和，又格外的引人遐想。
江遇的思緒不由自主地被這些話牽動著。
唐簌的每一個句子，都轉變為畫面，一點點在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來，并且隨著時間逐漸變得清晰，脫離控制，朝著難以被描述的方向漸漸遠去了。
不……不不不！
在紅與白變為腦海中的主色調之前，江遇及時搖了搖頭，掐著自己的掌心，將所有奇怪的、不應當出現的畫面，全部扔到了遠遠的地方。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但即使扔開了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再看向唐簌時，江遇仍然感到了一點心虛，長長的睫毛飛快地顫動了幾下，目光猛地移開了。
直到唐簌做完所有的準備工作，他都因為心虛而一直沒有抬頭看她。
真是的……真是的！
江遇懊惱地咬緊了牙齒。
因為這些混亂的心理活動，他忽略了唐簌眼底的一點暗光，也沒有注意到，她頻繁投過來的注視。
不太妙呢。
唐簌想，果然有什么東西正在失控吧。
腦海中浮現的種種念頭，已經從“可愛”轉向了另一些不太能說出口的形容詞，即使將注意力轉到工作上，它們也只是稍微變得模糊了一點，一旦忙完就立刻又冒了出來。
強壓下去也沒有用——而且，她也不是太想讓這些念頭消失。
再一次將目光從江遇身上強行扯開之后，唐簌低下頭，盯著手中散發著冷光的勾針，出神的想了一會兒。
已經不是轉變觀念能解決的了。
照這個趨勢發展下去，她不如還是徹底的、從根源上，改變自我認知吧。
唐簌慎重地思考了半分鐘。
看樣子，連“輕佻”、“淺薄”這樣的形容詞，都有點不夠用了。
有沒有可能，她慎之又慎的想，我其實是一個下流的人？這一念頭僅僅出現了三秒之后——
唐簌驚奇地發現，她已經接受了這個形容詞。
第74章
工作雖然十分有趣, 但瑣碎的準備總是無聊的。
唐簌籌備完安全性測試的一應事宜之后，打開終端一看，時間已經來到了凌晨。
她拉動了一下手邊的便攜式無影燈,將光線調至最暗，又循著一縷亮光抬起頭來，看向飄窗里格外晴朗明媚的全息投影。
唐簌短暫地沉默了幾秒。
從很早開始就想說了……
投影系統的底層邏輯, 是不是稍微有點問題呢？
唐簌無奈地嘆了口氣,走到飄窗前,將正播放著藍天白云的全息投影關掉了。
做完這件事之后,她低下頭，凝視著江遇沉沉的睡顏。
他的模樣比清醒時要柔軟許多,不知夢見了什么，薄紅的唇正微微抿起，顯出了一點乖巧的感覺；眉目間潛藏的銳意，也因安寧的而幾乎看不見了,那份扎眼的漂亮，轉變為了鈍意十足的可愛。
唐簌在發覺準備工作需要的時間比想象中長許多時，就提過讓江遇先回去, 但他執意不肯, 非要留在工作間陪她。
她掃視了一眼飄窗上的雜物。
一本很少見的紙質書籍反著放在窗臺上，四周散落著幾張小小的畫紙,除此之外，還有些零件、空罐、金屬纖維纏成的小線團……如此諸多零碎的物品。
這樣的情況，和她十幾歲養貓時的日常生活，可以說是一模一樣了。
唐簌將那本書從窗臺上拿起來,在看見封面印著的《極致藝術：美神的垂青》時，忍不住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真是一本熟悉的書, 江遇從書柜里挑中它的時候，大概以為這是一本十分有趣的藝術類讀物吧。
從名字上看，確實很難不讓人誤會呢。
唐簌翻了翻保存的十分完好的紙張，目光從內部復雜的結構分解圖上掠過，在封底那張機械師協會會長的照片上停留了好一會兒，才輕輕搖了搖頭。
如果他知道這本書其實是機械工程學院低年級的基礎課本，修訂前的書名是《機械設計原論》，應該連將它從書柜里拿出來的念頭都沒有。
老師們為了激發閱讀興趣而做的書名改版，竟然有一天會騙到其他學院的學生，他們大概從來沒想過吧。
這門課位列機械工程學院諸多噩夢課程的前三，課堂上睡倒一大片是常事，別說授課老師，就連唐簌都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場面。
但不影響她覺得可愛。
唐簌安安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將書交給了同樣正在身旁等待的助手機器人，然后伸手拿起飄窗上的各種雜物，想把它們稍微整理一下。
替飼養的小貓收拾房間，也是必不可少的體驗之一。
唐簌伸出手，指尖剛剛碰到窗臺上的罐頭，江遇就忽然睜開了眼睛。
他似乎是被空罐晃動的聲音驚醒的，剛睜眼，目光就猛地看向了唐簌手指的方向，神態像極了某些警覺性很強的小動物。
唐簌的動作停住了。
很快，江遇的視線就從窗臺上的手一路上移，看見了站在身旁的唐簌。
他大概忘記了自己正在她的工作間里，先是短暫地愣了一下，接著下意識地坐了起來，去拉她的手腕。
原本又黑又亮的眼珠，在有些暗淡的燈光中顯得尤其的模糊，遲鈍感更上了一個層次，茫然到有些惹人憐愛了。
唐簌花了點時間，將腦海中奇怪的形容詞按了下去，沒有讓心里的想法透露出來。
她伸手撥開江遇額前的碎發，問：“睡得怎么樣？”
江遇怔怔地看著她，剛才分明已經清醒了，現在卻又像是仍在睡夢里似的，深黑的眼珠，變得像是一整塊未經打磨的寶石，透著朦朧雨幕般的色澤。
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到那無目的地四下亂晃到目光，落在唐簌手中印著字的書脊上時。
幾乎在短短的幾秒鐘里，江遇的耳朵尖，就像是沾染上揉碎的花瓣一樣，迅速地紅了起來。
他飛快地松開了唐簌的手腕，轉而去撈她手里的書本，又在唐簌向后退開半步時驚醒過來，手指僵硬地定在半空，過了好幾秒，才故作自然地收了回去。
唐簌握著書脊，注視著這一系列舉動，淺褐色的眼睛微微彎起，細碎而明亮、像是白色碎花般的笑容在眸中若隱若現。
真的是，相當的可愛呢。
江遇別開眼，試圖將不太自在的情緒寄托在其他的什么東西上，但全息投影已被關閉，身側只有空洞的純黑色玻璃。
從這塊玻璃里，他既能看見自己的臉，也能清晰地看見唐簌帶著笑意的眼睛。
和這雙眼睛對上的一瞬間，江遇就猛地僵了一下，隨后火急火燎的移開了視線。
他用手背抵住下巴，感覺臉頰上有火焰燒過。
更尷尬了！簡直……
身后傳來唐簌的輕笑聲。
“怎么這么緊張呀。”她終于將手中的書放在了一邊，語氣十分愉悅，“沒關系哦，這門課非常難，我們院里的學生也覺得很無趣。因為這本書睡著，是很正常的事情啦，我沒有笑話你的意思。”
江遇的脊背更僵硬了。
唐簌傾身上前，摸了摸他的頭發，動作格外輕柔，手法和摸一只兔子沒兩樣。
實在是有點太可愛了，她想，如果江遇真是個巴掌大的兔子玩偶就好了，干脆就裝進口袋里，去哪里都可以帶著。
江遇勉強接受了她的話，但仍舊覺得十分丟臉，將臉埋進手心里，安靜了足有半分鐘才抬起頭來。
然而剛做完心里建設，他一扭頭，又看見唐簌那雙笑得亮晶晶的眼睛。
和往常的鎮定相比，她如今的笑容，多得像是花瓣里即將滿溢出來的露水，明亮到讓人有點移不開眼。
江遇本來已經有點惱羞成怒的苗頭了，這下直接熄了火，連自己剛才在想什么都忘記了。
他呆呆地看著唐簌的臉，在心中的感情即將破土而出之前，一下撲過去，抱住了她的腰。
同時仰起頭來，眼睛繼續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
唐簌順著力氣靠了過去，稍稍低下頭來。
江遇的黑眼睛像鏡子似的倒映著她的臉。
他仰著頭，碎發散亂地落在額上，明明沒有燈光，烏黑的眼睛卻像被光源照耀著一樣，如被露水拂拭過的寶石。
而且，因為情緒激動起來，又有淺淡的玫瑰花香在身旁浮現。
唐簌低下頭，靜靜看著這塊寶石。
江遇只與她對視了數秒，就像無法承受這道視線一樣閉上了眼睛，湊過來親她的下巴和唇角。
他的體溫比唐簌要低一點，但花香卻熾熱到了將要燃燒起來的程度。
“不許笑我。”他將臉埋進唐簌懷里，用黏黏糊糊的語氣問，“你剛才在想什么？”
唐簌眼里的笑意明顯加深了，但是很快就搖了搖頭：“什么也沒想。”
江遇本來只是隨口問一句，抬頭看見她臉上藏不住的笑意時，頓時皺起了眉毛，十分不滿地抓住她的衣襟，態度陡然變得強硬起來，眼睛也瞇起了一點： “不許瞞著我。”
雖然在唐簌看來，這種強硬和撒嬌沒有太大的區別。
她眼中的笑意更加濃得止不住，垂下眼來，吻了吻他的額頭，卻仍然是一句話也沒說。
這該怎么解釋呢？
唐簌想，總不能告訴他，自己笑成這樣是因為把他當成了兔子，因此而突然想起了一點沒用的知識，比如說……兔子生氣的時候會跺腳什么的。
不能說出來吧？
她想了想，用心中正冒出頭的另一個想法加以替代。
“只是突然覺得，好像越來越喜歡你了。”
這也是純粹的真心話哦。
第75章
翌日清晨, 唐簌是在濃郁的玫瑰花香中醒過來的。
她從睡夢中睜開眼睛，便看見一縷烏黑的頭發、長而卷翹的睫毛與微微抿起的唇。
昨天晚上，他們一直鬧到了后半夜, 等想起來要看時間，已經快到凌晨三點，考慮到第二天就要進行安全性測試, 唐簌干脆讓江遇留了下來, 在補給中心里的休息室過夜。
只是本來申請了兩間休息室, 現在卻……
唐簌閉了一下眼睛, 讓尚且有些模糊的思緒變得清醒過來，思緒重新開始運轉。
再下一秒, 她就察覺到了環抱在自己腰間的手，與打在頸側的呼吸。
衣袖也被輕輕地攥在手里，隨著身邊人呼吸的頻率，傳來十分有規律的拉扯感。
讓江遇去隔壁的休息室時,他說什么都不愿意，說了幾句之后，連眼睛都變得有點紅起來,看起來可憐得不得了。
唐簌只好取消了第二間休息室的預約申請。
有點太粘人了吧。
唐簌無奈地如此想,睡相也不是多么好呢，幾乎像是要把整個人都纏在她身上一樣,嘗試推開還會不高興地看著她。
雖然說……
她閉著眼睛，回想著這段時間發生的所有事情，唇角不由得彎起一個淺淺的笑容。
這樣倒是也很惹人喜歡啦。
哪怕是養了一只真正的小動物，恐怕都沒有江遇這樣能滿足人的占有欲吧。
但她沒有養過兔子, 不知道……
兔子會不會也……
想著這些無邏輯的事情，唐簌感覺大腦越來越模糊,已經消失的睡意又卷土重來，將思緒緊緊的包裹著。
玫瑰花的淡淡香氣，也變成了一種絕佳的助眠劑。
幸好在重新進入夢鄉的前一秒，昨夜為了安全性測試做的種種準備忽然從腦海中一閃而過，出現的時機恰到好處，將這份偶然出現的怠惰完全打消。
不行，再耽誤一段時間，可就要趕不上資格考核了。
唐簌猛地睜開了眼睛。
下一秒，另一雙漆黑的眼眸直直和她撞在一起。
兩人都愣住了。
江遇已經醒了好幾分鐘，正在盯著唐簌的臉發呆，眼神與唐簌的朦朧是兩個極端，清醒異常，不知落在了她臉上的什么地方，顯得有一點點飄忽，對上目光時，也下意識轉開了。
“在看什么？”
唐簌問。
江遇連連搖頭，試圖避免和她對視，再下一秒，干脆撐著床坐了起來。
跳下床離開的動作，甚至都有一點迫不及待了。
唐簌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臉。
有什么奇怪的東西嗎？
另一邊，江遇幾步踏進洗漱間，反手將門關上了。
他抬起手按在眼睛上，從發絲間露出的耳垂漸漸變紅，手臂的線條緊緊繃著，僵硬的像是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夢想成真，就是這樣的感覺嗎？
但就算是在最大膽的設想里，都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場景。
醒來睜開眼，就看見唐簌的臉，甚至還可以抱著她，直到慢慢清醒過來為止。
這種感覺，甚至比接吻還要更加的……
江遇緊緊閉著眼睛，感到難以承受的情緒不斷翻涌而上，心跳加快到了一定的程度，呼吸變得急促起來的同時，有酸意在眼眶中浮現，幾乎將要落下淚來。
明明是如此幸福的情景。
為什么，他卻想要流淚呢？
……
安全性測試的保密程度并不高。
作為研發流程的最后一道關卡，安全性測試整體給人的感覺就比前幾環輕松很多，是歡呼前的最終預告，天然包含著勝利的喜悅。
在機械工程學院，經常會有老師組織學生們旁觀某些產品的測試流程，并進行即時的講解，算是學院的一個常規小活動。
唐簌這次的測試流程相對復雜，從補給中心管理處借用了幾種貴重的器械，記錄被公開在學院事務平臺上，因此基本上全院的人都知道今天的安排。
早上剛進工作間，唐簌就收到了十多條詢問是否能夠旁觀的訊息。
她從上到下逐一看完，挨個回復了抱歉，等到沒有新消息彈出之后，才將終端放回了桌上。
如果放在平常，唐簌還是很樂意讓朋友們來工作室參觀的。
每個人的習慣和看問題的角度都不同，即使專長的領域不一樣，有時也會給出相當有價值的參考意見。
雖然多少有一點傲氣，但總體來說，她還是一個非常謙虛并且好相處的人。
但這次是真的不能……
唐簌轉過頭，看向正在勤勤懇懇工作著的一排助手機器人。
小機器人們應該還是沒關系的吧？
安全性測試的地點并不是工作間，而是補給中心里的一間特殊實驗室。
這間實驗室被做成類似訓練場的模樣，層高足有二十米，墻壁和天花板都用極為特殊的合金建造，能抗下絕大多數的攻擊。
這里盡管容不下重型機甲，不能真正作為訓練場使用，但做實驗是完全足夠了。
實驗室中央的空曠地面上，放置著一□□立的機甲艙。
江遇坐在機甲艙入口處，左腳虛點在地面上，右腳踩在艙門的位置，頭微微低著，頸側、手臂和后背都連接著銀白色的探測導線。
他身上穿著純黑的衣服，兩種極致的顏色對比鮮明，從發絲間露出的下頜線，似乎也因此而變得更加鋒銳了。
他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實驗室里，只有儀器運轉時發出的響動。
有規律卻缺乏生氣的電子音。
唐簌在進門處做完全身的消毒措施，戴上薄薄的傳感手套，走進了實驗室里。
像往常每一次安全性測試那樣，她習慣性地張開口，想說些什么來安撫受試者，但剛抬眸看過去，就因出現在眼前的情景而感到了一陣恍惚。
江遇現在的樣子，和數月前，他們在北補給站第一次見面時，幾乎可以說是一模一樣。
冷漠，暴躁，略有一點傲慢。
棱角分明的漂亮，攻擊性十足。
眼前的景象和記憶重疊在一起，唐簌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沒有立刻往里走。
這時，江遇似乎心有所感，忽然抬頭朝她所在的方向看了過來。
他不知正在想些什么，眼神還帶著微微的空茫，沒有立刻落到實處；眉毛壓低，顏色深濃的眼珠被睫毛遮住一點，情緒模糊不清，給人一種難以接近的距離感。
然后他轉過頭，目光和唐簌相接。
在幾秒鐘內，那雙深黑的眼睛就倏然亮了起來，像被捏碎的酒心糖一樣，流出了許多非常明亮的情緒。
唐簌微微一怔，很快，也彎起眼睛，露出一個笑容來。
她朝他走了過去。
第76章
安全性測試進行的不算順利。
內嵌芯片的設計是為了替代精神力在機械融合中的作用,既是媒介也是催化劑，若要通過測試，達到投入常規使用的標準,效率至少要達到傳統途徑的百分之八十。
為此，唐簌需要分別測量使用精神力和內嵌芯片時的各項數值，整理成文件提交到機械師協會。
問題就出在這一步。
唐簌第三次從藥物存儲柜里拿出軍用抑制劑時, 不由得嘆了口氣。
她走到機甲艙旁邊,從艙門里探進去一半身體,彎著腰去看江遇的表情。
隔著一層防護面罩,他的面孔仿佛在水面之下，總讓唐簌生出一些不太真實的感覺,但她現在也不能脫下防護服。
那真的會徹底亂套。
唐簌將抑制劑遞過去，轉頭看了看墻壁上掛著的信息素濃度監測儀，因超標的紅色數值而擰緊了眉頭。
實驗室因為性質特殊，監測儀不具備報警功能, 若非如此，恐怕醫療中心的救護機器人都來了好幾趟了。
江遇低著頭，手指緊緊攥著機甲艙內的扶手,冷汗從額角滴落,嘴唇蒼白到沒有血色。
二次融合帶來的疼痛、契合反應引起的信息素紊亂、多次使用抑制劑導致的心跳過速……種種異常的情況交織在一起，讓他完全沒有辦法冷靜思考。
隱隱約約的,他又想起了唐簌曾經提過的話。
因為安全性測試會帶來相當劇烈的痛苦，對身體素質和精神力等級的要求都非常高，所以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受試者，只好暫時決定放棄參加今年的資格考核……諸如此類的情況。
……的確沒有半句虛言。
甚至實際情況, 遠比根據描述所預想出來的還要嚴重得多。
又是一針抑制劑。
唐簌一邊觀察著身旁儀器上的數值，一邊一刻不停地注意著江遇的情況。
在那只抓住欄桿的右手再一次驟然收緊時,她的手指也隨之緊緊攥了攥，幾乎沒有猶豫，立刻伸向了機器的停止按鈕。
先暫停再說。
但是江遇突然伸出手，攔住了她的動作。
他將臉藏得更深了一點，然而開口說話時，聲音竟然意外地聽不出什么異樣，只是比平常稍微冷淡了一點，更加缺乏起伏。
“如果沒有契合反應……”
低低的聲音，隔著防護面罩傳到唐簌而中時，像是從水中傳來的低語。
唐簌聽懂了他的意思，語速極快地說道：“那會很難承受我的精神力，必須延長測試的時間，失敗的概率會提高，或者，有可能得不出預想的結果。 ”
她說完這句話，猶豫半秒，再次抬起手去碰停止鍵，同時說道：“但這也有解決的辦法。”
這一次，江遇用很堅決的姿態抓住了她的手。
他稍微一動，身上的銀白色金屬管就跟著晃動起來，連接處搖搖晃晃的，看起來非常有脫落的危險。
唐簌擔心那金屬管被他扯下來，只好停住了動作，輕聲說道：“先暫停一會兒，讓我想想有沒有更好的方案。”
“沒有。”江遇篤定地說，“你提過的。”
在確定具體方案時，唐簌確實給過這樣的答復，但她那時絕沒想到情況會如此嚴重，遠遠超過她的預料。
客觀來說，江遇的狀態雖然嚴重，但尚且沒有到會造成無法逆轉的危害的程度，測試完全可以繼續進行，直到得到需要的數據為止。
醫療中心的人就在附近執勤，實驗室里也有醫療用的機器人，真要說會有什么嚴重的后果，那也不可能。
但說起主觀上的感受……
唐簌覺得，僅僅為了資格考核，不至于讓江遇受這種罪。
太痛苦了，沒有這樣的必要。
還是照最初的計劃走好了，暫時放棄今年的資格考核，把安全性測試的時間拉長，等到明年，再……
江遇又感到一陣強烈的疼痛。
他嘗試著睜開眼睛，但只覺得視野里全是霧氣，昏沉感席卷著腦海，迫使他又再次閉上眼，牙齒也咬得更緊了。
但他微微偏頭時，察覺到頸后連接著內嵌芯片的金屬導管，又像感到安心似的松了口氣。
唐簌一刻不停地觀察著屏幕上的數值。
她很有些緊張，往常總顯得十分鎮定的神色，這時也變得格外緊繃。
江遇捏了捏她的手指，抬起頭來，露出一個非常淡的笑容。
“就這樣繼續。”他停頓了一下，又有些艱難地推了推她，低聲說道，“不要……不要看著我……”
雖然腦海已經是昏沉一片，但他隱隱覺得，自己現在的模樣可能不是太好看。
不想被看到。
唐簌的目光仍落在停止鍵上，想等到江遇松開手，就干脆把測試停下來。
資格考核的事情，反正都可以明年再說。
但江遇始終執著地抓著她的手腕，只要察覺到她想操控機器，就更加用力地拽一下，身上的銀白色金屬管跟著晃動，讓唐簌不得不停下動作。
如此反復幾次，唐簌只好放棄了停止測試的打算。
她沒有料到江遇會如此執著。
準備安全性測試的整個過程中，他雖然始終表現得非常配合，但要說有多少熱情，似乎也看不出來。
在聽她講解某些比較復雜的原理和流程時，還因為無聊而睡過去好幾次。
為什么現在會對此產生如此的執著？
明明在她說到“資格考核沒有那么重要，明年再來也完全一樣”時，江遇也是很自然的就點了頭，根本沒有表現出任何要反駁的意思。
為什么現在突然把這件事看得這么重？
唐簌百思不得其解，而現在的狀況，的確也不容她花更多時間去深想。
又在機甲艙里陪他待了一會兒，見面板上的數值節節攀升，唐簌沒有再思考，起身去實驗室一角的儲藥柜里去拿藥。
當然，在這個過程中，她也幾次三番地向江遇表達了絕不會停止測試。
傳感手套的冰涼觸感在脖頸上停留片刻，很快就匆匆消失，江遇感受著這樣的變化，抬起眼眸看向唐簌離開的方向。
被手套包裹著的纖長手指從他的眼中一閃而過。
江遇執意要繼續進行安全性測試的原因，非常純粹，和之前的許多次情況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純粹是因為……占有欲。
某幾個瞬間，他也覺得自己或許是發了瘋。
安全性測試如果能順利完成，那么唐簌通過今年的資格考核就是基本確定的事情，所有人的眼睛都看著，不會有意外。
她將是全星際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正式機械師，一定會名垂青史。
而內嵌芯片……作為唐簌傾注了無數心血、具有突破性進展的研究成果，也一定會成為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成就之一。
哪怕百千年后，只要機械師這個職業還存在，它就仍然會是不被遺忘的歷史。
唐簌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項成就。
能與它產生聯系，成為它誕生過程中不可缺少的一環，就像是和唐簌的人生——不，靈魂也有了無法磨滅的聯系一樣。
這樣一個機會擺在面前，實在是……
江遇慢慢閉上眼睛。
疼痛與昏沉仍在腦海中來回拉扯，他甚至感到有些難以思考，但在此之外，某種隱秘的滿足感，也一點點在心中浮現了出來。
他一點點彎起了唇，長而柔軟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一般輕輕扇動著。 .
漫長的六個小時終于過去。
空氣循環系統被打開，信息素監測儀的數值很快開始回落；助手機器人們反復核算數據，每一個的屏幕上都亮著小煙花。
唐簌匆匆將防護服拉開，來不及將它完全脫下，就連忙鉆進機甲艙去查看江遇的情況。
艙門處的一個金屬小凸起勾住了頭發，她用力一扯，幾根發絲便斷裂開來，輕飄飄的墜落在地面上。
淺褐色的發絲被汗水浸濕，顏色愈深，像陽光燒灼過后的灰燼。
和過去的許多情景一樣，空氣中仍然彌漫著濃烈的玫瑰花香。
但這一次，它既不辛辣，也不甜膩，反而透著一點微苦，也沒有往常那樣厚重。
唐簌的眸光暗下來。
她靠在江遇身邊，釋放出了一點點信息素，讓帶著甜意的水汽一點點撫平他的疲憊。
“已經結束了，結果完全符合預期，我今晚就把數據整理出來上交給協會。”
唐簌一邊說著測試結果，一邊單手拔起一支短效麻醉劑的蓋子，將針尖扎進了江遇的脖頸。
她的動作又快又準，針尖刺破皮膚時，江遇連一絲細微的疼痛感都沒有。
疲憊仍在血管中蔓延。
但江遇的精神狀態，卻比剛開始測試的時候好太多了，與信息素中包含的東西不同，看起來甚至有一點興奮。
他抬起手來摸向后頸，在觸碰到內嵌芯片的邊緣時，動作停了下來。
唐簌一直分神注意著他，見狀解釋道：“這只是測試用的臨時措施，等到實際投入使用的時候，會直接裝在顱骨內部，外觀上看不出來。”
她將注射完的麻醉劑包裝袋放到一旁，在略有些狹窄的機甲艙中站起身來，抬手撥開江遇的后頸的頭發，將內嵌芯片取了出來。
“現在感覺怎么樣？”
唐簌把芯片放進手邊的盒子里，溫聲問道。
江遇摸著后頸，神色有些不可置信。
他喃喃地，如自言自語般說道：“好了很多。”
這句話不只是說測試的結果，也包括了困擾他這么久的，因融合程度過高而導致對金屬元件的感知太過敏感的狀況。
在內嵌芯片運作的過程中，這樣的感受幾乎完全消失了，身體各處的機械構成，都變得契合。
雖然早知道芯片的作用，但實際體驗時，還是令江遇感覺十分神奇。
聽完他的描述，唐簌皺緊的眉毛終于放松下來。
她輕輕嘆了口氣，露出測試開始后的第一個微笑，眉眼間的神色，顯而易見的柔和下來。
“那就太好了。”
唐簌輕聲地說道。
她拿起那個裝有芯片的盒子，垂下眼睛看了一會兒。
在多次的預先演算中，已經得出了許多非常可靠的模擬數據，即使不做實際的安全性測試，唐簌也對芯片的效果有超過百分之九十五的把握。
但真看到預想成真，她才發現，自己其實還是會因此感到激動。
每個人對待理想，大概都是這樣小心翼翼、珍而重之。
在唐簌看向手中的芯片時，江遇的興奮也漸漸冷卻下來，他抬起眼來，直直的看著她。
唐簌的神情如許多過去的時刻一樣專注，褐色的眼珠仿佛蒙著水汽，目光溫潤又柔和，微微的低垂著。
過肩的卷發扎在腦后，幾縷頭發被勾出來，有些凌亂的垂在臉側，反而讓她看起來更加溫柔了。
江遇看著她的側臉，出神得幾乎將腦海中的念頭全忘了。
他能看出來，唐簌因為芯片的成功也十分高興，唇角彎著淺淺的笑容，虎牙露出來，將下唇壓出一個小小的凹陷。
在做與機械相關的事情的時候，她的神色當中，仿佛總有一層引人注目的光彩。
江遇怔怔地看了她許久，直到短效麻醉劑開始發揮作用，眼前的景象變得越來越模糊，才慢慢閉上了眼睛。
思緒像是被扔進水中的薄紋紙，眨眼間就被浸濕了。
失去意識之前，他最后感覺到的，是一個落在額上的輕吻。
第77章
資格考核當日。
因聯賽意外中止而安靜了多日的機械師協會終于熱鬧起來, 各學校的負責老師和獨立報名的實習機械師們填滿了大廳，引導機器人在人群中艱難穿行，時不時因距離過近發出滴滴的報警聲。
唐簌在報名截止前三分鐘才卡點交完材料, 比學院的整體進度落下太多，最后也選了獨立報名。
同校的朋友都在考場外等候，只有她和學院老師一起到協會參加考試資格審核。
這里的氣氛十分輕松。
作為通過性考試,資格考核的參考人之間沒有競爭關系,人人臉上都帶著笑,其樂融融地交談著。
唐簌從門口走到審核區域的過程里, 和至少四十個人打了招呼。
這些天來，因為資格考核即將開始, “天才機械師”這個話題在星網上又掀起了相當熱烈的討論，唐簌作為事件的主角，又開始屢屢被人提起，在機械師群體中的知名度上了一個層次。
最近就連外出采購涂料時, 都會在路上遇見好幾個認識她的陌生人。
不過，現在的情況稍微有點奇怪呢。
總覺得，每一個與她打招呼的人,臉上似乎都有著莫名的笑意和探究。
又一次與某位面帶奇異笑容的熟人互相問好之后,唐簌終于想要暫時停下來，詢問他們是否發生了什么事。
但是腳步尚未放慢, 引導機器人就突然播放起催促的提示音，她只好繼續往前，走到了資格審查的地方。
審查的內容主要是生物信息確認。
機械師資格考核與常規考試不同，難度過高, 作弊的可能幾乎為零，又沒有實操的項目, 因此采取的是類似于學術匯報的形式，唯一的臨賽流程是確認是否為本人到場。
資格考核由協會的正副會長、六位著名的機械師擔任考官，會在軍部的內網進行全程直播，除此以外，還設有線下旁聽席位，入場邀請函的價位由五千星幣到八萬星幣不等。
雖然票價昂貴，入場資格限制頗多，但前排的席位仍然一票難求。
“怎么會有這么多人愛聽學術報告啊！”
禮堂三層的候場室里，菲麗絲有些崩潰地看著滿滿當當的觀眾席，說話的聲音都開始發抖了：“我真的要在他們面前介紹我做出來的那些垃圾嗎？！”
“沒事……”
旁邊的靠椅上，另一個實習機械師安詳地躺著，眼神空洞，氣若游絲：“別睜開眼睛，把他們當成營養液或者涂料罐就好……仿生管家也行，它們不會罵我……”
菲麗絲緊張得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她提交給協會的作品是一套運輸機器人的巡航系統，全新的設計，大膽的構思，能讓運輸效率提升至少1.7%。
與此同時，這套系統也將運輸機器人撞墻的概率歷史性地拉高至27.4% 。
跨越時代的創造。
可惜跨越的方向不太對。
一想到待會兒要在全體觀眾的面前講解這項作品，菲麗絲就覺得人生一片灰暗。
她抬起頭四下張望，看見唐簌正站在候場室一側的落地窗前，眼睛陡然一亮，小步跑過去，與她一同近距離地俯視著觀眾席。
“好多人啊！”
菲麗絲被下方成排的人影嚇了一跳，苦著臉抓住了唐簌的衣袖，試圖從她身上汲取力量：“別出錯別出錯別出錯，大佬保佑我……”
唐簌其實也略有一丁點緊張，但看到同伴這副模樣，還是暫時放下了自己的情緒，抬手摸摸她的頭：“深呼吸，別緊張，給你好運。”
菲麗絲：“嗚嗚嗚嗚嗚。”
她鼓起勇氣，從唐簌身后探出半個頭，一邊小心翼翼地看著禮堂中央，一邊撫摸著心臟的位置，試圖給自己打氣。
好在評委和觀眾都很善良。
對于絕大多數參考學生來說，資格考核只是一場需要做出實物、公開匯報的期終大作業而已，參加的時候就沒抱著通過的希望，觀眾們也都知道這一點，不會關注他們講了些什么。
只要能克服自己的羞恥心……
也沒什么很痛苦的。
兩人并肩在落地窗前站了一會兒，等到第十一個人上臺的時候，菲麗絲終于被緊張和焦慮壓倒，離開了最佳觀景區。
唐簌一個人繼續旁聽。
和歷年的資格考核一樣，出彩的作品十分稀少，大多數時候，禮堂里都相當安靜，只有考生和評委問答的聲音。
上午的進程即將結束時，資格考核的第一個高潮才終于出現。
“他說的是……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菲麗絲剛做完心理準備，來到落地窗前朝下看，就被傳入耳中的幾句話震驚到目光呆滯：“這東西也太敏感了吧？是我聽錯了嗎……”
唐簌也注視著下方：“真沒想到會是自毀裝置。”
演講臺上，葉韶青似乎察覺到了上方的視線，在等待評委提問時，抬眸看了一眼。
候場室的落地窗是單向玻璃，他無法看見站在窗后的人，但在移開視線之前，卻十分不明顯地笑了一下。
他身后是巨大的全息投影，此時此刻，正在展示著一副自毀裝置的示意圖。
有點囂張呢。
拋開這項研究的敏感度不談，單論其本身的設計，還是很能引起唐簌的興趣。
她調整了一下姿勢，靠在落地窗前的室內圍欄上，專注地傾聽了一會兒。
葉韶青的作品是自毀裝置的改良版本。
極大改進了爆炸強度，縮小裝置體積，也對其他難以察覺的缺陷進行了修正。
確實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就是非常優秀的作品。
唐簌垂眼靜靜的看著。
只不過，細致到這種程度的改進……
就算在自毀裝置出現時就拿到了圖紙，從那時開始研究，應該也很難做到這一步吧？
唐簌邊看邊思索著，沒注意到菲麗絲的視線不知何時突然定在了她身上，神色中有著顯而易見的好奇。
“簌簌。”
過了好一會兒，菲麗絲才悄悄地靠了過來，用指尖戳了戳唐簌的胳膊。
唐簌這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看向她：“怎么了？”
菲麗絲左右看看，努力壓低聲音說道：“說起來，昨天我偶然在論壇上看到，你和葉韶青的緋聞誒。”
唐簌：“？”
第78章
唐簌俯視著禮堂。
演講臺上,葉韶青仍在面露微笑地陳述，在他身后的巨大全息屏幕上，顯現著自毀裝置的立體影像。
唐簌看了看那些復雜的數據圖表, 又看了看演講臺。
有那么一個瞬間，她衷心希望屏幕里的自毀裝置突然化為現實，讓整個禮堂原地上天。
盡管聯賽終止的內幕并未公開,但在場的評委和觀眾里,仍然有許多人知曉內幕。
自毀裝置的信息泄漏源頭還未查出,葉韶青將它作為考核作品,和引火上身沒區別。
不過……
唐簌最后看了一遍屏幕上的結構圖。
這些改進也確實很精妙，通過資格考核不成問題,以軍部對正式機械師的寬容程度，只要不被查出什么實際關聯。大概也不會有什么事。
雖然說，對正在追查此事的安理部來說，這種行為稍微有一點挑釁, 后續很可能會有許多麻煩事。
但這些唐簌都不關心。
她低下頭，看著已然的熄滅終端屏幕，眼前仿佛還閃爍著半分鐘前看見的影像。
那是一段葉韶青的采訪視頻。
從昨天開始, 就在機械師論壇和菲爾加諾學生信息圈里廣泛傳播的視頻。
因為只有一小段,唐簌看不出采訪的主題是什么，但從交談的語氣和背景音來看,大概是非正式的私下采訪，或者干脆是朋友間的玩笑。
但雖然沒有官方采訪的熱度，它的影響力也幾乎……不，已經完全超過了官方訪談。
“遺憾？”
視頻中,葉韶青蹙眉思考了一會兒，微笑著說：“有哦,但和比賽無關，是一些私事……你們想聽嗎？”
回憶進行到這里，唐簌猛地閉上眼睛，將接下來的一長段看似飽含感情、實際上惡劣非常的“深情告白”從腦海中強行拋了出去。
再多回想一遍，她覺得自己會克制不住沖動，當場黑掉機械師論壇，強行刪掉所有與這東西有關的帖子。
……但這樣做一定會被星網安全部門約談，然后讓事件發酵到全星際吧。
還是刪除自己的記憶來的更快。
唐簌閉著眼睛，讓大腦變成一片空白，但正在這時，禮堂里傳來一陣一陣的驚嘆聲，讓她又痛苦地想起，那段視頻里也有著類似的驚嘆聲。
在這些聲音之后，是將整段采訪推進到最高峰的對話。
“不，我想應該沒有可能吧。”葉韶青笑著，琉璃般的眼睛里露出點哀愁來，“畢竟她……不喜歡Omega 。”
——唐簌猛地按住了眉心。
如果有可能，她非常希望自己從沒有看過這段視頻，或者就像金魚那樣，游一個來回就將不妙的事情完全忘記。
但是菲麗絲又湊了過來。
她似乎終于從談論八卦中找到了久違的輕松感，暫且忘記了緊張，將注意力完全投入到了這件事中，專心致志地想要問出內情。
“所以……”
菲麗絲悄悄靠過來，眼睛亮晶晶的，洋溢著非常明顯的好奇與興奮，用手指比劃著：“他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嗎？是完全真實的情況吧？”
唐簌避免與菲麗絲直視，盡量保持平靜地說道：“片面的真相、斷章取義的結果……總而言之……”
她嘗試用確切的否定來打消同伴的熱情：“真實情況和你的每一種幻想都毫無關系，我保證它完全是情感分區外的故事。”
菲麗絲在唐簌的盯視中被迫點了點頭，做了個給嘴巴拉上拉鏈的動作。
但沒過兩秒，她又小聲嘟噥道：“那我們最好給情感分區的版主發一封郵件……”
唐簌：“什么？”
菲麗絲用她人生中最鬼鬼祟祟的姿態四處張望了一下，從手腕上把終端取了下來，翻到機械師匿名論壇的情感分區，從上至下掃視了一遍之后，開始為不知情的友人進行內容總結。
“情感分區里幾乎都是這樣的帖子。”
她一邊瞄著唐簌的表情一邊說：“你看，這兒有一個你的小學同學，他說他從前就對你的專業選擇感到很困惑，現在敢肯定這是為了追求……”
唐簌按住眉心：“小學同學？”
菲麗絲：“是的，小學同學在這種時候也算半個權威人物呢。”
她發覺唐簌貌似對她本人和葉韶青的受關注程度毫無了解。
機械師論壇近期的大部分帖子，可都和兩位旗鼓相當的“天才機械師”有關，資格考核正式開始之后，所有人的熱情更是達到了頂峰，人人都具備成為星際知名狗仔的潛質。
就連菲麗絲自己，在考核帶來的精神重壓下，也開始沉迷于各類八卦消息。
唐簌只要打開過論壇就會知道這些事吧？
這些天都在忙什么呢？
菲麗絲這樣想著，又低下頭開始讀帖子的標題：“還有，這是聯賽的見習裁判，可能是某個學校派去的志愿者——''我親眼見過他們在聯賽期間私下會面''。”
“我確實和葉韶青見過面，但絕不是……”
唐簌說了兩句，發覺這事兒已經沒法解釋，遂輕輕地擺了擺手，宣告放棄。
沒關系。
重要的是堅定的內心！
但菲麗絲很快又給出一個“好消息。”
“誒，這些推測好像都被否定了。”她將論壇首頁從上看到下，語氣越來越弱，“目前的說法，似乎是……”
雖然猜到后面不可能是什么好話，但唐簌還是保持著安靜傾聽的狀態。
菲麗絲看著屏幕說：“他們認為你是Omega 。”
唐簌再一次抬起手按住了額頭，濃濃的荒謬感在腦海中翻涌著，將其他念頭全部打碎。
她用非常猶疑的語氣問：“什么？”
菲麗絲又低頭看了一眼屏幕，那上面全是交雜著小表情和夸張符號的文字。
“論壇里——目前只有情感分區，有傳言說你其實是Omega 。”菲麗絲也覺得這傳言的發展方向十分荒唐，先停下來將貼子里的回復看完，才抬起頭來說道， “因為你拒絕了葉韶青，再加上他的說法……所以現在，有一些人是這樣想的。”
唐簌深吸一口氣。
自從遇見葉韶青以來，她就感覺每件事的發展都在預料之外，既令人驚訝，又讓人忍不住想笑。
被謠傳說是Omega什么的……倒也不是個讓人憤怒的謠言，荒謬的感覺完全壓倒了一切。
但唐簌還是覺得，在其他許多同行都陷入“研究造假”、“成果不合規”……等等惡性謠言中時，自己被掛在論壇的情感板塊質疑性別，實在是讓人……
她不愿再繼續細品自己此刻的心情，微微嘆了口氣，決定等考核結束后，親自上論壇看看謠言到底發展到了哪個階段。
這時，下方的演講臺突然傳來一陣鼓掌聲。
唐簌偏頭，看見葉韶青正好結束了演說，在臺上優雅地朝觀眾席微微鞠躬，走下了演講臺。
在他的演說結束時，每位評委的臉上都露出了贊賞的神色，不出意外的話，通過名單上應該已經有葉韶青的名字了。盡管已經勝券在握，葉韶青的神情仍然十分平和淡然，仿佛對這份榮耀并不在意，但并不顯得高傲，反而有些謙虛似的，很討人喜歡。
唐簌皺著眉移開了視線。
……“天敵”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資格考核一直持續到了晚上九點。
菲麗絲在下午完成了演講，短暫的羞恥之后，她很快滿血復活，歡快地在候場室里等待考核結束。
雖然都是旁聽，但受刑前后的感覺截然不同，連充滿人造香精的空氣都似乎變得更加清新了。
她原本打定主意要好好聽講，但自從中途走神玩了會兒終端之后，學習的決心就一去不返，最終落進了匿名論壇里。
早上的那些傳言，已經變得更加荒誕扭曲了。
有人不知從何處得知，唐簌這次參加資格考核的安排非常倉促，連一部分材料都是在報名結束后臨時才補交，于是認為這是她和葉韶青有情感關系的鐵證。
“肯定是想同時成為正式機械師！這就是機械師的浪漫”——發帖人如此說道。
菲麗絲：“……”
雖然她也對這件事感到很疑惑，不明白唐簌為什么突然更換作品，并改變想法決定參加今年的資格考核，但原因肯定不是論壇里這個。
這也太離譜了。
是怎么把這兩個完全不相干的人聯系在一塊兒的？
菲麗絲大受震撼，用手掌遮住屏幕，緩解了一下作為旁觀者感到的莫名尷尬，做足了心理準備后，繼續看了下去。
與cp論調同樣火熱的，還有早上正在討論中的“ Omega論”。
贊同這條的人明顯更多，發出的帖子占據了情感分區版面的一半，但他們的觀點似乎并不統一，各有各的出發點和論據。
第一種觀點是：怎么會有Alpha對葉韶青不動心啊！必定是O裝A ！
——明顯來自于葉韶青狂熱粉絲的發言。
第二種觀點：唐簌的性格就很溫柔啊，而且仔細想想，她從來沒有否認過自己是Omega……真是讓人細思恐極！
——菲麗絲不想對此做出評價。
第三種觀點：真的沒人注意到嗎？她身上經常會有其他Alpha的信息素誒，每次靠近都仿佛有玫瑰花在怒扇耳光讓我滾誒。
關于這個，菲麗絲就覺得更加……
等等。
菲麗絲一下子挺直了背，腦海中快速閃過某個曾經注意到卻被忽視的細節，因為信息量太大，臉上呈現出宕機般的空白。
好像，是聽說過這么一回事……
隔壁學院的Omega學弟來補給站送貨時，在離開之前，曾經說過“恭喜恭喜”之類的話，臉上的笑容也很奇怪。
那時，他是這么說的——
“恭喜什么？”菲麗絲一邊核查物資表一邊不在意地問，“難道是報銷額度提高了？”
學弟勾勾小拇指，壓低聲音：“唐學姐最近有情況嗎？”
菲麗絲：“？沒有啊，她一直很工作狂啊。”
學弟明顯不相信，雖然表面上點了點頭，臨走前，露出一個曖昧的笑容：“戀愛期的玫瑰花真是超級排外，就算是身為Omega的我都被討厭了呢，幸好學姐你是Beta 。”
仔細想想……
菲麗絲對自己說，放下工作狂濾鏡，菲麗絲，為什么你當時會那么自然就覺得那是唐簌的信息素呢？難道這也是Beta的遲鈍嗎？
唐簌的信息素從來都不是花香啊！
第79章
資格考核如預想一般順利。
唐簌講完最后一句話,目光還沒有從全息屏幕上移開，身后的觀眾席就爆發出了熱烈的鼓掌聲，她轉身抬眼,看見協會會長正一邊鼓掌一邊朝她微笑。
無數視線投射過來，像鉆石閃爍著的光圈，機械師協會的會旗因此而愈顯熠熠生輝。
唐簌微微彎腰朝觀眾席鞠躬,走下了演講臺。
禮堂外聚集著許多記者,一見到她,就熱情地簇擁過來,拋出一句句贊美和一個個問題。
唐簌拒絕了大部分提問，只回答了幾個和專業知識相關的, 給出的答案也都很簡略。
大都是“請期待后續公布的數據”之類的套話。
在唐簌將要離開會場時，一個娛樂報刊的記者終于艱難地突破重圍，把話筒遞到了她面前。
作為在場的唯一一位娛樂記者，他對業績的渴望顯然高出其他同行一截, 當然，這完全是因為他和同行們的素材需求方向絲毫不重合。
唐簌幾乎已經伸手擋開了話筒，在看到娛樂報刊的徽標時才停下動作,希望多少澄清一下肆意流傳的謠言。
見她停步, 娛記更加熱情了。
“有傳言說你因項目進度停滯而早已選擇放棄本年度的資格考核，這次重新參與是為了和葉韶青同年成為正式機械師,這是真的嗎？”
他的眼神期待且熱切，如同急著咬住骨頭的狗。
唐簌想，好長的句子。
這個問題中包含的熟悉謠言讓她覺得有點無趣，翹在耳側的一縷頭發應景的垂下來, 像被曬化的糖塊。
“為什么會這樣想？我們并沒有交集。”
唐簌重新找回了正經的態度：“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選擇參加今年的資格考核,僅是因為找到了合適的受試者，其他都是前年就已經定好的計劃，與其他任何人都無關。”
娛記不放棄地追問：“能透露受試者的身份嗎？”
第一個問題得到的回答不如人意，他在失望之余，見唐簌的態度竟然還算相當不錯，于是抱著點病急亂投醫的決心，想把每個字眼都抓住問到底。
不過他沒抱太大的期望，做這行被拒絕是常事。
但記者詫異的發覺，在他問出這個問題后，唐簌很明顯的停頓了一下。
“啊，關于這個……”
唐簌微微俯身靠近話筒：“是我的戀人。”.
禮堂外場十分安靜。
除了結束考核的考生之外，其他的所有人——包括評委都不能隨意進出會場，唐簌被過分熱情的記者們一路追隨到離場關卡，才終于清凈下來。
她仰頭望向天穹，夜色已深，明亮的燈光照在眼中。
大約十秒。
未等唐簌收回目光，落在臉上的燈光忽然被遮住了，緊接著，一個散發著花香的身影撲入懷中。
她輕輕地“咦”了一聲，伸手攬住了他。
淺淡的玫瑰花香驟然變得濃郁了一點。
明明只分開了不到兩天，江遇卻像是幾個月沒見到她似的，抱了好一會兒，才戀戀不舍地松開手，貼著她耳邊輕聲說了一句“恭喜”。
唐簌笑起來：“你看直播了嗎？”
江遇點點頭，忍不住去拉她的手，聲音有點悶：“我更想在現場看。”
唐簌捏了捏他的臉頰以示安慰。
這次的資格考核沿襲以往的制度，從幾個主要合作院校中挑選學生參與安防工作，菲爾加諾正巧中簽，作戰指揮學院為此直接取消了季終考核。
江遇知道這個消息后不高興了很久，對抗訓練的時候格外兇，導致岑默最近見到他都繞路走。
唐簌想起安防的事情，掃視了一眼周圍，問道：“有收獲嗎？”
江遇低著頭，正專心地一點點將手指插入她的指縫，隔了幾秒才答：“抓到兩個……”
他抬起眼來，目光凝在唐簌臉上，聲音慢慢變弱，像是突然開始神游天外，吐字頗為猶豫：“從園圃那邊偷渡的……記者。”
唐簌：“誒？”
她微微頓了頓，忽然抓緊了正在掌心畫圈的手指。
說到記者……
剛才好像在他們面前，有點突然地說了什么話來著。
江遇注意到她的走神，被抓住的手指曲了一下，試圖引回唐簌的注意力。
他注視著她的眼睛問；“你想到什么了？”
唐簌沒有立刻回答，從來清澈的眼睛閃了閃，默默地偏移開來。
江遇的目光猛地銳利起來。
從這點不自然的表現中，他敏銳地察覺到某些類似心虛和羞赧的情緒。
很不尋常。
江遇緊盯著她，眼神仍然專注，唇卻微微抿了起來，腦海中很快閃過了數個不同的猜測，又有了點胡思亂想的苗頭。
唐簌感覺手腕內側被指尖輕輕蹭了一下，像被小貓的舌頭舔過似的。
她沉默了接近半分鐘。
面對那些記者時，一直都很平靜，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現在卻忽然有一點難為情。
唐簌記得自己從前不是這么容易害羞的人。
難道是……相處太久被影響了嗎？
“不是什么……復雜的事情。”
唐簌本來想說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話到嘴邊，又覺得這件事其實還是挺重要的，于是臨時換了形容，說道：“也許我不該自作主張，但我想總是要公開的，而且這時機也很合適。”
江遇抓住了關鍵詞，但來不及思考，就下意識重復道：“公開？”
“是呀。”唐簌點了點頭，“剛才采訪的時候，我對記者說明了我們的關系。”
江遇仍像有些茫然似的：“我們的關系？”
唐簌歪了歪頭，忍不住笑了起來，僅有的那點微妙緊張感也消失了。
“是的。”她放輕聲音，“我對他們說，你是我的戀人。”
話音剛落，她就感到江遇的手猛地繃緊了一點。
唐簌又輕輕地笑了一聲。
“我可能有點沖動了，你覺得怎么樣呢？”她故意露出了點緊張的表情，說道，“考核結束前禁止向外界透露任何消息，那些記者應當也是，如果你覺得不妥……”
這話尚未說完，江遇就緊緊抱住了她，稍后又抬起頭來，凝視著她的眼睛。
“就這樣。”
他低聲說。
那雙深黑色、寶石般的眼睛垂下來，明明逆著光，卻像被什么東西照耀著一樣，潤澤光亮，仿佛盈著水色。
長而彎的睫毛，看起來比水還要軟。
江遇嘗試著平復心情，也反復告訴自己冷靜，但過了整整一分鐘，仍然感覺心臟像是被熱火燒過，砰砰砰地跳個不停。
玫瑰花的氣味越來越濃。
唐簌最后摸了摸他的臉頰，松開手，退后半步拉開了一點距離。
“我該去考務處核驗信息了，你也要回去執行任務了吧？”她想了想近期的安排，說道，“后天見。”
江遇的聲音明顯低下去：“……后天”
唐簌說：“是呀，本來我也想明天回去的，可是……”
她抬起手臂，晃了晃腕上的終端：“我姐姐突然叫我回去一趟。”
“應該是有什么急事吧。”
第80章
唐簌沒能按時返回菲爾加諾。
她本以為唐凌在資格考核之后突然發來消息, 是想談談與考核相關的事情，或者芯片后續的授權與推廣。
無論談論什么，都用不了多少時間。
但等到見了面, 唐凌卻說了一件與考核完全不相干的事。
而且是一件麻煩事。
“加西亞想讓你和他見一面，爸媽還沒給回復。”
唐凌繞過桌子，將一張紙推過來：“如果你非常抗拒,我們等會兒就去拒絕,但是,只要沒有抗拒到無法接受……”
唐簌將那張紙拿起來,補上后半句話：“……最好還是答應，是嗎？”
全息紙張上, “莫蘭·加西亞”這個名字被打上重點符號，正在幽幽發光，她掃了一眼，就將紙放下,仰起頭來。
唐凌則很快用手掌擋住她的視線：“看我也沒用，我已經盡力周旋了。”
“他為什么想見我？”唐簌問著，困惑已經從聲音里溢了出來。
“我不知道。”
唐凌聳聳肩。
給出這個干脆的回答后,她又按著下巴想了想,說道：“上次的事情對加西亞的影響很大，他們本來覺得聯姻可有可無,現在卻把它當成必要的手段了，態度非常積極……”
唐簌打斷她：“我以為我們和加西亞之間的合作已經完全破裂了，我差點死在喬爾·加西亞手里。”
她罕見地有點情緒外露，語調也跟著上揚。
但唐凌只是微微嘆了口氣。
“我知道你會覺得很不舒服, 但這個階層就是這樣，我們不在意仇恨, 只談論利益，甚至日后還會有合作……這沒有辦法。”
她又說道：“但我保證，那個主謀會付出他該付出的代價，我們會向加西亞施壓，讓這件事在最快的時間內有結果。”
唐簌已經冷靜下來，伸手按了按眉心。
“抱歉，我只是想到那時……”她頓了頓，截斷話頭，低聲說道，“我太激動了。”
唐凌搖搖頭：“這是人類的正常情緒，你不必為此道歉——說回正題，加西亞現在的訴求仍然是聯姻。”
“聯姻？”唐簌指了指自己，“和我？可是我已經……”
唐凌拿起咖啡杯攪了攪，糾正道：“和我。”
唐簌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已經糾纏我整整兩周了。”唐凌語調平平，邊晃咖啡杯邊數道，“除了正式的約見之外，還有各種人為偶遇，晚會、禮服、香檳……這兩周我一直被困在爛俗愛情片里，每天重復經歷喜劇橋段，而你，我親愛的妹妹——”
她伸出一根手指，直直地對著唐簌的額頭，瞇起眼睛說道：“最近過得非常快活吧？事業愛情雙豐收？”
唐簌露出一個無辜的笑容，非常可愛地歪了歪頭。
唐凌戳了戳她的額頭，放下了咖啡杯，神情變得嚴肅了一點：“不過這已經是過去式了。”
唐簌問：“他們改變目標了？”
“是的。”唐凌輕輕敲著桌面，邊思索邊說，“從三天前——確切地說是前天開始，加西亞那邊一反常態，放棄了對我的所有騷擾，然后在昨天提出了對你的會面請求。”
“我什么也沒做。”唐簌想了想，說，“上次離開法瑟之后我就一直留在菲爾加諾，準備……嗯，準備資格考核的事情，這次過來也沒有離開過協會。”
“我知道。”
唐凌撐著下巴，微微點頭：“我知道你什么也沒做，或者應該說什么也沒管，顧不上——對吧？”
她拍了拍唐簌的肩膀：“謠言漫天飛，連我的同事都跑來找我確認真假……你什么也沒做，我知道。”
唐簌：“……”
是錯覺嗎？好強的攻擊性……
昨天遇到的所有記者，全部加起來，都比不上現在的唐凌棘手。
這個念頭剛浮現出來，唐簌的眼前忽然一閃，某個正在發光的東西被擺在了近在咫尺的地方。
她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唐凌的個人終端，屏幕正定格在聊天界面。
如往常一樣清冷，但莫名有些幽深的聲音，在耳畔緩緩響起。
“從聯賽結束到現在，你和我聯系過幾次？”
唐凌的聲音幽沉，那雙和唐簌如出一轍的褐色眼睛仿佛凝固，像冰川深處封凍的巖石。
唐簌弱弱的移開了視線。
全息屏幕仍在面前閃爍著，藍白交雜的光線映照在臉上，讓她的神情也如同飄忽不定的電子幽影，顯出了十二萬分的心虛。
她沒敢伸手翻動屏幕，只憑借著微弱的記憶猜測著：“三……三次？”
唐凌冷冷的哼了一聲。
短暫的審視之后，她終于把那塊壓迫感極強的全息屏幕移開了，簡短地說道：“四次。”
唐簌松了口氣。
也許……照目前的狀態來看，唐凌似乎也不是很生氣，只是提到這件事，淺淺的鬧個脾氣而已。
沒關系，這很好解決，她有充足的哄貓經驗，完全可以應對這種狀況。
“這四次當中，除了第二次你主動找我詢問考核的安防布置之外，其他全部都是我找你。”
唐凌的聲音已經不像剛才那么幽深。反而淡下來，像輕輕掃過臉頰的葉片，給人細微如同幻覺的觸感。
信息素……？
說起來，唐凌的信息素正好是某種樹木的氣味，有點像茶香，但比那還要淡，如果不特意分辨就察覺不到。
難道說這也是家族遺傳嗎？
唐簌想，血緣較近的親人當中，只要是Alpha，似乎信息素的氣味都格外淺淡，一個比一個低調。
就算偶爾有花果的類型，也絕不會像……
在漫無邊際的思考當中，某些濃烈而熟悉的氣息，逐漸浮現出來。
“此外，你每次給出的回復都簡短的像自動回應，''好、知道了、嗯''——你比總統還忙嗎？”
唐凌滑動著聊天記錄，對罪行進行逐一聲討，聲音依然淡，但壓迫感十足。
然后她說完話，抬起頭來，看見唐簌正在走神。
非常明顯的走神，眼神像是蒙著一層霧氣的鏡子，不，甚至比那還要更加飄忽。
完全無法忽視。
唐凌拿起桌上的咖啡杯，慢悠悠的喝了一口，注意到唐簌仍在發呆，于是用力將杯子放了下來，讓杯底在桌面上刻出清脆的一響。
“在想什么？”
唐凌的語速變得緩慢，像是壓在耳膜上的烏云。
唐簌猛然一驚，迅速將思緒拉回。
面對著那雙幾乎凍結的褐色眼珠，她終于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什么，睫毛閃動了一下，十分尷尬的咬了咬嘴唇。
這個時候是不是最好直接道歉？
雖然說……但總之……
還是不能輕易放棄自救。
唐簌沉默了片刻，在剛才的諸多念頭里翻翻找找，終于抓住了一個能完美解決目前境況的思緒碎片。
“我想到一些小時候的事。”
她緩緩說著，語氣猶豫。
唐凌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小時候不敢一個人待在家里，但是，只要感受到姐姐的信息素就會很安心。”
這完全是真實的想法，但是唐簌說著說著，慢慢感覺到難為情，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
柔軟的圓眼睛，像冒著氣泡的糖漿。
唐凌詫異地挑了挑眉。
半秒后，她垂下眼睛，伸手去拿只剩下一半的咖啡：“你的思維一直這么發散嗎？”
“偶爾。”唐簌說，“大部分時候，只有一些無關緊要的念頭，很容易就能忽視。”
唐凌輕咳了一聲，打斷了后續的話。
“停止閑聊吧。”她拿起那張被忽視了很久的全息紙張，盯著上面的文字說道，“你可以再看看他的資料，做好心理準備，無論如何，還是答應會面好讓這件事結束。”
唐簌皺起眉：“這沒有任何意義，我已經拒絕過他們一次了。”
“最好答應，這段時間和加西亞鬧僵會比較麻煩，等到明年隨便你怎么做。”唐凌說，“而且，雖然關于你感情狀況的新聞已經滿天飛了，但他們還是很渴望再次被你當面拒絕。”
“你只需要拒絕就夠了。”.
作為全聯邦最繁華的星球，對法瑟而言，入夜的鐘聲是狂歡的預告。
唐簌走過大樓一百二十七層的空中連廊，望向下方城市中五光十色的夜景。
加西亞家族原本想將這次會面安排在一處聞名法瑟的約會圣地，但唐簌拒絕了這個提議，轉而將地點定在了商務餐廳。
這安排十分突然，并且由于突然而顯得不太禮貌，但莫蘭·加西亞竟然沒有任何做出任何反對，欣然同意前來赴約。
這讓唐簌有點兒失望。
“我以為他會鬧到取消呢。”她非常遺憾地對唐凌說，“這樣我就可以直接回菲爾加諾了。”
“你對加西亞這個姓氏到底有什么壞印象？正常人都不會有那么差的性格。”
唐凌推開她的臉：“我知道你已經歸心似箭，但別表現得那么明顯，這對你親愛的、目前還是單身的姐姐是一種傷害。”
“此外，我們昨晚和艾德娜·加西亞見面時，她一副勢在必得的模樣，這很奇怪，你最好先花些時間好好想想，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他們手上了？”
把柄？
唐簌凝視著地面的景象，霓虹燈斑斕的光線在她眼中閃爍，直到侍者停在身邊，她才收回目光，繼續往連廊另一端走去。
應該沒有那種東西吧？
她已經沒有任何能被挖掘的私生活了，至于工作方面……加西亞總不能干出誣告她學術造假這種蠢事吧。
勢在必得……有這樣的自信，也不能說是壞事。
不過無論如何，加西亞家族的謀劃都和唐簌沒有任何關系，他們使出什么手段都無所謂，她要做的只是拒絕。
在向江遇說明為什么會推遲返校時，唐簌也已經把這次的會面明明白白的講清楚了。
雖然他果然還是不大高興，而且聽話里的意思，大概是準備給加西亞找點麻煩了。
唐簌在心里的備忘錄上勾勾畫畫，把“哄貓”這一項標紅置頂。
這很重要。
她一邊想著這些事，一邊在侍者的引導下邁步朝前走，在水晶吊燈的光芒自上方照落時，她抬起頭來，望向數米外的餐桌。
莫蘭·加西亞正坐在那兒。
他有一頭淺金色的頭發，大部分被細巧的絲帶低低束著，在燈下顯露出如同陽光般的燦爛顏色，看起來柔軟又溫和，和那位以驕縱出名的喬爾完全不一樣。
看見唐簌的身影時，莫蘭仰起頭，沖她微笑了一下。
唐簌也禮節性的笑起來，朝著餐桌的方向走去，準備做個簡潔的自我介紹。
他們大概都不是自愿出現在這兒的，既然如此，在對方做出出格的舉動前，她愿意盡可能保持禮貌。
水晶吊燈輕輕晃動著，人造香氛的氣味盤旋在室內，為客人們梳理著緊繃著神經。
唐簌走到桌邊，朝莫蘭微微頷首，正要開口說話時，忽然感到一股類似于花香的氣味從正面奔襲而來。
馥郁、濃烈、無法忽視的味道。
在她分辨出這味道的本質之前，一陣劇烈的眩暈感席卷思緒，隨之而來的，是急速攀升的躁動感。
熟悉的感覺，似乎是……
某種非常不妙的預感浮現出來。
驟變之中，唐簌用力掐住了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