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黯淡中,美食街的人群陸續散場,徹底靜下來的時候,是凌晨兩點半。
“時硯池,你怎么才來啊?”
空氣里裹挾著梔子花的香氣,夏星曉坐在木凳上,眼睛濕潤。
這幾個最普通的漢字組合,穿越千山萬水,蓬勃而出的時候,猶如一把溫柔刀割在他的心口。
時硯池蹲身,目光將她盯住,“你在等我嗎?”
她瞪大眼睛,像聽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橘色的光披在肩身上,她白皙的鎖骨上垂著幾縷碎發,雙頰一片醉意,連耳尖都紅透了。
“為什么你今天要遲到呀?”
記憶卡像被激活,夏星曉十八歲生日當天的情景走馬觀花般浮現。
高中那年他愛上了兩個燒錢的愛好,一是喜歡限量車,二是喜歡限量款球鞋。
到底是富養家庭里出來的小孩,各種渠道總能把錢花出去,有一陣他觸了他爸的逆鱗,賬戶被凍結了。
正好是發行初代aj1倒鉤的時候,夏星曉背著他排了一夜的隊,結果早上一開售就被人插隊推搡,最后還跌倒膝蓋擦掉了一大塊皮。
時硯池去的時候帶著棒球棍,滿身高危氣場,三兩下撂倒撞他的黃牛販子,眼里是要殺人的倔。
那是一種可怕至極的語氣和呼之欲出的暴力,夏星曉怕出事,只能死死地扯住他的衣擺喊疼。
他一眼看穿她的小九九,可挨不過心疼,只能抱上她夾著一股狠勁兒走了。
夏至那天是夏星曉生日,那一天他故意遲到。
她坐在游樂場門口,不停地給時硯池發微信。
以為他還在生氣,可憐兮兮地,“時硯池,你怎么才來啊?”
時硯池傾身折腰,用力拉人,沒拉動。
“生氣了?”他好整以暇地垂眸,短促地笑了一聲。
夏星曉不太高興地別開臉,氣呼呼地,“為了提前給你準備生日禮物,我一夜沒睡給你搶限量球鞋。今天到我生日了,來游樂場玩你都要遲到,好多項目都要排隊,你還來這么晚?”
還敢提搶球鞋的事兒?
那天之后他用了點不光彩的手段,把那些黃牛一鍋端了,然后越看鞋柜里的球鞋越煩,通通送人。
朋友們的反應堪稱感天動地,而他今天出門差點沒有鞋穿,她還敢提球鞋?
時硯池半垂著視線,利落短發下是一雙笑眸,“人多才熱鬧。”
“極速飛車要排兩個小時”夏星曉把頭埋在膝蓋里,像一只小鵪鶉,聲音悶悶的,“這個熱鬧我可不想湊。”
時硯池忍住笑意,“沒關系,到時候我排隊,你去玩別的,到時間了你再過來就行。”
她懨懨的,“那我一個人玩有什么意思,為什么約了那么多朋友今天全都有事呀?”
烈日當頭,天空透藍,時硯池理直氣壯,“再不進去,極速飛車可能要排三小時了……”
氣氛凝固了一會兒。
夏星曉心火涌得厲害,起身就要走,被他一把攔住。
他連拖帶抱地把人拉了進去,夏星曉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
整個游樂場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所有cosplay的工作人員都對著她笑,一起喊著:生日快樂!”
夏星曉突然手足無措,“為什么一個人都沒有?”
他笑里帶著戲謔,“他們不是人嗎?”
夏星曉眼睛瞪得大大的,“你不會是學小說里的霸道總裁,把整個游樂場都包了吧。”
時硯池不答,眼神傲嬌得不得了。
18歲的時候有很多不切實際的浪漫幻想,據說摩天輪轉到最高點的時候,星星可以聽見心中的愿望。
夏星曉第一個就帶著他沖向了摩天輪。
他當時偽裝得也挺好,倦懶地坐著什么都看不出來,在最高點的時候,夏星曉興奮地蹦了一下,拉著他拍照,他突然飚了一句臟話,然后緊緊的抱住了她,滿頭的汗洇濕了她的肩膀……
還是敗給了恐高癥。
十八歲愛情真美好,悸動的心跳,憧憬著未來可期。
夏星曉就像是一個小太陽,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每天照常升起,就能讓他從頭到腳都暖洋洋的。
“時硯池?!”
回憶被人打破,粱舒睡眼惺忪地抬眸,用手指著他,“你怎么在這?”
她像是不敢辨認般,還重重地捶了捶自己的頭。
“你們醉了!”
“我送你們回家。”
時硯池聲音很輕,眸子里細碎的光漸漸黯淡,他長臂一伸將夏星曉抱起,邁開長腿就往車上走。
腦子昏昏沉沉的,夏星曉醒來的時候,望著天花板好一陣,意識才漸漸恢復。
胃里空虛,膀胱酸脹,晃一眼時間,果然還是生物鐘靠譜。
昨晚怎么回家,她全然沒有印象,拖著破敗的身子去了洗手間,回來路過客臥的時候,看見正迷迷糊糊爬起來的粱舒。
她扶著門框對粱舒大加鞭撻,“這位女士,你有給我卸妝的功夫,就不能給我換套睡衣?”
“不是我卸的……”頂著一頭亂發,粱舒聲音啞啞的,目光還沒聚焦。
“什么?”夏星曉皺眉。
想起昨晚某人的囑托,粱舒搓搓臉,“公主殿下,我自己都沒卸妝,你還想怎么樣?”
夏星曉指已經皺成一團的斬男裝,“事先說好了,這個我不負責賠償。”
“不用賠!”粱舒腹誹,封口費那么多,還差你那仨瓜倆棗。
她換上一副諱莫如深的表情,“下次別喝那么多,你這人斷片了容易忘事!”
離開的拖鞋又調轉回來,夏星曉一臉警惕,“我不會是把銀行卡密碼告訴你了吧?”
粱舒被氣笑了,“用六位數的密碼,保護你那兩位數的余額,我有必要費這個腦子嗎?”
……多此一舉。
今天是周末,夏星曉需要回家赴鴻門宴,正好搬粱舒當救兵。
從城東到城北,兩人先去昨天的溫泉館取了車,再風風火火地回了海角巷。
置物架上手機屏幕點亮,粱舒幫她打開,是謝南洲通過手機號碼添加微信好友的消息。
直截了當地按拒絕鍵。
“第一次見面就有肢體接觸,這人太輕佻了,我覺得不靠譜。”她語氣憤憤的。
“呦,你這個女人可真善變”,夏星曉抿抿唇搖頭,“昨天還對人家大加贊賞,今天就口誅筆伐了?”
“別說得像你不是女人一樣。”粱舒說完就要襲胸,還一副色胚樣兒,“真軟……”
夏星曉反應很快地拐她,“安全駕駛!”
兩人打打鬧鬧,很快到了地方。
八十年代的老房子,沒有劃固定停車位,她繞了一圈在隔壁棟找了一個位置。
“天涯街、海角巷,每次來都覺得你家的地點很浪漫。”
兩人大學四年同學,粱舒來過夏家不少次。
后車廂蓋“咣當”一聲合上,夏星曉拎著水果鎖車門,瞟一眼路牌,“不是我家,這是租的房子。”
兩人在樓道里和正要出門的夏江撞了個正著。
“爸,你去哪?”
“星星,小舒也來了?”夏江神色不太自然,尷尬地笑了笑,“你媽媽今天主要想討伐你,我怕掃到臺風尾。”
夏星曉沒好氣地睨他,“夏江同志,我們倆的革命友誼算是徹底決裂了。”
夏江下意識地后撤半步,“等我去麻將館贏了錢,再用金錢修復友誼。”
說完就腳底生風地走了。
夏星曉繼續上樓,她扭開鎖,有點心虛。
“媽,我回來了。”
噠噠噠的拖鞋聲由廚房傳到門廳,大門口的換鞋位置大包小包地堆了不少禮盒。
心里有種不好的預感,她媽那么有潔癖的一個人,這個家里任何不屬于它本身位置的東西,必然另有深意。
果然,汪靜女士抱著臂,憋著一肚子的氣,“你還知道回來?”
粱舒從夏星曉身后探頭,“阿姨好。”
汪靜放下胳膊,聲音委婉變調,“小舒來了,快進來。”
夏星曉松了一口氣,換鞋往里走。
六十平的房子,兩室一廳,稍顯局促。
飯菜還熱乎著,她媽媽就是這樣,刀子嘴豆腐心,年輕的時候圍著老公轉,老了圍著女兒轉,只要她回家吃飯,至少就是四菜一湯。
粱舒夸張地大呼小叫,“星星,你以后多帶我來你家幾趟吧,改善伙食就靠你了!”
倆人的碗還沒端起來,就一人落了一塊紅燒排骨,汪靜忙里偷閑地看她一眼,狀似不經意地提起,“門口是南州上午送過來的禮品,這孩子真有禮貌,我要留他吃飯也不肯,說是沒確定關系不敢留下吃飯。”
“你干嗎收人家的禮盒?”夏星曉隱忍地吸一口氣。
她對汪靜的兩副面孔很不滿,當初家里欠債就死活不收時硯池的錢,現在收別人的禮盒倒是毫不手軟。
“禮尚往來你懂不懂,下次你可以給他父母送點禮品……”
“媽,八字還沒一撇……”
汪靜正要炸,粱舒嗅出點火苗,掐一把大腿,眼淚不要錢地往下掉。
“你們別吵了……”
雙肩一抖,汪靜嘴型不自覺地形成一個“啊”,夏星曉放下筷子,抽紙巾。
“小舒,你……”
汪靜視線在兩人之間徘徊,想從她這里得到點眼神暗示,偏夏星曉不跟她對視。
粱舒胡亂地擦眼淚,“阿姨,我跟陳晨分了,我現在一聽別人說結婚見父母我就難受得要命,雙方父母我們倆都見過了,還是分手了。”
果然,汪靜收嘴了。
晚上,兩人就住在不足十平的小臥室里。
粱舒躺在床上氣定神閑地玩游戲,夏星曉心無旁騖地坐在小書桌前瀏覽網頁。
這是她這么多年的習慣,每天保證兩小時的學習,納斯達克、港股、原油、期貨,還有各大財經媒體論壇的消息,她都得實時更新。
“星星,幫我倒杯水!”
“自己去!”夏星曉頭也不抬地回。
粱舒戰事正酣,手里的動作不停,“卸磨殺驢唄?”
“確實饞驢肉餃子了……”
“誰饞餃子了,今天晚上沒吃飽?”
房門被推開,汪靜端著果盤進來,撂一眼兩人的姿勢,她又轉頭出去倒了兩杯溫水。
夏星曉接過水杯,草草看向粱舒一眼,然后仰著臉像個等待褒獎的孩子。
“媽,在夜色里工作的女人,是不是又美又颯?”
“又美又傻!”汪靜毫不留情地戳她額頭,然后長長地嘆一口氣,“我倒希望你像小舒一樣,過點輕松的日子。”
彎月如鉤,點綴著寶石般的繁星,在天空中閃爍不定。
這片是老城區,夜里小區一片寂靜。
那時候粱舒的呼吸聲已經平穩,她從書桌里拿出一本信紙。
沉思良久后,筆端輕輕地移動,一行字跡出現。
時硯池,我又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