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小姑娘不記仇,他替她記……
紛紛細雪下至深夜,靜思閣的主人仍未歸。
馥梨在窗臺下作畫,案臺擺著小陶爐燒水,每每墨汁快凍結,就在墨堂底下的空腔注入一點溫水。她呵出一口氣來,搓了搓手,聽見有人敲門。
還未應,聽見木樨的聲音:“馥梨姑娘不必開門,我來轉達幾句話。一是世子爺今夜歇在衙門,不回靜思閣,叫你不必等。二是爺讓姑娘早些熄燈。”
“好,我知道了。”
馥梨埋首,把紙面上女童細幼柔順的小辮子勾勒完,再去畫下一張,驀地聽見木樨打噴嚏的聲音。
她納悶抬眼,盯著隔扇門:“木樨小哥?”
木樨“哎”了一聲。
“你怎么還不去歇息?”
“馥梨姑娘何時熄燈,我何時歇息,世子爺交代的第三件事。”木樨聲音悶悶,似乎在強忍著呵欠。
馥梨連忙擱下了畫筆,吹滅了窗臺的燈。
她自己能熬,見不得旁人跟她一起熬。木樨聲音漸漸遠了,自言自語帶了點笑:“爺料得真準。”
她闔上窗扉,踩著流淌的月光,鉆入了床幃。
軟枕厚實,褥子暖和,扎實棉被的緞面卻溫涼,要躺一會兒才會染上人的體溫。少女在昏暗里眨眼,好半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尾,把臉埋到被子里。
翠枝凝酥白,空階積寒玉,是雪后的靜思閣。
清晨,馥梨進了陸執方寢屋打掃,最先檢查那扇常開的琉璃窗有沒有飄雪積水。她手掌細細拂過窗欞這一側的內墻,聽到有好幾人的腳步聲傳來。
“審了一夜,可算撬開了這幾張嘴。”
“老樊徒弟做了畫像,楊柳村往東西南北各向的驛站都貼了海捕文書,出入城的衛兵也得了通知。”
“這一次,絕對不能叫老柴逃了。”
“諸位辛苦,議事完了,請留在府里早膳。”
這些人有穿官服的,有便服的,馥梨見過的那位程大人就在里頭,幾人正在議論昨夜抓捕的那伙人。
陸執方最先邁進來,一眼看到了馥梨。
她今日難得畫了妝,他眸光轉了一圈,在她飽滿的額頭和眼底稍稍停頓,“去泡壺茶來。”
馥梨應聲去了,泡了一壺壽州黃芽,再端著托盤來,先奉客人,再將銀兔毫釉茶盞放到陸執方手邊。
“一旁聽差。”
“好。”
她回到博古架那頭收拾,幾人議事到尾聲,她也案情聽了個七七八八。繆世鳴只承認這一次以收仙童為借口販賣幼兒,拒不承認以往的作案經過,官府正依據目前匯總的消息,抓捕老柴這個人。
程寶川是最后一個匯報的,“昨日下官已傳令叫各縣的相關證人來指認,最遠的三日可到。眼下只差那三個孩童的畫像,配合巡捕們尋人。”
“畫像好了會有人給你,但程司直的三天如何算?”陸執方語氣閑淡,“我怕跟我想的不一樣。”
上峰該來的責問,始終躲不過。
程寶川心里嘆了口氣,老老實實承認:“下官的三天就是小陸大人的三天。之前我是看岳守信可憐,叫城防兵馬司的人送進獄里,自作主張讓少關了兩天。是真沒想到,他會跑到楊柳村的集會上搗亂。”
他起身,長揖到底,借著這個機會說出憋了一路的話:“給各位同僚添麻煩了。”
“不是有句俗話,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年輕人多歷練歷練就好。”有年長官員打圓場,想起陸執方還在,又樂呵呵地補,“哪似陸少卿天縱英才。”
陸執方不應付場面話,牽起嘴角,略笑了笑,對程寶川道:“你先回大理寺。馥梨送送程大人。”
“程大人請隨婢子來。”
兩人走出陸執方那屋。
馥梨朝垂頭喪氣的程寶川露出了笑:“我還未謝程大人呢,大人給的小布包,派上了好大用場。”
“真的?”程寶川振作了幾分:“還好姑娘無事,不然程某更加愧疚。”他跟著馥梨的腳步,不是預想的院門,而是往西屋的游廊,“這里是……?”
“程大人在此稍等婢子片刻。”
馥梨一福身,小跑著進了自己的屋,抱出來三卷畫像,“這些是世子爺讓轉交的。”
不許她熬鷹通宵畫,還可以今晨起個大早。
雖然是趕出來的,自問畫得盡心盡力。
程寶川展開看過后,精神一振,“這個好,小陸大人真是尋得了丹青妙手。我這就送去衙門。”說罷也等不及她引路,自己朝著靜思閣院門就匆匆跑了。
馥梨看著程寶川的背影笑了。
回到世子寢屋,卻見一人背影魁梧筆挺,正朝著寢屋大門跪下,是一身褐色短打的荊芥。
地面上還積了一層殘雪未消。
那頭木樨也在帶路,帶其余幾位官員去廳堂早膳,目光掠過荊芥,又搖頭收回去,似毫不驚訝。
馥梨腳步快了些,進到世子屋內,外間空蕩蕩,只余殘香的茶盞,里間的雕花隔斷后,人影影綽綽。
“世子爺。”
“何事?”
“荊芥他跪在了屋外頭。”
“是嗎?”
陸執方聲音尋常,伴隨著衣物摩挲的細響。
馥梨沒進去,想了想還是勸道:“荊芥沒戴護膝,地上還有冰雪。跪得久了,膝蓋怕要落下病的。”
“他自愿要跪,我還能攔著不成?”
陸執方從那隔斷后轉出,冬日寬大的外袍直裰都褪了,只著細細一層素絹中衣,貼出他寬闊的肩線,交領被扯開了一半,露出左邊的鎖骨來。
馥梨沒料到他這模樣,低頭去盯地磚砌的花紋。
身后響起來木樨的腳步聲,還有一股濃重的藥油味,香、辛、苦澀混雜,“爺,要不要讓小廚房煮個雞蛋,待會兒涂了藥再滾一圈,保準兩三日能好。”
馥梨立刻抬起了眼:“世子受傷了?”在院墻下他護著她的時候,她還記得那鐵鏟砸下的悶響。
“受傷了又如何?不關心荊芥的膝蓋了?”
陸執方看她一眼,轉回了里間。
寢屋里有微妙寂靜。
木樨拿著瓶藥酒,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半晌,一雙白瑩瑩的手朝他攤開:“木樨小哥,藥酒瓶給我吧,我來替世子涂藥。”
木樨遲疑,世子肩背是淤青損傷,要雙掌用力揉開了才好,馥梨顯然力道是不夠他大的。可是里間,里間靜悄悄的,世子爺一句話都沒有。
懂了,他麻溜地松手,退出去掩上了門。
馥梨踏入了里間。
她進過里間,金絲楠六柱欞格床的枕被是她親手鋪的,木施上陸執方每日換下的貼身衣衫是她收起來交給洛嬤嬤洗的。她做這些時,世子早已去上衙了。
而現在,陸執方披著中衣,兩條長腿抻直了,泰然自若地坐在床沿,看著她一步步走過來。
“知道怎么涂嗎?”
“知道的。”
小時候調皮,她和阿兄都沒少磕磕碰碰。
馥梨把藥酒倒出一點在掌心,搓熱了,“世子爺躺著吧?躺著比較好。”
陸執方看了一眼她的掌心,沒說什么,脫了中衣,整個人俯臥到枕面上,修長的雙臂展開來。
馥梨垂眸去看,不是她經歷過的那種小打小鬧,陸執方的左肩后部一片紫紅淤血,沒弄傷骨頭已是萬幸。她側坐在床沿,雙掌再搓熱,摁下去。
“會痛嗎?”
“你若不敢用力,還不如叫木樨來。”
馥梨抿唇,手上默默加了勁。
陸執方呼吸沉了些,聲調還很穩:“說點話。”
“世子爺想聽什么?”
“聽點有意思的,別悶不吭聲。”
“有意思的……”馥梨一邊給他涂藥一邊想,“婢子在楊柳村集會看了很多鬼把戲,想聽嗎?”
“講講。”
“那廟里,有一個好高好闊的煉丹爐,里頭能藏人,他們叫這個點石成金,把銅錢丟進去,有時能出金銀,但有時,又只能丟出砸人腦殼的小石子。”
她一回憶,就接二連三說了起來,語氣慢慢變得輕快,若不是手上有藥油,還想給他比劃兩下。
“還有一個符紙,不知道涂了什么,大騙子手指一點,就能冒出綠幽幽的鬼火來,呼啦一下。”
手上藥油搓干了,浸潤到青年郎君的光潔皮膚里,馥梨又倒了一點在掌心,重新涂第二遍。
“婢子最想不通的,是那個觀音娘娘的塑像。為何有的紙蓮花能懸空飛起來,有的又不能呢……”
陸執方只是聽,并不插話。
馥梨說著說著頓住,想到他熬夜審了犯人,這些把戲定然都知道了。她這么想,涂藥動作放輕,不自知變成撫摸,陸執方結實流暢的后背肌理繃緊了。
“怎么不講了?”
“世子爺不是都知道。”
“知道,和聽你講,是兩回事。”
“本也說得差不多了。”
馥梨底下頭去,認真涂藥。
陸執方閉目,等她安安靜靜涂過了第三遍。
“好受了?”
“什么好受了?”
“你心里。”
馥梨默了默,慢慢點頭,想起他背對著自己看不到,又“嗯”了一聲,“好受了許多。”
人有愧疚時,能做點什么補償,心里才舒服。
世子問她受傷了又如何?
她不能如何。眾星捧月的郎君不缺買跌打藥酒的錢,不缺關心,就連涂藥的人都不缺。
馥梨將瓶塞蓋好:“世子爺,藥涂完了。”
陸執方慢慢坐起來,右手給自己套上衣袖:“你去楊柳村集會,我讓荊芥保護你,他沒護好,還讓當主子的冒險受傷。他和你一樣,想補償。”
陸執方定定看她。
“可他心思粗,覺得自己做不了什么。”
所以他跪在了屋外頭。
馥梨攥著那瓶藥酒,有些受不住陸執方的眼神。陸執方生了一雙冷清的眼,此刻認真解釋時,很容易叫人生出一種被他放在心上的錯覺。
“再有半刻鐘,叫他起來,就說跪壞了膝蓋,爺不介意再換個貼身護衛。”養尊處優的郎君,衣裳下皮膚白凈似冷玉,那張嘴冷言冷語更像淬過冰。
不過有時淬的,是糖霜殼子。
馥梨伸手過去,拉起了半邊他因為左肩不靈活,死活都套不上的衣袖。衣襟攏好,遮住了比她想象中更精壯結實的胸膛,她低頭幫他打了個結,指背隔著薄薄衣衫,觸到陸執方腰際的溫熱,燎得她想躲。
世子低磁的聲線在她耳邊淡聲提醒:
“打錯了,兩條系帶沒對上。”
“……”她幽怨地抬眸。
彼此視線觸到一處,某些無限貼近過的隱秘氛圍涌上來,陸執方率先移開眼,不甚利索地重新綁結。
“三個孩童的畫像,已經給程司直了?”
“給了。”
馥梨站到了另一邊,距離拉開,又忍不住好奇。
“世子爺如何猜到?”
陸執方給自己套上外袍,恢復了衣冠楚楚的齊整模樣,兩步慢慢踱到她跟前,“你問我,不若問問鏡子,這兩層粉都蓋不住的。”話依舊不好聽,拇指的溫熱指腹極輕柔地在她眼底抹了一下,又一下。
馥梨來不及反應,青年郎君撤手,出了里間。
這日里,整個靜思閣的仆役都莫名其妙得了休沐,所有人都可以貓在屋里賞雪躲懶,除了一日三餐不歇的小廚房,得的是實惠的銀子獎賞。
大理寺的人卻忙得腳后跟快擦出火星子。
程寶川歇了晌午,再回公務案頭,向同樣休整了半日,就趕回衙門的上峰遞交審訊證詞,厚厚一擂。
陸執方翻了翻,“哪個是躲在煉丹爐里的?”
程寶川兩指夾出一張,“這個。”
“小陸大人,這是重要的人犯嗎?”
“不是,重要的我已夤夜親審了。”
陸執方抽出那證詞,起了身,“這人我再審一遍,去幫我撿顆小石頭來。”
“小石頭……是多小?”
“砸不死人就行。”
小姑娘不記仇,他替她記。
第22章 生了妄念的人是他。……
陸執方一連好幾日早出晚歸。
馥梨跟著席靈在靜思閣做事,眼見除夕將至,席靈就要得自由身出府了,很是羨慕。
席靈面上不是單純的喜悅之色,伸手輕輕掐了她臉頰一下:“外頭自在但也有難處,哪像靜思閣里,好吃好喝,把你養得臉蛋都比來時鼓起來不少。”
相處一陣,她已知曉,眼前的就是個心思單純的小姑娘,就是世子明里暗里偏愛,也不懂恃寵生嬌。
這幾日偶有落雪,馥梨手里攏著把傘。
席靈見了問:“這是要去哪兒?”
“靜思閣的臘梅快枯了,我瞧著前院的開得還挺好,再剪一些回來。”
馥梨笑,露出袖底的剪子,那袖邊闊,還縫了一層白乎乎的細絨,遮住了被虛攥在她手里的紙蜻蜓。
就像席靈說的,靜思閣日子好過。
她已很久不曾去暢和堂的樹洞丟紙蜻蜓。明日是除夕,她還是想去一趟,穿著這身新年衣裳去一趟。
暢和堂距靜思閣不遠,都在鎮國公府的前院。
一來一回,靜思閣里來了客人。
是好些日子沒見的戚姑娘戚幼晴和她的婢女香梨。主仆二人就坐在堂屋的廳里。
“世子爺還未到尋常下衙的時辰,戚姑娘恐怕還有一會兒好等。”席靈給她上了茶和點心,又添了炭爐。
這位表姑娘是二房太太邀來長住的客,若非如此,世子爺不在,南雁守著院門,連堂屋都不會叫人進來等。
戚幼晴沒在意席靈不冷不熱的態度。
“我不是來找二公子的,我來找她。”她目光一轉,落到了捧著花枝剛踏進屋的馥梨身上。
馥梨意外,戚幼晴卻示意席靈先離去,“我有話想私下里同馥梨姑娘說說。”席靈福身,出了堂屋,卻沒走遠,就在外頭候著。
戚幼晴也知道她沒走。
她看向了馥梨,那日畫技驚艷的小婢女又變了些模樣,發髻衣裙更精致了,這還是其次,關鍵是眉眼又長開些,顧盼間有了楚楚動人的情態。
她原來還猜不透大太太叫個漂亮小婢女來奉茶的用意,后來得知馥梨被調到了靜思閣,再聯系那日里陸執方的言行,心中就有了某種猜測。
“上次畫作,得姑娘指點,我回去再改了,還想請姑娘再過目,要是畫得還可以,我就請人裝裱,待新年送給老夫人作為遲來的壽禮。”這個老夫人,就是陸執方的祖母,戚幼晴朝馥梨招手,請她靠近些。
香梨隨她的話,展開了帶來的卷軸。
馥梨走近了,低頭細細看,橘衣小童的面孔經過修改,俏皮靈動許多,不止橘衣小童,整個畫面結構都變得更疏松有致,有透氣流動的感覺。
她當即彎了彎眼:“婢子并非名家大師,指點談不上,但覺得戚姑娘的這幅畫比上一幅更自然動人了。”
戚幼晴看著馥梨,好一會兒沒回答。
她上回在獨幽亭說,《燙練圖》是給家中長輩做壽的,眼下挑明了是給老夫人,其實既不妥帖,又言辭曖昧。畢竟她同陸執方的事情,八字還沒一撇。
眼前少女夸贊得真心實意,面上未見異色,絲毫沒有嫉妒、黯然、不悅等神情。
是猜錯了嗎?
戚幼晴對上那雙清凌凌的眼,“此處無外人,我說話直接,如果有冒犯的地方,我先給馥梨姑娘賠罪。”
“戚姑娘要問我什么?”
“我想問,馥梨姑娘是世子房里人嗎?”
她話落,堂屋變得寂靜,馥梨滿臉錯愕,繼而從臉頰紅到了耳根,頭快搖成撥浪鼓,“不不是啊。”
“不是房里人,抑或是,眼下還未成?”
戚幼晴盯著她,還在輕聲追問。
馥梨在想如何解釋她才能相信……驀地,有人冷聲接過了話,“戚姑娘個性直率,何不直接來問我?”
陸執方施施然踏進堂屋,滿身清寒氣,披風上還沾了幾粒剛飄下的細雪,一雙眼先看馥梨,“畢竟問的是我房里的事,整個靜思閣無人比我清楚了。”
他身后敞開的屋門處,席靈已經退避了。
陸執方不知聽了多久。
滿臉通紅地尷尬的人成了戚幼晴。
“我……”她咬唇,深吸了口氣,還是定定地直視陸執方的眼睛道,“我只想問個清楚明白,有何錯處?”
她同陸執方接觸是大太太和姨母促成的,對弈是陸執方主動邀請的,她是有意爭取,可也不想被蒙在鼓里,成為別人郎情妾意的陪襯。
陸執方緩了聲,看的是馥梨:“你先出去。”
馥梨點頭,越過陸執方的時候,被他塞了一卷紙在手中,輕飄飄的,被細雪打濕了一些。她出了堂屋展開看,是大理寺還未貼出來的公文,老柴抓到了!三個孩子都找回來了!之前散落各地的孩子正在根據口供來追查。
細雪轉大,變得細密急促起來。
簇簇落雪聲,襯得堂屋更寂靜。
陸執方看著屋外那道捧著公文低頭看的身影走遠了,才回過頭,看向戚幼晴,“戚姑娘。”
戚幼晴還想辯解,陸執方折身而下,對她一躬,是個再標準不過的賠罪禮,“陸某邀戚姑娘對弈,確實另有原因,并非真心相交,在此賠罪。”
“皇都有崇文樓,來年春闈揭榜,新科進士們會登樓談詩文,論篇章,是以文會友的好去處。”
“城北有稀音閣,常駐禮樂官,以曲論道。”
“戚姑娘才名遠播寶陵,料想在皇都亦能脫穎而出,尋得兩相契合的知音人。”
陸執方罕見一次性對她說那么多話,再聽不懂的就是傻子了,戚幼晴不傻,不過感到幾分氣惱,攥著茶盞的手緊了起來。
“我是自幼鉆研琴棋書畫,想博得才名,而且把這些視為婚姻嫁娶的又一籌碼。但我從未覺得自己做錯了,未曾想倒叫二公子生厭,將我視為汲汲營營……”
“我未曾想過。”
陸執方打斷她,“我同戚姑娘三次對弈,兩次都拿出全力,未有過輕慢之心。”
戚幼晴一愣,感覺隱隱尋到了與陸執方說話的門道,這人不喜迂回曲折,以真求真才是最快的捷徑。
她試著提議:“陸二公子,幼晴來皇都的確是為尋親事,一求夫郎身家清白、前程錦繡,二求人品端方、婆母和善。二公子人中龍鳳,樣樣符合我所想,何不與我合作?”
她不待陸執方拒絕,徑自把提議說了:“二公子若娶了門第高、脾氣大的旁家閨女,就不怕日后正妻會磋磨你真正放在心尖上的人?容不得你偏愛?若是我就不同了,我只求一個體面尊榮的正妻名分,旁的一概不管。”
戚幼晴的指頭點點畫卷,“二公子連問都不叫我問,急匆匆趕來維護,可別假惺惺否認。”
陸執方默然片刻,拂袖起身:“我送戚姑娘。”
竟是連考慮都不考慮,就下了逐客令。
戚幼晴起身,任由婢女香梨替她披上斗篷,看見陸執方已走到堂屋門檻處。她經過他時一頓,“二公子或許覺得我曲線救國,另有企圖,但我的提議是發自真心的。”
“我亦真心祝戚姑娘姻緣順遂。”
暮云亂雪下,陸執方口吻很輕,“人生百歲說長也短,無論是嫁是娶,若非兩情相悅,無甚意思,還不若一人自在逍遙。”
“我竟看不出,二公子竟還有幾分天真。”
戚幼晴怔然,搖頭輕笑一聲離去。
除夕夜,鎮國公府按慣例在翡翠堂辦團圓宴。
戚幼晴露面給老夫人敬了茶,就稱病先離去了,把團圓宴留給他們真正的一家人。一頓宴散,陸執方往靜思閣走,聽見苗斐在他身后重重地咳了好幾聲。
他頓步,“母親得風寒了?”
苗斐揣著暖手爐,冷冷睨他:“許是被氣的吧。”
陸執方攏袖在她身側站好,規規矩矩擺出聽訓的模樣,倒是叫苗斐不好開口了。也不知這臭小子到底同戚家表姑娘說了什么,人家不愿意再接觸了。
“我看你啊,是想娶個仙女!”
“娘親,我也想娶個仙女~”
小兒子稚聲稚氣地打岔,拽了拽她的衣袖。
苗斐“噗嗤”一聲,拉下來的臉沒繃住。
陸執方暗暗勾了唇,看向幼弟,幼弟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轉了下,打了個小小的噴嚏。
苗斐連忙給他攏了攏衣襟,“明日請安我再說你。”說罷趕緊同嬤嬤帶著小兒子回清夏堂了。
靜思閣里,歡聲笑語,杯盞交錯。
小廚房外搭起了暖氈帳,仆役們正在吃暖鍋。
馥梨被圍在中間,左邊是洛嬤嬤,右邊是堅持要守完最后一天的席靈。
暖鍋是陶瓷做的尖嘴汽鍋,仿了五熟釜的樣式,外圈分了五格,放豬、羊、牛、雞和素菜,每一個調的湯汁都略有差別,咸香辛鮮口味不一。
她涮了兩片切得薄薄的羊肉,沾了香料,吃得快要搖頭晃腦,“這個是不是小羊羔肉,太嫩了。”
“是咧,得提早一日讓肉鋪送,今日晚些肯定都買不到了。”廚娘笑瞇瞇,把肉盤子推到她面前。
馥梨回以一笑,忽而對上了廊下的一雙眼。
世子不知何時從翡翠堂回來了,滿院的人都忙著吃吃喝喝,連提早吃了飯守院門的南雁都沒通傳。
她正要說話,陸執方一指抵唇。
馥梨沒吭聲了,洛嬤嬤給她盛了一碗牛肉湯,她捧著小口小口喝起來,喝得渾身暖熱,出了點汗。
待眾人吃飽喝足,才覺出世子屋里亮了燈。
靜思閣的習俗,飯后就能跟世子拜年討紅封。
陸執方坐在堂屋的太師椅上等,手邊托盤擺得滿滿的,紅封堆得鼓鼓囊囊,搖一搖,還稀里嘩啦響,拿過的人都知道,里頭有銅板、銀葉、金瓜子。
仆役們一個個排隊,說著喜慶的話。
荊芥身高體壯,一站到眼前就完全擋住了后頭的人,朝他一拱拳,“世子爺新年吉祥!屬下祝世子爺仕途順利,步步高升!”
陸執方遞去紅封,“好好當差,少跪跪拜拜。”
荊芥身影一挪開,身后露出個穿妝花云錦對襟襖配百迭裙的少女,一雙杏眸烏潤含笑。她臉頰飛霞,紅唇潤澤,鼻尖還盈著吃暖鍋吃出來的一抹清汗。
陸執方失笑,明明在翡翠堂胃口不暢,看她吃暖鍋,卻看得自己有幾分餓起來。
“世子爺身體康健,萬事勝意。”
她吉祥話一樣的中規中矩,說得還慢吞吞。
陸執方挑出那只畫了林間小鹿的紅封,遞給她,沒說什么,示意下一位來。
下一位是席靈,席靈難得有些鼻酸,好話念了一半有些哽咽,到底在靜思閣那么多年,對大家都有感情了。陸執方沒給紅封,看了木樨一眼。
木樨掏出張銀票遞過去,笑道:“爺給的,往后幾十年的紅封都在這里了。靜思閣是你半個娘家,要碰上了麻煩事解決不了,回頭來找你木樨哥。”
席靈啐他:“世子爺面前,裝什么豪橫!”
陸執方放松地靠著椅背,“我準的,是半個娘家,都歇會兒吧,遲點來庭院看熱鬧。”
馥梨正在房間里研究她的紅封。
紙面畫了一只幼鹿,正低頭喝水,耳朵、腦袋和軀干四肢都是寥寥幾筆濕而重的墨,水跡暈出渾然天成的毛絨質感,鹿眼一圈枯筆,四兩撥千斤地點睛。很巧妙又老練的畫法。
她小心翼翼地拆開,倒出里頭的三色錢,把紅封理平整了壓在燈臺下,手指頭在上面摸了摸。
好像真的能摸到那軟而細的毛皮。
靜思閣只有她的紅封有畫兒,很可愛。
馥梨還未欣賞夠,屋外席靈在喚她:“小梨妹妹出來看熱鬧!快快快!”語氣里是掩飾不住的興奮。
屋外的靜思閣滿庭華燈,松枝高高低低間,冷冷暖暖的熒光錯落。暖的是燭火,冷的卻似翡翠幽綠。
她驚奇地睜大雙眼,眼見陸執方從一個小陶罐里,盛出一點青綠色的粉末,傾注到了有纏枝外殼的琉璃燈盞里,暖色火苗眨眼間,變成了幽幽青綠。
這焰色,好像她在楊柳村集會看的那個。
陸執方把琉璃燈的提柄遞給她,“去逛一圈?”
席靈已在另一頭提著燈,朝她歡喜地招手。
馥梨接了燈去,冷翠流光輕輕擺蕩,拂過修剪到膝蓋高的矮樹叢。平整的細葉面上,一枚枚精巧剪紙鋪開,都是五彩繽紛,活靈活現的小動物。
她一路走過,有的剪紙如附靈光,倏爾輕盈地,慢慢地飄飛,飛到了琉璃燈的纏枝外殼上,在庭院的地面映出忙亂得手舞足蹈的小動物剪影。
呀!這就是她在楊柳村看過的神奇戲法。
馥梨陪席靈完完整整逛過了靜思閣,送別了她。
驀然回首,陸執方就立在屋檐下等她,檐邊一輪孤霜月,霧霧融融,勾勒他長身清影薄如玉。
馥梨提著裙裾小跑過去,“世子爺!”
“嗯,”陸執方不用她問,“過年了,給你變點鬼把戲看看。綠焰是混了一種叫曾青的冶鐵之物,紙片飛起來,是磁石和鐵粉的相互配合。”
“很好看,不是鬼把戲,是神仙把戲。”
馥梨語氣輕輕,眼眸清瑩,盛了滿園異彩。
陸執方注視那雙杏眸,視線慢慢移到她眼尾,是左邊,他親過的地方,在左邊。
他凝眸到那小片細膩肌膚上,心里想到戚幼晴的提議,那個只要一想,就覺得對眼前人冒犯的提議。
少女的心思純粹,如春日山溪。
不夠光風霽月,生了妄念的人是他。
樹洞有了新愿望,而紙蜻蜓徐徐展開,沒有哪個愿望是為她自己許的。
簪花小楷的字跡娟秀——
一愿世間孩童有家可歸,雙親常伴。
二愿世子身體康健,肩傷痊愈。
第23章 “就剩一間房了。”……
新年伊始,朝會連休。
陸執方得了休沐,但各州縣驛站與衙門還是有人輪值,程寶川像一個攢糧食過冬的松鼠,每每攢下幾個新消息,就眼巴巴送到靜思閣來,只想在上峰眼里挽回辦事牢靠的印象。
“溫縣、呂陽縣、定南縣都各找到了之前被拐賣的孩童,有一些被轉了兩三手,查起來還需要費功夫。”
“嗯。”
陸執方看完他遞的公文,問起另一茬。
“岳守信如何了?”
“下官走訪時去云水村看過,魂都丟了,村民們說岳守信老娘天天在家門口哀嚎,兒子要跟自己恩斷義絕,后來找里正來調解了才算安生。”
根據供詞,香琴就是在柴房,被謬世鳴那伙人致殘時,流血過多,沒熬住丟了性命。
尸體被丟到后山腰草率地埋了。后來官府帶人挖掘,還找到另外兩具尸體,通知家屬來認領了回去。
這個新年,有人團圓,有人骨肉分離。
程寶川憤慨:“這些人,銼尸梟首都不為過。”
陸執方聽罷,靜了一會兒,“不會輕判的,斬首令不用等到秋后,兩個月就能下來。”
這是陛下都關注的案子,死刑批復得很快。
他目光從廳堂敞開的門,望到寢屋外,有道嬌小玲瓏的身影正端著茶盤蜜餞,往他屋里走。
“程司直還有別的事嗎?我還有客。”
陸執方指了指屋那頭,程寶川連忙告退了。
東屋外間,馥梨在給游介然倒茶。
一身黛藍杭綢大袖衣的青年同陸執方年紀相仿。
他生得俊美,含情目神采奕奕,看誰都似帶了笑意,如三月春湖,漣漪蕩漾。
此刻,游介然正懶散支著下頷,定定看她,“我沒聽清楚,勞姑娘再說一遍,叫馥什么來著?”
“馥梨,梨子的梨。”馥梨回視。
少女眼里澄明,無羞無怯,看似還未開竅。
“幾時來的靜思閣,我竟未見過?”
游介然語氣熟稔,敲著二郎腿的姿勢隨意,仿佛把靜思閣當成自己的家一般。
“來了小半月。”馥梨任他打量。
席靈走之前把常來的訪客都給她說過,這位毅勇侯府的游公子就是來得最勤的。兩家是世交,游介然同陸執方是自小認識,熟得能穿一條褲子的關系。
游介然的目光里是好奇,而非輕佻。
陸執方來時,還是不著痕跡擋在人身前。
“往常不是初八才來。”
“今年有正事。”
“說說。”
游介然收回了視線,下巴努努香幾上的硬殼圖冊,“這圖冊拿去給你妹妹看,叫她看上什么圈起來,我回頭叫掌柜的送,當新年禮物。”
陸執方翻開來,第一頁是目錄,按簪、釵、步搖、花鈿等分了類目,一眼看去全是女兒家的珠寶首飾,右下角落了臻巧樓的雙月商徽。
臻巧樓在各地都有分號,按慣例就是貴客訂貨,都是伙計來送的,能勞動掌柜,只有東家。
“臻巧樓何時成了游家的?”
“今年。”
游介然伸了個懶腰。
“給我妹送珠寶首飾,也能算是你的正事。”
陸執方搖頭,想闔上冊子,察覺身后有道安靜的視線,修長手指又落回紙面,慢慢翻過幾頁,“嘉月少出門,首飾每季打新的都戴不了幾回。我這個當兄長的想送都沒法送,你還先送上了。”
“她戴不戴是一回事,我送不送是另一回事。”
游介然笑意淡了,“我是真的有正事。我得到了消息,那位擅施金針的聞大夫游歷回來了,這幾日就在淄州吉陽城,你問問她,還要不要去看診?我游家送她去,保證平平安安送去,平平安安回來。”
陸執方直接替陸嘉月應了。
“看,就不能叫聞大夫來皇都?”
“陸九陵,這世間有本事的人多像你,脾氣臭,不是求上門的還不看。我打聽過了,聞人語治愈過像嘉月這樣的,不過那病人得啞疾的時間沒有嘉月長。”
“淄州路遠,等我稟了父母親。”
“自是應當。”
游介然沒再說什么,手指一下下敲著扶手。
陸執方將圖冊遞給馥梨,“給大姑娘送過去,游公子怎么說,你怎么復述。”
馥梨小心接過了圖冊,欲言又止。
陸執方看出來:“怎么?”
馥梨想問他,轉念一想,游介然才是圖冊的主人,“婢子路上能看看嗎?不會翻壞的。”
游介然本有些郁郁,聞言笑了出來,沒好氣揮揮衣袖攆她:“你愛看就看,別耽誤太久。”
待人走了,他稀奇地睨陸執方,“你這婢女是怎么做到又懂規矩又冒冒失失的?躲個無人角落去看也沒人知道啊,可真有意思。”
陸執方朝他推了一碟茶酥,不接話。
兩人只當是小姑娘直率心性,喜愛漂亮首飾。
馥梨把圖冊仔細看完,送到了陸嘉月的院子里,轉達了游介然的話,但還沒說求醫的事情。
陸嘉月手上捧著一卷快翻皺了的話本子,聞言神色怔忪,目光落到那冊子上,盯了片刻,卻又收回了目光,似乎是歡喜沒片刻又變成低落的模樣。
藍雪笑著收起了圖冊,“我們姑娘有空會看看的,感謝游公子好意了。”
靜思閣里,游介然已經走了。
陸執方還坐在那里,馥梨走過去,收拾游介然用過的杯盞,忽而聽見他輕聲問:“有喜歡的嗎?”
“什么?”
“那本圖冊上的。”
馥梨搖頭,臻巧樓最便宜的素銀簪都要五兩銀子,她從前喜歡,現在的荷包喜歡不起來了。
她收了杯盞,回到屬于自己的小屋,回憶著方才看到的圖冊樣式,用裁紙刀把宣紙裁成一塊塊,又問洛嬤嬤借了漿糊、針線等雜物,好一陣忙碌起來。
陸嘉月去淄州看診的事,兩日后定了下來。
游介然護送,陸執方這個當兄長也陪同。
馥梨沒想到,世子叫她也跟著去,“去淄州的路上會路過云水村,你順便陪我去一趟岳守信家里。”
“去岳守信家里做什么?”
陸執方頓了頓:“你再給他畫個畫像吧,給香琴,不是尋人啟事那種,畫她在家里的模樣。”
馥梨愣了片刻,“嗯”了一聲。
她這兩日做的東西,剛好能派上用場了。
出發那日是個陰天,陣雨初歇。
兩撥人在官道上分了方向,陸嘉月和游介然帶著兩家護衛和仆役先往二十里外的官驛去,陸執方帶她往云水村,做完了畫像再雇車去驛站匯合。
荊芥腳程快,比所有人都先出發去了淄州,確保聞人語不會在他們抵達時,又悄無聲息去云游。
岳守信家里,比馥梨想象的更簡陋。
院子似乎因為香琴的事情,久無人打理,各處都亂糟糟的,臟污隨處可見。岳守信無精打采地帶他們進門,聽了陸執方說明來意,眼里才亮出了些神采,連忙擦干凈堂屋的板凳和方桌。
“香琴每日最喜歡站在這雞圈前頭看,要摸雞蛋。”
他伸手指了指,又翻出來一條洗得干凈的花襖和發飾,“這是她最喜歡的衣服,還有頭繩。”
馥梨在方桌上鋪開了筆墨紙硯,卻沒有馬上按照那快翻爛的尋人啟事作畫,而是從隨身包袱皮子里,掏出一本小圖冊,翻開同岳守信慢慢確認。
“岳大哥看這里,香琴是圓眼、杏眼還是……”
第一頁是目錄,眉、眼、耳、口、鼻,底下細分杏眼、圓眼、三角眼……懸膽鼻、寬鼻、蒜頭鼻……就是光杏眼這一類,再往后翻,都有好幾種瞳仁大小和眼角高低。
岳守信看愣了,心頭涌來說不出的滋味。
“這個,香琴的眼睛像這樣。”
“耳朵是這種,小的,耳廓綿綿的懶耳朵。”
……
大半個時辰后,畫紙上出現個嬌憨的小女娃娃,花襖,雙辮,胖乎乎的手扒著柵欄,踮腳看雞窩幾個雞蛋,身后就是這院子里種的柿子樹,碩果正豐。
岳守信鼻子發酸,想再細看,畫面卻看不清了。
他用衣袖胡亂地抹臉,一下又一下。馥梨待墨干透后,把畫紙遞給他,又捏緊了不松手,“岳大哥。”
岳守信緊張道,“不是說給我的嗎?”
“這畫兒是個念想,你想香琴時,看一看,心里頭不覺得空蕩。你要是日日夜夜看,把魂丟進去,”馥梨看了一圈潦草維持現狀的屋子,“我就成了罪人了。”
她看著岳守信的眼睛:“我不是為了這樣畫的。”
小姑娘輕輕的聲音,卻似窗外此刻響起的驚雷,劈進了岳守信渾渾噩噩的心頭。他鄭重接過那畫,點點頭,又哽聲保證:“不會的,岳大哥答應你,不會。”
雷聲滾過,屋外風雨又起,漸漸成暴雨之勢。
馥梨同陸執方被困在了岳守信家里,等到了暴雨停歇,再雇車去驛站,已經很晚了。
“來不及到二十里外的官驛,就在五里驛站歇。”
陸執方叫車夫停了車。
“大姑娘他們等不到我們,會不會擔心?”
“他們在路上也會被暴雨拖慢,能料到我們遲來的緣故,明日一早趕上去無妨。”
兩人走進小驛站,放眼都是被暴雨滯留的商客,大堂里吵吵嚷嚷的。
“要兩間房。”
“就剩一間了。”
陸執方掏出了一錠銀子。
“您就是給金子,也變不出兩間。”
剩下一間房是驛站里最狹小逼仄的。
人進到屋內,一床,一桌兩凳,連打地鋪的位置都尋不出來。床榻上,枕頭被褥看起來還皺巴巴。
驛丞帶他們看了房間,轉著手里鑰匙。
“兩位住不住?不住后頭還有鏢師想住。”
“住的!”
馥梨摘了他指間的鑰匙,一把將眉頭擰得死緊,看起來還想挑三揀四的世子推進屋內。
第24章 世子將她抱了起來。
小驛站的房間豆腐塊大,先后擠進來兩人后,更無從下腳了。馥梨覺得兩人好似轉個身,走兩步,只要沒事先商量好,前后腳都能打一架。
她拉開凳子,叫陸執方坐下去,自己兢兢業業履行本分,將那皺巴巴的枕頭被褥鋪好,還嗅了嗅被角,有皂莢的味道。
“是洗過了的,不過晾曬時沒扯平,就顯得皺,世子爺將就一夜吧。”
陸執方靜了好半晌,問:“那你睡哪兒?”
馥梨指指他面前的桌凳,“我縮這里瞇幾個時辰就好,同大姑娘她們匯合了能再補覺。”
她在清夏堂時候就聽方嬤嬤說,貼身婢女都要輪著守夜,有的就在外間矮榻或小板凳上睡,同眼下情形也差不多了。靜思閣不用她守夜,出行守一次半次不打緊。
“世子爺,我再同驛丞要一盆炭火,加一張棉被,你等等我。”小姑娘第一次在路途當差,分外周到,小心翼翼繞開擋路的凳子,腳步輕快地去了,回來時手里卻只得一個炭盆。
店小二已經送來熱水,陸執方剛凈過了手臉,正在解身上大氅,睨她一眼:“棉被呢?”
“住店人多,驛丞說也沒有了。”
馥梨低嘆,環顧一圈,將炭盆放到桌子上,窗戶掩一半,留出一道縫來通風。
陸執方將大氅丟到床尾,“你睡那兒吧。”
他沒等她回答,低頭解了腰封,外衫松松疊好擱在凳子上,厚實夾袍還齊整套在身上,語氣帶了尋常吩咐差事時的淡淡催促:“還不去?”
馥梨下意識就應了一聲。
反應過來,她看看陸執方,確認自己沒聽錯,世子爺叫自己同他睡一張床上去。她硬著頭皮脫了繡鞋,爬到床尾去,抱膝蜷縮起來。
屋子小,床尾正正嵌入了墻角。
陸執方眼神看那鶴氅,“披著。”
那是條蓬松厚實的大氅,染著陸執方的余溫,馥梨把自己裹一圈還有余,人一下子就暖和了起來,縮在床角,是比縮在凳子上舒服。
陸執方吹滅了燈。
屋內陷入昏暗,但還有月光。
床板一沉,馥梨感到青年躺了下來,身旁的棉被隆起來,是陸執方兩條長腿。她這個角度,能在朦朧昏暗里看到陸執方仰躺的臉,鼻梁挺拔得像一截玉骨削成,點漆眼眸蘊著微微暗光。
這樣分兩端睡,應該只算同床,不算共枕。
馥梨念頭跑偏了一些,又拉回來,輕聲問:“世子爺,我紅封上的小鹿,是你畫的嗎?”
“嗯。”陸執方默了默,沒等到下文。
“不喜歡?”
“畫得很好看,”她真心夸贊,“我是在想,即便今日不用我去云水村,世子也能替岳守信畫好香琴的畫像。”
“不一樣。”
“有何不同?”
“一,我不擅畫孩童,二,”陸執方聲音淡了些,“二來于心有愧,影響落筆。”
馥梨做的那本五官圖冊,大理寺和刑部其實也有類似的雛形,但多數用于追蹤窮兇極惡的犯人,五官圖譜以成年男子為主,少有顧及婦孺嬰孩的。很多事情,能力到了,心力不及。
“待嘉月求醫的事完了,我帶你同大理寺的畫師老樊見一見,你做的圖冊能派上更大用場,別浪費了。”
馥梨眼睛一亮,應了聲好,又道:“世子爺,其實我走的時候都看見了。”
“看見什么?”
“在云水村,你偷偷往岳守信家的米缸里塞了銀子。”
陸執方沒接這話。
這世間,銀錢能辦到很多事,唯獨生死,是滔天富貴都挽回不了的例外。
他定定去看床腳縮成小小一團的姑娘,白凈的鵝蛋臉裹在他鶴氅的黑羽里,乖巧又伶俐。
“畫畫是誰教的?”
“是野路子。”
“自學的?”
“也不算。是跟這個先生偷學一些,從那個畫冊臨摹一點。我爹娘都是小商賈,街上派給顧客的飛頁,店里墻面貼的彩繪,都靠我畫的。”
提到了家里,少女語氣雀躍了幾分。
“后來怎……”
陸執方想問怎么賣身為婢,猛地止了話。
馥梨靜了靜,“做生意的事情,就是起起落落,哪日周轉不開就欠債了,滾雪球一樣越欠越多,欠得快要把自己賣掉都還不起了。我先把自己賣進鎮國公府,就不會被賣到別處了。”
“還有誰要賣……”
“世子爺。”
兩人話音打了岔,馥梨先轉了話題。
“游公子為何對大姑娘的病情那般上心?”
“很上心嗎?”
“一般世交情分,幫忙留意名醫的消息,及時來通知已經算殷勤了。游公子還說游家負責接送,我覺得像是把這當成責任往肩上攬。”
小姑娘很敏銳,猜得沒錯。
陸執方在黑暗中回憶道:
“小的時候有一回,游介然來陸府找我,我正在被父親罰跪祠堂,他便去找了嘉月,慫恿她鉆狗洞溜出了鎮國公府。兩人本身去和街上孩子玩蹴鞠,不知怎地,跑到了溪陽巷去。”
“是城西那個嗎?”
“對。”
溪陽巷不是一條巷子,是城西十三巷的總稱,聚集了很多貧民和偷盜,官府的養病坊和救濟堂也都有一半設置在此處。
“他們遇了歹人,險些被綁架,府里再找回來時,嘉月病了一場,落下口不能言的毛病。”
陸執方說得很平靜。
馥梨卻聽得愣怔,“這聽起來,像心病。”
“有大夫這般說,也有大夫覺得是驚嚇損了心頭一滴血,要行針用藥把那滴血滋養回來。嘉月剛病的那兩年,太醫署的太醫幾乎都來過陸家一趟,有成效者少之又少。嘉月自己都放棄了,游家還在尋醫問藥,總覺得高手在民間。”
馥梨忽然懂了陸執方之前說荊芥的事。
“游公子太愧疚了,總想做點什么,心里才好受。”
“若是愧疚到要娶進門呢?”
陸執方話音一轉,“你要是嘉月,會答應嗎?游家富庶,他應當算是你說的——長得好,脾氣好,前程好,家境也好的四好夫君。”
“我那是應付楊柳村那些信眾的說辭。”
馥梨沒想到他連這個都知道,悄悄將鶴氅的毛毛邊又拉起來,遮住了半張臉,聲音含含糊糊地傳出來:“我要是大姑娘,不會愿意嫁的。”
“為何?”
陸執方疑問,這提議,嘉月還不知道,游家已同陸家暗示過,父母親的意思是贊同的。
“要只是因為愧疚,豈非把兩個人的好姻緣都浪費了?大姑娘善良溫柔,肯定會找到與她心意相通的人。游公子也是。”
馥梨聲音愈發低下去,小小聲打了呵欠。
陸執方看了看她:“睡吧,明日趕早。”
“嗯。”
馥梨抵著墻,覺得涼,又把鶴氅扯起來裹住了耳朵,挪到了最舒服的姿勢閉上眼。
世子的鶴氅看著又大又重,威風凜凜,披上卻輕軟如棉,還有她覺得好聞的香味。
她困意襲來,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間,感覺有人隔著鶴氅,抱住了自己,陸執方清冽舒心的氣息慢慢纏繞了過來。
她眼皮動了動,想睜開又覺得困倦,覺得他呼吸時噴薄的暖熱氣息,像秋季卷起地上落葉的最小旋風,輕輕地拂過她眼皮。
陸執方將她抱得更緊,手臂牢牢箍住。
她的眼皮顫了顫,在黑暗里莫名不敢睜開。
驀然間,聽見陸執方低低笑了一聲,低緩而溫柔的氣聲一字一字:“你最好是沒醒。”
世子將她抱了起來,放到了更寬敞溫暖的地方。
鶴氅松開,帶著同樣清洌氣息和溫度的包裹覆蓋過來,她蜷縮的四肢漸漸放松,伸展,所觸之處,都是一樣的厚實溫暖。
最后一絲束手束腳的不適消散了。
那懷抱松開。她的心像是泡在溫水里,飄飄浮浮,等了一會兒,把自己等睡著了。
晨光透過窗縫,喚醒了一夜好眠的人。
馥梨睜眼望見陌生的屋頂,攏著陌生的棉被,想起是她和世子住的小驛站。
她成了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睡的人。床尾,高挑的青年郎君無法把自己縮成一團,勉強曲著腿,兩臂壓在膝頭,正蓋著鶴氅閉目養神,呼吸平靜而清淺。
馥梨掀開棉被,慢慢靠近去看。
“世子爺。”
她開口的第一個字,陸執方就睜了眼,不等她有機會問出口,伸手摁摁眼眶,“替我打盆熱水來。”
馥梨穿好繡鞋,小跑著出了屋。
屋門闔上,陸執方深吸了口氣,搖頭暗嘆。
他動作緩慢,一點一點扯開鶴氅,一點一點挪下床,手腳麻得像被一千根針扎過似的。從前出公差,看荊芥尋個墻根就能呼呼大睡,像是輕松無比,踐行起來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兩人沒多耽擱,吃完了朝食就雇車趕路。
官驛里很順利地找到了游、陸兩家的人,同游介然、陸嘉月會合了。只是官驛寬敞的大堂,兩人各占南北一張桌在喝茶,離得遠遠的,仿佛互不相識,兩家仆役也涇渭分明。
“世子爺,他們是不是吵架了?”
馥梨悄聲問他。
陸執方見怪不怪:“不用管。”
再啟程時,馥梨坐進了陸嘉月的馬車,看見游介然單獨一車,陸執方和荊芥始終騎馬。
一行人旅途輾轉,抵達了淄州吉陽城。
事先約定好的客棧里,荊芥等得火燒火燎。
游介然一看他神色,暗道糟糕,急忙迎上去問:“聞神醫莫非又去云游四海了?你沒看住?”
“沒去云游,”荊芥飛快地道:“聞神醫給一大戶人家的公子治病,把人治死了,家屬鬧到公堂去,眼下聞神醫被關進大牢里去了。”
第25章 “給了我,就是我的了。……
郎中治病救人,人死了,并不新鮮。
哪怕是太醫署兩鬢斑白的署正孫太醫,行醫生涯定然都有沒能從閻王爺手中搶過的人。
但這種事情,隨著經驗累積,漸漸就少了。有經驗的郎中一眼瞧出救不了的,接手是自砸招牌。
從一開始,就不會接診。
陸執方記得游介然說,“聞大夫年紀大了?”
“比我祖父歲數都大。”
游介然和他想到了一塊去,入鬢長眉高高挑起,揮手先讓長隨將客棧頂層的廂房都包了,“這事蹊蹺,入屋里再說。”
荊芥性子急,在樓梯口就給這事蓋棺定論:“屬下瞅著,聞神醫就是被冤枉的。”
頂層最寬敞的上房還有個小廳。
就是把兩家所有仆役護院召進來,都勉強塞得下,陸嘉月跟在最后頭,卻沒有入屋內,藍雪朝兩位公子福身,轉達她的意思:“姑娘覺得人多氣悶,加上旅途勞頓有些疲乏了,就先回房間休息。看診的事情看起來也能不急于一時。”
真看病的不急,請郎中的急上火。
陸執方睨了一眼滿臉焦灼的游介然,略一頷首,看馥梨習慣性地要跟她們走,手指點了點圓桌,“茶。”
她腳步頓住,旋身把案上那套茶盅茶杯端走了。
馥梨泡好熱茶回來,又問店小二要了些方便拿取的吃食,一樣樣擺到桌上。
荊芥的話已經講了個開頭:“聞大夫一聽就不太樂意,說大姑娘這情況不好治,耽擱時間,他還要繼續去云游,蓬萊山云海錯過了季節就沒了。屬下正想把人強行綁了……”
馥梨微微驚詫,給他倒了杯茶。
荊芥赧然咳了一聲,“反正,那時就有聞大夫一個藥童跑來說,聞大夫的親傳弟子被嚴家人綁了,想要徒弟活命,只能乖乖去嚴家把嚴二老爺的公子救活。聞大夫又急又氣,罵罵咧咧好一頓。”
游介然皺眉:“他說了什么?”
荊芥撓撓頭:“我也沒聽太懂,是一些醫理的東西,反正就是嚴家公子這病沒救了,是聲色犬馬虧空得太多。但聞大夫還是提著醫箱去了。”
“然后你就聽到他醫死人,被官府抓了?”
“你跟去了。”
后一道聲音是陸執方插的話。
荊芥重重點頭,爺真了解他啊。
“嚴家抓走他徒弟的事,我想著要是能幫上忙,他沒準就樂意給大姑娘看診了。于是悄悄跟著潛入嚴府想摸清楚情況,看到嚴家把聞大夫徒弟拉出來威脅,逼聞大夫施針,說聞大夫有一套絕學能起死回生。”
荊芥想起當時場景,眸光沉了沉。
“聞大夫堅持人治不活了,嚴家就當著聞大夫面,斷了他徒弟左手手指,說再不治,斷的就是右手。”
陸執方不禁挑眉,“這般猖狂?”
右手是大多數大夫把脈用的手。
手指廢了,這輩子行醫就沒指望了,聞人語費盡心思栽培的親傳弟子也就廢了。
荊芥點頭:“聞神醫被逼得沒有辦法,答應施針,跟著他們入屋里去。屋里頭的屬下就沒打探清楚了,只知道沒等一刻鐘,里頭哭天搶地的,人就死了。人吵起來,聞大夫大罵了一句活該,嚴家人當場就發作,叫來好幾個護院把他送去了官府。”
他頓了頓:“我想劫走人,又不敢莽撞。”
游介然瞇眼,抿了口茶:“嚴家什么底細?”
荊芥這些天等在這兒,已經打探過了,正想說,陸執方把他話接了:“欽天監的嚴家。”
荊芥點頭,監正嚴寧的老家就在吉陽城。
此言一出,游介然臉色更難看了。
欽天監在歷朝歷代都是個可大可小的官署,帝王不看重,就只是個算算吉時吉日,看看宮殿風水,只管錦上添花地祈禱國祚永延的閑衙門。
要是帝王看重,大至戰事出征日和皇嗣人選,小至官員調任升遷,都能摻合進一腳。本朝天子偏偏就是個對堪輿之術頗為尊崇的。
游介然靜了一會兒:“九陵,能撈出來嗎?”
陸執方思忖片刻:“難。”
“官大一級壓死人,你不就是管邢名案件的嗎?叫淄州知府放人,他難道還敢不放?”
“大理寺批復各地呈交的死刑案。卷宗沒送來過明路,淄州知府他今日放了,明日御史參我越權辦案的折子就能送到圣上御書房去。”
游介然一噎。
他不是讀書的料,在工部掛了個閑職,可去可不去,對各衙門的政務流程遠遠沒有陸執方敏感,“那你說怎么辦?嚴家勢力大,和官府打了招呼,在獄里就能夠悄無聲息地弄死他。”
陸執方也在思量。
“嚴家確實是想泄憤,不會等到案子正經走流程遞上去,當務之急,先弄清楚聞人語在醫治嚴家公子的那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荊芥試探道:“我去把案件記錄偷出來?”
“都說了是嚴家施壓,那證詞能信?”
在游介然眼里,已然是嚴家在報復,“要不這樣,陸九陵,我登門去嚴家一趟,叫他賣我家個面子。再不行,把你家的名頭也搬上。”
“我祖父從前因為出征日屢次要聽欽天監的指示,鬧過幾回,陸家的面子在欽天監的人那兒不管用。”
陸執方把游介然那點希冀也打消了:“喪子之痛,游家的官場人情也未必頂用。”
他看向荊芥:“聞人語有沒有親屬在吉陽?他那個徒弟在何處?去過監獄探望沒有?”
荊芥把查到的都回答了:“有個侄女,已經出嫁了,嫁的是個吉陽藥商。我打探到平日里往來很少,不然嚴家就該綁聞大夫的侄女,而非親傳弟子。至于那個徒弟,被嚴家打了一頓,還在昏迷中。”
陸執方默然,照此情形,若非游介然提出來要帶嘉月看病,聞人語遭遇此事,是兇多吉少。
“我想辦法去獄里見一見聞人語,”他喚了游介然的字,“修自還是去吊唁一趟,看看有無轉圜余地。”
幾人商議定了具體章程,準備各自回房休息。
馥梨等在一旁,收拾好桌面,也準備走了。
這一路住宿,她都跟大姑娘的女眷那頭,房間也是同藍雪在一塊兒。
“哎,還有一事,小梨子,勞煩你過來。”
路途快十日,游介然同她熟悉起來,也嫌棄名字不太順嘴,擅自給她添了個新的更接地氣的名兒。
馥梨撣撣神,沒覺得曖昧親昵,每次聽見總想到戲文里那些叫“小福子”“小桂子”的小太監,聽完了都想給游介然“喳”一聲表示收到。
她回頭看游介然:“游公子有何吩咐?”
游介然拿起案上那碟沒動過的釀青梅子,“車馬勞頓,惡心想吐,含兩粒緩一緩就好了。你給大姑娘送過去,說是她阿兄給的。”
馥梨拿著梅子,看看陸執方,陸執方沒反對。
她就走出去,臨到門檻處,聽見陸執方漫不經心說了游介然,“盡撿我的人使喚,自己沒長嘴。”
游介然憤然回罵:“陸九陵,你就是個小氣鬼。”
翌日,吉陽城的嚴家府門大開,朱漆門下兩盞大白燈籠高掛,前來吊唁的人和車馬填街塞巷。
游介然等了大半日才輪到,一筆誠意十足的白事金送出去,連嚴家二老爺的面都沒見著,光是提一提聞人語三個字,就被管事客客氣氣地請出嚴府大門。
“我等喪事結束了,再給嚴家發個正式帖子。”
游介然沒抱多少希望,揣袖出了嚴家。
同一條街的拐角里,他面前的一男一女已作尋常打扮,換上了更樸素的衣裙裝飾,是陸執方和馥梨。
游介然問:“獄卒那頭都打點好了?”
“快到時辰了,問過之后到客棧細說。”
陸執方和馥梨扮成聞人語的侄女婿和侄女,即將去監獄探視。聞人語的侄女不敢惹上嚴家,不愿意去探視,反倒給了他們便宜行事的機會。
嚴家賄賂的是淄州知府,底下獄卒可沒錢拿。
陸執方稍稍想辦法,就買通了獄卒,對方只管收錢,不管核驗身份,反正都是偷偷摸摸放進去的。
入夜了,馥梨和陸執方在府衙后門。
馥梨按著約定,敲了長短不一的暗號。
獄卒拉開門,左右看看,帶他們繞了最能夠避開視線的路線,入了地牢。長長階梯往下,幽暗不見底,陸執方頓步,“怎么鎖在了地牢?”
“上頭說鎖哪兒就鎖哪兒,我哪知道。”
獄卒只管領路。
地牢下兩壁點了火把,他帶人七拐八繞,來到了巷道最盡頭,忽而把鑰匙插進了石壁的一個孔里。
鑰匙轉動,嵌入石壁的門框露出原型。
石門緩緩拉動,火把光線傾瀉,映照出里頭形銷骨立的醫者,他似乎受不住這強光,發出一聲痛呼,把眼睛捂上了。
馥梨看清楚這斗室的三面墻,森然聳立。
“這里頭……怎么連窗都沒有……”
陸執方呼吸微滯。
馥梨不知,他對這種結構的屋舍很熟悉。
大理寺有同樣構造和功能的暗室,專門用來關押特殊重案的犯人,就算是再嘴密的人,關到暗室不出三日,就能崩潰心神,把什么都交代了。
“有命在就不錯了,還要窗呢?”
獄卒掂了掂手中鑰匙,“就一刻鐘功夫,趕緊的,被人瞧見了爺爺的差事都得丟。”
說罷將兩人一推,入了暗室,連門都要闔上。
陸執方手擋著那門縫,神情藏在陰影里。
巷道另一頭有人走過,腳步聲漸近。
“大人!”獄卒露出個討好的笑,手上使了大力氣,暗室門再闔上。那扇厚重無比的石門,與門框嚴絲合縫,不僅隔絕了外頭的聲音,連光線都嚴密遮擋了。
馥梨眼前頓時伸手不見五指。
她茫然地伸手摸索,摸到一角衣料,“世子爺?”
陸執方沒有回應。
她順著那角衣料摸索過去,攥到陸執方的手臂,青年還是沒動,連呼吸都仿佛屏住。
人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沒有落點,無所依從,聽不到聲音,感受不到時間,渾身被死寂包裹,恍惚生出一種被遺忘、被拋棄的恐懼,無所遁形。
還好,她不是一個人進來。
馥梨掌心出了些汗,順著他手臂往下慢慢捋,大著膽子扣到了他腕骨。
她想有個支撐點。
鮮活的,溫熱的,有脈搏跳動的支撐點。
陸執方很快就反手攥住了她,掌心潮濕的汗一時分不清是誰的。他的手好似比她更涼。
“世子爺?”
她忽而覺得陸執方的手在微不可察地震顫。馥梨用另一只手掌覆過去,陸執方連手背都是涼的。
“你怎么了?”
“無事。”
陸執方過了許久,深吸一口氣回應她,按著之前一瞥看到聞人語的方位,拉著她往那個角落去。
“聞人語。”
馥梨也跟著喚了喚:“聞大夫,你還清醒嗎?我們是聞飛沉找來想辦法救你出去的。”
聞飛沉是聞人語徒弟的名字,兩人進來前就商量好的,以防聞大夫對他們有防備,不肯說實話。
聞人語遲疑了片刻。
他聲音聽上去很虛弱,還有一絲警惕,“飛沉?飛沉為何不親自來?”
馥梨道:“他被嚴家的人打傷了,行動不便。”
陸執方接話,“沒時間細說,你先告訴我,你進到嚴家公子的寢屋內,發生了什么事?”
聞人語靜默了一會兒,似乎是在判斷要不要相信他們。馥梨著急,關在這里不知時間流逝,她光是摸到陸執方都用了很久,“聞大夫,獄卒只給一刻鐘。”
“嚴家公子是被毒死的,跟我沒關系。他死時唇色淤青發紫,經脈紊亂,我施針不過是加劇了他氣血逆行。”聞人語聲音透出些后悔,“我惱他們傷了沉飛,嚴家質問我是否故意而為時,我大罵了一句活該。”
“嚴公子身上的毒,是導致他纏綿病榻的原因?”
“不是,他身體虧空與毒無關,毒是新下的,甚至可能就在我施針當日下的。”
“當時屋內有幾人?”
“嚴家二老爺,嚴家公子的妻子,還有侍奉湯藥的婢女……”聞人語細細回憶,給他們講述當時的經過,末了,疲憊地吐出一口氣,“距離我被關入牢獄,眼下已經過去多久了?”
“三日了。”
“此事不能善了,蓬萊山的云海我是錯過咯。”
“您老還有心思惦記云海。”
陸執方沒好氣地笑了一聲,一字一句輕飄飄,在黑暗里透出些虛弱。馥梨沒有聽過他這樣說話。
她握著他的手,想去看他的臉,偏又什么都看不見。陸執方再追問了細節,鑰匙轉動聲響起,火把的光再涌動,馥梨忍不住瞇了瞇眼,暗室真的太暗了,就這么一會兒,她都覺得火把的光令人不適。
“時間到了,快走。”
獄卒沉著臉,“剛才差點就露餡了,還磨磨蹭蹭!”
陸執方一言不發牽著她,快步離開了地牢,兩人從后門繞出了淄州府衙。
他們頓步在附近的一條暗巷里。
“聞大夫一個人待著那么黑漆漆的……”
馥梨心有余悸,后半句話止在陸執方倏爾靠過來的舉動里。她側了側頭,發現世子不是要靠著她,是伸手撐著墻,恰好把她攬了進去。
墻頭弦月如金鉤,照出他煞白的側臉。
一半陷在陰影里,一半浸在月光中,明郎的額上潤了一層模糊的水光,幾縷額發凌亂貼著。
“世子爺?”
“無事,”陸執方力氣潰散一般,“再緩一會兒。”
馥梨身上換的是藍雪借來的衣衫,沒帶帕子,想用袖子給他擦,想到陸執慣常喜潔,便伸手在他腰間摸了摸,果真從衣袍里翻出一塊疊好了的細布帕子。
她折出一個角,靜靜揩去他眼底的細汗。
陸執方半閉著眼,撐著墻的手放松,弓腰將半個身子倚在了她肩頭,手臂隔在她后背與冰冷墻面間。
“站得住嗎?”
“站得住的。”
少女挺直了腰桿,纖細羸弱的肩頭撐起來,要給他做一個支撐。就像在暗室里緊緊攥著他那樣。
陸執方閉目笑,放縱自己倚著她。
馥梨承載他半身重量,將那手帕又折出一個干凈的角,細布觸摸起來的質感很熟悉,像是她天天都在用的,“世子爺,這個手帕是……好像是我的?”
“誰說的,不是。”
陸執方不緊不慢地否認,胸腔說話時的微震傳到她身上。
認錯了嗎?馥梨舉它到月色下認真看,冷白月光映得手帕有點變色,像淺白,又像淺綠,模棱兩可。
她還沒琢磨出來,陸執方低磁聲線帶了點笑。
“給了我,就是我的了。”
第26章 “那就看你和他的情分到……
“給了我,就是我的了。”
陸執方理所當然。
馥梨想起來,是去楊柳村神月教集會那次,她走時給陸執方擦嘴角血跡的,“怎么還沒有扔?”她對著月光仔細看,也沒有擦過血留下難以洗凈的痕跡。
“好好的,為何要扔?”
肩頭一松,陸執方已恢復了力氣,從她手中抽走那帕子,慢慢塞入袖中,“先回客棧。”
她快步跟上,兩人拐出暗巷來到長街之上,吉陽城夜市繁華,商鋪燈籠的暖光罩在陸執方眉梢,方才全然沒有血色的臉已變得正常。
唯有幾縷額發貼著,泄漏他方才的虛弱。
“回去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看看?”馥梨側過頭去端詳,“世子還覺著哪里不舒服嗎?”
“先把獄里的大夫撈出來比較要緊。”
游介然就在客棧上房抻長了脖子等,等著的時候嘴巴沒閑著,面前的桌上堆了小山似的瓜子皮、桃酥碎、核桃殼。
“回來了?如何?聞神醫還活著嗎?”
“還活著,精神瞧著不太好,還是要趕緊救出來。”馥梨不想陸執方講話耗氣,給他倒了杯茶,將牢獄里所見所聞復述了一遍,生怕漏掉了一點細節,講完對上陸執方微妙的眼神。
“婢子是有哪里說漏的嗎?”
“沒有。”
陸執方抿了一口溫茶,想的卻是她記憶力不錯,竟講得分毫不差,有詳有略。
游介然聽完了復述,“被毒死的啊,那好辦啊,尸體應該有征兆,趁著還在停靈未下葬,叫官府仵作來解剖驗尸,不就真相大白了?”
馥梨搖搖頭,“聞大夫說,他被抓走時辯解過,說嚴家公子嚴學海嘴唇青紫,是被下毒身亡的,嚴家卻說嚴學海久病無醫,早面無人色,聞大夫是想逃避責任,隨口胡謅的。眼下尸體已下了棺,嚴家人怕是不會同意仵作來驗尸的。”
游介然郁悶地吸了一口氣。
“那怎么著?我們先斬后奏?等嚴家把尸體下葬再掘墳出來驗尸,真證明是中毒了他們也不能如何,不過聽起來好像有點缺德……”
他對上馥梨微妙的神情,又去看陸執方。
陸執方面無表情給他復述《大曄律例》:“凡有無故破損他人墳塋、尸體者,輕則笞二十,重則杖五十,賠償所有陪葬、墳塋修繕、家族宗族的損失。”
游介然蔫下去:“上門驗尸不行,偷偷驗尸也不行,難道等嚴家人腦子那根筋轉過來,自己上官府去請求驗尸?他家可忙著下葬儀程,連抬棺出城的時辰時刻都按吉兇算準了,要守城衛兵提前清場放行。”
游介然吊唁一趟,差點沒被嚴家一道道繁文縟節累死,難怪光是排隊都排了大半日,“我就從沒見過嚴家這么迷信的,不愧是欽天監,神神叨叨的。”
“游公子,他家真的很迷信嗎?”
“吊唁那日有賓客穿了一身墨藍的百獸暗紋袍,那嚴家管事說上頭的蛇紋和他家公子生肖犯沖,為他準備了一身新素袍,叫他換了衣裳再進來靈堂。”
游介然繪聲繪色地給她舉例。
“你說,是不是很迷信?”
馥梨點頭:“你說得對!”
陸執方對上馥梨亮晶晶,若有所思的神色,不禁勾唇一笑,正要接話,被游介然打岔:“陸九陵,你能不能認真些,我們在商量,要眉來眼去……”
游介然鞋尖被人重重碾了一下。
馥梨聽見他痛哼一聲:“游公子,你怎么了?”
游介然倒抽了口冷氣:“無事,小梨子繼續說你的想法,很迷信,然后怎么了?”
“戲臺子上不都是這么演的嗎?有冤屈的冤魂是要等到真兇被懲罰了,才能安息下葬的,不然……”
馥梨頓了頓,聽到陸執方補全了她的話。
“不然就會有各種怪力亂神。”
陸執方稍一思忖,“嚴學海人不如其名,是沉醉聲色犬馬的膏梁紈袴,院里光小妾就三四個,在秦樓楚館還有很多紅顏知己。這是個好用的幌子。”
幾人合計好細枝末節,轉眼已是夜深。
陸執方起身離去,察覺大半日綴著的小尾巴沒跟上來,小姑娘停在原地,指一指那堆游介然弄出來的零碎果皮殼子,“世子爺,婢子替游公子把桌面收拾干凈了就走。”
“游家有仆人,用不著你。”
“對啊……”
游介然想附和,見馥梨背對著陸執方,沖他輕輕眨眼睛,遂改了口:“小梨子勤快些怎么了,我樂意讓她收拾。收拾好了給賞錢,小爺不白白使喚人。”
等陸執方走遠了,他努努下巴。
“說吧,特意留下來作甚?”
馥梨彎了彎眼:“婢子聽聞,游公子同世子自小熟悉,對他最了解不過。有事想問問。”
“那你是找對人了,我連他小時候的糗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想聽哪些?想打探他喜好吧?”
游介然心里有了猜測,不料馥梨搖了搖頭。
“婢子今日同世子去府衙大牢看聞大夫,出來時見世子滿額冷汗,唇色發白,緩了好一會兒才恢復。游公子可知道是什么緣故?”
游介然吊兒郎當的神情收了,唇邊總是噙著的那抹笑也隱去,眸光銳利起來,緊緊盯著她看。
“小梨子,你是以什么立場來問我這個問題?”
馥梨沒聽懂,眼眸清凌凌的,滿是困惑茫然。
游介然換了個問法:“你為何關心這個?”
“世子爺是靜思閣主子,我在他身邊當差,想來多了解一些他的禁忌喜好,日后好知道應對辦法。”
馥梨眼前浮現月下那張清雋而虛弱的面容。
陸執方從進入地牢里就很不適了,是勉強忍著,從頭到尾細細地詢問聞大夫在嚴家的種種細節。
游介然神色緩了緩。
“聞大夫在的牢房,是怎么樣的?”
“很昏暗,四面無窗,人在里面伸手不見五指。”馥梨描述了一番。
“九陵不喜歡那種地方。”
“可是……沒有人會喜歡那種地方。”馥梨想了想認真道:“世子看起來像是……很恐懼。”
游介然靜靜看著時而單純懵懂,時而如小獸敏銳的小婢女。他知道九陵有幾分喜歡甚至是寵溺她,但這幾分在哪里,他沒有去探究。
人人都有弱點,而有些人的弱點,必須藏起來。
否則就會成為被攻訐的致命之處。
“小梨子,你老實說,九陵對你如何?”
“世子待婢子很好,”馥梨輕聲道,卻避開了他的目光,“待靜思閣的人都很好,是個好主子。”
游介然點頭:“九陵護短的,凡是被他認可的人跟著他,都不會吃虧。你要是覺得感恩,就倒過來,護一護他。今日之事,只當不見、不知、不問。”
馥梨躊躇著同他確認:“那往后再發生的時候,婢子該怎么辦?也當作沒看見嗎?”
“那就看你和他的主仆情分到哪兒了。”
游介然語焉不詳,指頭真的點點桌上那堆雞零狗碎,“好了,幫我收拾干凈吧,往后還有得忙呢。”
嚴家白事辦了三日。
嚴學海正妻秦菀玉就在靈堂跪了三日,膝頭早已麻木僵硬。這日暮色漸起,幼子禁不住疲憊,歪頭在她身邊睡著了,她喚來奶娘,把人抱回屋子里去。
“已是最后一日了,吊唁賓客少了許多,述兒回去無妨。今夜我獨自守靈就成。”
“夫人也當心身子。”奶娘抱著幼子走了。
秦菀玉木然地給稀稀落落來的賓客回禮磕頭。
嚴家人信這些,連叩首的方位、角度都有規定,不過三日,她豐盈白凈的臉上肉眼可見地瘦了一圈。
她送走了最后一撥人,料想這日就算結束了。
耳邊忽而響起了一陣細碎腳步聲,一群裹著披風的年輕女郎款款而來,按規矩繞過布陣,凈手點香,本該留下白金與秦菀玉對拜,為首一人哀哀欲絕,忽而大聲恫哭,撲向了靈堂安放的那座金絲楠木棺。
“嚴郎啊嗚嗚……嚴郎,你就這么去了,叫瀅瀅想得好苦啊!你還那么年輕嗚嗚嗚……”
女郎一撲,她身后幾人跟著嚶嚶哭泣起來。
“我得了嚴郎托夢,說他死得冤枉,真兇另有其人,還在逍遙法外……”
“我也是,嚴郎在夢中七竅流血,好不甘心。”
一眾女郎如白鴿歸巢,稀稀落落把棺材圍攏起來。秦菀玉愣了半晌,辨認出這是嚴學海在秀春樓的相好陳瀅瀅,還有崔茜。嚴學海干過些往家里帶勾欄女子的荒唐事,是以她都認得。
剩余幾人里,有些眼熟,有些眼生。
倒真是好情誼,人都死了還顧念舊情,成群結隊來登門吊唁。秦菀玉氣得聲音都發顫,看向靈堂原本預備散去的仆役:“愣著干嘛?還不將人請出去!”
仆役們回神去抓,女郎們的斗篷在拉扯中掀開,露出薄如紗的衣裙,若隱若現的玉臂,齊胸的襦裙,叫人無從下手。女郎們尖叫起來,“俗話說一夜夫妻百夜恩,嚴郎尸骨未寒,你們竟敢對他的女人動手動腳,成何體統!嚴郎,你在天有靈可要看看啊!”
好一群恬不知恥的女子!
秦菀玉沉著臉找來仆婦,要把人通通趕走。
陳瀅瀅眼神瞟向某處,忽而整理好了斗篷,示意一眾女郎停下來。“夫人既不歡迎我們,我們便走。本也是見嚴郎托夢,心里不安才來送他最后一程。”
一群女郎腳下生風,逃也似地離開了靈堂。
秦菀玉冷冷看著那完好無損的金絲楠木棺,吐出一口濁氣,這男人生前不給她安生,死后還能折騰。
陳瀅瀅領著眾人往繡春樓走。
斗篷飄飄,白衣裊裊的隊伍中,綴在最末的嬌小身影在某個路口沒跟上,轉入了長街一角停駐的馬車里。車內有個取暖的小熏爐,車簾挑開一半透氣,還是將里頭熏得暖烘烘的。
馥梨一坐進去,就覺得熱,解了斗篷。
陸執方淡然詢問的聲音不期然響起來。
“事情都辦好了?沒有被發現?”
“……沒有。”
車門極快地一開一合,他躬身進來,坐定了目光才同她的對上,被凝光似的雪膚晃得愣神了一瞬。
馥梨斗篷已褪下來,攥在手里,要立刻在他面前套上又覺得刻意,“嚴學海夫人在盯陳娘子看,應該沒有留意我的小動作。曾青都撒在該撒的地方了。”
“怎么穿成這樣?”
“陳娘子給的衣裳,說她們的都這樣……”
身上忽而一暖,是陸執方解了自己大氅往她身上罩,“接下來的事,交給荊芥。”
“世子爺,荊芥要怎么點燃這些粉末?”
“用這個。”
陸執方從隨身帶的火折子里倒出一點黑灰在指尖搓捻,馥梨望見他指尖冒出一縷白煙,再大一點就能搓出火來。“用硫磺、木炭等易燃之物做成微小彈丸,他功夫好,自有辦法通過彈射,摩擦出火來。”
少女好奇地去觸火折子,手臂從鶴氅伸出,縐紗水袖如煙似霧,一截白潤的皓腕就這么伸到他眼前。
陸執方一下將火折子挪遠。
“回去,回去再給你看。”
長夜冷寂,半開的窗扉外是孤月稀星。
秦菀玉耐心地守著最后這一夜,明日下葬,一切就塵埃落定了。她轉眼,去看放嚴學海靈牌的祭臺,忽地一陣風吹來,那幾盞燭火快要熄滅。
她淡聲吩咐:“去給大爺護一護香燭。”
“是。”
一同守夜的仆役連忙去,還未摸到火折子,眼前什么霧霧蒙蒙的東西晃過,燭火驟然大亮起來。
有什么不對。
仆役們錯愕地睜大眼,不敢置信地喚秦菀玉。
“夫人,夫人快看……”
“靈堂之上,不得大呼小叫。”
秦菀玉懨懨地訓斥,抬眼驚恐地看見祭臺的燭火燃起幽幽青綠,瑩瑩似冷翠,發出滲人的光。耳邊有“刺啦”一聲響起,棺木停放的鐵架邊緣也亮起同樣的綠焰。她駭然大驚,命令道:“還不趕快滅火!”
仆役們遲疑,聯想到花樓女郎們來吊唁說的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動。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一個意思:這可是鬼火啊,誰敢去滅。
秦菀玉咬牙,抄起一旁給賓客們凈手的銅盆,將水嘩啦潑到了架子上,仆役們見她帶頭,怕被責罰,三三兩兩跟著滅火,火很快熄滅了。
祭臺燭火的綠光沒亮多久,也滅了。
回想起來還頭皮發麻,幽綠焰火一朵一朵,連不成火海,倒像是路邊隨處開的野花,陰界的路邊。
靈堂陷入昏暗,只有稀薄月華。
秦菀玉深深吸了一口氣,“明日是夫君入土為安的大日子,我不希望有任何事情攪擾,今夜靈堂之事,你們要是敢往外泄露一個字,我就……”
“就如何?”
一道老邁的聲音接過了她的話。
秦菀玉倉惶回頭,嚴家二老爺就站在靈堂之外,拄著拐杖,手背青筋攥得繃起,不知已看了多久。
第27章 “睡吧,爺給你守夜打老……
“令郎面色淤紫,十指灰青,用銀針探過喉頭、腸道,銀針發黑,用皂角水揩洗不凈,是中毒征兆。”
嚴宅里,仵作朝嚴家二老爺嚴瑞稟告驗尸結果。
嚴瑞捏緊了椅子扶手:“何時中的毒?”
仵作微嘆:“若能早些解剖驗尸,小人定能給嚴二老爺更準確的推斷,令郎仙去好幾日,即便尸體竭力保存,也有輕微腐爛,只能推斷是死前三至五日。”
三至五日。
嚴家二老爺的嫡子纏綿病榻好一陣,都待在府內,能接觸到的只有府中人。可相距這些天,要回憶和追查起來又有困難,是個棘手活兒。
梁知府兩只胖乎乎的手揣在官腰帶上盤饒,心里小九九轉了幾圈,“嚴二老爺,您看這案子怎么處理?關在獄里頭的聞大夫是不是放出來好?”
“誰說要放人?”
嚴瑞瞭他一眼,拄著拐杖站起,沉聲吩咐管事:“嚴府自今日起,沒有我手牌,任何人只進不出,日常采買供需交給慶平負責。”
知府和仵作面面相覷。
管事已擺出送客姿態:“兩位辛苦,請隨我來。”
幾人走出去了。
惴惴不安等了一夜的秦菀玉進來:“公爹。”
嚴瑞蒼老的眼神在她憔悴的面上掃過:“是中毒。”
“怎會?”
秦菀玉捂住唇邊驚呼,眼眶轉瞬就紅了,撫著裙裾在他面前跪下,“兒媳有錯,兒媳昨夜想阻止公爹請仵作驗尸,差點就讓夫君含冤入土了。”
“你也是為了海兒的體面,不怪你。操辦喪事好幾日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嚴瑞淡聲寬了兩句,他兒子得的病不干凈,哪個仵作看了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即便不驗尸,外頭早有捕風捉影的傳聞了。
秦菀玉頷首離去。
嚴瑞待人走了,看向手邊擺著的帖子。
近日蹊蹺事多,先是鬼火,再是這個。皇都毅勇侯府的嫡子正兒八經發的拜帖,明明同嚴家八竿子打不上的關系,今日一早就有小廝登門遞送來了,生怕晚了一時一刻似的。
“游公子,打聽到了!”
客棧上房里,荊芥跑腿回來,先灌了一大口茶,“嚴家沒出殯,那些籌備事宜都作罷了,還有,知府和仵作今日一早就從嚴府后門進去了,挨著晌午的時辰由嚴府管事送出來。”
“好!”游介然一拍大腿,“這下嚴二老爺知道自己兒子是被毒死的,總算沒理由把聞大夫關著了吧。”
他看向陸執方,后者神色沒有他想的輕松。
“放不放人,且看今日。”
馥梨就在屋里聽差,也陪他們等著。
申時過半,沒等到聞人語被釋放的消息,卻等來客棧小二通傳:“客人,嚴家二老爺拿著您的帖子,說要上來拜會,正在一樓大堂等著呢。”
屋內幾人都是一愣。
游介然發帖是想登門,留了歇腳客棧的地址,但沒成想嚴家二老爺會找上門。他示意馥梨再上新茶,抬聲應答了,“快快請人進來。”
嚴瑞著一身暗黑兔毫褂子,拄著拐杖踏入,目光在游介然與陸執方兩人面上轉,“哪位是毅勇侯府的公子?”眼前兩人,一人面容平靜,一人笑意吟吟,都是儀表堂堂,器宇軒昂的郎君。
“毅勇侯府不成器的那位,是在下,嚴二老爺喚我一聲介然便好,”游介然轉頭,看陸執方頓了頓,“這位是……”“晚輩是游公子好友,姓宋,名良弼。”
陸執方面不改色報了個假名。
馥梨正給嚴瑞倒著茶,頓了頓,手穩住了。
“游公子,”嚴瑞并不坐,直奔主題:“犬子靈堂的那些鬼火,是不是游公子的手筆?”
游介然嗆咳了一下:“什么鬼火?晚輩不知情。”
“你來吊唁時,為聞人語說過話。”
嚴瑞目光朝他看來,冷冷一笑,“你想我放了聞人語,你也有求于他?他可是個庸醫。”
“嚴二老爺當真覺得,令郎是命喪聞人語之手?”
“老夫一把老骨頭登門求證,是想聽個答案,不是想來討論犬子之死的。”嚴瑞沉著臉,拐杖一戳地面,咚一聲悶響,看向突然插話的陸執方。
嚴家掌欽天監,玄妙神怪之事不是沒碰過,還分得清哪些是怪力,哪些是人為。
陸執方分毫不懼他威勢,平心靜氣道:“您老要是心里沒有疑慮,不會叫仵作去剖驗,鬼火是推波助瀾,誰的手筆在嚴老心里,真的這般重要嗎?”
這話戳中了嚴瑞的心思。
兒子身體虛毛病多,他是知道的,酒色傷身,可嚴家也沒少給他補給他治,怎么就突然間一命嗚呼?
聞人語當夜被迫施針可是說了,能保三天性命。兒子喪事辦完,他的怒火也漸漸冷下來。
游介然附和:“是啊,既然您老都知道了,是有人下毒,就該叫官府把這人揪出來,把聞大夫放出來。”
嚴瑞不為所動:“他聞人語不是眼高于頂,隔三差五去云游,三催四請還不來,我兒至于拖到病入膏肓?他今日入獄是自作孽的苦果,凡是害我兒的,我都不能叫他好過。”
再者,嚴家已大張旗鼓把人扭送官府,眼下放出來不是等同于自打臉面,承認過失了嗎?
游介然給他一番顛倒黑白的遷怒噎住。
陸執方捕捉到了關鍵:“若是游公子幫嚴二老爺找到真兇呢?用真兇交換聞人語。”
嚴瑞冷哼一聲,并不相信:“二位自比明察秋毫的狄公不成?還搶起了官府斷案緝兇的差事。”
“晚輩宋良弼,本在塞州任推官掌邢獄,得了調令到大理寺任寺丞,在赴任路途上結識的游公子。嚴二老爺不相信,大可去信皇城打探。”
陸執方神色磊落地自報家門。
不用大老遠寄信去皇城,五品以上官員調令會有邸報。這是嚴瑞一句話就能和梁知府確認的事情。
“口氣不小。”嚴瑞終于正眼往陸執方看去,“好,你能在三日內找出真兇,我就放了聞人語。”
只進不出的嚴府宅邸,來了新客人。
前院東廂房特意騰出來兩間,一間給游介然和他的小廝,一間給宋公子和他的婢女,荊芥同嚴家護衛住一個院子。
馥梨正蹲在地上,收拾帶來的衣箱。
陸執方在一旁看:“只住三日,帶這么多衣裳?”
“冬日衣裳厚,就顯得多了。”馥梨仰起頭,看左右無人,朝他小小聲問道:“世子爺。”
在外人面前,她還得稱呼他“宋公子”,很怕自己出紕漏,可陸執方說缺個打下手的,叫她跟過來幫忙。
陸執方攏袖,蹲到她旁邊,學她的語氣:“嗯?”
“宋良弼這個人,是假的嗎?”
“真的。此人快調任大理寺,履歷我已看過,塞州到皇城赴任也會經過此處。”
“那,你真的能在三日里找到真兇嗎?”
“只管一試。”
“要是不成呢?”
“聞人語也能出來。嚴學海中毒一事確認,嚴家就理虧了一半。
“那便好了。”
馥梨想到那個暗室,微微嘆了口氣。
嚴府的廂房大,雕花隔斷后是個小耳房,專門給婢女小廝用的,她鋪好了一床一榻,在陸執方的床頭月牙凳上放了溫熱的清茶、干凈巾子和博山爐。
“婢子就在耳房里睡,世子爺有事喚一聲。”
“好。”
陸執方翻過一頁閑書,抬起眼,看她玲瓏身影鉆入了雕花隔斷后,紗簾落下,窸窸窣窣地沒了聲息。
他吹滅了屋里的燈。
明日一早就要起來盤問嚴府眾人,眼下不是夜話閑談的時候,陸執方閉眼睡去,忽然聽見她的一聲驚呼,即便帶著害怕的情緒,都勉強壓低了聲量。
“馥梨?”
“……”
“說話,發生何事了?”
“無事,婢子不熟悉這里的榻,翻身不小心把自己滾下去了,真的無事。”
她竭力鎮定,聲音還有幾分慌亂。
陸執方瞇眼回憶,方才有長榻嘎吱聲,并無人的身體摔下去的動靜,“要我過去看嗎?”
“不不用,世子爺睡吧,不會再吵著你了。”
“好。”
陸執方盤腿坐起,等了片刻,耳房那頭果真悄無聲息,連人再躺下去的細微聲響都沒有。
他赤足踩上冰涼的地磚,摸上火折子和匕首,一步步,緩緩在昏暗里靠近耳房。
那幾步里,生出來一絲后悔。
嚴家有人下毒,這里并不是絕對安全的地方,他不應該為了她默契得用,以及那一點自私的情愫,就把人帶過來。
陸執方繞過了那堵雕花隔斷,一手掀開紗簾。
瑩瑩月色下,少女烏發及腰,綺麗垂蕩,正坐在長榻中,抱著被子,抬頭同他訝然對視。
“世子爺?”
“到底怎么了?”
陸執方用火折子點亮了耳房的小燈。
“我以為有歹人潛進來了。”
“沒有歹人。”
馥梨望見陸執方舉著燈盞,青年身上是柔順貼服的緞子衫褲,月白色在燭光下有些暖,裹著修長結實的軀體。她揪著被角有些赧然:“我剛睡著就聽見吱吱老鼠聲在耳邊,一睜眼,看到有個小影子從床頭躥過去,三兩下就跑得不見了。”
她吵醒了陸執方就知不妥。她既不敢自己打老鼠,也不能讓世子爺幫她打。
“跑哪兒去了?”
“太害怕了沒見著。”
“太晚了,明日叫人來放驅鼠藥。”
“婢子知道,世子爺快去睡吧。”
陸執方把那盞小燈遞給她,目光巡視了一遍耳房的邊邊角角,沒發現老鼠蹤影,“我回去了?”
馥梨點點頭。
陸執方高挑身影走開了,她攥著燈盞還是不敢動,竭力平復跳得快失常的心。老鼠跑得太快,驚慌時四處亂躥,她怕躥到自己身上。
白紗簾擋著鏤空雕花。
從陸執方床頭的方向看過去,里頭柔光漫漫,顯露少女始終坐著,不敢躺下去的輪廓,他指頭在床緣漫不經心地敲著,一下兩下三下,人沒動過。
四下五下六下,那顆小腦袋歪了歪,偏了一邊,小雞啄米,又猛然驚醒過來。
七下八下九下……陸執方敲不下去了。
白紗簾又被挑起來。
馥梨看到世子擰得死緊的眉頭,靜了靜,猜想道:“是不是燈光太亮了?”
“你到我那兒去睡。”
陸執方大步邁進來,不容置疑地取過她手中小燈吹滅了,擱在凳上,旋即俯身貼近,連著被子一把撈起了她,穩穩當當繞出耳房,將她放到了床幃之內。
“世子爺睡哪?”
“我睡你那榻。”
他要走,衣袖一角又被拉住。
“要是老鼠跑過來了呢?”
陸執方默了默,“你還想我守夜給你打老鼠不成?”
馥梨連連搖頭,還未答,枕邊一沉,陸執方側身坐在了床邊,“也不是不成。”
她面上一熱,堅持把話說完,“像上次那樣守著床尾就好……不用同我換過來的,我縮著也能睡好的。”
眼前驀然陷入了比夜色更濃稠的黑暗。
但黑暗帶著溫度,是暖熱干燥的,陸執方用掌心蓋住了她的眼睛,“你能睡好,我不能。”他躬身俯下去,說話時薄唇翕動,氣息快拂到了她唇邊。
“馥梨,我睡不好。”
看到她委委屈屈縮著,他睡不好,看到她怕老鼠怕得小雞啄米也死撐,他睡不好。
陸執方成年之后,從不委屈自己。
無論是身體,還是心意。
掌心下,小娘子的眼皮微動,睫羽輕顫。
陸執方隔著自己的手背,低下去親了親他曾經吻過的地方,緊張得安靜屏息的少女毫無察覺。
他無聲笑了下,撤開來,撈起屬于自己的被子退到了床尾,“睡吧,爺給你守夜打老鼠。”
第28章 還不如聽世子的心跳。……
“睡吧,爺給你守夜打老鼠。”
陸執方的手掌移開了。
窗縫朦朧月色照亮了一角,青年郎君在距她不遠不近的地方,姿態放松,盤腿而坐。馥梨攥著被角,無聲看去,同他視線對上,陸執方神情溫柔且認真。
她不該如此懈怠散漫,有什么不對。
但世子說可以,好似再放肆一些都可以。
馥梨慢慢地閉上了眼。
她醒來時,陸執方已起了,在翻閱昨夜看的那卷閑書。嚴府的仆婦端來了早膳,余光瞟見床幃里頭,影影綽綽有個女子,當即不該再亂看。
馥梨待她走了,從軟羅帳中探出腦袋。
“世子爺……”
“小老鼠跑了,起吧。”
陸執方從袖里掏出一個皮革小囊,抽出一枚銀針,自然而然地戳進了一碗雪菜粳米粥里,沒毒。
馥梨還躲在里頭,“我的衣裳……”昨夜陸執方抱她來時,吹滅了燈,她裹在被子里只著了中衣。
忘了,陸執方揩拭干凈銀針,身影遁入耳房,折返時小臂上搭著她掛在長榻尾的闊袖襖子和長裙。
她接了衣裳,立刻鉆回去。
陸執方慢條斯理,一樣樣地驗毒。
馥梨抱著她的被子回耳房,經過身旁時聽見他問:“你在恩孝寺幫我整理過證詞,還記得嗎?”
“記得的,”她頓住,“怎么了?”
“證詞書寫形式是怎么樣的?”
“就是……只寫有用的,只有骨架。”
馥梨回憶,上次陸執方叫她按姓氏的筆劃從少到多整理一遍,她閑著無事,看了兩眼上頭筆錄內容,省略了很多尋常問話的語氣、確認、累贅重復。
“待會兒問話,你在一旁記錄,就這么寫,就像上次在客棧復述聞人語的話那樣。”
“好。”馥梨停在原地,等他有沒有旁的吩咐。
陸執方掠了一眼,少女穿了粉緞掐花對襟襖,配月色散花百褶裙,穿戴妥帖,無可挑剔,而霧髻云鬢懶未梳,一雙小巧赤足踩地,儼然還是閨中慵態。
“快些去收拾。”他目光轉回早膳上。
處理人命官司的衙門,有條不成文的默契。
夫妻雙方任一死因蹊蹺的,伴侶嫌疑最大。
陸執方找來在嚴學海身亡前五日接觸過他衣食住行的人,將同一個問題插在每人不同的提問中:
“嚴公子與夫人關系如何?”
“夫人同大爺關系好的呀,一日三餐用心打點,以往大爺身子還好的時候,談生意回得晚了,夫人都記著讓廚房溫好熱湯,等大爺一回來就能喝上。”
“溫的是什么湯?”
“什么滋補做什么,羊肉、山參、肉桂、山藥……反正都是好東西,夫人翻醫書找的食譜方子。
這是嚴府廚房的廚娘。
“我家大娘子和大爺是青梅竹馬,兩家自小就認識,大娘子一及笄,大爺就迫不及待找媒人來登門,揚言此生只愿守著我們大娘子一人呢。”
“這般情有獨鐘,納了三房妾?”
“那是我家大娘子主動提出來給大爺納的良妾,她懷著小主子時身子不爽利,沒法子伺候大爺。”
這是秦菀玉的陪嫁丫鬟。
“相敬如賓,琴瑟和鳴。”
“不曾吵過一次嘴?”
“就是吵嘴了,哪是我們做下人能聽見的?”
這是嚴府管家收養的義子嚴慶平。
陸執方瞥他一眼:“意思是吵過?”
嚴慶平二十出頭,氣質卻比大多數同輩都沉穩,話說得面面俱圓:“宋公子這話可真是,尋常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床頭打架床尾和罷了。大娘子給大爺納了好幾個良妾,院里從未鬧過爭風吃醋的腌臜事,盡心伺候公婆,生兒育女,就是關上門來吵幾句,何錯之有?值當被宋公子懷疑投毒?”
陸執方不置可否。
等問完了,馥梨擱下筆,將記錄遞去給陸執方。
“世子爺,有頭緒了嗎?”
“人死如燈滅,嚴學海很多痕跡都被清理,負責熬藥的小廚房連藥渣都找不到了,倒是剩一個半新不舊的熬藥煲,沒驗出蹊蹺。”
陸執方將先前幾人的都看過了一遍,縱有相互矛盾的地方,也同各人立場有關,千頭萬緒暫理不清。
嚴慶平離去,再進來的是秦菀玉。
馥梨擦干凈案臺落的香灰,取出來一支新香,點燃了。秦菀玉坐到椅子上,無意識地摩挲暖手爐,“宋公子當真有把握,能找出毒害我夫君的人?”
“能,只要夫人如實回答。”
“好,你有何想問的,我都會說。”
“夫人恨嚴學海嗎?”
秦菀玉一愣,沒想到他會這般直接,“宋公子這是何意?難道你竟然懷疑我?”
“夫人只說恨與不恨。”
秦菀玉姣好的臉龐平靜下來:“不恨。”
“嚴學海與你是青梅竹馬,少年夫妻情意莫說到白頭,不到三十歲就納三個妾,還把勾欄女子帶回家胡鬧,夫人心里當真不恨嗎?”
“世間三妻四妾男子何其多,我為正房夫人,掌嚴家中饋,嫡子將繼承家業,已比大多數女子幸運,不該恨。”秦菀玉不像他預想那般,扮演夫妻情深,直接冷酷地道,“秦家和嚴家世代交好,我叔伯弟兄在官場與嚴家都有往來,家為秦家女,也不敢恨。”
陸執方盯著她:“可他背棄了娶你時的諾言。”
“山盟海誓說的時候,都是真心的,日后變心時也是真心的,人哪能一眼望到后頭幾十年的事呢?”秦菀玉一笑,眸光轉向馥梨,“就像宋公子,今時今日放在心尖上的,你能保證三十年后人老色衰了,還如珠如寶,捧在掌心里千嬌百寵嗎?”
她話意有所指,馥梨埋頭執筆記著,一頓,覺得這句話奇怪,同案情無甚關系,去看陸執方。
陸執方指頭一點,示意她不必記。
他目光從馥梨清澈的眼眸,轉到了似怨非怨的秦菀玉面上:“君子重諾,若做不到,我便不開口。”
這一日里,最后問的是廚房負責給嚴學海熬藥的小婢女。馥梨給香爐換上新香,一支接一支,陸執方沒有停下來問詢,明明超過了時辰,還在問東一榔頭西一錘的問題,昨日早膳吃了什么,生肖是什么,有沒有讀過書,再猝不及防地問一句同案情相關的。
香灰掉下來,馥梨再接一支,數了數,第四支了。直到小婢女口干舌燥,面白腿軟地離去。
夜色更深,弦月高升。
晚膳過后,陸執方叫嚴府人送來棋盤,說要教她下棋,從圍棋規則開始講,講到常見的死活棋類型。
馥梨聽得認真,敲門聲響起,“爺,有動靜。”
“進。”
荊芥一身清寒進來,他被安排去蹲守那個熬藥的小婢女。嚴學海身上無人為外傷,仵作推斷毒多半從口入,廚房尤其是每日湯藥,是最容易被下毒的地方。小婢女未必是兇手,可世子爺說,兇手會心虛。
荊芥確認屋外無人,嚴實地闔上了屋門。
“秦菀玉去接觸那個小婢女了?”
“是管事的義子嚴慶平。他向那小婢女打探為何被留下問話這么久,都問了些什么,之后去了宅邸后頭的那片林子,進了一間小木屋沒多久就出來了。”
“小木屋是什么地方?”
“屬下瞧著就是個值房兼柴房,嚴家護院說林子里頭有個風水陣,不讓外人進去破壞運勢,我想去探,剛好碰到嚴家護院巡查,就先回來稟告了。”
陸執方捻起棋子,敲了敲棋盤,“護衛多嗎?有沒辦法引開?我去看一眼。”
荊芥想了想,白日他閑得發慌同他們對招,身手也就那樣了,他自信滿滿一拍胸脯:“肯定能。”
陸執方丟了棋子,一起身,對面皺著臉記棋形的小姑娘跟著“蹭”地站起來,對上他目光,蔫巴巴坐回去,低頭擺弄那些直三、曲三、丁四的死活棋形,一雙手白瑩瑩,心不在焉地摸著黑棋子。
“想跟去看?”
“能跟去看嗎?”
她眼眸亮起來。
陸執方看向她那身若是夜行,便顯累贅的衣裙,笑了下,“換一身輕便衣衫,快些,我也換。”
嚴府宅邸后的林子,比陸執方預想的還寬闊。
此刻恰好是嚴府護衛輪換的時辰,外頭根本無人把守,荊芥領著他們到林子邊緣,一指里頭隱約透出光亮的燈籠,“就是那里,亮著燈的,他進去在屋門下掛了一盞燈,沒片刻就出來了。”
“附近警戒,留意護衛靠近。”
“好。”
陸執方同馥梨一步步朝那木屋走去,里頭無人,有簡陋的床榻,斗室堆放著成捆成捆的枯枝干柴。
馥梨跟著他查看,“像是給撿拾柴火的人休憩的地方。”她摸了摸那床榻,“世子爺,有輕微的灰塵。嚴慶平為何要特意來這里掛一盞燈?”
“他要與人碰頭。”
陸執方入內后,才確認了猜測,在林子外圍就能看見屋內燈火,這個木屋理應是嚴慶平在打理,亮不亮燈是一種信號,同他常在此處見面的人會懂。
“燈籠不大,只夠燒半宿,那人何時會來?”
馥梨生出疑問,忽而聽見一聲不尋常的雀鳴。
陸執方臉色微變,將她推入了堆放柴枝的斗室,兩人身形藏在小山高的柴枝堆后。
有人推門進來,透過柴枝縫隙看,是嚴慶平。
沒過多久,屋內進來第二人,輕輕盈盈的腳步聲,清瘦的輪廓,是秦菀玉。
嚴慶平看了一眼她身后,“無人跟來吧?”
秦菀玉不答反問:“是你下的毒,對吧?”
嚴慶平沉默,從喉頭低處“嗯”了一聲。
“啪”。
秦菀玉抬手打了嚴慶平一巴掌。
這巴掌打得突然,嚴慶平滿臉錯愕。
馥梨躲在柴枝后,跟著抖了一下,小小驚呼出了聲,陸執方手掌及時地捂住了她的唇。
情緒激動中的秦菀玉沒有察覺,兩人無聲對視,打人的先垮了肩膀,顫顫巍巍落下淚來:“你就不怕被查出來?仵作已經解剖了。”
“解剖了也沒有證據,他湯藥那么多人經手了,怎么斷定是我下的毒?”
“毒從哪里來的?”
“四方藥店是賣黑藥的,知道了密鑰就能買。”嚴慶平聲音很冷靜,“我有我的路子,找了三教九流的人代我去買,沒人瞧見,查不到我身上。”
嚴慶平走近一步,“菀玉別氣了,不會有事。”
秦菀玉甩開他的手:“他已病入膏肓了,你就不能等一等?我籌謀了這么久,你……”
“二老爺抓了聞人語的弟子。我不想等了。”
嚴慶平痛苦地閉了閉眼,“我不想他有任何起死回生,再來折磨你的機會。他染上了那種不干不凈的病,他還想來磋磨你。”
嚴慶平不顧秦菀玉掙扎,將人擁入了懷里。
秦菀玉捶打他幾下便泄了氣,聲音哽咽起來:“你要我如何?你要是被查出來了……”
話音堵在男人倏爾貼近的唇間。
“查出來,是我一人的罪過。”
嚴慶平親下去,將她抱了起來,兩人從柴枝縫隙能看見的位置,轉到斗室朝向看不見的地方。
馥梨松了一口氣。
她拉了拉陸執方的手掌,示意他松開,斗室無燈,嚴慶平和秦菀玉私下見面,也不需要點燈。
窗戶漏下幽幽月色,她望見陸執方神情微妙,手從她唇上移開,對視了頃刻,忽而蹙起眉頭,手掌挪到她臉頰,按著她側臉將她整個人摟緊了懷里。
馥梨整個臉頰毫無縫隙貼到了他胸膛上。
左耳是他胸腔里沉穩有力的心跳聲,右耳是壓實的寬大手掌,手掌骨血似有脈搏,像一陣隆隆熱風,兩相暖熱烘得她頭暈腦脹,她一想掙脫,陸執方的另一條胳膊就圈緊了她的腰肢。
青年郎君的氣息鋪天蓋地,快把她淹沒。
馥梨動彈不得,靜默了片刻,忽而發現了陸執方捂著她的緣故。柴枝堆看不見的位置,長榻發出愈發激烈的嘎吱響,男人壓抑低喘,女子如泣如訴。
馥梨臉上轟一熱,就是想不到具體畫面,也模模糊糊猜到了這就是話本子里寫的那些魚水交歡。
本在掙扎的手,不自覺攥上了他腰側的衣料。
陸執方胸腔顫了一下,像是在笑,下頷在她頭頂蹭了蹭。見她不再掙扎,左手撈起她手掌捏了捏,示意她留心,指頭在她掌心寫了個字:等。
一筆一畫撓得她發癢。
馥梨泄了力氣,軟軟地靠著他,甩開了他寫完字還亂撓她掌心的手指,手臂攬在他精瘦的腰側。
不想聽這種墻角,還不如聽世子的心跳。
這一等,漫長而短暫。
漫長得她聽清楚了陸執方的每一聲心跳,越來越急促,短暫得她不知道時間流逝,甚至不知道嚴慶平和秦菀玉什么時候離去的。
陸執方松開了捂著她耳朵的手。
馥梨抬起臉來,兩頰染了薄醉似的酡紅色,眸中若隱若現比尋常更潤澤的水光,唇動了動,到底沒有說話。陸執方手臂還攬著她,呼吸沉而短促。
官場多有應酬宴飲,醉后放浪形骸的荒唐場景,陸執方見過不少,不至于聽得些曖昧動靜就被撩撥。
若不是那日馬車一瞥,撞見她瑩瑩雪膚。
若不是夜里同住,窺見她閨中旖麗情態。
若懷里的人不是她。
何至于此。
陸執方連桎梏著她腰肢的手臂都松開了。
人退半步,貼到了冰涼墻壁的陰影里,垂下眼眸啞聲囑咐:“你先出去找荊芥,叫他送你回去。”
念頭騰然點起,落下還需要時間。
可余光里的女郎沒走。
馥梨徐徐走近,同他一道融入了墻角的陰影里,凝眸去尋他的眼,“世子爺。”
她踮了踮腳,一雙手臂攬上來。
陸執方本就激烈的心跳亂了一拍。
第29章 “跟我好不好?”……
馥梨對上陸執方幽暗的眼眸。
那種冷靜克制的難耐,與他那日在地牢的虛弱和勉強鎮定有些相似,又有些不同。她騙了游介然,她不是作為婢女去探聽主子的喜好禁忌,她就是單純地想知道,陸執方到底怎么了。
世子待靜思閣的人好,待她尤其。
她不聾不瞎,沒有哪個主子會愿意給婢女守著床尾打老鼠的。馥梨攀著他肩頭,慢慢把額頭貼在上面,“婢子腿站得發麻了,好像有一千只螞蟻在爬來爬去的,我也緩一會兒再回去。”
陪陪他就好了,她想陪陪陸執方。
她沒有辦法像游介然說那樣不見、不知、不問。
斗室逼仄,兩人氣息相纏。
陸執方垂眸看她發頂的小旋,覺得窩心,想笑又想氣,“知道剛才那兩人是怎么回事嗎?”
“大概知道的。”
“那知道我怎么回事嗎?”
肩頭上的小腦袋遲疑著,極緩慢地搖了搖。
陸執方哼出一聲輕笑,明知她依偎過來是火上澆油,卻如何都舍不得推開。
“不知道還敢來,也不怕吃虧。”
“游公子說過的,跟著世子爺不會吃虧。”
少女聲音含糊,語調放松,透著信任。
“那你怎么覺得?”
陸執方的話幾番在舌尖繞過,于無人窺視的隱秘角落,還是低低地啞聲出了口,“跟我好不好?”
他攥在袖里的拳頭松開,手掌撫上她頸后,一點點摸到后腦勺的頭發,愛憐地摩挲兩下。
話套著一層話。
她想答應,就能聽懂。
不想答應,就能假裝聽不懂。
沒有十拿九穩的事,陸執方不開口承諾,可她待在他身邊,她想要的,她沒想過要的,他都能想方設法捧到她面前了。
小姑娘沉默得異乎尋常地久。
久到陸執方騰起的意念冷卻止息,綺念漸散。
她抬眸認真端詳他,似乎在確認他真的安好,爾后腳跟輕輕落下去,踩了踩地磚,活動活動腿腳,“婢子腿不麻了,先出去找荊芥。”
有時候忽略,就是一種拒絕。
荊芥就在屋子外潛伏。
他防備情況不對隨時把人撈出來。沒成想,聽了好一陣面紅耳赤的動靜。野鴛鴦走了,過了許久,只有馥梨一個人出來,伶仃身影在月色下尤為單薄。
“世子爺呢?”
“他叫荊芥小哥先同我回去。”
馥梨聲線偏輕軟,此刻綿綿無力,就像生病了一般,荊芥當她被野鴛鴦嚇著了沒多問,領著她往最不容易被發覺的路線,回到東廂房那頭。
她將入屋門,又回頭神色認真地問他。
“荊芥小哥。”
“啥?”
“你往日要是惹世子爺生氣了,他會怎樣?”
“馥梨姑娘做事出錯了?”
馥梨抿了抿唇,“沒有……就是拒絕了世子爺的提議。想著世子爺沒準會生氣。”
荊芥瞪大了眼,世子爺慣常發號施令,還能提議,還能提議被拒絕?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膝蓋,露出一臉愛莫能助,“我只知道爺吃軟不吃硬,馥梨姑娘想辦法哄一哄吧。”
要哄,也要能見著面才能哄。
夜里,馥梨豎起耳朵,留意陸執方推門的聲音,卻一直沒等到,只等到另一間廂房,游介然小廝進出忙碌的腳步聲,還有游介然壓著慍怒的罵罵咧咧:
“陸九陵你有病是不是?非要同我擠一張床?”
陸執方答了一句什么話,很輕,她聽不清楚。
馥梨靜靜看那層白紗簾,用被子蒙住了頭。
她進鎮國公府,是知道這里年年有仆役放良,身契壓在大太太手里,短則三年長則五年,小丫鬟等到年紀,得大太太點頭就能領一筆銀子出府,再加上她攢下的工錢,就能好好過活了。
她從沒想過,會遇到陸執方這樣的郎君。
翌日睡醒,嚴府仆婦端來早膳,只她一人份的。
馥梨吃完等了一會兒,隔壁屋沒聲息,昨夜離去突然,棋盤上死活棋形還是她走時那樣。她坐過去,重新一顆顆擺弄陸執方教過的樣式,心思沉下來。
“這里錯了。”
修長的指頭一點黑棋位置,撥開。
馥梨倏爾轉頭,陸執方不知什么時候進來了。他視線落在棋盤上,沒看她,撥正了位置,淡聲道:“收拾行囊,明日最遲天黑前就能離開嚴府。”
“世子爺找到證據了?”
“我們昨夜聽到的就是證據。”
陸執方提起昨夜,沒錯過她眸中閃過的不自然。
他斂下神色,通知完了,便攏袖走了出去。
嚴瑞本在院中等待,嚴家誰下的毒,他自是要查證,有大理寺的人為何不用。只是沒想到第三日才過晌午,游介然等人就來找他了。
“諸位找到害我兒的真兇了?”
“真兇有一人,但兇手有三。”
陸執方示意荊芥,荊芥上前把一個包袱放到嚴瑞面前,嚴瑞翻開,里頭是幾塊黑褐色的碎瓦片,混著一股泥土氣息和酸腐藥味。
“這是何物?”
“煲過藥的瓦煲碎片,從地里翻出來的。”
“是毒害我兒的證物?!”
“是我讓護衛埋下去地里的,無毒,”陸執方對上他不解的目光,“在下與嚴老有三日之約,沒有時間尋找早已被銷毀得差不多的證據了。請嚴二老爺以此物為證據,叫梁知府帶官差來將秦娘子抓走,裝出人贓并獲,論罪當斬的模樣,真兇自會現形。”
嚴瑞想到了什么,旋即瞇了瞇眼,“秦氏是幫兇?可她一向賢慧孝順。”
“嚴二老爺只管一試,就憑嚴家在吉陽城只手遮天,我們幾人要殺要剮,您老一句話的事。”
陸執方看了看刻漏時辰,不再多話。
嚴瑞示意管事拿走了那袋碎片。
游介然在廳里一圈一圈地著急踱步,昨夜他已經聽了陸執方講述來龍去脈,“你說,那人真的會來認罪嗎?萬一他是負心漢不來怎么辦?”
“他不來,秦菀玉為了自保,會供出來。”
“她不供呢?”
陸執方沉默了片刻,想說秦菀玉不是那么傻的人,嚴慶平不來認罪,就相當于拋棄了她。可癡男怨女愛得蒙蔽了心眼時,誰說得準。
不過半個時辰,內院便傳來鬧哄哄的聲音。
梁知府帶著官差涌進來抓人,鬧得雞飛狗跳,就在秦菀玉白著一張臉,形容狼狽地被衙差抓走之際,嚴慶平不管不顧,闖到了嚴瑞的書房來。
他急切,說話聲音大,隱隱約約透過來花廳這邊,先是為秦菀玉求情,求情不成繼而是認罪。
嚴瑞活了這么久,聽完認罪就猜出來是怎么一回事了,暴怒斥罵:“好一對狗男女!給我捆起來!”
高門家事,還是這等見不得光的事,管事很快來請游介然等人挪到更遠一些的偏廳等待。
嚴瑞再進來時,跨過門檻,險些一踉蹌。
他氣得臉色青白,直奔陸執方身前:“你說害死我兒的一共三人,除了那對狗男女,還有誰?”
陸執方掀眸看他:“第三人您老也認識,不久前還親自為他闔過棺木,找人驗過尸。”
他一字一頓,“就是令郎嚴學海。”
“胡鬧!你、你有膽子再說一遍!”
嚴瑞手中拐杖揮起來,狠狠打向陸執方,荊芥守在一旁,大掌穩穩接住了。
嚴瑞半天拔不出來,“松開!”
陸執方一抬下頷,荊芥松了手。嚴瑞退后半步,站定了倒是沒想再打人了,胸口劇烈起伏著喘氣。
“三天約定,嚴二老爺該遵守約定放人了。”
“你污蔑我兒,還想我遵守約定!”
“在下沒有污蔑。”
陸執方聲音平靜,看了他一眼:“令郎背棄少年夫妻諾言,見異思遷,致使秦菀玉心生憤恨,縱他沉溺聲色而不加良言規勸。然而,秦菀玉為他納妾進補在后,他不惜己身,與勾欄女子牽扯在先,染上花柳病或遲或早,怨不得旁人。他還有一錯……”
話音至此,變為嚴肅冷沉:
“還有一錯不盡在他。他生于吉陽城嚴家,嚴家為了救治兒孫,能叫聞大夫弟子斷指,叫聞人語一把年紀還被關在昏不見日的地牢。您老信風水玄黃,卻不信積陰德、消業力?書房一男一女如何處置,還請嚴二老爺想清楚,莫以孽生孽再糾纏。”
陸執方說得嚴瑞幾乎一口血哽在喉頭,他還不罷休:“對了,聞大夫還在獄中,嚴二老爺與在下說這會兒話的功夫,這一刻的孽已經造了。”
嚴瑞手攥得快把拐杖鑲嵌的翡翠摳出來了,好半晌,咬緊了后槽牙:“你們想聞人語放出來,可以,此后他不能再踏入吉陽城半步。”
陸執方一哂:“您老記恨他見死不救?還是害怕嚴家那些非常的通天手段傳到外頭去?”
今日小嘴淬了毒么,怎么不懂見好就收呢!
游介然真怕嚴瑞咳血,趕忙來打圓場:“嚴二老爺息怒,息怒,只要能放出來,都好說,就是怕聞大夫在獄中虛弱,不能立刻就收拾家當。”
“小侯爺,老夫最多給他五日時間。”
嚴瑞拄不動拐杖了,勉力支撐坐在太師椅上。
“九陵,你今日講話怎么格外……”被請出嚴府的路上,游介然嘀嘀咕咕,“格外地刻薄。”
陸執方否認:“我怕聞人語死在監獄里。”
游介然一噎,還說沒有!
聞人語終于是從監獄里出來了。
接出來時面色蒼白,兩頰深深凹陷下去,腿腳也發軟,不太走得動路。游介然安排了軟轎,騰出客棧拐角最安靜的一間廂房給他,隔壁那間小的住了他親傳弟子,將養幾日已經醒了,能進食湯藥,能行走。
“諸位救出師父,大恩大德,小生愧不敢忘。”
親傳弟子看勢就要下床給他們磕個頭,游介然連忙摁住他,“我們是有求于你師父,想他幫忙。”
他隨即嘆了口氣,露出個慘兮兮的笑:“你要是還有精力能夠開藥方,我把聞神醫抬過來給你看看?”老大夫在獄中吃了苦頭,要治疑難雜癥,得先把自己的身體養好,把精氣神補足了,才能接診。
親傳弟子自然連連點頭。
陸執方無法留在吉陽城等聞人語養起來了。
他本是趁著新年休沐來的,趕路的日子加上把人從監獄里撈出來耽擱,已遠超計劃。
即便路上已去信大理寺再告假,也快用完了。
“荊芥留下看護大姑娘安全。待聞大夫養得能行走,你們就啟程回皇都,皇都藥材多,行事方便。”
陸執方鞋尖點了一下游介然,“看好嘉月。”
“行了,少一根頭發,我拿腦袋給你抵。”
游介然揮揮手,巴不得他趕緊走。
陸執方想得仔細,一件件事事都交待了。
最后,目光落到馥梨身上,這是兩日來,他真正打量她的第一眼。小姑娘清凌凌的杏眸立刻對上他,流露出之前沒有的緊張情緒。
“你留在大姑娘這里,不必跟著我趕路。”
陸執方很快做了決定,起身要回自己的廂房,手觸到門扉,衣袖忽而給人扯了一下。
她亦步亦趨跟著他,顧不得屋內還有游介然等人在看著,細聲細氣地問:“回到去之后呢?”
陸執方忍著沒回頭:“靜思閣的差事照常當。”他將袖子輕輕一抽,推門走出去了。
馥梨盯著他的背影看。
荊芥說,不知道陸執方生氣什么模樣。
她知道了。
什么模樣都沒有,笑臉沒有,冷言冷語沒有,訓斥怒罵更加沒有,像隔了個純凈的琉璃殼子,看起來沒什么改變,偏偏什么都觸碰不到了。
拂曉時分,寒意襲人。
陸執方帶上輕便行囊,獨自下了樓去牽馬。
馬廄還掛著夜里點的燈,一點暖色在冷淡晨曦中融融冶冶。有粉面桃腮、玉肌明凈的少女穿著輕便的裙裝,挎著個寶荷色的包袱皮子,等在燈下,手邊還牽著一匹比她高大許多的漂亮紅毛馬。
她連人帶馬,小跑著到他跟前,“世子爺。”
陸執方掃了她身后一眼,眉間凝著的冷意未散,扯過她手中韁繩,要把紅毛馬塞回馬廄里。
馥梨擋在馬廄柵欄前,“我陪世子爺回去。”
“我不記得有過這吩咐。”
“是我自己想的。”
他扯韁繩過來,她收韁繩回去。
“吉陽城距皇城成百上千里。”
“婢子來時就知道了。”
他左一步去,她右一步擋。
“路上風霜雨雪,沙塵滿面。”
“我帶了斗篷和面衣。”
他拉柵欄,她扒柵欄。
陸執方到底是成年男子,力氣比她大,韁繩拽過來,柵欄刷拉一下拉開,紅毛馬毫不遲疑塞回去,“哪買的馬中看不中用,你騎我的馬。”
第30章 “我喜歡的。”
陸執方用大理寺令牌,向吉陽城廂軍購置了一匹能跑長途的黑馬,同馥梨上路了。
白馬溫馴,不挑主人,不需馥梨刻意操縱,也能緊緊跟著黑馬馳騁的方向和速度。
兩人兩馬在官道上掠出飛影,一路往皇都去,每夜在最近官驛落腳,沒再出現只得一間房的窘況。
馥梨越靠近皇城,越是覺得天氣晴暖,跑得急了還能出一額熱汗。中途路過了一片豐茂果林,紅艷艷果子綴在樹梢上,一茬茬壓彎了枝頭,隨風擺蕩而無人攀折。
恰好,兩匹馬都跑得累了。
陸執方放慢速度,由它們自己踱步,遠眺前頭有一條小溪,“我放馬飲水,先休息兩刻。”
馥梨看了看那果林:“婢子去摘些果子來解渴充饑,正好水囊里的水能剩得不多了。”
他們沒有燒水器具,溪水再清澈都不敢多喝。
果林距離小溪不遠,一眼就能看到。
陸執方道:“就在外圍摘,不要深入林里。”
“婢子曉得。”馥梨翻身下馬,拍了拍白馬。
馬蹄碎碎,白馬跟著黑馬悠悠走了。
馥梨回看馬背上的陸執方,雖然答應讓她跟著上路,但這一路趕路多,停歇少,兩人之間的對話僅限于日常吃喝住行。
她走近那片果子林,翻出衣兜,一顆顆摘下飽滿嫣紅的果子,她家鄉叫這種果子做莎兒果,外表跟山楂相似,比山楂甜許多,核更大些。
個頭大的結在樹梢高處,她拉下來一枝丫,踮著腳去攀,忽而,后腰被什么東西抵住了——“不要動,把你身上錢財都交出來。”
惡狠狠的,陌生男子的聲音。
她心頭一突,顫巍巍想往回看,那抵著她的東西更用力地陷進了腰間,激起隱隱疼痛。
馥梨把荷包抽出來,往后遞。
“發簪和耳墜子摘下來。”
她松了衣兜,滿兜莎兒果骨碌碌滾落下去,砸在腳背,好像她驚慌失措的心跳。馥梨雙手去摸發髻和耳垂,往回遞時,不經意同對方的眼神對上了,狠厲、貪婪,還有些肆意的失控。
她再往小溪處看,馬還在,不見陸執方。
男人攥緊了得來的財物,打量她周身。
馥梨低聲道:“身上已經沒有錢財了。”
“老子搜了才知道。”男人似笑非笑,伸出臟兮兮的手就要往她身上摸索。
“我、我自己來。”
馥梨作勢自己借解帶,手里捏著最后一顆果子丟到他面上,男人一頓,她已朝著官道跑了,一邊跑,一邊喊陸執方,跑得急了卻摔了一跤,鉆心的痛從腳踝處傳過來。
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臭娘們敢使花招!”男人追上了正要下手。
樹旁閃出了一道人影,抬腳一下子踹向了他心窩處,對方倒在地上半天起不來。
馥梨抬眸:“世子爺!”
陸執方擋在她身前沒回頭。
男人撐起手肘,看見陸執方,不害怕,反而露出了更渴望瘋狂的目光。這人的衣衫料子花紋都是他沒見過的,身上值錢物件定然更多。
他口中發出了一聲急急的呼哨。
霎時間,果子林某個方向冒出來了三人。
這些人年紀不一,身量不一,唯一相同的是形容落魄憔悴,眼里有一種鋌而走險的絕望和疲憊。
陸執方看了一眼,是流民。
此處是慶州和黃州的交界,“你們是從慶州過來的?慶州發生了什么?”
“瘟病,人一大片一大片地死。”
里面年紀最小的人接了話,提起來猶有余悸。
“你跟他啰嗦什么?”
最先搶馥梨的男人緩過來,拾起地上白刃,照著陸執方的方向劃,陸執方一閃身退開。
“不想死,就把錢給老子交出來!”
敵眾我寡,陸執方斷了想周旋的心,身上值錢物件一樣一樣取下,放到一旁地上。
“外衫脫了,抖一抖。”
“女的也是。”
“我出外訪友回家,身上沒有帶多少盤纏。此女是我婢女,銀錢不會比我更多。”
陸執方松了腰帶,照幾人話,抖了抖空空如也的外衫,“好漢有四人,溪邊有兩馬,一黑一白都是能跑長途的好馬。你們正好帶錢財進城去,到最近鄆城集市就能出手。馬背上面還有我們兩人包袱盤纏。”
幾人一聽見有馬,臉色都一喜。
饑寒交迫了這么些天,全靠一雙腿走路,要是有馬話就好辦了,可以立刻到城里面去吃香喝辣,兩匹馬轉手了,還能額外得一筆銀錢。
年紀小的性子急,先跑去確認:“真的有馬。”
拿刀的男人看看馥梨,還有猶豫,但被同伴催促,還是棄了他們去拿馬,片刻后,馬蹄聲響起,官道上飛沙走石,幾人往最近城鎮奔去。
馥梨驚魂初定,手心和后背都是汗。
明明一路已選了最安全的官道,只在白日行路,再過兩日就能到皇都,卻想不到慶州有流民。
陸執方問她:“還能起來嗎?”
“能。”
“走兩步。”
她忍痛走了兩步,步態并不自然。
陸執方攏好了外袍,指著道旁,“到那兒去坐下,有馬車經過攔一攔。”
他身影轉入果子林,但沒有走遠。
片刻后。
一捧莎兒果遞到了自己眼前,還綴著晶瑩的水珠,是去溪邊洗凈了的。馥梨接過了一個,捏在手里,垂下眼眸沒吃,還有些愣神。
“你別是在想,不去摘果子就好了。”
“……世子爺怎么知道?”
“你怎不想,那四人要是沒出生就好了,慶州要是沒瘟病就好了。”陸執方輕嗤,“因果不是這么倒推的。”
他擦了擦果子上頭的水珠,咬了一口,脆生生的果肉清甜微涼,是京城里沒見過的。
“這是什么果?”
“莎兒果,我家鄉拿它來做糖葫蘆。”
“那太甜了。”
陸執方想到糖殼裹甜果的滋味,皺了皺眉。
他斯斯文文吃完手上這顆,用衣袖接了核,丟到地上一個小坑里,還漫不經心地用靴尖踢出土,把果核種進了土里。
馥梨被他這種慢悠悠的無謂感染了幾分,心頭重擔卸下來,可伸著腦袋看半天,官道再無馬車經過,連個人都沒有。眼見天黑就要露宿荒野,最近的州城遠不是能用腳走過去的。
“世子爺,一直等不到車馬,怎么辦?”
小姑娘好像沒吸飽水就拿去暴曬的植物,在陸執方的眼底,一點點萎靡了下去。他回憶兩人所在方位與曾經在地圖的所見,蹲到了她面前,寬闊肩背與總是挺直的背脊微微躬下去:“上來。”
“去哪里?”
“找個地方過夜。”
馥梨動了動腳踝,還是痛,遲疑著要把手搭上,聽見陸執方淡聲道:“慶州瘟病有了流民,我們白日攔不到車馬,待會兒要是再遇上了流民,沒準還要被搶一次。別耽擱。”
馥梨立刻摟上了他的背。
陸執方雙手找到她的腿,握緊了背起來。
往日看著優雅清薄的青年肩背,靠上去了,才覺厚實溫暖,馥梨手攥著他肩頭的衣料,想把下頷擱上去,又忍著,見陸執方走的不是州城方向,而是越發偏僻,且地勢漸高的山坡。
慢慢地,她聽見陸執方呼吸粗重了些,額頭也滲出微汗來,走的步子卻依舊很穩穩當當。
“世子爺,要不要停下來歇息一下?”
陸執方沒停,偏了偏頭,“幫我擦汗。”
她捏起袖子一角去擦,沒遮擋他視線。
陸執方又背著她走了好一段,快要登頂了,真的是在往山上走,金色夕照被重重樹影割成了一塊一塊斑駁,又幻化成瑰麗粉霞。
“已經走了好久了,歇一歇吧,我腳踝好像不怎么痛了。”往頂上的路枝枝蔓蔓,更難走了。
“不是你說的嗎?”
“說什么?”
陸執方這幾日疏離有禮的語氣難得柔軟了下來:“說我能追出五里地。”他掂了掂,將她背得更緊,“這還沒到五里。”
馥梨想到恩孝寺那時,他們還不算熟悉,唇邊浮現一點笑,挺了一路不敢挨過去的臉頰慢慢靠下,在他肩頭擠出一塊小小的臉蛋子肉來。
“世子爺。”
“嗯?”
“那匹白馬是不是很珍貴?”
她還記得上頭威風凜凜,鍛造精致的流云銀鞍,荊芥說這匹馬跟世子爺很久了。要不是為了護著她,急著讓流民離開,世子未必會交出去。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我中探花郎時,祖父送的馬。”
“那一定很貴。”
“要論銀錢多少,比交出去的通身財物都貴。”陸執方不見惋惜,“要論貴賤高低……已用它換了更珍貴的。”
他說話時胸腔微震,透過緊密相貼的姿勢,傳到馥梨身上。那話一字一字,也敲在她心頭。
敲得她心尖發軟,鼻子泛酸。
山坡最高處,竟燭火明亮,有望塔門防。
駐守石門的士兵攔下他們:“什么人?”
“大理寺少卿陸執方,”陸執方把她放下,取出最貼身攜帶的官府令牌和官印,“本官在慶州與黃州交界的官道遇劫,請哨所上峰行個方便。”
小兵拿著令牌去了,很快有校尉來迎,面上還帶著激動:“小陸大人!”
這處哨所在兩州交界,本質仍屬慶州,慶州廂軍多是老鎮國公麾下的東臨軍改編。別的文官來,哨所未必會賣面子,老將軍的親孫子可不一樣。
陸執方略一頷首,同校尉寒暄幾句。
馥梨跟著他進去,聽見他先要了熱水和跌打酒,“被劫一官馬一軍馬,編號取紙筆來我謄寫,劫持者是慶州流民四人,最大的四十出頭,最少不到二十,中等身材偏瘦,其中一人面色有疤痕,一人眉間有大顆黑痣。往鄆城集市搜捕或可抓獲。”
他回身看馥梨:“記得人的模樣嗎?”
馥梨點頭:“記得最開始拿刀的那個。”
“去準備吧。”陸執方朝校尉點頭。
校尉將他們領到一座小石頭房子前,一應物品很快有小兵送過來。馥梨沒見過這樣的石頭房子,也不知道山坡最頂還有這樣的軍防,眼睛好奇地打量。
陸執方一指行軍榻:“坐下,鞋襪脫了。”
“婢子自己能擦藥。”
“你不敢用力氣。等下骨頭壞了,關節錯位了,也自己接?”
“沒傷著骨頭,應該沒有。”
馥梨試著轉了一下腳踝,當即倒抽冷氣,覷一眼陸執方,青年郎君在石壁凹進去的燭火映照下,被鍍上一層暖融融的光,神情還是清清冷冷,薄唇抿著。
馥梨慢慢將鞋襪脫了。
褲管拉起一點,纖細精巧的腳踝在燈下腫起來。
陸執方快氣笑,就這樣,剛在山坡還騙他說沒那么痛了。他單膝蹲下,右手托著她腳掌,左手觸著腳踝按了兩圈,“沒傷到骨頭,藥酒瓶拿來。”
馥梨攥著沒動。
陸執方不看她,手掌攤開:“你不愿我來,我叫軍醫。這整個哨所都只有男子。”
馥梨不再糾結,把藥瓶放到他掌心。
陸執方兩掌攏過來,果真沒憐惜力道,痛得她快飆出淚花來,涂完了轉過身去,“你自己整理。”
藥瓶落在托盤上,他在銅盆凈了手,攏袖要走。會安慰她,會背著她,但不會再逾矩親近她了。
陸執方快到門檻,聽見了她單腳跳的聲音。
“你是嫌棄還不夠傷……”陸執方猛然轉身,不料她跳得快,已撲到他身前,歪歪斜斜地倒在他懷里,陸執方一條手臂叫她扶著,馥梨站穩了,也沒挪開,垂著眼眸。
陸執方唇邊一諷:“你既無意,別來招我。”
“世子爺還記得嚴學海的妾嗎?”她問得沒頭沒尾。
陸執方蹙眉:“我記那些作甚?”
“我記得,我記錄證詞的時候,見過。”
小姑娘仰起臻首,杏眸澄澈,燭光流轉。
“崔姨娘很喜歡嚴公子,為他的死很傷心,但她不得寵,嚴公子病后也沒叫她去伺候湯藥過幾回。盧姨娘為錢財來,不在意嚴公子死活,只在意能不能被放出府改嫁。陳姨娘,陳姨娘與其說喜歡嚴公子,更像是要和盧姨娘較勁,爭寵分個高低勝負。”
馥梨聲音緩了緩,無比認真地看著他。
“這些證詞上沒記錄,因為跟案情無關。世子不記得,因為不重要,也無意義。”
“可是在我看來,做妾的生活就差不多是這樣,她們沒得選,我還有得選,我不要變成那樣。”
“世子爺,你也不要把我變成那樣。”
陸執方唇動了動,驀地,偏過頭去,任她扶著的手在袖底攥了拳:“我以為你不喜歡。”
馥梨好一會兒沒回答。
陸執方想撤開,眼前忽然被蒙上。少女的柔荑纖巧,要兩只手交疊,才能像他蒙起她眼睛那樣,蒙上他的雙眸。感官陷入黑暗,只有她清清淺淺的氣息。
“世子爺還帶著我的手帕嗎?”
還是避而不答他的問題。
陸執方下頷線緊繃了一下,哼出冷笑:
“我為何還要帶著?”
“可我看見你拿出來擦莎兒果了。”
馥梨話落,在石頭房子暈開的燈光里,看見陸執方難得有些泛紅的耳廓。天之驕子般的青年郎君,只要愿意,能締結良緣的選擇數不勝數,可此刻別別扭扭地縮在個小石頭房子里,追問她的喜歡與否。
她喜歡的。
她喜歡陸執方給她畫的小鹿,變的鬼把戲,喜歡陸執方背著她攀山越嶺找到的這個哨所,喜歡陸執方妥帖地收起的她隨手給的芽綠色手帕。
她只是,不敢喜歡陸執方。
“沒有不喜歡。”
“你手移開,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次。”
陸執方看不清她神情,手心洇出微汗。
一點喜歡就夠了,一點。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但他從未想過,叫她做妾。
少女柔軟的手掌沒有移開。
比手掌更柔軟的,像花瓣一樣纖柔美好的唇瓣,輕輕地印了上來,“我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