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鳴箏十歲,雖年紀(jì)尚小,可照年月算,這是她被送到九州同的第七年。
九州同自夏周最后一次戰(zhàn)爭結(jié)束建立起來,專門用來撫養(yǎng)照看在戰(zhàn)爭中失去雙親的孩子。雖明面上叫得好聽,可這些孩子個個面黃肌瘦,照上面的指示既不能勞作又不能放出去乞討,養(yǎng)他們?nèi)皇窃诘官N,管理九州同的欽差精明,暗地里做起了低價倒賣的生意。
鳴箏幼時便長得好看,雖小身板瘦不拉幾,可一雙眼睛也能迷得旁人神魂顛倒。
過來的買家大多是挑選幾個奴子便走,女買家瞧著鳴箏的模樣,說這一看便是狐貍精,首先剔除出了選擇名單,男買家想買的倒是多,但因鳴箏的皮相她的價格是其余人的兩倍多,價錢總是談不攏,這樣一來二去,周遭的人走得都差不多了,鳴箏還呆著九州同里。
雖說九州同不讓孩子們勞作,但也沒讓他們輕松,一日兩餐凈是些殘湯寡水便不說了。理事的欽差還常拿些刺繡讓他們繡,對外說是特意找些東西讓他們解乏,實際上卻是拿這些刺繡到市集上賣。
九州同的孩子大多兩三歲就被送過來,哪里會這種細(xì)活,可不繡甚至只是繡錯一針便能招致一頓毒打,因此即使?jié)M手鮮血淋漓,也必須服從安排。
目之所見,就有數(shù)十孩子或餓死或被毒打致死。
鳴箏自然想出去,目睹了太多生死別離,她想出去做個奴子也比整日在這里挨打受罵強(qiáng)。抱著這種想法,每逢日頭照過樹梢,她便起來把自己的臉用黑泥糊上,等待著新的買家,一直到月過梢頭,依舊沒能等到買她的人,這一日便算過去了。
這般情景一直持續(xù)到上元那一天。
鳴箏如今還記得,那天月色透亮,透過九州同厚重的圍墻也可以聽到外面的喧嘩聲,為了應(yīng)景,負(fù)責(zé)炊事的老婆子還在九州同內(nèi)里也掛了兩盞紅燈籠。
燈籠前有一道柵欄,是為了方便買家挑選特意設(shè)置的。
鳴箏曾看著冰冷的、泛著銀光的柵欄無數(shù)次地思考,自己為什么會被當(dāng)做畜生一般圈養(yǎng)起來,甚至生死也是別人彈指一揮的事情。她痛苦,她不甘,她用盡無數(shù)最刻薄惡毒的詞匯詛咒當(dāng)權(quán)者。她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的父母為了大周獻(xiàn)出生命,她卻要遭到這樣的對待。
都說人非草木,可他們的心比磐石還要堅硬。
她嘗試過逃出去,可終究人微力弱,腳還沒躍出柵欄,便被抓了回來。
抓她回來的侍衛(wèi)居高臨下地瞧著她,嘴角譏諷:“你這種人也妄圖逃出去,我們好生供你吃喝,你便是這般報答我們的?”
鳴箏冷笑,被打得站不起來,眼睛卻猩紅。她雙手抓著野草,像只蛆蟲一般一寸寸往前爬著,她想抓住侍衛(wèi)的衣角去撕咬他,可手剛抬起些許,便被一腳踩下,繼而臉上也被狠狠踢了一腳,那侍衛(wèi)笑得放肆開懷:“你像只螞蟻,我一腳便能讓你生死不能,若不是掌事的叫我不準(zhǔn)動你,你以為你能好好活到今日?”
鳴箏側(cè)著臉,無法說話,只有那些酸澀屈辱的淚水順著眼角流下落入泥土中。她兇狠地悶哼著,卻在這個極盡卑微的當(dāng)下,忽然悟了,為什么自己會被當(dāng)成畜生一般圈養(yǎng)起來。
她太弱小了,太無能了,太優(yōu)柔寡斷了。
她必須學(xué)著那些卑鄙的當(dāng)權(quán)者,變得強(qiáng)大,變得冷漠,變得狠毒。
上元節(jié)的大紅燈籠照著柵欄微微泛出些暖光,她透過氤氳光芒瞧見那個身著鴉青色長袍的少年。
少年生的俊美,眉目微微彎著,溫聲對他們說:“我此番想挑選個近侍培養(yǎng),你們不若打斗一番,誰能留到最后,我便選誰!
鳴箏已然記不得這番打斗的過程,只記得最后她滿身泥垢,一只腿被打骨折,卻還是用盡全部氣力,舉著手站了起來,她看著微笑圍觀他們打斗的少年,眼中滿是倔強(qiáng),似乎在驕傲宣告,她贏了。
少年瞧著她,眉眼更彎,手上的骨扇在手心輕輕拍了拍,道:“沒想到贏的竟是個小丫頭!闭f罷他緩緩伸手指向她:“就她了!
這三個字像是一道莫大的休止符,話音剛落到耳中,鳴箏便像被抽空了全身力氣,意識一下變得混亂不堪,手不受控垂下,而后直直倒在了黃土之上。
再次醒來時,眼前不是九州同高聳的圍墻,而是布置頗為精美的一間廂房。
鳴箏瞧著周圍她見都未曾見過的擺設(shè),輕輕笑了笑,她許是發(fā)了瘋,越笑越大聲,越笑越大聲。最后竟忍不住笑出淚來。
她明白,她出來了。
從那個牢籠里出來了。
可她那時沒想過以后,不懂得眼下的這個時刻,或許是她并不長久的生命里最開懷的時候。
再次見到那位穿著鴉青色長袍的少年,是在三日之后。
少年面上帶著個笑,手上的骨扇被他隨意轉(zhuǎn)著圈,看上去十分恣意。
鳴箏腿傷未好,恭謹(jǐn)?shù)攸c了點頭,對來人道:“大人!
少年拿起放在紅木桌上的翠色茶杯,倒了點茶里面,抿了一口。
“我不過剛到束發(fā)之齡,叫大人倒是把我顯得老了,”少年拇指和食指輕輕摩挲杯璧,“我叫蘇子淵。”
這話意思十分明顯,是說讓鳴箏叫他名字即可,可鳴箏對于買她的主子總抱有一絲顧慮討好的心思,覺得直接這么叫僭越了,頓了許久,才道:“公子。”
蘇子淵聞言笑出聲,他把茶杯放下,饒有興致地走向了床前。
“你倒是十分謹(jǐn)慎,”他用骨扇把床邊本就打開著的簾子撩的更開,居高臨下問道,“你呢,叫什么名字?”
鳴箏雙手行了個禮,眸中倒是意外地全無懼色:“奴才叫鳴箏!
鳴箏這個名字并非父母所取,她也不知道父母給她取的名字是什么,只知道自打記事起,所有人便都這么叫她了,負(fù)責(zé)炊事的老婆子曾告訴她,管事的是瞧著她好看,特意找了個好看的名字配她。
如今這些印象已經(jīng)非常稀薄,但她清楚地知道,這個名字不過是為了方便賤賣附著的。
蘇子淵皺眉,嘴里重復(fù)了兩遍“鳴箏”才道:“你這名字倒是嬌滴滴的,與之前打斗的模樣十分不相稱!
鳴箏面無神色:“是的,公子!
“罷了,”蘇子淵識趣笑了笑,“你不愿多說便不說,好生休養(yǎng)著吧!
鳴箏垂目:“謝公子!
蘇子淵離開的時候,為鳴箏倒了杯茶,遞給她時輕輕晃了幾下驅(qū)熱。
這是他從小以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落到鳴箏眼中卻讓她感到有些局促。她道:“公子不必如此。”
“不必如此,這個‘此’是指不必給你倒茶么?”蘇子淵道,“你不必有過多憂慮,我只是想讓你盡快修養(yǎng)好,而后好好學(xué)習(xí)如何成為京都監(jiān)監(jiān)察督的近侍!
京都監(jiān)這個名號鳴箏是聽聞過的,即使在九州同厚重的圍墻里頭,她也能時常聽到值班的侍衛(wèi)們議論,議論的內(nèi)容不外乎是這個組織破了多少懸案,手段多么凌厲以及多么有錢云云。
她沒想過自己會到這種地方來,不過也不甚避諱,雖在這里與在九州同一樣,生死皆是像琴弦一般易斷的東西,但在這里她不必再像畜生一般,被柵欄圍起來供人觀賞挑選。
這樣就足夠了。
鳴箏接過茶:“謝謝公子。”
她雖年幼,卻已將世事倫?吹檬滞笍兀K子淵會到九州同挑選近侍,緣由十分簡單,一是京都監(jiān)行事隱蔽,找些自小便不聞世事,頭腦單純的人最好,二是九州同的孩子們皆無親友,即便死了,也不會招惹麻煩。
她愣愣地拿著茶杯搖了兩下,繼而輕抿一口,卻發(fā)覺甘甜過頭,不由得被嗆得狠狠咳嗽了兩聲。
*
鳴箏十五歲時,已然成為了一個十分合格的京都監(jiān)侍衛(wèi),不論是殺人抑或自己身處險境,皆無神色,照旁人的話,她就是缺根筋,是個沒有血肉的機(jī)器。
彼時蘇子淵已經(jīng)長到了能叫大人的年紀(jì),但鳴箏叫公子叫了許多年,改口頗為困難,蘇子淵便由著她繼續(xù)這么叫了。
鳴箏十五歲生辰那日,蘇子淵帶著她去了延幽湖畔泛舟。
她并不記得自己生辰是何月何日,只不過蘇子淵是個講究人,萬事都注重形式,自作主張把他接她回府上的那一日定為了她的生辰,也就是每年的上元佳節(jié)。
不過雖然定下了這么個日子,眼下卻是蘇子淵頭一次帶她慶祝。
鳴箏透過窗,瞧著滿街掛著的大紅燈籠,略有些恍神。
這是她第一次在上元節(jié)瞧見外面的景象,往常都是呆在京都監(jiān)或是在外執(zhí)行任務(wù),從未好好看過一眼這熱鬧的節(jié)日。她想,怪不得昔年老婆子要在柵欄前掛兩盞紅燈籠,這樣看當(dāng)真好看得緊。
蘇子淵順著她的目光,問:“今辰是你及笄之日,有什么想要的么?”
鳴箏側(cè)頭看他,想了想:“公子什么都會滿足嗎?”
“自然,”蘇子淵笑了,笑得一旁的紅色燈籠都黯然失色,“只要我能做到,定當(dāng)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