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樣的心思便在這一刻油然而起。
印象中,京都監這位年輕的監察督好像一直都在笑,無論是在九州同看他們如同野獸一般撕扯爭斗還是如今要贈她禮物,無論是惡意的還是善意的,無論是污穢的還是清白的,他從來一笑待之,似乎從未有什么東西他真正放在心上過。
鳴箏不懂為什么她會在這個當下心跳如鼓,不懂為什么明明相處了這么久,會如此突然地生出些齷齪心思,亦不懂為什么明明知道自己于面前這個人不過一把武器,卻還是控制不住這些齷齪心思。
后來在她奄奄一息即將死去時,這個困擾她不過幾年卻一直令她如鯁在喉的問題終于有了答案,美好的事物總是引誘世人且互相襯托,她喜歡燈籠發出的暖光,這些讓她心生喜愛的暖光映在了監察督臉上,她便產生了幻覺,認為監察督也同這些溫暖的光芒一樣,由此產生喜愛。
然她到底與人接觸甚少,不懂得向來笑顏的人最無情。
可她那時看不透,只壓抑住蓬勃的心跳便需要使盡渾身解數,她深吸一口氣,道:“那公子夜間便在我房外掛兩盞紅燈籠吧,我回來也好尋得歸路。”
她小心翼翼地遣詞用句,心里生了些歹念后便覺得心虛,生怕哪個字哪個詞一不注意就將這些隱晦情愫暴露出來。
蘇子淵毫不察覺:“只有這個?”
鳴箏不答,點點頭。
“好,”蘇子淵笑了笑,“如你所愿。”
蘇子淵言出必行,當夜回到府上,便在鳴箏房外掛了兩盞紅燈籠,京都監的侍衛們不知是監察督的意思,一個個瞧著都驚訝極了,府上紀律森嚴,莫說掛紅燈籠了,就是掛個透明的物件也得先向管事的請示,這小丫頭怎地這般放肆?
侍衛們平素除了出任務也沒什么正經事干,瞧著這個立馬生出了些好事心思,第二日就堵在了鳴箏門口。
鳴箏一大早推開門,便看到四五個侍衛站在門外。
她眉頭蹙了蹙:“做什么?”
鳴箏此時已然出落的十分漂亮,門外的侍衛們瞧著,癡了許久才想起來這番是來干什么的,其中一個侍衛回過神,咳了兩聲兇狠道:“你這門上掛的是什么?”
“燈籠。”
“你可知京都監不可張燈結彩?”
“知道。”
“那你還明知故犯?莫要以為你是監察督的近侍我們就不敢動你。”
“這是經過監察督允許的。”
鳴箏解釋完這一句便推開面前的人準備離開,她向來不喜形于色,因此說這句話面上也沒幾分表情,像是常人問候今天天氣如何的寒暄。
幾個侍衛瞧著她這番模樣,氣得差點吐出血來,其中一個上前,揪住了她的領子,拉的她一個趔趄。
“你這婆娘作的是什么姿態?”那人道,“覺得自己是主人身旁的一條狗,就了不得了?”
鳴箏回頭,神色冷清:“放開。”
聽聞這話,那人更氣了,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勃然大怒:“我今日倒要瞧瞧,你作何這么囂張!”
鳴箏的脖子被掐得隱隱現出紅痕,她瞇了瞇眼,只覺有股氣血直沖腦門,僵持了一會兒,她伸手抓住那人的手,往旁邊用力一扭。
一記清脆的‘咔嚓’聲闖入耳中。
那人猛地松開手,抓著手腕就開始鬼哭狼嚎。
鳴箏走近他,明明個頭相較那人要矮上許多,可瞧著他時,眼神卻給他一種威圧感。她拿劍柄抵了抵他的心口,輕輕道:“我素來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念我們是同僚,這次只給個教訓,若還有下次,我刺進去的可就是這兒了。”
鳴箏殺人不眨眼的事情他們幾個早有耳聞,但他們如何也沒有想到,即便不是敵手,她也能這般毒辣。
待鳴箏走后許久,他們幾個才敢出聲議論,不過議論也細若蚊哼,不知謂何。
京都監西邊有座山脈,蘇子淵曾告訴鳴箏這叫做蒼夷山,她雖面上不顯,內心卻覺得好笑,這分明是個小山坡,喚作蒼夷也太抬舉它了些。
可她還是每天早上都會來這里練劍,無謂其他,只是覺得這里僻靜,然而這個早晨,與往日無數個早晨又不太相同,她從山頂遙望著京都監,細劍在手間飛舞,停下來時,腳下的泥土之上已被歪歪扭扭了刻上了“蒼夷”二字。
她瞧著這兩個字,心下惶恐,又將它用黃土蓋上。
如此往復幾遍,她終于無奈蹲下身子,朝著刻痕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叫蒼夷了,往日嫌棄你是我不對,你莫要在一遍遍提醒我了。”
鳴箏十九歲時,京都監接了件特殊的案子。
大周的皇帝是個風流的,后宮佳麗三千大半有孩子,不過照些多嘴潑皮說的,周帝福薄,這么多孩子幾乎都是公主,皇子簡直掰掰手指頭就能數明白。
福薄的周帝果然不負眾望,在最小的皇子周歲生辰時教他被人擄了去。
擄走小皇子的人還發了封密信,說讓皇帝七日后親自現身將小皇子從問柳閣接回去。
問柳閣是大周朝有名的青樓,平素總能在那里面見到些達官顯貴,周帝作為達官顯貴的大頭當然不遑多讓,也堪堪去轉過兩趟。眼下把小皇子擄到這么個地方,簡直是太歲頭上動土,周帝當即氣得臉色泛青,一道令函直發京都監,讓他們三天內擒住那反賊。
蘇子淵接過這道令函時,面上還是一貫的笑,手上卻青筋暴起,已然十分煩躁。
鳴箏瞧著他的模樣,問道:“此事棘手?”
蘇子淵倒了杯茶,一飲到底,繼而輕輕吁了口氣。
“的確有些棘手,”他手上把玩著茶盞“,“小皇子還在襁褓之中,若想保他,奶水不能間斷,請奶媽到普通的青樓也便罷了。”他笑了笑:“請到問柳閣,若是經過了管事的同意,便說明擄走小皇子的人并不簡單,既如此,他定然不會親自露面置自身于危險之境,如果最后沒把他揪出來,我們京都監不會有好日子過,反之,若是悄無聲息把人帶了去,那便說明擄走小皇子的絕非等閑之輩,能力當在京都監侍衛之上。”
鳴箏了然:“無論哪種情景,京都監皆是后手。”
“也不盡然,”蘇子淵拿起折扇在手心輕輕拍著,“若是敵寡我眾,三日之限倒也足夠。”
鳴箏沒做多余的思考,自來這里起,她就知道什么都不問是最好的,她站在蘇子淵身旁,偶爾接兩句話,大部分時間是在靜靜聽著。
其間瞧著他的側臉,會有不自覺走神的時候,不過馬上就能清醒過來。
世人皆道京都監蘇小都督雷霆手段,笑里藏刀,為人性情冷漠,這些言語鳴箏雖并未聽聞過,卻助紂為虐,令其瘋狂滋長。蘇小都督想要殺人,她便做那把鮮血淋漓的刀,想要求人,她便俯身做令人肆意踩踏的臺階,想要助人,她便做討人歡心的牛馬。無論他想要做什么,是好的抑或是壞的,鳴箏皆無二言。他說什么,便是什么。
蘇子淵從紅木座椅上徐徐站起,走近鳴箏,勾住了她的下巴。
鳴箏順著他的動作將臉抬起,直視著他。
蘇子淵微微湊近,嘴唇似在她的額頭輕輕掃過,他笑道:“阿箏,你是我最好的奴兒。”
“是,”鳴箏垂著眉毛,任由蘇子淵把玩她的發絲,“公子。”
當夜,蘇子淵便帶著鳴箏去問柳閣探了一探。
鳴箏穿的是實打實的男裝,往日執行任務穿的雖不像個姑娘家家,但也看得出是個女子,像這般穿男裝還特意化上男子妝容是頭一回。
她出來時,蘇子淵好整以暇打量了許久才點頭道:“不錯。”
鳴箏不知道蘇子淵說的不錯具體是指哪里不錯,但他平時甚少夸人,因此聽到這兩句話,她暗暗高興了許久。
都道物極必反,開心過頭了就會發生一些悲催的事情。鳴箏之前對這種說法不以為然,可今夜之后,她深信不疑。
擄走小皇子的反賊十分囂張,直接一把劍刺向了蘇小都督。
鳴箏來不及與其對峙,身體的反應快過思維,徑直撲向蘇子淵,替他擋下了冰冷的鐵劍。
她被刺過很多回,深淺皆有,能致死的也有,但她從未因為這些說過一言半語,此時她倒在蘇子淵懷中,瞧著面前的這張臉,竟覺喉頭哽咽,委屈過甚,再也忍受不能。
她小聲抽噎,艱難開口:“公……子,我好疼。”
我好疼啊。
耳邊似有幾道不甚清晰的聲音傳來,鳴箏眼睛半睜半闔,費力地瞧著蘇子淵。
那長劍定刺中了要害,因為她能感受到隨著血液的流失,整個身體也變得輕盈縹緲起來,連呼吸都像溺在水中,吸氣吐氣都需要用盡全身力氣。
可她就是不愿意閉上眼睛,意識朦朧間看到蘇子淵的衣裳也沾上了血跡,頓時心中愴然,她伸手抓住蘇子淵的衣襟,分明什么都看不清晰,卻依舊啞著嗓子輕聲道:“讓我再瞧你一瞧。”
她頭一次喊他的名:“蘇子淵,讓我再瞧你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