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烈火 “我看你是喜歡的要死了!”……
月上枝頭, 褚蘇一行人如約到達有仙酒肆。
酒肆有兩層,宴席設在二樓,他們甫一到場, 便聽到一陣女修嬉笑聲, 個別大膽的女修還往下扔了些花瓣。
一行三人沐浴在花海中, 緩緩踏入宴席。
褚蘇修習一年,早已褪去在褚家的畏縮,此時腰板挺直, 發(fā)尾飄揚, 經(jīng)過同級學子,也能引得女修羞赧, 男修眼紅。
他早就不是姜策玉和蕭風的陪襯。
而且由于三人一同出現(xiàn)時,他總是站在中間,反而更像是三人中的主心骨。少年少女們對小團隊中的核心人物總是多一分好奇憧憬,因此即使家世差了些, 他的人氣也不比其他兩位低多少。
褚蘇微微抬頭往樓上看了眼, 邊上樓邊拍掉肩上的花瓣, 緩緩道:“……真是場鴻門宴啊。”
姜策玉早就知道褚蘇最愛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雖然對外表現(xiàn)得與人為善,實際最煩這些麻煩事,他甚至在想, 褚蘇背后罵人估計比那些罵夫子的人罵的都臟。這并不是世俗意義上的好性格,但姜策玉并不討厭。
雖然表里不一, 但沒做什么有損他利益的事情, 還救了他好幾次。
對褚蘇,他總是多些包容。
偏頭,看到褚蘇頭上有一片巨大的花瓣。
他沒多想, 伸手將它拿了下來。
褚蘇側過頭與他對視:“怎么了?”
姜策玉伸手將花瓣放到他面前:“喏,幫你拿下來了。”
“謝謝啊。”
姜策玉發(fā)誓,自己這個動作絕對沒有什么超脫動作本身的額外意思,但落到某些女修眼里,似乎就變了味兒了。
更有甚者,在某個不被發(fā)現(xiàn)的角落,已經(jīng)有一個女修悄悄拿出了小畫本。
終于落座,又等片刻,正式開席。
褚蘇那一桌圍坐了不少女孩子,看的鄰桌的男修們一個個忿忿不平地咬小手絹。
嗚嗚嗚憑什么啊!
一桌除了三個男人,剩下的全被擠走,桌上的女孩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許久,終于有大膽的率先朝三人敬了杯酒:“久仰三位大名,今日有機會相見十分高興,我叫魏玄,先敬清酒一杯。”
有人帶頭,剩下的也沒那么拘謹了,紛紛舉起桌上的杯子。
“我也敬你們一杯。”
“我也我也!”
“……”
盛情難卻,三人一一回敬。
與預想中不同,女修們雖熱情,卻沒有做讓人為難的事情,大家說說笑笑,一頓飯吃下來,氣氛比想象的要輕松許多。
眾人邊吃邊喝,喝到最后,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昏昏沉沉。
酒壯人膽,這種狀態(tài)實際上對很多人來說,才是相親聯(lián)誼最理想的狀態(tài)。
反正都醉了,說什么做什么都可以隨心而動,即使被拒絕,事后也可以多找說辭,總之,減輕了人至少一半的心理負擔!
褚蘇就是在這時感受到身側傳來一陣微小的動靜的。
他垂頭,看見一個個子小小的女修正在用手很輕地扯他的衣袖。
感受到目光,女修慢慢抬眸,她眼睛亮晶晶的,看到褚蘇眼睛瞟向她慌忙放下扯他衣袖的手,軟聲道:“褚道友,我叫洛青青,我……我留意你許久了,你、你愿意跟我交個朋友嗎?”
女孩兒說這話時臉頰紅紅的,模樣嬌憨可愛,褚蘇眸光微動,旋即輕聲笑了笑。
他前世的女人多如牛毛,可愛的妖艷的各種各樣的他都見過,可這些女人對他總存著絲害怕,其中有寧死不屈的,也有諂媚討好的,但無論如何,都令人不快,如今看著眼前這個努力朝他搭話的女孩兒,褚蘇忽然覺得,相親聯(lián)誼這事兒,也沒有那么麻煩。
這姑娘還挺可愛的。
他不曾與人有過正常的感情交往,重生之后也不曾有過什么紅顏知己,如此看來,發(fā)展發(fā)展倒未嘗不可。
“好啊,”褚蘇舉起酒杯和青青碰了一下,“這杯我敬你,算是朋友之間的第一杯酒。”
青青臉一下子紅了,‘嗯’了兩聲,有些手忙腳亂地拿酒杯喝了一口。
姜策玉坐在褚蘇身邊,他們干了什么說了什么是看了聽了個一清二楚,他皺眉,心情莫名煩躁,用力捏了捏酒杯,給自己倒了兩杯勁酒,一口下肚。
烈火入喉,卻沒有壓下心底煩躁,他重重呼出口氣,兀自拿起酒杯跟褚蘇的碰了碰。
褚蘇正和青青聊著天,被這么一打岔只好中止話題,他偏頭看了看姜策玉,也用自己的杯子碰了碰他的,笑問:“怎么了?”
姜策玉酒量并不是太好,這會兒兩杯烈酒酒勁兒上涌,灼得他臉頰緋紅、神志模糊,他看著褚蘇的笑臉,心中的煩躁忽然夾了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你和那個女的聊的很開心。”
這應該是個問句,卻是陳述語氣,似乎問的人已經(jīng)篤定事實如此。
不過事實確實如他所說,褚蘇湊近他,低聲道:“你說話好聽點,別女的女的叫,小姑娘就在旁邊,聽到了多不好。”
煩躁委屈迅速膨脹上竄,嗓子似乎被鉛塊兒堵住了,姜策玉捏了捏拳頭:“最初來的時候,你還說這是場鴻門宴。”
褚蘇尷尬地笑了笑:“哈哈,這不是來了之后發(fā)現(xiàn)氛圍和想象的不同嘛……”
“我看你是喜歡的要死了!”
姜策玉低吼了一句,連他自己也沒發(fā)現(xiàn),自己說這句話時聲音帶了些嘶啞,眼中染了些水光。
燈光昏黃,影影綽綽打在姜策玉臉上。少年瞳仁顏色本就不深,此刻在燈光映照下,更是透出琥珀琉璃一般的顏色,令他眼眶中的水光更加明顯。
褚蘇借著燈光看清姜策玉的臉,驚詫了一瞬。
“哎呀怎么哭了?”褚蘇扯過桌上紙帕給他擦了擦,“怎么喝個酒也哭呀。”
姜策玉拍開他的手:“哭屁,我才沒哭!”
說完摸了摸眼角,還真有水漬。
他自己都不知道這什么時候搞上的,頓感丟人,梗著脖子道:“我是喝了兩杯烈酒被嗆的!”
褚蘇拿起他的酒杯,放到鼻尖聞了聞,半晌下結論:“還真有些勁,”他嘆了口氣,“你不能喝還喝什么。”
“我愛喝你管我,”姜策玉一把搶過酒杯,“你快去和你的青青聊天吧!”
懶得再管耍酒瘋的小霸王,褚蘇回頭,沖青青歉意笑了笑:“別在意,他就是這樣的。”
青青也笑了笑:“無妨無妨,姜道友嘛,我知道的。”
姜策玉頭暈暈乎乎,在倒下之前,最后聽到的是青青軟綿綿的聲音——
“等會兒,要一起下去走走嗎?”
他支起耳朵,想聽褚蘇怎么回答,卻感覺腦袋越來越重,最后終是支撐不住,‘咚’的一聲磕在桌上。
第32章 心緒 “我?我比較重要嗎?”……
姜策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宿醉的感覺不太好, 沒錯,兩杯烈酒就讓臨州一霸嘗到了宿醉的味道,他拍了拍胸口, 干嘔兩聲, 又灌了杯水才好受一點。
頭痛欲裂, 伸手揉了揉腦袋,揉到一半忽然驚坐起身。
不對。
昨天自己是怎么回來的?
褚蘇昨天和那個什么青青出去走走了嗎?!
他‘啊’的叫了一聲,沖出房間, 跑到褚蘇房門前。
褚蘇不在。
蕭風倒是在院中靠著竹凳乘涼。
……
什么鬼。
什么情況。
都結課了褚蘇為什么不在。
為什么蕭風在褚蘇不在。
難道褚蘇昨天和那個青青出去了一晚上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嗎?!
姜策玉咬牙, 問蕭風:“褚蘇呢?”
蕭風:“不知道。”
姜策玉語氣顯然染上不悅:“從昨晚開始他就一直沒回來?”
蕭風哪里知道他又發(fā)什么瘋,默默白了他一眼:“當然回來了, 他不回來你怎么回來的?”
“什么意思?”姜策玉愣了愣。
“你還真是忘性大,”蕭風道,“昨晚你喝多了,非要褚蘇送你回來, 別人碰都碰不得。”說著蕭風指了指臉上一小塊淤青, 神色幽幽, “本來褚蘇要和洛道友出去走走, 把你托付給我了,沒想到我剛碰到你你就給了我一拳。”
姜策玉垂目,眼神落到淤青上, 良久,久到蕭風都以為這家伙心存愧疚, 要跟他道歉時, 他終于開口了:“我醉了也十分勇猛。”
蕭風:“……”
側身、闔目。
眼不見心不煩。
姜策玉卻不如他意,走到他跟前又問:“那你今天有沒有看到褚蘇?”
蕭風眼睛依舊閉著,假裝聽不到。
“裝死是吧, 我讓你裝。”
姜策玉張牙舞爪俯身,作勢要扒他眼皮。
蕭風及時睜眼,在姜策玉手落下前從竹凳上彈射起身:“姜策玉你這個蠻不講理的野人,你離我遠一點啊,我真是受不了你!”
“那你回答我不就行了,你回答我我不就不找你事兒了。”
“這么著急找褚蘇做什么,你又想找什么麻煩?你昨晚能回來全靠褚蘇,你能不能存著些感恩之心?!”
“誰說我要找事兒了?你……”
還沒‘你’完,姜策玉忽然頓住了。因為不遠處,他嘴里一直念叨的那個人,正緩緩出現(xiàn)在他眼中。
他馬上停下與蕭風的唇槍舌劍,迎上褚蘇。
“你去哪兒了?”
“我?”褚蘇左右看了看,確認姜策玉說的是自己才繼續(xù)道,“我去飯?zhí)么蛄藥追蒿垼缟鲜鞘掞L給我?guī)У模形缥揖腿ゴ蛄恕!?br />
褚蘇將手上的飯盒往上提了提:“雖然咱們修真人士講究辟谷那一套,但不吃飯還是覺得不對頭。”
“青青呢?”姜策玉忽然說,“你昨天沒和青青出去走走,今天也沒去?”
褚蘇:“……”
昨天那個情況,選擇送姜策玉回來就相當于拒絕了人家小姑娘,雖然褚蘇對人也沒什么實質(zhì)感情,但畢竟最初想的是發(fā)展發(fā)展未嘗不可……總的來說,他的的確確是為了姜策玉才放棄了與小姑娘進一步相處的機會。
現(xiàn)在姜策玉居然問他有沒有和青青出去。
造成事情失敗的始作俑者問事情的結果,感覺真是十分奇怪!
但褚蘇也不覺得姜策玉做錯了什么,畢竟都是自己的選擇,于是只道:“沒去,總不能把你一個人扔在酒肆吧,”他把飯盒遞給姜策玉,“你跟那個小姑娘孰輕孰重我還是有考量的。”
姜策玉眨眨眼,愣怔片刻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我?我比較重要嗎?”
“當然了,我跟你認識多久,跟她認識多久。”
姜策玉聳聳鼻子,沒繼續(xù)接話。
本來他心情很不好的,可是聽完這話,心情又好像好了起來。
方才問褚蘇的問題,不管他回答是或者否,姜策玉都覺得自己不會輕易消氣,但偏偏,他另辟蹊徑,給出了姜策玉不曾設想過的答案。
褚蘇說,自己比那個女的重要。
……
都這么說了,還怎么讓人生氣啊。
心中的煩躁漸漸褪去,待到那股悶氣完全消失,終于能正常思考,姜策玉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的想法以及行為十分詭異。
為什么要因為褚蘇和那個女的出去生氣,又為什么因為褚蘇說自己比那個女的重要消氣?
自己堂堂臨州姜氏三公子,有什么必要和一個女人作比,有什么必要因為褚蘇的想法影響自己的心情?
太荒謬了。
心緒和行為的割裂讓姜策玉感到有些不自在,他捏緊飯盒,轉身道:“我回自己宿舍吃飯了。”
*
采春定在結課一月后,除去剛結課那兩天大家放縱了下,其余時間一個比一個刻苦,姜策玉更是其中佼佼者,幾天都見不到個人影。褚蘇看過他施法舞劍,可謂進步神速,劍影刀光間,已經(jīng)隱隱能看出上一世在修真界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勢頭。
蕭風亦不外如是,可惜家中有托,他這段時間在家里修煉,褚蘇沒能親眼見證一二。
褚蘇待在自己宿舍,抬眸望天,幽幽嘆氣。
本以為修煉正道心法可以助他在魔氣消散之際得以自保,可沒想到,煉化魔氣極其耗費靈氣,他修煉的正道心法幾乎都用來煉化魔氣了,能余下來給自己用的就那么一點兒,關鍵時刻屁用不起。
他心里挺不是滋味兒的。
這種身邊的人都在變強自己卻在慢慢變?nèi)醯母杏X著實不太好受。
本以為自己現(xiàn)在十分佛系,可不曾想,重活一世,在世將近五十載,于修行一道,竟還是看不透。
算了算了不想了,想多了反而徒增煩惱,若還是想在修真之路上走下去,就趕快把魔氣煉化完,再好好修習,這樣就不需要用自身法力去抵消魔氣了!
褚蘇在心中寬慰了自己一番,重鎮(zhèn)旗鼓,繼續(xù)打坐修煉。
姜策玉今天難得修行結束早了些。
這段時間他總是有意無意躲著褚蘇,可是這么干他心里也奇奇怪怪的不是滋味兒,今天得空,終于去找自己的好表哥姜凜暢談了一番。
表弟找自己說心里話,屬于見了鬼才能發(fā)生的事情。姜凜內(nèi)心無限感慨,拿出年末考試去聽夫子最后一堂課的認真勁兒聽完了他的全程發(fā)言。
聽完后,他的第一句話是:“你這個朋友,是男是女?”
姜策玉瞥了他一眼:“當然是男的啊,你不知道嗎,問什么屁話。”
姜凜心中腹誹,把已經(jīng)到嗓子眼兒的話壓了回去,又重新組織一番語言,用一副知心大哥的語氣道:“你這個事情,很簡單嘛!”他咳了兩聲,篤定道:“是因為你把他看做真正的好兄弟了!你想,自己好不容易有個看的過眼的人,怎么能接受他跟著其他人好了呢,如果他真跟別人好了,你不就沒人一起玩兒了?”他停了一下,加重語氣,“你總不可能和蕭風玩兒吧!”
姜策玉沉吟片刻,繼而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那我那些想法都是正常的?”
“當然,正常、再正常不過了。”
第33章 野史 他忽然感覺很奇妙、非常奇妙……
采春前一天, 蕭風才匆匆從家中趕回,當夜,洛無律罕見地到云水瓊宮為他們送行。她給他們買了一大堆路上吃的小零嘴, 并且囑咐了些有的沒的。
比如說在前往小鏡湖之前千萬不要看鎮(zhèn)守湖泊那兩只靈獸的眼睛啊, 不要做第一個探尋靈器的人啊什么的, 很不符合人設地噼里啪里啰嗦了一大堆后,又一個人塞了一個護身符,明黃符紙被折成一個小小的三角形, 上面信馬由韁添了幾道看不懂的鬼畫符。
蕭風很捧場地問:“無律, 這上頭的符咒是做什么用的?”
時間久了,洛無律已經(jīng)懶得再去糾正是‘師姐’不是‘無律’, 她道:“你們不要小看了它,這是代代流傳專用于采春的護身符,一般人都不知道的,我好不容易才湊齊了三張, ”接著瞟了眼上面的鬼畫符, 輕咳一聲, 正色回答蕭風問題:“這上頭的符咒是什么我不清楚, 不過既然是代代流傳下來的,應該是蘊藏著什么古老的法陣。”
褚蘇:……是嗎。
這他媽怎么看都是隨便畫了兩筆啊,而且仔細看看三個護身符上亂畫的筆跡還是不一樣的啊!
沒想到洛無律竟然會相信這個, 而且看她堅定的神態(tài),自信的面容, 還是篤信!
之后得提醒提醒蕭風, 好好看著他的小師姐,別讓她被神棍誆騙了。
暗嘆口氣,轉頭看向蕭風。
只見蕭風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他先是連連點頭對洛無律表達了贊同:“也是,我看這符咒紋路十分絲滑,起承轉合都絕非俗物。”然后小心翼翼將符咒收至儲物囊,“我定會好好保管的。”
褚蘇:……
蕭風也是個指望不得的。
姜策玉倒是在此刻開口:“切,迷信。”
不過嘴上這么說,身體卻非常誠實地將護身符收好了。
褚蘇:呃……
沒關系,有錢人家的公子小姐,可以理解。
見褚蘇遲遲沒有動作,姜策玉非常貼心地幫他把護身符塞到了兜里,問:“想什么呢。”
褚蘇食指指腹放在護身符上按了按,張口就來:“此情此景,當然在想我能拿到什么樣的法器。”
“法器?”姜策玉道,“怎么,害怕拿到的法器不認主,成不了靈器?”
褚蘇抬手托下巴,悵然:“自然是有這方面的憂思,我又不像蕭風那般天資斐然,”看了眼姜策玉,微頓片刻才繼續(xù),“也不像你這般自信。”
“……你別裝,”姜策玉黑臉,“還有,什么叫‘不像蕭風那般天資斐然,也不像你這般自信’?我哪里比不上蕭風嗎?”
意料內(nèi)的反應,褚蘇笑著拍拍他的肩順毛:“開個玩笑嘛,別在意。”
姜策玉:“哼,下次不許開這種玩笑了。”
“好,好。”
若是常人如此當著姜小霸王的面將他與蕭風作比,一番比較中還帶點兒他不如蕭風的意思,他早就暴跳如雷了,可褚蘇這樣說,他不僅沒生氣,還能由著他有來有回交流。
洛無律在一旁聽得直挑眉,離開京都監(jiān)時那種莫名的感覺又久違浮現(xiàn),她湊近蕭風,小聲問道:“許久不見,姜師弟脾氣這么好了嗎?”
“哪里好了,”聽到‘姜策玉’和‘脾氣好’這兩詞同時出現(xiàn)在表示肯定的語句中,蕭風頓感惡寒,“他腦子有問題的,無律你千萬別和他深交。”
“可我看他對褚?guī)煹芡玫陌 !?br />
“他就是愛在褚蘇面前裝罷了。”
洛無律敏銳捕捉到話中玄機,問:“他為什么要在褚?guī)煹苊媲把b?”
“好像是之前有一回褚蘇為保護他受傷了,”完全沒有覺察到洛無律的微妙心緒,蕭風十分認真、十分努力地回憶造成此番情景的契機,“自那之后,姜策玉就比較……比較……”擰眉凝思,須臾,下結論,“就比較看得慣褚蘇了,之前你也看到了,對他可兇了。”
洛無律垂眸,眼睫微動:“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
采春當日。
早上辰時,陽光晴好,伴著朝陽彩云,蘊靈仙山一年級學子踩著仙劍浩浩蕩蕩出發(fā)了。
由于采春不區(qū)分內(nèi)外門,為避免外門學子感覺到被區(qū)別對待從而產(chǎn)生些不好的聯(lián)想,并由此引出些不必要的麻煩,仙山規(guī)定,采春途中內(nèi)門弟子與其師尊不隨同出行,只由一位仙山長老統(tǒng)一帶隊。反正此行沒有兇險,如此一來,既可以免災又能節(jié)省資源,于仙山而言,實屬兩全其美之法。
不過大多數(shù)外門學子是沒有仙山想象的那么愛聯(lián)想的,即使仙山有意讓他們把自己放在與內(nèi)門弟子對等的位置上,他們還是非常自發(fā)的與那九位拉開了些距離,只遠遠跟在他們身后。
有些外門女修相互調(diào)笑,道哎呀哎呀,你不是喜歡那誰誰嘛,怎么不湊近點兒飛,這不是大好的機會嘛!一番嘰嘰喳喳,最后得到統(tǒng)一回復——不要瞎說,此喜歡非彼喜歡,這份感情是敬仰、是崇拜,那誰誰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
在一派熱鬧祥和的氛圍中,眾人終于到達天之涯。
天之涯底下沒有任何支撐物,就是一片土地兀自佇立憑空而起。世人無法解釋這片土地的由來,而對于無法解釋的事物,人們總是最先聯(lián)想到神明,因此,這里也被稱為人間最后一片仙人遺跡。
身側云霧繚繞,褚蘇跟著帶隊長老前往目的地,很自然地聯(lián)想到了與之相對的地之角。
天之涯是不是仙人遺跡他不知道,但地之角卻是實實在在的魔神遺跡。
地之角之所以能成為魔神遺跡,還有段頗為有趣的野史。
地之角里有個跟小鏡湖類似的武器池,叫盤龍穴,說這盤龍穴原先并不是如今這樣一潭死水毫無生機,而是蛟龍一族的盤踞之地。
蛟龍一族的老龍王誕有三子,昭為姓氏,喚作縱,宋,春。三子之中,昭宋是個爭氣的,野史對他的描述十分夸張,說他出生時無限風光,一夜間整個盤龍穴中的死水變得清明,穴邊映出的七彩云整整懸掛了七個日夜,自成龍騰模樣。自古有言蛟蛇多,真龍少,蛟龍一族族人見了這異象皆是跪拜不起,都道這是上天澤被二殿下,二殿下日后定會化作真龍。
而昭宋也沒有辜負族人期待,自幼聰慧勤學,終于在一百一十歲生辰時盤旋而起,化作彼時三界九族第一條真龍,名揚無他。
可這份聲名沒有帶來榮耀、帶來偏愛,只帶來了冰冷殘酷的殺戮。
為了爭奪真龍,魔族對蛟龍一族發(fā)起了戰(zhàn)爭,彼時神魔兩立,為了防止魔族實力趕超神族,神族也在這樁戰(zhàn)事上摻了一腳,那時昭宋剛剛化作真龍,還處于閉關修養(yǎng)期,絲毫不知外面歷經(jīng)了怎樣的風云變化。一時之間,蛟龍一族孤立無援,成了這場戰(zhàn)爭的犧牲品。
待到昭宋閉關歸來,蛟龍一族早已覆滅,他本滿心歡喜想著與父母兄妹團聚,見到的卻是盤龍穴尸山血海的場面,登時氣憤悲痛不已,當場魔化并去神魔兩界大鬧一通,將世間攪了個天翻地覆。
而盤龍穴作為昭宋的棲身之所,日日浸淫在強大的魔龍氣息之中,也天然帶了些魔氣,成為魔神遺跡。
回憶至此,褚蘇忽然很想將這段野史說與人聽,可四處看了看,還是像先前回憶蘊靈仙山內(nèi)外門制度那般,不知如何分享,與何人分享。
若非要分享,和姜策玉蕭風當然也是能夠說一說的,可這么沒頭沒尾,他們大概率也不感興趣。
正欲遺憾作罷,姜策玉忽然道:“你又發(fā)呆了,想什么呢。”
蕭風也道:“是啊,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嗎?”
既然是他們主動問,褚蘇自然是沒什么顧慮,一股腦將這段故事分享了出來。
出乎意料,他們不僅沒有不愿意聽,還聽得十分認真,故事講完還就著其中情節(jié)討論了幾番。
褚蘇聽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忽然感覺很奇妙,非常奇妙。
胸腔好像被身側柔軟的薄云填滿,整個人都隨著胸腔收縮擴張變得溫暖起來。
他深深吸了口氣,張開雙臂,左手摟一個右手摟一個,笑道:“這里空氣格外清新,讓我心情都明媚不少。”
姜策玉比褚蘇身量高點兒,見褚蘇摟了上來微微彎曲膝蓋,他往褚蘇那邊側身,頭抵上了他的。
這本是這個動作下再正常不過的一個接觸,卻令姜策玉驀然有些心跳加快。
好像還是第一次還是和褚蘇,啊不,和好兄弟這樣頭挨著頭……
嗯……還有點緊張。
蕭風的頭也抵上了褚蘇的,姜策玉稍微斜眼,想看看蕭風是何反應。
可蕭風好像一點兒都不緊張,他跟著褚蘇十分沒沒腦子地傻笑起來,還伸手回摟住褚蘇肩膀。
姜策玉輕哼。
這傻缺,肯定是天天跟人摟摟抱抱才能如此自然。
真是一個隨便的男人!
搖搖晃晃中,蕭風指尖碰到姜策玉肩膀,他皺眉,本能想躲,可稍微躲躲就和褚蘇分開了,于是他只能忍著嫌惡,就這么跌跌撞撞走了一路。
第34章 采春 獸不可貌相
跟著長老彎彎繞繞走了一大段路, 一行人終于到達天之涯中心,也就是小鏡湖外圍。
這里地勢相較之前要陡峭許多,眾人翻越無數(shù)小陡坡, 本以為差不多要到了, 卻不曾想走到最后, 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的居然是有一千多級臺階的石梯!
一年級學子們臉色霎時不太好看,帶隊長老適時微笑補刀:“小鏡湖就在石梯之上,不過這里不能用御劍, 只能一步步登上去。”
眾人聞言紛紛抬頭, 瞇眼遙遙望了眼高聳如云的石梯。
“啊啊啊怎么這樣,我根本受不了這個。”
“就是啊, 拜托能不能看看清楚,這是一千多級石階,不是十級臺階!”
“這里本來就夠高了,怎么還有一截啊, 我服。”
……
學生們怨聲載道, 長老也不多廢話, 率先踏上石階。
抱怨解決不了問題, 眾人只能一邊唉聲嘆氣,一邊認命跟上長老。
一個時辰后,浩浩蕩蕩一行人終于登頂。
修真之人講究煉氣, 并不太重視煉體,這會兒終于爬完一千級石階, 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氣喘吁吁, 更有甚者直接癱坐在了地上。
正休息著,一道驚喜的聲音忽然傳到眾人耳中。
“誒快看,那、那里是不是小鏡湖!”
猶如沙漠甘霖, 大家心中的疲累被這句話驅散了一大半,皆朝聲源指向的地方望去。
沒錯,不遠處果然有一方湖水,水面與陽光交相輝映,水波蕩漾間,湖面折射出細碎微光,遙望去亦是波光粼粼,美輪美奐。
不過,相對這方美麗的池水而言,更加顯眼的是旁邊那兩只模樣可怖、體型巨大、兇神惡煞的猛獸。
姜策玉眼神剛移過去,眉毛立馬不受控制擰了起來,沒忍住罵了句臟話:“我靠,這也太他媽丑了!”又看兩眼,繼續(xù)評價,“這真是靈獸嗎,怎么感覺比我在魔物圖鑒看到的那些魔獸還丑。”
蕭風難得跟姜策玉意見保持一致,不過他性格溫和,說的到底委婉些:“確實跟想象中不大一樣……若不是知道它們不會發(fā)起攻擊,還真是有點兒令人發(fā)怵。”
姜策玉戳褚蘇胳膊,朝靈獸方向抬了抬下巴:“褚蘇,你以為呢?”
褚蘇往靈獸的方向看去,暗中探查了番。
姜策玉現(xiàn)在來問他想法顯然是因為歷經(jīng)蠱雕一事后,覺得他于魔獸一道頗有造詣,想聽聽看他能不能提出什么建設性意見,但很遺憾,褚蘇探查一番,確實沒從那兩只猛獸身上感受到什么魔氣。
呵呵。
獸不可貌相。
如果真是魔獸,修為高到他都無法探知氣息,提前知道也沒什么用處。
其余學子顯然跟姜策玉蕭風想法相同,個別反應尤甚,本來抱著欣喜的心情望去,卻看到這么個場景,當場吐出一口凌霄血,差點兒暈死過去。
他沒暈死,帶隊長老被他嚇得差點兒暈死,連忙喂了兩顆丹藥,寬慰道——
“你們放心,它們只是長得可怕了些,不會對你們做什么的,”一番安慰,最后,幽幽嘆了口氣,“帶隊這么多年,你們真是我見過心理素質(zhì)……哎,不說也罷、不說也罷!”
說出一番好像沒說完但學生們都聽懂了的話,他終于開始忙正事,從懷中拿出兩個小紙人,既而掐了個訣,隨著指尖絲絲金光鉆進紙人之中,紙人漸漸有了生機,片刻后,紙人忽然從帶隊長老掌心跳出,朝兩只靈獸處跑去。
不過一會兒,紙人陸續(xù)返回,帶隊長老將它們收回,道:“走吧,可以出發(fā)了。”
眾人往前走去。
越靠近,靈獸模樣越清楚地描繪在眼中。
雖然洛無律曾告誡過前往小鏡湖之前不要看鎮(zhèn)守湖泊兩只靈獸的眼睛,但越這么說越令人好奇,況且褚蘇百無禁忌,于是在經(jīng)過靈獸時很自然地依循本心抬眸望了過去。
可這一眼,卻令他心頭猛地震顫了一下。
在他看過去的瞬間,靈獸的眼珠竟然驟然在眼眶中轉了幾圈,最后定在眼角,斜著眼睛遙遙與他對視!
而在這一刻,褚蘇同時感受到了難以言喻的、無比洶涌的魔氣!
重生歸來,褚蘇幾乎不曾被什么東西嚇到過,可眼下這幅場景,太過突然、太過詭異,竟不自覺把他驚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不祥的預感陡然填滿胸腔,褚蘇想讓帶隊長老先帶著眾人退出來,可此時一行人已經(jīng)進入了靈獸的鎮(zhèn)守范圍內(nèi),回頭望去,一層結界不知何時已然矗立在了入口處。
并且這結界上纏繞著極為濃厚的魔氣,尋常人絕無可能破界而出。
褚蘇擰眉,小跑到帶隊長老身側,道:“長老,弟子有一事求教。”
“何事?”
“往屆師兄師姐前來求取法器時,那兩只靈獸也會在外布陣,不讓進來的人出去嗎?”
長老往身后看了眼,笑瞇瞇拍了拍褚蘇肩膀:“一向如此,你無須憂心。”
相對妖精鬼怪散發(fā)出的邪氣,魔氣屬于更高階更強悍的氣息,不修魔道者無法感知到魔氣,最初褚蘇覺得這樣很好,可以很好隱匿自己的氣息,可世間萬物陰陽相生福禍相依,面對眼下這種情形,他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摳下來裝到長老眼睛里,讓他好好看看,好好看看這個結界有多不正常,上頭的魔氣已經(jīng)厚重到令結界的顏色都近乎黢黑了啊!
還是說之前的結界也是如此??
可以即便是如此,剛才那個對視也很不正常啊!
……感覺太不妙了。
褚蘇用拇指按了按中指,發(fā)出一道清脆又細微的聲響,他問:“為什么要這么做,進來的學子有什么不能出去的理由嗎?”
“這個嘛……我也不是很清楚,自古至今都是如此,我也不知道其中有什么講究,”似是覺得答不上學生的問題面子上有點兒掛不住,長老臉色變差了些,他沖褚蘇擺擺手,道,“哎呀,這位學生你先不要問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了,馬上就要開始探尋屬于自己的靈器了,先去準備準備吧,探尋過程可是很消耗靈氣的。”
畢竟不了解之前狀況,只是自己隱約覺得不妙,讓長老相信他這些毫無根據(jù)的猜測,倒是顯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了。
褚蘇深吸口氣,強壓下心中不安,沒繼續(xù)追問,默默退回到姜策玉蕭風身邊。
“怎么了,跟他們說什么了?”
“沒說什么,就是感覺有點不對勁,”褚蘇面容凝重,他聲音很低,卻一字一頓清晰無比,“你們也多留意小心些。”
第35章 入境 大家一起跳個舞,做鍋飯……
小鏡湖看上去與山川間的尋常湖泊別無二致, 一眼望去都是土坑中蓄了些水。有個好奇心旺盛的學子按捺不住,湊上前想去舀些水玩,手剛伸出去半寸, 便被長老嚴厲呵止:“不可隨意靠近小鏡湖!”
學子連忙收手, 往后退了幾步, 他委屈道:“長老,靠近都不能靠近,那要怎么求法器啊。”
長老瞥他一眼, 摸了把胡子, 清了清嗓子,端出一副要與人說教的架勢來。
不負眾望, 他先是訓了那學子一番,接著又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有的沒的,最后總結下來,有用信息就是——
小鏡湖雖然能夠給修真之人提供法器, 卻不是無條件的, 即使是跟靈獸簽訂契約、每年都能組織內(nèi)部學子來一次的蘊靈仙山, 也需要經(jīng)過一定的考驗才可以在小鏡湖中探尋法器。這些考驗各不相同, 所以沒辦法提前準備。而且在小鏡湖中探尋法器只是得到靈器的第一步,從小鏡湖中搜尋而來的各種法器也有自己的考驗,只有通過了法器試煉, 被其認可,這柄法器才會真正成為獨屬于你的靈器。
長老話音落下, 學生們立刻哀聲連連, 把采春當作春游的愉快心情霎時消失不見。
“大家也不必如此悲觀,”長老給個巴掌給顆棗兒,“往年第一關的考驗都很隨機很簡單, 比如大家一起跳個舞,做鍋飯什么的……把泉眼那位哄開心了就行。”
“那第一關什么時候開始啊。”
“等,”長老說,“等泉眼現(xiàn)身。”
泉眼何時現(xiàn)身長老也拿捏不準,只說往年這位十分隨意,可能一刻后,也可能一個時辰后。他讓大家不要著急,先閉目凝神,將體內(nèi)靈氣疏通到極致,為接下來的試煉做足準備。
學生們很聽話,紛紛閉眼練功,天地靜謐,呼吸可聞,持續(xù)了約莫三刻,一聲泉水叮咚忽然打破這份寂靜,落入耳中。
“來了。”長老道。
說罷,方才還只有微波蕩漾的湖面突然泛起奇特的漣漪,只見湖泊四角向上涌現(xiàn)出四道水柱,水柱連綿纏繞,同時匯向小鏡湖中央,不多時,小鏡湖正中出現(xiàn)一道白色身影,這身影若隱若現(xiàn)、似真似幻。只能看出大概是個人形,看不出面容。
“擇機大人,別來無恙,”長老往前走兩步,朝人影作了一揖,“今日乃蘊靈仙山學子求取靈器之日,特來叨擾。”
“哦,那先通過第一關吧。”
擇機聲音極其平淡,一絲起伏都無,似乎對此事一點興趣都沒有,只是例行公事罷了。
他打了個哈欠,輕輕一揮手,小鏡湖湖水立刻隨著他的動作涌起,片刻后,天空中緩緩浮現(xiàn)出兩個水流匯成的大字——
天火。
人群中立馬響起陣陣竊竊私語聲。
“天火?這看著也不像跳個舞,做個飯就能解決的事啊……”
“呃……是不是要找到這把火做飯啊。”
“哦哦哦?不無道理啊!”
“我服了你們兩個了,這能是做飯、能是做飯的事嗎?!”
“幻獸、翊獸,不是你們說本次考核你們出嗎?”擇機沒讓學生們疑慮多久,沖門口兩只靈獸招了招手,“來吧。”他瞥了兩只靈獸一眼,“可是讓你們出題了啊,別忘了答應我的。”
幻獸、翊獸低吼兩聲,在眾學子的驚懼下,緩步行來。
*
褚蘇是被一陣清脆女聲喚醒的。
睜開眼,一張姣好鮮妍的面容出現(xiàn)在面前,他瞇了瞇眼,視線漸漸清晰。輕吸口氣,他用手撐著床沿坐起,啞聲問:“你是誰?”
面前的女子沒回答他的問題,皺了皺眉說:“真奇怪,為什么是兩個人呢?”
“什么意思?”
女子指了指他身邊,褚蘇看過去,看到了還閉著雙眼的姜策玉。
“……兩個人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感覺很奇怪,好像應該只有一個人的……”女子皺眉思考半瞬,旋即笑著擺了擺手,“哎呀不重要,醒了就好,對了,你方才問我是誰,我叫昭春,是一個小妖,”說完側身看向身邊,彎了眼眉,“他叫奉瑾,奉瑾神君!是九重天宮最厲害的戰(zhàn)神!”
“奉瑾神君……神君,九重天宮?”
褚蘇低聲喃喃,順著昭春的目光看了過去。
只見門扉處立著一道挺拔修長的身影,此人身著一襲月白色長袍,長袍隨風輕輕揚起,上面用銀線繡著精致的云紋,越發(fā)顯得飄逸出塵。他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一頭烏黑的長發(fā)被嚴肅規(guī)整地束起,實乃謫仙臨世,有天人之姿。
聽到昭春介紹自己,他微微側頭,目光輕輕落在褚蘇身上,隨即又轉到姜策玉臉上。
神君目光并不凌厲,卻令褚蘇莫名惶惶,似乎他已經(jīng)看透一切,知曉了他所有想藏的,不想藏的。
許是天機不可泄露,奉瑾到底沒說什么,只露出一個溫和卻疏離的得體笑容,沖他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褚蘇笑著點頭回禮。
他現(xiàn)在十分確信,自己處于一方幻境之中,只不過沒想到,這幻境竟然跟神君、九重天扯上了關系。
看來世人真沒猜錯,這小鏡湖怕真是一處仙人遺跡。
想到仙人遺跡,褚蘇又后知后覺地察覺到昭春這個名字似乎也在那里聽到過,回憶一番,驚覺這不是地之角那三兄妹里的老三嗎!
……也算開了眼了。
沒想到昭春這號人竟然真的存在,而且看這架勢,她能在鎮(zhèn)守天之涯的魔獸幻境中出現(xiàn),恐怕天之涯多半和地之角還有些牽扯。
現(xiàn)在還不清楚幻獸、翊獸為何將他們拖入這方幻境,褚蘇正欲四處看看有沒有什么線索,身側的姜策玉忽然哼哼唧唧轉醒了。
他先是用手揉了揉腦袋,隨即似是猛然清醒,一躍而起,道:“這是哪里,我為什么會在這里?”
褚蘇剛想開口,昭春搶先道:“你們不是說要找南山翊手札嗎?”?!
褚蘇立刻意識到這是在發(fā)布任務了,追問:“什么?”
“方才你們倒在客棧外,昏睡前告訴我和奉瑾,要在七日內(nèi)找到南山翊手札。”
褚蘇扶了扶額頭,做頭疼狀:“昭姑娘,我頭痛欲裂,實在有些記不清這些事情了,能否勞煩你說得清楚些?南山翊是誰,南山翊手札又是什么?”
姜策玉此時也是回過味兒了,立馬跟著扶額頭:“我的頭也好痛,一點兒事都記不清了……”
這兩句話似乎觸發(fā)了什么關鍵詞,昭春眸色驀然暗淡,緊接著,非常體貼且程序化地為他們解答了疑惑。
“數(shù)萬年前,六界混沌,天下四分,為了方便稱呼,天君直接照南北東西四個方位分別喚這四分天下為‘荒野零落’。”
“這四分天下皆是紛爭不斷,戰(zhàn)爭迭起,而東零由于為魔族棲息地,動蕩程度為其之最。彼時神魔兩屆力量強大,時常在這片土地上斗的昏天黑地,頭破血流。”
“神魔兩界相爭,其余幾界也不遑多讓,那時候,整個東零,是如同煉獄般的存在。”
“都說天下久分必合,合久必分,戰(zhàn)爭亦是如此,爭斗時間長了,總會有人厭倦,這類呼聲隨著時間漸漸高漲,這時,便迫切地需要一個人站出來平息紛爭。而南山翊,就是這個人。”
“南山翊出身魔族,力量強悍,古史記載,他曾向東零各族發(fā)起挑戰(zhàn)。他一人立于東海之上,諸天神魔竟不能傷他絲毫,自此他一戰(zhàn)成名,成為東零唯一的魔君。”
“南山魔君雖魔族出身,但為人正派,東零在他帶領下,秩序漸明,一切向好。那時,他與他的坐騎,也就是魔獸幻翊,出現(xiàn)在哪里哪里便是一片歡呼。時人為了稱頌他,甚至一改魔君稱呼,喚他南山神君,喚其坐騎神獸幻翊。但南山翊不愛這稱呼,于是時人便又改口,略去‘神’字,叫他南山君。”
“本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但忽有一日,東零生出異變,一場洪水淹沒了一切,洪水中摻雜著詭譎之氣,東零子民僅是碰到就免不去一死,南山君睹不忍睹,拼盡全力阻擋了這出洪災。”
“洪災散去,東零子民歡欣鼓舞之時,南山翊的法力卻如一口枯井,走向沉寂,再掀不起波瀾。”
“不過這并不影響東零子民對他近乎邪.教般的推崇,但即便如此,南山翊自己卻無法接受法力枯竭的事實,脾氣變得越發(fā)暴虐,到最后,竟指使幻翊屠殺東零子民。”
“東零開始新一輪的暴亂后,南山翊便不知所蹤。自那之后,想去尋仇的抑或想去報恩的,都再尋他不見。”
說及此,昭春頓了頓,她雙手托腮,眼中又恢復了神采,嘆道:“關于南山翊我就知道這么多了,其實我現(xiàn)在也在找他呢,不過還沒找到,線索說可以去南山廟碰碰運氣,但是我的運氣好像不太好,鬼影都沒見著一個,你們有空了可以去看看,說不定你們就是氣運之子呢。”
第36章 幻翊 玩兒得真花
聽昭春的意思, 第一關考驗便是在七日內(nèi)找到南山翊手札,目前他們知道的信息不多,所剩時間并不充裕。褚蘇姜策玉沒有遲疑, 當即收拾行裝, 出發(fā)前往南山廟。
“怎么只有我們兩個, 蕭風呢?其他人呢?”
姜策玉的問題褚蘇同樣思考過,不過沒想出來個所以然,最初醒時, 昭春也奇怪為什么是兩個人, 連幻境造物都好奇,估摸著也不是什么一股腦就能想出來的原因。
而對于難以輕易思考出答案的問題, 他一般選擇不思考。
他道:“不清楚。”
“好吧,”姜策玉與他并肩而行,“就咱們兩個也挺好。”
褚蘇看了他一眼:“哪里好?”
“蕭風多煩人啊,不跟他一起我心里舒服。”
*
南山廟外。
這是一片樹林, 樹木高大茂密, 層層疊疊將南山廟圍得密不透風。剛從客棧出發(fā)時有微雨落下, 現(xiàn)下雨雖停歇, 但風聲仍舊,樹葉一直被吹得沙沙作響,樹林更深處偶爾還傳出幾聲妖獸嘶吼。
南山廟亦是老舊破敗, 墻皮脫落,牌匾搖搖欲墜, 吱吱呀呀隨風輕蕩, 景物聲音相互映襯,顯得氣氛異常陰森恐怖。
兩人沒在外逗留,迅速進了廟。
跟外面的破敗景象不同, 南山廟內(nèi)里倒是被打掃得十分干凈,正中央立著的兩座石像更是光潔如新,一塵不染。
兩座石像乃一人一獸,人他們不熟,但這座獸像,赫然是鎮(zhèn)守小鏡湖的幻獸翊獸結合版。
再聯(lián)系昭春所講傳聞——南山翊與其坐騎幻翊——這正中的人像大概率便是南山翊。
南山翊石像一頭長發(fā)隨意散落,眉目輕蹙,手持一桿長槍,英姿勃發(fā)。在他身旁的幻翊似乎也因主人盛名心潮澎湃,頸間鬃毛隨風鼓動,分明是石像,眼中也好像可以看出朝氣逢勃來。
姜策玉繞著石像轉了兩圈,感嘆道:“真乃鬼斧神工。”
褚蘇贊同點頭。
分明只是一方幻境,里頭的事物竟能有如此細節(jié),看來幻翊比他想的更有能耐。
二人將南山廟各個角落搜了個遍也沒搜出什么有用信息,姜策玉有些不耐,狠狠嘆口氣:“我看這里是找不出什么了,不如咱們先回去歇息,明日再來看看?”
說完又狠狠嘆口氣,倚在了南山翊石像上。
“不知為何在這里感覺格外累人,容我先歇一會兒……”
話沒說完,卻見得褚蘇神情有點不對勁。
“怎么了?”姜策玉動作頓了頓,立刻捏緊佩劍,“有哪里不對?”
褚蘇正盯著姜策玉身旁的幻翊石像。
它的眼珠方才好像動了動。
但現(xiàn)在又沒動靜了。
是看錯了嗎……
正在猶疑之際,只見幻翊的眼珠子在眼眶中快速轉了幾圈,隨即落在眼角處。此刻,它正斜著眼睛,死死地盯著靠在南山翊石像上的姜策玉!
“姜策玉!”這幅景象與初入小鏡湖所見的一模一樣,褚蘇驟然被驚出一身雞皮疙瘩,他迅速結了個護身印罩在姜策玉身上,“快過來!”
姜策玉對褚蘇不疑有他,馬上朝褚蘇跑,可剛剛離開石像,周圍忽然黑霧大作,把他整個人都包裹了進去。
“啊!”他驚叫一聲,一只手奮力從黑霧中掙扎出來,向著褚蘇大喊道:“褚蘇救我!”
褚蘇反應迅速,在看到霧起的那一刻,已經(jīng)欺身上前。
他拔出佩劍,直直向黑霧攻去!
只聽‘嘭’地一聲,南山翊石像上傳來一聲悶響。
褚蘇手起劍落,劈開黑霧,拉住姜策玉的手,一把將他扯了回來。
姜策玉踉蹌了下,心有余悸,大口喘著氣。褚蘇則單手放在唇前掐訣,片刻后將手放下,在空中用力劃了一道。
順著他的動作,地上驀然多了一道刻痕。
他們二人周圍也隨之多出一層淺紅結界,黑霧攻勢猛烈,卻絲毫近不了身。
褚蘇扶著姜策玉,皺眉道:“還好嗎?”
“不太好,”姜策玉吐了口血水,“喘不上氣。”
“那你先走,”褚蘇催動魔氣,結界光芒更勝,“跟著結界離開。”
“你不走?”
“我這里找南山翊手札。”
姜策玉應了一聲,正欲離開,忽見黑霧散去,同時,一道聲音如驚雷般炸在耳中。
“打壞了主人石像,還想離開?!”
循聲望去,只見幻翊石像慢慢裂開,不多時,石塊竟全部掉落,魔獸幻翊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了他們眼前!
與石像雕刻的不同,眼前的魔獸蒼老許多,眼中也沒了蓬勃朝氣,作為小鏡湖兩只閹割版魔獸的完全體,眼前這只魔獸面貌更加兇惡丑陋,它四足被黑霧籠罩,只看一眼便讓人心悸。
它看了看南山翊石像被砸得凹陷的一角,須臾,將目光轉向褚蘇,緩緩開口:“就是你,把我主人石像打成這樣的?”
不愧是上萬年前隨著東零魔君南山翊四處征戰(zhàn)的魔獸幻翊,即使是褚蘇,也需要運轉體內(nèi)全部魔氣才足以與其氣息抗衡。
而一旁的姜策玉已經(jīng)昏迷過去。
他平復了一下呼吸,道:“是我,但這并非我本意。”他看了眼姜策玉,用自身魔氣護住他:“此番前來,是有求于南山神君,并非尋仇。”
幻翊發(fā)出一聲冷笑,頭上的角忽然也被黑霧籠罩,霎時,一道霧氣轟然射向褚蘇!
“我不關心你來做什么,你打壞了主人石像,必須死!”
褚蘇屏息,立刻開結界,他用結界護住姜策玉,將其置于不易波及的角落。將人安頓好之后,他飛速結印,周身玄色光芒大作,隨著指尖動作,光芒凝結成一只羽箭,迎上霧氣。
幻翊口吐濁氣,迎上褚蘇。
數(shù)個回合下來,竟是你來我往,難解難分。
“沒想到一個小小人族,竟能與我過招,”打斗間隙,幻翊回到南山翊石像旁,它盯著褚蘇,問道,“看你所學,倒與我同源,你今辰幾歲,修行多久了?”
見幻翊暫時停了動作,褚蘇也退回到姜策玉身旁。
他道:“我今辰十八,修行……五年。”
“哈哈哈哈哈哈哈!”幻翊猛地發(fā)出一陣大笑,“好、好啊!”許久,終于止了笑,他吁出口氣,抬頭望向南山翊石像:“十八歲,五年……我實在太久未見到爾等少年。”
“我與主人相遇時,他也不過十八歲,”幻翊凝視了褚蘇一會兒,將周身的黑氣收了起來,似乎斂去了攻擊之意,“你說有求于主人,求何?”
褚蘇立馬道:“我是為了求南山神君一物。”他深吸口氣,“求其手札。”
聞言,幻翊竟然沒問他為何求手札,只道:“手札乃主人貼身之物,若想要手札,得問過主人的意思。”
褚蘇追問:“那如何尋得南山神君?”
南山廟外又有雨落下,伴著蕭條風聲,更顯陰森。
寂靜片刻,幻翊終于再次開口:“你與我也算有緣,我可以給你們一個機會。”它慢慢踱了幾步,“可不管如何,你都弄壞了主人石像,不可能那么簡單讓你如愿。”
它前足在地面輕點了一下,一個淺粉色的旋渦立刻橫亙在地面之上。
“只要你們能破我這鏡花幻境,我可以讓你們見主人一面。”
褚蘇:……
境中鏡是吧。
玩兒得真花。
不過別無選擇,只是——
“能否讓我獨自一人前往?”褚蘇看著昏迷的姜策玉,道,“他的情況不太好,怕是無法破鏡。”
“這就不關我的事了。”
幻翊一直不曾關注還沒過招就暈了的廢物,這會兒順著褚蘇目光淺淺看了眼,忽然有些驚訝地‘嘶’了一聲,半晌,它才道:“這個人……倒是奇怪得很啊。”
褚蘇擰眉:“什么意思?”
自從于這方幻境醒來,這里頭的東西表現(xiàn)得都太奇怪了,昭春道他們兩個奇怪,幻翊的指向性更明顯,直接道姜策玉奇怪。
雖然是幻境造物,但好歹都是神啊魔啊什么的,這些話,他不得不在意。
幻翊走近姜策玉,盯著他看了許久,才發(fā)出一聲饒有興味的笑:“有意思。”不等褚蘇追問,它又道,“這小子身上的事情我不便多說,你們快進去吧。”
第37章 妖道 “尊上,求您疼我。”
“尊上、尊上, 醒醒。”一陣嬌媚婉轉的聲音落入耳中,褚蘇皺眉,許久, 才清醒過來。
視線漸漸明朗, 眼前的面容也逐漸清晰。
好熟悉的臉……
是誰, 是誰來著?
褚蘇努力回憶,半晌,終于記起來了。
庚眉, 他的女人之一。
“小眉?”不知為何, 一覺醒來,腦子變得十分混沌, 褚蘇回憶著自己對她的稱呼,不確定地叫了一聲。
褚蘇欺男霸女的事兒沒少干,他有很多女人,這些女人的名字難記, 于是他就把她們當作小貓小狗之類的寵物, 只記一個字, 再在這個字前面加個‘小’, 就算是對她們的稱呼了。
若是名字叫得好聽,比如說‘小眉’,叫著還有幾分可愛寵溺的意味兒, 但若是‘小黃’、‘小白’、‘小灰’之類,便有些不是意思了。
不過褚蘇這么叫, 也沒人敢置以微詞, 大家皆笑瞇瞇接受,似乎都很滿意、很喜歡。
小眉自然亦是如此,聽著褚蘇喚她, 立馬喜笑顏開,她往褚蘇跟前湊近了些,抱住了他胳膊。一片柔軟有意無意貼上來,她嬌嗔道:“尊上,你讓我按時叫醒你,說今天要去看看姜策玉呢。”
姜策玉。
這三個字幾乎是立刻在混沌的神經(jīng)里炸開,腦袋一下子變得清晰無比。
對,他今天要去看看姜策玉。
姜策玉前幾天又惹他生氣,所以他把人關水牢了。
褚蘇知道姜策玉脾氣倔,可沒想到在水牢那種凡人進去挺不過三天的地方,他也能一聲不吭待這么久。
若沒有魔氣護體,他怕是已經(jīng)斷氣了。
“尊上,要小眉陪你去嗎?”小眉替褚蘇理了理衣襟,道,“那個姜策玉簡直放肆,對您也太不敬了些,上次還……”話未說完,忽見褚蘇臉色陰沉了些,她心下一驚,心知自己說錯話,連忙從床上下來,連滾帶爬跪在了他面前,“尊上恕罪!是小眉、小眉口不擇言。”
越說越覺心悸,她肩膀微微顫動起來,語氣不自覺染了驚懼:“求尊上饒了小眉這一回、小眉再也不亂說話了,求求尊上,饒了我這一回吧!”
褚蘇睥睨著她,勾起一個笑,他彎腰,微微湊近小眉,問:“你何錯之有?”說罷,他伸手,用拇指指腹擦了擦小眉的臉,“別哭啊,妝都哭花了。”
小眉肩膀聳動得更為明顯,眼淚分明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一顆連續(xù)不斷落下,卻一點兒聲音都不敢發(fā)出來,她強忍著喉嚨中令人不適的哽咽感,道:“小眉、小眉不敢擅自評價姜策……姜公子。”
褚蘇的女人甚多,但褚蘇又不經(jīng)常叫她們陪著,她們閑著無趣,便常常會聚在一起討論八卦。而在這些八卦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就是褚蘇和姜策玉那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破事兒。
幾乎所有人都默認,褚蘇喜怒無常,尤其是在牽扯到有關姜策玉的事情上。
對姜策玉不好的時候,吊起來綁起來關起來都是常事,所有人都可以去踩他一腳,但對姜策玉好的時候,又容不得旁人說他半點兒不好,只要稍微不稱他心意,就是掉腦袋的事。
所以她們都默認不在褚蘇面前提自己對姜策玉的主觀感受,誰知道她們說起他的時候,褚蘇是想對姜策玉好還是不好呢!
眾人曾分析過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緣由,有人說褚蘇本質(zhì)就是個精神分裂的變態(tài),也有人說是姜策玉本來也是難得一見的天之驕子,可能有點對付大魔頭的法門,說不定是用了什么法寶迷惑了褚蘇心智……大家猜測了許多緣由,但流傳最多、最像那么回事的還是——
褚蘇對姜策玉愛得深沉,但姜策玉不喜歡他,不僅不喜歡他,還處處忤逆他,褚蘇愛而不得,便漸生恨意,因心中愛恨交織,故而對他時好時壞。
這些猜測到底哪個對小眉不清楚,但她卻無比清晰自己現(xiàn)在做了蠢事,她越想越怕,顫著手爬到褚蘇腳邊,抓住他的衣角,哀求道:“求求尊上饒了我吧……”
許久,她才聽見褚蘇輕輕笑了一聲,隨即他伸手,將她額前的發(fā)絲挽到了耳后。
他用很溫柔的語氣輕聲說:“我怎么舍得罰你。”
小眉欣喜過望,正欲磕頭感謝,溫柔的聲音再次響起。
“就去水牢待三日吧。”
……
水牢,三日?
那種地方,她無論如何也待不過三日!
小眉眼中瞬間被驚恐填滿,她再也忍不住,大哭出聲:“尊上不要、尊上不要,求您……”
她抓褚蘇衣角更加用力,痛哭道:“尊上,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再也不亂說話了!求您放過我,”說著抬眸望他,一雙美目水光盈盈,我見猶憐,“尊上您昨晚還說喜歡我,您不能、不能這么對我……”
“……”褚蘇面無表情平視前方,“是嗎。”他淡聲道,“忘了。”
“不要、不要,尊上你不能這么對我!我不要、不要……”
小眉情緒越來越激動,已經(jīng)開始語無倫次,一句話湊不出個完整字詞,褚蘇自己瘋癲,便見不得別人在他面前瘋癲,他有些嫌惡地將衣角抽出,喚人道:“來人,把她拖入水牢。”
眼看無力回天,小眉忽然開始發(fā)瘋似的邊哭邊笑,她指著褚蘇,歇斯底里尖聲道:“褚蘇,你這個妖道、魔頭,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類似的話褚蘇聽過太多,他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道:“三日后去看看她,若還活著,便放出來,若死了,就找塊地埋了。”
*
如褚蘇所想,姜策玉雖然沒死,看上去卻也差不多丟了半條命。
他瘦若枯骨,衣衫上滿是血跡,趴在地面一動不動,遠遠看去,如同一條爬蟲。
褚蘇越過水牢機關,走到他身邊,居高臨下睨他:“還沒受夠?”
往日褚蘇這么問,往往是得不到回應或是挨兩句罵的,可這次,出乎意料,姜策玉竟然服軟了。
他伸出枯瘦嶙峋的手,輕輕抓住了褚蘇衣角。
像小眉一樣。
自從有了權力,褚蘇就開始裝模作樣的有潔癖起來,像方才小眉,幾滴眼淚落在了衣服上,他心底便嫌惡萬分,可此刻,姜策玉衣服上手上的血跡全都蹭在了自己衣服上,他卻不覺厭惡。
但也說不上喜歡,他思慮良久,最終,將這種復雜的感情歸結為驚訝、奇特。
沒錯,驚訝、奇特。
姜策玉怎么會這樣,如何會這樣?
褚蘇歪了歪頭,蹲下.身子,用手指勾起了他下巴。
他沒說話,就這么靜靜看著他,等對方先說話。
姜策玉跟他對視,片刻后,眼眶中竟有水光。
他咬了咬牙,眼尾泛紅。
許久,才聽到他低聲道:“尊上,求您疼我。”
第38章 因由 因為你想讓我快點好
方才的驚訝在此刻消弭, 褚蘇笑了笑,接他的話:“你想讓我怎么疼你?”
現(xiàn)在的姜策玉于褚蘇而言過于陌生,他心中已有蹊蹺, 這位若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那便只能是心中又暗暗盤算著什么壞主意。
“帶我走, ”姜策玉道,“帶我回家。”
“家?你的家早沒了。”
姜策玉抬眸,吸了吸鼻子, 道:“回我們的家。”
褚蘇挑了挑眉。
他雖未曾找過臨州姜氏麻煩, 但這一門在動蕩時局中早已不復當年榮光,姜氏家主、長公子幾年前便離世, 如今的姜氏本家,只剩姜二小姐一根獨苗。
雖然姜策玉不說,但他對姜家那點思念的心思褚蘇再明白不過。
他會在許多夜晚向著臨州所在的地方發(fā)呆,會在信紙上寫‘露從今夜白, 月是故鄉(xiāng)明’、‘君埋泉下泥銷骨, 我寄人間雪滿頭’, 會在褚蘇取笑姜氏時發(fā)狠反抗。
他這么放不下姜家, 這么討厭自己,現(xiàn)在竟說‘回我們的家’。
回他們的家。
真是笑話。
他和他,怎么可能和這個字扯上關系。
褚蘇垂目, 冷笑:“姜策玉,別在我跟前賣弄聰明。”
“沒有, 我只是想通了, ”姜策玉搖頭,抓著他衣角的手用力了些,“在這里待了這么久, 我終于看透了,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他說:“我要在這亂世中活下去。”
褚蘇又盯著他看了兩眼,一把抓著他的衣領將他提了起來。
“光說不做,可證明不了什么。”
姜策玉在水牢餓得太狠,做起來并不舒服,但他格外配合,所以褚蘇心理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適。
征服一個自己嫉妒艷羨了太多年的人,令褚蘇升起了一種難以描述的、變態(tài)的饜足感。
即使姜策玉真另有圖謀又如何呢,他有魔氣護體,他不管怎樣都傷不了他。
既然如此,陪他玩玩兒未嘗不可。
反正自己也爽到了。
褚蘇老巢本是一座不知名小山頭,但由于他盤踞在此,小山頭多了個名字,叫摧云山。
摧云山常有人打理,褚蘇向來不怎么管,今日閑來散步,才發(fā)現(xiàn)外頭竟放了一個日晷。現(xiàn)在修真界并不流行用日晷計時,放在這里就是追求個好看,褚蘇心中奇怪摧云山里頭竟還有如此富有閑情雅致的人,便湊上前看了看。
一看,發(fā)現(xiàn)這日晷真就是放著好看的,且不說雕刻如何,連刻度都不對。
與尋常日晷不同,這個日晷只有七個刻度,指針走過的刻度呈紅色,剩下的則呈白色,現(xiàn)下指針正指向第二個和第三個刻度之間。
褚蘇沒當回事兒,看了兩眼便去了姜策玉住的地方。
不得不說,姜策玉聽話起來褚蘇還是挺喜歡的。
他這幅模樣,很好地滿足了褚蘇的征服欲,這種感覺讓他很沉迷,甚至說得上有些欲罷不能。
褚蘇今晚興致高,便讓姜策玉來,往日不用魔功催動他的欲念,這是絕無可能的事情,然而今晚,姜策玉在無比清晰的狀態(tài)下令他幾近失控。
是狂風拂波,湖面被強迫著泛起陣陣水浪,顫動不止。
到最后,姜策玉胸膛壓住他的后背,俯身在他耳邊喘氣,問:“很爽?”
褚蘇喘了兩口氣,道:“很爽。”
姜策玉繼續(xù)在他耳邊吹氣:“想被我這樣很久了吧。”
褚蘇笑了笑,把姜策玉從自己身上推下來,然后單手托腮,盯著他饒有興致問道:“不僅樂意做這種事情了,浪蕩話也是信口拈來,姜策玉,你是被奪舍了?”
姜策玉也笑:“我說了,我只是想活下去。”
“想活下去也不必做這么極致,你身上有我的魔氣,死不了。”
“我想活得舒服點,”姜策玉看進褚蘇眼底,“你高興了才可以,不是嗎?”
褚蘇翻身,仰躺在床上,腦袋側向姜策玉:“你通透得讓我有些害怕,真沒被奪舍?”
“奪沒奪尊上應該比我清楚。”姜策玉說。
確實,褚蘇在姜策玉體內(nèi)種了一絲魔氣,他身上有丁點兒風吹草動他都能知道。
褚蘇沒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又仔細看了姜策玉兩眼,道:“你得多吃點,都瘦成什么樣了。”
“這兩天有在好好吃飯,已經(jīng)長回來些了,”姜策玉牽起褚蘇的手,放在了自己面頰上,“你看。”
褚蘇手掌順著姜策玉的動作在他臉上摸了幾下,的確不像剛從水牢中放出來那般枯燥,細膩順滑許多。
算起來,姜策玉從水牢出來不過兩日,這么快就恢復到如此狀態(tài),不知道該說他天賦異稟還是心態(tài)養(yǎng)人。
褚蘇又摸了兩把:“你恢復得很快啊。”
姜策玉稍微把側臉往褚蘇手心里蹭,語氣無不親昵:“因為你想讓我快點好,所以我恢復得這么快。”
褚蘇掐他的臉:“自作多情,油嘴滑舌。”
姜策玉捉住褚蘇撫摸自己側臉的手,用力往他這邊兒壓了兩下。
他掀起眼皮,淺淡瞳眸中映出褚蘇的面龐。
那是一張妖艷、令人生寒的臉,可他看他的目光卻是癡迷的,就好像在看這世上最漂亮的人。
掌心和側臉的溫度同時傳來,讓褚蘇手上也生出了些燥意來。
他指尖在他臉上輕劃,語氣無意識放輕了些:“這么粘人。”
“嗯……”姜策玉含糊地應了聲,過了會兒才繼續(xù)道,“過兩天陪我去個地方吧。”似乎覺得不妥,末了又補道:“尊上。”
“去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了。”
褚蘇睫毛微顫,道了聲好。
看來這小子忍了這么久,終于還是要有所行動了。
不過心中雖這么想,面上卻不顯,他把手從姜策玉臉上移動到耳朵上,有一下沒一下輕輕捏著。
直到捏得他耳朵尖染上緋色才罷手。
既然都決定陪他玩玩兒了,那便奉陪到底。
*
出發(fā)那日,日晷刻度指向第四格。
褚蘇回憶了下上次見到日晷的情景,恍然大悟——難怪刻度是七,原來是個以‘周’為維度的計時器。不過這東西設計得太不吉利,已經(jīng)走過的刻度竟然是黑紅色,和他的魔氣都快一個色了。
但轉念一想,放在摧云山上……
倒也可能是設計如此、刻意為之。
呵呵。
姜策玉姍姍來遲,他闖進視線中時,再次讓褚蘇吃了一驚。
分明才一日不見,他又長回來不少。
少年站于風中,身形頎長,身材已經(jīng)不似枯骨一般,如今更似一桿修竹,肩寬窄腰,比例恰到好處,每一處線條都流暢而自然。
似乎回到了記憶中姜小霸王的模樣。
這么想著,心中卻莫名一酸,褚蘇喉頭滾動幾下,把心底的怪異情緒壓下。
看到褚蘇,姜策玉加快步伐,三步并作兩步小跑到他跟前,道:“怎么來得這么早?”
“閑來無事,先過來轉轉,”離得近了,褚蘇將姜策玉看得更清楚。他的面頰不再凹陷,瘦削得恰到好處,臉上也富有血色,顯得十分有生氣。褚蘇仔細打量兩眼,忍不住重復了之前的話:“你恢復得很快啊。”
姜策玉望向他,眉目帶著些笑意,也將之前的話重復了一遍。
“因為你想讓我快點好,所以我恢復得這么快。”
第39章 虛妄 皆是妄想。
與褚蘇想象的不同, 姜策玉沒將他帶到什么尸山血海之地,相反,他帶他去到了一片五彩斑斕的花海之中。
姜策玉問:“漂亮嗎?”
“漂亮, ”褚蘇望向不遠處的紫藤, 有些詫異, “怎么找到這種地方的?”
當今世道妖物橫行,幾乎千里赤地,能在鳥不拉屎的地界找到這么塊鳥語花香的地方, 實屬不易。
“夢到的, ”姜策玉彎腰,摘了一朵芍藥, 別在褚蘇發(fā)上,他看了會兒,笑道,“美人配芍藥, 合適。”
褚蘇常被人罵丑、罵妖, 哪里聽過用美人形容自己的, 登時老臉一紅。但總歸是夸贊, 他到底忍住了沒把花取下來,只裝模作樣掩唇咳了兩聲,道:“你講話越來越不正經(jīng)了。”
“不喜歡嗎?”姜策玉眨了眨眼。
“少來, ”褚蘇道,“先告訴我, 怎么找到這里的?”
姜策玉道:“我夢到蕭風了。”
“……蕭風?”
“嗯, 他讓我?guī)氵^來。”
自從褚蘇錯手將蕭風殺死之后,他極少再聽到這個名字,一般人是不敢在他面前提, 姜策玉則是不愿意提。
他不了解姜策玉與蕭風的過往,只知道他們兩個交惡頗深。具體深到什么程度他不清楚,但以過往經(jīng)驗來看,姜策玉絕無可能受蕭風之托,乖乖將他帶到這里。
清風吹過,花瓣攢動。
褚蘇看著姜策玉,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違和感。
之前他雖覺得姜策玉奇怪,但他認為他是心里憋著股壞勁兒,是在演、在裝,可當下,褚蘇卻無法繼續(xù)這樣認為了。
就算姜策玉要算計他,以他的脾性,也不會拿蕭風出來說事。
褚蘇運轉在姜策玉體內(nèi)的魔氣,想窺探下他是否被什么邪物入體,可探查下來,發(fā)現(xiàn)姜策玉好的不能再好。
他吸了口氣,有些神色復雜地看他,問道:“蕭風為什么要帶你過來?”
姜策玉道:“你很快就知道了。”
說罷,他把雙手聚攏到唇邊,大聲喊道:“蕭風,你想見的人我?guī)У搅耍斐鰜戆伞!焙鹜暌簧ぷ樱D向褚蘇,放低了聲音:“我猜,你也很想見他吧。”
身側的風忽地大了些。
紫藤花隨風搖擺,搖搖欲墜。
雖然眼下的氛圍讓褚蘇感到很怪異,雖然褚蘇不相信被魔氣擊中致死的人還可以存活在這世間……很多個雖然在心間縈繞,很多個問題無法確認。
可他還是無法控制,在這個當下,心跳如鼓。
‘我猜,你也很想見他吧。’
沒錯,他想見他,一直都想再見到他。
想見到他,當面跟他好好地說聲對不起。
褚蘇呼吸漸重,良久后,一抹身影果然出現(xiàn)在了視線里。
那是個少年身形,他身著一身月白色校服,烏黑的長發(fā)被規(guī)整挽起,用一根皎白發(fā)帶緊緊束緊。
是蕭風無疑。
是蕭風。
竟然是活的蕭風。
褚蘇愣怔,等到蕭風走到他跟前,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才回過神。看著褚蘇模樣,蕭風笑道:“褚蘇,最近過得好嗎?”
褚蘇嘴唇微微張合,想說些什么,可一啟唇,卻發(fā)現(xiàn)喉嚨里像灌了鉛塊兒似的,一個音節(jié)都發(fā)不出來。
蕭風拍了拍褚蘇肩膀:“怎么了,你好像很驚訝?”
……
怎么可能不驚訝。
褚蘇深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把喉中的鉛塊兒咽下,他努力讓自己出聲,許久,努力終于見效,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啞得不成樣子。他一字一頓慢聲道:“蕭風,你為什么……為什么還活著?”
“我一直都活著。”
“可是在誅魔一戰(zhàn)中,你分明……”
“分明為無律擋下了你的殺招,對嗎?”
褚蘇僵硬地點了點頭。
“我命大,救治得及時,”蕭風道,“你看,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完全恢復了。”他沖褚蘇露出一個無比溫暖陽光的笑容:“褚蘇,我一直都想見見你。”
他說:“我很想告訴你,我不怪你。”
烈日當頭,光暈一圈一圈打在褚蘇眼中,令他感到頭暈目眩。
蕭風怎么會這么說。
……他怎么可能不怪他。
蕭風一直堅持正義大道,立誓天下大同,拯救身陷困苦的蕓蕓眾生,可他與他的愿景背道而馳,他辜負了他的良善,他殺害了那么多無辜的人,甚至連洛無律也慘死他手。
蕭風怎么可能說這樣的話?
褚蘇心知肚明,絕無可能。
違和感越來越重,褚蘇的頭忽然開始一陣陣刺痛起來。
姜策玉連忙扶他,擔憂道:“怎么了,還好嗎?”
姜策玉身影破碎,分裂成好幾道,褚蘇瞇了瞇眼,嘲諷地笑了一聲。
“姜策玉,這就是你的手段?”
“什么手段?”姜策玉像是沒反應過來褚蘇什么意思,眼中焦急之意越發(fā)明顯,不似作假,“你看起來不太好,要先回去嗎?”
姜策玉這幅模樣令褚蘇越發(fā)頭痛……怎么回事,姜策玉也好不正常。
他如何可能真的關心自己。
姜策玉扶住他胳膊的手越發(fā)用力,還伴隨著關切之詞。褚蘇這會兒不僅頭痛,連呼吸都隱隱變得困難,最糟糕的是,即使運轉魔氣也無法緩解,他暗道自己失算,正要暈厥時,耳邊忽然傳來一陣呼喊——
“褚蘇!你什么情況啊!竟被這虛妄幻境迷惑了雙目嗎?!”
他瞬間被驚了一驚,側目望向聲源,卻連個鬼影都看不到。
可正是這瞬間的回神,令他腦子霎時清明。
他的記憶似乎出現(xiàn)了極大的錯亂。
烈日光暈漸漸消弭,褚蘇直起身子,眼中不知何時已經(jīng)布滿血絲,他反手抓住姜策玉手腕,喘著氣問:“姜策玉,你多少歲了?”
姜策玉有些驚訝,但還是如實回答:“三十五。”
褚蘇慢慢收了手上的力道,旋即苦笑一聲。
“……到底是我執(zhí)念太深。”
修士壽命比一般人長很多,三十五歲,于修士而言,并不算大,可謂大好年華。
可是這一年,姜策玉早死了。
誅魔一戰(zhàn),摧云山受眾仙家圍攻,褚蘇受了不小的傷,他在姜策玉體內(nèi)種下的護體魔氣短暫失效,也正是抓住這個時機,姜策玉自戕。
他死在了蕭風死后的第二天。
憶起這一點,褚蘇思維瞬間無比明澈。
他想起來了,全部想起來了。
自已正身處幻翊夢魘之中。
夢魘會營造入夢人最期望的場景,再在這種場景下慢慢將入夢人扼殺。
所以蕭風還活著,蕭風說不怪他。
所以姜策玉還活著,還變得這么聽話。
皆是虛妄。
皆是妄想。
褚蘇徹底松開姜策玉胳膊。
他望向方才的聲源處,運轉體內(nèi)氣息,往那處發(fā)出全力一擊!
清脆的碎裂聲霎時入耳,夢魘外的姜策玉緩緩映入眼中。
夢魘破了。
但幻境依舊存在。
摧云山日晷亦在此刻,邁過最細微的一步,緩緩指向第五格。
第40章 錯生 而是,因為你。
幻夢外的姜策玉模樣越來越清晰, 眼前的姜策玉和蕭風卻越來越模糊,不僅面貌發(fā)生變化,連身形也在逐漸改變。
到最后, 姜策玉竟變成了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兒模樣, 蕭風則是幻化成一個成年女子。
成年女子眼神從姜策玉身上掃過, 怒道:“你是個什么東西,也敢壞我好事?”
姜策玉跑到褚蘇身邊,沖女子冷笑:“你又是個什么東西?”
“你算個什么東西, 我憑什么要告訴你?!”
“浮休, ”小女孩兒皺了皺眉,“莫要與他廢話。”
浮休哼了一聲:“也對, 我與你說那么多做什么,反正你們很快便要去見閻王了!”
說完,她抬手打了個響指,隨著指尖錯開, 幻境中瞬間燃起數(shù)個火球, 直直朝褚蘇姜策玉攻去。
幻夢被破, 體內(nèi)魔氣終于能運轉自如。見狀, 褚蘇掌心倏然凝起黑紅光芒,接著往前一甩,輕松擋住攻擊。
姜策玉則是退到了褚蘇身后。
“……”褚蘇瞟了眼姜策玉, 道,“怎么不在外面等我?”
“擔心你, 所以進來了, ”姜策玉并不與他對視,眼神飄忽道,“剛剛若不是我, 你可就折里頭了。”
褚蘇收回目光,方才的違和感又隱約升起,但眼下情況更加緊急,他到底沒說什么,專注應對浮休幻術。
所幸,在強橫魔功下,這些火球于他不過蚍蜉撼樹,幾個回合下來,他已經(jīng)將攻擊盡數(shù)化解。
“沒想到你還有兩下子,”浮休往后退了幾步,對一直沉默的小女孩兒道,“鏡無,你還愣著做什么?快用那招速戰(zhàn)速決啊!”
鏡無“嗯”了聲,隨即垂目,將雙手合攏到一起。隨著嘴唇微微張合,她手中突然顯現(xiàn)出一個魔方,她用食指撥動了下魔方,它便開始迅速轉動起來。
直到魔方六面同色,她才道:
“神君助我,天火陣啟!”
‘天火陣啟’?
天火?!
是天火,是小鏡湖泉眼給出的提示!
總算把提示詞打出來了!
褚蘇吁了口氣,心中輕松些許,又警惕些許。
果然,不消片刻,四周空氣驀然變得灼熱無比,連天穹都微微震顫起來。
他抬頭望去,瞳孔驟縮。
目之所見,是數(shù)不盡的火球,它們盤旋在空中,變得愈來愈巨大,火焰也愈來愈濃烈,火苗舔舐空氣,將整個空間都燒得扭曲。
“哈哈哈哈哈哈,小道士,別得意太早,你能擋住我的攻擊,還能擋住天火攻勢?”
浮休話音落下,天空中的火球忽然開始劇烈旋轉,緊接著直直往下俯沖下來。
火球周遭溫度過高,只是落下來竟像破開了空氣,氣流好似火球尾巴,一直延伸到天穹。
褚蘇能感受到內(nèi)里魔氣,深厚過甚,他之前從未遇過。
可倒不似浮休所說,褚蘇大概估算了下,如果他使出全力抵抗,應該差不多能與此術抗衡,可若是如此,姜策玉肯定能察覺出來他所修并非正道。
不過,現(xiàn)在也管不得這些了。
“這術法名曰‘天火’,專為鏡花幻境所用,乃是南山神君遺留而來,集其大成,”浮休道出火球來歷,咯咯笑道,“古往今來破此術者寥寥無幾,你們不過是凡人,如何可能破得?還是乖乖等死,別再做無用功。”
褚蘇沒回話,他運轉體內(nèi)法力,凝成一個顏色瞧上去極其邪佞的結界,緊接著,就欲迎上天火。
可腳還沒踏出一步,衣袖就被姜策玉扯住了。
“你要做什么?別留下我一個人。”
火球逐漸逼近,周遭溫度越來越高,姜策玉褚蘇皆是汗如雨下,見褚蘇遲遲不應,姜策玉一下子走到他身前,緊緊抱住他。
姜策玉比褚蘇身量高些,為了方便摟緊他,他手臂越過褚蘇脖子,手掌緊貼他后背,下巴也用力抵在他肩上。
仙山校服質(zhì)量極好,由上好的絲綢制成,薄若蟬翼細若游絲,此刻他們這樣嚴絲合縫地緊貼在一起,褚蘇甚至覺得自己能感受到姜策玉的皮膚紋理。
可他現(xiàn)在一絲反應都給不出來,短暫沉默片刻,才重新開口,他聲音很低,因為脫水顯得有些嘶啞,但還是一字一頓、清晰無比。
他問:“你到底是誰?”
姜策玉的身軀震顫了下,道:“我、我是姜策玉啊。”
褚蘇把他推開:“現(xiàn)在沒空和你扯這些,”他踏步出去,手中光芒流轉,“等過了這關,你最好老實把姜策玉的殼子還回去。”
姜策玉抓褚蘇抓了個空,他焦急地沖褚蘇喊道:“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你不是最在意我嗎?為什么要丟下我!”
此言一出,褚蘇更加確認,現(xiàn)在眼前的姜策玉肉身雖是本體,但內(nèi)里卻不是本人。
不管是在南山廟還是現(xiàn)在,姜策玉都不可能躲在他身后,蠱雕一戰(zhàn)中不顧死活跟上他的小霸王,怎么會甘愿尋求他人庇護。
難怪最初昭春奇怪為何是兩個人,后來幻翊又說姜策玉奇怪。
一切都可以解釋的通了。
因為有人占了姜策玉的身體,所有的怪異都是刻意為之。
褚蘇給姜策玉套了層結界,道:“好好躲在結界里,若這具身體有什么損傷,我饒不了你。”
說罷,他腳尖一點,迎上天火。
褚蘇估算的大差不差,他拼盡全力將將能抵擋住天火攻勢,眼看天空火球漸漸消失,他輕輕松了口氣,正欲收回魔氣,小女孩兒的聲音卻在此刻破開空氣傳入耳中。
“神君臨世,天火陣開!”
心中警鈴大作,褚蘇猛然抬頭。
只見焦灼的火光中緩緩浮現(xiàn)出一個碩大無比的人影,人影漸漸由模糊變得清晰,等最后完全定型,褚蘇終于窺見真容。
火中人影手舉一桿長槍,模樣與南山廟石像中的南山翊石像一模一樣。
赫然是南山翊!
人影在褚蘇眼中迅速放大,他舉起長槍,手上經(jīng)絡清晰可見。
這一擊中蘊藏的魔氣是方才的兩倍之多!
不愧是真正的魔族帝王,不愧是諸天神魔傷不得分毫的南山魔君。
僅僅一個遺留術法,竟能帶來如此威壓。
褚蘇魔氣在方才戰(zhàn)斗中損耗不少,他深知這一擊絕無可能接下。
可是……他重來一世,分明還沒好好活幾天,分明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沒做,甚至都沒來得及將體內(nèi)魔氣清除殆盡,難道就要殞命于此嗎?
竟要殞命于此嗎?
……
心中到底不甘,他靜默須臾,手掌中的魔氣再次洶涌起來。
即使不可為,也得試試!
他要接下這一擊!
地面,姜策玉瑟縮在結界之內(nèi),透過結界看到空中幻影,瞳孔中滿是慘不忍睹的痛苦驚懼之色。他用雙手捂住腦袋,顫抖著聲音道:“哥哥……哥哥,原諒我,原諒我吧……不要、不要殺我,求你放我走、求你……”
他一邊說,眼淚一邊不受控制流下,最后,竟然像是驚嚇過度,暈死過去。
南山翊長槍越發(fā)逼近,褚蘇手中光芒幻化成一柄長劍,徑直迎上南山翊。
他凌空而起時,身側的魔氣幾近深紅,顏色妖冶鮮妍過甚,甚至比漫天燃起的火光色澤更勝一籌。
天穹中,隨著長槍一道而來的火球不可避免與深紅相遇,只不過稍微接觸到一角,就被碾成齏粉。
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只過了片刻,劍鋒與槍刃終于碰撞在一起。一瞬間,兩道魔氣纏繞,形成一道光暈向外擴散,整個幻境似乎是承受了不能承受之重,開始放肆搖晃。
待平復后不久,余震觸到幻境邊緣,又傳來一陣悶悶的回聲。
四周硝煙彌漫,可還是可以清楚看到,南山翊的長槍被褚蘇劈開了。
長槍不再,南山翊幻象也隨之消散。
浮休鏡無遠遠站在高處的護身結界中俯瞰戰(zhàn)局,瞧見這一幕,浮休有些驚訝:“神君長槍竟被硬生生劈開了,難道我們敗了嗎?”
“不急,”鏡無緊盯戰(zhàn)場,良久,待到硝煙散去,她才道,“我們沒敗。”
鏡無控制魔方,將天火之術收回,操控結界下行了些。
浮休這才看清,空中有道人影正在直直下墜。
人影身上遍布淋漓恐怖的血跡,方才還不可一世、徒手迎戰(zhàn)的少年此刻就像浩大世界中的一葉浮萍,似乎一陣微弱的風就能把他吹跑。
“雖說天火之術一年只能用一次,但他和底下結界里的那個廢物都無法再有動作了,”鏡無道,“而我們兩個還完好無損。”
“是啊!”浮休一拍腦袋,悟了,“咱們?nèi)グ阉麄冏龅舨痪托辛耍 ?br />
隨著褚蘇失去知覺,他罩在姜策玉身上的結界也隨之消失,失去結界庇護,姜策玉肉身完全暴露在戰(zhàn)場殘跡之中。
天火殘渣雖然細小,但也蘊著致命魔氣,眼看碎渣就要砸到姜策玉身上,他體內(nèi)突然涌出一股無比淳厚的氣息!
氣息迅速包裹住姜策玉,形成一個新的結界擋住天火碎渣,與此同時,還分化出一個小的支流,卷住了要墜落到地面的褚蘇,將他一齊扯入結界之中。
“……”浮休愣了會兒,不可置信地道,“鏡無,這什么情況?你不是說他不能有任何動作了嗎?這股氣息是怎么回事?!!”
鏡無眼中也流露出驚訝之色:“……我也不清楚。”
她將指尖放在額頭中感應片刻,眼中驚訝神色更為明顯,許久,才嘆口了氣,道:“送他們出去吧,這幻境,被破了。”
“為什么?!即使有結界,咱們就這么耗著他們不行嗎?!”
“不行,結界氣息詭譎,放之任之,會傷到幻境本源。”
鏡無凝視結界,擰起了眉。
分明是修行正道心法之人,體內(nèi)怎么會有如此強悍可怕的魔氣。
*
再次轉醒,已是黃昏。
還未完全清醒,幻翊的聲音先鉆入耳中:“沒想到這小子比我看到的更加有趣。”
褚蘇揉揉腦袋,費力坐起,看了看幻翊口中的‘這小子’。
這小子還昏迷著,臉色嘴唇皆是蒼白無比,怕是昏迷前被嚇得不輕。
褚蘇摸了摸姜策玉脈搏,確認他還沒斷氣才轉向幻翊。他身體狀況不佳,不想再生事端,客氣道:“先前您說過,破了鏡花幻境,便讓我們見南山神君一面,現(xiàn)在是否可以兌現(xiàn)諾言了?”
“當然可以,我自不是言而無言之人,”幻翊笑道,“不過我得好心提醒你一句,你的時間不多了,若想得到手札,得盡快說服主人。”
聽完這番話,褚蘇很突然地聯(lián)想到幻夢中的日晷。
他驟然意識到,那哪里是什么日晷,分明是用來記錄第一關任務進行到第幾天的定時器!
他離開摧云山時,日晷指針已經(jīng)接近第五格,迎戰(zhàn)天火后又一直處于昏迷狀態(tài),對時間流逝完全沒有感知,現(xiàn)在什么時辰、距離任務結束還有多久他全然不知。
褚蘇不清楚任務失敗會有什么后果,但天火帶給他的威懾力與死亡威脅無比真切,就像是他在幻夢中死去在真實中也會死去一般,這般看來,任務失敗的結果絕不會美好。
“留給我的時間還有多少?”褚蘇問。
幻翊:“一個時辰。”
“啊?”褚蘇難得感到焦急,“那煩請讓我盡快見到南山神君。”
“如你所愿。”
說罷,幻翊走到南山翊石像前低吼了幾聲,接著回到自己的石像位置。剛站定,它身邊忽然聚攏起一層一層的碎石,很快,碎石將它全部包裹,又重新成為石像模樣。
與此同時,南山翊石像上的碎石一塊塊脫落,他的面龐隨著石塊掉落慢慢清晰,和幻夢中的天火幻影逐漸重合。
姜策玉亦在此刻悠悠轉醒,剛剛坐起身來些,看到眼前這一幕,又眼睛一翻,暈了過去。
南山翊似有所感,睜開眼,視線首先便落在了姜策玉身上。
他說不上是什么神色,但是配著眼角那顆醒目的淚痣,褚蘇怎么看,都覺得他是有些哀傷的。
雖然留給褚蘇的時間不多,但眼下姜策玉的情況,卻讓他更無法安心。
“南山君,”褚蘇扶起姜策玉,讓他靠在自己肩上,“我看他對你反應頗大,請問你是否知道這其中是什么蹊蹺?”
南山翊聲音淡淡地:“此人被我胞弟南山離占了身子。”
“胞弟?”
“不錯。”
“可是他為何要占姜策玉身子?”
南山翊嘆了口氣:“阿離當年作惡太多,被九重天的奉瑾神君困在了鏡花幻境中,為了從這幻境中出去,他必須占據(jù)入境人的身子,隨著入境人出去。”
他目光移向褚蘇,又道:“他選擇此人的身子,應該不是因為他本身,而是,因為你。”
褚蘇:“……因為我?”
“阿離自身沒有法力,只能附身于凡人之軀,然而鏡花幻境因存天火之術,幾乎沒有凡人能破,可他若想要出去別無他法。因此,他必須找一個他認為足夠強,強到可以突破天火的人作為依靠。”
南山翊從臺階上邁步下來:“在入境之人中,阿離判斷你最強,而他通過幻境窺探你的記憶,認為此人于你而言十分重要,所以他占了此人的身子。”
褚蘇忽然想到了進入小鏡湖時,與兩只魔獸詭異的對視,難道從那時起,南山離就選中了他嗎。
他默了一默,又問:“為何偏偏是此次?”
為什么之前南山離沒有借助入境人逃出去,為什么偏偏是此次采春,為什么偏偏是他。
南山翊道:“他沒有時間了。”
原來,當年奉瑾神君將南山離封入鏡花幻境后,又將幻翊魔獸一分為二,將其禁制在天之角看守小鏡湖。幻翊誤將南山離認作南山翊,雖對其言聽計從,卻因為身體分成兩半,無法自如收放幻境將南山離放出。而小鏡湖作為奉瑾神君的居所之一,蘊著無上神力,南山離魂魄不堪摧殘,漸漸在這股神息下消散。
為了離開,南山離做出過很多努力,跟蘊靈仙山簽訂契約就是其中之一。可蘊靈仙山是個中聽不中用的,這么多年,竟然連個穩(wěn)固魂魄的方法都沒找到。
他等不下去,便只能寄希望于入境人,用最極端的方式博一把。
而照著對奉瑾禁錮之術的累日研究,南山離確認,只要入境人破開具有完整身軀幻翊的鏡花幻境,他就可以跟著破鏡人一起離開。
所以才會出現(xiàn)鏡中鏡的情況。
他必須在最初的幻境中塑造一個完整的幻翊。
褚蘇:“照你的意思,我們破開方才幻翊的鏡花幻境實際上便算破開幻境了?”
南山翊:“不錯。”
“那為何第一關任務是要我們拿到你的手札?”
“這并不重要,”南山翊道,“扯到我身上,不過是因為與我有關,幻翊現(xiàn)身造術的可能性才更大。”他唇角勾起個笑,語氣聽不出情緒:“阿離巴不得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
說起來,姜策玉一直對南山翊表現(xiàn)得無比懼怕,現(xiàn)在聽南山翊的話也是頗有深意,看來這其中還有秘辛。
不過褚蘇沒有功夫再去追根究底,也無暇去想南山翊所言是真是假,他道:“無論我們是否已經(jīng)破鏡,若是南山君有手札,能否給我?”
“你倒是謹慎,”南山憶盯著他看了會兒,半晌,指尖在空中一點,一本小冊子凌空而現(xiàn),“無妨,你要拿就拿去吧。”
“多謝南山君。”
時間悄然流逝,幻境漸漸變得透明。
南山翊抬頭,環(huán)顧四周,道:“你們走吧。”
褚蘇感到身體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拉扯,他明白自己馬上要被拖出幻境,頂著巨大的不適感,他大聲問道:“南山君,請問你知道姜策玉的魂魄現(xiàn)在何處嗎?”
“不知,”南山翊聲音越來越縹緲虛幻,“我本來也只是殘留在鏡花幻境中的一抹幻象而已。”
言辭間,拉扯感愈發(fā)劇烈,在某個忍不能忍的臨界點,一片白光乍現(xiàn)在眼前,褚蘇便再看不到任何。
幻境中的南山翊遙遙看著靠在褚蘇肩上的姜策玉面龐,眼尾悄然染上片紅。
浮生暫寄夢中夢,世事如聞風里風。
阿離,只愿你這次得償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