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aaaaa_无码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_嫩草影院永久久久精品_被黑人粗黑大肉奉视频_久久久久亚洲最大xxxx_特级a欧美做爰片毛片

    第31章 刀催魂斷雍城關(guān) 炸壩之計(jì)

    夜黑風(fēng)高, 屋外的雨聲時(shí)疾時(shí)緩。

    戚歸禾悠悠轉(zhuǎn)醒。他胸前的瘀血紫斑已然消退,心口仍然疼痛,呼吸倒是靈便了許多。

    他立即催動內(nèi)功, 調(diào)理內(nèi)息, 經(jīng)脈愈發(fā)通暢。他這條命總算保住了。喉嚨里仍有一股血腥之氣彌漫, 他輕輕地咳嗽起來?, 湯沃雪聞聲而?至。

    湯沃雪兩天兩夜沒?有休息, 面容憔悴,臉頰毫無血色。她拉開戚歸禾身上?的單薄被子, 戚歸禾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精赤, 竟沒?一絲半點(diǎn)的衣物?為他遮羞。他沙啞著嗓子, 擠出兩個(gè)字:“阿雪。”

    湯沃雪有氣無力道:“別跟我害臊,你差點(diǎn)就?死了。”

    戚歸禾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卻能猜到湯沃雪為他耗費(fèi)了多少心力。他難免有些愧疚,暗嘆自己太過大意。偏偏一時(shí)疏忽,輕視了本身的傷勢,以至于?大禍臨頭,害得湯沃雪這般勞累。

    戚歸禾緩緩抬起胳膊, 摸到湯沃雪的手背:“我已經(jīng)醒了,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你也歇歇吧, 阿雪, 這會兒雨下得大,羯國連年干旱, 羯人受不得風(fēng)吹雨打,不會冒雨進(jìn)?攻。 ”

    湯沃雪一言不發(fā)。她低頭為他把?脈,蹙緊的眉頭漸漸舒展, 唇邊微露一絲笑意:“好了不少啊,將軍。”

    戚歸禾道:“阿雪醫(yī)術(shù)精湛。”

    湯沃雪把?他額前的發(fā)絲往后撥了撥。

    湯沃雪的衣袖間終日浸染著一股濃淡適宜的藥香,似芳芷,也似杜蘅,戚歸禾最是熟悉不過。他深吸幾口氣,湯沃雪又問:“肺痛嗎,心慌嗎?”

    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回應(yīng)道:“你在我的眼前,我并不心慌。我原先是病情?危急,現(xiàn)在好轉(zhuǎn)了許多,我見到

    你,什么痛也感覺不到,就?像塊呆怔的木頭。”

    他的病容十分蒼白?,兩頰卻透著薄薄的淺紅。情?之所至,再?難壓抑,他不會講婉轉(zhuǎn)動聽的甜言蜜語,嘴里對她說的話,全是出自他的真心。

    湯沃雪無動于?衷:“我是大夫,你是病人,哪有病人對大夫講這種話的?”

    戚歸禾直愣愣地追問道:“我……我為何不能對你說這種話?你不愛聽,以后我也不講了。”

    他目色中暗含光華,微有濕意,也不敢直面湯沃雪的迫視。他把?頭轉(zhuǎn)向了另一側(cè),佯裝出一副觀賞雨景的模樣。

    大雨滾落屋檐,織成一道水簾,雨水如同顆顆粒粒的珍珠,潑灑在他的眼前與心間。

    他記得延丘也下過幾場暴雨。

    某一年的仲夏時(shí)節(jié),急風(fēng)驟雨沖垮了湯沃雪的藥圃。湯沃雪渾身被雨水淋透,仍然不辭辛苦地?fù)屖账幉摹8羧找辉纾粘Hメt(yī)館坐診疑難雜癥。

    她專精于?醫(yī)道,救治過無數(shù)病患,篤志而?明理,堅(jiān)強(qiáng)而?自持。詩經(jīng)有云:“溫溫恭人,惟德之基。”她沒?有那么溫良謙恭,卻是一等一的才?德兼?zhèn)洹?br />
    在戚歸禾眼里,她是極好極好的人。

    她對戚歸禾有情?,戚歸禾本就?受寵若驚。她不讓他講情?話,他立馬閉口不言。但她的手指還?撫著他的額頭,緩緩地摸著他。

    他思緒如潮,忍不住念道:“阿雪。”

    湯沃雪道:“怎的?”

    戚歸禾道:“阿雪是世間最好的女子。”

    這句話并非恭維,而?是他心頭所想、眼中所見。他死里逃生了一次,魂魄恍惚之際,很遺憾沒?把?他多年來?的感想透露給她。這下,他終于?說出口了,便感到十分舒暢,渾然未覺湯沃雪驀地湊近了他。

    湯沃雪俯過身去,攬住了戚歸禾的肩膀。她想對他說點(diǎn)什么,但她太累了,腦子里一片混沌。

    戚歸禾怔忪片刻,挪動左手,搭上?她的后背,與她深深地?fù)肀А?br />
    此時(shí)的雨聲似風(fēng)聲般渺遠(yuǎn),塵世萬物?霎時(shí)消散于?空無。濃情?好似一壇醇香美?酒,他們二人昏昏沉醉,也不知今夕何夕,唯有彼此共處于?茫茫天地之間而?已。

    雨勢漸漸轉(zhuǎn)小,窗臺積水一片,湯沃雪恍然回神。她坐直身子,又去窺探戚歸禾的脈象。

    戚歸禾實(shí)話實(shí)說:“阿雪,我心跳很快。”

    湯沃雪閉上?眼睛,平復(fù)心境。她一邊為他把?脈,一邊說:“快就?快吧,反正你現(xiàn)在死不了。”

    她睜開雙目,靈臺澄澈而?清明。她取來?一排尖細(xì)的銀針,指尖探試著戚歸禾的健碩胸膛,摸準(zhǔn)他的奇經(jīng)八脈,專心致志為他施針。她最擅長活血化瘀,幾針下去就?清理了他的瘀阻。

    他又開始念叨:“阿雪,你是不是湯家最高明的大夫?湯家阿雪,妙手回春。 ”

    他一提到“手”這個(gè)字,湯沃雪便看向了他指骨粉碎的右手。她握緊拳頭,惱恨道:“閉嘴吧你。”

    戚歸禾不曉得他那句話講錯(cuò)了。他順著湯沃雪的目光往下一瞥,見到自己軟若無骨的右手。他忙說:“沒?事?的,阿雪,我左手也能使刀。我的內(nèi)功、輕功都在,往后再?多練練左手的刀功,不會比原來差。多虧了阿雪,我撿回一條命。”

    他總是這樣,總是這樣。

    無論他落到什么境地,還?能為旁人考慮。重傷瀕死的人是他,右手殘廢的人是他,可?他還?反過來?安慰她。

    她是個(gè)行醫(yī)多年的大夫,見多了生離死別,也聽多了悲詞凄語。

    戚歸禾的溫柔哄勸,竟把?她激得熱淚盈眶。她不想讓戚歸禾見到自己哭泣的樣子,扭頭轉(zhuǎn)過身去,擦干眼淚,才?說:“我會治好你的手,因?yàn)槲沂菧盅W娓刚f過,我是百年難遇的奇才?,亦如你所言,湯家的大夫沒?有一個(gè)醫(yī)術(shù)在我之上?。”

    湯沃雪把?青竹嫁接為板,定住了戚歸禾的右手,輔以針灸和藥療,短短一天之內(nèi),就?讓戚歸禾找回了右手的知覺。

    *

    次日一早,雨未停,風(fēng)未歇,謝云瀟和華瑤雙雙前來?探望戚歸禾。

    戚歸禾雖然不能下床,卻可?以直身坐立。他是個(gè)閑不住的人。趁著湯沃雪熬藥的那段時(shí)間,他左手握著一節(jié)青竹,在床上?比劃著刀法,這一幕落入華瑤眼底,華瑤拍手稱贊道:“好厲害!”

    戚歸禾爽朗笑道:“弟妹謬贊了!”

    華瑤關(guān)切道:“你的身體如何?”

    戚歸禾頷首道:“湯大夫的醫(yī)術(shù)堪稱華佗再?世,將我救了過來?。我每日調(diào)息打坐,渾身的傷勢都在好轉(zhuǎn),再?過幾天,便能下地行走了!”

    華瑤由衷為他高興:“太好了,大哥吉人自有天相!”

    謝云瀟坐到了床前的一把?椅子上?。他仔細(xì)打量戚歸禾的神色,戚歸禾向他伸出左手:“云瀟,你若是不放心,不如來?探我的脈搏,我大致無礙了。”

    謝云瀟把?他的手放進(jìn)?了被子里:“你尚未復(fù)原,還?是多休息吧。”

    “聽你這話講的,”戚歸禾笑道,“你挺有大哥的風(fēng)度,我反倒像是你的弟弟。”

    謝云瀟收走了戚歸禾用來?練武的那節(jié)竹子。他還?說:“你重傷未愈,原本就?應(yīng)該靜心養(yǎng)神。我暫做你的大哥,你且聽我一言,你傷在心肺,養(yǎng)傷是當(dāng)務(wù)之急,別練武了,多睡覺吧。”

    華瑤附和道:“嗯,云瀟所言極是,只?要大哥好好養(yǎng)傷,湯大夫一定會大感欣慰!”

    戚歸禾望著他們這對一唱一和的小夫妻,也真好笑。他們今年才?十七八歲,正當(dāng)年少,都是文武雙全的聰明人,一個(gè)賽一個(gè)的伶牙俐齒。而?戚歸禾自認(rèn)是一介口笨舌拙的武夫,怎就?有了這樣的弟弟和妹妹。

    戚歸禾道:“你們恢復(fù)的怎么樣?”

    謝云瀟道:“還?好。”

    華瑤道:“我也是。”

    戚歸禾稱贊道:“公主?第一次上?戰(zhàn)場,很英勇,膽子也很大……”

    華瑤心想,其實(shí)她也不是膽子大,她只?是把?一切都豁出去了,她之所以還?能笑得出來?,只?是因?yàn)樗龖岩勺约夯畈婚L了。如果她的壽命只?剩十天,難道這十天她還?要以淚洗面,唉聲嘆氣嗎?當(dāng)然不能,她要保持鎮(zhèn)定,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恰在此時(shí),湯沃雪端著一碗藥進(jìn)?屋了。她坐到戚歸禾的床邊,捧著瓷碗,一勺一勺地喂他喝藥。而?他礙于?弟弟妹妹還?在一旁,很有些難為情?,只?想快點(diǎn)把?藥喝完。他猛吸一口藥汁,不巧又嗆到了嗓子,悶頭咳嗽起來?。

    湯沃雪拿起手絹,擦拭戚歸禾的嘴唇。戚歸禾眼角一瞥,卻見華瑤和謝云瀟目不轉(zhuǎn)瞬地注視著他,他頗為害臊道:“哎,你們倆,別看了,我臉皮薄,你們再?看我一眼,我都想鉆到地底下去了。”

    湯沃雪竟然對他冷嘲熱諷:“你方才?背著我練武的時(shí)候,臉皮也很薄嗎?”

    戚歸禾呼吸一滯,華瑤笑著圓場:“哈哈哈哈,既然湯大夫都這么說了,大哥肯定記住了!下不為例!對了,這碗藥得趁熱吃吧?好像快涼了。”

    湯沃雪便也不再?細(xì)究 。她給戚歸禾喂完這一碗藥,戚歸禾平躺到床上?,自言自語道:“咱們這般相處,可?像是一家人?”

    華瑤一開口就?是甜言蜜語:“當(dāng)然!我已經(jīng)在心里為大家辦過家宴了,我們就?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

    戚歸禾聽她這么一說,登時(shí)紅光滿面:“這一仗打完,咱們一起回延丘,從此一家人團(tuán)聚,將軍府上?熱熱鬧鬧,平平安安。羯人經(jīng)此一役,傷了元?dú)猓瑤啄陜?nèi)不會再?犯,咱們都能過上?好日子。”

    他的經(jīng)脈大有起色,身體也結(jié)實(shí)了許多。趁著華瑤和謝云瀟都在場,他們商量起了如今的敵情?。

    華瑤告訴戚歸禾,前天夜里,雍城的一位女將領(lǐng)與一支軍隊(duì)突襲敵營,死傷大半,十分之九都被羯人當(dāng)場殺害。

    那位女將領(lǐng)自己也受了重傷。她被羯人生生砍斷一條腿和一只?手。她拖著殘軀,騎上?快馬,冒雨跑回雍城,帶來?極其重要的消息——與雅木湖相連的一條河尚未冰封,河面激蕩著一層碎冰,近日的暴雨倒灌雅木湖,河壩水位猛漲。而?羯人為了二十余萬大軍的用水

    方便,就?在河畔不遠(yuǎn)處扎營結(jié)寨。羯人把?“油布”蓋在了火炮、云梯、攻城車之上?,那“油布”的表面刷滿了桐油,可?以隔絕水霧,防止火炮受潮。

    羯人的士兵無法在雨天攻城。但他們的工匠仍然忙著搭建云梯,以便他們的高手順著云梯跳進(jìn)?雍城的城墻。羯人還?想出了簡便易行的法子來?對付杜蘭澤的火攻——棉甲最外層浸水,微微潮濕地穿在身上?,就?能抵御油火的侵襲。他們在露天棚子里試驗(yàn)了好幾次,效果確實(shí)不錯(cuò)。

    羯人還?有許多精兵強(qiáng)將,兵力遠(yuǎn)勝雍城守軍。他們的糧草不僅來?自輜重隊(duì),也來?自周遭的村落。不少村落已被洗劫一空,羯兵搶錢搶糧也搶人,強(qiáng)迫年輕的村民做他們的軍妓。

    此外,主?將重整軍隊(duì)之后,羯人的士氣再?度高漲,士兵經(jīng)常用羯語大聲高呼,發(fā)誓要為死去的同胞報(bào)仇雪恨!

    雍城的幾位將軍原本打算調(diào)出五千兵馬,分批突襲羯人的大本營。然而?,他們聽完前線的狀況,立刻放棄了奇兵突襲的計(jì)策,改用杜蘭澤提議的“炸壩之計(jì)”。

    這幾天以來?,杜蘭澤一直在潛心研究地圖。她召見了不少雍城本地人,也知道了大壩所用的石料名為“砂巖”,并不結(jié)實(shí)。

    十年前,雅木湖曾經(jīng)發(fā)過一場大水,洪水淹沒?大壩,沖到了雍城的城墻之下。由于?城墻高大牢固,密不透風(fēng),那洪水并未傷害城中百姓。而?附近的村民多半擅長游泳,村落群聚于?崇山峻嶺之間,眾山合抱,地勢較高,河道較短,沒?有一人因?yàn)楹樗?喪命。

    考慮到大壩的形狀與重量、河口的地形地貌、每一斤火藥炸在“砂巖”上?的威力,杜蘭澤寫出了“炸壩之計(jì)”的實(shí)施辦法。

    將領(lǐng)們知道了杜蘭澤的計(jì)策,交口稱贊,又喟然長嘆,只?因那座大壩位于?羯人軍營的后方,雍城的軍隊(duì)幾乎不可?能靠近一步。雍城只?能派出一群無畏的勇士,冒死一試。

    大壩被炸開缺口之后,洪水激蕩,泥沙俱下,不僅能沖垮羯人的軍營,還?能摧毀他們的火炮、戰(zhàn)車、云梯等攻城利器,更能阻斷甘域國的援兵,從而?扭轉(zhuǎn)雍城的必?cái)≈帧?br />
    第32章 殘夢還鄉(xiāng)安返 涼州的鷹,涼州的馬……

    大雨一連下了幾天, 黎明?破曉的?時(shí)候,烏云散開?了,雨停了, 羯人再次派出精兵強(qiáng)將, 全力攻打雍城。

    這一次攻城, 羯人防備周密, 行軍布陣也是加倍慎重, 不求快,只求穩(wěn), 他們把雍城包圍起來, 日復(fù)一日地消耗雍城的?兵力。通往雍城的?水路和?陸路都被切斷了, 雍城的?糧食和?藥材越來越少,羯人的?士氣越來越強(qiáng)。

    雍城官兵拼命抵抗, 雙方激戰(zhàn)四天四夜,官兵精疲力盡,羯人還能增派援兵。官兵傷亡慘重,羯人占盡上風(fēng)。

    雍城的?戰(zhàn)況已?經(jīng)到了十萬火急的?關(guān)頭,官兵每日陣亡人數(shù)都在一千以?上, 照這樣下去, 雍城會在一個(gè)月內(nèi)淪陷。

    城外的?廝殺聲和?炮火聲晝夜不休,炮彈炸出了一個(gè)又一個(gè)深坑, 坑里積滿了血水, 水面上浮尸飄蕩,尸體泡得發(fā)腫、發(fā)脹, 總是散發(fā)著濃烈的?臭味。尸體身上的?衣衫也腐爛了,從外觀看,看不出誰是羯人, 誰是梁人,總之?都是死人。

    夜色昏黑,冷風(fēng)刺骨。

    距離雍城三?十里之?外的?一座樹林里,華瑤和?她的?侍衛(wèi)已?經(jīng)埋伏了四天。四天前,雨還沒停,華瑤率領(lǐng)眾人冒雨出城,潛入樹林里。他們的?行蹤十分隱蔽,從始至終不曾點(diǎn)亮一盞燈火。

    在此之?前,華瑤曾經(jīng)受過重傷。她的?外傷愈合了,內(nèi)傷還沒好全,她的?心臟隱隱作痛,左手也有輕微的?麻痹感。她甚至不能深呼吸,每一次深呼吸都會引起心肺部位的?鈍痛,內(nèi)傷又會加重。像她這樣的?病人,不該跑到敵軍的?地盤上自尋死路,她也知?道?自己冒著極大的?風(fēng)險(xiǎn)。

    她必須經(jīng)歷這個(gè)風(fēng)險(xiǎn),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雍城的?精兵良將已?經(jīng)折損了一半,羯人的?攻勢猛烈之?極,她要盡快炸毀河壩,挽救大梁朝的?江山社稷。

    雍城的?守城將領(lǐng)全部負(fù)傷了,每一位將領(lǐng)的?傷勢都比華瑤更嚴(yán)重,因此,華瑤主?動擔(dān)當(dāng)大任。她率兵出城的?那天晚上,杜蘭澤為她送行,只對她說了六個(gè)字,杜蘭澤說:“殿下,萬事順利。”

    華瑤很瀟灑地回答:“一定一定。”

    其實(shí)華瑤的?心里有些害怕,羯人的?武功遠(yuǎn)在她之?上,她生平第一次偷襲羯人,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她暗暗地為自己打氣,耳聽六路,眼觀八方,她的?腳步悄無聲息,她跑到了敵軍的?大本營后方。眾人跟在她的?身后,謝云瀟與她距離最近。

    華瑤和?謝云瀟的?武功僅僅恢復(fù)了五成。如果敵軍發(fā)現(xiàn)了他們,就有一百種方法?把他們捉來虐殺,他們死后,眾人的?辛苦也會付之?東流。

    羯人向來遵循一個(gè)規(guī)矩:“守軍抵抗,必屠城”,羯人一旦攻破雍城,雍城的?九十萬百姓都要死光了。

    朝廷的?援兵遲遲不來,今夜的?炸壩之?計(jì),關(guān)系到九十多萬人的?生死,成之?則活,敗之?則死,容不得任何意外。

    敵軍的?人數(shù)約有二十八萬,其中?二十萬人正在圍攻雍城,剩余八萬人駐守河畔大本營。

    時(shí)值深夜,敵軍的?營地里燈火通明?,軍紀(jì)森嚴(yán),哨兵正在來來回回地巡邏。這些哨兵體格健壯,聲音宏亮,腳步又輕又快,應(yīng)該也是經(jīng)驗(yàn)豐富的?老兵。

    從樹林到河壩有一條曲折蜿蜒的?長路,道?路兩旁樹蔭濃密,華瑤、謝云瀟、齊風(fēng)、燕雨以?及一眾侍衛(wèi)都能運(yùn)用輕功,神不知?鬼不覺地飛過去,跟隨他們的?官兵卻?沒有這般厲害的?輕功。官兵從路上走過的?時(shí)候,肯定會被敵軍察覺。

    華瑤思索片刻,決定派出齊風(fēng)焚燒敵人的?營帳,吸引敵人的?注意,趁此機(jī)會,華瑤可?以?率領(lǐng)眾人跑到水壩上。

    齊風(fēng)武功高強(qiáng),反應(yīng)迅速,在他們這支隊(duì)伍里,也只有齊風(fēng)暫未受傷,除了齊風(fēng)之?外,華瑤想不出第二個(gè)人選。

    他這一去,兇多吉少,生死難料,可?他竟然?毫無怨言。他站在一棵大樹的?樹蔭之?下,輕聲回應(yīng)道?:“屬下領(lǐng)命。”

    華瑤道?:“快去快回,不要戀戰(zhàn)。”

    齊風(fēng)道?:“是。”

    今夜天冷風(fēng)寒,烏云擋住了月亮,月色昏暗,樹林里寂靜無聲,齊風(fēng)靜靜地看著華瑤,他的?目光融入樹影之?中?,穿過了低垂交錯(cuò)的?樹枝。他應(yīng)該對她說一句話,也許今夜是他最后一次見到她。如果他死了,她也死了,他們死后,會不會一起走上黃泉路?他恍惚片刻,又偷偷地看了一眼華瑤。

    華瑤抬起一只手,齊風(fēng)看見她手上拿著火折子。他怔住了,忽然?想起來,他和?華瑤曾經(jīng)拉過一次勾,當(dāng)時(shí)他們站在一條長廊上,廊道兩側(cè)竹影搖曳。從那之?后,他總是夢見華瑤,他的夢境再也逃不開那一天的竹影,還有她纏著他的?那根小拇指。

    齊風(fēng)原本以?為自己無畏生死,卻?沒想到,死到臨頭,惹來了不干不凈的念頭。他慌忙轉(zhuǎn)過身,再也不敢看一眼華瑤。

    華瑤把油紙和?火折子遞給齊風(fēng),又挑選了三?個(gè)武功高手,作為齊風(fēng)的?隨從。

    齊風(fēng)抱拳行禮,轉(zhuǎn)瞬之?間,他飛快地沖出了樹林。

    片刻之?后,軍營里火光四起,喊聲連天,哨兵用羯語大吼道?:“著火了!敵人來偷襲了!!”

    華瑤當(dāng)機(jī)立斷:“快走!”

    華瑤率領(lǐng)一群官兵,先后抵達(dá)大壩的?各處位置。

    華瑤眼疾手快。她迅速點(diǎn)燃了一包火藥,又幫助了幾個(gè)手慢的?官兵,火光在黑夜中?閃閃發(fā)亮,火藥炸響,爆發(fā)雷霆般的?轟鳴聲,大壩的?側(cè)壁上裂開?了十幾條縫隙。

    火藥越炸越多,大壩的?裂口越來越深,碎石迸濺,散落在四面八方。

    華瑤來不及逃跑,碎石割破了她的?腳踝,

    鮮血從傷口向外涌,她的?鞋面上也是一片鮮紅色。

    華瑤轉(zhuǎn)過頭,頓時(shí)心驚肉跳。她清楚地看見,羯人的?弓兵和?弩兵全部趕過來了,弓箭和?弩箭一齊瞄準(zhǔn)大壩,成百上千的?羯人高手帶著殺氣,向著大壩狂奔,而她已?經(jīng)無路可?逃,無處可?退。

    此時(shí)此刻,華瑤這一方還有幾個(gè)人沒有點(diǎn)燃火藥,燕雨正是其中?之?一,燕雨急得滿頭大汗。他手里拿著三?支火折子,全被汗水打濕了,全都燒不起來。他驚慌失措,大腿上又中?了一箭,鮮血浸透了他的?褲管,他渾身顫抖,差一點(diǎn)就昏過去了。

    火藥爆炸的?每一處位置都是杜蘭澤反復(fù)驗(yàn)算過的?,每一處位置都很重要,不能多也不能少,燕雨跟隨華瑤在雍城演練了無數(shù)遍,為什么他會在此時(shí)失手!為什么?!

    他快瘋了!

    千鈞一發(fā)的?關(guān)頭,他忽然?想到,臨行前,杜蘭澤送給他一只錦囊。他把錦囊從口袋里掏出來,打開?一看,正是一支火折子!他驚嘆杜蘭澤料事如神,連忙把火折子遞到自己嘴邊,使勁吹了一口氣,火苗一下就竄出來了,他點(diǎn)燃了火藥,拖著殘腿飛離大壩。

    燕雨拼盡全力,揮動長劍,斬?cái)嗔舜滔蛩?流箭。他看見大壩上至少有四十多具尸體,那是大梁官兵的?尸體。官兵來不及躲避流箭,只能放棄自己的?性命,引爆火藥。

    大壩的?裂口延伸了幾十丈,忽然?冒出一股濃煙。火藥尚未燃盡,火焰噼里啪啦地噴射,石壁上的?爆炸聲震耳欲聾,驚起一陣又一陣滔天巨浪。

    水浪澎湃激蕩,反復(fù)拍打著河壩,震得地動山搖,只在一瞬間,河壩坍塌了。洪水噴發(fā),河水瞬間暴漲,浪潮挾著碎石泥沙,沖出了河道?,向著四面八方傾瀉,如同千軍萬馬踏蹄而至。洪水掃蕩之?處,樹木折斷,軍帳倒塌,羯人已?被卷入奔涌的?洪流之?中?。

    羯國氣候干燥,大半的?土地都是沙漠,常年天旱少雨,羯人多半不會游泳,也沒練過水上漂的?功夫。他們突然?見到洪水,驚訝之?余,心里更是恐懼。而且他們身上還穿著棉甲,這種棉甲吸水之?后,尤其沉重,就像一塊沉重的?石頭,拖住了他們的?肢體。他們想在水中?施展輕功,腳底已?經(jīng)失去了支撐,無法?以?力借力,只能越陷越深。

    湍急的?洪水一路暢通無阻,水浪洶涌澎湃,好似蛟龍倒海,疾速涌入雍城的?城墻之?下,沖垮了羯人的?炮臺。

    火炮沉入水浪之?中?,洪水奔騰不休,吞沒了數(shù)不清的?羯人。

    戰(zhàn)場上的?羯人已?有十分之?九溺斃了,只剩十分之?一存活。這些人不愿投降,還要死戰(zhàn)到底,他們把云梯掛在城墻上,氣勢洶洶地沖向雍城。他們原本以?為,羯國一定能攻占雍城,然?而,一場洪水扭轉(zhuǎn)了戰(zhàn)局,羯人死傷慘重,放眼望去,羯人的?尸首漂在水面上,漂得密密麻麻。

    雍城的?城墻密不透風(fēng),洪水已?被城墻擋住,雍城官民?并未受害,羯人的?死傷人數(shù)卻?超過了十五萬,僅有一兩萬人從洪水里掙脫,勉強(qiáng)活下來了。

    羯人將軍怒吼道?:“進(jìn)?是死,退也是死,繼續(xù)攻城,攻城!!”

    古語有云,“哀兵必勝”,這個(gè)道?理,適用于?此時(shí)的?羯人。生死關(guān)頭,羯人拋開?一切顧慮,拼命殺向雍城守軍。

    雍城守軍只剩一萬兩千人,眾人都站在城墻上,死守不退。戚歸禾指揮眾人迎敵,他高喊道?:“守城,保家,護(hù)國!!”

    戚歸禾重傷未愈,勉強(qiáng)算是半個(gè)武功高手。他的?右手能扎出飛鏢,左手還能揮劍砍刀,殺敵的?氣勢絲毫不弱。他把炮兵、弓兵、弩兵排成一隊(duì),命令他們射出一片箭雨火海,殺得羯人接連后退。

    羯人還有四個(gè)將軍,這四人武藝高強(qiáng),攻勢十分猛烈,戚歸禾不能與他們正面交鋒,戚歸禾的?右手無法?使刀,武功遠(yuǎn)在他們之?下。

    羯人已?經(jīng)察覺到了戚歸禾的?弱點(diǎn)。那四個(gè)將軍竟然?聚集在一起,同時(shí)撲向戚歸禾。他們殺氣騰騰,刀下挾著一股疾風(fēng),直劈戚歸禾的?命門。

    羯人的?風(fēng)俗是很奇怪的?,戚歸禾曾經(jīng)也聽說過,羯人無論男女老少,都不能當(dāng)眾流淚,誰要是當(dāng)眾流了一滴淚,誰就是懦弱無能的?鼠輩。

    在羯國,懦弱是最極致的?侮辱,兄弟姐妹之?間,可?以?互相取笑,卻?不可?以?罵對方“懦弱”,在羯人看來,“懦弱”是一個(gè)人最大的?缺陷。

    如今,那些羯人將軍也是視死如歸,在他們之?中?,竟有一人雙眼泛紅,熱淚奪眶而出,他在心里悼念死去的?同胞,他身影一閃,手上縱刀如狂。

    他是羯國第一高手余索的?長子,名叫余度,他的?年紀(jì)與戚歸禾差不多,武功與戚歸禾也差不多。可?惜,如今的?戚歸禾負(fù)傷在身,遠(yuǎn)不是余度的?對手。

    眾多士兵為了保護(hù)戚歸禾,前赴后繼地?fù)湎蛴喽龋喽纫坏稊亻_?他們的?腰腹,他們的?死狀就像左良沛一樣,上下分離,整個(gè)人斷成了兩半。這種死法?也叫“腰斬”,極其痛苦,是一種酷刑,受刑者?不會立刻死亡,只會在長達(dá)一兩個(gè)時(shí)辰的?等待中?受盡疼痛折磨,緩慢地咽下最后一口氣。

    城墻上的?守軍尸體堆積如山,戚歸禾不愿在眾人的?背后躲藏。他提起長刀,和?余度過了幾招,余度的?刀尖向他戳來,他的?眼前刮過一道?凌厲劍風(fēng),挑開?了余度的?刀鋒,他側(cè)身閃避,恰好看見了謝云瀟。

    謝云瀟身上的?衣袍完全濕透了。他的?左肩已?被弓箭刺穿,露出一個(gè)豌豆大小的?血窟窿,他仿佛沒有一絲痛感,抬手揮劍一刺,劍光威力極強(qiáng)。

    謝云瀟站在城墻上,始終不曾后退一步,他的?背后不僅有戚歸禾,還有華瑤。他寧死也要保護(hù)他們,劍下的?殺招越發(fā)凌厲,極盡暴烈,極盡兇狂,甚至用上了不死不休的?打法?,他飛快地?cái)貧⒘藘蓚(gè)羯人將軍。

    華瑤看著謝云瀟的?背影,不自覺地皺了一下眉頭。她的?雙腿傷勢嚴(yán)重,腿上的?傷口被洪水浸泡之?后,泛紅發(fā)腫,她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她的?內(nèi)力也快耗盡了。她握緊雙拳,把自己的?骨頭捏得嘎吱作響,如果敵人打過來了,哪怕是用拳頭,她也要錘碎敵人的?頭骨。

    華瑤很想沖上前線,把敵人全部殺光。只可?惜,她的?侍衛(wèi)已?是半死不活,她自己也無法?沖鋒陷陣,她只能看著謝云瀟殺敵。

    華瑤的?情緒有些激動,她的?雙腿血流不止,染紅了一塊石磚,她倒抽了一口涼氣,城樓上的?守軍紛紛趕來救她。有一名年輕的?士兵把她抱起來了,她轉(zhuǎn)頭望去,羯兵羯將又殺了過來。

    戚歸禾率領(lǐng)一群士兵,盡力掩護(hù)華瑤撤退。

    不知?道?為什么,華瑤的?心跳越來越快。她直勾勾地盯著那個(gè)名叫余度的?羯人,真想一拳打爆他的?頭骨。

    余度距離華瑤越來越遠(yuǎn),華瑤忽然?發(fā)現(xiàn),余度的?身法?很詭異,他不惜負(fù)傷也要把謝云瀟和?戚歸禾引到城墻邊上。

    華瑤大驚失色,大喊道?:“他要學(xué)左良沛!戚歸禾,小心!”

    華瑤話音未落,余度飛身一躍,猛然?攻向戚歸禾。

    謝云瀟一劍橫斬余度的?脖頸。余度身法?極快,他在空中?翻了一個(gè)跟斗,故意承受了謝云瀟這一劍,他的?雙腿都被謝云瀟砍斷了。血水噴濺,他張開?雙臂,死死抱緊戚歸禾,扭向另一位羯人將軍的?刀尖,那刀尖極快地刺破鎧甲,刺入戚歸禾的?胸膛。

    謝云瀟反手一劍,斬?cái)嗔唆扇藢④姷?臂膀。

    縱然?如此,戚歸禾的?胸膛也被噴涌的?鮮血浸透了。

    戚歸禾顧不上自己的?傷勢,他還在指揮官兵,追擊羯人。他父親派來的?四位大將已?經(jīng)全部折損,雍城的?守城將領(lǐng)也被羯人砍成了殘廢。杜蘭澤連日操勞,體力不支,咳血不止,只能躺在床上休養(yǎng)……如果戚歸禾此時(shí)撤退,沒人能接替他,謝云瀟也不能。

    雍城的?將軍們一致認(rèn)為,洪水爆發(fā)之?后,官兵就能戰(zhàn)勝羯人,然?而,羯人也會拼死一搏,死戰(zhàn)不屈。

    兩軍交戰(zhàn)的?緊要關(guān)頭,戚歸禾高喊:“殺敵!守城!保家!護(hù)國!!”

    這是涼州軍營的?第一條軍規(guī),戚歸禾從小熟讀的?軍規(guī)。他強(qiáng)撐著一口氣,浴血奮戰(zhàn),直到羯人越來越少,官兵占盡上風(fēng),他才領(lǐng)著一批傷員,退到了城樓的?后方。

    雍城,守住了。

    戚歸禾笑了一聲。他張開?嘴,想和?謝云瀟說話,謝云瀟站在他的?面前,他卻?說不出一個(gè)字,他的?喉嚨里泛著咸腥味,他低頭吐出一大口鮮血。

    戚歸禾拆開?身上的?鎧甲,他看見自己的?胸膛又浮出了一塊瘀血紫斑。

    謝云瀟見狀,二話不說,立刻把戚歸禾背起來,跑向湯沃雪所在的?醫(yī)館。

    其實(shí)謝云瀟已?經(jīng)氣衰力竭,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來的?力氣,他的?輕功竟然?比平時(shí)更快一些。

    天亮了,太陽出來了,霧氣飄蕩,露水沾在松葉上,迎著朝霞,閃閃發(fā)光。

    謝云瀟背著戚歸禾一路飛馳,撞碎了霧氣霞光,戚歸禾斷斷續(xù)續(xù)道?:“我……答應(yīng)了父親,鎮(zhèn)守涼州五十年……也許……做不到了……”

    謝云瀟打斷了他的?話:“大哥一向言出必行。”

    戚歸禾聽見謝云瀟喊大哥,又想起了華瑤,呢喃道?:“我答應(yīng)過華瑤……送她涼州的?鷹,涼州的?馬……我給不了……你代我……代我送……”

    “我代不了,”謝云瀟低聲道?,“大哥既然?答應(yīng)了她,就應(yīng)該親手送給她。”

    謝云瀟的?背后一片潮濕,那是戚歸禾的?心頭血。謝云瀟的?呼吸停頓了一瞬,他的?腳步邁得更快,像是一道?殘影,從地上一晃而過。

    這一戰(zhàn),他們戰(zhàn)勝了羯人,勝得如此慘烈。羯人二十萬大軍之?中?,高手如云,雍城只能損兵折將,縱然?如此,謝云瀟從沒想過戚歸禾可?能會死。

    戚歸禾怎么會死?他怎么能死?!

    謝云瀟的?語氣越發(fā)堅(jiān)決:“別說話,湯沃雪一定會救你。”

    戚歸禾卻?說:“我最……對不起她。”

    現(xiàn)在不說,就再也沒機(jī)會了,戚歸禾喃喃自語:“我最……對不起阿雪……害她……擔(dān)心,這輩子……最好的?事……與她相識一場……你、你幫我告訴她……我對不起她,她要好好活……”

    謝云瀟穿過街道?,闖入一座醫(yī)館,眨眼之?間,他飛奔到了湯沃雪的?面前。

    湯沃雪正坐在院子里,分揀藥材,她的?身旁擺著一只竹編簸箕,簸箕上鋪著一層草藥。她看見戚歸禾,手腕一抖,簸箕打翻了,草藥也灑在了地上。

    湯沃雪臉色慘白,抬手接住戚歸禾,可?惜戚歸禾已?經(jīng)認(rèn)不出她,他的?身體太涼了,涼的?像冰,他說:“我快死了……別管我……阿雪好好,活下去……好好……活……”

    第33章 相知無處相偕老 “阿雪是我愛妻,會與……

    湯沃雪在戚歸禾的病床前守了好幾天。

    她窮盡畢生?所學(xué)?, 不惜血本地救治他,竟然沒有絲毫起色。

    凡人一身,有經(jīng)脈、絡(luò)脈, 也?有陰氣、陽氣。陰陽經(jīng)絡(luò)通貫于四?肢百骸, 氣血循環(huán)相連, 肌體表里相合, 有如日月之行, 生?生?不息。

    而戚歸禾的胸膛筋脈俱斷,心口之傷久久不愈, 血流難止, 內(nèi)力也?在逐漸消亡。

    對于武功高手而言, 內(nèi)力是金鐘罩、鐵布衫,庇護(hù)他們的筋絡(luò), 滋養(yǎng)他們的骨肉。

    武功高手一旦負(fù)傷,氣息失調(diào),內(nèi)力鑄成的屏障便有破洞,這種破洞,俗稱“死穴”。重傷一名高手之后, 戳刺他的死穴, 便能奪走他的性命。

    戚歸禾的死穴在他的左胸上,此處距離心臟尚有二寸之遠(yuǎn), 為何會被羯人不偏不倚地刺中??

    大多數(shù)負(fù)傷的武者都不知道自己的死穴在哪里, 他們只?能請教醫(yī)術(shù)高明的大夫。大夫把脈之后,經(jīng)過一番審視, 才?能確定死穴的位置——此乃武者的命門,絕不可透露與他人。

    除了湯沃雪,還有誰, 曾經(jīng)為戚歸禾診過脈?

    那位大夫,究竟是羯人的細(xì)作,還是官府的暗探 ?

    湯沃雪越是細(xì)想,越是膽寒。

    華瑤探望戚歸禾的時(shí)候,湯沃雪就對華瑤講了實(shí)話。

    華瑤臉色大變,立即派出一隊(duì)侍衛(wèi),細(xì)查雍城上下所有大夫。她還沒查出個(gè)所以?然,戚歸禾的狀況接近油盡燈枯。他昏迷多日,內(nèi)力衰竭,五臟六腑漸漸地潰爛了,即便湯沃雪封住了他的筋脈,也?不過是吊著他這條命,使他茍延殘喘,一天比一天更痛苦。

    湯沃雪行醫(yī)多年,從未如此絕望。她自負(fù)于醫(yī)術(shù)高超,卻根本無法超脫生?死。她救不了戚歸禾,還能為他做什么?

    時(shí)值三月初春,桃柳芳菲,雜花生?樹。

    夜間涼風(fēng)和暢,圓月高高地掛在樹梢上。

    湯沃雪望著窗外景色,滿目皆是繁花綠草。

    桃樹的枝杈伸到?了窗邊,生?機(jī)勃勃,含苞欲放。湯沃雪看得出神,又聽見戚歸禾極其微弱的喘息。他臟器碎裂,筋脈枯竭,心口化出膿血,深陷于無窮無盡的折磨。這世上無人能救他,他活不過三天了。

    湯沃雪不想讓他死,更不想因?yàn)樗患核接侠鬯粼谑郎鲜芸唷K琼斕炝⒌氐暮萌耍?是保家衛(wèi)國的將軍,理當(dāng)保有最后的體面。

    湯沃雪想通之后,便對他另施了一套針法,放任他的內(nèi)力徹底消失,極大地減輕了他的痛苦。

    她仔細(xì)為他擦了一遍身體,又用紗布纏住他胸口的傷,幫他換上一套干凈整潔的衣裳。他竟然悠悠地睜開眼,好似睡了一個(gè)覺剛醒來似的,像往常一樣喚她的名字:“阿雪。”

    湯沃雪對上他的目光,心頭?一跳,趕忙去探他的脈搏……可惜,這世間并無奇跡。他沒有一點(diǎn)好轉(zhuǎn),如她預(yù)料的那般,他惡化得更快了,或許今晚就會喪命。

    現(xiàn)如今,他之所以?能和她講話,原是因?yàn)樗麣鈹?shù)已盡,回光返照。

    湯沃雪不愿他留有遺憾。她笑著騙他:“你終于醒啦!你好了很多啊,將軍,我又把你救過來了。”

    戚歸禾愣愣地看著她。須臾間,他笑了一聲:“我身上確實(shí)一點(diǎn)也?不痛了。”

    他容光煥發(fā)?:“比上次好得還快,阿雪的醫(yī)術(shù)越來越高超了。”

    湯沃雪極力彎起嘴角,但?她怎么也?笑不出來。無論?她說什么話,他都相信她。她的醫(yī)術(shù)不夠好,竭盡全力也?救不活他,好歹給?他編造一個(gè)夢吧……她此生?能為他做的事,只?有這么多了。

    她柔聲哄騙他:“吉人自有天相,我的醫(yī)術(shù)只?占了七成,你自身的功力也?作用了三成。你可別急著下床,你在床上躺好了,慢慢休養(yǎng)。”

    戚歸禾沒有絲毫懷疑,他一直都很聽湯沃雪的話。他平靜地躺在這張床上,目光沒從湯沃雪的臉上移開:“阿雪受累了,這次,也?是我的錯(cuò)……城墻上,情勢緊急,我抽不開身,耽擱了不少時(shí)間……”

    湯沃雪輕輕地?fù)崦哪槪@些日子以?來,她從未見過他有這樣好的氣色。她自己也?快要把謊話當(dāng)真了,忍不住說:“你別總怪自己,我不愛聽那種話。我們打了勝仗,雍城百姓都在慶祝,城里到?處張燈結(jié)彩,喜氣洋洋,他們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戚歸禾抬起左手,按住湯沃雪的手背,使她的掌心與他的側(cè)臉貼得嚴(yán)絲合縫。他生?就一副好相貌,眉目英俊如畫,每當(dāng)他凝神看她的時(shí)候,更是情深意?切,無可比擬。

    他說:“咱們回家以?后,歇息一段時(shí)日,就去城外踏青吧,帶上吃的喝的……”

    湯沃雪眼含熱淚,快要掩飾不住了。她屏住呼吸,片刻后,才?說:“好啊,好,咱們一家人,一起去城外踏青,叫上你的弟弟妹妹,咱們熱熱鬧鬧、高高興興地……”

    她心如刀絞,強(qiáng)逼自己說完這句話:“高高興興地游玩。”

    戚歸禾有些疲憊,視野逐漸模糊。他只當(dāng)自己是大病初愈,體力不濟(jì),嘴上還說著:“阿雪愛吃甜食,我要帶幾份糕點(diǎn),核桃酥,綠豆糕,杏花酪……云瀟口味清淡,菜里少放鹽……華瑤,她愛吃魚……咱們一家人的飯菜,交由我準(zhǔn)備吧。”

    湯沃雪記得,她曾經(jīng)吃過戚歸禾做的飯菜。那時(shí)他常來她的醫(yī)館打雜,像個(gè)默默無聞的學(xué)?徒。

    每當(dāng)戚歸禾彎腰掃地,湯沃雪都會偷瞟他。可惜他什么也?不明白

    ?,什么也?沒表露出來。

    湯沃雪是個(gè)心高氣傲的人。戚歸禾忍著不說,湯沃雪更不會對他袒露心跡。他去駐守月門關(guān)的那幾年,竟然給?她傳了許多信,信上只?有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瑣事,比如他的鷹昨日吃了什么,他的馬今日跑了多久……她一邊惱恨他不解風(fēng)情,一邊又把信讀得津津有味。

    好不容易等到?他回來,好不容易等到?他承認(rèn)他的心意?,他這輩子的路就走完了,為什么那么快呢?他今年也?才?二十四?歲。

    湯沃雪肝腸寸斷,還要強(qiáng)顏歡笑:“我想起來啦,你做過飯給?我吃,在醫(yī)館的時(shí)候,你對醫(yī)館的小?孩子都很和善,你喜歡小?孩嗎?等咱們回家,生?個(gè)女兒吧。”

    戚歸禾沒有多余的心力去細(xì)想湯沃雪的種種異常。他滿懷溫情,羞赧地笑了笑。

    他瞧見了窗外的桃花,那是一副明媚的春景。他蒼白?如紙的臉上浮現(xiàn)出薄紅:“好,聽你的,女兒像你,最好,我教女兒練武,她不會習(xí)武,也?不要緊,平平安安長?大就好……”

    湯沃雪道:“等她長?大,我和你也?老了。”

    戚歸禾道:“阿雪是我愛妻,會與我白?頭?偕老。”

    湯沃雪漸漸地挨近他:“你什么時(shí)候開始喜歡我的?怎么早不說,晚不說,偏要拖到?今年才?說?”

    戚歸禾恍然回答:“我也?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開始,總想見你,就去醫(yī)館看你,又怕你看不上我……后來去了月門關(guān)戍邊,怕我有個(gè)好歹,害你傷心……這一次我重傷,自以?為挺不過來,只?覺得對不起你……”

    他輕輕嘆道:“如今,大病初愈,好像做了一場夢。”

    湯沃雪又替他把了一次脈,再用銀針封緊幾處大穴,好讓他全然不知痛苦。他越發(fā)?地身心舒暢,肩頭?卻濕了一塊,他側(cè)目,只?見湯沃雪淚如雨下。

    他一下子慌了:“阿雪,為甚么哭?”

    “我太高興了,”湯沃雪仰著頭?,邊擦眼淚邊說,“太高興了,你那天傷得那么重啊,多嚇人,我都被你嚇壞了。你終于好轉(zhuǎn)了,我心頭?剛松了一口氣,你這渾人,又跟我說了這些話,我哪里能忍得住?只?想哭上一哭,把近日來的擔(dān)憂全都哭走。”

    她笑中?帶淚:“怎么了,嚇到?你了嗎?你不怕死,卻怕我的眼淚?”

    戚歸禾揩拭她的眼淚:“是啊,最怕了。”

    為了哄好湯沃雪,戚歸禾緩緩地坐直身體,使出全力,推開床邊一扇窗戶,桃樹的翠綠細(xì)枝越過窗欄,落在了他的指間。他輕輕地摘下一支桃花,把花朵放在了湯沃雪的手中?。

    不久之前,涼州上元節(jié)的那一夜,戚歸禾親手做了一盞蓮花燈,恰如今日一般,誠心誠意?地將蓮花燈交給?她。

    其實(shí)他還為她做過不少東西。他有一雙巧手,曾經(jīng)幫助過許多人。他品行很好,待人處事也?很好。

    湯沃雪恍然片刻,察覺到?他的疲憊,扶著他重新躺下,又問?他:“除了涼州,你還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嗎?”

    戚歸禾頭?暈?zāi)垦#燮な乔八从械某林兀嘞氡犻_雙眼,多看看湯沃雪。但?他使不上半點(diǎn)力氣,只?能昏昏沉沉地說:“我在涼州待了二十多年,沒出去過……”

    湯沃雪再度仰起頭?,因她心里承受著巨大的痛苦,淚水如同山崩地裂般涌出,她的整張臉都扭曲起來,可她還把一句話說得很溫和:“咱們?nèi)ゾ┏前桑┏堑臒羰校煜碌谝唬銜矚g的。”

    戚歸禾道:“好啊,我再給?你做一盞蓮花燈。”

    湯沃雪邊哭邊笑:“嗯,好啊……我,我……”

    她哽咽地幾欲干嘔:“我最、最喜歡你……送、送我的那一盞……蓮花燈……你……你說要、要和我共度余生?……那天,我高興的、高興的睡不著覺。”

    戚歸禾聽不清她的聲音,那音調(diào)忽遠(yuǎn)忽近,斷斷續(xù)續(xù),像是一陣風(fēng)從空無中?吹來,復(fù)又吹向空無之處,而他的身骨也?輕盈了許多。

    他全身都在劇烈作痛,剎那間又好像一點(diǎn)也?不痛了,他便說:“阿雪,我……有些累了,我睡一會兒,阿雪也?休息吧……明早,我就醒了,等我醒了……我們……”

    他這句話沒有說完。

    湯沃雪伏到?他的肩頭?,誓要送完他這一程:“你累了,就睡吧。你只?是困了,睡一覺就好了,等你睡醒了,我們就回家,回到?將軍府上,大家都能過上平靜的日子。”

    他的回應(yīng)若有似無:“好……”

    湯沃雪喃喃道:“走好。”

    待到?他的氣息消逝得一干二凈,心跳也?完全終止,湯沃雪再也?堅(jiān)持不住,伏地大哭。她哭得頭?痛欲裂,像個(gè)瘋子一般滾地不起,只?覺摧心剖肝的痛苦也?不過如此。

    他走了,他真的走了,再也?不會醒過來了。

    世事反復(fù)無常,失而復(fù)得最欣喜,得而復(fù)失最痛徹心肝。

    *

    當(dāng)天夜里,華瑤收到?了戚歸禾逝世的消息。

    彼時(shí),她正在杜蘭澤的房間里,親手喂杜蘭澤喝藥。

    她的侍衛(wèi)跪在地上,沉聲稟告戚歸禾的死訊,她端藥的手指顫抖不停,差點(diǎn)濺到?了杜蘭澤的衣裳。

    杜蘭澤接過藥碗,把藥汁一飲而盡,隨后才?說:“殿下。”

    華瑤道:“我沒事。”

    杜蘭澤握著華瑤的手,摸到?她的掌心冷得像一塊冰。杜蘭澤連忙捂緊華瑤的手指,輕聲勸慰道:“殿下,逝者已去,請您節(jié)哀。”

    其實(shí)杜蘭澤不該用這句話來勸說華瑤。她自己也?看不透生?離死別,但?她深知失去至親的悲慟是何種滋味。

    杜蘭澤緩緩道:“謝云瀟重傷臥床,心脈受損,切忌大痛大悲。請您派人守好他的住處。等他能下床行走,您再把真相告訴他。現(xiàn)如今,燕雨、齊風(fēng)也?在養(yǎng)病,您手上能調(diào)用的武功高手不多,必須小?心行事。”

    華瑤終于回過神來:“確實(shí),我的皇兄快來了,他的心腸很歹毒,我還不知道他會做什么。在這個(gè)節(jié)骨眼上,謝云瀟絕不能出事。”

    杜蘭澤呢喃道:“二皇子來意?不善,用心險(xiǎn)惡。”

    二皇子姓高陽,名晉明,比華瑤大九歲,年方二十六,正當(dāng)壯齡。

    晉明的母親是圣寵不衰的蕭貴妃,父皇對晉明愛屋及烏,多年來從未薄待于他。父皇賞賜他富饒的封地,也?養(yǎng)大了他的野心。

    華瑤閉上雙眼,心想,她也?會下狠手。

    畢竟,高陽晉明沒打算給?她留活路。

    華瑤和杜蘭澤商量完畢,又趕去了謝云瀟的房間。

    她加派了兩批守衛(wèi),不分晝夜地保護(hù)謝云瀟。

    謝云瀟的傷勢正在逐漸好轉(zhuǎn)。短短幾天后,他的意?識完全清醒。他立刻召集自己的親信,詢問?他們?nèi)A瑤、戚歸禾的狀況如何。

    親信回答,公主幾乎痊愈,戚歸禾仍在靜養(yǎng)。湯沃雪醫(yī)術(shù)精湛,拯救了無數(shù)人。

    親信還說,公主馬上就會來探望謝云瀟。

    謝云瀟信以?為真。

    謝云瀟的皮外傷已經(jīng)結(jié)痂,他在屋子里洗了個(gè)澡,換了一件干凈整潔的衣裳。那衣裳是華瑤為他準(zhǔn)備的,月白?色綢緞衣料,質(zhì)地柔軟又舒適,格外合身。

    謝云瀟等了一會兒,華瑤果然來找他了。她走進(jìn)他的臥室,對他笑了一下,她稱贊道:“這件衣裳很適合你,你真是風(fēng)華絕代。”

    謝云瀟不甚在意?:“皮相而已,不算什么。”

    華瑤扯住謝云瀟的衣袖,與他一同坐到?了床上。

    華瑤沉默不語,忽然不知道如何開口。她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在謝云瀟傷勢好轉(zhuǎn)之前,她不會把戚歸禾的死訊告訴他。她必須裝出一副沒事的樣子。

    謝云瀟和戚歸禾從小?一起長?大,謝云瀟失去了兄長?,就像華瑤當(dāng)年失去了母親。這么一想,華瑤牽住了謝云瀟的手,卻讓謝云瀟誤會了她的用意?。

    謝云瀟問?:“你的腿傷還好嗎?”

    華瑤小?聲說:“我的腿傷快好了,連一點(diǎn)疤痕都沒留下,可我的心傷很嚴(yán)重,可能再也?好不了了,你呢,你的傷口還痛嗎?”

    謝云瀟不愿談?wù)?自己,隨意?地說:“我還行,過幾天就養(yǎng)好了。”話中?一頓,又問?:“你的心傷,要怎么治?”

    華瑤自言自語道:“這幾天我整個(gè)人恍恍惚惚的……”

    說到?此處,她抬起頭?來,認(rèn)真地看著他:“你多陪陪我,我的心傷也?許會逐漸愈合。”

    謝云瀟知道她這話半真半假,卻不知她為何要哄騙他。念在她哄騙他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他習(xí)以?為常,仍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雜緒盤繞在心頭?。

    她今日戴著他送她的那支簪子,頭?發(fā)?略有些散亂。

    謝云瀟抬起手,扶正那支發(fā)?釵,華瑤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他收手抱住她的腰,她忽然說:“我有件大事要告訴你,你現(xiàn)在的心情怎么樣?受得住刺激嗎?”

    謝云瀟立即放開她。他撿起一把重劍,用絹布擦了擦劍鞘:“羯人又要攻城嗎?”

    華瑤走到?他身邊,指端搭著他的脈搏。片刻后,她說:“我的二皇兄,高陽晉明,快來雍城了。”

    第34章 舊時(shí)好 兄妹之情,血濃于水

    坊間傳聞, 當(dāng)朝二皇子風(fēng)流倜儻,多情多義。

    華瑤卻說?:“我的二皇兄,高陽晉明, 心?胸狹隘, 記恨記仇。他猜忌自己的屬下, 還有很多折磨人的手段, 我跟他一向合不來。他之所?以來雍城, 大約是為了掙一份軍功,順便掌握兵權(quán), 把持要塞。”

    謝云瀟稍一細(xì)思, 也能猜到晉明此行的用意?。他坐到一張軟榻上, 接著問:“晉明帶了多少人?”

    華瑤道:“三千人。”

    言罷,華瑤也坐到了軟榻上。她側(cè)身斜坐, 藕色紗裙盡皆散開。

    她牽過謝云瀟的手腕,但他始終目不斜視,她就問:“你為什么不看我?”

    謝云瀟答非所?問:“雍城守軍傷亡慘重,眼下正值缺人之際,晉明率領(lǐng)三千兵馬從秦州出發(fā), 假借‘肅清殘局, 整頓軍營’的名頭?,便能插手雍城的軍務(wù)。”

    華瑤雙手摟緊他的脖子, 親親熱熱地同他說?:“確實(shí), 你果然是我的知己,我們正好想到一塊去了。”

    她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他輕聲道:“既然是在說?正事,那就應(yīng)該正經(jīng)?些,你要么坐直, 要么躺下來,枕在我的腿上也行,別再亂動?。”

    華瑤忽然放開了他。

    她倚靠著榻邊的軟枕,漫不經(jīng)?心?地說?:“不正經(jīng)?的人,究竟是我,還是你呢?我不過是想親近你幾分?,你卻讓我枕你的大腿,你的傷還沒好,我才舍不得呢。”

    謝云瀟如實(shí)說?:“我腿上沒傷。”

    華瑤半信半疑:“真的嗎?你不要騙我。”

    謝云瀟沒有看她,她又輕輕地笑?了,他聽見她笑?得輕快,那笑?聲攪亂了他的心?境。

    他細(xì)想她的言行舉止,總覺得她在掩飾什么。

    她的神情沒有任何異狀,但她急切間待他過于殷勤,像極了他們在京城初識的那一個(gè)月。那時(shí)?候,她之所?以接近他,大概是為了打聽涼州的雜事。

    今時(shí)?今日,她又有了什么主意??

    謝云瀟正要開口問她,她扯住他的衣袖,輕輕地躺下來,枕上他的大腿。

    華瑤第一次做這樣的事,頗覺新奇,幾乎以為這是男女?之間最親密的交往了。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謝云瀟。窗欞下日光通透,把他的雙眼照得像湛湛清泉,琥珀般的瞳仁清澈見底,影影綽綽地倒映著她的樣子。

    她自言自語道:“聽到你醒來的消息,我真的很高興,你的傷勢好轉(zhuǎn)了,我心?里?的石頭?也落地了。”

    謝云瀟笑?了笑?,抬手輕撫她的側(cè)臉,將她的長發(fā)撥到耳后,指尖略微擦過她的耳骨,把她摸得十分?愜意?舒適。她本來是很清醒的,在溫柔鄉(xiāng)里?沉醉了一會兒,竟然有些昏昏欲睡。

    謝云瀟彎下腰,將她打橫抱了起來,送回床上。她驚訝道:“我又不是不能走,你不用做到這一步,再說?了,你傷得比我重……”

    他沒來由?地冒出一句:“若論傷勢,大哥傷得最重。”

    華瑤心?頭?一驚,唯恐他看出些什么。

    偏偏他向來敏銳。

    他追問道:“你見過大哥嗎?”

    華瑤把頭?埋進(jìn)他的懷里?:“嗯,還沒。”

    謝云瀟嗓音更輕:“大哥的現(xiàn)狀如何?”

    華瑤認(rèn)真地說?:“湯大夫正在照顧他。”

    謝云瀟道:“我們什么時(shí)?候能見他?”

    華瑤嘆了口氣:“他和你一樣,昏迷了好幾天。我們急著探望他,難免打擾了他和大嫂。”

    謝云瀟將被子蓋到她身上,還往她懷里?塞了一只鸚鵡枕。他低聲道:“你休息吧,我去看看大哥。我不進(jìn)屋,只在門外轉(zhuǎn)一圈。”

    華瑤默不作聲地?fù)Ьo她的小鸚鵡枕。

    謝云瀟為她放下床帳:“雍城將領(lǐng)多半受了重傷,這段時(shí)?日,全靠你一人指揮士兵、搶修大壩、處理各項(xiàng)雜務(wù)。你先睡個(gè)安穩(wěn)覺,我看過大哥,再來陪你。”

    真要命,謝云瀟一連數(shù)天昏沉不醒,這才剛好了一點(diǎn)?,便要親自探望戚歸禾。他一提到戚歸禾,華瑤的手心?就發(fā)冷。

    她懷疑,戚歸禾的死與高陽晉明有關(guān)。

    古語有云,“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滅,謀臣亡”,此乃自古以來的帝王之術(shù)。

    羯國兵強(qiáng)馬壯時(shí)?,涼州的兵將也必須驍勇善戰(zhàn)。

    羯國奄奄一息時(shí)?,涼州的軍營不能再稱霸一方。

    華瑤經(jīng)?常埋怨岱州的軍營里?盡是些酒囊飯袋。此刻想來,正是因?yàn)獒分莸鹊乇Ρ∪酰?以朝廷一直提防著涼州,如果涼州意?圖謀反,那二十余萬鐵騎一舉南下,攻破岱州、康州只在旦夕之間。

    更何況,華瑤的父皇向來多疑,二皇兄又是狼子野心。他們要人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

    華瑤越想越氣,忍不住一口咬住了被角。

    混賬!混賬!高陽家的人都是王八蛋!高高在上的王八蛋!!

    她不知不覺地把自己也罵了一頓。

    *

    春光明媚,天朗氣清,謝云瀟走進(jìn)湯沃雪的藥舍,見到了許多佩刀負(fù)劍的侍衛(wèi)。

    眾多侍衛(wèi)向著謝云瀟行禮,沒有一人膽敢攔住他的去路。

    謝云瀟輕而易舉地找到戚歸禾的房間,站在窗外,隔著一扇紗窗,瞥見了湯沃雪正在屋內(nèi)收拾藥材。

    她瘦了很多,頰骨外凸,眼窩凹陷,神色十分?憔悴。

    謝云瀟靜立片刻,心?中暗暗生疑。他懷疑戚歸禾的情況未定,生死難料,湯沃雪還在不眠不休地?fù)尵绕輾w禾。謝云瀟更不能在此刻驚擾他們。

    謝云瀟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他傷勢未愈,疲憊又乏力,索性回到臥房靜養(yǎng),此時(shí)?華瑤早已睡著。她抱著枕頭?,蜷成一團(tuán),睡得正熟,床榻間皆是她的香氣。這香味很淺也很好聞,似玫瑰也似牡丹,極盡蠱惑之能事,猶如花妖月魅一般。

    謝云瀟躺到華瑤的身邊,很快便與她同入夢鄉(xiāng)。

    睡夢之中,若有所?感,謝云瀟不在雍城,似乎回到了延河。河畔遍生蒼翠樹木,夕陽殘紅向晚,晚霞連著山光水色,各種船只往來如梭。

    兩岸蘆葦叢雜,開著不知名的花,謝云瀟還在想,這花為什么不是玫瑰或者牡丹,忽然,他聽見一個(gè)熟悉的聲音:“云瀟,往后你要照顧好自己。”

    謝云瀟轉(zhuǎn)過身,見到了戚歸禾。

    戚歸禾笑?了一聲。他的笑?容很淡然:“你和華瑤都能獨(dú)擋一面,我對你們放心?了。”

    這話說?完,戚歸禾登上一艘輕舟,隨波逐流,越飄越遠(yuǎn),鄰近天外,消失不見。

    謝云瀟依舊站在岸邊,遠(yuǎn)望河上斜陽倒影,千舟爭渡。

    謝云瀟的武功是由?父親與大哥親身傳授。

    大哥比謝云瀟年長六歲,謝云瀟五歲那年開始習(xí)武,大哥已是十一二歲的少年。大哥對謝云瀟的教導(dǎo)異常嚴(yán)格,經(jīng)?常罰他去祠堂面壁思過。他很少與大哥講話,他們之間的聊天內(nèi)容僅限于武學(xué)。

    謝云瀟八歲生辰時(shí)?,大哥送了他一把劍,對他語重心?長道:“云瀟,我托父親找人給你鑄了劍,涼州精鐵打造的長劍,你瞧瞧,好不好使?你是我們家武功最好的孩子,等你長大了,會比大哥更有出息。”

    那把長劍極其鋒利,謝云瀟一直用到現(xiàn)在。

    睡意?消退,謝云瀟逐漸清醒過來。

    不知何時(shí)?,

    華瑤滾進(jìn)了他的懷里?,手還搭在他的腰上,半邊身子也挪出了被子。她堂堂一個(gè)公主,為何沒有定形的睡相。

    春寒料峭,窗戶關(guān)得不嚴(yán),冷風(fēng)一陣陣地往屋里?吹,謝云瀟伸手為她整理被子。她迷迷糊糊地問:“你睡醒了嗎?”

    謝云瀟道:“剛醒。”

    華瑤又問:“什么時(shí)?辰了?”

    謝云瀟望了一眼天色:“辰時(shí)?,天已經(jīng)?亮了,你昨夜睡得好嗎?”

    “挺好的,”華瑤懶洋洋地說?,“我有點(diǎn)?困,可?是我該起床了。”

    謝云瀟輕拍了一下她的后背,安撫道:“不妨接著睡,若有什么公事,我代你辦。”

    華瑤睜開雙眼,靈臺驀地一片清明。她絕不會讓謝云瀟代替自己做事,現(xiàn)在不行,將來更不行。無論謝云瀟是駙馬還是皇后,天下權(quán)位只能被她一人牢牢掌控。

    她深知高陽晉明也有同樣的心?思。

    *

    華瑤已在雍城待了好些時(shí)?日。

    羯人退兵之后,華瑤下令挖坑焚尸,防止瘟疫蔓延。她迅速地清理戰(zhàn)場,開通水陸要道,恢復(fù)雍城的貿(mào)易往來,調(diào)遣衛(wèi)兵不分?晝夜地巡邏。

    短短十余天內(nèi),雍城恢復(fù)了興盛,城中官民?十分?敬仰華瑤,只覺得華瑤真是萬中無一的領(lǐng)袖人物,華瑤把雍城治理得井井有條,又曾經(jīng)?舍命在戰(zhàn)場拼殺,救下了許多傷兵,這樣強(qiáng)大的能力和意?志,實(shí)在是讓人拜服不已。

    富商巨賈為了尋求庇護(hù),也紛紛投靠了華瑤。

    待到二皇子大駕光臨的那一日,雍城的官員與富豪全都穿戴一新,出城恭迎二皇子殿下。有些人甚至以為,二皇子與華瑤的品格相似,他們自然是分?外恭敬,做全了禮數(shù)。

    眾人從早晨等到傍晚,二皇子的車隊(duì)姍姍來遲。

    眾人遙聞一陣紛繁的馬蹄聲,遠(yuǎn)遠(yuǎn)望見數(shù)十輛駟馬高車,整齊排布,清一色的雪白駿馬,毛色油亮如光緞一般。

    每一匹馬都戴著珍奇名貴的馬具,鉤臆帶上掛著寶石打造的飾物,包括各種復(fù)雜的紋樣,比如鸞鳥、鳳凰、麒麟、貔貅,皆是風(fēng)采超然的天家瑞獸。

    再看那些馬車,也是鑲金嵌玉,光耀奪目。

    隨行的騎兵身強(qiáng)體壯,軍容肅正。他們腰側(cè)佩刀,騎馬跟在車隊(duì)之后——如此精良的一支騎兵隊(duì),只需六天便能從秦州趕到雍城。

    偏偏他們現(xiàn)在才出現(xiàn)。

    華瑤藏在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臉上仍然帶著笑?意?。

    那一隊(duì)馬車停在了雍城之外。

    塵土散落,馬蹄聲停。

    雍城的官員們紛紛跪了下去,叩拜行禮,齊聲喊道:“微臣叩見殿下,恭請殿下圣安!”

    唯獨(dú)華瑤一人站得筆直——皇族之間不必行跪禮。

    她含笑?道:“皇兄,你遠(yuǎn)道而來,真是辛苦了,請容我為你設(shè)宴接風(fēng)。”

    她心?里?卻在想,好你個(gè)高陽晉明,終于滾過來了。

    晉明的侍從拉開車門,伏跪在地,恭請晉明下車。

    晉明邁出一只腳,踩在侍從的背上,另一只腳輕輕落地,寂然無聲。

    他衣冠楚楚,氣宇軒昂,自有一種富貴風(fēng)度。

    雍城的官員們稍稍抬起頭?,隱約瞄見晉明的拇指上戴了一只翡翠扳指,翡翠的成色青蔥欲滴,潤澤如一汪清潭,品相之好,真乃世所?罕見。

    晉明笑?了一聲。

    官員們不敢直視,復(fù)又垂下腦袋。

    晉明轉(zhuǎn)了轉(zhuǎn)那枚扳指:“諸位守住了雍城,勞苦功高,本宮必定會奏聞朝廷。”而后,他又問:“皇妹,近來可?好?”

    華瑤道:“此處風(fēng)大,我們進(jìn)城再說?吧。”

    晉明跟著她進(jìn)城:“謝家公子,似乎不在此處。”

    華瑤后退一步,與他并排同行:“謝公子傷重臥床,無法出門遠(yuǎn)迎,還請皇兄不要責(zé)怪。”

    晉明細(xì)看她的雙眼,他的唇角浮起一絲笑?:“謝公子帶兵平定羌羯之亂,真是大梁的功臣,我怎會責(zé)怪他?皇妹代他請罪,和他的關(guān)系似乎非同尋常。”

    華瑤莞爾一笑?:“這座城里?,與我最親近的人,莫過于皇兄了。正所?謂‘兄妹之情,血濃于水’,自從我知道哥哥要來雍城,我高興得不得了,特意?吩咐廚子準(zhǔn)備了宮廷佳肴,只盼哥哥能賞臉。”

    他們穿過城門,走過街巷,城內(nèi)一派生機(jī)盎然,商旅絡(luò)繹不絕,竟不像是有過戰(zhàn)亂。

    第35章 今何道 人間悲喜,眾生相續(xù),終有再見……

    雍城被華瑤治理得井井有條, 晉明的心中也有了計(jì)較。

    他在皇宮的那些年,從?未高看過華瑤,畢竟她母親死得早, 父皇又?不重視她, 頂天了也翻不出大浪。

    如今看來, 華瑤心思縝密, 率兵有方, 將來或許還有更大作為。

    思及此,他頗有些忌憚這?位小妹妹。

    他跟著華瑤去了雍城公?館, 華瑤在館內(nèi)為他準(zhǔn)備了一場宴席。

    兄妹二人高居上位, 其余官員陪坐在側(cè)。

    雍城的商貿(mào)才剛剛恢復(fù), 餐桌上也沒什?么山珍海味,全?是?一些家?常小菜。

    晉明掃視一圈, 咬字極輕道:“妹妹。”

    華瑤道:“怎么了?”

    晉明道:“你說的宮廷佳肴,在哪兒呢?”

    華瑤給?他夾了一只涼州扒雞的雞腿:“所謂宮廷佳肴,講究食材和廚藝。這?些飯菜取材新?鮮,烹飪火候適中,你嘗嘗, 很?好吃的。”

    晉明冷淡道:“看這?樣子就很?難吃。”

    華瑤反問道:“哥哥都沒嘗一口, 怎么知道這?些菜不好吃呢?”

    晉明的食指搭在碗沿,指尖用力一按, 瓷碗被他打翻。米飯、雞腿全?都扣在了桌上。而他微微向后仰, 靠著椅背,看也沒看一眼被他浪費(fèi)的食物。

    滿座寂靜。

    晉明笑道:“諸位, 慢用。”

    眾人才敢接著動筷子。

    華瑤神色如常:“哥哥今晚沒胃口嗎?”

    晉明慢條斯理地?捋了捋他的錦緞袖擺,才說:“舟車勞頓,胃口不佳, 妹妹不要見怪。”

    華瑤心道,愛吃不吃,餓死你算了,挑三揀四的王八蛋。

    雍城被羯人圍困了那么多天,上哪兒去給?他找珍貴的貢品?

    她嘴上卻說:“皇兄可能是?太累了,請你保重身體,好好休息。”

    晉明并不覺得累,他狀態(tài)很?好,甚至在馬車?yán)飳櫺伊藥讉(gè)侍妾。今夜這?場宴席上,他滴水未進(jìn),幾乎沒動過筷子,他總是?懷疑華瑤會謀害他。

    華瑤知道他猜忌自己,仍與他有說有笑。散席之后,她親自把?晉明送到了廂房,兄妹二人閑聊了許久,看在外人眼里,那真是?兄友妹恭,情誼深厚。

    *

    夜半三更時(shí),華瑤回到她的住處,床頭仍然亮著燈火。

    她打了個(gè)哈欠,懶洋洋地?問:“你怎么還沒睡呢?”

    謝云瀟道:“我在等你。”

    華瑤飛快地?吹滅蠟燭,躺到他的身側(cè)。他在黑暗中問:“你的皇兄,有沒有為難你?”

    華瑤笑嘻嘻道:“他不僅沒有為難我,還有點(diǎn)怕我。他連飯都沒怎么吃,怕我給?他下毒,我怎么會下毒呢?對了,今晚的飯菜葷素俱全?,有鯽魚蘿卜湯、涼拌黃瓜、茼蒿餅、涼州扒雞……涼州扒雞真是?一絕,我一個(gè)人吃了整整一只,肚子都有點(diǎn)撐了。”

    謝云瀟聽她語氣歡快,不知為何,他也覺得很?高興。他唇角微勾,淡淡地?笑了笑。

    華瑤一邊說話,一邊牽起謝云瀟的手腕,照例為他搭脈驗(yàn)傷。

    他的脈象平穩(wěn)有力,氣血充沛,情況越來越好了。

    華瑤心情舒暢,睡得也香。

    這?一覺睡到天大亮,華瑤伸手往旁邊一摸,竟然沒有摸到謝云瀟。床榻的另一側(cè)空空蕩蕩,謝云瀟不見了。

    華瑤披衣而起,走到前院,只見謝云瀟坐在石椅上擦拭一把?長刀,那是?戚歸禾的刀。

    謝云瀟拔刀出鞘三寸,平靜地?問:“你和湯沃雪一同瞞著我,是?為何意?”

    華瑤心下一驚,連忙正色道:“戚歸禾離世?當(dāng)日,你還在昏迷之中,見不了他最?后一面。他走后,你心

    脈大損,受不了刺激,我怎么能在那個(gè)時(shí)候?qū)δ阏f實(shí)話?”

    謝云瀟怔了一怔。

    他把?戚歸禾送到醫(yī)館的那一日,順手解下戚歸禾身上的佩刀,暫時(shí)存放在兵器庫里。刀劍凝聚煞氣,必須遠(yuǎn)離病人。

    今早,謝云瀟取出長刀,準(zhǔn)備把?刀擦干凈,好讓戚歸禾來日再用。他以為華瑤隱瞞了戚歸禾的病情,然而華瑤所隱瞞的……竟然是?戚歸禾的死訊。

    其實(shí)謝云瀟早有預(yù)料。但他不由自主回避了事實(shí)。

    將軍百戰(zhàn)死,壯士十年歸,他自覺沒有過于哀痛,亦能理解華瑤的初衷。

    換作是?他戰(zhàn)死沙場,他也希望守城將領(lǐng)仍以大局為重。他先?前還做了一場夢,他在夢中與戚歸禾告別?,戚歸禾叫他照顧好自己,他也答應(yīng)了。此時(shí)他心里并無過多悲憤,只是?忍不住回憶當(dāng)日戰(zhàn)況。

    朝霞初升,天光云影落滿他的衣襟。他用絹布擦去刀刃上的血跡,手指不住地?顫抖,指骨關(guān)節(jié)因?yàn)樘^用力而泛白。

    華瑤一步一步慢慢靠近他:“人生在世?,終究難逃一死。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古往今來,皆是?如此。所以我想出了一個(gè)辦法安慰自己,不知對你有沒有用……倘若我說,戚歸禾沒死,只是?出門遠(yuǎn)游了,再過七八十年,大家?終能相見,你心里會不會好受點(diǎn)?所謂生離死別?,正是?他在天上,你在人間,十年彈指一剎那,你們總有重聚的時(shí)候。”

    謝云瀟一言不發(fā)。

    華瑤拉住他的手:“據(jù)說,每一個(gè)人臨死之前,往生的親人們都會來接他,與他共同去往極樂之境。人間悲喜,眾生相續(xù),皆由因緣和合而生,緣散未必散,緣起未必起……”

    她直勾勾地?望著他,細(xì)瞧他的神色,從?他眼中仿佛看到了眾多亡者的家?屬。

    她心生無數(shù)感慨,雙手抱住他的腰,繼續(xù)安慰道:“或許大哥正在天上看著我們,只等數(shù)十年后,闔家?團(tuán)圓,再續(xù)前緣。”

    謝云瀟仍然一動不動,華瑤柔聲道:“我知道你很難過。你和大哥手足情深,大哥走了,你自是心如刀絞。可你重病初愈,切忌大悲大慟,我雖然不能分擔(dān)你心里的痛苦,卻也猜想得到,萬望你節(jié)哀珍重,以慰大哥在天之靈。”

    謝云瀟抬手?jǐn)埳纤暮蟊场?br />
    他的手臂堅(jiān)如鐵石,緊緊地?環(huán)抱著她,猶如溺水之人抓住一塊浮木。

    華瑤原本也不想把?謝云瀟蒙在鼓里。趁此機(jī)會,她親口對他講出了事情的原委。

    今天風(fēng)和日麗,晴空萬里,戚歸禾的冰棺仍被安放在地?窖深處,尚未入土。他死得很?冤。雍城醫(yī)館的大夫出賣了他。

    華瑤獨(dú)攬雍城兵權(quán)之后,派人詳查了每一位大夫,暗探們查到一些蛛絲馬跡,順藤摸瓜,終于揪出三四個(gè)可疑之人。

    事關(guān)重大,華瑤又?派出杜蘭澤審問疑犯。

    這?些疑犯個(gè)個(gè)不怕死。杜蘭澤使了一些詐計(jì),終于從?他們口中挖出隱情。原來,他們都是?埋伏在雍城的奸細(xì),對朝廷忠心耿耿。在他們看來,自從?羯國發(fā)動大軍的那一刻起,涼州與羯國就不能再相互制衡。兩軍交鋒,必有勝敗。

    涼州軍營成立的這?幾十年來,聲勢漸漸壯大,常備二十多萬精銳騎兵。鎮(zhèn)國將軍每年都會選拔精兵強(qiáng)將,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涼州兵將越發(fā)驍勇,軍紀(jì)也越發(fā)嚴(yán)明,深受涼州百姓的愛戴。

    涼州北境不少城鎮(zhèn)都有“將軍祠”,供奉戚家?歷代將軍,以及戰(zhàn)死沙場的士兵。祠堂香火鼎盛,往來香客絡(luò)繹不絕,竟然比玉皇大帝廟還要熱鬧。

    長此以往,即便鎮(zhèn)國將軍無意謀反,他的屬下會不會擁立他做異姓王,涼州百姓會不會把?涼州當(dāng)做戚家?領(lǐng)地?,而非高陽家?的疆域?

    自古以來,帝王之術(shù)在于“制衡”二字,最?忌諱“君弱臣強(qiáng),尾大不掉”。

    北宋名相趙普有云:“戰(zhàn)斗不息,國家?不安,節(jié)鎮(zhèn)太重,君弱臣強(qiáng)。今唯稍奪其權(quán),制其錢谷,收其精兵,則天下自安矣。”

    北宋早已滅國,趙普的治國之策,卻也不能盡信,但他一語道破了帝王對兵權(quán)旁落的憂慮。

    涼州軍營的形勢尤其復(fù)雜。涼州兵將只聽從?鎮(zhèn)國將軍的調(diào)遣,只效忠于鎮(zhèn)國將軍欽點(diǎn)的統(tǒng)率。又?因?yàn)轸蓢⑶紘⒁曧耥瘢⒉桓野?涼州軍隊(duì)調(diào)往外地?,也就無法收服涼州的精兵強(qiáng)將。

    不出意外的話,戚歸禾必定?是?下一任鎮(zhèn)國將軍,也會順利繼承他父親的爵位。

    戚歸禾年紀(jì)輕輕,在軍中聲望極高。他吃苦耐勞,禮賢下士,駐守月門關(guān)的四年里,竟然與士兵們同吃同住,親如兄弟。他的仁德之名,遠(yuǎn)勝高陽家?的公?主與皇子。

    因此,朝廷留不得他。

    華瑤聽完奏報(bào),茫然半晌,才問:“所以呢,究竟是?誰主使的奸細(xì)謀害了戚歸禾?朝廷再怎么耍心眼,也要有人動手才行。”

    杜蘭澤輕聲道:“奸細(xì)們奉命行事,并不知道誰是?主使。我猜,應(yīng)該是?二皇子殿下。”

    華瑤道:“何出此言?”

    杜蘭澤還沒回答,華瑤又?說:“蘭澤,你不用尊稱他為二皇子殿下,就叫他,王八蛋,怎么樣?我差點(diǎn)死在戰(zhàn)場上,他這?個(gè)豬狗不如的東西,連一點(diǎn)援兵都沒派過來。”

    華瑤駐守雍城的這?些天,常與軍營里的兵將們來往,自然而然學(xué)會了許多臟話。現(xiàn)如今,她已經(jīng)能靈活運(yùn)用這?些臟話,妥帖地?抒發(fā)她的憤怒。

    而杜蘭澤這?輩子都沒有罵過臟話。

    但她對華瑤向來忠心,不會拒絕華瑤的要求。她輕抿嘴唇,接著說:“王……八蛋帶來了三千騎兵和十車糧草。我派人去暗訪,方才得知,早在上個(gè)月初,車夫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糧草。”

    “上個(gè)月初?”華瑤怒火中燒,“好啊,這?個(gè)王八蛋果然居心叵測。”

    杜蘭澤緩聲說:“我懷疑,如果您炸不了大壩,王八蛋就會差使三千騎兵動手,在這?之后,羯人定?會大敗,雍城定?會大捷。”

    理順了前因后果,華瑤怒火未消。

    從?頭到尾,高陽晉明都沒把?百姓的安危放在心上。他盼著雍城之戰(zhàn)的雙方兩敗俱傷,也盼著戚歸禾、華瑤、謝云瀟全?部死光。

    晉明入住雍城已有三日。這?三日以來,他旁敲側(cè)擊,誘使華瑤交出兵權(quán)。

    雍城是?涼州東境要塞,交出雍城兵權(quán),就等于交出了涼州東境。

    華瑤絕不會讓晉明如愿。她是?涼州監(jiān)軍,也是?雍城之戰(zhàn)的將領(lǐng),她拼命打下的城池,憑什?么白白送給?高陽晉明?

    更何況,晉明已經(jīng)有了一塊封地?,而華瑤什?么都沒有,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晉明還要來搶她的東西,委實(shí)讓她怒不可遏。

    華瑤暗地?里召集了雍城的將領(lǐng)和官商,私下收購了雍城的錢莊和武館,打著武館的名號,廣泛收徒,培植黨羽,四處安插眼線,直到她把?雍城牢牢地?抓在手里,方才正式公?布了戚歸禾的死訊。

    她派出一隊(duì)人馬,把?戚歸禾的棺材運(yùn)回他的老家?延丘。

    隊(duì)伍啟程當(dāng)日,滿城縞素,哭聲震天,謝云瀟卻不能送戚歸禾回家?。

    此前,謝云瀟收到了父親的命令。父親并未提及大哥的死,也沒有流露出絲毫悲痛,只讓謝云瀟留守雍城。

    謝云瀟身為軍中副尉,不能違抗主將。于是?,他登上雍城的城樓,遠(yuǎn)望那一條從?雍城通往延丘的長路。

    馬蹄紛亂,卷起漫漫黃沙,沙塵滾滾之中,送葬的隊(duì)伍越來越遠(yuǎn),鄰近天外,消失不見,恰似那一夜他所做的夢。他仿佛又?與戚歸禾告別?了一次,就像小時(shí)候他目送兄長遠(yuǎn)去月門關(guān),此去不復(fù)返,兄弟情猶在,人間悲喜,眾生相續(xù),終有再見時(shí)。

    *

    時(shí)值初春,冰雪消融,雅木湖上遍布漁船。

    雅木湖雖然位于涼州、滄州的交界之處,卻被劃歸到了涼州,自古以來便是?涼州人的地?盤。

    漁民們在雅木湖里捕魚,拉到集市上販賣,收獲頗豐。雅木湖畔六十里之外,還有幾座鹽礦,盛產(chǎn)一種品質(zhì)很?好的精鹽。

    雅木湖每年上繳的漁稅、鹽稅都是?一筆巨財(cái),支撐了涼州軍費(fèi)。

    各地?的漁船、商船要在雅木湖上航行,必須先?

    取得涼州官府的準(zhǔn)許。每逢開春之際,涼州官府都會在雍城給?每一艘漁船、商船排號,發(fā)放勘合,查驗(yàn)他們?nèi)ツ昀U納的稅銀。

    春日初至,雍城內(nèi)商隊(duì)云集,多半來自涼州、秦州、滄州等地?。

    富商的消息很?是?靈通。他們進(jìn)了雍城以后,紛紛向華瑤遞交拜帖,懇求華瑤允許他們前來覲見。

    華瑤收到拜帖,幾番挑揀,只答應(yīng)了三四個(gè)富商的請求。

    某天早晨,其中一位商人帶著隨從?前來拜訪華瑤。

    華瑤安排他們暫居廂房。怎料,那商人竟然給?華瑤傳話,說是?他們挑選了一對俊俏少年,特來侍奉公?主,定?當(dāng)竭心竭力。春寒料峭,那二人身穿單薄紗衣,守在廂房之內(nèi),只等公?主殿下垂憐。

    華瑤嚴(yán)詞拒絕。

    她快滿十八歲了。

    在她這?個(gè)年紀(jì),她哥哥姐姐的后院已是?美?人如云,遍布鶯鶯燕燕,而她潔身自好,至今只碰過一個(gè)謝云瀟。

    她是?真的不明白,所謂“風(fēng)流韻事”究竟有什?么意思。她對此毫無興趣,更不耐煩富商給?她送人。她收來干什?么,養(yǎng)在家?里還得供他們吃白食,那也太浪費(fèi)了。

    華瑤自認(rèn)為是?一個(gè)勤儉節(jié)約的人。她皺了一下眉頭,杜蘭澤卻說:“殿下,他們是?白家?的人。”

    華瑤反問道:“滄州白家??”

    杜蘭澤微微一笑:“我去了一趟廂房,遠(yuǎn)望那位富商,瞧見她腰側(cè)掛著一枚佩玉,刻著白芷紋樣,正是?滄州白家?的家?徽。白家?乃是?滄州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豪之家?,既然她想和殿下交好,殿下何不趁此機(jī)會,接近滄州官商?”

    華瑤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叫什?么名字?”

    杜蘭澤道:“我猜,是?白其姝。”

    華瑤道:“白其姝,是?家?主的孫女,她何必親自來雍城?”

    杜蘭澤細(xì)思片刻,道:“或許她有事相求。”

    華瑤贊同道:“嗯,那便由你引見吧。”

    她翻出了白其姝的那張拜帖,果然,帖子借用了別?人的名字。

    華瑤倒也沒生氣,只覺得白其姝行事古怪。

    華瑤依稀記得,滄州白家?的家?主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者,膝下子孫眾多,白其姝只是?家?主的其中一個(gè)孫女,年約二十四五歲,正是?大好年紀(jì),卻在前一年遭遇了一場橫禍。她的丈夫和孩子都死在了強(qiáng)盜手中,她立志為亡夫報(bào)仇,人人都稱贊她對亡夫情深義重。

    她來拜見華瑤,會有何事相求?

    華瑤正思考間,花廳里走來一位年輕女子,她穿著一件雪青色緞袍,身上只有一件首飾,那是?一塊羊脂玉佩,掛在腰間,刻著滄州白家?的白芷家?徽。

    她看著華瑤,未語先?笑。

    華瑤客氣道:“白小姐,請坐。”

    白小姐卻說:“豈敢,草民尚未對殿下行禮。”

    她深深跪拜下去,禮數(shù)周全?。她知道華瑤公?務(wù)繁忙,也不敢耽擱時(shí)間,開門見山闡述了來意。

    她名叫白其姝,她的母親是?家?主的女兒,她的父親深受家?主寵信。近幾年來,家?主身體每況愈下,白家?眾人忙于爭權(quán)奪利,白其姝的父親也不例外。

    去年年底,家?主一病不起,神志不清,沒來得及指派下一任家?主,以至于白家?內(nèi)部分崩離析,白其姝在滄州也待不下去了。

    白其姝想來涼州做生意。但她一個(gè)滄州人,初到?jīng)鲋荩松?不熟,為求順風(fēng)順?biāo)缓泌s來拜見華瑤,既是?投靠皇族,也是?盼著日后能有個(gè)照應(yīng)。

    聽完白其姝的話,華瑤若有所思:“你為什?么,不找二皇子殿下呢?”

    華瑤走到她的面前,她仍然跪坐著,并未起身:“您曾經(jīng)在岱州剿匪,在涼州守城,您殺光了羯人,安定?了民心。我雖是?一介商客,卻也曉得良禽擇木而棲的道理。我仰慕您英勇剛強(qiáng),佩服您能文能武……至于二皇子殿下,請您恕我久居滄州,孤陋寡聞,不知二皇子殿下究竟有何功德。”

    華瑤笑了笑:“出了這?扇門,你可不能再說這?樣的話。”

    白其姝唇角微勾,輕言細(xì)語道:“請您瞧瞧我,瞧我有什?么長處,是?您用得上的。”

    華瑤干脆蹲了下來,仔仔細(xì)細(xì)打量她,她眼尾略微上挑,眼形恰如一片桃花瓣,正是?生了一雙含情流波的桃花眼。

    華瑤感嘆道:“你的眼睛很?好看。”

    白其姝似笑非笑:“我也能侍奉您。”

    華瑤十分震驚:“什?么?”

    白其姝跪在地?上,掌心貼著地?板,湊近華瑤,桃香襲人:“殿下,我無事不通。”

    華瑤鄭重地?點(diǎn)頭:“你是?白家?小姐,應(yīng)當(dāng)精通算術(shù)、律法、策論,以及經(jīng)商之道,在滄州也有一些人脈。但我還是?不太明白,你為何要來涼州做生意?”

    她站起身,退開一步:“你不缺銀子,也不缺人。你不爭白家?的家?主之位,也不要二皇子的庇護(hù),到我這?里來做什?么呢?”

    花廳內(nèi)點(diǎn)了一盞香爐,繚繞的煙火消散在窗欞間,華瑤自言自語道:“或者說,你想從?我這?里拿到什?么東西?”

    白其姝靜默不語。

    華瑤覺得她不夠坦蕩,就慢悠悠地?說:“人各有志,不必強(qiáng)求。我派人送你出門。”

    “殿下,”白其姝抬起頭來,“您此時(shí)送我走,將來必定?會后悔。”

    她大言不慚,面色無愧。

    不錯(cuò),果然是?白家?小姐。

    華瑤確實(shí)不想放她走。

    礙于涼州監(jiān)軍的職位,華瑤不能離開涼州,可她志在天下,怎能困守一地??倘若白家?商隊(duì)能為她效力,那真是?一樁錦上添花的好事。

    戰(zhàn)國的呂不韋原本也是?富商,后來他效忠于秦王,做了十三年的秦國丞相,輔佐帝王霸業(yè),功在萬古千秋。

    華瑤對商人并無偏見,也并不避諱重用商人,她唯一在意的,只有白其姝是?否能為她所用,是?否有忠心赤膽。

    她知道杜蘭澤秉性純良,謹(jǐn)遵“君君臣臣”那一套規(guī)矩。而白其姝眼神飄忽不定?,言談舉止也頗為率性,絕非守禮守法之人。

    為了試探白其姝的性格,華瑤與她聊起了經(jīng)商之道。她們二人一言一語、一來一往,竟然從?中午談到了傍晚。

    白其姝曾經(jīng)在羯國、羌國倒賣過不少貨物。她也會說羯語和羌語,確實(shí)是?一個(gè)聰明的商人。

    華瑤知道了許多與滄州、羯國、羌國有關(guān)的雜事,連帶著摸清了滄州本地?官、商、軍這?三派人物。

    華瑤心里高興,當(dāng)晚設(shè)宴款待白其姝,并未邀請其他人,就連她自己的近身侍衛(wèi)也不能入內(nèi)。

    侍衛(wèi)只能守在門口,隱隱聽見屋內(nèi)歡聲笑語,心中暗道,這?位新?來的小姐好厲害,也不知她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巴結(jié)公?主的富商猶如過江之鯽,卻無一人能像這?位小姐一樣,在短短一天之內(nèi),就獲得了公?主殿下的青睞。

    第36章 縱有千金難買笑 你有情卻似無情,我無……

    夜涼如水, 月明星稀,大約是四更天光景,謝云瀟尚未就寢。他正在計(jì)算雍城的軍費(fèi)。

    雍城之戰(zhàn)共有一萬名士兵戰(zhàn)死, 另有兩千多?人落下了殘疾, 依照《大梁律》, 朝廷應(yīng)該為士兵的家?屬發(fā)銀撫恤, 增糧減稅。

    然而涼州軍餉虧空已久, 戶部未能如期撥款,甚至是拖延不拔, 涼州的負(fù)擔(dān)更重, 處境也更凄慘。涼州的官員聯(lián)名上?奏, 折子里寫盡了“伏望慈圣垂憫,老臣不勝哀泣”, 卻是無用之功。朝廷撥派的糧餉、賞銀、撫恤金遲遲未至,鎮(zhèn)國將軍還在月門關(guān)?打仗——羯人剽悍而勇猛,暫未從北境撤兵。

    謝云瀟放棄朝廷的支援,打算從別處找來一筆錢,填補(bǔ)涼州軍餉的虧空。但他查不了雍城的稅銀, 那些錢財(cái)全被華瑤把持了。

    謝云瀟擱置朱筆, 合上?賬簿,問了一聲:“什么時(shí)辰了?”

    門外的侍衛(wèi)回答:“稟報(bào)公子, 剛過四更天。”

    謝云瀟扣住燈罩, 熄滅燭火,從書房里走出來。

    兩名侍衛(wèi)跟在他的背后, 恭敬道:“大公子的獵鷹折斷了翅膀,獸醫(yī)為其療傷一月,傷勢大有好轉(zhuǎn)。依照您今早的吩咐, 屬下領(lǐng)回了獵鷹,養(yǎng)在別院的鷹舍。”

    將軍府的侍衛(wèi)們平日里尊稱戚歸禾為“大公子”。戚歸禾去世之后,侍衛(wèi)們懷念他,言辭之間,依舊照常,仍是有禮有節(jié)地

    提及“大公子”,仿佛戚歸禾并未離世一樣。

    天色漆黑,萬籟俱寂,四下甚是幽靜,謝云瀟穿過竹林,腳步無聲,只聽得竹葉簌簌微響。他拐過彎,踏進(jìn)一座別院,屋舍的窗檐透出一點(diǎn)燈火,獵鷹撲動翅膀的影子落在窗上?。

    華瑤站在屋內(nèi),面朝那只獵鷹:“你還認(rèn)識我嗎?我見過你好幾次,阿木,阿木,你叫這個(gè)名字。”

    獵鷹收攏翅膀,伏進(jìn)稻草搭成的窩里。

    今夜的宴席上?,華瑤和白其姝共飲了幾杯美?酒。此時(shí),她醉醺醺地說:“你的主人,他對我的好,我心里都記著?。我叫他一聲大哥,確實(shí)把他當(dāng)做了大哥……我自己?的哥哥,全是混賬,比如高?陽晉明,他壞到?了骨子里。”

    獵鷹或許是嫌她聒噪,又撲了一下翅膀。華瑤后退一步,剛好撞上?謝云瀟。

    謝云瀟聞到?她身上?一股酒氣,就把她帶回了臥房。

    他們同床共枕多?日,華瑤已成習(xí)慣,當(dāng)即脫了外衣,僅剩一件薄薄的春衫,也不知羞恥為何物,連聲催促謝云瀟陪她上?床。要她守規(guī)矩,那是絕無可能的,她酒后的舉止最是輕浮,總要百般造次,直到?她自己?玩累了才會抱著?枕頭睡著?。

    謝云瀟正打算去隔壁將就著?睡一晚,華瑤又在床上?卷著?被子扭成一團(tuán)。

    謝云瀟擔(dān)心她酒后受涼,終歸躺到?了她身側(cè),順便?問了一句:“那位白小姐什么來頭,竟然能把你灌醉?你大病初愈,不該徹夜飲酒。”

    華瑤興致勃勃地回答:“白小姐當(dāng)真見多?識廣!她曾經(jīng)?去過羯國、羌國,乃至涼州的西境。我這才知道,原來涼州西境的那條驛道,在民間被稱作絲茶之路。十多?年前,各國的商隊(duì)來來往往,驛道上?車水馬龍,真熱鬧啊,要是沒有戰(zhàn)亂就好了,涼州的農(nóng)業(yè)、工業(yè)和商業(yè)都能復(fù)興起來。”

    謝云瀟往她心里澆了一盆涼水:“戰(zhàn)亂未平,軍餉是一筆爛賬,涼州養(yǎng)不起兵馬,官府沒錢修補(bǔ)驛道,無從復(fù)興絲茶之路。近來朝廷又起黨爭,圣意難測,時(shí)局變幻,你在涼州推行?改革,最好謹(jǐn)慎些,僅僅是維持現(xiàn)狀,也算頗為不易……”

    他這句話還沒說完,華瑤一把抱住他的手臂:“我不會安于現(xiàn)狀。”

    謝云瀟問:“你要如何?”

    華瑤極小聲地說:“我想登基稱帝,我要做九五至尊,到?了那個(gè)時(shí)候,你就是我的皇后,執(zhí)掌后宮,權(quán)傾朝野。”

    謝云瀟早知華瑤有爭儲之意,但她從未說得如此直白。他們二人好像一對圖謀篡位的狗男女。

    這天下是高?陽家?的天下,華瑤又是高?陽家?的公主,謝云瀟甘愿助她一臂之力,并非是為了所謂的“權(quán)傾朝野”。他心無含蓄,話無遮掩:“我無意于皇后之位。”

    華瑤含糊不清道:“嗯,你最是清高?自持,從容淡泊,你做不慣皇后,做我的愛妃也行?。我對你的寵愛一定?遠(yuǎn)勝我對其他……”

    謝云瀟忽然翻身壓住她:“其他什么?”

    他抓著?她的兩只手腕,一左一右地扣在枕邊,她很少見到他這么激動的樣子,自覺很有意思。

    但他前不久才受過致命重傷,確實(shí)受不得刺激。

    華瑤耐心地哄道:“我心里只有你一個(gè)人,我恨不得一擲千金買你一笑,至于其他的……那真是什么也沒有。你冷靜點(diǎn),說笑罷了,我從不濫情。”

    謝云瀟仍未放手:“也是,我何必在你這里做拈酸吃醋的人。我聽聞白小姐送了你兩個(gè)俊俏少年,你留用了那位小姐,也沒推辭她的厚禮。你的兄弟姐妹心懷大志,無暇顧及男女之私,你比他們有過之而無不及,你并非濫情,應(yīng)是無情。”

    華瑤笑著調(diào)侃道:“你有情卻似無情,我無情卻似有情,你我正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此時(shí)此刻,她依然漫不經(jīng)?心。

    她似乎把謝云瀟的肺腑之言當(dāng)做了頗有趣味的調(diào)情。

    謝云瀟握緊她的手腕,目光灼灼地迫視她:“且不說你二哥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恨不能對你情斷思絕,做你的駙馬,遠(yuǎn)不如做你的屬下。”

    華瑤又笑了:“何出此言?”

    謝云瀟目不轉(zhuǎn)睛,直視她的雙眼:“你對我處處設(shè)防,暗地里事事掣肘,以免我插手雍城的稅銀。朝廷懷疑涼州有異心,你的用意,也和朝廷相近。”

    臥房內(nèi)窗扇微開,月光斜入床帳,半明半暗地落在他身上?。他的衣領(lǐng)也是半露半敞,依稀可見精壯勁健的胸膛。華瑤卻連一絲眼角余光都沒往下落,她原本?就沒有多?少非分之想。

    皇宮里的如花美?眷成百上?千,皇帝的恩寵譬如流水,今日滋潤了一個(gè)人,明日又流向另一個(gè)人。

    情比紙薄,恩比夜短,哪里談得來真心實(shí)意呢?唯有巧言令色,趨炎附勢而已。人人都踩著?臺階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頂了,才算勝了,爬得慢了,就被后面的人踹下去了。

    華瑤不懂謝云瀟為什么會被情愛牽絆,但她明白謝云瀟被她奪權(quán)之后的憤怒。

    她輕聲說:“你臥床不起的那段日子里,我一個(gè)人治理雍城,不到?二十天就恢復(fù)了水運(yùn)陸運(yùn)。正因?yàn)槲要?dú)斷專行?,雍城的官員才會對我唯命是從,我原本?不想事事專斷,但你突然朝我發(fā)火,也不看?看?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

    她有理有據(jù):“高?陽晉明隨時(shí)有可能在城內(nèi)造反,假如我放權(quán)給?你,換你在城內(nèi)發(fā)號施令……”

    謝云瀟打斷了她的話:“殿下誤會了,我從不在意權(quán)位,雍城之主,也就那么回事。”

    華瑤忽然記起謝云瀟的脾氣。他自幼喜靜,習(xí)慣一人獨(dú)處,也不愛湊熱鬧,正如那些風(fēng)雅名士一般,他并不看?重財(cái)富、名利與權(quán)位。

    華瑤問他:“所以呢,你究竟想要什么?”

    謝云瀟放開了她:“什么也不想。快到?五更天了,你先睡吧,明日再?議事。”

    華瑤歪了一下頭:“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呢?”

    謝云瀟站起身來,漸行?漸遠(yuǎn):“去隔壁睡覺。”

    華瑤打了一個(gè)哈欠:“嗯,我明天再?找你商量大事。對了,你怪我不信任你,你覺得我信任杜蘭澤嗎?”

    謝云瀟一言不發(fā)。

    華瑤自問自答:“杜蘭澤也沒辦法審查雍城的稅銀。我的屬下,應(yīng)當(dāng)各司其職,絕不能一人獨(dú)大。你心中若有任何疑問,只需開口問我,我們原本?就是同一條船上?的人,沒什么好顧忌的。”

    說完,華瑤抱著?小鸚鵡枕,鉆回被窩。沒過多?久,她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著?了。

    謝云瀟尚未走出這間臥房,華瑤已經(jīng)?睡得很香。

    在華瑤的夢境之中,隱約有一只手輕撫她的臉頰,她聽見若有似無的嘆息,還有一個(gè)人的聲音極為低沉好聽:“你總是玩弄人心于股掌之間。”

    華瑤恬不知恥地承認(rèn)道:“嗯。”

    華瑤翻了個(gè)身,躺到?床的另一側(cè),卻被那個(gè)人撈了回來。他在深夜時(shí)分和她接吻。她睜開雙眼,竟然連說話的空閑也沒有,唇舌都被堵住了。

    此時(shí)的親熱與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她一向淺嘗輒止,而他不斷深入,猶如攻城掠地,交纏得難分難舍,更有一陣陣的冷香直往她心里鉆。

    窗外月影徘徊,室內(nèi)濃情輾轉(zhuǎn),華瑤一時(shí)深陷茫然。

    趁他低頭親著?她的脖子,她問:“你方?才還在冷言冷語,現(xiàn)在為什么……嗯……為什么,突然來找我求和?”

    他方?才多?么能說會道,此刻竟然守口如瓶……不,他其實(shí)沒有守口,他正在輕輕密密地吮吻她的頸側(cè),使得她頸肩的肌骨變得又熱又舒服。

    謝云瀟十八歲生辰的那一夜,華瑤送了他一份禮,如今他或許是在回禮?從此一別,兩不虧欠。

    正所謂“最難消受美?人恩”,華瑤漸漸感到?渾身麻癢難當(dāng),好像每一寸肌膚都要被他親過才能止癢,這般念頭使她大為震撼,酒意與困意一齊消退,她推開了謝云瀟,忽然從床上?坐了起來。

    她一邊喘息,一邊說:“你躺在這里,我去隔壁休息。”

    謝

    云瀟衣衫凌亂,涼夜的月光映在他的眼底,清冷又清澈。但他卻問:“你不同我一起睡嗎?”

    華瑤客氣地拒絕道:“不了,多?謝你的美?意。”

    第37章 前塵猶在 “人家輸?shù)玫锥疾皇A恕!薄?br />
    華瑤親手為謝云瀟放下床帳。

    輕紗床帳恰似一片寒煙, 籠著一輪明月,影影綽綽地將謝云瀟遮擋起來。他沉默地坐在床上,衣袍散漫地垂落, 猶如水澤之地的月中?仙。

    正當(dāng)夜深人靜之時(shí)?, 庭院中?花濃春滿, 風(fēng)月無?邊, 華瑤卻不想放縱自己, 更不想忍受心癢難耐的折磨。她甚至沒看一眼謝云瀟,轉(zhuǎn)身?就往屋外走, 謝云瀟低聲喚道:“高陽華瑤。”

    華瑤頭也沒回:“第幾次了?你直呼我的名諱, 這是大?不敬之罪。”

    謝云瀟一把扯下床帳:“請您過來, 治我的罪。嚴(yán)加懲罰,以儆效尤。”

    華瑤暗暗地心想, 如果她手里有一條紅繩,她一定會?用紅繩把謝云瀟綁在床上。

    謝云瀟又說:“殿下忘了您的枕頭。”

    華瑤離不開她的小鸚鵡枕。她一個(gè)猛子撲到?床上,謝云瀟竟然把她的枕頭藏進(jìn)了被子里。

    華瑤找不到?自己的小枕頭,不由得怒火中?燒:“我一個(gè)人睡得好好的,你突然把我弄醒, 親得我喘不上氣, 現(xiàn)在又搶走我的東西!我一直沒跟你動?手,甚至沒罵你一句, 天底下還有哪個(gè)公主比我高陽華瑤的品行更好?”

    謝云瀟立即說:“請殿下息怒, 我方才?弄疼你了么?”

    華瑤拽住被角,撒謊道:“好疼, 我快被你氣瘋了。”

    謝云瀟攬過她的腰:“哪里疼?”

    他觀察她的外貌,與平日里并無?二致,又細(xì)想她的言行舉止, 推斷她所言非實(shí)。

    他為她的謊話找了個(gè)臺階:“鬧到?這般地步,是我太過莽撞,殿下理當(dāng)降罪于我。”

    華瑤惡狠狠地威脅他:“對,我現(xiàn)在就要懲罰你!治一治你的邪心妄念,給你上刑!”

    她坐在床上,身?子前傾,雙手伸進(jìn)被子里摸索枕頭。

    謝云瀟非要一探究竟:“在你上刑之前,能否明示,何為邪心妄念?”

    華瑤找到?了自己的枕頭,也不管他問了什么,隨口?道:“我是君,你是臣,你侍奉我,必須注意分寸。”

    謝云瀟靜默片刻,只說:“你真的很喜歡枕頭。”

    華瑤在皇宮的時(shí)?候,必須時(shí)?刻小心身?邊的人窺探她的秘密。她的生母養(yǎng)母早已過世,侍衛(wèi)侍女不能盡信,兄弟姐妹整日勾心斗角。無?數(shù)個(gè)漫漫長夜里,陪伴她一夢到?天明的,有且僅有這一只枕頭。

    她低著頭,自言自語道:“宮里的日子太苦了,我總得有個(gè)寄托……我都對你掏心掏肺了,你還要我怎么辦?我又能怎么辦?!”

    謝云瀟怔了一怔。過了片刻,他低聲道:“對不起,我不該把你的枕頭藏起來。”

    華瑤已經(jīng)平復(fù)了情?緒,正在冷靜地審時(shí)?度勢。

    高陽晉明仍在雍城里伺機(jī)而?動?。涼州兵馬效忠于鎮(zhèn)國將軍,她不能讓謝云瀟對她心存芥蒂。

    魯莽行事,實(shí)乃下策。

    她有意彌補(bǔ)他們二人之間的嫌隙。

    她大?度道:“沒關(guān)系,畢竟你也不知道,這個(gè)枕頭對我有多重要。”

    謝云瀟道:“你從前的經(jīng)歷,能否說給我聽?”

    華瑤遲疑了一下,才?說:“我有我的心事,你也有你的顧慮,我都明白,你一心為了涼州做打算……立志報(bào)國的兵將不能沒有軍餉,戰(zhàn)死?沙場的烈士不能沒有撫恤金,我又何嘗不是這樣想的呢?雍城的每一塊土地,都是涼州人的血肉換來的,朝廷不知道,可我知道。”

    她抬起頭,與他對視:“高陽晉明來了雍城,你我都不能從雍城抽稅,朝廷肯定安插了不少探子,我們在明處,他們在暗處。”

    她極為懇切道:“倘若他們起了殺心,我們防不勝防。”

    謝云瀟道:“你要如何?”

    華瑤道:“以農(nóng)養(yǎng)軍,以商供軍。”

    謝云瀟把床帳重新掛起來:“朝中?權(quán)臣,譬如徐閣老,也對涼州暗生猜忌,削奪涼州的兵權(quán),或早或晚而?已。你的農(nóng)商之業(yè),供不起涼州之軍。”

    華瑤向后一仰,倒頭躺在了床上:“我在朝中?無?人,能爭一日是一日,能走一步算一步。”

    謝云瀟一手給她蓋上被子,另一手又把枕頭放進(jìn)她懷里。

    她困乏已極,含糊不清道:“羯人羌人并未全軍覆沒。洪水淹死?了十多萬人,還有兩三萬死?在了雍城,剩下一批人被沖到?了冰封的湖上、陡峭的山上。洪水退散之后,他們逃回了羌羯,我沒有派兵追殺。”

    被子里稍微有一點(diǎn)冷,謝云瀟沒有靠近她。他躺在距離她一尺遠(yuǎn)的地方。

    華瑤毫不介意,自顧自地解釋:“我不追殺他們,一來是防止敵軍有詐,二來是顧忌我軍疲憊不堪,三來是因?yàn)椤热羟剪蓽缌藝瑳鲋菀脖2蛔≤姞I。我父皇還在修建摘星樓……摘星樓高達(dá)百層,每一層都貼著彩云琉璃窗,涼州自古多礦產(chǎn),肯定逃不過徭役和礦役,層層盤剝下來,亂民苦,良民更苦……古語有云,‘苛政猛于虎’,大?概就是這個(gè)道理。”

    “你累了,先睡吧,”謝云瀟在被子里捉住她的手腕,“明日再說也不遲。”

    今夜下了一場小雨,雨水淅淅瀝瀝,點(diǎn)點(diǎn)滴滴地敲打在窗扉上。華瑤一邊聽著雨聲,一邊昏昏沉沉地入夢。

    次日辰時(shí)?,雨絲朦朧,霧氣氤氳,華瑤懵懂地醒過來,驚訝地發(fā)現(xiàn)謝云瀟依然牽著她的手。

    房間里悄無?聲息,謝云瀟似乎還沒睡醒,倒是把她抓得很牢。

    她掀開被子一角,借著天光一看,只見?他手指勻稱修長,不似凡塵之物?,宛如羊脂美玉雕琢而?成,骨節(jié)之間隱隱蘊(yùn)含著勁力,輕輕地環(huán)繞著她的腕骨,使她既無?壓力,又掙脫不開他的束縛。

    她有禮有節(jié)地念道:“小謝,將軍。”

    謝云瀟后知后覺地松開了華瑤。

    他半坐起身?,衣衫昨晚已被她扯散,將退未退,肩骨袒露了一大?半,勁健滑韌的肌理湛湛生光。

    華瑤抬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只從指縫里偷偷地看他。

    他輕緩地托起華瑤的手腕,審察他是否留下了痕跡,好在她一切如常。春日的霧雨連綿不絕。她或許是為了取暖,懶散地倚進(jìn)他的懷里。

    淡淡幽香隨風(fēng)而?至,她喃喃道:“天色尚早,你脫了衣服,陪我再睡一會?兒?吧。”

    *

    初春天寒,小雨一連下了幾日,綿綿未絕。

    自從那?一夜,白其姝和華瑤把酒言歡之后,華瑤再也沒有召見?過白其姝。

    她們二人雖然住得很近,日常往來卻全靠書信。

    白其姝自認(rèn)為她已被華瑤冷落,但奴婢們對待她極為恭敬有禮,還給她的屋子里添了一座炭爐。

    白其姝非常討厭火燒爐膛的氣味。

    奴婢前腳剛把炭爐給她送來,她后腳就一把撲滅了火。晚上她睡得很不踏實(shí),總夢見?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糟心事。她半夜醒來,心中?煩躁,實(shí)在等不下去了。

    次日一早,天還沒亮,院中?響起一片水聲,白其姝推門?一看,但見?一簾細(xì)雨,霧色霏霏。

    白其姝撐傘出行,繞路來到?華瑤的院子附近。

    她武功非凡,耳力過人,隱約聽見?侍女們的腳步聲,還有一名侍女說:“殿下要沐浴,水燒好了嗎?”

    另一位侍女極小聲地問:“殿下與公子分浴,還是合浴?”

    那?侍女回答:“分浴,公子照例不讓旁人伺候。”

    接下來的對話,白其姝沒有聽清,但她知道華瑤的身?邊有一位男子。

    這位男子,被侍女們尊稱為“公子”,他獨(dú)來獨(dú)往,不允許除了華瑤之外的任何人靠近,大?清早的,他和華瑤或許還要洗一場鴛鴦浴。

    真有閑情?逸致啊,白其姝心想。她早知皇族天性風(fēng)流,個(gè)個(gè)背負(fù)著桃花債。美人奪魄處,英杰銷魂谷,她只希望華瑤不要沉迷美色,耽誤了大?事。

    白其姝轉(zhuǎn)過身?,正欲離開,眼前忽而?橫了一把劍。

    她抬高傘柄,瞧見?了公主的侍衛(wèi)燕雨。

    燕雨氣勢洶洶

    :“你哪位?鬼鬼祟祟地躲在公主的院外。”

    白其姝輕勾唇角,笑了笑,才?說:“我是滄州來的客商,暫居府上,多有叨擾,還請大?人恕罪。”

    燕雨轉(zhuǎn)頭就對另一名侍衛(wèi)說:“你們?nèi)ゲ樗纳?份,我留在此?處看著她!以防她跑了!她武功不弱,你們看不住她!”

    那?名侍衛(wèi)走后,白其姝問道:“燕大?人,您之所以留在此?處,是因?yàn)槟环判男∪说奈涔Γ是因?yàn)槟鷳械萌ゲ轵?yàn)小人的身?份,更懶得在雨中?來來回回地跑腿?”

    燕雨被她一眼看穿,驚怒之余,還有一絲赧然:“這位小姐,關(guān)你什么事,我跟你很熟嗎?”

    白其姝“嘶”了一聲:“燕大?人,小人看您的心性,真不像是在皇宮里磨練過。這么多年來,殿下一定對您很好,時(shí)?時(shí)?刻刻護(hù)著您,小人一介賤商,對您真是羨慕的緊。”

    她伶牙俐齒,又陰陽怪氣。

    燕雨被她氣得不輕:“肅靜!否則我立刻稟報(bào)公主!”

    白其姝不再講話。

    她把傘柄擱在肩頭,傘沿也抬得更高。

    她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燕雨。

    白其姝的眼神陰冷又森然,猶如一條吐信子的毒蛇,直把燕雨看得渾身?發(fā)寒。

    燕雨在皇宮待了那?么多年,從沒見?過這般陰氣森森的女人。

    她一定是心如蛇蝎的壞東西!

    公主為什么要把她留在府里?!她這個(gè)樣子,就像是無?惡不作的歹徒!

    燕雨派出去的侍衛(wèi)遲遲未歸。他暗恨自己的弟弟齊風(fēng)不在附近。

    前兩天,齊風(fēng)的傷勢好了不少,大?約恢復(fù)了七八成的功力。齊風(fēng)連一點(diǎn)懶都不會?偷,仿佛趕著去投胎似的,馬上接下了華瑤安排的任務(wù)。他領(lǐng)兵在雍城之內(nèi)巡邏兩夜,今早辰時(shí)?才?剛回來,這會?兒?他已經(jīng)在侍衛(wèi)的房間里休息了。

    燕雨也想休息。

    他才?剛開始值班,身?子骨就在犯懶。

    正所謂“春困、秋乏、冬眠、夏打盹”,人生在世,每一個(gè)季節(jié)都不該忙碌,每一個(gè)清晨都不該早起。

    燕雨嘆了口?氣,目光仍然緊緊追隨白其姝。

    白其姝輕蔑道:“懶貨。”

    燕雨一下子清醒許多:“你罵誰?!”

    白其姝笑而?不語。

    燕雨愈發(fā)警覺起來,拇指扣在劍柄之下,隨時(shí)?準(zhǔn)備拔劍出鞘。

    他沒等來查證的侍衛(wèi),只等來了公主的兩位侍女。

    侍女們聽見?院外的嘈雜之聲,特來一探究竟。

    這兩位侍女竟然都認(rèn)識白其姝。她們尊稱她為“白小姐”,言辭之間,極為客氣。由此?可見?,公主十分看重這位白小姐。

    自從上一次炸毀大?壩,燕雨死?里逃生,他就在雍城的醫(yī)館里養(yǎng)傷,每日吃飯、睡覺、與弟弟斗嘴,其樂無?窮。

    他曠工曠了許多日,直到?今天早晨,他才?開始值班,因此?他并不認(rèn)識白其姝,更不清楚白其姝的來歷。

    侍女直接為白其姝通報(bào)了消息。

    少頃,那?侍女就回來說:“白小姐,公主有令,您可以進(jìn)院子里歇息,奴婢為您備好了早膳。”

    白其姝也沒推辭。她撐著傘,跟隨侍女踏進(jìn)正院。

    燕雨望著白其姝的背影,擔(dān)心華瑤被她蒙蔽。

    不遠(yuǎn)處又傳來急切的腳步聲——那?名侍衛(wèi)回來了。他對燕雨如實(shí)稟報(bào)道:“我查過了,錯(cuò)不了,剛才?那?位小姐,確實(shí)是殿下的貴客。”

    “你怎么才?來,”燕雨雙手抱劍,埋怨道,“要是村頭有人生孩子,派你去村尾找產(chǎn)婆,等你回來,人孩子都能打醬油了。”

    那?侍衛(wèi)賠笑道:“哥,我叫您一聲哥,您且消消氣,少數(shù)落我兩句,把力氣用在正事上吧。”

    燕雨越發(fā)思念他的同胞兄弟齊風(fēng)。他暗自盤算著,等他面見?華瑤,得向她求個(gè)恩典,讓他盡量和齊風(fēng)一起干活。

    *

    雨勢漸小,天色初晴,華瑤剛剛泡完澡,俯臥于浴房的軟榻之上。輕薄的軟巾蓋在她的腿上,兩位侍女正在為她按摩頸肩。

    侍女的手指柔若無?骨,輕揉慢捏,伺候得盡心盡力,謹(jǐn)遵奴婢對皇族的侍奉之道。

    華瑤筋骨舒暢。她小聲問:“白小姐什么時(shí)?候來的?”

    侍女道:“半個(gè)時(shí)?辰前。”

    “久等了,”華瑤道,“讓她待會?兒?去花廳見?我。”

    侍女欲言又止。

    華瑤追問:“怎么了?”

    侍女稟報(bào)道:“白小姐她說,她可以來浴房見?您……也可以……為您按摩全身?。”

    這如何使得?

    華瑤自認(rèn)為是十分隨性的人,沒想到?白其姝比她還要灑脫不羈。她當(dāng)即穿好了衣裳,趕去花廳與白其姝相見?。

    白其姝帶來了一只木匣,其中?裝著她的賬簿、地契、商號印章。她不肯告訴華瑤她接近皇族的真正目的,卻無?私地拿出了全部家產(chǎn)。

    她和華瑤相識不過短短幾天,華瑤覺得她行事怪異,完全不能用常理來推敲。

    華瑤問:“白小姐,你這是何意?”

    白其姝倒也坦誠:“若非如此?,您始終與我有隔閡。”

    華瑤又問:“你想要我給你什么?”

    白其姝謹(jǐn)慎地反問:“您愿意給我什么?”

    華瑤一手按住了白其姝的商號印章:“我能讓你的父親,成為白家的家主。”

    提起“父親”二字,白其姝忍俊不禁。她坐在靠窗的位置,臉上有笑,目中?無?笑,那?一雙眼睛波光粼粼,盈滿了華瑤的一舉一動?。

    華瑤忍不住問:“你與你的父親……不合已久?”

    白其姝頗為玩味道:“和您差不多吧。”

    華瑤嚴(yán)肅道:“我向來敬重父皇。”

    白其姝抬袖掩唇,含笑道:“我押上了全副家當(dāng),您還和我打啞謎。哪有您這么坐莊的,橫敲一竹竿,人家輸?shù)玫锥疾皇A恕!?br />
    華瑤打開另一本冊子:“前些天里,我派人徹查了你在滄州、涼州的行蹤。”

    白其姝面無?異色。

    華瑤合上了冊子。

    白其姝為華瑤倒了一杯茶,碧綠的茶梗在杯中?沉浮。

    華瑤驀地記起,她和杜蘭澤交心的那?一日,也是在茶香繚繞之間,你一言我一語地表明了心跡。

    華瑤久久不語,白其姝便問:“您查到?了什么呢,難道我不是好人嗎?”

    茶水蒸騰的熱氣飄散在窗格間,泛彩的霞光似乎為她的面龐施了一層薄粉。

    她全神貫注地凝望著華瑤,只聽華瑤說:“兩年前,滄州發(fā)生了一件蹊蹺的事,我要是直接說出來,你會?覺得冒犯嗎?”

    白其姝忽然感慨道:“我與杜蘭澤閑聊過兩三回,只覺她博聞強(qiáng)識,心高氣傲。還有那?個(gè)燕雨,嘴上沒個(gè)把門?的,只長了一身?的懶骨頭……還有您養(yǎng)在府里的那?位公子,必定是一位絕色美人,還是個(gè)愛吃干醋的,讓您一顆心拴在他身?上,瞧都不瞧我送您的少年郎。 ”

    華瑤差點(diǎn)被茶水嗆住。

    向來只有她嗆別人的份,她幾乎從未被別人嗆過。

    白其姝繼續(xù)說:“可他們似乎都對您忠心耿耿。您待我也禮節(jié)周到?,關(guān)懷備至,既然如此?,無?論您說什么,我也不覺冒犯。”

    華瑤直說道:“兩年前,你的丈夫和孩子不幸去世了……”

    白其姝點(diǎn)了點(diǎn)頭,眉眼間的笑意更濃:“對呀,可憐見?的,我是個(gè)寡婦。”

    華瑤心知她不會?坦誠一切,便也休了與她詳談的念頭。

    她處處透著古怪,華瑤又查不出來她的經(jīng)歷,難免要提防著她。

    今天一早,華瑤還得去校場檢兵。她站起身?,準(zhǔn)備送客,白其姝忽然說:“對您而?言,我應(yīng)該比杜蘭澤更有用。”

    華瑤笑道:“憑什么這么說?”

    白其姝輕輕一笑,從容而?自信地說:“就憑杜蘭澤下不了手,而?我下得了。杜蘭澤做不成你的刀,而?我做得成。”

    第38章 幽懷未己 眾生好度人難度,寧度眾生不……

    華瑤聽她口出?狂言, 忍不住調(diào)侃道:“你好大的膽量。”

    白其姝的身子?稍稍前傾,手往前伸,幾乎要碰到華瑤的腕部。

    華瑤反守為攻, 干脆利落地握住了她的手, 略微摩挲了兩下, 只?覺她掌紋粗糙, 掌心冰涼。

    白其姝一語驚人:“我若是做了什么?對不起您的事, 您砍斷我兩條胳膊,我絕無怨言。”

    華瑤依舊平靜:“我怎么?知道你背地里做了什么??”

    白其姝笑出?了聲:“殿下, 您是尊貴的公主, 我是卑賤的商人, 我不肯對您坦白一切,您也沒想過對我用刑嗎?”

    “不, ”華瑤卻?說?,“我從未嚴(yán)刑拷問過任何人。”

    白其姝并未流露出?任何訝異之色。她只?說?:“果然如?此,您的行事風(fēng)格,與?皇族截然不同。那個(gè)?名叫燕雨的侍衛(wèi),若是跟了二皇子?殿下, 恐怕活不過三天。”

    確實(shí)。

    燕雨心比天高, 人又懶散,對皇族毫無尊敬, 每天做夢都想著逃跑。倘若他去服侍二皇子?, 不到三天,必然會被亂棍打死, 死后還要曝尸荒野。

    華瑤感慨道:“燕雨不諳世事,本?性純良,單看他的表情, 我就能猜到他心里想了什么?。”

    她直勾勾地盯著白其姝:“而你呢,你就不一樣了,白小姐,你身上疑云重重,讓我看不破、猜不透,我怎么?敢讓你在我手下?lián)喂俾殻俊?br />
    直到此時(shí),華瑤才松開了白其姝的手。

    白其姝立刻明白了華瑤的深意?。

    即便白其姝帶來了自己的商號賬本?,華瑤也不敢相信她的真?心,甚至懷疑她的賬本?是假的。

    白其姝定了定神,終于向華瑤吐露了一樁心事:“殿下,我盼著自己能當(dāng)上白家的家主。”

    她不止想做白家的家主,還想殺光白家的掌權(quán)人。因此她不得不仰仗于皇族的勢力。

    恰好,雍城來了兩位皇族——晉明生性多疑,動輒苛責(zé)屬下。而華瑤任人唯賢,待人親切又寬厚,傻子?都知道怎么?選。

    白其姝輕抿紅唇,又聽華瑤問了一句:“你擺在這?里的賬本?,與?白家商鋪有關(guān)嗎?”

    白其姝眼波流轉(zhuǎn),應(yīng)道:“無關(guān),全是我的私產(chǎn)。”

    她察覺華瑤格外留意?賬本?,便說?:“雍城有很多貪官豪紳,每個(gè)?人的手里都有好幾本?假賬,以假亂真?,瞞得天衣無縫。朝廷派了精通算術(shù)的官員來查,查了幾年,卻?是什么?也查不出?來。”

    華瑤猶豫道:“是嗎?”

    白其姝效仿華瑤方才的舉動,溫溫柔柔地拉住華瑤的手,以示真?誠:“貪官家里的賬房先生都是聰明人,他們每天也不做別的事,凈想著怎么?算假賬。”

    講到此處,白其姝又笑了起來:“您也曉得,雍城每年都要收繳商稅、漁稅、鹽稅、茶稅,這?里的官職,可謂肥差中?的肥差。朝廷派來的官員呢,多半是踏踏實(shí)實(shí)的讀書人,絲毫不懂涼州的風(fēng)土人情,他們哪里能看透貪官布下的迷局?就算有人看得透,那貪官的背后,還有更大一級的貪官。官場的人情浮薄,勢利流俗,您比我清楚的多吧?”

    華瑤皺了一下眉頭:“嗯。”

    白其姝被她逗笑:“您沒有別的吩咐嗎?”

    華瑤站起身來:“既然你如?此了解雍城的官場,能不能幫我徹查雍城的稅收?”

    白其姝道:“您缺錢嗎?”

    華瑤道:“很缺。”

    白其姝疑惑道:“您在岱州剿匪的時(shí)候,沒有趁機(jī)撈點(diǎn)銀子?嗎?”

    華瑤義正辭嚴(yán)道:“我在岱州撈的錢,大多貼給了岱州的養(yǎng)濟(jì)院。”

    言罷,華瑤嘆了一口氣:“現(xiàn)如?今,涼州的軍餉虧空,朝廷撥不出?銀子?。雍城有一萬名士兵戰(zhàn)死,他們的家屬領(lǐng)不到撫恤金,還有幾千人落下了殘疾……他們下半輩子?,靠什么?過日子??官府欠他們的,我必須想辦法補(bǔ)償。”

    白其姝盯著華瑤看了好一會兒,才道:“養(yǎng)濟(jì)院,安置老幼婦孺,撫恤金,補(bǔ)償死者家屬,您真?有一副菩薩心腸。”

    華瑤十分誠懇道:“我手上沾了不少?血,怎配與?菩薩相提并論?我這?等俗人,僅有一點(diǎn)小權(quán),也只?能做一點(diǎn)力所能及的小事。”

    白其姝沉默不語。

    片刻后,她說?:“殿下,你把杜蘭澤叫來吧,我教?她如?何辨別假賬。”

    華瑤拍手稱好。

    *

    這?天上午,華瑤、白其姝、杜蘭澤都在書房里商量查賬一事,而謝云瀟獨(dú)自去了校場檢兵。

    謝云瀟在雍城的軍營中威望甚高。

    涼州全境的兵將都效忠于鎮(zhèn)國將軍,謝云瀟不僅是鎮(zhèn)國將軍的兒子?,也是與?士兵們一同沖鋒陷陣的首領(lǐng)。

    謝云瀟治軍有方,賞罰有度,自身的武功出?神入化,品行端正剛毅,讓人敬佩不已。朝廷尚未嘉獎他的英勇,但在士兵的心目中?,他是當(dāng)之無愧的有功之臣。

    清冷的晨風(fēng)之中?,大梁的軍旗在空中飄動,謝云瀟騎馬慢行,路過一隊(duì)精銳騎兵。

    那些騎兵紛紛低頭致意?,向他行禮。他從中?挑選了一批人,加入他的親兵隊(duì),被他選中?的騎兵們似有榮光加身,毫無遲疑地跟在他的背后。

    朝陽從東方升起,燦燦金光灑落在校場上,也照耀在謝云瀟的身上。他率領(lǐng)騎兵奔馳于廣闊的校場,整齊有序地排布軍陣。馬蹄聲急如?驟雨,又如?轟雷似的響起來。

    謝云瀟揚(yáng)鞭一道令下,便有一萬多人振臂高呼。士兵們甘愿追隨他出?生入死,毫無膽怯畏縮之意?,他們斗志昂揚(yáng),萬丈豪氣直沖霄漢。

    雍城校場的東南角有一座以青石鑄成的樓閣,巍峨壯麗,共有七層。

    此時(shí)此刻,當(dāng)朝二皇子?高陽晉明正坐在第七層樓之內(nèi),從窗戶往下望去,他能將整個(gè)?校場收入眼中?。

    他看見謝云瀟的身影瀟灑挺拔,涼州的士兵們誓死效忠。校場四?周的圍墻隔絕了市井的煙火氣息,刀劍的寒光重重?zé)o盡,他長久地凝視著謝云瀟,指尖扣著金鑲玉的酒杯,極輕地敲打了兩聲。

    他在秦州有封地,也有守軍。

    但他從未見過超脫生死的效命,也從未見過一呼萬應(yīng)的狂熱。

    他的近臣彎下腰來,恭而有禮地說?:“殿下,微臣深受殿下隆恩,唯當(dāng)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微臣現(xiàn)有一計(jì),愿為殿下所用。”

    晉明一言不發(fā)。他微微側(cè)目,他的侍妾便跪坐在長椅上,小心謹(jǐn)慎地為他斟酒。

    這?酒名為“芳樽花酎”,千金難求,只?有皇族才享用得起。

    晉明剛飲了一口酒,他的近臣已經(jīng)伏跪在地。

    這?位近臣,名叫岳扶疏,年約三十歲出?頭,當(dāng)此壯年,風(fēng)華正茂,他的兩鬢卻?生了幾縷白發(fā),間雜在烏黑的發(fā)絲里,格外醒目。

    晉明忽然說?:“十日之前,我問過你,如?何奪取雍城的兵權(quán)。”

    青石地磚冰冷刺骨,寒風(fēng)破窗而入,岳扶疏四?肢發(fā)涼,幾近麻木,仍然跪得端端正正。他沒有抬頭,只?平視著眼前的石桌,不緊不慢道:“這?十日來,微臣十分憂慮,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白天晚上都在思考奪取兵權(quán)的辦法……”

    晉明道:“你且說?來。”

    岳扶疏道:“公主在雍城極有聲望。公主的名字里,有一個(gè)?‘瑤’字,恰巧雍城特產(chǎn)一種?玉石,名為瑤玉,百姓感念公主的恩德,爭相購買瑤玉,雍城的瑤玉都售罄了。此外,雍城的富商正在籌建‘公主祠’……”

    晉明的靴底踩上了岳扶疏的手指:“你這?些話,全是廢話。”

    岳扶疏面色不變:“殿下龍顏鳳姿,尊貴無比,實(shí)乃賤民之女遠(yuǎn)不能及。雍城的軍民,大多為那賤民之女所蒙蔽,如?今之計(jì),唯有先殺軍,再殺民。”

    晉明輕扣酒杯,似在斟酌。他細(xì)品那四?個(gè)?字:“賤民之女。”剛一念完,他就笑了。

    岳扶疏的脊背再次彎屈,以示恭敬。他的眼角余光掃過了晉明的侍妾——這?位侍妾才剛滿十八歲,花朵一般的年紀(jì),婀娜多姿,嬌艷欲滴。

    岳扶疏曾經(jīng)為侍妾說?過幾句好話,算是對她有恩,她也知道岳扶疏體弱多病,憐惜他一直跪在地上,便也想幫他一把。

    侍妾斜瞟杏眼,偷瞧了晉明,只?見他神色不變,才說?:“妾身聽聞,四?公主的生母……是教?坊司的舞姬。教?坊司的舞姬是妓子?,也是賤民。”

    晉明道:“阿茵。”

    侍妾名為“錦茵”,晉明對她的愛稱是“阿茵”。

    錦茵連忙回應(yīng)道:“妾身……”

    她還沒說?完,晉明又道:“阿茵與?妓子?相比,毫無差別,以色見幸,以色相媚,真?與?妓子?一般無二。阿茵得了我?guī)兹盏膶櫍头噶耸褜櫠湹募芍M,宮里的規(guī)矩都忘干凈了。”

    錦茵心慌意?亂,連忙跪倒,對晉明磕頭賠罪,雪白的額頭磕得一

    片通紅。

    晉明仍未原諒她:“主子?議事,容不得下人亂言是非,阿茵在外頭說?錯(cuò)一句話,打的就是你主子?我的臉面。”

    岳扶疏的呼吸急促幾分。

    晉明記起岳扶疏前不久染了風(fēng)寒,受不得涼,他便囑咐侍女為岳扶疏披上夾襖,又讓侍衛(wèi)拉著錦茵出?去打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高樓上的寒風(fēng)迎來送往,侍女扶著岳扶疏坐到了長椅上。

    岳扶疏咳嗽一聲,才道:“殿下的奪權(quán)之計(jì),在于殺軍殺民。所謂殺軍,殺的是公主的軍威,所謂殺民,殺的是公主的民望。”

    晉明道:“你且細(xì)說?。”

    岳扶疏一鼓作氣道:“其一,戚歸禾死后,留下了一只?獵鷹,這?獵鷹跟隨他多年,兵將們?nèi)甲R得。殿下大可殺了獵鷹,并在城中?散布消息,說?戚歸禾是被公主所害。其二,微臣會派人在雍城的井道、河道投毒……”

    晉明打斷了他的話:“什么?毒藥?”

    岳扶疏道:“腹瀉草藥,使?人肚痛腹瀉,渾身乏力,大概十來天后,才能逐漸轉(zhuǎn)好。”

    晉明自斟自飲一杯酒:“雍城鬧了瘟疫,正有兩個(gè)?好處,第一,水路、商路封斷,便于我的人馬在城中?行事。第二……”

    他帶著酒氣,唇邊掠過一絲淺笑:“雍城之所以鬧了瘟疫,正是因?yàn)槿A瑤炸毀大壩,引來洪水,以至于遍地災(zāi)民,滿山尸骨,雍城百姓都染上了惡疾。”

    岳扶疏恭敬道:“殿下英明!此外,近來也有不少?商隊(duì)進(jìn)駐雍城。外地來的富商,都向公主遞交了拜帖,滄州的富商們也做過羯人、羌人的生意?。殿下,您大可借題發(fā)揮,就說?公主與?羯人私下往來,結(jié)黨營私,投敵叛國。”

    晉明為他的皇妹嘆息了一聲。

    投敵叛國,乃是死罪。

    輕則斬首,重則凌遲。

    這?么?一個(gè)?如?花似玉的妹妹,若是死于凌遲,晉明也會為她默哀片刻。

    晉明趁著興頭,囑咐一句:“你們再想個(gè)?法子?,離間華瑤和謝云瀟……若是離間不了,尋個(gè)?妥當(dāng)?shù)臋C(jī)會,殺了謝云瀟,送他走上黃泉路。”

    廣闊的校場上,謝云瀟仍在練兵。

    短短一個(gè)?上午的功夫,謝云瀟就排好了幾個(gè)?軍陣。他把眾人分成若干隊(duì)伍,分別擔(dān)任巡邏、守衛(wèi)、稽查、攻防等多種?職責(zé)。

    謝云瀟提拔將領(lǐng)時(shí),不收賄賂,不看出?身,只?憑真?才實(shí)學(xué)。而且,他經(jīng)常調(diào)用最底層的士兵——這?樣的士兵與?中?上層的往來最少?,知恩報(bào)恩,往后也常要倚靠以謝云瀟為首的頭領(lǐng)。

    晉明的手底下雖有文臣,卻?沒有謝云瀟這?般出?眾的武將。

    晉明又看了一會兒謝云瀟,那岳扶疏忽然說?:“依微臣之見,謝公子?的武功登峰造極,身邊匯集各路高手,而羯人早已退兵,此時(shí)暗殺謝公子?,絕非易事。殿下若要重挫華瑤,倒不如?……暗殺杜蘭澤。”

    杜蘭澤?

    晉明記得,杜蘭澤是華瑤的近臣,清麗不可方物?,柔弱不勝薄衣。

    晉明憑欄遠(yuǎn)望,手里拎著酒壺,低聲囑咐道:“你們盡量殺了杜蘭澤。若是殺不了,將她活捉到我府上,我親自審她。”

    岳扶疏道:“微臣領(lǐng)命。”

    晉明和岳扶疏一君一臣靜立于高樓之上,遙望波瀾壯闊的大好河山,北歸的大雁成群飛過,漸漸消失于重巒疊嶂之間。

    晉明神情平和,兼具帝王之象。他以手指天,沉聲道:“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

    又過數(shù)日,已是三月下旬,從延丘出?發(fā)的商隊(duì)陸續(xù)抵達(dá)了雍城。商隊(duì)帶來了土芋的種?子?,這?些種?子?被送到了雍城附近的村莊。

    不少?村莊都被羯人洗劫一空,只?剩一片蕭條景象。

    華瑤很理解村民的困境,先后派出?幾批士兵重建村莊。士兵們發(fā)放糧食,修繕房屋,幫助村民在田地里播種?莊稼。

    村里的壯丁幾乎死光了,老弱婦孺無法種?植大片的麥稻,士兵也不可能長期留守村莊。在這?種?情況下,土芋是最好的選擇,相比于麥稻,土芋更容易栽培,也更能填飽肚子?。

    三月底播種?,四?月初發(fā)芽,綠油油的土芋幼苗一望無際,頗有一種?欣欣向榮的氣象。

    此時(shí)的桃花開得正好,漫山遍野姹紫嫣紅,花香迎風(fēng)。華瑤從百忙之中?抽出?空,帶著一隊(duì)親兵,騎馬巡視雍城附近的村莊。她和謝云瀟并排同行。

    華瑤偷偷地告訴謝云瀟,她覺得,二皇子?最近越發(fā)古怪。她特意?出?城一趟,誘使?二皇子?趁機(jī)動手,但她并不知道,二皇子?會鬧出?什么?事。

    謝云瀟猜測道:“殺人放火?”

    華瑤點(diǎn)頭:“我想也是。”

    謝云瀟拽緊韁繩:“真?想殺了他。”

    “忍一忍,”華瑤小聲道,“我一定會為大哥報(bào)仇的。高陽晉明畢竟是貴妃的獨(dú)生子?,皇帝又很器重他,他要是不明不白地死了,這?案子?恐怕會牽連到你身上。他是賤命一條,可你多珍貴啊,我舍不得你遭罪。”

    桃樹的枝杈在風(fēng)中?微微顫動,粉色的花瓣似有一股清香,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隨風(fēng)飄落,沾到了華瑤的錦紗衣袖。

    謝云瀟拾起她袖間的一枚花瓣,她順勢拉住他的手,他含笑道:“殿下過來吧。”

    紛紛桃色之間,華瑤欣然點(diǎn)頭。她一甩袖,跳到他的馬上,與?他共乘一匹馬。

    謝云瀟左手?jǐn)堉A瑤,右手牽著韁繩。華瑤和他如?此親近,就以為他多少?也會說?兩句情話了,怎料,他極輕聲地在她耳邊道:“依你之意?,若要?dú)⒘藭x明,只?能誣陷他通敵賣國。”

    華瑤笑意?盎然:“我們能想到的,晉明也能想到。要我說?,他肯定也想誣陷我,可能還會給人下毒、派人造謠傳謠,這?都是皇宮里最常見的陰損手段。高陽晉明也就這?么?點(diǎn)出?息了,他眼界窄、心胸更窄。”

    謝云瀟笑了笑,溫?zé)岬臍庀⒃谒亩渖希て鹚魂嚢W意?。她眨了眨眼睛,認(rèn)真?籌劃道:“晉明的根基比我深厚得多,我要?dú)⑺隙ㄊ且患y事,還得花上許多精力……比這?更難的,是取得父皇的信任。”

    謝云瀟頗為灑脫:“不取也罷。”

    華瑤比謝云瀟更直白:“我恨他。”

    第39章 只怨風(fēng)霜早 天有不測風(fēng)云

    謝云瀟摟在她腰間的手收緊了些?, 他?們二人?離得更近。華瑤自言自語道:“皇帝遲遲不肯立儲,太子之位也輪不到我來坐,我忍了這么多年……”

    謝云瀟貼著?她的耳側(cè), 嗓音低低地?問:“你難道就沒想過造反奪權(quán)?”

    華瑤暗忖, 她倒是想, 可?她手里既沒有兵權(quán), 鎮(zhèn)國將軍也不可?能任憑她差遣。京城的拱衛(wèi)司、鎮(zhèn)撫司、御林軍號稱“兩司一軍”, 這其中高手多如牛毛,個(gè)個(gè)效忠于皇帝。而她勢單力薄, 更難抵抗。

    華瑤悄悄地?問:“你呢, 你敢造反嗎?”

    謝云瀟言辭隱晦:“涼州的兵, 是皇族的眼中刺。大哥尸骨未寒,戚家禍胎已成, 遲早會被?拔除。”

    華瑤和謝云瀟第一次見面時(shí),他?對?皇族的所作所為已是大為不滿。

    現(xiàn)如今,三年過去?,涼州的軍餉依然?緊缺,戚歸禾死于帝黨爭權(quán), 高陽晉明又在步步緊逼。但聽謝云瀟的言外之意, 他?斷不會坐以待斃,朝廷一旦開始清算涼州, 他?必然?要舉兵造反。

    倘若戚歸禾尚在人?世, 謝云瀟不至于此。狗急了還會跳墻,更何況是驍勇善戰(zhàn)的將軍之子?

    謝云瀟在岱州剿匪時(shí), 馴服了一些?岱州兵將。倘若他?發(fā)動叛亂,數(shù)日之內(nèi)便能攻下岱州。

    華瑤的心中全是政事,嘴里卻在談情說愛:“你要是做了亂臣賊子, 誰來做我的駙馬呢?”

    謝云瀟道:“你若有忠君之意,我亦無反叛之心。”

    華瑤歡快地?笑了起?來:“嗯,俗話說得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謝云瀟也笑了一聲,自然?而然?地?

    接話道:“嫁給皇族,后果堪憂。”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皇族,后果堪憂。

    這一句話,竟然?還挺押韻,挺有意思,也讓華瑤心生?感慨。

    縱觀諸位皇妃和駙馬,竟無一人?過得安逸快活。

    大皇妃纏綿病榻,久病不愈。她常年深居簡出,京城傳言她身患怪病,公卿王侯都不敢探望她。

    二皇妃的家族世代?簪纓,而她本人?精通時(shí)務(wù)策論,前?途不可?限量。怎奈天有不測風(fēng)云,她尚未參加科舉,遠(yuǎn)大抱負(fù)就斷送在二皇子的手上。二皇子娶她為妻,又納了她的妹妹為妾。

    三駙馬出身于鐘鳴鼎食之家,自負(fù)于文韜武略之才,三元及第,風(fēng)光無限。不過天降一道圣旨,將他?許配給三公主做正室,他?只?好辭去?官職,全心全意地?服侍公主。

    華瑤和姐姐的關(guān)系很好,多次在姐姐的府上遇到姐夫。

    姐夫笑起?來總是淺淺淡淡的,仿佛沒有任何強(qiáng)烈的情緒。他?的脖頸上常有青紅紫紅的瘀痕,他?肯定被?姐姐弄得很疼,總之他?的日子沒什么盼頭。

    這也難怪謝云瀟不想做駙馬。

    山野外桃林環(huán)繞,溪水清澈見底,桃花隨波逐流,頗有山水之趣。謝云瀟卻無暇賞景。華瑤拉著?他?的左手,一寸一寸地?慢慢牽引,直至停在她的心口,嚴(yán)絲合縫地?貼攏。

    謝云瀟呼吸一頓,收回了手,指間依然?殘留豐盈飽滿的感觸。

    幸好四周無人?,他?的親信遠(yuǎn)遠(yuǎn)跟在他?們的背后。

    謝云瀟低聲問:“你又在玩什么?”

    華瑤沒有絲毫羞澀,大大方方地?說:“如果我對?你撒謊,我的心跳會變快,你摸著?我的良心,就知道我每一句話都是實(shí)話。”

    謝云瀟的耳尖已經(jīng)紅透了。他?措辭隱晦地?提醒她:“光天化日之下,言行舉止不能太過隨意。”

    華瑤毫不在乎:“反正沒人?看見,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膽子越大,機(jī)會越多。”

    謝云瀟沉默片刻,才說:“你總有一套似是而非的道理。”頓了一下,又說:“你二哥在城樓上賞景時(shí),肆無忌憚地?狎玩侍妾,被?哨兵窺見,通報(bào)到了我這里。你最好不要學(xué)他?。”

    華瑤承諾道:“我不會當(dāng)?眾狎玩你。”

    謝云瀟放下心:“嗯。”

    華瑤抬頭望天:“說到我那?不爭氣的二哥,我估計(jì)他?已經(jīng)動手了,你快和我一起?回城。”

    謝云瀟立即調(diào)轉(zhuǎn)馬頭,道:“走吧。”

    馬蹄聲沉重有力,踏碎了滿地?桃花。

    *

    天色晴朗,風(fēng)和日麗,雍城上下一派安寧。

    街頭巷尾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忽有一群披麻戴孝的武夫沖了出來——他?們自稱是戚歸禾的親信。他?們大聲哭訴,痛斥華瑤利欲熏心,還說她殺死了戚歸禾,欺瞞了雍城的官民,殘害了數(shù)以萬計(jì)的士兵,只?為搶奪雍城的兵權(quán)!

    他們一邊嚎哭,一邊拋灑紙錢,更有甚者,直接奔向了衙門,擊鼓鳴冤。

    嘈雜的人?群之中,有一名膽大的書生質(zhì)問道:“公主浴血奮戰(zhàn)!保家衛(wèi)國!你們無憑無據(jù),怎能血口噴人?!”

    四處傳來一聲又一聲的雜音。

    “公主串通羯人?羌人?!謀害涼州的兵將!朝廷至今沒有嘉獎公主的戰(zhàn)功,正是因?yàn)楣魍〝撑褔∽餆o可?赦!”

    “公主生?在京城,長在京城!她不是涼州人?!戚將軍才是涼州人!他被京城來的毒婦害死了!”

    “公主會說羯語!羯人?攻城的第一日,我在城墻邊上聽見她說羯語!”

    “大家伙兒仔細(xì)想想!公主來了雍城不到一天,羯人?就突然?攻城!世上哪兒有那?么巧的事!公主就是一個(gè)毒婦!若不是她會講羯語,串通外敵,我們雍城怎會戰(zhàn)死幾萬個(gè)士兵?”

    晉明手下的四十多位門客扮作了平民,混跡于集市之間,他?們到處散播謠言,把謠言傳遍了大街小巷。

    所謂“謠言”,定要半真半假,才能取信于人?。

    許多官民都知道,華瑤會講羌語和羯語,這原本是她博學(xué)多才的例證,如今也成了她通敵叛國的罪證。

    方才那?位書生?竟然?把一塊瑤玉重重地?扔到地?上,摔成碎片,振臂高喊道:“涼州人?都有豪情壯志!我不怕死!”

    那?位書生?頭戴綸巾,身穿布袍,區(qū)區(qū)一介文弱儒生?,叫嚷聲卻是震耳欲聾。他?的聲音傳進(jìn)了附近的茶館酒樓,男女老少議論紛紛,“叛國”乃是十大罪之首,誣告皇族“叛國”之人?要被?誅滅九族,誰敢胡言亂語呢?

    岳扶疏獨(dú)自坐在茶館的廂房里。他?不喝茶、不飲酒、不食肉,多年來只?吃齋飯,仿佛是一位清貧的僧人?。

    木桌上只?擺了幾道清粥小菜,岳扶疏端起?瓷碗,喝了幾口粥,聽著?那?些?詆毀華瑤的話語,心中對?她起?了幾分?憐惜之情。

    華瑤在戰(zhàn)場上舍生?取義,有勇有謀,卻要死于權(quán)位之爭。沒人?能救她,也沒人?愿意救她。

    岳扶疏當(dāng)?然?明白,“造謠傳謠”是上不得臺面的歹毒手段,但是,只?要他?把假的變成真的,把虛的變成實(shí)的,謠言就是一把殺人?的快刀。

    他?還安排了五百名高手刺殺杜蘭澤。

    他?聽說杜蘭澤屢出奇計(jì),也曾親眼見過她本人?。她眼神聰慧,氣質(zhì)超凡脫俗,絕非等閑之輩。

    杜蘭澤一日不死,岳扶疏一日不安。

    岳扶疏甚至要求侍衛(wèi)割開杜蘭澤的人?頭,砍斷她的四肢,確保她身首異處,死無全尸。

    常言道“士可?殺不可?辱”,等到杜蘭澤死后,岳扶疏打算親自挑選一塊風(fēng)水寶地?,安葬杜蘭澤的尸塊。

    與此同時(shí),數(shù)百名高手包圍了雍城的驛館。他?們的頭領(lǐng),正是二皇子高陽晉明。

    晉明一身玉帶藍(lán)袍,手握銀光寒劍,好整以暇地?立在驛館門口。他?的侍衛(wèi)大聲道:“殿下向來言出必行!諸位束手投降,殿下定會饒恕你們的性命!”

    微風(fēng)乍起?,浮動的云影掃過窗扇,白其姝倚在窗邊,聽見外面的吵嚷聲,笑道:“哪兒來的野狗到處亂叫。”

    杜蘭澤面無異色:“二皇子來了。”

    白其姝道:“他?們好像是沖你來的。”

    杜蘭澤道:“何出此言?”

    白其姝瞟她一眼:“你明知故問。”又說:“公主讓你躲到城外,你拒不遵旨,偏要躲在驛館里。等他?們來殺你的時(shí)候,我可?不會管你呢,你要死就死遠(yuǎn)點(diǎn)?,千萬別連累我。”

    杜蘭澤不怒反笑:“白小姐,我有幸與你一同侍奉公主……”

    白其姝打斷了她的話:“我一個(gè)人?就能侍奉公主,凡是你會的,我都會,你不會的,我也會。”

    杜蘭澤虛心請教:“那?有什么事情,是我不擅長的,而你卻精通的?”

    白其姝頭頭是道:“威逼利誘、以假亂真、作奸犯科、殺人?放火。”

    杜蘭澤笑意盈盈:“原來您是其中的行家。”

    白其姝抬起?頭來,眼角微微上挑:“您是在罵我嗎?”

    杜蘭澤客客氣氣道:“不敢,我敬佩您的才學(xué),對?您只?有一腔欽慕之情。”

    守在門外的燕雨忍不住插了一句:“二位小姐!這都什么時(shí)候了,你們還有心思攀比呢?!就算杜小姐更得公主的寵愛,又有什么用?也許咱們今天都要死在驛館!二皇子帶來了幾百個(gè)高手!這下是真的完蛋了!”

    驛館內(nèi)外陰風(fēng)陣陣,皇族的血戰(zhàn)一觸即發(fā)。

    正所謂“好戰(zhàn)必亡,忘戰(zhàn)必危”,駐守驛館的侍衛(wèi)們皆是身披甲胄,手握重劍,心中并無膽怯之意。前?不久,他?們在戰(zhàn)場上和羯人?廝殺多日,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到了今時(shí)今日,他?們也愿意為公主死戰(zhàn)到底。

    齊風(fēng)率領(lǐng)兩百名侍衛(wèi),正面迎上高陽晉明。

    晉明很輕蔑地?嘲笑他?:“你是宮里出來的人?,不懂宮里的規(guī)矩嗎?”

    按照宮里的規(guī)矩,對?皇族動手的侍衛(wèi),無疑是“犯上作亂”,應(yīng)當(dāng)?被?判處“斬立決”。如果皇族被?侍衛(wèi)重傷,那?侍衛(wèi)還要被?凌遲處死。

    齊風(fēng)竟然?回答:“我離開京城九個(gè)月,只?有公主一個(gè)主子,不記得皇宮有什么規(guī)矩。”

    晉明為他?鼓了兩下掌,便發(fā)號施令道:“取他?狗命。”

    話音剛落,眾多高手合力攻殺齊風(fēng),刀劍碰撞出火花,空氣中激蕩著?濃郁的血味。晉明的衣角一絲未亂。他?仔細(xì)觀察齊風(fēng)的武功,輕易地?看穿了齊風(fēng)的劍法招式。

    皇宮出身的侍衛(wèi)多半修習(xí)了這種劍法,招式迅疾剛猛,殺人?如砍瓜切菜一般。不過,只?有皇族才知道,這種劍法有一個(gè)致命的缺陷。

    晉明突然?拔劍出鞘,揮劍狂斬齊風(fēng)的脖頸。齊風(fēng)在空中倒翻,卻被?晉明割傷了左臂,傷口外翻,隱約可?見森森白骨。

    齊風(fēng)血流不止,仍未停戰(zhàn)。

    晉明贊賞道:“呵,倒是一條好狗。”

    正在此時(shí),晉明的背后傳來皇妹的罵聲:“高陽晉明,你這個(gè)畜牲!豬狗不如的王八蛋!”

    第40章 多生亂緒多煩擾 長大成人

    晉明打了個(gè)響指, 他的?屬下們?nèi)客A耸帧6D(zhuǎn)過身,面朝華瑤,話中帶笑:“你罵了我什么, 皇妹?”

    華瑤反問道:“你想殺了我嗎, 皇兄?”

    晉明溫聲?道:“怎么會呢, 你是哥哥的?同胞手足, 哥哥怕你一時(shí)糊涂, 被?人利用,走了歪路, 便想把你帶回正途上。”

    晉明的?手腕自然垂落, 他還握著一把長劍。血水沿著劍刃, 一滴一滴往下淌,落到地?面, 暈開一片濃稠的?血跡,那都是齊風(fēng)的?鮮血。

    華瑤強(qiáng)忍著怒火,立刻派遣侍衛(wèi)把傷員送去醫(yī)館。

    晉明沒有阻攔華瑤。他收劍回鞘,冠冕堂皇道:“本宮收到消息,說你通敵叛國, 藏匿了幾個(gè)細(xì)作……”

    華瑤打斷了他的?話:“哪里?來的?消息?既然我是你的?同胞手足, 你為何聽信外人讒言?我為朝廷出生入死,而你帶兵來到雍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對我拔刀!究竟是誰有謀反之意?”

    晉明的?唇角一勾, 又挑出一個(gè)涼薄的?笑。他仿佛沒聽見華瑤的?辯解, 只說:“皇妹,別怪皇兄不念手足之情, 國事第一,家事第二,來人!立刻搜查華瑤的?住處……”

    華瑤怒喝道:“高陽晉明!”

    華瑤的?聲?音振聾發(fā)聵, 全然壓過了晉明的?氣?勢:“我?guī)П鴼⑼硕?萬敵軍,羌羯對我恨之入骨,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而你聽信讒言,顛倒是非,草菅人命,還要誣陷我的?清白,置我于死地?!我已經(jīng)派人八百里?加急傳信京城!你若執(zhí)意起兵,當(dāng)以謀反罪論?處!!”

    華瑤拔劍出鞘,寒光陡現(xiàn)。

    雍城兵將從四面八方涌來,密密層層地?圍成一堵人墻。他們是華瑤的?一道盾牌,也是她的?一把利劍。

    晉明不急不緩道:“皇妹,我搜查你的?住處,原本是想捉拿奸細(xì),你仗著自己有精兵強(qiáng)將,倒會編排我的?罪名。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華瑤每天清晨出城巡視農(nóng)莊,直到傍晚才?會回城。今日晉明才?剛動手不久,未至晌午,華瑤就趕了回來,晉明心中稍覺可惜。他左手負(fù)后,做了個(gè)手勢,暗衛(wèi)們見到他的?命令,竟然不管不顧地?闖進(jìn)了驛館。

    這?些暗衛(wèi)出身于皇家武場,輕功不凡,腿腳靈活如游蛇,能在驛館之內(nèi)飛檐走壁。

    華瑤的?侍衛(wèi)們連忙阻攔,燕雨挺身擋在了最前頭。

    晉明那邊的?人沒有拔刀,燕雨也不敢拔劍。燕雨還沒想通,現(xiàn)在究竟是怎樣一種局勢?在他走神?的?節(jié)骨眼上,七八個(gè)暗衛(wèi)猛沖了出來,揮劍往他的?腦袋上劈砍。

    燕雨自認(rèn)是久經(jīng)沙場的?一員猛將,頭一回見到如此陰損的?打法,心里?真是又驚又怒,羯人的?品格都比二皇子?更?高!他來不及拔劍出招,只能匆忙閃避,衣袖被?幾道劍風(fēng)割破,血濺當(dāng)場。

    那一廂的?暗衛(wèi)斷絕了燕雨的?后路。

    燕雨退無可退,心神?大駭,卻聽華瑤一道令下:“高陽晉明造反作亂,濫殺無辜!眾人聽令!隨我絞殺叛軍,鏟除亂臣賊子?!”

    此令一出,無數(shù)士兵一同沖向驛館,所過之處盡是一片刀光血影。兩方人馬毫無顧忌地?交手,謝云瀟也加入了混戰(zhàn)。

    謝云瀟的?劍法出神?入化?,招招兇險(xiǎn),式式狂烈,全是為了殺人見血。他不僅救下了燕雨,還把周圍的?暗衛(wèi)砍成了兩截,以至于血水蜿蜒成河,縱橫交錯(cuò)。

    謝云瀟從前并沒有這?般兇狂。殺死敵人的?那一刻,他往往懷有一絲憐憫。他常用一劍封喉的?招式,疾如閃電,送人歸西,死者會在寂靜中悄然離世,感受不到任何痛苦或折磨。

    但是,戚歸禾、左良沛、乃至無數(shù)雍城兵將的?慘烈犧牲改變了謝云瀟的?勢道,也消磨了他的?惻隱之心。他甚至在無意中腰斬了一名暗衛(wèi)。那人雖然氣?力衰竭,卻還在血泊中緩緩爬行,像是一只剛被?車輪碾過的?老鼠,飽受求生與求死的?雙重煎熬。

    燕雨見狀,不禁感慨道:“慘,真慘。”

    燕雨雙手脫力,無法持劍,干脆躲進(jìn)了屋內(nèi)。他和白其姝撞了個(gè)正著。

    白其姝甩給燕雨一瓶金瘡藥,又罵了一聲?“晦氣?”,隨后,她飛快地?竄出了房門?。

    燕雨在她的?背后喊道:“喂,你別出去了!外面好亂,嚇?biāo)廊肆耍 ?br />
    白其姝淡淡道:“我可不是縮頭烏龜 。”

    她從腰間抽出一把軟劍,游蕩的?劍刃像個(gè)活物,刷刷地?抖動出聲?,纏住了一名暗衛(wèi)的?脖頸,鮮血瞬間飛濺到她的臉上,她竟然興致大發(fā),狂笑了起來,不是瘋癲,勝似瘋癲。

    燕雨評價(jià)道:“瘋,真瘋。”

    杜蘭澤竟然說:“白小姐本性如此,倒也無可指摘。”

    案幾上點(diǎn)著一爐熏香,渺渺煙波,若有若無。

    燕雨盤腿而坐,百無聊賴地?撥弄爐芯,隨口問道:“杜小姐,你瞧瞧現(xiàn)在多危險(xiǎn)!你為什么不聽殿下的?話,非要留在城里?”

    濃郁的血腥氣飄進(jìn)了屋舍,掩蓋了熏香的?芬芳。

    四下的?喊殺聲?、痛呼聲?似乎都與杜蘭澤無關(guān)。

    杜蘭澤面無懼色,平心靜氣?道:“二皇子?和四公?主?兵戎相對,此事非同小可,定會牽涉三司會審,皇帝或許會親自斷案。眾人皆知,我是公?主?最寵信的?近臣,我骨瘦如柴,體弱多病,倘若我今日出城,許久不歸,我的?避禍之心,豈不是昭然若揭?”

    燕雨仍然沒聽懂:“啊?”

    杜蘭澤為他答疑解惑:“所以,皇帝也會明白,公?主?提前料到了,晉明要在今日起兵作亂。那究竟是晉明謀劃了造反之事,還是公?主?一早有了策反之計(jì)?”

    燕雨忍不住問她:“這?也太復(fù)雜了,我聽著都覺得煩,你們這?些聰明人,整日猜來猜去,斗來斗去的?,累不累啊?”

    杜蘭澤自言自語道:“士為知己者死,能為公?主?效勞,我樂在其中。”

    燕雨垂首不語。

    *

    時(shí)值晌午,戰(zhàn)況明朗。

    晉明已經(jīng)落于下風(fēng),但他仍未停手。

    爭斗的?雙方都是大梁官兵,也是大梁高手,死傷的?人越多,華瑤的?心里?就越焦急。難道晉明一定要等到他的?親兵死光了,才?肯罷休嗎?他是不是另有圖謀?他會不會故意認(rèn)輸,借機(jī)博取父皇憐惜?

    思?及此,華瑤立刻下令休戰(zhàn)。

    華瑤俘虜了一眾傷兵,謝云瀟活捉了晉明。

    誰都看得出來,謝云瀟真的?很想殺了晉明,他的?劍鋒多次劃過晉明的?脖頸,只差一點(diǎn)就能讓晉明斷氣?。

    晉明比謝云瀟年長九歲,武功卻是遠(yuǎn)遠(yuǎn)不如謝云瀟。

    晉明的?屬下們死的?死,傷的?傷,再無一人能護(hù)衛(wèi)晉明。晉明本人也被?謝云瀟用一根麻繩綁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繩頭繞在他的?背后,擰成一團(tuán)死結(jié)。他動用內(nèi)力,怎么也掙脫不開,這?一剎那,他從天上的?鳳凰淪為地?上的?野雞。

    晉明乃是當(dāng)朝二皇子?,打從他出生以后,誰敢如此侮辱他?他勃然大怒:“不敬皇族是死罪,謝云瀟,你找死?!”

    謝云瀟毫不避諱:“我大哥很想活下去,但他被?你殺了。”

    談及大哥,謝云瀟扣在劍柄上的?手指收得更?緊。這?把劍是戚

    歸禾送他的?生辰之禮,他用了整整十?年。劍還在,人已去,仇敵觸手可及,他卻無法在此時(shí)報(bào)仇雪恨。

    晉明細(xì)看謝云瀟的?神?色,料想他和戚歸禾必定兄弟情深。

    皇宮里?什么都有,只是沒有“手足情深”這?種東西。晉明盼著他的?兄弟姐妹即日暴斃,留他一人登基稱帝,攬盡六宮粉黛,賞盡萬里?江山。

    晉明察覺到謝云瀟的?悲傷,又因他在謝云瀟的?手中落敗,恥辱已極,越發(fā)地?想要謝云瀟痛苦難當(dāng)。皇族的?秉性向來惡劣,欺侮他們的?人,怎能有好日子?過?

    晉明不由?得譏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戚歸禾作為臣子?,功高震主?,高陽家留他一條全尸,應(yīng)是天大的?賞賜。他傷在死穴,死前五臟潰爛,筋脈盡斷,氣?血崩壞,骨髓腐敗,是比刀山油鍋更?難捱的?痛苦。”

    謝云瀟對上他的?目光,他瞧見謝云瀟的?瞳色更?深了些。謝云瀟才?剛滿十?八歲,到底還是少年人的?心性,經(jīng)不起旁人惡咒他已故的?兄長。

    晉明笑意更?深:“今日你腰斬我的?暗衛(wèi),無妨,你大哥死得比這?些奴才?更?痛苦千倍、萬倍,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渾身一股爛臭味……”

    謝云瀟的?劍風(fēng)一閃而過,正要切斷晉明的?脖頸,電光石火之間,華瑤揮劍擋住謝云瀟這?一招,即便謝云瀟及時(shí)收勢,華瑤的?手腕也被?他震得發(fā)麻。

    華瑤輕聲?道:“謝云瀟,你冷靜點(diǎn),不要上他的?當(dāng)。”

    晉明從容不迫道:“三言兩語之間,謝公?子?就被?我激怒了,意氣?用事,魯莽沖撞,心里?是一點(diǎn)分寸也沒有。”

    “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華瑤扭過頭,痛罵道,“你是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絕情寡性的?畜牲,怎會懂得骨肉之情?”

    晉明不怒反笑:“你罵我?”

    華瑤目露兇光,沉聲?威脅道:“閉上你的?狗嘴,否則我親自扇你耳光。”

    晉明與華瑤的?距離不過一尺,他的?眼神?好似更?渺遠(yuǎn)地?凝視著她。他笑了一下,淡聲?問道:“皇妹,難不成,你懂得何為骨肉之情、恩愛之情?”

    晉明對華瑤一向虛情假意,今日他破天荒地?講了實(shí)話:“高陽家從沒出過情種,你年紀(jì)還小,也是個(gè)狼心狗肺的?小崽子?。皇位和謝云瀟相比,你更?看重哪一個(gè)?如實(shí)回答,可別撒謊……”

    華瑤環(huán)顧四周,找到了一塊骯臟又粗糙的?破布。

    晉明還沒說完,他的?嘴里?就被?華瑤塞進(jìn)了破布。

    華瑤一邊塞,一邊罵:“就你話多,就你長了舌頭,你算老幾,憑什么質(zhì)問我?!”

    憑我是你的?兄長,這?句話,晉明講不出來。

    晉明素來喜潔,每日早晚都要沐浴焚香,辰時(shí)、午時(shí)、戌時(shí)各要換一套衣裳。他的?侍妾和近臣常年吃素,他自覺肉食有一股腥膻氣?味,而他身邊的?人應(yīng)有一種從里?到外的?凈潔。皇宮里?的?太監(jiān)都被?切了命根,也會時(shí)不時(shí)地?漏尿,晉明因此格外厭煩太監(jiān),他的?寢宮里?不曾有過任何太監(jiān)。

    他這?樣挑剔的?一個(gè)人,如何受得了口中的?臟物?他的?胸膛劇烈起伏,對華瑤的?殺心更?深了一層。

    華瑤視若無睹。她把晉明軟禁在了公?館。

    隨后,她又活捉了一群鬧事者,將他們關(guān)進(jìn)了衙門?。她早就想懲治他們了。

    次日一早,知縣在衙門?升堂,杜蘭澤陪同審案,雍城的?百姓都能旁聽。衙門?之外,人山人海,眾人等著看熱鬧,不過因?yàn)樾鷩W者要被?處以杖刑,現(xiàn)場無人膽敢大呼小叫,只得靜靜地?站在原地?。

    華瑤今日并未出席。眾人見不到公?主?,不約而同地?望向了杜蘭澤。

    唇槍舌戰(zhàn)是杜蘭澤的?拿手好戲。

    杜蘭澤自幼熟讀律法。在議法、議罪一途上,幾乎沒人能勝得過她。她親自審問那些造謠者,可謂是殺雞用了牛刀,但她殺得很漂亮。她盤問造謠者的?籍貫、鄉(xiāng)音、身世,又問他們在羌羯之亂的?戰(zhàn)場上分屬于哪一支軍隊(duì)?無論?造謠者如何回答,她總能找到他們的?破綻。無需任何人提醒,她記得造謠者的?每一句話,就像是閻王殿里?的?判官,自有一雙分辨真相的?慧眼。

    幾個(gè)回合下來,跪在地?上的?罪犯冷汗淋漓,前言不搭后語,杜蘭澤依然從容自若。她詐了他們幾句,使他們自亂陣腳,認(rèn)錯(cuò)了籍貫,她當(dāng)即斷定他們都是羌羯派來的?細(xì)作,報(bào)仇心切,意在鏟除華瑤和謝云瀟,祭慰羌羯大軍的?亡魂。

    杜蘭澤一句一頓,鏗鏘有力:“鎮(zhèn)國將軍一早便料到了羌羯之亂,公?主?作為涼州監(jiān)軍,被?鎮(zhèn)國將軍派來援助雍城,合情合理,合法合規(guī),羯人偏要詆毀公?主?!誰不知道羯人熱衷于屠城?!公?主?血戰(zhàn)多日,身負(fù)重傷,事關(guān)雍城百姓的?生死存亡,公?主?和戚將軍、謝將軍一同抗敵,幾次深入險(xiǎn)境,只為保家衛(wèi)國!戚將軍在城樓上被?羯人一劍穿心,這?是數(shù)萬名士兵有目共睹的?事實(shí)!羯人殺害了戚將軍,又想出一箭雙雕的?法子?,借由?戚將軍之死,造謠污蔑公?主?!其心險(xiǎn)惡,天理難容!懇請大人主?持公?道!!”

    杜蘭澤一邊慷慨陳詞,一邊跪在了臺階前。

    負(fù)責(zé)審案的?官員早已被?華瑤收買了,他也很相信杜蘭澤的?判決。他與杜蘭澤一唱一和,幾乎斷定了造謠者的?罪孽。

    此案牽涉皇族,乃是一樁大案,關(guān)于疑犯的?罪罰,尚需三司會審來定奪。但在雍城的?大部分百姓看來,案件已經(jīng)水落石出,原來又是羯人賊心不死,從中作梗。

    岳扶疏頭戴斗笠,靜立于人群之中。他聽著杜蘭澤的?一言一語,驚嘆于她的?博學(xué)多才?,嘆服于她的?能言善辯。

    杜蘭澤知道,不少民眾都在旁聽,她沒講過一句官話,在場眾人都能明白她的?意思?,也被?她操縱了心神?。相比之下,那些嫌犯顛三倒四,語無倫次,根本不是杜蘭澤的?對手。

    杜蘭澤的?對手,應(yīng)該是岳扶疏本人。

    岳扶疏向晉明獻(xiàn)計(jì)獻(xiàn)策之前,總會猜想晉明的?勝局與敗局。直至今日,華瑤與晉明的?戰(zhàn)局之中,華瑤暫時(shí)處于上風(fēng),晉明依舊毫發(fā)無損,皇帝尚未下達(dá)圣旨,岳扶疏仍有辦法轉(zhuǎn)敗為勝。

    *

    晉明被?軟禁后的?第四天早晨,華瑤收到了她的?暗探從京城寄來的?密信。她坐在案桌之前,看了一遍密信,就把信紙扔進(jìn)香爐,燒了個(gè)干干凈凈,灰燼落在香爐之內(nèi),字句消散得無影無蹤。

    謝云瀟問她:“信中說了什么?”

    華瑤含糊道:“說了好幾件事。”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轉(zhuǎn)身跑向了床榻。

    謝云瀟跟了過去。華瑤又告訴他:“今天是我的?十?八歲生辰。”

    此時(shí)正是朝陽燦爛的?辰時(shí),華瑤從床上找到小鸚鵡枕。她把枕頭放在腿上,仿佛邀請了一位友人為她做見證。她高高興興道:“我十?八歲了,長大成人了。小時(shí)候,我娘經(jīng)常叫我小公?主?,現(xiàn)如今,我的?年紀(jì)也不算很小了。”

    謝云瀟似乎是早有準(zhǔn)備。他打開床側(cè)一處暗格,取出一只精巧的?紫檀木盒,輕輕地?送進(jìn)她的?手里?。她正要細(xì)瞧盒子?里?的?東西,他制止道:“等一等,晚上再看。”

    華瑤還有很多事要做,晚上或許會更?忙碌,也就早上這?一兩個(gè)時(shí)辰稍微清閑些。她不顧謝云瀟的?反對,直接掀開木盒的?蓋子?。

    這?盒子?的?做工精妙絕倫,內(nèi)部分為兩層,第一層放著瑤玉雕琢的?發(fā)簪和玉佩,玉質(zhì)通透,光澤瑩潔,刻有綺麗的?玫瑰紋樣。不過華瑤自小見慣了珠寶首飾。她連眼睛都沒眨一下,默默翻開木盒的?第二層,她見到了一條長約一丈的?、纖細(xì)又璀璨的?金絲紅繩。

    她的?雙眼頓時(shí)亮了起來。

    “太好了!我太開心了!”華瑤撿起這?條繩子?

    ,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謝云瀟,“我真的?可以這?么做嗎?”

    謝云瀟雖然不明白她正在想什么,但見她眼波流蕩,欲語還休,無限的?熱情通過目光傾注在他身上,似有千般情絲纏繞在他們二人之間。他鬼使神?差地?答應(yīng)道:“可以,你做吧。”

    華瑤心花怒放:“嗯嗯,好的?!我們現(xiàn)在就做!”

    華瑤不是涼州人。她并不知道,涼州有一個(gè)流傳已久的?習(xí)俗。紅繩是男女之間的?定情信物,情深義重的?一對情侶,應(yīng)當(dāng)一起用紅繩做出兩只同心結(jié),意為“良緣美滿,永結(jié)同心”。

    華瑤卻把紅繩的?一端綁在了謝云瀟的?手腕上,另一端牢牢地?纏緊了雕花木床的?床柱。

主站蜘蛛池模板: 精品亚洲永久免费精品鬼片影片|国产色啪午夜免费福利|亚洲国产1区|国产福利不卡|9熟女PRO内射|91精品婷婷色国产综合 | 美国=a级黄色大片|国内露脸少妇精品视频|日本免费在线一区|欧美一区影院|高清黄色毛片|在线中文一区 | 国产精品婷婷色综合www在线|丰满风流护士长BD=a片|国产精品福利片|农村人伦偷精品视频=a人人澡|久热免费在线视频|18禁美女黄网站色大片免费网站 | 欧美一区二不卡视频|片多多免费观看|成人午夜精品无码一区二区三区|国产目拍亚洲精品二区|午夜婷婷|伊人春色在线观看 | 东京热TOKYO综合久久精品|99ri=av国产精品|欧美日本韩国一区二区三区|色综合久|麻豆精产国品一二三产区|97视频在线观看免费 | 免费在线观看黄色大片|综合一区无套内射中文字幕|你好星期六在线免费观看|91探花福利精品国产自产在线|成人18夜夜网深夜福利网|九九影院理论片在线观看一级 | 亚洲精品久久久久久无码色欲四季|成年人黄色=av|麻豆精品久久久久久久综合|亚洲国产日韩欧美在线|国产传媒懂得|亚洲综合色婷婷七月丁香 | 麻豆精品一区二区三区视频|99精美视频|久久精品久久精品中文字幕|BGMBGMBGM欧美老妇|插插久久|男女XX00上下抽搐动态图 | 国产精品久久三区|三级网站在线看|色在线免费观看|小12萝裸体无码视频|性少妇xx|一级黄色大片视频 | 国产suv一区二区|#NAME?|日韩精品网|亚洲国产第一|#NAME?|色中色=av | www.超碰在线.com|日本在线观看无码不卡V|免费观看日本污污ww网站|一区2区|91福利区|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238 | 中文字幕高清在线观看|中文字幕一区二区三区门四区五区|中文字幕久久999及|国产亚洲日韩=aV在线播放不卡|精品国产免费看|亚洲tv在线 | 欧美一区二区三区视频在线观看|日韩不卡高清|成人午夜视频无码免费视频|一道本道加勒比天天看|欧美成年人视频在线观看|日本中文字幕乱码免费 51久久夜色精品国产水果派解说|国产欧美日韩视频免费|国产96在线亚洲|人妻无码中文字幕免费视频蜜桃|成人=a片产无码免费视频奶头鸭度|亚洲已满18点击进入在线看片 | 精品久久久成人|欧美人与性囗牲恔配|漂亮人妇中出中文字幕在线|91=avpornwwww蝌蚪99|狠狠爱亚洲|久久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四区五区高 | 偷欢人妻HD三级中文|不卡一区在线观看|午夜激情视频在线|eeuss国产一区二区三区|日本大尺码专区mv|久久免费小视频 | 亚洲精品萌白酱一区|日本二三区不卡|国产精品一二三区夜夜躁|欧美激情日韩|91啦中文在线|99精品国产丝袜在线拍国语 | 亚洲精品小区久久久久久|日韩欧美久久精品|男女网站免费|中文=av字幕在线|免费看片91|中美日韩毛片免费观看 | 牛牛碰在线视频|看黄色片一级片|日韩成人小视频|久爱视频免费在线观看|日本好好热视频|亚洲国产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 国产高清精品亚洲а∨|一本久道久久综合狠狠爱亚洲精品|久久国产福利|久久久久www|无码人妻精品一区二区三区99不卡|亚V=a芒果乱码一二三四区别 | 亚洲日韩精品欧美一区二区一|蜜桃视频在线视频|久久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四区五区|国产女性无套免费看网站|97色久水蜜桃|日本中文字幕=a∨在线观看 | 中文字幕精品影院|91高清国产视频|69xxxxx国产|国产亚洲精品久久久久秋霞|H精品动漫在线无码播放|日本黄色性视频 | 99免费在线播放99久久免费|伊人久久在|在线观看91精品视频|国产精品国产三级国产=a|毛片视频大全|亚洲黄色片免费看 激情综合欧美|日本一区欧美|97色伦欧美一区二区日韩|国产东北女人做受=av|又色又爽又黄又粗暴的小说|中文字幕无码日韩欧毛 | 爱情岛论坛亚洲永久入口口|国产欧美精品一二三|久久免费视频1|初尝人妻少妇中文字幕|光棍久久|中文字幕在线观看第一页 | 成午夜精品一区二区三区软件|精品亚洲第一|大地资源二在线视频观看|国产美女视频黄=a视频免费|亚洲国产成人=aV片在线播放|日本乱偷人妻中文字幕在线 | 办公室强行丝袜秘书啪啪|国产超薄丝袜足底脚交国产|校花被强糟蹋十八禁免费视频|国产一级纯肉体一级毛片|四虎影院网站|成人免费的视频 | 91美女视频|c=aoporm在线|狠狠色噜噜狠狠米奇777|欧美一级做一级爱=a做片性|亚洲=aV噜噜狠狠网址蜜桃|亚洲v=a一区二区 | 97porm国内自拍视频|午夜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播放|久久免费手机视频|人妻体体内射精一区二区|一级片=a|日本亚洲中文在线 | 精品国产91一区二区三区|55夜色66夜色国产精品|日韩久久久久久|一=a一片一级一片按摩师|91麻豆一区二区|成=av人片在线观看www | www欧美精品|成全在线观看免费高清动漫|富婆推油偷高潮叫嗷嗷叫|久久做受WWW|韩国羞羞|日韩亚洲欧美中文三级 | 免费国产网站|秋霞午夜一区二区三区视频|99热在线看|日韩精品久久一区二区|午夜看一级毛片|天天鲁在视频在线观看 | 日本一区三区|欧美成人日韩|中国内地毛片免费高清|影音先锋国产精品|成人一级福利|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国产 | 免费无遮挡无码视频网站|欧美人与ZOXXXX视频|色香婷婷综合激情网|亚洲综合久久无码色噜噜|欧美xxxx黑人又粗又长密月|国产精品九九久久久久久久 | 黄色一级短视频|啊片在线观看|91精品xxxx瑜伽裤日本|成人免费观看cn|亚洲熟妇色自偷自拍另类|免费=a观看 | 99热久只有|九一免费视频|中日韩无砖码一线二线|日韩免费成人=av|国产在线中文字幕|国产=aV麻豆M=aG剧集 | 亚洲一级毛片免费观看|欧美韩日一区|WWW内射国产在线观看|奇米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99久久亚洲|国产成人精品亚洲线观看 | 日韩国产成人精品视频人|中国老太毛茸茸xxxxhd|性感美女一级片|男同性恋在线观看|免费视频亚洲|91c=aoporn视频 | 成全高清视频免费观看|亚欧在线观看视频|天天躁日日躁狠狠躁欧美老妇|性感一级片|日韩一区免费观看|欧美日韩在线免费观看 | 国产精品视频专区|国产在线国产|精品一区二区三区成人精品|国产不卡在线观看免费视频|蜜桃综合|欧美精品日韩一区 | 精品亚洲永久免费精品鬼片影片|国产色啪午夜免费福利|亚洲国产1区|国产福利不卡|9熟女PRO内射|91精品婷婷色国产综合 | 欧美一级爽快片淫片在线观看|大JI巴好深好爽又大又粗视频|日本肉体裸交XXXXBBBB|国产高清二区|日日夜夜操网站|成人www视频 | 扒开双腿吃奶呻吟做受视频|日本视频在线观看一区二区三区|国产欧美日韩精品在线一区|国产精品色婷婷亚洲综合看|午夜专区|亚洲人成人毛片无遮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