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亦見孤心亦堪傲 “從今往后,你就對我……
窗紗單薄, 朝霞泛濫,清冽晨曦剛好灑在枕間。
謝云瀟的瞳色是?較淺的琥珀色,迎光一照, 那光華更是?若有似無, 比美食更饞人, 比美酒更醉人。
他何?必要送華瑤玉石呢?
他倒不如把他自己送給?她。
華瑤欣喜不已:“我終于綁到你了。”
謝云瀟與華瑤對視片刻, 并?未臣服, 仍有一身寧折不彎的錚錚傲骨:“原來你是?這般意思。”
華瑤理直氣壯道:“我們在岱州的時候,你說過, 同意我把你綁在床上, 剛才你又說了一遍可以?, 我才小心翼翼地動了手。由此可見,我待你實在是?妥帖細致又溫柔。”
她一邊講話, 一邊解開他的衣領。
他今早才剛沐浴過,她定要好好品鑒一番。自古帝王多風流,愛江山也愛美人。他的膚質比玉石的觸感更好,筋骨勁健,肌肉精壯, 真是?難得一見的絕世美人。
但他忽然又叫她的大名:“高陽華瑤。”
華瑤停手:“干什么?”
謝云瀟心不在焉道:“你綁我是?一回?事, 脫我的衣服又是?另一回?事。”
華瑤原本跨坐在他的腰間,聽了他的話, 她懶得多費口舌, 直接俯身親了他的唇,他多講一個字, 她就多親一口,直把他親得無話可說。
而她已從逞興恣樂中找到了妙趣,順著他的下巴一路吻到脖子, 直至她最喜歡狎玩的形狀完美的鎖骨。她停在此處慢慢地又吸又吮,留下深淺不一的紅痕,就像在毫無瑕疵的雪白璧玉上畫了一朵兩朵三四朵桃花。
謝云瀟的喘息聲輕不可聞。
他攥緊手指,腕骨繃緊了紅繩,紅白交相輝映之間,簡直美得出奇。
華瑤稱贊道:“此景本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見。”
謝云瀟的嗓音聽起來似有些沙啞:“行了,別再繼續。你已經成年了,舉止應當?正經穩重……”
“你不要騙我,”華瑤打斷他的話,“誰會在床上正經穩重?”
謝云瀟的雙手被紅繩纏緊,系在了檀木雕花的床柱上。他稍微用力就能?扯斷束縛,但他并?未掙扎,只?是?提醒她:“強扭的瓜不甜。”
華瑤伸出手指,輕輕點上他的唇角:“等我仔仔細細地再嘗一遍,我會告訴你強扭的瓜有多甜。”
謝云瀟輕咬了一下她的指尖:“你將來會不會做荒淫無道的昏君?”
華瑤反問:“我哪里荒淫,哪里無道?你倒是?講清楚點啊。”
謝云瀟一語中的:“只?有昏君才會白日宣淫。”
華瑤莞爾一笑:“你武功那么高,明明可以?抗拒,卻甘愿順從我,其實你也很喜歡吧。倘若我是?昏君,你就是?亡國禍水。”
她解開紅繩,與他十?指相扣。她依然壓在他的身上:“心肝寶貝,你為什么總是?口是?心非呢?”
她的嗓音本就清甜悅耳,這一聲“心肝寶貝”更是?叫得纏纏綿綿、情真意切。
謝云瀟笑得意味不明。他的鎖骨上遍布斑斑點點的紅痕,眼底仍有清清澈澈的流光。
華瑤不解其意:“你笑什么?”
謝云瀟抽動那一條紅繩,將他們二人的手腕綁在一處:“笑你什么也不懂。”
華瑤眨了眨眼睛:“我早就說過了,我特別懂,什么都懂。”
“是?嗎?”謝云瀟握著紅繩的一端,“那你打算做什么?”
華瑤認真思考后?,才說:“我原本打算輕輕地……褪去你的衣裳。但你不愿意,我就沒對你動手。”
謝云瀟把繩子繞在指間,又問:“衣裳褪完以?后?,你要如何??”
華瑤輕笑一聲,不懷好意:“不是?吧,你非要我說得那么明白嗎?我一直以?為你的臉皮很薄,又是?世家出身的貴公子,耳朵里聽不得臟東西。”
朝陽漸高,日光穿透樹葉的縫隙,零零碎碎地飛落床榻。那光斑在華瑤的眼前一晃,她被謝云瀟反壓在床上。他的衣袍再次從肩頭?滑落,衣領大敞,風光無限,而他又低頭?靠近她耳邊:“有多臟?你不妨直說。世家公子算什么,你是?金枝玉葉。”
他親了她的耳尖:“請殿下賜教。”
無論她因為什么而惦記他,至少她心里有他的一席之地。
華瑤笑而不語,謝云瀟又叫她:“卿卿。”
華瑤偷偷地告訴他:“你知道嗎?晉明在雍城住了這么些天?,我派人沒日沒夜地盯梢,偷聽到了他和他侍妾的對話。”
謝云瀟心道,她的暗衛日日夜夜地竊聽晉明的言行,她卻只?肯把晉明和侍妾的戲語告訴他。他收手一把將她攬進懷里,她繼續道:“實在是?很好笑,那侍妾說,殿下,不要了,您好勇猛,求您輕一點……”
話沒說完,華瑤笑得想打滾,不過因為謝云瀟抱著她,她滾不了,謝云瀟輕嘆道:“這就是你要說的臟東西?實不相瞞,我大失所?望。”
華瑤倚在他的懷里,撿起紅繩的另一端。她眼角余光瞥見那只?紫檀木盒,盒蓋上雕刻著一對同心結。她本就冰雪聰明,當?即明白了紅繩的用途。想來也是?,謝云瀟還是?挺重禮法?的一個人,怎么可能?突然獻上紅繩,求她捆綁他呢?如此一來,她方才豈不是?輕賤了他?!
華瑤的心頭涌現驚濤駭浪。她怔了一怔,又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她默默地編起了同心結,還準備一個人編出兩只?,謝云瀟忽然抓住了她的手指。
華瑤任憑他牽著她的手指,遞到他的唇邊,他安靜地躺在她的面前,松散的衣袍流蕩著曦光,落在她的指尖的吻又輕又淺。
謝云瀟和華瑤的不同之處在于,他對她從未有過任何?褻玩之意。他的親近,要么是?情之所?至,要么是?珍而重之。不過華瑤從小在皇宮長大,她并?不懂得其中的差別。
華瑤又起了玩心。她摟住謝云瀟的脖頸,找到了新的樂趣:“你能?不能?對我說同樣的話?”
謝云瀟道:“什么?”
華瑤道:“像那個侍妾一樣,夸我勇猛,說你不要了,求我輕一點。”
謝云瀟被她逗得發笑:“行,你附耳過來,我講給?你聽。”
華瑤興致勃勃地靠近。
謝云瀟在她耳邊用氣音說:“公主殿下驍勇善戰,我還想要,求您重一點。”
謝云瀟一貫正經持重,清冷出塵,可他竟然用這般語調,對華瑤說了那般情話。
他還牽著她的手,緩緩貼近他的衣領。她指尖一顫,剛想躲開,反而被他扣住了,越發地向更深處摸索,指引她盡情盡興地賞玩。
彼此情潮俱濃之際,她的手心都癢得發酥。
華瑤也只?是?個剛成年的公主,對男女之事原是?紙上談兵,更怕自己一時心蕩意亂,將會脫離自制。她方才說的那些渾話,全是?脫口而出,也未經過深思熟慮。當?然這也不怪她,要怪就怪上梁不正下梁歪,高陽家的皇族都是?浪蕩慣了的,古往今來,再沒有哪位公主,品行比她更端正。
華瑤尋回?神智,放開謝云瀟,拽著紅繩坐到了床角。
她一邊默念清心咒,一邊埋頭?編織同心結。
謝云瀟道:“殿下。”
華瑤不理他。
謝云瀟換了個稱呼:“華小瑤。”
華瑤轉頭?道:“你叫我干什么?”
謝云瀟牽過紅繩的另一端,與華瑤一起編織同心結。他們二人第一回?做這種?事,勝在彼此都是?聰明人,手也很巧,不過半柱香的功夫,他們竟然做出一對十?全十?美的同心結。
直到此時,謝云瀟才向她透露道:“這是?涼州人的定情信物。”
華瑤點了一下頭?,似乎很明白他的意思:“我懂了,從今往后?,你就對我定情了,我們兩情相悅,情投意合。”
謝云瀟把同心結交到她的手里。他分
外?鄭重:“兩情相悅,天?長地久。“
華瑤將兩只?繩結疊在一起,并?排放進紫檀木盒。
“啪嗒”一聲木盒關緊之后?,華瑤又依稀記起,淑妃也有一對晶瑩剔透的鴛鴦玉佩。父皇曾對淑妃說過,“只?羨鴛鴦不羨仙”,怎奈花落香消,玉碎人亡,柔腸寸斷,魂魄西歸。
*
春末夏初,雍城的天?氣越發暖和,繁花勝錦,綠樹濃蔭,湖光山景皆是?一年之中最秀麗的時候。今日又恰巧是?公主的十?八歲生辰,雍城開了一個盛大的集市,不少漁船、商船停靠在了碼頭?邊,漁民和商人們紛紛進城趕集。
身披斗笠的岳扶疏一言不發,默默地跟隨涌動的人潮,漸漸地走向鑼鼓喧天?的市集。
五天?了,岳扶疏的主子被軟禁在雍城整整五天?,岳扶疏仍未救出主子,甚至聽聞了一個新的噩耗。
華瑤一早就派遣十?幾位奸細,走水路去了京城。她派出的奸細原本就是?京城人士,對于京城市井的風俗再熟悉不過。奸細四處散播流言,只?說二皇子殿下蓄意謀反,趁著羯人、羌人剛剛撤兵,雍城的守軍十?分疲憊,二皇子動身前往雍城,意欲奪取兵權。二皇子還從秦州帶了一批精兵強將。二皇子造反當?天?,雍城守軍拼死抵抗,這才沒讓二皇子得逞。
京城是?大皇子、三公主、六皇子、乃至皇后?的勢力盤根錯節處,這幾位大人物都盼著二皇子死無葬身之地。
關于晉明的流言蜚語原本只?是?星星之火,卻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之下成為了燎原野火。晉明的母親蕭貴妃八百里加急傳信到雍城,要求晉明暫停一切事務,立即返回?京城,親自向皇帝解釋清楚。
但因蕭貴妃送的是?密信,并?無懿旨,而華瑤依據《大梁律》軟禁了舉兵造反的皇族,卻是?有例可循、有法?可依,岳扶疏甚至無法?把蕭貴妃的密信送到晉明的手上。
岳扶疏一腔憂思,無處排解。
高陽華瑤……她怎么敢呢?
她在雍城才剛站穩腳跟,怎么敢在此時與蕭貴妃為敵?!
她對晉明趕盡殺絕,一旦她回?到京城,蕭貴妃定會與皇后?聯手置她于死地。
第42章 悟解人間恩愛少 一顰一笑間藏不住羞意……
自從涼州東境的戰亂結束, 三虎寨沒了往日的猖狂,涼州、滄州的商貿往來越發?頻繁,雍城的市集更加熱鬧。
岳扶疏緩緩地走在街上, 聽聞人?聲嘈嘈雜雜。他舉目四望, 才發?現自己走入了雍城最繁華的地方?, 此地遍布酒樓飯館, 路邊也有商販叫賣燒餅、肉包、扒雞、火腿等葷食。
雍城附近有不少鹽礦, 出產一種細白如雪的精鹽,很適合腌制火腿。早在數百年前, “雍城火腿”已經名揚天下, 其味道清爽鮮美, 令人?滿口生津,且有健脾胃、補虛損之功效, 很受涼州和?滄州兩地百姓的青睞。
岳扶疏路過一間火腿鋪子,忽而瞥見一個熟悉的人?影,正是晉明的侍妾錦茵。
錦茵頭戴紗帽,遮掩著面容。她?買走了鋪子里的半只火腿。轉身之際,她?遇到了岳扶疏, 頓時?唇色慘白, 支支吾吾道:“岳、岳大人?……”
晉明的近臣與侍妾必須齋戒。
現如今,晉明被華瑤軟禁在雍城公館。他傳召了八個侍妾前去照料他, 錦茵沒有被他選中。她?知道自己失寵了, 心里既惶恐又輕松。
晉明對侍妾很大方?,賞賜諸多貴重?珍寶, 他的寵愛卻?很輕薄,像是露水一般,朝更夕變。也有幾位侍妾打從心底里仰慕他, 終日與他尋歡作樂,而他裝出一副憐花惜花的樣子,也只是逢場作戲罷了。即便他是豐神俊朗、高高在上的二皇子殿下,錦茵也不喜歡伺候他。
今日,錦茵買通了守衛,獨自一人?偷偷溜出來,閑逛于熱鬧非凡的市集,好似回到了豆蔻年華。她?許久沒吃過一口葷,忍不住買了半塊火腿,誰知就這么巧,竟然碰上了岳扶疏。
錦茵淚如泉涌:“我叫您瞧見,必無活路……”
“你買了火腿,但還沒吃,”岳扶疏道,“扔了就沒事?了,莫哭了。”
言下之意,他并不會告發?她?。
錦茵轉悲為喜。
她?擦干眼淚,神態靦腆,一顰一笑間藏不住羞意,不像是以色求榮的侍妾,倒像是少不更事?的鄰家小妹。
岳扶疏從她?手里拿過那只火腿。他把火腿送給了一位擺攤小販。
那小販年約四十歲出頭,面容滄桑,體?格清瘦,身旁還帶著兩個半大的孩子。孩子們的衣裳補著各色補丁,腳上穿著趾頭外露的破爛草鞋,手背上遺留著凍瘡侵襲的傷疤。他們接過岳扶疏遞來的火腿,不知如何感恩,便要下跪磕頭。
岳扶疏攔住他們,卻?沒說一句話。他正要離開,那小販又道:“大人?,您和?您的夫人?,好人?有好報,好人?有好報!”
錦茵道:“我不是……”
岳扶疏擺了擺手:“言多必失。”
錦茵閉口不語。
時?值春夏之交,陽光明媚,暖風熏人?醉。岳扶疏和?錦茵一前一后地走向停靠街頭的馬車,兩人?之間的間隔足有三尺。
錦茵始終低著頭,不敢細瞧岳扶疏的背影,隱約窺見他的深青色錦緞衣袍輕輕搖曳,猶如盛夏時?節的青翠竹葉。他讀過那么多書?,懂得那么多道理,待人?依舊寬容而謙和?,常言所說的“綠竹青青,有匪君子”,是不是他這幅模樣呢?
岳扶疏忽然駐足,錦茵撞到了他的后背。她?驚慌失措,而他泰然自若。
他指引錦茵登上馬車,又說:“你坐車,我走回去。”
錦茵道:“這如何使?得?”
岳扶疏道:“男女避嫌,本應如此。”
錦茵的臉頰漸漸泛紅,手拽著馬車窗簾,垂首道:“敢問大人?一句,殿下,殿下他……”
她?其實并不在乎二皇子的死活。她?不知自己為什么還要和?岳扶疏搭話。
岳扶疏據實相告:“殿下一切如常,公主不曾薄待他。承蒙圣恩隆重?,諸事?皆可?照應。”
錦茵顰眉咬唇。她?問:“殿下還能?奪回雍城嗎?”
岳扶疏雙手揣袖,目視前方?。他并未回答錦茵的疑問。直到馬車走后,他仍在思索破局之路。
他原本打算在雍城的水道投放毒藥,但因雍城的衛兵日夜不停地四處巡邏,他找不到下手的時?機。他還想殺了戚歸禾的那只獵鷹,動搖舊部的軍心,怎料獵鷹也被守衛團團包圍。他本該提出更細致、更周密的計策,但他才剛到雍城不久,人?生地不熟,來不及收用賢才、籌劃周全。
二皇子不愿屈居人?下,爭功心切,落到如今這般田地,唯一的突圍之路便是以退為進。
當天傍晚,岳扶疏修書一封。他用暗語聯絡秦州的官員,指示他們向圣上奏明華瑤和?謝云瀟的煊赫戰功,雍城官民對他們二人無不臣服。雅木湖畔的百姓,甚至修建了一座富麗堂皇的公主祠。涼州和滄州的富商都以結交華瑤為榮。華瑤屢立奇功,用兵如神,廣交天下英豪,真不愧為涼州監軍。
岳扶疏深諳“明褒實貶,虛實變幻”之道。
當今圣上的年歲漸長,疑心更重?,他看?完那些奏折,必將忌憚他的女兒高陽華瑤。
*
這一個月以來,華瑤忙于處理雍城每年一度的“清賬監辦”。
在白其姝的指點下,華瑤從雍城稅務司抽調了十名清正廉潔的官員。杜蘭澤負責教導他們如何辨別各項假賬,再把他們分作兩組,專責審查雍城的稅銀,互不干擾,互不知情。他們查賬的結果一并交由杜蘭澤核對。
杜蘭澤通曉算術。她?一目十行,過目不忘。但她?畢竟精力有限,身子骨也很孱弱,手下沒有多少可?用之人?,免不了整日勞累。
再者?,杜蘭澤和?華瑤致力于清查雍城的假賬,此事?非同小可?,牽一發?而動全身。偏偏華瑤在朝堂上無人?可
?用,無舌可?言,長此以往,恐有災禍。
杜蘭澤思前想后,親筆寫了一封信,寄給她?遠在岱州的恩師。她?言辭懇切,字字珠璣,讀來頗有叩心泣血、伏乞憐才之感。
杜蘭澤的恩師才高八斗,慧眼識珠。
杜蘭澤盼著恩師能?為華瑤引薦幾位賢士,輔佐華瑤料理諸項事?務。她?送出急信,遲遲沒等到回音,便又接連寫了一批書?信,連日發?派,如此數天之后,她?收到了師弟的拜帖。
杜蘭澤把拜帖轉交給了華瑤。
華瑤打開一看?,只見那位師弟的大名是金玉遐。
華瑤稱贊道:“金玉遐,這名字倒是好聽。”
杜蘭澤解釋道:“師弟也是才德兼備之人?。”
華瑤忍不住問:“金玉遐的才學,與蘭澤相比,孰高孰低呢?”
杜蘭澤微微一笑,答案盡在不言中。她?是恩師最得意的弟子,無人?的才學在她?之上。不過金玉遐大有來頭,與眾不同,他不僅是杜蘭澤的師弟,也是恩師的長子。
杜蘭澤的恩師名為金曼苓。
金曼苓乃是前任內閣首輔之獨女,二十六歲考中進士,官拜國子監司業,主管國子監的算學。
昭寧元年,當今圣上即位。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圣上推行新政,致使?朝野動蕩多變。前任首輔離世以后,金曼苓主動請辭,輾轉遠居康州,隨后又定居岱州,以教書?授業為生。
金曼苓的膝下有一子一女。她?的長子金玉遐,年方?二十二歲,博聞強識,通曉文理,且有一顆七竅玲瓏心。
隔天一早,金玉遐抵達雍城的驛館。
華瑤特意帶上杜蘭澤和?謝云瀟前去接見。
那是一個烏云遮日的陰天,四處都是灰蒙蒙的不見光亮,清晨的水露悄然彌散,寒濕的霧雨在朦朧的天地間化?開,游園的碎石小徑上遠遠地走來一個撐傘的人?。
此人?的身量清瘦高挺,穿著一件素淡的青袍,傘沿向上挪移時?,華瑤看?清了他的臉,他目如朗星,面如冠玉,形貌俊雅,風度翩翩。
他收傘慢行,走到華瑤近前,躬身向她?行禮:“草民金玉遐,拜見殿下,恭請殿下圣安。”
華瑤猜測,金玉遐的名字大概出自《詩經》“毋金玉爾音,而有遐心”,巧合的是,他的聲音也很好聽,不愧是以“毋金玉爾音”為名的人?。
華瑤道:“金公子請起。”
金玉遐道:“久聞殿下英名,今幸得見,果然名下無虛。承蒙殿下出門相迎……”
杜蘭澤笑著打斷他的話:“師弟,好久不見。殿下待人?寬厚,你不必拘于虛禮。”
華瑤也不想聽那些花里胡哨的恭維。她?就盼著金玉遐能?立刻給她?干活,最好每天廢寢忘食、不分晝夜地狠狠干活,如此一來,杜蘭澤也可?以稍微休息一下,日子過得更輕松些。
華瑤心里是這么想的,她?對待金玉遐就更親切:“金公子遠道而來,我特意為你備下宴席,全是涼州的好酒好菜,不知是否合你胃口。倘若招待不周,還請你多包涵。”
金玉遐早已讀過杜蘭澤的信。
他知道華瑤禮賢下士,不分貴賤,但他沒料到華瑤能?把禮數做到這一步。
華瑤忽然又說:“金公子,你一表人?才,氣?度不凡,又是蘭澤的師弟,我知道你必定是飽學之士,才高八斗,自然要隆重?地款待你。”
金玉遐恭謹道:“殿下謬贊,師姐的才學,遠在我之上。師姐同我相比,勝在策論、制圖、繪卷、算經、議法……”
華瑤心下十分驚駭。
這么一比,金玉遐豈不是處處都不如杜蘭澤?
那他還有什么長處嗎?
華瑤默不作聲,謝云瀟倒是笑了:“幸會,金公子請進。”
第43章 從君別后 “恭送殿下。”
金玉遐又向謝云瀟行禮:“久仰將軍威名?, 如雷貫耳。”
謝云瀟回禮道:“不敢當?,金公?子過譽。”
謝云瀟原本也打?算稱贊金玉遐,不過金玉遐久居岱州, 名?不見經傳, 從未有過任何建樹。謝云瀟不知從何談起, 就?和金玉遐閑聊了?幾句。
金玉遐的態度十分謙遜。他拱手作揖之后, 方?才進屋落座。他的衣著打?扮干凈整潔, 以玉冠束發,以綢帶束腰, 端的是一副世家公?子的風范。
眾人圍坐桌邊, 桌上備有花茶和糕點。
茶香彌漫四周, 金玉遐坐得端端正?正?。他左手捧起瓷杯,右手抬袖掩唇, 微微仰首,飲下兩口茶水,一舉一動無不風雅。
金玉遐的祖父曾是內閣首輔。今時今日,金首輔的幾位學生仍在京城做官。金玉遐不愧是出身于簪纓之族的公?子,他的言行舉止落落大方?。他未語先?笑, 溫文?有禮, 待人處事都很圓滑,似乎比杜蘭澤更?適應官場上的人情?往來。
華瑤思考片刻, 直說道:“金公?子, 你能來雍城,我心里很高興。蘭澤是我的至交知己, 既然你是蘭澤的師弟,那我們一家人也不必說兩家話。我聽聞令堂曾任國子監司業,主管國子監的算學, 家學淵源如此之深,實在令我欽佩不已。你在雍城查賬的時候,若是發現了?問題,我還要請你多指教。”
金玉遐依舊客氣:“草民碌碌庸才,承蒙殿下款待……”
華瑤打?斷了?他的話:“你不必謙虛,你是蘭澤的師弟,也是我的師弟。”
金玉遐由衷地笑了?:“草民比殿下虛長了?四歲。”
華瑤隨口說:“那我們各叫各的,我稱你為師弟,你稱我為師妹,倒也未嘗不可。”
金玉遐笑得十分歡暢。
未見華瑤之前?,他還有些擔憂,如今,他與華瑤閑談兩句,完全放下了?戒心。
他笑完了?才說:“豈敢,豈敢,殿下這一番話,很是風趣。雖說家母暫時無法面?見殿下,但?家母早就?知道殿下是英明之主,臣民敬而順之,忠而愛之。現如今,我奉家母之命,前?來侍奉殿下,還望殿下準許我追隨左右,以盡綿薄之力?。”
華瑤鄭重地問:“你能否告訴我,你和令堂,究竟是如何考慮的?”
金玉遐點了?點頭。
華瑤與他對視。
金玉遐與華瑤初見時,驚嘆于她的謙恭有禮。
而今,金玉遐已經習慣了?華瑤的謙辭和禮遇。他對她很有幾分好感,平靜道:“雖說家母早已辭官,但?我的舅父仍然在朝堂任職。京城的黨爭之禍愈演愈烈,樹欲靜而風不止……”
華瑤猜到了?他的意圖:“你想借我的手,保全金氏一族?”
金玉遐卻道:“家母眼里,最要緊的是師姐。師姐是您的知己,亦是家母的愛徒。”
金玉遐講話只講一半,不會和盤托出,但?他的意思很清楚——他的母親惦念杜蘭澤的安危,認同華瑤的才略,又要為金氏一族做長遠打?算,因此委派了?金玉遐輔佐華瑤。金玉遐與杜蘭澤志同道合,他們都會盡忠竭力?,輔佐華瑤成就?一番大業。
華瑤心花怒放。
太好了?!
金玉遐似乎很會干活。
華瑤越發真誠地把金玉遐夸贊了?一頓,直把他夸得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簡直成了?舉世無雙的賢才。
金玉遐有些不好意思。華瑤立刻將他帶到了?稅務司,目送他跨入一間密室。
室內的賬本堆積成山,比金玉遐的身量更?高。
金玉遐格外驚訝。他仰著頭,望著高不見頂的賬本,迷茫地站在原地,像是初出茅廬的無名?之輩,生平第一次見識到世間險惡。
金玉遐總算明白了?,為何華瑤對他以禮相待。
倘若華瑤對待屬下的方?式,就?像方?謹和東無那般嚴苛,金玉遐在看到賬本的那一瞬,便會想辦法逃回老家,絕不愿意留下來,為華瑤當?牛做馬。
而今,金玉遐已決定追隨華瑤。
華瑤還在一旁觀察他,生怕他沒有干活的本事。
華瑤試探道:“金公?子?”
金玉遐撿起紙筆:“殿下,可否再為我指派三五個人?您信得過的人。”
“你對他們有什么要求嗎?”華瑤問道,“除了?識字以外。”
金玉遐站在光影交界之處,認真地說:“人
勤奮些,會用算盤。”
金玉遐只要三五個人,華瑤卻給他派來了?八位精力?充沛的年輕人。杜蘭澤也很好心地過來搭了?一把手。
杜蘭澤把眾人分作兩組,親自教導金玉遐如何審查賬簿。
這一夜,眾人忙到了戍時,疲憊不堪,各自散去。
彼時夜色如墨,月濃星淡,杜蘭澤竟然邀請金玉遐去她的房間一聚。
杜蘭澤的語氣很是秉公?持正?,仿佛她與金玉遐沒有任何私交。直到他們一同踏過門檻,杜蘭澤才說:“師弟,我有一事不解。”
金玉遐跟在她的背后,道:“何事?”
杜蘭澤轉過身,面?朝著他:“為何是你來輔佐殿下?”
金玉遐對她沒有絲毫隱瞞:“師姐有所不知,京城的局面?十分錯綜復雜,不久之前?,我的舅父投靠了?大皇子。”
金玉遐關?緊房門,倚著門框。室內并未點燈,他在月光下打?量她的神色:“誰都能登基稱帝,唯獨大皇子不能,母親命我來輔佐公?主,一是為了?你,二是為了?自保。在公?主面?前?,我并無一事隱瞞,師姐大可放心。”
杜蘭澤上前?一步,仔細審視他的面?容:“今日早晨,你與公?主議論時政,為何沒提到你舅父一家和大皇子的關?系?”
金玉遐略微彎下腰來,同她竊竊私語:“只因小謝將軍在場,我對于他,知之甚少,總不能交淺言深。”
杜蘭澤又問:“倘若只有公?主在場,你是否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當?然,”金玉遐正?色道,“為人臣者,自珍自重,絕不可隱瞞主公?。”
杜蘭澤道:“確實。”
金玉遐的唇邊微露一絲笑意:“今日我和殿下閑談 ,殿下常說‘確實’二字,師姐今晚也說了?這兩個字。依我之見,師姐與殿下私交甚密。”
杜蘭澤擰開火折子,點亮一盞油燈。火光跳躍之時,她說:“師弟心細如塵,也懂得看人識相,理當?多為公?主分憂,切莫謙虛過甚,免得公?主以為你一無所長、資質平庸。”
金玉遐朝她行了?個抱拳禮:“師姐的教誨,我當?謹記,時候不早了?,若無要事……”
“請回吧。”杜蘭澤比他還先?開口。
金玉遐怔了?一怔,卻也不曾停留。他離開杜蘭澤的房間,連一盞燈籠都沒拿,全憑自己的記憶,在夜色中摸黑走回了?他的住處。
*
長夜漫漫,空涼如水,侍衛們居住的屋舍中彌漫著一股草藥味。那味道經久不散,聚集在房內,既甘又苦,使得齊風倍感沉悶。
齊風的傷勢未愈,手臂仍在滲血,每天?早中晚都要換藥。他從來不怕痛,但?他最怕臥床養病。
燕雨來看過他三四回,每次都說:“弟弟啊,我的好弟弟,我這個做哥哥的,可真羨慕你。我的傷好了?,要去巡邏了?,你還能躺在床上,每天?睡到自然醒,傳喚大夫伺候你。你在這兒?養傷,真比在皇宮里養傷舒服多了?……”
齊風就?說:“兄長,干脆我砍你一刀,你也能陪我躺下。”
燕雨一溜煙跑沒了?影。
窗外日影西斜,逐漸沉落,彎月掛上樹梢,夏夜的蟬鳴越發聒噪。
屋子里沉靜無人聲,這世上仿佛只剩下齊風一個人。
齊風把他的劍放在枕邊,倒也不覺得孤寂。他無父無母,除了?燕雨再無親屬,除了?華瑤再無牽系,他把自己的劍當?做了?唯一的朋友。
齊風的父母死得早。那一年村里大旱,隨處可見餓死的人。齊風還記得忍饑挨餓是何等煎熬。那時候,他頭暈目眩,腹痛心慌,走一步路,喘三口氣,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活了?下來。
總之,齊風和燕雨一起埋葬了?父母,跟著村里的老弱病殘一路向東乞討。恰逢官府開倉賑糧,他們兄弟二人混在一群流民之中近乎瘋狂地爭搶饅頭。官兵看中了?他們,將他們舉薦到州府學武,州府又把他們送進皇宮,再然后,齊風遇見了?華瑤。
華瑤挑選侍衛的那一日,齊風才剛滿十二歲。他和燕雨都被帶到了?皇宮的校場上。他從始至終都沒抬過頭,也不知怎的,他莫名?其妙地被華瑤選中了?。
彼時的華瑤年僅九歲。她比齊風矮了?很多。但?她的氣勢絲毫不弱。她高高興興地把他領回了?宮,邊走邊說:“我也有侍衛了?!我也有侍衛了?!”
從那以后,齊風就?在淑妃的宮里當?差。
淑妃和華瑤都是很好的主子。她們不會濫用酷刑,也不會克扣奴才的份例,其他宮里的侍衛都很羨慕齊風和燕雨。
或許齊風前?半輩子的運氣都在皇宮里耗盡了?。因此,他如今的癡心妄念所結成的幻想,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實現的。
他抬起一只手,掌心朝上,手背掩住了?雙目。他忽然聽見華瑤的聲音:“你還好嗎?”
齊風以為自己正?在做夢。他如實說:“不好。”
華瑤坐到了?他的床邊:“你說什么,很不好嗎?我去給你找大夫 。”
齊風一時情?急,左手拽住了?她的衣袖:“殿下。”
他的左手尚未復原,不能使力?,如此一拉一拽之間,傷口立即崩裂,鮮血直流,浸濕了?白色紗布。
他低吟出聲,幾乎要從床上摔落。
華瑤連忙扶住他。他聞到她身上的香氣似乎從她骨頭里透出來,又慢慢地飄進他的眼里和心里。他不由得握住她的手腕,隔著單薄的錦緞布料,似乎能感受到她溫熱的肌膚,他的呼吸越發急促:“求您,別找大夫。”
華瑤疑惑道:“為什么?”
天?色還是那么黑,窗戶開了?一條縫,吹進一股清涼的夜風,蟬鳴不再聒噪,華瑤近在咫尺之間。她的眼里只有他的倒影,他心甘情?愿死在這一夜。荒誕的念頭剛冒出來,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傷處流血不止,可他一點也不覺得痛苦,他只說:“我……”
華瑤低頭:“你什么?快說。”
齊風道:“殿下為何會來看我?”
華瑤朝著門外喊了?一聲:“守衛!馬上去叫大夫。”
她吩咐完畢,又轉頭看他:“我聽說你久病不愈,來瞧瞧你怎么樣了?,氣死我了?!都怪高陽晉明那個王八蛋!他的劍刃刻著花紋,會把人的骨頭割爛,害得你在床上躺了?這么多天?,我一定會為你報仇。”
齊風的上半身未著寸縷。他平日里的衣裳總是扣得嚴嚴實實,就?連一點鎖骨也不會露出來。但?他此時渾身發燒,躁擾不寧,便也不像從前?那般知禮守禮。他的掌心出了?一層薄汗,耳根早已紅透了?,還抓著華瑤的手腕不放。
齊風不通文?墨,不懂調情?,只會不停地喊她:“殿下,殿下……”
華瑤隨手給他蓋上被子,又道:“你這是干什么,好像快不行了?,沒那么嚴重吧。”
她看向窗外:“大夫怎么還不來呢?”
齊風神志不清,恍然如同置身夢境。趁著華瑤還在床邊,他深吸一口淺淡的香氣,低聲問她:“為何,殿下,每夜都要……召他侍寢?”
“什么侍寢?”華瑤隨口道,“我看你真是燒糊涂了?。”
齊風松開她的手腕。他半張臉埋進枕頭,發絲繚亂,鼻梁高挺,眉眼英俊如畫,唇色蒼白如紙,額間冷汗一滴又一滴地往下落。
他的喘息聲若有似無、斷斷續續,仿佛在向華瑤求救。華瑤連忙探查他的脈搏,還好,他并無性命之憂。
但?他確實病得不輕。
這也難怪,人一生病,就?會胡言亂語。
齊風舍身燒敵營的那一夜,本已身受重傷。他暫未痊愈,又被二皇子砍了?一劍,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華瑤之所以前?來探望齊風,一方?面?是為了?查看他的傷勢,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籠絡人心。她沒料到他的傷口會突然崩裂。她苦等了?好半晌,大夫終于姍姍來遲。
華瑤又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兒?,等到大夫為齊風上過藥、施過針、重新包扎過傷口,華瑤就?發怒道:“我的侍衛危在旦夕,你怎么拖了?半天?才來?人命關?天?,你竟然敢延誤!你好大的狗膽!”
大夫慌忙下跪:“殿下息怒,實乃醫館暫缺人
手。”
近日以來,高陽晉明及其侍衛都被軟禁在雍城公?館,他們經常懷疑飯菜有毒,隔三差五便要傳召大夫。幸好湯沃雪不在雍城。她陪著戚歸禾的尸身回到了?延丘,但?她留下了?自己的兩個學生。
華瑤知道遷怒無用。她吩咐守衛:“傳我命令,醫館派遣兩名?大夫,駐守公?館,其余所有大夫都過來照顧我的傷員。”
守衛領命離去。
華瑤坐在床邊,靜悄悄地觀望齊風。
齊風忽然睜開雙眼,對上她探究的目光。
他的喉結輕微地滾動,神智似乎恢復了?不少。但?他不敢再靠近她,只敢與她無聲地對視。
“我要走了?,”華瑤叮囑道,“你好好休息。”
齊風隱忍片刻,忽然問出一句:“殿下能否原諒我?”
華瑤不解其意:“原諒什么?”
齊風道:“我說的那些話……”
華瑤豪爽一笑:“發燒后的胡話而已,我怎么會在乎呢。”
“多謝……”齊風自言自語道,“多謝殿下諒解。”
華瑤輕聲安慰他:“你跟了?我這么多年,既有功勞也有苦勞,何況你一連受了?兩次重傷,必須好好休養了?。侍衛的命也是命,你要懂得珍惜自己。你受了?苦,不要一個人悶在心里,就?像這一次,你身體不舒服,就?應該叫守衛、叫大夫啊。你的傷勢最要緊,片刻都不能耽誤的。”
她關?切的話語像是一條甘甜的溪水流過他枯涸的心間。
齊風含笑道:“謹遵殿下口諭……”
這句話還沒說完,床邊又多了?一道頎長人影。齊風緩緩地側目,竟然見到了?謝云瀟。
這間屋子的燭火昏暗不明,謝云瀟的神色也不甚清晰。他對華瑤說:“你的侍衛重傷在身,應該靜養一段時日,且留他一人在此養病,我會指派大夫照顧他。”
華瑤點了?點頭:“嗯,好的!那我先?走了?。”
齊風遵循禮法:“恭送殿下。”
華瑤徑直走出了?房門,甚至沒有回頭:“你躺著吧,安心休養,等你病好了?,再來見我。”
院子里的蟬鳴停了?,風靜止了?,燭光依然在晃動,仿佛剛剛結束一場花月無痕的幻夢。四周殘存著清甜的香氣,為了?加深嗅覺的感觸,齊風再次翻過手背,蒙住他自己的雙目。
謝云瀟看了?齊風一眼,齊風喃喃自語道:“您什么都有。”
謝云瀟卻道:“你身上有傷,我沒有。”
齊風無言以對,又聽謝云瀟說:“與其胡思亂想,不如靜心養傷,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他一句話尚未結束,門外傳來華瑤的聲音:“小謝將軍,你還不走嗎?”
謝云瀟悄無聲息地離開此地。他不想與一個發了?高燒的病人計較太多。
這一夜,謝云瀟回房之后,他還在等華瑤提及此事。他等到了?夜半時分,華瑤熄燈上床,如往常一般撲進他的懷里,摟著他一連親了?幾口。
謝云瀟側耳細聽,只聽見她的氣息越發平和。
夜深人靜,臥房里沒有一絲光亮,謝云瀟輕輕拉開華瑤的手。他在床上靜坐了?一會兒?,又緩緩地躺平,低聲道:“算了?,總歸你無心也無意。”
華瑤附和道:“嗯嗯。”
謝云瀟攬過她的腰肢:“快睡著了?嗎?”
華瑤嗓音極輕:“京城傳來消息,父皇打?算宣召我們和晉明回宮,他要親自審理雍城的案子。我正?在考慮……如果我們回了?京城,要怎么做,才能重返涼州。”
謝云瀟早已料到華瑤會回京。
京城暗潮涌動,風云詭譎,華瑤走錯一步便是死路。華瑤在朝堂上并無助力?,晉明的黨羽倒是幾次三番地上奏,要為華瑤請功,這是一招“明褒實貶”的毒計。
思及此,謝云瀟將她抱得更?緊。而她安安穩穩地入睡,從頭到尾都沒提過“齊風”二字。
第44章 去來逾遠 進京面圣
天色破曉, 旭日初上,華瑤一覺睡醒,神清氣爽。她高高興興地跑去浴房沐浴更?衣。
她浸泡在霧氣蒸騰的?浴桶之中, 雙手掬起一捧溫水, 低頭觀察自己的?倒影, 只窺見?一片朦朧意態。何時才能登上皇位呢?她每天都要把這個問題深思千百遍。
父皇絕不可能傳位于她。
她要登基, 只能造反。
倘若華瑤在涼州起兵, 那謝云瀟作為鎮國將軍之子,統率兵將的?本領遠勝過她。
先前, 謝云瀟曾對?華瑤說過, 他有謀反之意, 但他并不在乎權位。華瑤相信他所言屬實,奈何人心易變, 她不得不處處設防。
現如今,羌羯之亂平定?,月門關、雁臺關相繼大捷,三虎寨氣勢大衰,鎮國將軍比皇族更?得民心。更?何況鎮國將軍滿門忠烈, 他的?名聲?一貫是“忠孝仁義, 德厚清正”,他府上甚至沒有年輕美貌的?婢女, 朝廷的?言官根本挑不出他的?錯處。
包括華瑤在內的?所有皇族都很忌憚涼州的?兵力, 不過華瑤從?未想過要殺害忠臣良將。她始終認為晉明殺了戚歸禾是一招爛棋,可見?晉明沒有容人之量, 也沒有御人之術。
然而?晉明不僅知道雍城的?戰況,也能調遣朝廷的?細作,由此可見?父皇對?晉明的?寵信, 遠非華瑤所能比擬。
華瑤打算向父皇一表忠心,挑撥父皇和晉明的?關系,順便請求太后賜婚,盡快把謝云瀟娶進家門,以免夜長夢多、節外生枝。
想到此處,華瑤輕輕嘆息。
她應該用什么來討取父皇的?垂憐?
唯有錢與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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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之后,暑氣漸濃,晌午的?烈陽炎炎灼灼,華瑤在水榭亭閣大擺筵席,款待雍城的?富商與豪強。
亭閣之外有一條波光粼粼的?小河,河畔架著兩座水車。河流自西向東而?去,水車不停地翻轉,送出一陣陣冷風。薄紗帳幔擋住了薄霧,篩出一股股涼氣,足以消解酷暑。
賓客們?尚未出聲?,華瑤開口道:“本宮經常收到諸位的?拜帖,卻不能一一接待,實乃莫大憾事?。今日本宮在此設宴,專為酬答諸位的?一番雅意。你們?不必拘于禮節,吃喝隨意,就當是一場家常宴席。”
在座賓客紛紛謝恩。他們?都是雍城的?富商,家財萬貫,見?多識廣,也為華瑤備上了厚禮。
那些厚禮包括珠寶首飾、綾羅綢緞、奇花異獸之類的?珍品,華瑤卻連看?都沒看?一眼?。她輕輕地敲了敲桌子,金玉遐立即起身離座,親手給?每一位賓客發了一本賬簿。
眾位富商打開賬簿,心下大駭。
賬簿記錄了他們?去年繳納的?商稅,但他們?的?各項收入和支出都被?仔細查驗了一遍。稅務司為他們?每個人做了一本條理清晰的?新賬,相互比較他們?的?款項,歸納成?類,總結成?型。所有賬簿的?明細都被?精簡成?數字,結成?一行?一列的?舉要與數表,又引入了總量之比、同類之比、同型之比等等諸多篇幅,估算出了每一位富商去年漏稅的?總額。
舉座皆驚,寂無人聲?。
金玉遐的?唇邊浮起淡淡的?笑。
自從?金玉遐來了雍城,他沒睡過一天好覺,每天雞鳴而?起,月落而?息,起早摸黑地算賬查賬。他少時愛讀《三國演義》,憧憬“桃園三結義”,更?崇敬諸葛亮的?高風亮節。但是,直到他踏入雍城,他才明白何為世道艱險,何為“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
金玉遐仰起頭,飲下一口烈酒。
那一廂的?白其姝見?狀,忽然開口道:“殿下息怒!”
滄州白家,乃是滄州第一富商。
但凡滄州、涼州做生意的?人家,沒有誰不曉得白其姝的?大名。
今日的?筵席上,白其姝和她的?叔父一同出席。她的?叔父還沒發話,白其姝就離開筵席,垂首跪在地上:“白家漏稅一萬枚銀幣,小人惶恐難安,只求殿下息怒,從?輕發落!”
杜蘭澤感慨道:“識時務者為俊杰,白小姐果真聰慧。”
白其姝的?面容埋進了衣袖,無人能看?清她此時的?神色。
她蹙緊一雙柳眉,心頭暗罵一聲?“杜蘭澤自命清高”,嘴上卻是恭恭敬敬道:“殿下明鑒,去年三月,小人的?叔父在雍城繳稅。叔父原是老老實實的?良民,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欺瞞朝廷,欺瞞圣上,犯下那等逃稅漏稅的?大罪?白家
缺失的?這一萬兩稅銀,必定?是我家的?刁仆作祟……至于其他情況,小人一概不知。懇請殿下大發慈悲,準許小人補齊稅銀,自證清白。”
白其姝話音落后,她叔父的面色灰敗。
眾多富商還沒想出對策,白其姝竟然帶頭認罪,再聽她話中之意,凡是不愿補稅的?人,便是欺瞞朝廷、欺瞞圣上的罪犯。
《大梁律》規定?,首次漏稅的?商戶一旦被?查,只需補齊稅銀。官府姑且記罪,暫不收押,此為高祖皇帝立下的?仁政,也是眾多富商的保命符——只要官府沒有查到他們?的?假賬,他們?就敢一直貪污。
而?今,華瑤把賬簿擺在了桌上,白其姝又把話都挑明了,在座的?富商無路可走,紛紛裝聾作啞。
白其姝的?叔父立刻離席,朝著華瑤行?了個大禮,跪奏道:“殿下在上,小人指天立誓!小人在外經商這些年,遵紀守法,秉公繳稅,未曾偷逃一文銅錢。”
華瑤心道,是啊,他沒偷逃一文銅錢,他漏稅的?數額要以萬兩白銀來計算。
白家叔父身子驚顫,老淚縱橫:“殿下,新賬簿從?何而?來,小人真的?看?不明白!怎的?就能憑空污蔑白家上下幾千余口人?小人情愿以死明志,以血沉冤,只求戶部官員徹查此案!”
他這一句話,還有言外之意——白家在官場上有熟識,那位熟識正在戶部任職。而?華瑤朝中無人,區區一介母族寒微的?公主,最好不要惹禍上身,免得無緣無故招來冤案。
其余的?富商們?個個離席,接連跪在白家叔父的?背后。
亭閣之內,薄紗飄蕩,涼風一陣冷過一陣,碧樹濃蔭從?窗外伸進來,恰好灑在白其姝的?身上。
白其姝斜睨一眼?叔父,俯首而?笑:“叔父,那賬簿是雍城稅務司所做,一筆一目寫得清清楚楚,您經商多年,怎會?看?不懂?”
金玉遐附和道:“這些賬簿,最終都要呈給?內閣,呈給?圣上,恭請圣上定?奪。”
杜蘭澤輕笑一聲?,道:“公主殿下素來寬以待人,只要你們?坦誠相告,殿下定?會?細加體察,諒解你們?的?罪責。”
謝云瀟一言不發。他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
富商們?順著謝云瀟的?目光往外望去,只見?亭閣的?四周站著一群佩刀負劍的?士兵。
先禮后兵,向來是王公貴族的?御下之道。
華瑤觀望眾人的?神色,分外和善地說:“誰對?賬簿有疑問,立刻拿出你家的?總賬,分門別類一項一項地徹查。你們?究竟有沒有做假賬,用得著本宮一個一個地嚴刑拷問嗎?”
“怎敢!”白其姝飛快地接話,“殿下息怒!小人這就傳信白家,定?在三日之內補齊稅銀!”
叔父憤恨地念出她的?大名:“白其姝!你不是白家之主,怎能代?替白家認罪?!”
華瑤打斷了他的?話:“你們?此時補交稅銀,仍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倘若你們?把此事?鬧到京城,交由大理寺審判,輕則掉一層皮,重?則猝死獄中。當然,本宮也可以奏請戶部,清查你們?往年的?每一筆稅銀。”
“殿下!”某一位年輕的?商人發問道,“您保家衛國的?功勞,咱們?都記在心里頭!您為何要步步緊逼,不給?咱們?留個活路?!”
華瑤站起身來。她走向那位商人,沉聲?道:“不是本宮步步緊逼,而?是你們?漏稅太久、差缺太多。你們?侵占了城外的?民田,讓農戶淪為佃戶,讓良民淪為賤民。本宮念在你們?經商不易,也沒細究,你們?倒是沒考慮本宮的?難處,全然不顧后果,那本宮也不必顧及你們?的?身家性命。”
這位商人啞口無言。
華瑤拿起他的?賬簿,隨手翻弄幾頁:“本宮給?你們?七日寬限,七日之內,你們?補全差額,否則,就算……”
她走到白家叔父的?近旁,笑了一下,才說:“你攀上了戶部的?官員又如何?你不曉得京官的?作態,他們?收了你的?錢,不一定?會?為你辦事?,還有可能……”
她彎下腰,如實相告:“親手送你去死,懂嗎?”
白家叔父也失聲?了。
華瑤已然站直。她說:“本宮先走一步,諸位請自便。”
華瑤徑直向前走,謝云瀟、金玉遐、杜蘭澤都跟在她的?背后,而?白其姝依然留在室內。
旁人都不知道白其姝與華瑤的?關系,只聽見?白其姝不斷地勸他們?明哲保身。
白其姝言辭懇切,又懂得商戶的?擔憂,句句都講到了他們?的?心坎里。
白其姝還說:“今年初春那陣子,羌羯二十萬大軍攻城,差一點就要打進來了,情況多危急啊!要不是殿下負隅頑抗,諸位的?全部身家都歸羯人了。公主只查了咱們?一年的?賬,交錢就是了,咱們?底子也不薄!破財消災、花錢買平安的?事?,咱們?做得還少嗎?再說了,幾萬兩銀子,攀附皇族,怎么算都劃得來,你們?花錢去買個七品官,幾萬兩都打不住呢。”
她的?叔父卻道:“白其姝,你和公主背地里……”
白其姝怒目而?視:“叔父,你怎能血口噴人?我和公主清清白白!我好歹是白家的?大小姐,決計做不出來賣身求榮的?骯臟事?!若不是我方才為你講話,你以下犯上,公主當場殺了你,誰又能攔得住呢?!”
旁人聽了白其姝的?話,也來勸誡白家叔父。
叔父一言不發,只是鎖著眉頭,瞪著兩眼?,把拳頭捏得更?緊。
白其姝知道,她的?叔父不會?咽下這口氣。
叔父在朝堂上確實有人脈。他的?親生女兒是戶部侍郎的?妾室。官商勾結一氣,權財兩相宜……不過,正如華瑤所說,那又如何?就算他攀上了戶部官員,他也沒那個享福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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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之內,絕大多數富商都補交了稅銀。
華瑤把各類款項整理成?冊,上報朝廷。她還從?雍城的?稅務司挑揀了四名青年,打算把他們?舉薦到戶部。
華瑤忙完公事?,就聽聞一樁奇事?——白其姝的?叔父突然發瘋,帶人沖進了雍城公館,頂撞了二皇子高陽晉明。晉明以“不敬皇族”為由,當場下令將他斬殺,可憐那白家叔父身首異處,死無全尸。白家又花了一千枚銀元,才把叔父的?尸體買了回去。
“真死了嗎?”華瑤喃喃自語。
金玉遐如實奏報:“千真萬確,殿下,不少人親眼?瞧見?了白家老頭的?尸體,他死得很蹊蹺。”
杜蘭澤正在一旁與金玉遐下棋。她捻起一枚黑子,緩緩落棋,輕聲?說:“以我拙見?,白小姐有一顆邪心……禍難生于邪心,邪心誘于可欲。”
杜蘭澤形貌柔弱,但她的?棋風凌厲剛硬,把金玉遐殺得片甲不留、毫無喘息之機。
金玉遐右手攥著棋子,左手拉著綢緞衣袖,舉棋不定?,猶豫不決。
不知為何,他近來總想略勝師姐一籌,但他找不到翻盤的?途徑。正當他細想之時,肩膀上越過來一只手——那是華瑤的?手,她幫他走了一步棋,還說:“實在抱歉,我替你出了一招,我太想和蘭澤過招了。”
杜蘭澤笑問:“您要同我對?弈嗎?”
金玉遐往旁邊挪動了些許,空出軟榻上的?一塊位置:“殿下,請您和我一同對?戰師姐。”
華瑤欣然答應金玉遐的?邀約。她坐到金玉遐的?身旁,金玉遐立即聞到一陣玫瑰般的?清香。因為華瑤坐在他的?右側,他就把右手背到身后,改用左手抓放棋子,專心致志地與杜蘭澤一決死戰。
可惜,金玉遐敗局已定?。即便華瑤為他助陣,他也沒撐過十個回合,終是被?杜蘭澤絞殺干凈了。他道:“師姐的?棋藝舉世無雙。”
“莫要說笑,”杜蘭澤道,“徐閣老的?棋藝在我之上。”
徐閣老,乃是三公主高陽方謹的?祖父,也是當今的?內閣首輔。
金玉遐狀若平常道:“師姐見?
過徐閣老嗎?我從?前沒聽你提過。”
杜蘭澤神色淡然:“嗯,我幼時見?過他。”
華瑤暗忖,杜蘭澤當真料事?如神。
杜蘭澤去年割肉剃疤,今年養好了傷痕。等她去了京城,難免會?遇見?熟人。她必須消除賤籍的?烙印,才能在京城站穩腳跟。
華瑤十分憐惜杜蘭澤的?決絕。
杜蘭澤一邊收拾棋簍,一邊為華瑤獻計道:“白其姝的?叔父去世了,叔父留在雍城的?家產,應當充公。”
華瑤點頭,贊許道:“蘭澤所言極是,正合我意。”
白家在雍城有不少商鋪和田產,全被?華瑤派人查抄得干干凈凈。
華瑤熟練地做了一筆假賬,偷偷地吞了白家的?資產。她從?中挪用一筆錢,當作雍城兵將的?撫恤金,以朝廷的?名義發放下去。
華瑤還特意詢問了白其姝,問她想要哪些商鋪,華瑤可以直接劃給?她,怎料她竟然說:“白家的?東西,原本也不是我的?,誰搶到了算誰的?。您搶到了,那就都是您的?。”
華瑤又道:“你叔父去世了……”
“是呀,”白其姝笑意盎然,“他死了。”
華瑤沒再細問。她已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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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越發炎熱,轉眼?已到了七月,皇帝的?圣旨終于傳到了雍城,宣召晉明、華瑤、謝云瀟等人進京面圣。
華瑤接到圣旨的?第二日便出發了。湯沃雪也從?延丘專程趕來,與華瑤同行?。華瑤瞧見?湯沃雪瘦了不少,言談舉止卻與往常一樣?,仿佛沒有太大變化,她的?同僚還叫她“小麻花”。
驕陽當空,熾烈如火,雍城之戰仿佛還在昨天,再算算日子,卻已經過去了小半年。
華瑤閉眼?細思,便能記起戚歸禾、左良沛、斷頭的?小侍衛、斷手斷腳的?女將軍……還有被?她一劍斬首的?羯族少年。
那時的?戰場尸骨遍地,生靈涂炭,此時又是繁花似錦,綠草如茵。死者不可以復生,亡國不可以復存,只愿活著的?人在地上安心度日,死去的?魂在地下安寧長眠。
華瑤心中這樣?想著,手也放下了馬車的?車簾。
她往后一躺,直接枕在了謝云瀟的?腿上。
她和謝云瀟共乘一車,車內沒有外人。因此她十分放肆,全然不顧半點禮法。
謝云瀟提醒道:“殿下。”
謝云瀟的?武功臻于化境,他的?肌體冬暖夏涼,冬天如暖玉,夏天如冷玉,真讓華瑤愛不釋手。她抓著他的?手指摩挲,漫不經心地問:“你叫我干什么?”
“晉明的?車隊與我們?相距不遠,”謝云瀟提醒她,“你應當多加小心……”
華瑤打斷他的?話:“晉明風流成?性,他是浪蕩慣了的?人,經常在馬車上寵幸侍妾,他的?品行?比我壞多了。”
謝云瀟的?指尖摸到了她的?下巴:“除你之外,高陽家的?人,果然沒一個好東西。”
華瑤很有自知之明:“你胡說,明明我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謝云瀟淡然道:“你待人很好,恩威并施,治下有方。你常懷憐憫之心,對?老弱婦孺總是格外關照。”
華瑤隨口道:“嗯,不錯,你再多夸幾句,我喜歡聽。”
謝云瀟卻不再言語。
車隊行?駛在寬闊大路上,前方還有拱衛司的?高手開道,拉車的?駿馬飛馳如風,車廂依然平平穩穩。
華瑤的?興致更?濃。她仔細地打量謝云瀟,見?他今日穿著一件單薄的?月白色夏衣,衣帶系得十分緊密。她就把他的?衣帶繞在指尖打轉,轉了幾個來回,又跨坐在他的?腿上,按住他的?肩膀,親親熱熱地同他接吻。
第45章 薄暮方覺曉 貪戀紅塵,執迷不悟……
謝云瀟的長相堪稱完美無缺, 兼有一身?傲骨,他的性情如?此清冷,真像是超脫了俗世凡塵。他心里在想什?么呢?應該也有幾分塵情俗念吧。
華瑤按著謝云瀟的肩膀, 認真地親了他一會兒, 摸索著解開他的衣帶。她的指尖才剛挑開他的外袍, 他立即捉住她的手腕:“出門在外, 多少雙眼?睛盯著你, 真要白日宣淫?”
華瑤立刻偏過?頭,不再看他:“宣什?么淫, 才沒?有呢, 我根本就沒?打算碰你。”
她原本是想把自己的手貼在他的胸膛上, 探究他的心跳。她并未做出過?分的舉動,他的語氣如?此嚴肅, 她覺得他太正?經了,話也說得也太嚴重了,他們之間也沒?什?么意趣了。她毫無一絲眷戀,轉身?坐到馬車的角落里,撩開窗簾, 放眼?觀賞風景。
正?當仲夏時節, 車隊駛入魚米豐饒的秦州,穿過?河上一座大橋, 橋下煙波浩蕩, 木舟漁船,穿行其間, 泛起一道道水紋,遠處的河面十分空闊,連通著渺遠天際, 華瑤看得出神,隱約聽?見謝云瀟仍在平復呼吸。
謝云瀟的武學境界登峰造極,氣息吐納一直是悄然勻凈的,但他被華瑤親過?以后,心境會有些起伏,像是深陷于紅塵,為七情六欲所擾。不過?,他似乎很會克制他自己的意念,華瑤從未見過?他意亂情迷的樣子?。
思及此,華瑤偷看一眼?謝云瀟,才發現他早已整理好了衣裳,他的儀容很是干凈整潔。他正?在安靜地讀一本書,恰如?他們初見時的那一天。
月白色錦緞衣袖從他腕間滑落,他挑動一頁薄紙,指尖輕輕地抵在一行字上,這本書就仿佛是一本遙不可及的天書。
華瑤湊過?去?細看,謝云瀟又問:“秦州的風景如?何?”
華瑤一本正?經道:“極美,極標致。”
謝云瀟也沒?看她,只問:“你形容的是風景,還是別的什?么?”
華瑤與他隔開一尺距離:“我可不敢告訴你,免得你又要怪我白日宣淫。”
她所說的這些話,既是她心中所想,又有調侃的意思。等她到了京城,必須處處小心,時時謹慎,再也不能尋歡作樂,更?不能與謝云瀟同宿一榻。謝云瀟是謝家的公子?,謝家又是大梁朝第一世家,禮節分明,規矩森嚴,清流之名顯著于天下,決不會允許華瑤把謝云瀟隨便拐走。
謝云瀟的家世確實很好,但也有些麻煩。他的出身?注定了他只能做公主的正?室,那就少不了三書六禮、三媒六證。
華瑤想把謝云瀟娶進?家門,必須先求取太后、皇帝的兩?道圣旨,再把聘禮送到謝家府上。欽天監仰觀天象、禮部擬訂章程之后,這一樁姻緣才算是確定了。這么一想,華瑤覺得有些繁瑣,但也沒?有別的辦法。對?于華瑤和謝云瀟而言,此時成婚,他們二人都能得到好處。
華瑤斜倚著一只軟枕,自言自語道:“鎮國將軍在月門關、雁臺關打了勝仗。你和我剿滅了岱州賊寇,守住了涼州雍城,追收了一大筆稅款,再加上你文武雙全,家世顯赫,如?今你風頭正?盛,應是崢嶸頭角的人物?……”
她嘆了一口氣:“但是,我父皇十分忌憚你們戚家,我皇兄一心將你除之而后快。倘若你留在官場,又立下什?么了不得的功績,于情于理,父皇必須重賞你,給你高官厚祿、封妻蔭子?,這是皇族無論如?何都不愿看到的局面。你在岱州、涼州已經展露鋒芒,即便你拒絕了封賞,也只會惹來更?多猜忌。”
謝云瀟合上書本:“依你之意,我應當辭官歸鄉?”
“不行,”華瑤振振有詞,“你辭官歸鄉,朝廷對?你更?是不放心了。何況你戰功赫赫,聲名遠揚……長得又這么美,難免惹人議論。如?果你突然辭官,皇兄會在民間散播謠言,說你功高震主、包藏禍心,你又該如?何自處?”
謝云瀟明知她接下來要談到婚事?,他依然不肯領受她的美意。他推辭道:“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殿下何必為我憂心。”
華瑤費盡口舌,謝云瀟依舊油鹽不進?。
華瑤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質問道:“你還記得那個?同心結嗎,你早已和我私定終身?,為什?么遲遲不肯答應我的求婚?”
謝云瀟低下頭,與她對?視,平靜地問:“你娶了我這個?正?室,還會娶側室嗎?”
華瑤怔了一怔:“什
么意思?”
謝云瀟又問:“你的皇兄皇姐不僅有正?室,還有側室,皇族的規矩向來如?此,你作何感想?”
高陽家的皇子?皆是三妻四妾,公主皆是三夫四侍,從來沒?有一個?例外。皇族向來以風流著稱,愛美,但不愛人;重性,但不重情。他們生?來就有凌駕萬物?的權柄,何需在意一眾妻妾、夫侍是否真心歸順?有情也好,無意也罷,總歸都得擺出一副情深意濃的迎合之態。
倘若華瑤一心一意撲在駙馬身?上,她會淪為皇族的笑?柄,兄弟姐妹都會笑?話她是鄉巴佬。
華瑤謹慎地試探道:“除了你以外,我只娶一個?側室,這樣也不行嗎?你一定最受寵,我會讓側室敬重你,每天早晚給你請安……”
謝云瀟笑?了一下。他忽然按住她的腰間佩劍:“與其這般折辱我,倒不如?一刀殺了我,給個?痛快。”
華瑤又怔住了,但看謝云瀟的神色,不像是在和她賭氣,像是說出了肺腑之言。
華瑤真的無法理解謝云瀟的所思所想。謝云瀟的大哥死路在前,謝云瀟不能繼續做官,更?不能一走了之,除了和她成親,再沒?有更?好的保全身?家的方法。
等她日后登基,手握皇權,身?坐龍椅,而謝云瀟貴為皇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統率六宮,協理京營,何等威風凜凜?
何必如?此計較她有幾個?側室?
話雖這么說,華瑤畢竟是個?憐香惜玉的人。她牽過?謝云瀟的手腕,輕聲安慰他:“好啦,我明白你的心意,我方才不過?是在說笑?,絕沒?有再立側室的打算,放眼?京城,哪位公子?比你更?美?根本沒?有嘛。”
“你喜歡的不過?是這一副皮相,”謝云瀟手指上抬,挑起她的下巴,“放眼?京城,哪位公子?比我更?不知天高地厚,妄圖從你這里找到一點真心實意。”
華瑤微微蹙眉,謝云瀟又說:“你想立側室,也行,我不會阻攔你。”
華瑤雙眼?一亮,謝云瀟松開了手:“你偏要學你的兄弟姐妹,坐享齊人之福,眾位駙馬和皇妃敢怒不敢言,但我與他們不同,我極難容忍。你的側室進?門之前,請你先把我……扔回涼州。”
華瑤后知后覺:“照你這么說,你答應和我成親了呀,現在我既沒?有正?室,也沒?有偏房,你總不能把駙馬之位拱手讓人吧?”
謝云瀟默不作聲。他重新撿起他的那本書,心亂如?麻。
他沒?想到華瑤承認了今后必定會再立側室。高陽家的公主果然薄情寡性。他早知不該與她交往過?密,奈何身?不由?己,落到今天這般無進?無退的地步,豈非咎由?自取。
華瑤仔細觀察他的神色,嘆了口氣:“好吧,你先冷靜一下,我不打擾你了,你留在這輛車上,我去?坐后面那輛車。”
華瑤也不想和他吵架。他不是皇族,他不明白皇宮里的規矩。她耐心地解釋給他聽?,他依舊是冥頑不靈,她的耐心也耗光了。他們之間的這些事?,原本可以好好商量,可他偏要冷言冷語,擺出一副無可奉告的樣子?,這又是做給誰看的?
華瑤和謝云瀟尚未成親,謝云瀟還不是駙馬,憑什?么冷言冷語地教訓她?皇帝和皇后都管不著她的后院有多少美人,她更?不能容忍謝云瀟的僭越。
總之,華瑤有很多煩惱。她命令車隊停止行進?。然后,她跑到了另一輛馬車上。
此處的氛圍其樂融融。
桌前擺著幾盤精致的糕點,花茶的香氣縈繞四周,燕雨橫躺在軟榻上,津津有味地閱讀一本連環畫。
燕雨不認字,只能看圖,那本連環畫妙趣橫生?,他連聲發笑?,時不時地拍打枕頭。
齊風提醒他:“兄長,你不能不講禮數,你先坐起來,再給殿下請個?安吧。”
“沒?關系,”華瑤大大方方道,“等我們到了京城,處境兇險,你們很難閑下來。這會兒你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不用多禮。”
金玉遐笑?說:“多謝殿下厚待。”
金玉遐在棋盤上落下一顆白子?。他手里攥著黑白兩?色棋子?,正?在斟酌一盤棋局。他的祖父曾是內閣首輔,他本人也出身?于世家名門,免不了有些公子?作態。他只穿錦緞或絲棉的衣裳,擅長調制各式香料,身?上微微地飄著香氣。
華瑤坐在金玉遐身?旁,一邊品嘗糕點,一邊觀賞金玉遐下棋。
七月酷暑炎炎,三伏天的烈陽亦如?猛火,車廂里稍微有些氣悶。齊風展開一把折扇,送來一陣又一陣涼風,默默為眾人消暑解熱。
華瑤伸了一個?懶腰。她暗暗心想,自己在這里也很快活,根本沒?必要和謝云瀟吵架。謝云瀟正?在做什?么呢,大概還是在看書吧?謝云瀟的父親曾經說過?,謝云瀟從小到大,總是喜歡一個?人獨處,他生?來就是沉靜內斂的人。
馬車途經一塊凹凸不平的路面,車廂上下顛簸,華瑤正?當出神之際,俯身?向前栽倒。她反應極快,右手握著劍柄一轉,劍鞘撐住了車廂的側壁,她安然無恙,不過?齊風還是扶住了她。
華瑤穿著一條輕紗長裙,衣裙的面料輕薄又柔軟。齊風無意中摟住她的腰肢,恰如?摸到了她的肌膚。他的手掌變得滾燙,嗓音越發喑啞:“殿下。”
他低著頭,唇角干燥而僵硬,幾乎挨上她的脖頸,心里燒起一股猛火,熏得他面色潮紅。
華瑤渾然未覺:“怎么了?”
燕雨瞥了他們一眼?,插話道:“殿下,請您原諒我不爭氣的弟弟。”
金玉遐雖然沒?有抬頭,卻也知道燕雨所謂何事?。
金玉遐接連落下兩?子?,唇邊的笑?意若隱若現。他既已決定追隨華瑤,那華瑤不僅是公主,也是他的主公。他聽?聞華瑤與謝云瀟夜夜同榻而眠,并不覺得這是一件好事?。
古往今來,成大業者,絕不能受制于私情。
金玉遐搭了一腔:“斜對?酒香偏覺好,靜籠棋局最多情。”
齊風沒?讀過?書,不會吟詩作詞,但他聽?懂了“多情”二字。他不知道金玉遐說的是他,還是公主。他默默地收回了手,慣握刀劍的指根生?有一層薄繭,指頭仍在一陣陣地發酸發麻。
心里泛起奇異的躁動,他的神魂無法鎮定。他嘆聲道:“殿下。”
華瑤咬了一小塊糕點,冷聲道:“你們幾個?,又是什?么意思?”
她理都沒?理齊風,甚至沒?看齊風一眼?。她抬腳狠狠地踹上軟榻:“燕雨,坐起身?來,別再看書了。”
燕雨并未注意華瑤的神色。他雙手抱頭,仍然賴床不起:“殿下,小人求您發發慈悲吧。您原本和謝公子?同坐一輛馬車,小人也沒?去?叨擾您,您突然大駕光臨,小人不勝惶恐,招待不周,要不您去?別處轉轉?”
“兄長,”齊風打斷他的話,“慎言。”
金玉遐也抬起頭來:“這輛馬車,乃至車上的器物?、茶食、書本、衣衫,全是殿下的賞賜,燕大人,請你慎言。”
燕雨聽?不慣文縐縐的話。他很不耐煩地問:“我哪句話講錯了,隨口提個?意見也不行?你們這些人也太蠻橫了。”
金玉遐勸說道:“殿下是主,我等是臣,主臣之次不可亂。”
華瑤只想找一個?清靜的地方,整理一下自己雜亂的思緒,這輛馬車顯然不是一個?好去?處。正?當她思慮之時,燕雨還在念叨:“你是文臣,我是奴才,咱們做奴才的,可不敢和主子?爭辯。金大人您行行好,別跟我一般見識,我就想看看連環畫……”
華瑤打斷了他的話:“你再看一眼?連環畫,我立刻挖了你的眼?睛,拔了你的舌頭,廢了你的一身?武功。”
燕雨驚呆了。他轉過?頭,只見華瑤神情冷淡,他連忙認錯:“殿下……息怒,我知錯了。”
華瑤方才的那一句威脅,也是隨口說出的,并未經過?深思熟慮。她只想讓燕雨閉嘴,燕雨也確實閉嘴了。
恰好車隊停靠在路邊休整,華瑤立即撇下燕雨這群人,跑向了杜蘭澤、白其姝所在的馬車上。
華瑤剛一進?門,撲面而來一陣蘭香桃香,妙麗天然,令人神清氣爽。
華瑤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坐到了杜蘭澤和白其姝的正?中間。
路途漫長,酷暑難消,她們三人在車內玩起了行酒令。她們以茶代酒,偶爾也吃一些瓜果或冰糕。
華瑤妙語連珠,逗得她們不停地笑?,華瑤也與她們笑?作一團,最終倒在了白其姝的身?上。
天色逐漸黑沉,白其姝左手摟著華瑤,右手為華瑤端來一杯茶:“您講出口的笑?話,可真有趣。”
華瑤剛喝了兩?口水,白其姝便說:“您在我們的車上談笑?風生?,不知謝公子?會怎么想呢?先前我送了您兩?位郎君,謝公子?就派了他的侍衛,把二位郎君送回到我這兒,我已經得罪了他,現如?今……”
她雙手輕輕地搭上華瑤的肩膀,在華瑤的耳邊吐氣如?蘭:“殿下,您和我如?此親近,若是讓謝公子?知道,恐怕又在舊恨之上,添了一筆新仇呢。”
華瑤一聲不吭。
杜蘭澤拉起她的手,勸慰道:“殿下,謝云瀟出身?于大梁第一世家,他的祖父是內閣重臣,姨母是文選清吏司,舅父是大理寺少卿,他祖父的學生?官拜禮部侍郎,謝家上下深受皇恩隆眷。您與謝云瀟結親,頗有益處。”
華瑤感到一陣莫名的煩悶:“可是,他很固執,他不肯順從我。”
杜蘭澤依舊冷靜:“請您暫且忍耐,待到婚事?既成……”
白其姝嫣然一笑?:“您再發作也不遲。”
杜蘭澤端起茶杯,倒影落在杯中,波光淺淺浮動:“您在岱州、涼州立下了許多功績,圣上必然要封賞您。二皇子?、蕭貴妃對?您恨之入骨,而您在朝中無人,難免腹背受敵,只要您和謝云瀟成親,再向圣上表明忠心,便能周旋于朝野之間,可謂一舉多得。謝黨指派兩?三位朝臣為您說話,也能助您一臂之力。”
白其姝附和道:“殿下,您把謝公子?哄進?了家門,凡事?由?不得他做主,要殺要剮,還不是您一句話的事?。”
華瑤突然想起白其姝的身?世。她緊緊地盯著白其姝。
白其姝微微一笑?,杜蘭澤插話道:“殿下勢單力薄,萬萬不能把謝公子?逼到絕境。”
白其姝輕抿了一下嘴唇,才道:“杜小姐尚未成婚,恐怕很難明白其中的道理,總之呢,夫妻之間,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孰強孰弱,應當在殿下的掌控之中……”
杜蘭澤打斷了她的話:“白小姐殺伐果斷,在商場上無往不利,但在官場上,或許會碰壁。”
白其姝眉梢微挑:“我從沒?當過?官,你怎知我當不好?”
杜蘭澤道:“無論做官還是做人,最忌諱意氣用事?、不顧后果。”
白其姝道:“你瞻前顧后,必定會顧此失彼。”
杜蘭澤道:“凡事?稍留余地,方可立于不敗之地。”
白其姝道:“你心腸軟,手段也軟,殿下聽?了你的話,會被人吃得骨頭都不剩了。”
杜蘭澤道:“你行事?不顧分寸,說話也不知深淺,殿下不會聽?信你的讒言。”
白其姝笑?了:“你身?上有一股窮酸氣,腦袋里只有一根筋,我可不會跟你一般見識。”
“行了,別吵了,”華瑤抬起一只手,止住她們的聲音,“你們二位是我的左膀右臂,千萬不要內訌。我明白你們的意思,確實,我不能意氣用事?,晾他一陣是敲打,晾久了不好收場,我該回去?了。”
華瑤撩起車簾,觀望黯淡的天色。
少頃,她離開這輛馬車,返回謝云瀟所在之地。
半天已過?,謝云瀟看完了大半本書。他點起一盞燈火,光色從琉璃燈罩中透出,灑落在他整潔的衣袍上,勾描出一道無可挑剔的側影。
此間車廂之內,猶如?天臺仙境。
然而華瑤視若無睹。她登車以后,就抓起一只小鸚鵡枕,坐到謝云瀟對?面的軟榻上。
沒?過?多久,她感到困倦,倒頭躺了下來,很快就睡著了,隱約察覺謝云瀟熄滅了燈火。
夜黑風高,車內沒?有一絲亮光。馬車走過?一段崎嶇山路,震得她心煩氣躁,有人把她摟進?懷里,輕撫她的耳尖,妥帖地慰藉她的心神不寧。
仲夏深夜,蟬鳴雜亂,那人的手指猶如?冷玉,緊貼著她的肌膚,清清涼涼的,給她一種舒適又愜意的感覺。她輕吸一口涼氣,聞到一股澄凈的冷香。
她想試探謝云瀟的口風,卻不想讓自己落于下風,又過?了好一會兒,她悄悄問道:“你服軟了嗎?”
謝云瀟道:“并未。”
華瑤又問:“那你知道自己今天惹禍了嗎?”
謝云瀟低頭在她耳邊說:“你我凡夫俗子?,貪戀紅塵,執迷不悟,原本也是自尋禍根。”
華瑤正?要反駁,謝云瀟竟然說:“先別講話,讓我再抱一會兒。”
謝云瀟的這一句話里,似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酸澀感,華瑤不太明白,對?她而言,這種情緒是很罕見的。
華瑤茫然不解。她小聲問:“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我心里有你,你心里有我嗎?”
謝云瀟道:“你還是不明白嗎?”
華瑤覺得他在打啞謎,她語氣冷淡:“你不用說了,我什?么都明白。”
話音剛落,謝云瀟俯身?去?吻她的嘴唇。
馬車仍然震顫不止,他抬手墊在她的背后,繼續一心一意地親吻她。
百般纏綿之時,華瑤還沒?忘記自己的大業,認真地說:“你……你和我成親吧,我對?你一片真心,除了你之外,我從未親近過?任何人。我會好好待你的,你要相信我,等我們回到了京城,我立刻用戰功請旨,以后我們就是一家人,好嘛?”
她不知道他做了何種考量,總之,他側過?頭,片刻后,他答應道:“好。”
第46章 春宵帳暖天將曙 “只想立刻和你進洞房……
短短一個月之內, 車隊橫跨秦州,渡過東江,途經虞州, 終于抵達京城。
街市上的行人熙來攘往, 隨處可見丹樓畫閣、珠簾繡幕。寬闊的道路縱橫交錯, 一望無際, 羅幃香車穿梭而去, 高頭駿馬奔馳而來,遍地錦繡, 滿城榮光, 堪稱一片太平繁華氣象。
華瑤拉開車簾, 望向窗外:“我們到?京城了。”
華瑤是土生土長的京城人。時隔一年,她重?歸故鄉, 心?中沒有半分?感?懷,只有無窮無盡的算計。
她必須謹小慎微,亦如往常一般夾著尾巴做人。否則,一旦她威脅到?父皇的權位,父皇會毫不猶豫地殺了她, 正如當年, 父皇殺了她的母親。
她閉上雙眼,放下車簾。
拱衛司的一群高手封鎖了整條街道, 都知監的掌印太監守在路口?, 伏跪行禮道:“恭迎二皇子殿下、四公主?殿下回城!叩請二位殿下萬福金安!謝公子榮貴金安!”
掌印太監此言一出,拱衛司、都知監、鎮撫司的一眾人等?紛紛下跪行禮。眾人眼見皇族的車隊從他們面前走?過, 緩緩地駛入武侯大街盡頭的一座行宮。
圣上有令,華瑤和晉明不得外出,必須暫居行宮, 聽候圣諭。
這座行宮名為“嘉元宮”,原本是嘉元長公主?的府邸。
嘉元長公主?,乃是華瑤的親姑母。
昭寧十四年,嘉元長公主?結黨營私,謀危社稷,犯下了天理難容的大罪。當今圣上念在他與嘉元的“手足之情”,將她囚禁于養蜂夾道,迄今已有十一年。
圣上處死?了嘉元的丈夫、女兒、近臣以及一眾侍衛、侍女,只留嘉元一人茍活于世。
嘉元長公主?在養蜂夾道中茍延殘喘,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太監日日夜夜給她講述她的丈夫與女兒的死?狀——他們死?于凌遲。血淋淋的肉片被扔在菜市口?,就像一攤爛泥,野狗、賤民將其搶食一空。
嘉元本是金尊玉貴的公主?,哪里受得了這等?折磨?
早在幾年前,她就成了瘋婆子。民間戲稱她為“蜂瘋婆”。
凡是路過養蜂夾道的人,皆能聽見
“蜂瘋婆”的哭嚎,從早到?晚,永無休止。
而今,圣上命令華瑤和晉明入住嘉元宮,他敲打這一雙兒女的深意再明顯不過了。
華瑤時刻謹記姑母的前車之鑒。她寧死?也不會犯下相同的錯誤。
十幾年前,姑母大張旗鼓地結交朝臣,大開賄賂之門,私下里與父皇談笑時,也曾經頂撞過父皇。父皇面上不顯,心?中早生芥蒂。
姑母是父皇一母同胞的姐姐。姑母有恃無恐,以至于釀成大錯。
*
華瑤住進嘉元宮的第一夜,不幸發了一場噩夢。
她夢見了姑母。
彼時的華瑤尚且年幼,身高還沒一張桌子高。她仰起頭,怔怔地望著姑母,只見姑母一身錦衣華服,眉梢眼角都帶著笑意,她喊了一聲?“姑母”,姑母立刻彎下腰來,對她溫言軟語。
姑母連聲?夸贊,說華瑤才思敏捷,將來必定?大有作為。
華瑤朝姑母揮了揮手,姑母就拔下她發間的一支珠翠金釵,送給華瑤當做見面禮。
后來,姑母出事,父皇震怒,淑妃生怕華瑤受到?牽連,就找出那支珠翠金釵,偷偷埋到?了后院的地下。淑妃嚴令禁止華瑤再提到?“嘉元”二字,這么多年過去,華瑤都快忘記嘉元了。
長夜漫漫,華瑤從噩夢中驚醒。
床榻上只有她一個人。
謝云瀟的住處離她不遠。
但是,嘉元宮處處有眼線,華瑤不敢造次。她緊緊抱住自己的小鸚鵡枕,沒來由地心?慌起來。她反復推敲太監和女官的言行舉止,甚至記起了今日白天,晉明斜眼看她時,那漠然譏嘲的一笑。
晉明的母親是蕭貴妃。晉明在朝堂里有他的部署,在秦州又?有一塊富饒的封地。他爭不過雍城的兵權,那又?如何?京城才是他的大本營。
華瑤仔細思索一番,重?新安排了她的計劃。直到?黎明破曉時,她才昏昏沉沉地躺下。
雞鳴三聲?過后,華瑤立即跳下床,沐浴更衣,著裝打扮。她等?來掌印太監的傳召,便與太監攀談起來,言談間極是客氣。
眾所周知,晉明十分?厭惡太監。他身旁從來沒有任何太監伺候,太監必須離他至少?十步之遠。
今日一早,掌印太監先去了晉明的寢宮宣旨。
太監不能入內,只在殿外傳話,跪安離去,沾了滿身的晨露。如今來了四公主?的寢宮,四公主?對他和顏悅色,他不禁躬身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華瑤道:“借公公吉言。我奉父皇之命,外出一年,昨日才回京城,對于京城諸事一概不知。請問公公,宮里是否添了什么新規矩?嘉元宮里沒有管事嬤嬤,我也不知道請教誰才好。”
太監道:“宮里的規矩,從來沒變過。殿下戰功卓著,算得京城一樁佳話,太后娘娘也略有耳聞。殿下若有什么需求的,盡管吩咐奴婢便是。”
華瑤會心一笑:“有勞公公,我在戰場上受過重?傷,落下了病根,如今身子有些虛弱,舊傷未愈,夜里時常驚悸,若是方便的話,我想請太醫來給我診脈。”
太監再次行禮,方才告退。
太監出門之前,華瑤特意囑咐她的侍女去攙扶太監,只因嘉元宮的每一道門檻都比其他宮殿的門檻更高一些。
此時的天色更亮,蒼穹碧藍如洗,樓閣巍峨如山,鳥雀飛翔在檐梁與游廊之間,千百道霞光照耀著琉璃瓦片,映出一片壯麗而輝煌的氣象。許多年前,嘉元長公主?和她的女兒或許就站在這一處地方,遙望同樣的景致風光。
當日上午,華瑤和晉明分?別坐上兩輛馬車,同路去往皇城。
皇城又?名“天宮帝闕”,數丈高的城墻拔地而起,宮殿繞著宮殿,樓臺連著樓臺,均是以琉璃為窗、金玉為瓦。城內的街道橫豎交叉,猶如星羅密布,每一個岔口?皆有侍衛把守,人人臉上都毫無表情,像是立在宮墻下的一座座泥像。
華瑤心?跳如擂鼓,但她分?外冷靜。
臨近昭仁殿之際,馬車停了。華瑤跳下馬車,走?得比晉明稍微慢一些,等?她跨進昭仁殿的正門,晉明早就在殿內怡然自得地笑開了。
金碧輝煌的昭仁殿里,每一處陳設皆是舉世無雙的瑰寶。
皇帝、皇后、太后三人高居最上位,而蕭貴妃、大皇子、三公主?端坐在下方。
華瑤恭恭敬敬地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禮,甚至磕紅了自己的額頭。她垂首低眉,無比謙遜恭謹,按照次序對著諸位長輩請安。
皇帝未開金口?,華瑤不敢起來。
華瑤在地上跪了好久,太后才說:“四公主?在戰場上為朝廷立了功業,有功在身,賜坐賜茶。”
晉明進宮片刻,皇帝就賞了他一個座位。而華瑤跪了半天,方得太后的幾分?照拂。
華瑤安靜地落座,雙手搭放在膝頭,從始至終不曾與皇帝對視。
大殿內一時靜寂,蕭貴妃忽然開口?:“四公主?在雍城講究法度,治理有方,把雍城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
她略微抬袖,絲錦手帕微微掩唇,極輕聲?地笑了笑,才說:“臣妾原先?以為,四公主?自小便是乖順文靜的性子。這女兒家?啊,到?了外頭,越多磨練些,越有真情實?性。臣妾聽聞四公主?的煊赫戰功,方知公主?能征善戰,謀略過人,把二十萬羌羯大軍耍得團團轉,不戰自敗。京城的百姓都在傳唱公主?的事跡,真是自古英豪出少?年。”
華瑤捏緊了自己的衣袖。
蕭貴妃是皇帝的寵妾。她保養得當,眼角眉梢并無一絲皺紋,較之不諳世事的豆蔻少?女,自有一番秀麗風韻,比之人情通達的淑惠美婦,又?多幾分?桃李嬌柔。
蕭貴妃針對華瑤的這番話,便是她的枕邊風,早已吹進了皇帝的耳朵。
華瑤仍然不能開口?。
她在這里的輩分?最低。
未經允許,連一個字都不可以講。
她的眼眶逐漸泛紅,唇色慘白,脊背挺得筆直,身形搖搖欲墜。蕭貴妃還在指摘她的錯處,她的冷汗也從額前緩緩滴落。
終于,她的姐姐方謹插話道:“皇妹的身體,似乎有些不適。”
太后接話道:“哀家?聽說,四公主?這一年打過不少?仗,受過許多傷,舊傷復發,四公主?的身子也垮了。”
“竟有這等?事嗎?”皇后頗為訝然,“依臣妾淺見,四公主?應是伶俐懂事的孩子。她在涼州立功立事,何嘗不是為家?為國、盡忠盡孝呢?京城百姓推崇公主?,當然也是看在天家?的顏面上。”
皇后是皇帝的第四任妻子。她今年才剛過三十歲,極為年輕,出身顯貴,又?是八皇子的生母,與蕭貴妃水火不容。
蕭貴妃立刻說:“皇后娘娘,您有所不知,雍城的稅務……”
她還沒講完一句話,皇帝抬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噤聲?。她收攏五指,寇丹紅色的指甲嬌艷欲滴,緊緊抵著紫檀木座椅的錦緞扶手。
直到?此刻,皇帝才問:“平定?雍城之亂,收繳幾十萬稅銀,應有何賞?”
華瑤抓緊機會,抬起頭來,遠遠地望著皇帝:“父皇在上,兒臣只想為父分?憂,以盡孝心?,兒臣不敢居功自傲,更不敢貪功求賞。雍城之戰,大功在于守城將領,至于稅銀,事出有因……雍城的稅務司恰好有幾位擅長算術的賢才,他們出謀劃策,解開了難題。兒臣已將他們舉薦到?戶部。”
她繼續說:“兒臣在雍城,確實?是九死?一生,多次重?傷,醫館的大夫盡力救治,依舊落下了病根。”
重?傷是真,病根是假。
她之所以提到?“雍城醫館的大夫”,是因為她知道雍城醫館之內,尚有朝廷的細作。她傷勢最嚴重?的時候,特意找來所有大夫看病,如此一來,皇帝多少?會給她一點?薄面。
她還說:“貴妃娘娘過譽,兒臣愧不敢當。今朝得見父皇、母后、皇祖母、皇兄皇姐,兒臣已是感?激涕零,亦無所求……”
“宣太醫覲見,”太后端起一盞茶,“這孩子真可憐,急得滿頭是汗。”
太后緩聲?道:“皇帝,先?前你也命令大理寺查過了,晉明和華瑤都不曾起兵。他們這兄妹兩人,在雍城生了嫌隙,鬧得風風雨雨,也是高陽家?的家?事,不用懲戒太過。尤其四公主?落得一身是傷,應當仔細調養調養,她年紀還小,才剛滿十八歲,還是小孩子的心?性,她又?素來是個恭謹孝順的,哀家?看她做不來莽撞事。”
三公主?方謹附和道:“皇妹心?性天真爛漫,十七歲之前,從未離開過皇宮,確實?是不通世故。皇妹獨自去到?外頭,易被有心?之人利用,竟與二哥生了嫌隙,原也不過是一場誤會,兄妹之間,哪有隔夜仇呢,說開了就好了。”
大皇子東無也說:“今年四月,皇妹才剛滿十八歲,先?前她還沒成年,不太懂事。她若冒犯了二弟,大概也是無心?之失,我代她對二弟,賠個不是。皇妹畢竟有傷在身,二弟別太苛責她了。”
晉明啞然失笑。他看向東無,正要開口?,那一廂的太醫忽然來了。
太醫跪地叩拜,再為華瑤請脈,診出她體弱氣虛,血脈虧損,夜夢驚悸,必須多加調理。
怎么可能不虛呢?華瑤整整兩天兩夜沒吃東西,她在宮里不敢隨便品嘗任何美食,這是淑妃教給她的規矩。人在宮中,寧愿餓死?,也不能吃一口?來路不明的飯菜。
太醫講完她的嚴重?病情,父皇的面色反倒變好了。
她真想笑啊,父皇對她,可曾有過半點?父親的溫情呢?
但她羽翼未豐,還不能和父皇撕破臉。
她又?說了不少?話,表盡忠心?,句句感?人肺腑,極其謹小慎微。
昭仁殿內的花香浮動,華瑤疲憊至極,有些頭暈目眩。她握緊扶手,只聽太后又?問了她一次,想要什么賞賜?
“皇妹年滿十八,”方謹贊同道,“按理說,這是該成家?的年紀。”
依照皇族的規矩,皇子或公主?年滿十八之后,皇帝與太后要立即為其賜婚。
方謹打算把她手底下的人安排給華瑤做駙馬。好幾年前,華瑤就向她投了誠,她愿意在婚事上幫妹妹一把。
怎料,華瑤忽然跪倒,萬般誠懇道:“兒臣有一事稟告,不知當講不當講,此事涉及涼州軍務。”
片刻后,父皇回應道:“講吧。”
華瑤這才吐露道:“兒臣斗膽,請求父皇將謝云瀟……賜予兒臣做駙馬。雍城一戰之所以大捷,是因為涼州兵將驍勇善戰,戚歸禾戰死?以后,謝云瀟頂替了兄長的軍職。依照《大梁律》,鎮國將軍一家?立下大功,朝廷需封大賞,父皇賜與謝云瀟駙馬之位,一來是榮恩浩蕩,內外相應,二來是謝云瀟年紀尚輕,不堪大任……”
“年紀尚輕,不堪大任”的深意是,謝云瀟做了駙馬,就會遠離官場,備受皇族的約束。
華瑤還沒講完,晉明打斷了她的話:“我在雍城時,常聽人說,謝公子……哎,事關皇妹的聲?譽,皇兄也不便多言。”
華瑤的臉色一瞬間漲紅:“是,是,謝公子確實?美若天仙,兒臣,兒臣身邊伺候的也有幾個,比如近身侍衛……”
她前言不搭后語,反倒顯得她是一時心?血來潮,并非提前打好了腹稿。
蕭貴妃笑道:“真好啊,謝公子和四公主?不僅是驍勇善戰的豪杰,還是一對金童玉女,傳承一段佳話。”
“不瞞您說,”華瑤急忙道,“兒臣所有的尊榮恩寵都源于‘高陽’二字,兒臣指天發誓,萬事皆以父皇為先?,以‘高陽’為先?!”
她的話音擲地有聲?。
皇帝和太后都沒有當場賜婚,這在華瑤的意料之內。華瑤猜測,皇帝和太后一定?會從長計議。他們不能像殺了戚歸禾一樣殺了謝云瀟,因為羌羯之亂已被平定?,謝云瀟的武功登峰造極,他貴為謝家?的嫡系公子,身負豐功偉績,背后還有世家?貴族與涼州軍營。
皇帝還要顧忌鎮國將軍的功業,更不能寒了一眾忠臣的心?。皇帝下旨賜婚,對謝云瀟明升實?貶,就能拔除謝云瀟在朝為官的禍患。日后皇帝再收繳涼州的兵權,還能以“家?事”的名義向鎮國將軍發難。
*
七日之后,華瑤和晉明仍然住在嘉元宮,晉明并未收到?任何圣旨,華瑤卻等?來了她心?心?念念的賜婚。
她反復閱讀皇帝和太后的賜婚懿旨,片刻都沒耽誤,飛快地備好車馬,趕去了京城謝家?的宅邸。
當日早晨,華瑤拜會了謝云瀟的祖父,鄭重?地送出了聘禮,交換了文書。當日下午,她又?找到?禮部和欽天監的官員,順利地定?下了大婚日期。
至此,她的婚事終于塵埃落定?。
數日之前,謝云瀟從嘉元宮搬進了京城謝家?。
從那之后,華瑤再也沒有見過他。
謝家?的規矩十分?森嚴。按照謝家?的家?規,未婚男女在婚約之后、婚典之前都不能見面。
華瑤看不到?謝云瀟,并沒有感?到?一絲焦慮或煩躁,她又?習慣了一個人睡覺。畢竟她的小鸚鵡枕永遠不會離開她。
她滿懷耐心?地等?到?了這一年的八月下旬。
彼時京城的暑氣未消,萬里無云,風和日麗,三街六市懸燈結彩,場面熱鬧非凡。
這場婚典不算隆重?,遠遠比不上當年三公主?大婚。時間緊迫,禮部來不及準備,只能一切從簡,盡早交差。
華瑤在京城沒有公主?府。太后賜給她一座嶄新的宅邸,那是鄰近京城河道的一處行宮,名為“興慶宮”,名字很?吉利,地方卻不太寬敞,僅有五六間殿宇,不過華瑤并不介意。
婚典當日,興慶宮的賓客絡繹不絕,京城的世家?貴族、公卿王侯幾乎都來齊了。
廳堂內高朋滿座,花團錦簇,各式各樣的賀禮都被金玉遐、杜蘭澤記錄在冊。
金玉遐、杜蘭澤作為華瑤的近臣,負責清點?禮金、招待貴客。他們在雍城練出來的算賬本事,剛好用于今日的場面。他們發現樸家?的賀禮格外貴重?,樸家?是淑妃的母族,而淑妃是華瑤的養母。
送禮之人,乃是樸家?公子,名為樸月梭。
樸月梭年約二十歲出頭,文武雙全,氣度不凡,容貌極其英俊,裝束極其雅致,雖是來參加婚典的,但他臉上沒有半點?喜色,宛如前來吊喪。要不是他禮金給的多,金玉遐都懶得跟他講話。
杜蘭澤小聲?道:“你認真點?,禮數周全些,他是殿下的表哥,我們不能輕慢他。”
金玉遐的聲?音更小:“他的心?情似乎很?不好。”
杜蘭澤掃視全場,并未接話。
時值晌午,吉時已到?,謝家?送親的隊伍行至“興慶宮”門口?,絲竹琴瑟之聲?連綿不絕。
華瑤一副歡天喜地的模樣,親手把謝云瀟從花轎里牽了出來。
謝云瀟的眾多親兵護衛在側,陣勢浩大而威武。華瑤莫名有些慌張。她緊緊地抓著謝云瀟的手,他以紅巾遮面,她瞧不清他的神色,只能悄悄地問他:“瀟瀟,你高興嗎?”
謝云瀟道:“一般。”
“大喜之日,”華瑤嚴肅道,“你必須高興起來。”
謝云瀟默不作聲?。
華瑤自言自語:“我很?高興呢,第一次見你穿紅色衣裳,肯定?特別好看。我不想在前廳應酬了,只想立刻和你進洞房。”
她用氣音說話,聲?音很?輕,只有謝云瀟聽見了,他緩緩摩挲她的手指:“我會在房中等?你。”
第47章 縱歡意 此去經年,難慰相思
依照皇族的規矩, 公主與駙馬拜堂之后,駙馬靜坐洞房,靜候佳音。而公主重返喜筵, 饋送親友, 直至席散, 以此彰顯“公主在外酬酢, 駙馬在內侍奉”的禮數。
華瑤十分看重今日的人?情交際, 但她慣會用甜言蜜語哄騙謝云瀟:“你放心?,我不?會讓你久等的。”
時值夏末初秋, 天光澄澈如水, 盛妝濃飾的宮女們手提花燈, 分列道?路兩側。
華瑤與謝云瀟攜手并行,走進?興慶宮的佛臺殿。他們在此處參拜天地神?佛, 向皇族的先祖請愿。
大皇子、二?皇子、三公主的婚禮皆在天宮帝闕的宗廟舉行,而華瑤只能把她的駙馬帶進?一座佛臺殿。
殿中陳設簡素,華瑤炷香虔誠,暗暗許下心?愿:“諸佛菩薩,列祖列宗在上, 保佑我和?駙馬長生受福, 早登皇位。”
離開佛臺殿之后,華瑤與謝云瀟一同去了正殿。
正殿最是金碧輝煌。太后高居上位, 謝家長輩分坐下方。皇帝與皇后并未出席。不?過華瑤見到太后便覺得心?滿意足。她先前還有點擔
心?太后不?會露面。
華瑤對?著長輩行了拜禮。又因她是金枝玉葉, 謝家長輩受完她的拜禮,全都?站起身來, 拱手回禮。
而后,華瑤與謝云瀟夫妻交拜,大禮既成, 闔宮上下鑼鼓喧天,花炮齊鳴。禮官們畢恭畢敬地走在前方引路,華瑤牽著謝云瀟進?入洞房。
洞房位于興慶宮的寢殿之內,布置得十分齊整。鴛鴦紅錦的床褥、鑲金嵌玉的花燭、雕刻鸞鳳的銀屏玉欄、懸于帳頂的夜明珠……處處昭示皇族的驕縱豪奢。
華瑤和?謝云瀟坐到了床沿。
禮官立在一旁,念誦祝詞。
借著寬大袖擺的掩護,華瑤偷偷地玩起了謝云瀟的手指。她挑撥他的指尖,搔撓他的指端,揉撫他的骨節,直到他狠狠按住她的手腕。
恰在此時,祝詞已畢,禮官叩拜告退。
富麗堂皇的新婚洞房里,華瑤不?便久留。她該走了。但她有點好奇謝云瀟今日的裝束,伸手就要掀開紅巾,謝云瀟卻道?:“這不?合禮法,還不?到時辰,我不?能摘下紅巾。”
“確實,”華瑤點了點頭?,“不?過,我有辦法。”
華瑤把紅巾撩起一個角,自己?鉆了進?去,在謝云瀟的唇角上親了一下,小?聲贊嘆道?:“你今天真的好香啊。”
謝云瀟仍是一言不?發,似乎與她生份了不?少。
他們一個月沒有見面,難道?他對?她的感情變淡了嗎?
那也沒關系。他已經是四公主的駙馬了,無論華瑤對?他做什么,他都?不?能拒絕她。
華瑤與他對?視片刻,他依然沉默,她無意中把他的衣領往下扯了扯。他的鎖骨光潔如玉,弧度極美,分外惹人?垂涎,她就小?小?地吮了一口?。他終于忍無可忍道?:“殿下,您能否快去快回?”
華瑤輕言細語道?:“好的,你稍等,我待會兒就回來。”
謝云瀟明知她在說謊,仍然與她十指相扣:“我會一直等你。”
華瑤又親了他幾下,再用紅巾把他遮住。眼不?見,嘴不?饞,心?里也就不?惦念了。
她轉身離去,奔赴筵席。
這一路上,她忽地記起,截止今日,她和?謝云瀟相識整整三年。
三年前,他們在京城賞玩燈市的那一夜,謝云瀟也戴著面具。華瑤辨不?清他的神?情,猜不?到他的心?思。怎知三年以后,他們竟然成了一對?新婚夫妻。世間緣法相逢,兜來轉去,送迎際會,當?真妙不?可言。
*
華瑤回歸筵席之際,太后早已擺駕回宮。
華瑤周旋于公卿王侯間,與眾人?談笑風生。她借著謝云瀟的身份,與謝家攀上交情;又憑著金玉遐的出身,結交了京城金家的旁系分支。
最后,她沒有忘記淑妃的母族樸家。她特意找到樸家長輩,剛與他們交談幾句,忽然有人?喊了一聲:“表妹。”
筵席即將散場,華瑤正欲拜別長輩。就在此時,她見到了樸月梭。
天已入夜,高大寬敞的宮殿之內,梁柱上懸掛著紅彩絲鸞,地板上擺飾著紅紗宮燈,樸月梭穿著一件白底紅紋的錦袍,倒像是另一位新郎官。
樸月梭風姿俊逸,博學多才,年紀輕輕就中了進?士,乃是當?之無愧的“京城第一公子”。
他比華瑤年長四歲,算是華瑤青梅竹馬的玩伴。
多年前,華瑤歲數尚小?,淑妃便開始為華瑤的將來做打算,要為華瑤甄選一位十全十美的駙馬。
淑妃思來想去,把主意打到了侄子身上。她經常宣召侄子進?宮,命令侄子擔任公主的伴讀。
華瑤和?樸月梭歲數相仿,興趣相投。他們一起撫琴下棋、吟詩作畫、煮茶調香,整日形影不?離。
華瑤為了讓淑妃高興,也曾對樸月梭講過“等我長大了一定要娶你進?門”之類的話。
那一年,華瑤十二?歲,樸月梭十六歲。
華瑤沒皮沒臉,從不?害臊,樸月梭已曉得男女大防,言談舉止都?很謹慎小?心?。他聽到華瑤的告白,仍然謹遵禮法,并未給她任何答復,但他和?她互換了信物。他送了她一枚玉佩,她還給他一支玉釵。
現?如今,樸月梭正當?二?十二?歲,尚未成家,身邊也無奴婢伺候,僅有幾個跟了他許多年的小?廝。他終于等到了華瑤成年,也等到了她和?別人?結婚的消息。
樸月梭從袖中取出一支發釵,又說:“此處人?多口?雜,殿下請隨我來。”
禮官頌唱,鼓樂停歇,筵席已散,華瑤盯著樸月梭,忽然又有了新的顧慮。
雖然她和?謝云瀟成親了,但是,皇族并不?希望她和?謝云瀟過于恩愛。她首先是父皇的一枚棋子,其次是高陽家的公主,最后才能有自己?的私情。
樸月梭是送上門來的契機。
華瑤可以趁勢坐實這樁奸情,好讓父皇知道?,她無意與謝家結黨營私,更不?可能對?謝云瀟一往情深。她見色忘義,難成大器。
思及此,華瑤爽快答應道?:“我們去潭邊假山吧。”
她為了走個過場,腳步極快,樸月梭與她一路無話。
夏夜萬籟俱寂,清潭深約丈許,波光粼粼。華瑤靜立在假山之側,看也不?看樸月梭,自顧自地說:“表哥,自從我們上次見面……”
她記不?清他們多久沒見,隨便說道?:“此去經年,難慰相思。”
她聽見樸月梭清淺的笑聲在夜色中蕩開:“表妹,我與你自幼相識,我自然知道?,你無心?于我,為何要對?我講這些酸話?相思之苦,你不?嘗也罷。”
他坐在潭邊的一塊石頭?上:“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謝公子才貌雙全,門第高貴,兼有文韜武略……”
“哎,”華瑤打斷他的話,“你又何苦,對?我講這些酸話?”
他握著那支發釵:“因為我嘗過了相思之苦,表妹。”
他背對?著她,似在賞月:“你今天很美。”
華瑤客氣地敷衍道?:“哈哈,多謝夸贊,你也挺美的。”
“謝公子還在等您,請您先回去吧,”樸月梭把發釵收入袖中,“諸多叨擾,惟愿殿下海涵。”
華瑤點頭?,隨意地揮了揮手,但他又喊了一聲:“殿下。”
樸月梭與華瑤共處的那段日子里,淑妃圣寵不?衰,樸家蒸蒸日上,華瑤活潑率真又可近可愛,樸月梭頗受內閣次輔的器重。
然而造化弄人?,淑妃已死,樸家衰敗,內閣次輔一手興起了昭寧十九年的樸家文字獄一案。樸月梭的諸多幻夢,逐一破滅,直至今夜,華瑤與謝云瀟喜結良緣,樸月梭還想與華瑤敘舊,又怕耽擱了華瑤的佳期良辰。
樸月梭自嘲道?:“過去休思,未來莫想,見前一念俱忘。”
華瑤誠懇道?:“表哥,你現?在任職于翰林院,大好年紀,前程似錦,樸家上下都?靠你振興,我祝你諸事?順利。”
“我心?里頭?,總好像是缺了一塊,”樸月梭指著他的胸口?,“表妹,你不?知道?,你越是溫文有禮,我越是枯寂無喜。”
華瑤不?無感慨道?:“哎,我明白,你有心?病,要不?你去看看大夫?吃點藥,泡泡腳,試試針灸,或許能化解胸中郁結……這樣吧,改天我給你傳幾個太醫,讓他們為你仔細診治一番。”
樸月梭啞然失笑。
燈火闌珊,流螢斜飛,樸月梭記起多年前的某個夏夜,華瑤和?他在御花園里捉了兩三只流螢,放入晶瑩剔透的琉璃瓶里。他在瓶身上刻寫他們二?人?的名字,未曾考慮過“流螢轉瞬即逝”的寓意。
他緩緩站起身,與華瑤告別。
華瑤目送他的背影遠去。
戌時已過,華瑤不?緊不?慢地走回寢殿,遠遠望見殿內花燭通明,亮如白晝。
路旁的花草繁盛,綠影幽微,華瑤隨手折下一支茉莉,飛快地跑進?殿門。
謝云瀟早已摘下了紅巾。他正在燈下細品一杯花茶,此花名為“玉山雪蕊”,價值千金,華瑤送過他好幾盒。茶水已涼,他還在等她。
“久等了!”華瑤歡快地喊道?,“我回來了!”
殿內諸般光影浮動,華瑤遞給謝云瀟一支茉莉:“今夜你我大婚,我仔細挑選了茉莉花……送給你,茉莉的諧音,就是
‘莫離’,從今往后,我只盼著自己?能與你長長久久在一起,相依相偎,莫棄莫離。”
謝云瀟端起茶水,一飲而盡。華瑤拉起他的手,與他一同去往床榻。
謝云瀟不?急不?緩地放下紗帳,華瑤在枕邊擺了兩顆夜明珠。他們二?人?都?是第一次經歷情愛之事?,難免生疏,華瑤不?愿受制于人?。她把謝云瀟推倒在床上,囑咐道?:“你不?許動。”
謝云瀟平靜地問:“我不?動,你要怎么做?”
夜明珠的淺輝映入他的雙眼,愈顯得流光溢彩。他等不?到她的回答,就笑了一聲,牽著她的手,按在他的衣襟上。
喜服的色澤經由玫瑰染成,丹紅如砂,熾烈如火,襯得他無可比擬,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又將她抱進?懷里,似是一種?隱晦的鼓勵,此時的繾綣之情,不?言而喻。
華瑤沉默片刻,莫名地口?干舌燥。她跑下床去,猛灌自己?一杯水,飛快地回到床上,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他的身形高大挺拔,肩膀寬闊,胸膛強健,腰身似有無窮的勁力?,雙腿又長又直又結實,簡直完美無缺。
華瑤不?太確定應該從哪里開始。她略一思索,謹慎地問:“我想輕輕地摸一下你,可以嗎?”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他說,“不?用問我,我是你的。”
華瑤心?念一動。她低下頭?,拉開他的袖擺,輕撫他的手腕,正準備和?他十指相扣,他低聲道?:“力?氣再大點,越放肆越好。”
華瑤卻說:“你已經是我的駙馬了,我舍不?得弄疼你。”
謝云瀟自言自語道?:“洞房花燭夜,一生僅有一次,何必這般折磨我。”
華瑤聽他這么說,更不?知道?怎么哄他,但她轉念一想,她是公主,他是駙馬,方才他也親口?承認了,無論她對?他做什么,他都?心?甘情愿,她干脆一鼓作氣,胡亂地親吻他的脖頸。他呼吸漸急,她更是使勁,忽聽一陣裂帛聲響,原來是他一把扯壞了鴛鴦絲繡的錦被。
華瑤震驚道?:“你怎么突然……”
她還沒說完,謝云瀟坐起身來,猛然將她一抱入懷。她起初還想推拒,可是她也太熱了,姑且容忍謝云瀟以下犯上。
這一回輪到謝云瀟從她的嘴唇往下吻。他在她的頸部停留了很長一段時辰,大約是在報復她先前對?他的種?種?褻玩。她攥住他的左手食指,命令道?:“你停下來,不?許碰我了。”
“等一等,”謝云瀟輕吻她的耳尖,“先解饞,再解癢。”
華瑤質問他:“什么意思,難道?你什么都?懂嗎?”
謝云瀟誠實地回答:“只看了幾本書。”
他往她的掌心?塞了一顆夜明珠。她雙手捧著這一顆珠子,照亮枕席間的無限風光。
第48章 赴云雨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謝云瀟果然?是人間絕色, 從頭?到腳無一處不絕妙。華瑤根本?不應該用玉石來比喻他?,最上等的美玉也不及他?的千萬分之一。
華瑤興致甚好,立即上前抱住他?, 不斷地輕輕吻他?的唇。她一邊親他?, 一邊贊不絕口:“ 我終于明白了, 為什?么昏君愛江山更愛美人。”
謝云瀟攬住她的脊背, 漸漸將她按倒。他?掌握著她的左腕, 指端還在摩挲她的腕部。
她抱怨道:“算了,心癢難熬, 到此為止吧, 我不玩了。”
夜明珠散落于床榻, 微弱的暗光恰如?水波般蕩漾。謝云瀟俯身在她耳邊說:“我為你解癢。你若感到不適,可?以掐我, 我會停下來。”
“你先告訴我,”華瑤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書上說,這是人間第一的快活事?”
謝云瀟的喉結澀然?滾動了一下。他?如?實說:“我不知道。我從未試過。”
華瑤就說:“那?還是我來做主吧, 我想用繩子把你綁起來……”
“殿下, ”他?輕咬她的耳尖,“新婚之夜, 請您憐惜我。”
聽到謝云瀟的聲音, 她混沌的心緒忽然?變得無比清醒,這才算是真正地懂得了為何“洞房花燭夜”是人生一大喜事。又因為謝云瀟身上冷香幽幽, 此時?室內悶熱無風,唯有一陣一陣的冷香沁人心脾,勾得她神魂顛倒, 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
清晨時?分,天?色早已?破曉,謝云瀟摟緊華瑤的腰肢,意猶未盡地親吻她的唇瓣。他?對她的情?致極是纏綿,不由?得低聲問道:“卿卿,卿卿舒服嗎?”
華瑤十分愜意快活,卻說:“不許你再問我舒不舒服。”
謝云瀟的笑聲近在咫尺:“華小瑤。”
華瑤看著他?:“怎么了?”
謝云瀟的手指停在她的耳側:“你我已?是夫妻,行過周公之禮,從此親密無間,日日相伴,夜夜同眠。你不必事事提防,有什?么心里話,盡可?對我說,我尚能為你分憂解悶。”
華瑤的臉頰貼近他?的手掌,往他?的掌心蹭了蹭。他?輕撫她一會兒,又喚道:“卿卿。”
“好吧,我實話實說,”華瑤坦誠道,“我現在明白了,食色性也,人之常情?。”
她依偎著謝云瀟,安安穩穩地靠在他?的懷里。
謝云瀟挑起她的一縷長發,繞在指間,輕輕慢慢地搓磨。烏黑柔順的青絲猶如?錦緞,纏緊他?的手指。華瑤這才突然?想到:“對了,新婚的第一天?早晨,夫妻要行結發之禮。”
天?光大亮,華瑤披上一件紗衣,跳下了床,找見一把鋒利的剪刀。
在華瑤看來,“結發之禮”僅是一種通俗的禮節。她隨便裁下自己的一縷頭?發,再把剪刀遞給謝云瀟。
謝云瀟珍重其事,剪取了與她同量的一段墨發。她親手把他?們的發絲綰在一起,結成一束,系上鸞絲,裝進紅緞錦袋,高高興興道:“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清晨的涼風吹拂著寢殿內的重重紗幔,朝陽拋出萬丈霞光,床上的錦被軟枕也沾染了幾分霞彩。華瑤目不轉睛地凝視謝云瀟。她一直把他?的瞳色比喻為琥珀,但是,她心想,這世間恐怕沒有那?么漂亮的琥珀,成色竟然?比朝霞更有光華。
謝云瀟伸手將她攬入懷中,她含笑道:“誠如?你所言,你我做了夫妻,就應該親密無間。今天?早晨,你和我一起沐浴吧。”
她倚著他?的胸膛,側耳細聽他?的心跳,又聽他?說:“走吧,我抱你去浴室。”
華瑤拒絕道:“算了,我又不是不能走。”
謝云瀟用被子蓋住她:“你累嗎?”
“我和你廝混了一整夜,”華瑤懶洋洋道,“方才還不覺得,如?今確實又困又累……等我們沐浴完,你再陪我好好睡一覺吧。”
言罷,華瑤起身下床,喚來侍女布置浴室。
那?浴室設在寢殿東側的一間房里,四面鋪著一層白琉璃瓷磚,另有兩道羊脂白玉屏風分隔在門?后。
浴池呈現方形,長寬皆為兩丈,以素淡的翡翠作為側壁,以清透的玉髓作為基底。熱水盈滿池中,霧氣繚繞之間,玉光澄澈,水波清艷,顯得既風雅又豪奢。
華瑤泡在池內,舒服得雙眼?微瞇。
她在豐湯縣、鞏城、延丘、雍城都住過一段時?日,沒有一個地方的浴室比得上京城。
她甚至還屈尊降貴地用過木桶洗澡。她的哥哥姐姐肯定受不了那?種窮日子,只有她高陽華瑤是個能屈能伸的豪杰,吃苦耐勞,不畏艱險。她一邊在心里夸贊自己,一邊抱住謝云瀟的手臂,命令他?服侍她洗澡。
謝云瀟此生從未服侍過任何人,更不知道華瑤沐浴期間也要人伺候。
謝云瀟笑了一下,撿起一塊玫瑰香膏。
這塊香膏是用椰油、凝脂、鹽堿、茶花、月見草,以及大量玫瑰花瓣碾制而成,狀若圓球,芳香靈透,觸感光滑細膩。
謝云瀟把玫瑰香膏緊貼于華瑤的脖頸,修長的手指輕輕一抵,帶動這顆圓球打圈旋轉。她
仰起頭?,與他對視:“你干什么?”
謝云瀟道:“服侍你沐浴。”
華瑤倚著浴池的石壁,頗覺心蕩神怡,謝云瀟還低聲問她:“我做得不好么?”
“不好,一點?都不好!”華瑤硬氣道,“凡事都要講究積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你才能學到一些皮毛。今天?是你第一次陪我洗澡,剛開了個頭?而已?,往后你一定要勤加練習才行。”
謝云瀟被她逗得笑了笑:“是么?此刻聽了殿下的一番話,如?同悟道一般,發人深省。”
華瑤靈機一動,立即演了起來:“道長,您仙風道骨,德高望重,為什?么突然?闖進我的浴室呢?要是讓別人發現了,肯定會覺得你和我有奸情?。”
華瑤一邊講話,一邊撲濺水花,開開心心和他?嬉笑玩鬧,他?卻將她抵向?浴池的一處拐角。
她無路可?退,而他?反守為攻:“你說話半真半假,行事不合常理,我也懷疑你是花妖月魅。”
他?慢慢地牽起她的手:“修道之人,不在乎世間虛名,寧愿被人誣告奸情?……”
他?低頭?輕吻她的手腕內側:“也不能被妖魅所惑。”
他?聲稱自己“不能被妖魅所惑”,可?他?與華瑤的距離越來越近。
影影綽綽的水光之中,他?的聲音仿佛沾了霧氣,潤澤了她的神思,也浸透了她的心田。
華瑤勾起唇角,淺淺地笑了起來:“什?么嘛,你口口聲聲說我是妖精,還要來親我摸我,你可?真是道貌岸然?啊。”她不懷好意地往他?身上潑水。
謝云瀟的目光淡淡地,似是不經意般掃過她的全身。她還底氣十足地說:“我是清清白白的良民。”
“那?你昨晚去了哪里,”謝云瀟客氣地問,“見了何人,做了何事?”
華瑤十分誠實:“昨晚是我的洞房花燭夜,我當然?是和我的……心肝寶貝在一起了。”
謝云瀟話中帶笑:“你的心肝寶貝,同你做了什?么?”
華瑤一向?能言善辯,此刻竟然?不知道從何說起。謝云瀟就道:“你附耳過來,我和你細說。”
無論戚家還是謝家的規矩都十分森嚴,像謝云瀟這般出身名門?的貴公子,臉皮那?么薄,他?又能細說什?么傷風敗俗的事情?呢?
華瑤滿心好奇,雙手摟著謝云瀟的脖子,細聽他?的竊竊私語。他?的言辭相當風雅,卻是含情?夾意,隱諱又含蓄,短短三言兩句之后,她就忍不住調侃道:“要不是我現在沒勁了,我一定要和你重溫舊夢。”
或許謝云瀟才是花妖月魅,華瑤只是一個被美色蒙蔽的老實人。
華瑤和謝云瀟在浴室里待了半個多時?辰,謝云瀟方才把她抱回寢殿的床上。他?們同床共枕,相擁而眠,也都睡了一個好覺。
*
次日一早,按照禮法,華瑤與謝云瀟應當一同去往謝家府邸,拜訪謝家的諸多親友。
謝家是大梁朝第一世家,陪送的嫁妝十分豐厚。
華瑤回贈的聘禮也是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不過依照大梁律法,聘禮由?不得華瑤做主,而是禮部和太?后一同擬訂,國庫出資置辦,華瑤自己并沒有花費太?多。
華瑤從前還經常為了銀子犯難。自從她在雍城混過假賬,又娶了謝云瀟做駙馬,她的手頭?寬裕了很?多。
華瑤自然?快樂,歡欣雀躍地去了謝家登門?拜訪。
謝家的家主名為謝永玄,乃是謝云瀟的祖父,時?任翰林院大學士,職掌朝廷的機要與文翰。
謝永玄深受圣眷,民間稱其為“內相”。他?行事素來沉穩干練,從不招搖,數十年如?一日地兢兢業業,對子孫的教導更是十分嚴苛。
華瑤久聞謝永玄的大名,但她并未見到謝永玄本?人。
這天?清晨,皇帝宣召謝永玄進宮議事,謝永玄至今未歸。
華瑤懷疑,父皇仍在提防她,決不允許她和謝永玄攀上交情?。
父皇之所以傳召謝永玄,恐怕也是為了提醒謝氏一族——他?們作為世家之首、天?子近臣,絕不能因為區區一樁婚事而與華瑤結盟。
世間綱常人紀,皆以君臣為大,君在前,臣在后,容不得絲毫逾越。
思及此,華瑤在謝家的一言一行都很?謹慎。
不過她伶牙俐齒,總有辦法套話。
她給謝家的小輩們發了很?多紅包,又與他?們閑聊一陣,終于從他?們口中得知,謝家長輩似乎都不太?看好她和謝云瀟的婚事。
謝家的家規是“男不準納妾,女不準納侍”,這在高陽家是絕無可?能的。
謝家當然?無法約束皇族,只好順應天?命。謝云瀟出嫁當天?,他?的祖父老淚縱橫,他?的舅父舅母借酒消愁。而他?的母親早早地回了永州老家,在謝氏的祖宅里為兒子齋戒祈福。
“竟有此事。”華瑤大為震撼。
謝云瀟的表弟年僅十歲,不慎把自己的家事說了漏嘴。表弟心中后怕,連忙道:“祖父重視表哥,唯有不舍之意,絕無不尊之心,還請公主殿下見諒。”
華瑤擺了擺手:“沒關系,不用對我解釋,我都理解,你放心吧。”
她貪圖謝云瀟的門?第顯貴,未曾料想他?全家上下這般看重規矩。這也難怪,她和謝云瀟大婚當日,她把謝云瀟從花轎里牽出來,謝云瀟自稱心情?一般。
不過,事已?至此,生米煮成熟飯,謝家上下再后悔也沒用。
華瑤一副歡歡喜喜的樣子,緊緊地牽住了謝云瀟,繼續拜見謝家長輩,問心無愧地收下了眾人送給她的新婚賀禮。
第49章 莫問韶華誰與度 不辭勞,不爭功,不奪……
這一日晌午, 謝家準備了豐盛的午膳,鄭重地款待華瑤和謝云瀟。
華瑤吃飽喝足之后,就?在?謝家的園林池館中散步。
此地的景致清凈而幽雅, 湖光掩映花木亭樹, 夾岸楊柳搖曳生姿。每一座樓閣的楹欄之上都有題詩。詩句文采斐然, 字跡蒼勁有力, 告誡世人應當心懷正氣, 成仁取義。
湖邊還有一座亭臺,名為“鴛鴦臺”。鴛鴦臺的石階之前, 臥著一塊方方正正的碧色翡翠, 其上刻著一首駢賦, 措辭奇絕,頗具巧思, 大意?為悟解人生之道,也隱晦地提起了謝氏祖訓。
華瑤立刻想到“男不準納妾,女不準納侍”的謝氏祖訓。
華瑤隨口說道:“你瞧,這一座鴛鴦臺,正應了那?句‘一生一世一雙人, 只羨鴛鴦不羨仙’。此情此景, 實在?令人感?動。其實我對你也是一心一意?,每時每刻都想和你在?一起。”
謝云瀟依然平靜:“四下無?人, 倒也不必說虛話。”
華瑤糾正他:“什么虛話?明明是甜話。”
湖面一片水光茫茫, 他們二人的倒影也落在?水上,恍若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
華瑤仍在?觀賞景色, 謝云瀟卻?是意?興闌珊。
今天中午,謝云瀟從謝家人的口中聽聞,他和華瑤成婚當夜, 筵席散后,華瑤與樸月梭在?夜色中單獨外出。
眾多賓客親眼看見,樸月梭手握一支“瓊枝雪玉”發?釵。“瓊枝雪玉”是高陽家的公主專用的玉石,樸月梭的那?支發?釵,大概是華瑤送他的信物。
謝云瀟并未在?華瑤面前提及“樸月梭”的名字。以他對華瑤的了解,哪怕樸月梭對她有意?,她也絕無?一根情絲。她只會對樸月梭說幾句閑言碎語,樸月梭也會明白?,她從來不懂“情”之一字究竟有何深意?。她之所以與樸月梭幽會,要么是為了探聽消息,要么是為了自污名聲。
她活潑可愛,招人喜歡,卻?是外熱內冷,戒心極重,就?連謝云瀟這個枕邊人也要日夜防范。
她是公主,自幼成長于皇宮。她母親早逝,父親昏庸,皇宮里處處弱肉強食、人人明爭暗斗,而她只能依靠自己。若是沒有戒心和疑心,她不可能保全自己。
謝云瀟心亂如麻。他撿起一塊石頭,握在?手里把玩。
華瑤側目一看,只見他把石頭捏得?粉碎,猶如一場塵沙,紛紛揚揚地散在?風中。她掏出一張絲帕,大大方方遞給他:“擦擦手吧。”
淺紅色絲帕輕輕地落在?謝云瀟的手上。他攥著絲帕的邊角,語調依然平靜:“我們該走了,傍晚還有一場宮宴。你勞累了半天,不妨在?馬車上稍作歇息。”
華瑤正有此意?。
午時剛過,華瑤和謝云瀟就?拜別?了謝家長輩,乘坐馬車去往巍峨皇城。途經熱鬧繁華的京城街市,鼎沸的人聲填滿了街巷。
夏末初秋的天氣正好?,富家子?弟三五成群,騎馬游街。他們嬉笑?怒罵,放蕩不羈,偶爾也講幾句
骯臟不堪的粗話。
隔著一道馬車的側壁,華瑤聽得?清清楚楚。
華瑤坐沒坐相,斜倚在?謝云瀟身?上:“天吶,他們說得?好?臟啊,不過我全都學會了。”
謝云瀟心不在?焉道:“你貴為金枝玉葉,少?學那?些下流東西。”
華瑤雙手環住他的脖頸,埋首在?他頸肩處,聞著沁涼的淺香,嘀咕道:“我學到了,就?想用在?你身?上。”
她正當青春年少?之時,也才剛滿十八歲,初嘗愛欲,歡愉之至,領略了銷魂蕩魄的妙趣,只把床笫之歡當作一件舒服的事情,就?像吃飯一樣愜意?且尋常。或許是皇族的本性作怪,她心中從未有過一絲半點的羞恥。
謝云瀟隱約猜到了她的心思。
他不動聲色:“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京城各路人馬混雜,黨羽不少?,政局不明。大皇子?虎視眈眈,你和二皇子?又成了死敵,更需小心注意?。你雖是新婚,也要靜心養神?,切勿……”
他話中一頓,講出一個詞:“慕色貪歡。”
華瑤輕輕地笑?了一聲。她可不會在?口舌之爭上輸給謝云瀟,她故意?提醒他:“你既然是我的駙馬,就?應該陪我及時行樂。”
華瑤像是在?和他開玩笑?,又像是要引動他的情興。
他依然克制著自己想要親近她的念頭,只對她說:“我是你的駙馬,亦是你的近臣。我會輔佐你的大業,不辭勞,不爭功,不奪利,不貪權,當然也不求名。縱使皇族無?情,你不妨多信任我幾分。”
華瑤隨口答應:“好?,我和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她坐起身?來,緊貼著謝云瀟的耳側,悄悄耳語道:“今晚的宮宴,是高陽家的家宴。你會見到太后、皇帝、皇后、蕭貴妃、麗妃、珍妃,包括我在內的四位公主、四位皇子?……我的哥哥姐姐都成家了,大皇妃久病不愈,無?法參加宮宴。二皇妃是精通策論的才女,三駙馬是三元及第的文魁,四駙馬呢,就?是你,文武雙全,實在?是很顯眼……假如有人為難你,我一定會幫你圓場。”
謝云瀟微微偏過臉,華瑤一不留神?就?親到了他。
他唇邊的笑意若有似無。
華瑤怔了一怔,繼續說:“五公主尚未成婚,但她已經定婚了。她的駙馬是衛國公的侄子?,名叫盧騰。說起衛國公,你還記得?嗎?三年前,我們在?京城河道上,見過衛國公的兒子,盧徹。”
三年前,華瑤和謝云瀟在?京城逛燈賞景,劃船游河,偶遇了衛國公的兒子?盧徹。
衛國公對盧徹寵溺太過,盧徹不學無?術,實乃紈绔子?弟。他膽大妄為,無?法無?天,還把華瑤當作船妓,滿口胡言亂語。幸好?華瑤武功高強,再?機警不過,借由姐姐的手,把盧徹打了個半殘。
盧徹得?罪了兩位公主,衛國公自知理虧,萬萬不敢再讓兒子招搖過市。
然而盧徹屢教?不改。
前兩年,盧徹在?一場筵席上喝多了酒,酒后神?志不清,他竟然含恨抱怨,又說起了公主的壞話。他爹當場打斷了他的一條腿,把他打得?口吐鮮血,鎮撫司這才沒有收押他,否則他真是難逃死罪。
直至今日,盧徹仍在?家中養傷。他已淪為全京城的笑?柄。
但他的堂弟盧騰卻?是個老實本分的人。
盧騰沒有文才,也沒有武功。他少?時得?了一本《魯班書》,立志做一名木匠,經常在?家里做些木工,自己打造了幾套桌椅板凳。
京城的王公貴族將他視作怪人,他的爹娘整日為他發?愁。他自嘲世上無?人理解他,直到他遇到了五公主高陽若緣。
若緣和盧騰相識于一場宮廷筵席。他們二人一見如故,惺惺相惜。沒過多久,太后便為他們賜婚了。
“盧騰的母族是平民,”華瑤解釋道,“按理說,他是做不成駙馬的,不過,若緣的出身?也有些復雜,她的母親是宮女。”
謝云瀟記得?,華瑤曾經對他說過,她的父親偶爾會寵幸宮女,去母留子?。
謝云瀟不由得?問道:“五公主的生母還在?世嗎?”
華瑤實話實說:“她的母親好?多年前就?死了,她只比我小一個月。我娘懷孕后不久,有一天夜里,我父皇坐馬車從宮外回來,路過宮道,看見幾個宮女跪在?路邊,他抓了一個宮女上車……第二天就?不認賬了。那?宮女被打入冷宮,九個月后,她生下了五公主,又過了六七年,太后生了一場重病。太后想做些善事,就?把五公主從冷宮接了出來。”
講到此處,華瑤低下頭:“那?時候,嘉元長公主還在?宮里。她自己有一個女兒,她對公主都很好?,對我也很和藹……”
坊間關于四公主華瑤的傳聞頗多,只因她的母親是舞姬,又有傾國傾城的美貌,長居于京城郊外的昆山行宮,引得?無?數才子?才女遐思翩翩。
反觀五公主,知之者甚少?。
謝云瀟原本也不清楚這些宮廷秘聞。但他和華瑤成親之前,他的祖父對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怕他在?皇宮里不善交際,又被卷入明爭暗斗之中。
馬車駛過喧囂的街衢市井,走上一條通往皇城的寬闊大道。鎮撫司的高手正在?四處巡邏,周圍再?無?一絲吵鬧雜音,僅有駿馬踏過路面的噠噠聲,以及車輪滾動的簌簌聲。
華瑤又把六皇子?、七公主、八皇子?的身?份簡單地講了一遍。她說:“六皇子?的母親是珍妃,七公主的母親是麗妃,他們二人只比我小了兩個月。至于八皇子?,他比我小了七歲,他的母親就?是當今皇后,皇后極有權勢,不容小覷。”
“你這些兄弟姐妹,”謝云瀟直言不諱道,“聽上去都不容小覷。”
華瑤點了點頭:“嗯。”
謝云瀟攬著她的腰,她就?坐到了他的腿上。
華瑤講了太久的話,忍不住抿了一下嘴。謝云瀟低頭在?她的唇瓣上輕輕地印下一吻,如同安撫一般。
華瑤輕聲回應道:“我真不知道,其他駙馬是否有你這么體貼。”
第50章 月上宮闕 “本宮命你殺了她,你于心不……
馬車穿過一扇宮門, 緩緩地駛進?皇城。
宮道上越發沉寂,竟無一絲人聲。
華瑤撩起車簾,向后一望, 隱約瞧見不?遠處還有?另一輛馬車。
那馬車的車身鎏金, 鑲嵌著?淡色琉璃。拉車的四匹駿馬毛色漆黑錚亮, 頭戴金絲織成的絡頭, 腳踩銀質拋光的馬掌, 極盡豪奢之能事。
“那是三公主的馬車,”華瑤喃喃自語道, “我的馬車, 不?可以走在姐姐前面。”
華瑤當即下令, 車夫立刻停車。
城墻高高地聳立在路旁,虛浮的斜影落在宮道上, 映得?石磚顏色一片深、一片淺。
華瑤牽著?謝云瀟,站到了石磚之上。三公主的馬車未至,華瑤小聲呼喚道:“姐姐。”
少?頃,三公主的馬車剛好停在華瑤的面前。
方謹淡淡地說:“上來吧。”
華瑤恭恭敬敬地回?應:“謝謝姐姐。”她和謝云瀟一前一后地步入方謹的馬車。
車內除了方謹,還有?她的駙馬。
這位駙馬名為顧川柏, 出身于紹州顧氏。
顧川柏天生聰慧, 自幼熟讀經文?詩書,通曉琴棋書畫。他?游歷過全國各地的名山大川, 遍覽日出日落的壯景, 因而得?了個雅稱,叫做“棲霞客”。
后來他?連中三元, 才名大噪,天下讀書人仰慕他?的學識,欽佩他?蟾宮折桂的本?事, 又尊稱他?為“蟾宮客”。與他?相識的書生都稱贊他?心胸開闊,氣宇軒昂,真是一位品德兼優的大才子。
然而,華瑤從未見過他?開懷大笑。
今日,顧川柏穿著?一件白緞青衫,左手食指戴著?一枚瓊枝雪玉的指環,右手搭著?一張桐木翠紋的古琴。這張古琴乃是稀世難求的無價之寶,名為“焦尾”,其音色之悠遠清
越,冠絕古今。
華瑤捧場道:“久聞焦尾琴的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馬車的車簾已被金鉤束起。方謹側目,望著?窗外景色,漫不?經心道:“左右不?過一張琴,死物罷了,算不?得?什么好東西。妹妹若是喜歡,我贈給你?吧。”
這般貴重的珍寶,華瑤哪里敢收?
華瑤連忙說:“姐姐的好意,我心領了。姐姐待我最是寬厚不?過,可我不?爭氣,琴棋書畫樣樣不?精,豈敢領受姐姐的古琴?更何況,姐姐送過我許多?珍寶首飾,我給姐姐的回?禮卻?是不?值一提。”
華瑤雙手捧出一只木匣,呈到方謹的案幾上。
方謹坐直了身體,華瑤又說:“我在雍城時,偶然尋到一個有?趣的物件。”
方謹親手打開木匣,匣中裝著?一對?玉雕的牡丹。花瓣的用料是嬌艷欲滴的紅玉,莖葉是晶瑩剔透的翡翠,花蕊鑲綴著?五色寶石。方謹按動?木匣的機關,那牡丹花葉一收一放,精巧絕倫,光彩耀眼。
方謹微微一笑:“妹妹有?心了。”
華瑤也笑著?說:“牡丹是花中之王,百花之中,唯獨牡丹配得?上姐姐。”
方謹撥弄著?牡丹花瓣,又問:“你?住在皇城之外,吃穿用度可還習慣?”
“托姐姐的福,”華瑤含笑道,“妹妹一切都好。”
方謹隨口說:“你?年紀小,正當新婚之時,又住在偏僻之地,平日里要守規矩,可別失了皇家的體面。”
顧川柏忽然出聲道:“四公主與四駙馬新婚燕爾,篤于伉儷之情,可作一段佳話……”
“我與妹妹議事,”方謹挑眉,“你?插什么嘴?”
顧川柏笑得?輕輕淺淺:“您消消氣,我已經知錯了。”
他?半低著?頭,手指按著?一根琴弦。
方謹命令他?:“抬頭看我。”
他?置若罔聞。
方謹又道:“把你?的眼睛轉過來,別讓我重復第二遍。”
他?連一絲眼角余光都沒落到她的身上。
方謹直接掐上他?的脖子,狠狠將他?抵向馬車的側壁,焦尾琴“啪”地一下摔落,他?的后背也撞到了堅厚的木板,磕出一聲沉重的悶響。
他?不?怒反笑:“當著?妹妹和妹夫的兩雙眼,殿下,您豈能不?愛惜自己?的體面?”
方謹手指收力,聽他?急喘不?止。她冷冷道:“我踐踏你?,折辱你?,那也是你?該受的。 ”
她貼近他?的耳側,極輕聲地問:“軟硬不?吃,耍什么橫?”
他?斷斷續續道:“求你?……”
方謹以為他?乞憐求饒。她的手勁稍微松開些許,卻?聽他?道:“求你?掐死我,我受你?之辱,生不?如?死。”
這一幕落到華瑤眼中,使她大為震撼,原來姐姐就是這樣治服駙馬的嗎?
華瑤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姐夫橫死,父皇或許會怪到她的頭上。她急中生智:“姐姐,我們剛剛路過永安門,大皇兄,二皇兄的車駕就在附近,他?們還帶了武功高強的隨從,耳聽四路,眼觀八方……姐姐您萬事小心。”
直到此時,方謹才收回?手。
顧川柏掩袖咳嗽,謝云瀟給他倒了一杯水。
顧川柏的手指還在打顫,連杯子都端不穩。他只能放下杯盞,取出一張淺白色錦帕,咳出的血絲沾到帕上,紅白分明,煞是駭人。
方謹不?緊不?慢地說:“顧氏家訓,切忌自戕。你?顧惜好自己?的身子,千萬不?要英年早逝。否則,我便告訴顧家人,你?郁結于心,自尋短見,應當除去你?在顧家的名位。”
“殿下,”顧川柏反問道,“您總算消氣了嗎?”
方謹笑了笑:“你?生平造孽頗多?,我看在顧家的面子上,勉強留著?你?這條命,已是大發慈悲。待會兒,你?去了宴席,就給我守口如?瓶,端持駙馬的風度。你?出了一分丑,便要多?受一分罪。”
顧川柏垂眸斂眉。
馬車臨近永安宮,幾名太監前來接駕。他?們恭敬地趴伏在地上,充作墊腳石。方謹踩著?他?們的后背,從容不?迫地走下馬車。她的灑金嵌紅綢緞長裙繡紋繁復,晚風吹起她的裙擺,就像吹開了一朵淡金明紅的牡丹。
華瑤動?用輕功,直接越過了太監,亦步亦趨地跟著?方謹。
馬車的車廂內,只剩下謝云瀟與顧川柏二人。
謝云瀟斟酌片刻,開口問道:“你?現?狀如?何,是否要傳太醫?”
“謝公子無須掛心,”顧川柏嗓音沙啞,“我并無大礙。”
謝云瀟道:“你?咳血了。”
顧川柏道:“言多?必失,你?也要小心。”
謝云瀟沉默了一瞬,起身下車:“多?謝提醒。”
顧川柏眼見謝云瀟遠去,這才慢慢地整理衣領。他?從琉璃車窗的浮影中窺見自己?的容貌,又想起方謹剛才那句“我踐踏你?,折辱你?,也是你?該受的”,他?的面色愈顯得?蒼白。
他?知道,方謹絕對?做得?出來。
他?對?她越是不?恭敬,她越要輕賤他?、羞辱他?。這里頭沒有?任何道理可循。她是主,他?是臣,除了拜服,別無出路。
*
皇族的家宴設在永安宮,宮殿里處處鋪陳花彩錦緞,又以碧璽為樹、金絲為線,無數顆晶瑩剔透的夜明珠懸在樹枝上,珠光交織,照眼鮮明,如?同白日般熠熠煌煌。
華瑤與謝云瀟一同落座。那坐墊也是天鵝絨制成,外罩一層綾羅軟緞,坐上去很是柔軟舒適。
華瑤悄悄地告訴謝云瀟:“那個,就是五公主和盧騰。”
謝云瀟順著?她的目光往前看,瞧見一對?年輕男女。那男子一身淺褐色衣袍,頭戴木冠,好似一位侍齋道士,想必正是五駙馬盧騰。
公主與駙馬需得?同坐一桌。
盧騰安安靜靜地坐在五公主身側,手里擺弄著?羊脂白玉雕成的長筷。那筷子的質地圓潤光滑,盧騰一不?留神,頓時失了手,筷子摔落在地,碎成幾段。
謝云瀟意有?所指:“你?的姐夫,方才也握不?住杯子。”
“怎么?”華瑤悄悄對?他?耳語,“你?怕我掐你?脖子嗎?”
他?反問:“你?想嗎?”
華瑤道:“我只想親你?。”
謝云瀟道:“當真如?此?”
華瑤道:“當然。”
謝云瀟沒有?任何回?應,華瑤調侃道:“你?這冷淡的性格,何時才能轉變?”
“無非是唇亡齒寒,”謝云瀟用氣音回?答道,“我不?愿像你?姐夫一般忍辱偷生。”
華瑤雙手伸到桌下,突然握住他?的手腕。她輕聲安撫他?:“你?和他?的生活完全不?同,而且,我們才剛回?到京城,凡事都要小心謹慎。對?了,筵席快要開場了,你?還有?什么話,今晚回?家以后,在床上告訴我吧。”
謝云瀟記起昨夜的洞房花燭夜。他?心跳加快,忍不?住側過了臉,不?敢再看她:“深夜回?家,你?先休息,我們明早再議事。”
“好的,”華瑤點了點頭,“我要你?脫光了衣服陪我睡覺,新婚夫妻就應該親密無間,這句話,還是你?教我的。”
清亮的珠光落在謝云瀟的身上,他?的耳尖似乎微有?泛紅:“你?剛才說過,在皇城必須謹言慎行。”
華瑤知道他?的臉皮薄,經不?起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胡言亂語,她便輕咳一聲,略作掩飾,又把六皇子、七公主所在的位置指給謝云瀟。
謝云瀟環視一圈,不?曾見到八皇子。他?問:“八皇子尚未到場?”
“他?可能還在皇后的宮里,”華瑤的嗓音輕不?可聞,“皇后向來寵溺幼子,這錯綜復雜的關系,等?我回?家以后,定要與你?仔細梳理一遍。”
*
當今皇后身居高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統率六宮,執掌京營,還能治理皇城內外諸事,在京城極有?權勢,連帶著?母族也越發興旺。
皇后的
宮殿名為仁明宮,所謂“仁明”,代指“仁德明善”。
“仁明”的牌匾掛在大殿正中央,皇后從未正眼打量過“仁明”二字。但她的兒子,年僅十一歲的八皇子卻?在問她:“母后,今年的殿試文?題,‘八方仁德,惠澤萬民’,可做何解?”
“太傅為你?布置的課業,”皇后一語道破,“本?宮豈能代勞?”
皇后坐在內室一張軟榻上,慢悠悠地修剪盆栽的花枝。她明妝華服,倩麗非凡,通身的氣派里透出些艷色,倒像是含苞待放的人間富貴花。
她的護甲綴滿珠寶,輕輕戳碰八皇子的額頭:“你?筆下所寫、口中所念、心中所想,應是三樣不?同的事。”
八皇子諾諾稱是。
皇后又提點他?:“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你?生在皇宮,身處于棋局之中,你?的文?章,不?能只做給你?自個兒看,一定要做給局中人看。”
“兒臣愚鈍,跪受母后鞭策,”八皇子忽然跪地道,“前一陣子,太傅……太傅說,兒臣沒有?帝王之才。”
皇后剪斷一根花葉:“本?宮十六歲進?宮,入宮兩年,方才得?見天顏。本?宮起先只是不?得?寵的貴人,家里沒個大官倚仗,掌印太監的徒孫都比本?宮要有?臉面。嬪位的妃子發落一句話,本?宮就要跪在城墻下受罰。宮里的規矩一向如?此,旁人的算計比你?高明,你?憋了一肚子的悶氣,也沒處說理。”
八皇子連忙喊道:“兒臣明白!”
皇后撫了撫他?的頭發:“你?明白,明白什么?人活一世,難免受氣,他?人看不?起你?,你?要看得?起自己?。哪怕你?給人下跪,跪伏在地上,先把后背挺直了,總有?爬起來的那一天。”
八皇子立即叩拜:“謹遵母后教誨。”
皇后閉目養神,又說:“太傅與徐閣老是同一屆的貢生,私交甚好。徐閣老是三公主的外祖父,三公主的駙馬姓顧,徐氏、顧氏一黨勾結已久,你?豈能把太傅的評語當真?”
八皇子連連頷首。
內室的側門傳來一道輕響,皇后睜開雙目,眼神一轉,八皇子便先告退了。
臨走之前,八皇子偷偷向后一瞥,隱約瞧見了鎮撫司副指揮使的身影。
鎮撫司的副指揮使,名為何近朱,年約三十歲,身強體壯,英武不?凡,常穿一套銀絲暗紋黑衣。他?是萬里挑一的武功高手,也是八皇子的武學老師。打從八皇子記事起,何近朱就在為皇后效力。
何近朱單膝下跪,對?皇后行禮。
皇后直接問道:“羅綺在哪里?”
淑妃在世時,羅綺深受淑妃寵信。淑妃離世以后,羅綺又成了四公主華瑤的貼身侍女。
羅綺是皇后安插在淑妃身邊的人手,也是皇后最滿意的一步棋。
然而,羅綺在湯豐縣擅自逃跑,華瑤發現?端倪之后,將羅綺軟禁,迄今已有?將近一年的光景,皇后再沒收到過羅綺的消息。
何近朱據實道:“啟稟娘娘,羅綺在京城,或是涼州。”
“到底在哪兒?”皇后端過盆景,剪下一朵花瓣,“她殺了淑妃,卻?留了華瑤一條命。時至今日,華瑤與謝云瀟聯姻,過半的朝臣都與謝家有?牽連,本?宮再想殺華瑤,也難如?登天。”
“娘娘息怒,”何近朱神色微頓,“屬下一定會盡力搜查……”
皇后彎下腰來,輕輕把花瓣別在他?的耳間:“你?聽錯了本?宮的命令,本?宮不?是要你?搜查羅綺,而是要你?殺了她。本?宮限你?一月之內,割下她的腦袋,回?來復命。”
何近朱分外溫和地笑了笑。但他?的拇指扣在了食指的指根處。
皇后似乎很同情他?:“你?和羅綺做過幾個月的露水夫妻,又親手把她的妹妹送進?教坊司。她的妹妹成了二皇子的侍妾,她給你?生的孩子夭折多?年,她也是個可憐人,本?宮命你?殺了她,你?于心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