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霜天冷夜 卑職唯恐誤傷了四公主
何?近朱的面容掩映在碧紗宮燈的照影里, 臉上露出莊肅表情:“娘娘放心,卑職以身家?性命作保,愿為娘娘效死力。”
皇后聽著何?近朱的話, 繞著他?慢慢走了一圈, 鑲珠含光的彩緞鞋面在裙裳之下若隱若現。
燈燭的火芯燃燒不止, 她忽然?駐足, 鞋尖輕踩他?的手?指, 像訓狗一樣碾磨他?粗糙而堅硬的指端。
他?再次開口道:“卑職與羅綺無媒茍合,做過?露水夫妻, 此乃十年前的舊事。十年已過?, 露水也干透了, 卑職心中無情無緒,只恨羅綺擅作主張, 壞了娘娘的籌謀。羅綺曉得?娘娘的大計,存心背叛娘娘,不死不足以謝罪。”
皇后似笑非笑:“哦?”
何?近朱跪拜叩首:“卑職早就?有?了妻室,兒女雙全,托了娘娘的鴻福, 卑職全家?的恩寵都仰仗于娘娘。”
“是啊, ”皇后坐在近旁一張軟椅上,“你要多為你的兒子做打算。”
何?近朱的神色甚是驚駭, 忙道:“娘娘!”
皇后親自倒了一杯涼茶。她紅唇微抿, 沾了濕潤的茶水:“何?故擺出一副失張失智的臉孔,你在宮里待了十多年, 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領,還得?再多練一練。即便天塌下來,終究是本宮一人撐著。”
他?們二人的呼吸聲一急一緩, 何?近朱的額頭滾下一顆冷汗。
皇后視而不見,自顧自地說:“八皇子要繼承大統,本宮需得?手?握錢財、糧餉和?兵丁。奈何?三虎寨也是本宮的一枚棄子。本宮想要挑揀公牛母羊,不像從前那般容易。”
她緩緩地伸長手?指,端視著自己綴滿珠寶的護甲:“八皇子的皇兄皇姐都不是庸才,本宮應當坐山觀虎斗。等到八皇子的皇兄皇姐全部斗敗,八皇子便能即日即位。”
何?近朱沉聲道:“娘娘是命定?的皇后,洪福齊天。八皇子真龍轉生,定?能登基為帝、坐擁天下。”
他?低垂著頭,目光落在地上。
皇后居高臨下地俯視他?,問道:“嘉元長公主可還是老?樣子?”
“卑職近日去過?養蜂夾道,”何?近朱如實稟報,“嘉元長公主日夜哭泣,雙目失明,喉嚨嘶啞,早已是百病纏身。娘娘您暗中送給她的棉服、錦被、飯食和?草藥……她怕是無福消受了。”
皇后依舊無悲無喜,只問:“大夫怎么說?”
何?近朱神思一頓,才道:“大夫說,嘉元活不過?明年冬天。”
“也罷,”皇后閉上雙眼,喃喃自語,“唯人性命,長短有?期,人亦蟲物,死生一時?,任她早死早解脫。”
*
今夜的宮宴按時?舉行,永安宮內熱鬧非凡,管弦之聲悅耳悠揚,舞姬之姿綺麗曼妙,案桌上擺滿了山珍海味、醇酒瓊漿。
縱然?謝云瀟出身于大梁朝數一數二的世家?貴族,他?也沒見過?這些花樣百出的佳肴美食。
華瑤的筷子指向一道菜:“這個叫做閉月羞花,盤中堆砌著花朵和?月亮,每一片花瓣都是魚肉、松茸、蟹黃、蝦仁碾制而成,過?油炸透,清脆爽口。”
她筷子一動,又夾起一只扇貝:“這個呢,叫做西施含珠,貝殼里含著一塊御膳房特制的肉丸,肉質柔滑香嫩,就?像美人的舌頭一樣。”
她咬了一小口,才說:“嗯,不錯,滋味甚美,但是呢,總歸還是比不上心肝你的……”
“殿下,”謝云瀟打斷她的話,“宮里耳目眾多,不宜談論私事。”
皇帝、皇后和?太后均已駕臨,筵席上坐滿了公卿王侯。
眾人推杯換盞,談笑自若,時?常有?人把目光悄悄地投向謝云瀟。但因他?是四公主的駙馬,又是謝家?的貴公子,前不久還在戰場上宰殺了一大批羯人,無人膽敢上前與他?搭話。
按理說,謝云瀟與華瑤新婚燕爾,皇帝應當傳召謝云瀟上前覲見,親賜他?金銀寶物以及美玉錦彩,以示天家?對?于駙馬的眷顧恩寵。
但是,直到這一夜宮宴結束,皇帝也沒傳過?一道圣旨。
皇帝始終高居上位,從高處睨視著眾人。
圣眷是普天之下最潤澤的雨露,皇帝只愿把雨露賜給近臣或純臣。
皇帝忌憚鎮國將軍已久,更不希望華瑤因為謝云瀟這一樁婚事而牽扯世家?之權勢。他?緊按酒杯,皇后便柔聲道:“陛下?”
皇帝道:“那位謝公子,確實一表
人才。”
皇后立即奉承道:“臣妾聽聞,鎮國將軍廣邀天下名師,極力栽培謝公子,果真有?了天大的造化?。謝公子文武雙全,學識精純淵博,武功天下無雙。他不僅在雍城手刃了羯國第一高手?,還能在兩三招之內,戰勝二皇子……”
皇帝的低沉笑意似是從喉嚨間滾了出來:“皇后知道的不少啊。”
皇后溫言軟語道:“四公主和?四駙馬保家?衛國的事跡,早已傳遍了京城,宮里的下人們口口相傳,臣妾略有耳聞。”
她輕抿紅唇,才道:“臣妾也是做母親的人,臣妾聽聞旁人怎么教導兒子,自覺有?愧……”
“你乃一國之母,何?愧之有?”皇帝止住她的話,又道,“八皇子天資稍遜,文才之質尚屬中庸,手?眼遲鈍,練武也運化?不開。大皇子、二皇子、六皇子似他一般年紀時?,文能出口成章,武能百步穿楊,便是三公主、四公主的文韜武略也遠在他之上。”
皇后垂眸斂眉:“陛下所言,固是正理,比起諸位皇子和?公主,八皇子確實駑鈍,文不成,武不就?。太傅曾經也說過?,八皇子不適合習武學文。”
皇帝擱置筷子,問道:“八皇子近日忙了些什么?”
“陛下,”皇后的眼波傾注在皇帝身上,“八皇子近日獨獨只做了一件事,便是抄寫?佛經。這孩子還不滿十二歲,就?知道如何?齋戒焚香。他?經常對?臣妾說,禱佛祈福,心誠則靈。”
皇帝的生辰在下個月。他?禮佛多年,聽了皇后的話,便與皇后心照不宣。他?道:“八皇子倒是孝順。”
皇后挽起袖子,露出一截藕節般潔白的玉臂。她親手?給皇帝斟酒,笑說:“陛下興國定?邦,春秋鼎盛。您貴為天下之主,神佛保佑的真龍,天下人對?您最是敬重。天南海北的百姓們,誰不念著眼前的太平盛世?兒女們再多孝順都是應該的。”
皇帝沒有?再喝一口酒。他?佯裝微醉,瞥向四公主和?四駙馬。他?知道皇后夸大其詞,特意捧殺謝云瀟,是為了讓他?忌憚四公主。
他?記憶里的四公主還是個小丫頭。
多年前,他?常去京城郊外?的昆山行宮,那時?候,四公主的生母還在世,四公主黏他?也黏得?緊。
每當他?的御駕停在昆山行宮之內,四公主都會遠遠地向他?跑過?來,邊跑邊喊:“父皇!父皇!您來看我們啦!”
她仰頭望著父親,雙眼圓睜,眼神總是亮晶晶的,如同晶瑩皎潔的寶石。
四公主幼時?的相貌玉雪可愛,天性十分樂觀,十分開朗。她嬉笑玩鬧的時?候,偶爾摔倒了,從來不哭,反倒還會笑:“娘親抱我,父皇抱我!抱抱我嘛!我不想自己走路了。”
她娘叫她“小公主”,皇帝叫她“阿瑤”,她還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做“華小瑤”。
華瑤在宮外?長到四歲,半點?不懂宮里的規矩,就?像普通人家?的小孩子,天真爛漫又依賴父母。
華瑤的母親也是怯懦嬌柔的性子,只把皇帝當做頭頂上的天。
皇帝之所以愛去昆山行宮,只是因為他?當年想過?普通人的日子。妻子嬌怯,女兒可愛,她們對?于皇城的爭斗一竅不通,對?于天下的紛亂一無所知,昆山行宮就?是皇帝的世外?桃源,也是他?短暫的隱居之所。在那里,他?是父親,是丈夫,是一家?之主,卻不是九五至尊。
他?會和?妻女一同劃船采蓮,手?把手?地教導女兒寫?字,再為妻子喜歡的樂曲填詞。女兒活潑可愛又率真調皮,總要父親先把樂曲哼唱一遍。他?次次應允,總是將女兒抱在膝頭,給她唱歌,她娘就?會坐在一旁彈琴。
妻子曾經在佛像前許愿,要與他?白首偕老?,女兒也說,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父親。
他?親自造了這一場夢,又親自毀了這一場夢,至今未覺一絲后悔。他?珍視那段光景,但也僅僅是珍視而已。
筵席散后,皇帝召來拱衛司的指揮使,命令道:“今夜派出一隊人馬,探試四駙馬的武功。”
天已入秋,夜涼如水,指揮使跪伏在地,略帶猶疑道:“刀劍無眼,卑職唯恐誤傷了四公主。”
大殿內窗扇大開,穿堂的秋風涼淡而寂寥,深重的夜露垂落在臺階前,隱隱發出一滴一滴的輕響。
身穿龍袍的皇帝立在階前不遠處,筆直的背影恰如一棵蒼勁的青松。他?的語氣里沒有?一絲作為父親的憂慮,只說:“如果四公主執意護著駙馬,就?連她一起傷了吧。”
指揮使磕了一個響頭,領命道:“卑職遵旨。”
*
絲竹樂聲已歇,宮燈半明半暗,巍峨的宮殿隱沒在蒼茫夜色之中,幢幢人影群聚于車馬之前。
華瑤和?謝云瀟靜立片刻,忽有?幾位太監過?來傳話道:“殿下,您的馬車在另一邊。”
“哪一邊?”華瑤參加過?無數場宮宴,未曾有?過?一個太監在散宴后為她引路。她原本就?不相信任何?人,那太監話音一出,她便有?一種猜測涌上心頭。
喧鬧的賓客都在附近,華瑤跟隨太監走了幾步,忽然?問道:“奇怪,你們是哪個宮里當差的,竟然?要本宮跟著你們走,卻不曉得?把馬車拉過?來,扶著本宮上車?”
華瑤的侍衛幫腔道:“好大膽的奴才,如此輕慢主子,該當何?罪?!”
太監跪在華瑤的面前,華瑤居高臨下地看著太監,直到她的姐姐方謹從她身旁路過?。
方謹開口道:“不長眼的奴才遍地都是,犯不著為了他?們動氣。”
華瑤小聲道:“姐姐,姐姐,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第52章 寒影濃垂處 新婚燕爾,情愛甚篤……
方謹側目, 問道:“何事?”
華瑤上前?一步:“實?不相瞞,自從我和二皇兄起了爭端,我寢食難安, 總怕自己在宮里說錯了話、做錯了事。”
她低下頭, 喃喃自語:“二皇兄沒?有參加今晚的?宮宴。他?仍然?被軟禁在嘉元宮。”
方謹一邊向前?走, 一邊低聲問:“他?的?私事, 與你有何干系?”
華瑤緊緊地跟在她的?背后:“二皇兄的?母親是蕭貴妃。皇后與貴妃都是尊貴之人, 我開罪不起。”
夜色越來越深,周圍的?宮燈明明滅滅, 方謹驀地駐足。她和華瑤的?影子重疊在一處, 姐妹二人的?距離極近。
方謹神色不變, 依舊從容道:“妹妹與我同?坐一輛馬車,隨我出宮吧。”
華瑤歡欣雀躍:“謝謝姐姐!”
方謹囑咐道:“我能幫襯你一時, 卻不能日日夜夜地看顧你。晉明軟禁一事,涉及朝堂紛爭,也牽扯了皇家體面。你心里要有數,也不至于一驚一乍。”
“姐姐所言極是,”華瑤點了點頭, “姐姐的?話, 我都記住了。”
*
是夜,方謹的?馬車駛出了永安宮的?宮道, 車后跟著?十二名武功高強的?侍衛。他?們分作兩路, 騎馬相隨,疾馳的?馬蹄在靜夜中雜沓作響。
華瑤端端正正地坐在車內, 腰桿挺得筆直,雙手搭放膝頭,默不作聲, 目不斜視。
馬車壁燈的?燈芯鑲嵌著?夜明珠,珠光傾瀉而下,剛好照在華瑤的?身上。她那雙眼睛生得極美,如同?秋水一般盈盈生輝,亦如寶石一般閃閃發亮。
方謹不自覺地看向妹妹:“今晚的?宮宴上,可曾有人為難你?”
“沒?有,”華瑤如實?道,“除了太監和宮女,從頭到尾都沒?人和我講話。”
“妹妹根基尚淺,未能通曉世事人情,”方謹一手支著?額角,懶散地倚靠著?軟榻,“今晚,父皇不曾賞賜你的?駙馬,皇后不曾褒獎你的?婚事,自然?無人與你搭話。”
方謹的?指尖輕扣一塊暗格:“宮里的?人,只會錦上添花,卻不會雪中送炭。”
顧川柏見狀,忽然?問道:“殿下,您要飲酒嗎?”
方謹只說:“你來伺候我。”
顧川柏慢慢地伏低身子。
他?面朝著?方謹,衣領微敞,隱約露出胸膛輪廓。他?打開暗格,取出一套嶄新的?酒具,再把酒水倒進杯中,雙手端到方謹的?眼前?。
方謹面露譏誚之色:“你平時是怎么伺候的??”
顧川柏的?耳根一瞬間紅透了。那紅暈從他?的?耳后一路蔓延到脖頸,藏進青衫白緞的?衣領里。他?握緊酒杯,修長的?手指微微發顫:“當著?妹妹和妹夫的?兩雙眼,你要我如何侍奉你?”
還能如何侍奉?
華瑤不太明白。
姐姐遲遲不肯應答,姐夫都快把杯子捏碎了。
華瑤立刻圓場道:“姐夫手里的?這?杯酒,必定是玉液佳釀。我忽然?想?到,我曾經在宮外喝過糯米酒,真的?很好喝,酸酸甜甜的?,價錢也不貴。”
“糯米酒,”方謹輕聲道,“只有鄉巴佬才會吃,你怎的?淪落到那一步?”
華瑤哈哈一笑,高高興興道:“姐姐,不瞞你說,我還吃了稻花魚、茼蒿餅、雍城火腿、涼州扒雞,雖然?這?些菜都是鄉巴佬的?最愛,但?它們的?味道也很不錯。我在涼州的?時候,經常把肚子吃撐了。”
她打趣道:“我已?經是鄉巴佬了。”
方謹從顧川柏手里接過酒杯,飲下一口酒,才道:“涼州是人煙稀少的?蠻荒之地,貧瘠偏僻……”
方謹尚未說完,顧川柏又插話道:“謝公子是地地道道的?涼州人,玉樹臨風,儀表堂堂,如此看來,涼州當得起‘人杰地靈’之稱。”
謝云瀟沉默至今,終于開口道:“顧公子謬贊,在下愧不敢當。涼州地廣人稀,不比京城人煙稠密。”
方謹已?有醉意,仍然?挑到了顧川柏的?錯處。
她指著?顧川柏,責問他?:“我和四公主是姐妹,你和四駙馬是連襟兄弟,你為何與他?互稱‘公子’,以世家之禮相待?”
此言一出,華瑤心下一驚。
姐夫再次惹怒了姐姐。
難道他?又要被掐脖子了嗎?
這?一回,華瑤選擇了袖手旁觀,顧川柏仍然?面不改色:“殿下息怒。我一時口快,說錯了話。”
馬車路過京城的?武侯大街,經過人山人海的?夜市,販夫走卒的?吆喝聲隱隱地穿透了馬車側壁,方謹只覺吵鬧無比。她半闔著?眼,手撐著?頭,沒?再理會顧川柏。
顧川柏挽起衣袖,熟練地收拾酒具。
駙馬的?職責在于“侍奉”二字。顧川柏與方謹成婚多?年,早就?習慣了料理家務。他?能把公主府管理得井井有條,也能把一張木桌擦拭得干干凈凈。
顧川柏埋頭干活,這?讓華瑤有些羨慕。
華瑤隱約察覺,姐夫對姐姐還是挺順從的?,姐夫的脾氣遠比謝云瀟好多了。而且,姐姐除了正房之外,還有好幾個年輕英俊的側室。那些側室全?部?出身于名門望族,姐姐通過姻親來樹立黨羽、鞏固政權,也不失為一種簡便易行的好辦法。
姐姐開始閉目養神,華瑤也陷入沉思。
馬車內無人言語,燈光仍在輕輕晃動,光影蕩漾,夜色微涼。
華瑤正當出神之際,謝云瀟忽然?捉住了她的手。他輕觸她的手心,指尖一筆一劃地寫字。他?常年練武,指腹有薄薄的?繭,每一次磨蹭她的?肌膚,都叫她感到奇癢難熬。
謝云瀟的?一橫一豎、一撇一捺都落在華瑤的?掌中。待他?寫完一句話,華瑤立刻攥緊他?的?修長手指,再一抬頭,她剛好迎上顧川柏的?目光。
顧川柏笑了笑,無聲地說:“新婚燕爾,情愛甚篤。”
華瑤卻用氣音說:“有一群武功高手埋伏在前?方。”
方謹立即睜開雙眼。她輕敲馬車的?側壁,車夫拉緊韁繩,馬車漸漸行駛得慢了,鄰近一條水波粼粼的?京城河道,距離華瑤的?住處“興慶宮”只剩二三里遠。
四下寂靜無聲,道路兩側的?蘆葦繁盛而茂密。方謹透過車窗向外一望,只見蘆葦叢中藏著?密密麻麻的?人頭,模糊的?虛影重重疊疊,形貌甚是詭異。
前?無進路,后無退路。方謹握住腰間的?劍柄,嗤笑道:“伏擊皇族,好大的?狗膽。”
華瑤小聲附和道:“他?們都是臭不要臉的?王八蛋。”
“你出了一趟遠門,還學了幾句臟話,”方謹緩緩地拔劍出鞘,“你以前?是不會用臟話罵人的?。”
話音剛落,電光石火之間,四面八方撲來一群武藝精湛的?蒙面人。方謹的?侍衛迅速與他?們交戰。然?而方謹今天只帶了十二名侍衛,蒙面人卻有數百之眾,差距懸殊,難以為繼。
華瑤連忙跳下馬車,放出一道信號煙。但?她剛一露面,蒙面人就?直刺她的?命門。她倏地一躍而起,揮袖狂斬一劍,正好與蒙面人的?長刀相交。
她的?虎口被狠狠一震,渾身的?殺氣反而更重。
她曾在涼州戰場上出生入死。
她始終無法忘記戚歸禾、左良沛、以及眾多?涼州兵將的?死狀。
她與敵人交手,招招直取要害,身法極快,縱躍來去,忙于戳眼、割喉、刺頸、穿心。
蒙面人的?功夫也很了得。華瑤勉強占據上風。她殺了四五個人,胳膊被刀鋒割破,流了一點點血。
直到華瑤的?援兵從興慶宮趕過來,齊風擋在她的?前?面,她才抽空去瞧了一眼方謹、顧川柏和謝云瀟。
方謹的?手臂被劃傷,顧川柏滿身鮮血,而謝云瀟竟然?毫發無損——他?的?武功早已?臻于化境,近日以來又精進了許多?。他?真是萬中無一的?武學奇才,習武之速堪稱一日千里。
謝云瀟方才一直在保護顧川柏。只因顧川柏身無武功,又被蒙面人當成了活靶子,謝云瀟就?在顧川柏的?附近殺人,以至于顧川柏的?衣裳兜滿了血,幾乎辨不清原本的?顏色。
“多?謝,”顧川柏朝他?一拜道,“多?謝妹夫救命之恩。”
謝云瀟似乎有些不耐煩:“不客氣。”
兩百多?名親兵一同?涌入這?一條官道,為首那人正是齊風。
齊風來得及時,還帶上了火把,火光照紅了蘆葦叢,也照亮了方謹和顧川柏的?全?貌。
蒙面人立刻棄戰,轉身奔逃。他?們個個輕功卓絕,實?乃當世罕見。
華瑤好不容易抓到一個蒙面人。她目露兇光,狠狠把蒙面人按在地上,正要扒掉他?的?面具,他?就?咬破了嘴里的?一塊東西,饑渴地吞咽毒液,當場斃命,連一個字都沒?講出口。
華瑤生平第?一次見識到這?種?手段,不由得一怔。而她姐姐的?面色卻在霎那間變得十分蒼白。
華瑤和姐姐自小交好。她從未在姐姐的?臉上看過那樣的?神情。她還以為姐姐永遠是高貴、驕傲、不怒而威的?。
“殿下,”齊風關?切道,“您還好嗎?”
華瑤渾不在意道:“我沒?事。”
她看向方謹:“姐姐,你還好嗎?”
方謹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蘆葦叢中散開一片濃郁的?血腥味,遍地都是氣絕身亡的?尸首。殷紅色的?血液仍在地上流淌,方謹的?侍衛稟報道:“殿下,侍衛長……去世了。”
所謂“侍衛長”,乃是公主最親近的?貼身侍衛。
華瑤的?“侍衛長”是齊風。
方謹的?“侍衛長”也陪伴她許多?年。她收劍回鞘,面無表情,冷聲命令道:“把他?的?尸體帶走。”此后,她坐上馬車,再也沒?有回頭。
華瑤目送方謹越走越遠。顧川柏路過華瑤時,又說了一聲:“多?謝殿下。”
“可能是最后一次了。”華瑤側過臉,看著?顧川柏。
她的?眼神,遠比他?想?象中更平靜。
他?甚至覺得,她真實?的?情緒比方謹還要少。
她對他?說:“這?可能是最后一次,你真心感謝我。”
顧川柏狀若無事道:“我不明白殿下的?話。”
華瑤淡淡地說:“你何必懂裝不懂。”
顧川柏終于露出一絲笑意。
華瑤低聲道:“我原先以為,父皇之所以恩賞顧家,只是看在姐姐的?面子上。如今想?來,正是由于
你的?犧牲,你自愿做了三公主府的?眼線,父皇才給了顧家潑天富貴。”
顧川柏嘆了一口氣:“陛下并不希望公主過于聰慧。”這?短短一句話,既是夸獎,也是警告。
言罷,他?轉身離開。
“所以你到底要不要臉,”華瑤追問道,“你平時怎么伺候姐姐喝酒?你的?自尊,究竟是什么東西?你今夜觀察謝云瀟的?武功,觀察得足夠仔細嗎?”
顧川柏溫和一笑:“等您再長大些,就?都懂了。”
第53章 珠釵繞落青絲縷 值此良辰美景,當盡一……
夜幕蒼茫, 寒露侵衣,顧川柏攏了攏衣袖,不緊不慢地登上馬車。他才剛坐穩, 方謹便問:“我讓你坐下了嗎?”
顧川柏的衣裳沾了血腥氣。他不得不脫去外套, 僅穿著一件薄衫, 毫無怨言地跪了下來。
方謹捏著他的下巴, 居高臨下地問:“你真以為, 我不敢殺你?”
顧川柏鎮定自?若道:“您的外祖父是內閣首輔,您的好友是內閣次輔, 他們在朝中權勢滔天, 陛下怎肯放心?您殺了我, 還會有第?二個顧川柏。”
方謹強迫他往上抬頭。
他仰視著她,而她分外平靜:“我此時不殺你, 也有法子磨死你。”
她的手指掠過他的脖頸,意興索然?地反復撥弄他的喉結。他艱難地吞咽幾下,她又輕輕掐住了他,呢喃般低語道:“你真下賤。”
顧川柏一聲不吭。
他早已習慣了她的折辱。
他和?方謹成婚多年,也曾做過幾個月的恩愛夫妻。然?而, 自?從方謹察覺他的主子是皇帝, 她對?他再也沒有半點好臉色。
方謹若有所?思:“天下書?生為你取的美稱,是什么來著, 棲霞客?還是蟾宮客?”
她俯身在他耳邊, 笑問:“他們知道你平日?里有多下賤嗎?衣衫不整地跪在我腳邊,像條狗一樣, 踹也踹不走。你應該改名叫賤犬,下賤的賤,家犬的犬。”
馬車疾速奔馳, 車廂微有晃蕩,顧川柏的耳朵紅得像是要滴血。他的頸間還殘留著幾處淤青,刺骨的痛意中摻雜著螞蟻啃噬般的酥癢。他閉上雙眼,偶然?回憶起自?己與方謹新婚的那一個月里,她經常對?他笑,那笑容似有似無,如同含苞待放的牡丹。
那一年,她才十八歲。
牡丹富麗繁盛,終有凋零之日?。
從前的百般纏綿、千種恩愛,也化?作了不死不休的怨憤。
前緣已盡,舊情難續,他尚有一種無法割舍的癡念。
他目睹華瑤和?謝云瀟的親密,心底竟然?生出一絲悵惘。只因華瑤和?謝云瀟的今日?,恰如他和?方謹的昨日?。
他不由得說:“我是卑鄙下賤,但你也不清醒。你何苦千方百計地袒護四公主?四公主舉步維艱,你又何嘗不是如履薄冰。”
方謹的外祖父名為徐信修,乃是當朝內閣首輔,他的黨羽被稱作“徐黨”,幾乎占據了朝野的半壁江山。
方謹身為皇帝的嫡長女?,深受徐黨的擁戴。皇帝看似寵愛她,實則處處壓制她。
自?古以來,帝位之爭極盡兇險,容不得半點血脈親情。
縱觀歷朝歷代的史書?,滿頁皆是父子相殘、兄弟互斗,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一將功成萬骨枯。
方謹倚著軟枕,譏誚道:“駙馬,你如此為我考慮,我倒快要忘了,你父親死在徐黨的手上。我應該說你什么好呢?到底是狀元之才,能忍常人之不能忍,昧著良心侍奉我,還不忘為我斟酌利弊。”
顧川柏仿佛沒聽?見她的冷嘲熱諷,只說:“陛下忌憚謝云瀟,派我細查他的武功。我會據實稟報,謝云瀟是天縱奇才,京城上下無人能敵。”
“除了四公主的家事?,”方謹粗暴地拽過他的衣領,“京城還有沒有別的大事??”
他似是無計可施,只能順從她:“二皇子被軟禁在嘉元宮內,自?覺顏面盡失。他暗中接見朝廷要員……”
方謹補充道:“二皇子的封地遠在秦州。他麾下的兩萬兵馬蠢蠢欲動?。此等忤逆之事?,需得有人稟明父皇,痛陳利害,徐黨做不來,就由你們顧黨來做。”
顧川柏提醒她:“您非要護著四公主。待到來日?,您與四公主反目成仇,休生后悔。”
方謹側身躺在榻上。她慢慢地打開華瑤送她的木盒,盒中竟然?有一道夾層,層內裝著一沓大額銀票,以及岱州、涼州、滄州、秦州乃至羯國、羌國、甘域國的地圖。
這幾張地圖極其精美,涵蓋所?有水路要道。
顧川柏看不見木盒之內的玄機。他還在陳述四公主的狼子野心,方謹忽然?打斷了他的話:“你閉嘴,脫了衣裳,過來伺候我。”
顧川柏驀地抬起頭。
方謹威脅道:“聽?不懂嗎?”
顧川柏握手成拳,心底的諸多情緒都凍成了寒冰。他慢吞吞地褪去衣衫,跪坐到軟榻上,再被她反壓到身下。但他并未覺察一絲一毫的疼痛。她沒再欺侮他,只是枕著他的胸膛,無聲無息地睡著了。
趁著方謹尚在睡夢中,顧川柏抬起一只手,輕搭于她的腰間。每當這時,他才能和她做一對尋常夫妻。
*
今夜一輪明月斜掛樹梢,月色橫窗,更添幾分幽靜。
暗香疏影灑進窗格,遮不住一片濃郁血味。
華瑤走進室內,只見重重疊疊的紗幔遮擋了白其姝、杜蘭澤、金玉遐、謝云瀟等等一群人。她湊近了細瞧,隱約瞧見他們滿身鮮血,從頭到腳遍布窟窿。
華瑤神魂俱亂,頓時坐了起來。她的喘息輕微而急促,再也聞不到一絲一毫的血腥氣。
她環視四周,這才驚覺自?己剛剛發了一場噩夢。寢殿內一切如常,床褥干凈整潔又柔軟。
華瑤抓住她的小鸚鵡枕,悄無聲息地重新躺倒。
謝云瀟早已被她吵醒。他將她擁入懷里,低頭去親她的臉頰。此時的種種愛撫,滿含關切纏綿之意,分外柔和?輕緩,像是在慰藉她的心境。
但她尤覺不足,或許是天性使?然?,她胡亂地拉拽他的衣衫,無意中扯壞了輕薄的布料。只聽?“咔嚓”一聲響動?,他的衣袍碎成了幾塊。而她身為罪魁禍首,若無其事?道:“我不是故意的。”
謝云瀟逮住她作亂的手:“你方才夢見了什么?”
“夢見你死了,”華瑤講出部分實情,“渾身是血,嚇我一跳。”
謝云瀟稍作考慮,竟然?說:“若我真的死了,你要立刻離開京城,橫跨虞州、滄州,逃往涼州東境。”
“你不會有事?的,”華瑤雙手圈住他的脖頸,“我一定會好好地保護你。”
今夜,華瑤與謝云瀟就寢之前,曾經詳細地商量過如何應對?皇帝的試探。
京城乃是藏龍臥虎的兇險之地,不宜久留,華瑤盼著皇帝能盡快將她調離京城。除此以外,她還想攪亂京城的局勢,好讓皇帝無暇顧及她的家事?。
她方才那句“我一定會好好地保護你”確有幾分真情實意。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打動?了謝云瀟的心。
謝云瀟攬在她腰間的手掌一片熾熱,好比添了木炭的火爐,燒得灼灼烈烈,誘生出更深的窒悶與燥性。
華瑤原先不明白如何紓解。洞房花燭夜之后,她自?認為是其中行家。
更何況謝云瀟也才十八歲,氣血方剛的年齡,身強體壯,武功精湛,沒道理?會拒絕她。
故此,華瑤委婉地說:“值此良辰美景,當盡一宵之歡。”
出乎她的意料,謝云瀟推辭道:“你先睡吧。你公事?在身,明早還要出門,今晚不宜勞累。”
“只做一次就不累,”華瑤實話實說,“而且,你知道嗎?你真的很香,摸起來光潔、滑韌又健壯。”
謝云瀟與她耳語道:“我原本也不愿違心抑情。你教過我駙馬的賢德之道,反觀你自?己,今天白天……”
華瑤理?直氣壯:“我白天也沒把你怎么樣。”
謝云瀟含住她瑩白皎潔的耳垂,不輕不重地吮吸了幾下。她輕喘片刻,又聽?他道:“你對?我講了一串接一串的葷話。”
確實,華瑤近日?在馬車上、宮宴上、床榻上都對?謝云瀟說了很多骯臟不堪的污言穢語。但她并未反省自?己,甚至還振振有詞:“那又如何?我們都成親了,夫妻之間……”話中一頓,她猛然?坐起身來:“窗外有人。”
華瑤的諸多侍衛放出了信號煙。
華瑤拔劍而起,披衣
出門。
今晚,她在回家的路上,不幸被皇帝派來的一群高手伏擊。那群人藏在蘆葦叢里,目標明確,速戰速決,輕功更是登峰造極。她猜測他們來自?拱衛司。
而現在,華瑤望向飛馳于宮殿屋檐間的黑衣人,心中已有了計較。放眼京城,誰敢夜闖皇族的住處?誰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與她一爭高下?那些黑衣人要么效忠于皇后,要么效忠于二皇子——前者?是為了追蹤羅綺,后者?是為了搜查罪證。
這幫黑衣人的頭領是一名體魄強健的男子。他的武功遠在華瑤之上,當然?也勝過了燕雨。他腳步輕盈地躍過一道巍峨宮墻,剛好碰見了燕雨及其屬下。
燕雨心知他的武功優于自?己,而且他沒有半點殺意,燕雨就大喊一聲,虛張聲勢道:“哪兒?來的賊人!還不速速受死!”
那人暗暗發笑:“你是四公主的近身侍衛?”接著喟嘆一聲:“低劣貨色。”
“放屁!”燕雨破口大罵,“你算老幾,在哪個宮當值?四公主的私事?,輪不到你這賊人說三道四!”
燕雨一邊叫嚷,一邊揮劍力攻,怎料那人不費吹灰之力就避開了燕雨全力一搏的殺招。
那人來去無蹤,飛掠到一棵大樹上。他把整個興慶宮收入眼底,如入無人之境。他正打算率領屬下搜查主殿,忽有一把長劍砍向他的身側,他的肩胛骨被切開一道裂口,鮮紅的血液灑在樹葉上。他疾速拔刀出鞘。轉身之際,他見到了謝云瀟。
他心中暗道,謝家公子,果?然?名不虛傳。
第54章 寶釧回環九芎樹 九芎樹送嫁是虞州的風……
謝云瀟并不清楚黑衣人的身?份。他以為這一批黑衣人抱了必死的決心?, 便也懶得活捉他們,只打算將他們全部殺光,免得他們將來?再找華瑤的麻煩。
華瑤原本就是?勢單力薄的公主。她冒死立下戰功, 不僅沒?換來?皇帝的優待, 反而招到了多方的猜忌和?仇恨。
華瑤和?謝云瀟成親之后, 皇帝隱晦地敲打了謝家。而謝家的官員大多是?天子近臣, 充其量只能算作華瑤的保命符, 做不了她的馬前卒。她的興衰榮辱都被皇帝一手掌握。縱然皇帝是?天下至尊,他憑什么獨攬生殺大權, 又憑什么作踐臣民的性命?
謝云瀟一時又想起了戚歸禾。
謝云瀟曾經在?雍城醫館的地窖里?, 見過戚歸禾的遺容。彼時的戚歸禾像是?睡著了, 不過沒?了聲息,經脈全斷, 臟器腐爛——這就是?他忠于君主的下場。
帝王之術在?于“寧我負人,毋人負我”,任何莫須有的罪名都能激發皇帝的猜疑,繼而惹出一場血光之災。
思及此,謝云瀟的劍風越發凌厲。
那黑衣人只見謝云瀟劍光大盛, 再也瞧不清謝云瀟的迅疾身?影, 自然是?拼命也要自保。他當即拔出腰側兩把雙刀,借著一股狠勁甩刀迎敵, 霎時刀劍相交, 火星四濺。他雙臂一陣酸麻,立即開口道:“你放我走, 對四公主更有好?處。”
謝云瀟卻?道:“我更想殺了你。”
黑衣人向下縱落:“京城高手云集,英才輩出,哪怕你打得過我, 打不過一整個京營。這會兒你對我下了死手,可就是?沉不住氣。”
謝云瀟乘勝追擊:“你武功太差,難逃一死。”
那黑衣人施展輕功,逃往燕雨的附近,揮袖一戳,忽地刺了燕雨一劍,恰好?刺中燕雨的腿部,卻?沒?傷到要害之處,顯然是?刀下留了情。倘若他對燕雨起了殺心?,燕雨早已淪為一具冰涼的尸首。
鮮血順著燕雨的大腿往下流,燕雨強忍痛意,怒罵道:“你個狼心?狗肺的畜牲!”
那黑衣人笑道:“小友,你才是?真的狼心?狗肺。”
言罷,黑衣人撩起衣擺,露出身?側的一塊黃金腰牌。
月光下的腰牌閃爍不定,色澤純凈。
華瑤和?謝云瀟見狀,當即命令屬下停止追擊,眼看著黑衣人及其同伙消失在?蒼茫夜色中。
直到此時,華瑤才放出信號煙,傳喚京城拱衛司的士兵護駕。她知道拱衛司不會盡職盡責地保護她。這信號煙無非是?走個過場,讓京城官兵的面子好?看些。損了京官的顏面,那就是?損了父皇的顏面,此般淺顯的道理?,她當然再明白不過。
但她今晚先后被偷襲了兩次。
她的幾?個近身?侍衛都受了傷。
她心?頭憋著一股窩囊氣,再也沒?了尋歡作樂的興致。
臨睡之前,華瑤憤怒地咬住被角,心?中暗想,總有一天,皇帝和?皇后都要以身?償還這一筆又一筆的血債!
“行了,別咬了,”謝云瀟輕輕扯動被子,“我依照你的吩咐,派人給謝家傳了信。夜襲皇族是?京城大案,往后幾?日,你免不了四處奔波。既然皇帝暫未出兵,今晚你安心?睡吧。”
他把長?劍放在?床側,從?她身?后攬住她的腰。她一言不發,他又親了親她的臉頰。
華瑤命令道:“再親一口。”
“算了,你已經累了一天,”謝云瀟推卻?道,“別鬧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華瑤聽信謝云瀟的勸告。她“嗯”了一聲,不再講話。
不久之前,謝云瀟還在?殺人見血。而現在?,帳內沒?有一絲血腥氣,溫香軟玉撫慰了他的燥烈。
枕邊盈滿玫瑰的清香,華瑤更像是?玫瑰凝成的花妖,引人深陷紛紛擾攘的紅塵。對于謝云瀟而言,這世間的功名利祿,恰似幻夢生花、浮云落影,皆是?虛無縹緲的妄境。但華瑤是?如此這般的生動活潑,從?他十五歲起,勾挑他頃刻萬念。
他深知此身?已被情絲牽絆,只盼終有一日能與她心?意互通。
華瑤摩挲著他的手指骨節,忽然問:“你知不知道,嘉元長?公主的駙馬是?怎么死的?”
謝云瀟道:“凌遲。”
“確實,”華瑤轉過身?,面朝著他,“他的罪名是?結黨謀叛,仗勢欺人。”
謝云瀟的聲調依舊平靜:“先發制人,后發制于人。你現下有何計策?”
華瑤按住他的肩膀,使他平躺在?床上。
她緊貼著他的耳朵,悄悄地說?:“我思前想后,為今之計,只有利用二皇子高陽晉明。父皇準許我住在?興慶宮,而晉明還被軟禁在?嘉元宮,要知道,父皇對他的寵愛,向來?是?遠勝過我的。可現在?呢,父皇遲遲沒?有解禁他,蕭貴妃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既然如此,我應當再為皇兄添一把火。”
謝云瀟猜測道:“禍水東流,借刀殺人?”
“正是?如此,”華瑤咬字極輕,“并非我不念骨肉親情,只是?他本來?就欠你大哥一條命,血債血償,天經地義。”
她呢喃道:“我要他淪為眾矢之的,死無葬身?之地。”
“你打算如何進諫?”謝云瀟把玩她的一縷發絲,“你從?雍城選送到戶部的人手,暫未安定。謝家雖有不少黨羽,但他們作壁上觀,從?不參與奪嫡之爭。”
華瑤不緊不慢地解釋道:“前幾?年,東南七省清查了人丁與田產,以‘十段丁田法’革新了稅制,內閣一直在?考慮推行新政。恰巧我們在雍城查遍假賬,追繳了一批稅銀,戶部有意同我商討雍城的真假賬目。雍城盛產礦石和?精鹽,這里?頭是?大有油水可撈的。你也知道,戶部缺錢,工部更缺,那戶部尚書是?三朝元老。我父皇問他要錢,他有時候也不愿意給……”
戶部尚書孟道年,時年七十四歲,耳清目明,精神矍鑠。他出身?寒門,品行端方自持,且是?三朝元老,對皇帝忠心?耿耿,乃是?難得的忠純篤實之臣。
孟道年偶爾忤逆皇帝的旨意,皇帝也未曾追究過他。
孟道年為官清廉,常被稱頌。
謝云瀟見過孟道年兩回,第?一回是?三年前,孟道年私下拜訪鎮國將軍,因著軍餉虧空一事,他希望鎮國將軍在?涼州屯田備糧。第?二回是?上個月,孟道年來?謝家赴宴,賓主盡歡,孟道年也送了一份厚禮。
官場的應酬沒?有新舊之分,無論三朝元老或是?年輕翰林,人人都得遵守官場交際的規矩。在?官場上歷練久了,便能
把世態人情都看透了。
偏偏謝云瀟最不耐煩官場交際。他早已養成了獨來?獨往的習慣。
華瑤摟著他的肩膀,告訴他:“戶部尚書孟道年,戶部侍郎程士祥,內閣首輔徐信修,內閣次輔趙文煥,還有你的祖父謝永玄……他們都是?推行新政的第?一等人物,也是?皇帝最寵信的臣子。”
她放慢了語調:“我原先打算誣陷晉明造反,如今想來?,我當真誣陷他了嗎?他的封地在?秦州,緊鄰涼州。只要他占領雍城,那就有了鹽、鐵、魚、米、水,縱橫涼州、秦州二地。”
謝云瀟略作思索,又說?:“依你之意,你要把晉明的罪責,借由近臣之口,傳入皇帝的耳目?此計并非萬全之策。”
華瑤斟酌道:“晉明此人,與父皇有幾?分相似。他的疑心?極重。哪怕父皇不相信他謀反,我要讓他相信父皇以為他謀反了。正所謂‘世情宜假不宜真’,便是?此間的道理?。”
謝云瀟道:“原來?是?李代?桃僵。”
華瑤輕快地念道:“桃生露井上,李樹生桃旁,蟲來?嚙桃根,李樹代?桃僵。”
當她講到“蟲來?嚙桃根”,她的指尖悄無聲息地探入他的衣襟,卻?被他迅速地按住了。
他轉過頭去?,也沒?看她,漫不經心?地提醒道:“你再不睡,天快亮了。”
“嗯,”華瑤低嚀道,“我好?困。”
謝云瀟再次提起她的公事:“明日一早,你與杜小姐……”
謝云瀟還沒?說?完,華瑤的呼吸變得更輕。秋夜的天冷得很,謝云瀟為她掖了掖被子,手指懸停在?她的胸口,雖有片刻的遲疑,最終也沒?拿走她懷里?的小鸚鵡枕。
*
辰時未至,天已黎明,破曉的霞色交替變幻。
華瑤乘坐馬車,在?京城的早間集市之內繞路。她穿梭于不同的商店,最終在?某家店鋪的隔壁暗室里?見到了白其姝和?羅綺。
這間暗室里?,僅有華瑤、白其姝、羅綺以及杜蘭澤四人。
不過羅綺正被綁在?一把椅子上,白其姝站在?一旁擦拭她的軟劍,而華瑤和?杜蘭澤面對著羅綺,聽她說?:“殿下,您昨夜見到了何近朱,為什么還不信我的肺腑之言?”
“不是?我不信你,”華瑤嘆了口氣,“是?你出爾反爾,一天換一個說?辭。”
白其姝插了一嘴:“您何苦跟她廢話呢,姑且交給我吧。我自創的酷刑,可不比官府少。”
華瑤抬起一只手,止住白其姝的話。
華瑤含笑道:“羅綺,你先前對我說?,你離宮的那兩年,一門心?思為了你的娘親和?妹妹做打算。結果呢?我派人去?虞州細查,才知道你在?虞州的蹤跡十分詭異。去?年的年尾,你又告訴我,你與鎮撫司副指揮使何近朱有染,他送了你……”
羅綺雙目含淚,接話道:“他送過我一對寶釧,一株九芎樹,九芎樹送嫁,原本就是?虞州的風俗。殿下,此刻我若有一句假話,老天會罰我不得好?死。”
第55章 綠鬢朱顏難再復 她在宮里沒活過二十歲……
華瑤戲謔道:“不愧是宮里出來的人, 隨口?就能發一個毒誓。”
羅綺默然垂首。
華瑤略微彎腰,挑起她的下巴:“你耗光了?我?的耐心。”
羅綺與華瑤對視少?頃,華瑤不禁微笑?道:“你騙了?我?多少?回, 我?懶得細數。今天, 我?打算把你做成人彘。對了?, 你的族親一個也跑不掉, 他們都住在虞州的長順鎮。我?會派兵去虞州, 殺光你全家。”
羅綺雙瞳一縮,華瑤的匕首已然出鞘:“你自己想想, 我?先前待你有多好, 我?甚至想過要?放你走, 誰知你竟然是皇后的人?你侍奉淑妃的那些年,對淑妃做過什?么, 又對我?做過什?么?可憐淑妃純善仁慈,到死?都不知道你的真面目。”
“不,不是的,”羅綺淚如泉涌,“您和淑妃的大恩大德, 奴婢這輩子都還不完……我?不想害淑妃的, 我?不想害她!”
暗室里不見?天光,擺蕩的燭火映照著石墻, 愈顯得朦朧昏暗。
羅綺的眼中浮現淚霧, 再?也瞧不清華瑤的神情。她越發心慌,匆忙道:“何?近朱, 何?近朱他昨夜擅闖您的住處,定是為了?殺我?。皇后要?我?死?,您也要?我?死?……”
杜蘭澤忽而開口?:“你明白皇后的用意, 為何?還要?替她隱瞞?”
羅綺猛地抬起頭。她不敢直視杜蘭澤,只敢眺望墻上的虛影,杜蘭澤卻離她越來越近:“ 你罔顧自己和親族的性命,執意掩飾皇后的秘密,難道你還有親人在皇后手上?是誰呢,你妹妹,或是你的……孩子?”
杜蘭澤智多近妖,羅綺早有耳聞。她緊閉雙眼,不住地吞咽,以防杜蘭澤穿透她的目光,洞察她的神魂。然而杜蘭澤牽起了?她的手,摸到她的掌骨一片冰涼,杜蘭澤就說:“果然如此。”
羅綺尚未睜眼,只覺一把鋒利匕首抵著她的臂膀。那匕首的刀刃割破她的衣衫,差一點就會切開她的肌膚,正當此時,華瑤道:“你確定自己的妹妹和孩子仍然活著嗎?就算他們還活著,等你咽了?氣,皇后定會殺了?他們。我?比你更了?解皇族的處世之道。”
淚水順著眼角向外流淌,羅綺心如死?灰,哭得魂不守舍:“您還想問什?么?凡我?能說的,我?都說了?。”
華瑤坐到了?她的對面:“先講講何?近朱吧。他和皇后相識多久?”
案幾上擺著一盞香爐,裊裊煙霧一股一股地外溢,羅綺怔怔地盯著爐火,心頭空蕩蕩的像是剛下了?一場大雪。她連哭都哭不出來了?,木然地說:“何?近朱是鎮撫司副指揮使,兼任八皇子的師傅。他也曾是皇宮侍衛的教頭,教過燕雨和齊風,許是認得他們的。”
昨夜,那黑衣人確實對燕雨手下留情,且以“小友”稱呼燕雨。思及此,華瑤頗覺諷刺。她把玩著匕首,又聽羅綺說:“何?近朱和皇后至少?相識十四年,他對皇后言聽計從,倘使皇后命他自裁,他也會立即動手的。”
華瑤淡淡地說:“他比你更懂得如何?侍奉主子。”
羅綺面頰泛白,唇無血色,仍在自說自話:“何?近朱的功夫,是頂好的。可他最擅長的,不是單打獨斗,當是群攻。他有八個屬下。他們八人合力練出一套刀法,打遍天下無敵手。這刀法在鎮撫司傳遍開來。前些年朝廷清剿民間高手,便是派出一批一批的鎮撫司校尉,神不知鬼不曉的,就把民間的高手,殺得只剩三四成了?。”
華瑤追問道:“為何?沒?有殺光?”
羅綺哭了?太久,神智昏昏沉沉,氣若游絲道:“皇帝想殺光全天下的武功高手,但是鎮撫司的人手不夠……何?近朱同我?說過,那八人刀法是不好練的,十年方?能小成,還要?看每個人的悟性和造化。”
這種詭異的刀法,華瑤有所耳聞。她知道何?近朱是謝云瀟的手下敗將?,但是,謝云瀟能戰勝何?近朱及其?七位屬下嗎?結果不得而知。
華瑤想繼續利用羅綺,還得給羅綺一點盼頭。她思索片刻,問起了?羅綺的妹妹:“你妹妹的相貌是什?么樣的?”
羅綺鉗口?結舌,華瑤嘆息道:“你此時不說,反倒害了?她。萬一皇后把她養熟了?,又派她去害了?宮里哪位主子,她一定會死?得很慘。我?本?也不想管她,只怕她的戶籍與你相關?,到時候,皇帝查到你的頭上,株連十族的大罪,你是否擔當得起?”
“我?不曉得,”羅綺悲從中來,頓時泣不成聲?,“我不曉得她如今的樣貌,求您放過我?,也放過她。”
羅綺的衣襟被淚水沾濕,華瑤卻對她毫無憐惜。
羅綺自覺走到了?窮途末路,忽聽華瑤說:“你若能助我一臂之力,我?會酌情救出你的妹妹,甚至你的孩子,放他們遠走高
飛,你意下如何??”
羅綺不知哪來的力氣,腳尖點地,使勁往前挪移。木椅剮蹭地面,磨出“刺啦刺啦”的雜音,她喘了好幾口氣。
華瑤就彎下腰來,看著她的雙目,循循善誘道:“你知道的,我?心慈手軟,對屬下向來寬厚,即便我?去年就發現你是細作,卻還養了?你一整年,把你從涼州帶到京城,與你好商好量,天底下還有哪位皇族比我?更仁善?你妹妹來了?我?這兒,才有活路可走。”
室內熏香的淺淡氣味鉆進羅綺的鼻間,她昏昏然道:“我?妹妹的耳側有一塊月牙形胎記,我?還有個兒子……他的生辰是昭寧十四年五月八日,他的后背有五顆黑痣,后腦勺也有一塊胎記……”話沒?說完,她實在支撐不住,昏過去了?。
華瑤熄滅了?香爐內的火芯。她和白其?姝、杜蘭澤一同走出暗室。
不知何?時,屋外下起了?小雨,霧氣氤氳,雨絲綿密,浸濕了?一扇紗窗。
常言道一場秋雨一場寒,那凄風寒雨泠泠地打在窗前,華瑤撿來一只精致小巧的清銅手爐,遞給杜蘭澤,好讓她取暖。
杜蘭澤含笑?道:“多謝殿下。”
白其?姝意有所指:“你很怕冷啊。”
杜蘭澤神態自若:“勞您掛心,我?自幼體弱多病,懼冷畏寒。”
風雨吹得竹簾鉤響,白其?姝的裙帶飄到了?杜蘭澤的腕間,略微纏繞一瞬,又散開了?。
白其?姝手執團扇,站直了?身子,埋怨道:“殿下,您待會兒還要?出門吧?這場雨來得不及時,您只能冒雨出行了?。”
密云積聚,雷聲?轟隆,展眼之際,傾盆大雨瓢潑而下,濺亂深淺不一的水洼。那天色昏暗得不見?半點日光,狂風摧折枯樹的枝杈,激得杜蘭澤打了?個噴嚏。
白其?姝就站在杜蘭澤的身側,竊竊私語道:“杜蘭澤啊杜蘭澤,你可真是嬌滴滴的大小姐呢,我?見?猶憐。”
杜蘭澤置若罔聞。她道:“殿下,請您即刻啟程,切莫誤了?吉時。今日是您與駙馬結親的第四日,依照宮規,您要?親自把駙馬的戶籍刻在玉牒上。”
華瑤尚在沉思。片刻之后,她才接話:“好,那我?先走了?。”
杜蘭澤與白其?姝齊聲?道:“恭送殿下。”
華瑤撐開一把油紙傘。她走出幾步,又折回來,特意叮囑白其?姝:“我?知道你行事乖張,但你既然來了?京城,必須事事謹慎,切忌在外招搖。皇帝的爪牙遍布京城,皇后與大皇子深不可測,而我?們根基薄弱,開罪不起他們。”
白其?姝效仿杜蘭澤方?才的語調,乖巧地回應道:“勞您掛心,我?銘感五內。”
華瑤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又道:“今夏康州大旱,流民逃到了?秦州。我?聽京城商人說,康州、秦州幾座城鎮的百姓都染了?些疫氣,誰也不知那瘟疫會不會傳到京城來,請您務必事事謹慎。”
華瑤點了?點頭。
白其?姝送她出門,行至玉蘭樹下,迸濺的水珠沾濕了?她的裙擺,映著滿地凋殘的玉蘭,她見?景生情,忽而道:“我?小時候,滄州也下過這樣大的一場雨,我?和娘親在雨中跑來跑去,跑得腳底都磨破了?,怎么也找不到躲雨的地方?。”
話剛出口?,白其?姝輕咬唇瓣,驚訝于自己的失言,更怕華瑤會探查她的底細。
華瑤卻沒?有追究,只說:“我?原先就察覺到了?,你似乎很討厭下雨。你不要?怕,從今往后,我?會為你遮風擋雨。”
白其?姝更是詫異。她側頭去看華瑤,華瑤依舊平靜:“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白其?姝屈膝行禮:“殿下慢走。”
*
華瑤的馬車回了?一趟興慶宮,接到了?謝云瀟。他今日一襲白衣玉帶,從里到外一塵不染,明凈雅潔,臨風翩翩,見?者皆驚為天人。
華瑤也是雙眼一亮,歡歡喜喜地把謝云瀟按倒在馬車上,他竟然反壓住她,單手握緊她兩只手腕。
華瑤立刻蹙眉:“你干什?么?”
謝云瀟問:“你身上為何?有些燙?”
他的手背貼著她的額頭,涼涼的,香香的,令她再?舒服不過,感覺像是盛夏三伏天走進了?清涼殿,她懶洋洋道:“今早我?審問羅綺,點燃了?一種西域香料,能讓人心潮起伏。你知道的,我?并非魯莽的人,只是你這一身裝扮很好看,我?也很喜歡,情動興至,難免亂了?禮數。”
謝云瀟抽身而去,坐在離她不遠處:“你的藥效,何?時能退?”
“快了?,”華瑤抓住他的衣帶把玩,“等我?到了?皇宮,應該就會冷靜下來了?。”
謝云瀟將?他的衣帶扯了?回來:“你審問羅綺,可曾問出些什?么?”
華瑤湊近他:“昨夜,你砍傷的那個黑衣人,他名叫何?近朱,乃是鎮撫司副指揮使,皇后眼前的紅人。他還教過齊風和燕雨的武功,當然也沒?教幾天,齊風和燕雨十二?歲就跟了?我?。”
謝云瀟沒?來由地問道:“你和齊風一同長大?”
“差不多吧,”華瑤隨口?說,“我?小時候還經常抓他陪我?玩游戲。”
謝云瀟忽然把車窗推開一條縫,絲絲冷風接連吹進來,華瑤陡然清醒。她不再?談論齊風,只把嗓音壓得更低,接著與謝云瀟講起了?公事,直到馬車駛入宮道,他們二?人不再?交談,一路無話。
雨中的宮殿更顯巍峨莊肅,時值晌午,一陣陣鐘聲?傳遍皇城上下,太常寺、鴻臚寺、禮部、內閣以及神宮監、司設監的官宦一齊等候在宗廟臺階前,眾人皆以徐閣老為首,雨霧罩得他整潔的官服凝滿濕氣。他朝著華瑤躬身行禮,接引她和謝云瀟步入宗廟。
公主與駙馬成親之后,駙馬隸屬于皇族,那皇族的玉牒添名乃是一樁大事,需得有高官與內監在旁看明。即便如此,華瑤也沒?料到內閣首輔徐信修會在此時露面。
徐信修是兩朝元老,日理萬機。他是三公主的外祖父,也是徐黨的頭領,六部九寺十二?監都有他捧上來的人。皇帝至今沒?有削過他的權,但他已是多方?黨派的眼中釘。
早在去年年初,都察院便上書皇帝,列舉了?徐信修的“十大罪”。
皇帝閱過奏折,并未追查“十大罪”的真偽,民間仍有流言說徐信修貪贓枉法,搜刮民脂民膏,乃是當朝貪官一派之首。
華瑤偷偷瞧他一眼,只見?他官服內的棉袍早已穿得老舊,邊角磨得粗糙,叫她心中暗暗震驚。她雙手揣袖,緊隨他的腳步,走向宗廟的側殿。
殿中自是雕梁畫棟,金碧輝煌,景觀十分壯麗。
鑲金的墻面上掛著幾副栩栩如生的畫像,其?間一位畫中人正是秀美端莊的孝仁皇后。她是三公主高陽方?謹的生母,也是內閣首輔徐信修的獨生女兒。她英年早逝,死?因成謎。
徐信修路過他女兒的畫像,竟然沒?有多望她一眼。
華瑤聽聞,徐信修出身書香門第,與妻子青梅竹馬,恩愛有加。他從不尋歡作樂,視美色如無物,此生僅有孝仁皇后這一個女兒,自然把女兒當做掌上明珠。
孝仁皇后被父母教養得極好。據說她生得綠鬢朱顏,弱骨豐肌,且是一朵才貌雙全的解語花,很得皇帝的喜歡。但她在宮里沒?活過二?十歲,當今皇后又撤了?她的祠堂,華瑤都不知道她長什?么樣。今日一見?畫像,方?知她名不虛傳。
那一廂的徐信修與禮部官員先后下跪,點蠟燒香,通讀圣旨,這叫“請禮”。皇城的太監多半不識字,“請禮”一事向來由高官操辦。
神宮監的太監連問三聲?華瑤的口?諭,方?才打開一道金門。
華瑤親手取出她的玉板,拿起一只雕筆,直到此時,她才驚覺這支筆,輕如鴻毛,根本?無法在玉板上刻字。
華瑤略作遲疑,那太監微微欠身。他垂眸斂眉,神態恭敬,毫不顯山露水。他背后的主子要?么是皇帝,要?么是皇后,這二?人打了?什?么算盤,華瑤暫不細究,現在她只想把謝云瀟的名字刻進玉板。
案桌上供著一爐香火,太常寺呈遞的瓜果祭品分列兩側。華瑤必須趕在香火燃盡之
前刻完名字。她微一側身,低語道:“公公不必盯著我?。我?寫字時,需得靜心。”
那幾位太監寸步不離,華瑤瞥向徐閣老。
徐閣老側過眼,禮部一位官員就開口?道:“既是公主的口?諭,豈有不遵之理?”
眾位太監往后退了?幾步,伏地磕頭。華瑤佯裝撫鬢,眼疾手快地拔下一根發釵。她指間蘊力,極快地雕完“謝云瀟”三字,連口?氣都來不及喘,又開始刻他的生辰八字。她趕在太監拜禮結束之前,做完了?這一樁大事。
華瑤把發釵藏在袖中。她背后眾人只見?她攥著雕筆,那筆桿上刻有龍紋,蓋著皇印,鑲金嵌玉,彰顯著皇族的威勢。
*
禮畢,華瑤留在宗廟祭祀,直至這天傍晚,她才走出廟門。
徐閣老邀請華瑤和謝云瀟去文淵閣一敘,此事大概先求得了?皇帝的首肯,因為御前太監也來到了?文淵閣。
太監的托辭是“特來伺候公主與駙馬”,實際上,他奉命監聽華瑤與內閣的議事內容。
今夜的雨越下越大,潑天罩地,華瑤待在文淵閣內,只聽得驚雷乍起,就連遠處鐘聲?都辨不清了?。她靠坐窗邊,并不畏寒,只覺得天氣涼爽宜人,雨風駘蕩。
內閣重臣的年紀都在五十歲以上,全是不通武藝的文弱書生。他們恭請華瑤和謝云瀟的諒解,而后,人人抱著一個手爐,圍坐在圓桌的四周,這其?中也包括謝云瀟的祖父,謝永玄。
謝永玄白發蒼蒼,雙目熠熠,頗有仙風道骨的神韻。
為了?避嫌,謝永玄特意坐在距離謝云瀟最遠的位置,但他拿出了?文淵閣珍藏的玉山雪蕊,這是謝云瀟從小喝慣了?的花茶。
謝永玄親手泡茶,再?交由太監奉茶。太監先后呈上兩杯茶,分別?放在華瑤和謝云瀟的面前。
華瑤細品謝永玄的茶藝,果真非同凡響,她的心情愈發爽快。
就在此時,戶部侍郎程士祥開口?道:“今日,臣等奉詔修訂財計,微臣在此謝過公主與駙馬的體恤,有勞您二?位大駕光臨,臣等感激不盡。您二?位在雍城查收稅銀二?十三萬六千兩,俱已報公。戶部舊法,行之數年,革新在即……”
華瑤心不在焉地聽著他長篇大論,戶部尚書孟道年忽然插話道:“程大人是朝內老人,談論公事,總要?開門見?山,少?些繁文麗辭,公主也不會責怪你。”
華瑤立刻接話道:“誠如二?位大人所言,修訂財計正是父皇的圣命。父皇英明神武,功在千秋萬古,等到新政推行之后,定能造福萬民。而我?也是父皇的臣子,官職遠低于諸位大人。請諸位不必多禮,只把我?看作新員即可。至于雍城稅銀一案,我?一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孟道年的侍從抱來一沓賬目,遞交到華瑤手中。
華瑤翻了?幾頁,松了?口?氣。
她先前還擔心孟道年會發現她也偽造了?假賬,如今她細審一遍,孟道年似乎并沒?有質疑雍城的賬目,只是想把她審計的方?式推行至全國,廣增稅收。
華瑤低頭查賬,內閣首輔徐信修還在一旁批文。
內閣次輔趙文煥正與徐信修同坐一處,他眼皮微抬,驀地說道:“公主與駙馬都是當世豪杰,無論練兵、打仗、查賬,還是審財,您二?位都是十分的精通啊。”
第56章 一朝身死 無門無戶
大雨傾盆, 霧氣更濃,太監放下兩?重珠簾,多添了炭盆, 又點了晶燈, 滿室亮如白晝。
華瑤坐在一片皎潔燈光中, 從容道:“雍城不少官員都是戶部?親派。此次的雍城查稅一案, 原也是雍城稅務司牽的頭, 我不過是成人之美。戶部?甄選出來的賢能之士,有德有量, 有才有識, 真乃我大梁之福。”
趙文煥捋了下胡子?, 笑道:“雍城三萬守軍,力挫二十萬大敵, 虧得公主和駙馬調度有方?。微臣聽?聞涼州軍紀如山,令行?禁止,將軍與兵卒肝膽相?照,無怪乎屢立奇功。”
戶部?侍郎程士祥接話道:“趙大人說的是,涼州的兵將多有袍澤之誼、手?足之情。若非此因?, 公主與駙馬便也不會挪用稅銀, 填補雍城撫恤金的差缺。”
聽?到這里,華瑤笑了。
內閣的每一位重臣都很會講話, 言辭也很文雅, 他們鋪墊了那么?多,原來是在這兒等著她呢?
私自挪用稅銀, 乃是欺君罔上的大罪。
不過,華瑤以朝廷之名發放撫恤金,反倒在涼州為?朝廷掙了個美名。
而且, 華瑤早已密奏皇帝,向他請罪。她回京之后,又遞交了所有賬簿,進獻白銀數十萬兩?,另附大量珍寶作為?貢禮。
她知道,皇帝想?要的,不僅是大權在握,還有普天之下的臣心和民心。比起鎮國將軍,涼州百姓更應該愛戴皇帝,涼州兵將更應該尊崇皇帝。因?此,朝臣不必遵守法律,只需一貫迎合上意,便能在官場中保全?身家性命。
華瑤淡定地飲茶,輕言細語道:“稅銀自然屬于朝廷,撫恤金也是朝廷放出來的,雍城兵將感念父皇的恩德,無不拜服。我不知程大人方?才的話,究竟要從何?講起?”
華瑤的伶牙俐齒,深深地震懾了程士祥的心神。
程士祥愣了一愣,隨后,他就像個噴泉似的,不停地噴射他對皇帝的溢美之詞。
程士祥不愧是昭寧初年的庶吉士,出口成章,言辭綺麗。
華瑤這才想?起來,程士祥曾為?皇帝寫過一首《摘星樓賦》,贊頌皇帝修建高樓的壯舉。他趨炎附勢的本領一流,但也不算平庸之輩——他在短短幾天之內就學會了戶部?新帳的算法。
華瑤低下頭,繼續核對冊本。
先前,華瑤從雍城的稅務司挑選了幾個人,舉薦到戶部?任職。那些人的官階不大,卻?被戶部?委以重任。現在戶部?把他們新造的賬簿呈給華瑤,讓她過目,倘若這些賬簿將來出了問題,她便要第一個擔責。
華瑤狀似無意地問:“這一本賬里,怎么?沒有鹽稅呢?”
戶部?尚書?孟道年說:“今年的鹽稅,暫未收齊。”
華瑤又問:“雍城的鹽稅,收齊了嗎?”
雍城緊鄰雅木湖,而雅木湖的鹽礦聞名天下。雅木湖每年上繳的鹽稅便是一宗巨款,涼州的巡鹽部?院還要給宮里進奉貢鹽。
孟道年半垂著頭,微微闔眼:“您可曾清查過雍城的鹽賦?”
“當然沒有,”華瑤急忙道,“鹽務關乎民情,事體重大。涼州設有巡鹽都察院,專職于清理鹽政,我怎敢越俎代庖?”
內閣次輔趙文煥圓場道:“以訛傳訛之談,殿下勿以介懷。”
華瑤嘆了口氣:“何?為?以訛傳訛?給我一萬個膽子?,我也不敢擅專鹽政。我都不知道雅木湖的鹽礦在哪里。諸位大人,可否把京城的傳言告訴我?”
趙文煥背靠軟椅,微微側目,那一廂的太監躬著身子?,忽然插話道:“請恕奴婢多嘴,奴婢在宮里也聽?過一二。據傳,您曾經接見過鹽課司的官員……”
“不是我,”華瑤辯解道,“雍城的門禁極其嚴格,鹽課司的官員來訪,必然需要勘合。而我從未見過他們,更沒給他們發過勘合。”
謝云瀟適時開口:“殿下,此事一查便知,您自有清白之名。”
華瑤當真清清白白。
惹了麻煩的人,是她的二皇兄,高陽晉明。
晉明曾經探訪過鹽礦,視察過鹽課司的官員,傳召過巡鹽御史……他還跟華瑤說,他有協理雍城之職。這句話是公開講的,雍城的諸多官商都聽?得清清楚楚。
鹽政一事,牽涉二皇子?,文淵閣里再沒一個人提及雍城的鹽稅。他們切實磋商新政,著力于革新各地的稅務司,準備進一步精簡稅制,富國利民。
眾人商榷到了戌時,這才剛剛散席,忽又聽?得雷聲轟響,雨勢竟然比先前更狂猛。
冰冷的雨滴密密匝匝地墜落屋頂,水珠迸濺,轉瞬間沾濕了華瑤的裙擺。
天黑的伸手?不見五指。華瑤舉起一把傘,站在臺階之前,深吸一口氣,肺腑之中似乎沾染了水霧。
太監為華瑤送來一件披風,謝云瀟卻?不放心。
宮里的太監
黨派分裂,總有各類明爭暗斗。謝云瀟又曾在京城遭遇過兩場伏擊,必然要處處設防。他婉言謝絕了太監的披風。趁著天黑雨大,他解下自己的雪白衣袍,把那件衣袍罩在華瑤的身上。
華瑤卻?說:“我一點也不怕淋雨。你把外衣給了我,你穿得更單薄了……”
謝云瀟自然而然道:“無妨,你比我更要緊,你不能著涼。入秋了,應多保重。”
華瑤以為?,謝云瀟所說的“要緊”,指的是她的地位比他高。無論如何?,她都是金枝玉葉,千金之軀,當然貴不可言。
華瑤點了點頭,滿意道:“嗯,好的,那我們走吧,該回家了。”
謝云瀟牽住她的手?腕,還沒走下臺階,近旁響起一道腳步聲,謝云瀟側目一看,只見他的祖父謝永玄也撐傘而至。
謝永玄提了一盞昏暗的紗燈。
燈色幽淡,謝永玄目色沉靜,只說:“文淵閣一向不準閑雜人等進出。天冷路黑,殿下的侍衛仍在門外等候,您可以暫用這盞燈,留一點光亮……”
華瑤小?聲道:“多謝您的好意。”
她親手?接過燈盞。
今夜謝永玄不打算回府,準備在文淵閣暫住一夜。文淵閣常備多間廂房,也有謝永玄的幾套干凈衣裳。他察覺謝云瀟的衣袍落到了華瑤身上,就把目光轉向了文淵閣的廂房,謝云瀟卻?道:“宮中耳目眾多,請您先回,改日有空,我與公主定當……上門拜訪。”
謝永玄拱手?作禮。
謝永玄站在臺階的邊沿處。他已是鬢發花白的老人,卻?立在這一場潑天蓋地的風雨里,望著他的孫輩漸行?漸遠。祖孫二人沒來得及多講一句話。他看著自己的孫子?,便又想?起他送女兒遠嫁涼州的那一日,京城也在下雨,緋紅的花轎消失在漫漫官道上,他和妻子?顧不得禮法,追著那頂花轎走啊走,走啊走,舍不得女兒遠嫁,心都要疼碎了。
念及女兒將來要吃的苦,他的妻子?以淚洗面,他便安慰她,骨肉至親不相?離,女兒女婿總會回來探親。他和妻子?等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妻子?一病不起,藥石罔效。他獨自操辦了妻子?的后事。那時他的兩?鬢尚有黑發,這一晃十多年過去,他滿頭只剩銀絲,他的孫子?攀扯上了皇家。
紗燈在雨中劈開一條長路,華瑤悄悄地回了一下頭,眼見謝永玄喃喃低語,她稍加思索,就猜到謝永玄的話是:孩子?,孩子?,你多保重啊。
*
打從華瑤記事起,京城從未下過如此狂烈的暴雨。
今年夏季的康州又遭大旱,從五月到九月,老天爺就沒往康州灑過水。
那雨水是從康州來了京城嗎?
華瑤踩著地磚上薄薄一層積雨,心底越發盼望康州的旱情能早日緩解。
她和謝云瀟走出文淵閣。侍衛撐起一頂華蓋,護送她步入馬車。她在車上脫掉大半的衣裳,只穿一件薄紗寢衣,抱著手?爐,蓋著絲棉軟被,斜倚著謝云瀟的肩膀。
馬車走了沒多久,車夫傳話道:“殿下,樸公子?在前頭。”
這車夫原本是淑妃宮里的人,而樸公子?是淑妃的侄子?,也算是華瑤的表哥,那車夫自然不敢怠慢,特意向華瑤通報一聲,華瑤不免奇怪道:“這么?晚了,樸公子?一個人在宮道上做什么??”
謝云瀟道:“夜游皇城,觀賞雨景。”
華瑤道:“真的嗎?”
謝云瀟對她竊竊私語:“他既有這般雅興,你也不便打擾。你此時衣衫不整……怎么?見客?”
他把手?伸進了被子?里,輕輕摟過她的腰肢,她立即抱住他的脖頸,聽?他說:“你貴為?金枝玉葉,應當顧及自身的威儀。樸公子?是翰林院的人,秉正?不私,最看重規矩和禮儀。”
華瑤卻?笑道:“哈哈,你自己呢?你也挺看重規矩和禮儀吧。”
謝云瀟不答話,只低頭輕吻她,唇間相?觸,若即若離。
華瑤受不了這般曖昧不明的引誘,就慢慢地攀住他的肩膀,越來越熱烈地親他,纏綿時的情韻一派旖旎,她還說:“你要多跟我學一學,像我這樣做,才算是真正?地親到了你。”
謝云瀟笑道:“多謝賜教?,在下獲益匪淺。”
華瑤心情更好,一邊親他一邊說:“心肝的嘴真甜。”
馬車在雨中行?得更慢,碾碎了水洼里的夜色。
二更天的凄清光景,風雨交加,宮燈昏暗,樸月梭的袍角也被雨水澆得濕透。他早就認出了華瑤的馬車,或者說,他在此等候已久。
那輛馬車從他的身側經過,他喊道:“殿下!”
車輪未停,他又說:“四?公主殿下!”
車夫勒住了韁繩,華瑤的聲音傳了出來:“樸公子?,請上車吧。”
樸月梭把他的油紙傘交給車夫,攜著滿身的水霧登車。他以袖遮面,悶頭咳嗽幾聲,華瑤就遞給他一只手?爐。
他坐到了華瑤的對面,恭恭敬敬道:“微臣叩謝殿下。”頓了頓,又說:“微臣參見駙馬。”
他仔細地打量謝云瀟,謝云瀟卻?沒有看他一眼。
謝云瀟的神色極是平靜,并無一絲不快。他身穿白衣,腰系玉帶,極有出塵脫俗的況味,猶如凜冬飄降的大雪,天然去雕飾,分毫不遜色于繽紛春景。他還捧著一本書?,搭在書?頁間的手?指修長,腕骨強健,勁勢無窮,定有摧冰破玉的強悍力量。
他不愧是華瑤的駙馬。
他與華瑤已經有了夫妻之實,生同寢、死同墓,此生長相?廝守,攜伴白頭。
而樸月梭等了華瑤整整十年,只能在她新婚之夜輾轉反側,又在輾轉之間徒呼奈何?。他的家族早已和她綁定,雙方?同生共存,她卻?和謝家締結了秦晉之好。
樸月梭收回目光,溫聲道:“殿下還記得嗎?昭寧十六年的盛夏,皇城暴雨連天……”
“嗯,”華瑤點頭道,“那半個月,你留宿在皇城的學堂里,每天早晚都要和太傅打照面。”
她輕笑出聲:“哈哈,我記得,太傅十分器重你,夸你的文章寫得好,鎮南王世子?嫉妒你,就把你最喜歡的毛筆藏到了樹下,那支筆被雨水泡壞了。”
“彼時我閱歷尚淺,暗自懊惱,”樸月梭微微一笑,“多虧您替我出頭,又送了我一支新筆。”
謝云瀟的指尖按緊書?頁,把一沓薄紙掐出了折痕。昭寧十六年,華瑤年僅九歲。她之所以與樸月梭交好,也不過是因?為?好玩,樸月梭對此心知肚明,何?必故意賣弄?
樸月梭注意到謝云瀟手?上的動作,唇角微微地勾了起來。他繼續說:“我與殿下雖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但因?時過境遷,今時不同往日,殿下已經成了家,立了業,私下里……我能不能,再喚您一聲表妹?”
“行?吧,”華瑤爽快道,“我不介意。”
樸月梭垂首,聲調愈發低沉:“只怕駙馬介意,自從我上車之后,駙馬……未曾以正?眼看我。”
華瑤不以為?然:“那你也不看他不就行?了。”
她語氣輕快,心胸豁達,這一切都還像小?時候一樣。
她手?里抓著謝云瀟的衣帶,纏繞把玩,這一幕落入樸月梭眼中,又是分外刺目。
樸月梭恭維道:“聽?聞謝公子?在雍城大勝,掃蕩羌羯大軍,力壓精兵強將,我心下萬分敬佩。”
謝云瀟謙遜地回應道:“不敢當。”他緩緩地合上書?頁:“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樸公子?賢明辨通,何?必聽?信流言,抬舉我的功績。”
樸月梭的手?指繞著銅爐轉了一圈,才道:“親歷戰場,上陣殺敵,原也是我平生的抱負。”
華瑤從未聽?他講過自己的抱負,不禁好奇道:“那你為?什么?沒參軍呢?”
為?什么??
樸月梭半低著頭,眉梢眼角都藏在暗影里:“說來不怕表妹見笑,姑母為?我和表妹定下婚約,我便不肯討取任何?官職。如今謝公子?當能勝任駙馬,我敬佩謝公子?之余,更是欽羨至極。”
他極輕地嘆息:“世間多是妄想?人,不如意事常八.九。”
謝云瀟狀似不經意地說:“凡人在世,莫不欲富貴全?壽,未有能免于貧賤死夭之禍者。”
戰國《韓非子?》有云,“人莫不欲富貴全?壽,而未有能免于貧賤死夭之禍也”,謝云瀟巧妙地化用了這句話,樸月梭也察覺到了謝云瀟的敵意。
樸月梭眉頭微皺,謝云瀟竟然向他道歉:“我一時感慨,出言無狀,如有冒犯之
處,還望你多包涵。你已在翰林院高就,可謂前程似錦,既然你有心娶妻,何?不在京城張榜公示?榜下捉婿,榜下尋妻,也不失為?一樁美談。”
樸月梭攥著自己的袖擺,雙拳緊握,骨節隱隱泛白。
他瞥了一眼華瑤,華瑤沒心沒肺地笑道:“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表哥的臉皮那么?薄,怎么?好意思到處貼告示。”
樸月梭轉怒為?悲,失笑道:“這么?些年來,表妹總是老樣子?。”
華瑤不懂他意欲何?為?,佯裝領會道:“那不然呢,我還能變成什么?樣?”
“心更狠了,”樸月梭自言自語道,“你從前多少還會勸慰我幾句……罷了,舊事莫提。”
謝云瀟毫不客氣地說:“舊事莫提,舊情莫念,便也能相?安無事。”
車外的雨聲奔騰澎湃,樸月梭忍著咳嗽,燈下的面色更顯蒼白。他生就一副清俊容貌,且因?他垂目低首,那眉眼尤為?出色,鼻梁高挺,唇線緊抿,忍氣吞聲的樣子?好比西施捧心,頗有一種沉魚落雁的美態。
華瑤視若無睹,側頭看向窗外:“宮道開始積水,今夜馬車恐怕無法離宮了。”
華瑤的預判極準。沒過一會兒,前方?侍衛來報,說是有一處宮道泄水不暢,車流堵塞,懇請公主與駙馬移駕。
幸好華瑤在皇城也有住處。馬車疾速穿行?于道道宮門,停在西南方?的一座宮殿之外。
華瑤和謝云瀟下車以后,華瑤轉頭去看樸月梭:“你也回不了家了。你可以在我這里留宿,或者我吩咐馬夫,送你回翰林院……”
“微臣叩謝殿下收留。”他接話道。
“你想?好了嗎?”華瑤提醒他,“你在我的宮里睡過一夜,難免會惹來流言蜚語。”
樸月梭坦然道:“宮里的流言蜚語,何?曾少過?眾人皆知我和您的關系之密切。我自年少起,每日進宮,與您作伴,習慣了與您共處的日子?。我本就是公主的伴讀、淑妃的侄子?,早就沒了一分一寸的回旋余地,可我不覺后悔……時至今日,猶為?有幸。”
他并不是不能做公主的側室,但他骨子?里也透著清高。哪怕華瑤一刀殺了他,他也不會把自甘輕賤的話講出口,偏偏華瑤絲毫沒有感悟到他的深意。
華瑤格外大方?道:“嗯,好的!那你今晚就在偏殿歇息吧,我會派太監伺候你。你剛才咳個不停,這會兒再乘車上路,難免受寒,姑且在此休養休養。”
她牽著謝云瀟,毫無留戀地離去,翩飛的裙擺隱沒在黯淡的風里。
樸月梭自顧自地舉著傘,立在原地,任憑大雨再次打濕他的袍角。
*
京城的暴雨狂風淤堵了幾條長街,直到三日之后,天色放晴,京城的官民才算松了口氣。工部?連夜派人疏通街巷,唯恐防汛不利,沖撞了哪位貴人。可惜他們日防夜防,終歸沒防住嘉元宮的禍事。
自從嘉元長公主被圈禁在養蜂夾道,那嘉元宮就未有皇族入住過。
嘉元宮的溝渠年久失修,暴雨一泡,積水漫過主殿,二皇子?高陽晉明就生了一場大病。
晉明連日腹瀉,面如土色,宣召了多位太醫為?他治病。
晉明的侍妾也病倒了好幾個,錦茵就是其中之一。
錦茵時常頭暈目眩,夜間頻頻發汗。她住在嘉元宮里,渾身上下都不爽利。她失了晉明的寵愛,奴才都敢給她臉色。
她的諸般心事,又能說給誰聽?呢?
她靜靜地坐在院子?里,遙遙地望著高處的鳥雀,眼見它們越飛越高,越飛越遠,展翅于廣闊的天地,來去自如,毫無約束,她羨慕得出神。
常言道,人是萬物之靈,可為?什么?,她活得還不如一只鳥,不如一根草。她是晉明的侍妾,晉明對她呼之即來、招之即去。她也是皇后的細作,皇后對她要殺便殺,要剮便剮。
凡間之大,塵緣之廣,她未能親身體會過,也找不到一個真心待她的人。
前日里,趁著二皇子?重病臥床,錦茵偷偷地給岳扶疏寄過信。
岳扶疏是二皇子?的近臣,博聞強識的一位翩翩君子?,才學也是頂頂的好。
可惜錦茵不太會寫字。
她用炭筆畫了幾幅圖,寄給岳扶疏。他沒有回復她。她又給他寄了自己編織的絡子?,但他音訊全?無。
錦茵的身子?是活的,心已經死了,或者,她的身子?也正?從深處開始腐爛。
她的主子?晉明病得很重,可能會死。
等他死后,錦茵這等漂泊無定的孤女,無門無戶,必然要給晉明陪葬。她才十九歲,年紀正?輕,模樣正?好,她這一生便已經走到了盡頭。
憑什么?呢?明明她也想?好好活著。
錦茵的眼淚奪眶而出,啪嗒啪嗒地落在桌上。
正?當此時,院門忽然開了,岳扶疏一身長衫,立在門前。
岳扶疏風塵仆仆,也有些憔悴,可他的雙眼是那樣的漆黑,那樣的明亮,定定地注視著她。
他心底尚在猶豫,話已出口:“大夫說你身染重病,沒有求生的意愿……”
第57章 幽情舍卻 健膽、養精、補腎、壯陽……
“大人, ”錦茵哭得梨花帶雨,“院子里的樹葉落盡了,我也沒多少時日好活了。”
岳扶疏仔細端詳她的神情, 料想她憂慮太重, 郁結不解, 因而犯起了心?病。他嘆息道:“船到橋頭自然直, 你莫哭了, 莫要傷春悲秋,擦干眼淚, 回去屋子里睡, 每日按時服藥。”
岳扶疏是晉明的近臣, 錦茵是晉明的侍妾。冥冥之中似有一道無?形的溝塹,橫亙在他們?二人之間。
錦茵忍不住抽泣一聲, 透過?一雙朦朧淚眼將他望著。
他是端方誠直的正人君子,做不出欺主背德的惡事,或許他能來看她,已是最大的妥協。
錦茵輕言軟語道:“妾身?的命是薄的,福氣也是薄的, 病到了這?個份上, 妾身?還有一事相求……”
“你且細說,”岳扶疏雙手揣袖, “若是我力所能及之事, 我會?幫你。”
錦茵微微垂眼,淚珠盈盈欲墜, 含悲忍淚道:“妾身?的家鄉在虞州。如果妾身?因病去世了,大人能不能派人……把妾身?的尸骨送回虞州?”
岳扶疏搖了搖頭:“你顧好自己的身?子,才是保命之道。”
岳扶疏剛進門的那一陣子, 對錦茵尚有幾分關懷。而今,她在他的眼里尋不到一絲半點的牽念。他滅情滅性,淡漠得仿若置身?事外,看待她的目光亦如看待天地?萬物。
她逐漸喪失了膽量,再不敢與他糾纏,只?說:“妾身?曉得了,謝謝大人的恩典。”
岳扶疏多問了一句:“除了落葉歸根,你還有何所求?”
錦茵咬著唇瓣,絞著手帕。稍頃,她問:“妾身?能、能吃一塊火腿肉嗎?”
自從錦茵跟了晉明,她再也沒沾過?一點油腥,只?因晉明的侍妾必須齋戒。今次,錦茵向岳扶疏開了口,很不合規矩,縱然他要處置她,她也認了。
岳扶疏既沒答應,也沒拒絕。她知?道他奉行“言多必失”之道,措詞一貫小心?謹慎,便?也沒指望他會?給她允諾。他朝她低頭示意,轉身?離去,飄逸的袖擺溜過?門縫,沒落得無?影無?蹤。
他走了。
他來得快,去得更快。
院子的側門半開,斑駁的木門合不攏也關不上,搖搖蕩蕩,吱呀作響。
錦茵盯著那一扇門,忽地?有些恐懼。
錦茵害怕自己會?死,更怕自己這?一輩子都會?被幽禁在嘉元宮。她無?親無?故,無?朋無?友,沒人愿意傾聽她的心?事,沒人關注她的生老病死,兩丈見?方的小院子便?是她的天與地?。宮外的世界有多大呢?她真想親眼看一看啊。她見?識少,經歷少,接觸過?的人也少,但她知?道什么叫“氣節”。她寧愿為晉明陪葬,也不肯做籠子里的畫眉鳥。
*
嘉元宮的溝渠仍在漏水,淤泥尚未排空,門廊的地?磚縫隙里滲著一股潮氣,哪兒都是濕漉漉的。莫說王公貴族,就連尋常百姓也不該常駐此地?,而晉明卻被困在了這?里。
晉明是大梁朝的二皇子殿下,他的生母是寵冠六宮
的蕭貴妃,打從他出生至今,他未曾遭過?這?份罪——父皇將他看作心?腹之患,大理寺還在調查他,深究他在涼州、秦州二地?的所作所為。
都察院的官員把他牽涉鹽政一事抖露了出來,戶部?、內閣重臣對于他的“逾權擅專”頗有微詞。
他幾經輾轉,才從宮里打聽到消息,因他是墻倒眾人推,許多言官都彈劾了他,說他的儀仗不合禮法,超過?了皇帝;又說他毫無?悔過?之心?,整日尋歡作樂,不孝之罪,上通于天。
晉明大動肝火,不免煩躁。
他深思熟慮之后,果斷戒掉了酒色,平日里就以散步作為消遣。
他順著宮墻慢行,卻聽見?墻外一首民?謠:“月光涼涼,照見?宮墻,秦州之犯,營私結黨……”
晉明的封地?位于秦州,民?謠稱他為“秦州之犯”,這?使他滿心?驚疑。他豈能坐以待斃?
那一日,他傳召了岳扶疏等幾位近臣,商討半天,定下一樁苦肉計——他忍饑挨餓,服用?了大量的腹瀉草藥,徹底拖垮了自己的身?子。
晉明纏綿病榻,終日上吐下瀉,猶如身?染重疾,即將不久于人世。
岳扶疏還給晉明的侍妾、侍從都下了幾種毒藥,晉明最寵愛的侍妾暴斃于一夜之間。
晉明魂不守舍,太醫來給他診脈,他總是一副形容枯槁的模樣?,大理寺更無?法脅迫他輔助查案。
他被逼到了絕境,不得不出此下策。
今時今日,晉明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胸腹的疼痛。他極力忍耐,安靜地?閉目養神,直到聽見?岳扶疏的聲息,他才緩慢地?睜開雙眼。
岳扶疏跪在晉明的床前,恭謹道:“嘉元宮上下都打點妥當了。”
晉明只問:“萬無一失?”
“是,”岳扶疏朝他磕頭,“殿下定將重返秦州。”
晉明的嗓音極輕:“康州的疫病來勢洶洶,你從康州調派的人手……”
此言一出,岳扶疏連忙補充道:“康州的疫病,在京城蔓延開來,癥狀包括發熱、腹瀉、皮膚青紫。微臣調派的康州人手,多在三公主、四公主的住處附近活動。”
“好,好,好,”晉明連說了三個好字,“牝雞司晨,聯手禍亂朝綱,終受報應。”
岳扶疏垂首道:“殿下英明。”
晉明再三質問他:“此事非同小可,關乎本宮的生死,你可是盡心?盡力了?”
岳扶疏沉穩道:“殿下的隆恩浩蕩,對微臣有再造之恩,微臣萬死不辭。”
晉明又問:“你殺了我幾個侍妾?”
岳扶疏把聲音壓得極低:“三個。”他欲言又止。
晉明撩開床帳,冰冷的目光從他臉上一掃而過?:“可還有事啟奏?”
岳扶疏迎面對上晉明的審視:“殿下的一位侍妾,命不久矣,她貪戀葷腥,四處討要肉食……”
晉明的手臂垂落于床榻邊沿。他似笑非笑:“是錦茵嗎?我的侍妾之中,屬她最貪嘴、最懶惰,最不懂得伺候男人。”
提及床笫之私,晉明的語調多了幾分生機勃勃:“你別看她出身?教坊司,區區一介賤籍女子,有時也不會?諂媚。我一次傳召多個侍妾,命令她們?輪流伺候,只?有錦茵一人不情愿……她身?段窈窕,相貌嬌美,也才十八九歲,和皇妹的年紀一般大,真是造化弄人啊……”
“殿下,”岳扶疏忍不住問,“您可要留她一命?”
晉明分外平靜道:“殺了。”
岳扶疏默然無?語,晉明還在念叨:“她要吃肉食,我允了,允她做個痛痛快快的飽死鬼,不枉她來人間走一趟,伺候過?大梁朝的中興之主。”
岳扶疏當然知?道晉明想聽什么話。他深深地?叩拜,誠懇道:“殿下是大梁朝的中興之主,雄才偉略,千古一遇,錦茵姑娘伺候過?真龍天子,便?也沾了您的尊貴龍氣,她為您的大業而死,死得其?所。”
晉明暢快地?大笑兩聲。
若非岳扶疏當初用?錯了計策,晉明不至于淪落到今日這?般地?步。
主公受苦,便?是謀臣的罪責。
然而晉明沒有怪罪岳扶疏,還給了他戴罪立功的機會?。他無?論如何也要把晉明救出京城,送回秦州。
晉明在秦州的封地?貯存了許多財寶,倉庫里堆滿了糧草。若不是為了雍城的鹽礦、鐵礦、陸路、水路,晉明又怎會?入駐雍城?
事已至此,哪怕康州、京城相繼陷落于瘟疫,岳扶疏也要保住秦州的封地?。
*
次日,嘉元宮遞出的采買單子里,多了一項“鹽熏火腿”。
不過?,京城售賣“鹽熏火腿”的店鋪并不常見?,僅有那么幾家。嘉元宮的管事嘗過?各家火腿,甄選了味道最好的一種,他告訴店小二,讓他們?切料切得仔細些,這?“鹽熏火腿”將要呈給貴人。
京城的貴人成百上千,管事沒說自己的來歷,并不算失言。但他的馬車輪子沾著淤泥,他還有極輕的秦州口音——若不細聽,很難分辨,偏偏白其?姝就是鑒別北方口音的一把好手。
華瑤派人日夜監視嘉元宮,緊盯晉明的一舉一動。自從馬車來了商鋪,白其?姝就在暗處觀察那位管事,她本想直接往火腿里下毒,又怕打草驚蛇,最終,她命令伙計說了一句:“客官,這?火腿用?料上佳,對身?體大有裨益,健膽、養精、補腎、壯陽。”
那管事環視四周,果不其?然,排隊買火腿的大多是男子。他當即問道:“你家的火腿,損陰補陽?”
“哪里哪里!”伙計忙說,“姑娘也能吃,小姐太太都愛吃……”
管事不再多嘴,轉身?即走。
白其?姝心?中暗想,那火腿大概要給女人吃,不過?管事也不太顧忌那個女人的死活。
二皇子宮里的女人,既能差遣管事出來采買食物,這?女人至少是二皇子的侍妾。可是,二皇子的侍妾不能吃葷,就連白其?姝都曉得這?個規矩,更何況二皇子的管事。如果侍妾得寵,管事必會?小心?翼翼地?侍奉;如果侍妾不得寵,她憑什么打破二皇子的規矩?
白其?姝暫未想到其?中的隱情。她片刻都沒有耽誤,立即把消息傳給了華瑤。
第58章 徒把前緣誤 念念無常,處處惜別……
天近晌午, 風和日麗,正是秋高氣爽的好時候,華瑤卻無心賞景。她收到?白?其姝的消息, 靜思片刻, 便問:“晉明嚴令侍妾齋戒, 一來是為了?滿足他的喜好, 二來是為了?彰顯他的權勢。既然如此, 他怎會允許侍妾破例?”
寬敞明亮的書齋里,杜蘭澤、金玉遐、謝云瀟各坐在一把木椅上。
杜蘭澤第一個開?口道?:“晉明心狠手辣, 御下之術過于嚴苛, 他的侍妾只能忍受, 不敢違逆他的命令。”
華瑤點了?一下頭:“確實。”
華瑤不禁暗暗心想,比起她高陽華瑤, 晉明真?是差遠了?,她潔身自好,又懂得憐香惜玉,對待美人最是體貼。倘若晉明有她一半的仁善,也不至于墻倒眾人推。
杜蘭澤繼續說:“迄今為止, 嘉元宮一共死?了?七個人, 其中三?人是晉明的侍妾,或許, 那位侍妾……”
華瑤嘆了?口氣:“晉明這?畜牲無情無義, 就算他的侍妾病得快死?了?,他也不會對侍妾格外開?恩。”
“倘若侍妾的死?, ”杜蘭澤忽然道?,“與?他有關呢?”
此言一出,滿座寂靜。
窗扇半開?半合, 華瑤坐在窗欞的虛影里,指間夾著一支狼毫筆。
筆桿轉了?三?圈,華瑤冷聲道?:“屠夫殺豬之前,還要把豬喂飽,晉明殺女人之前,賞她一頓飽飯,倒也不無可?能。”
她站起身來,雙手按著桌沿:“晉明的屬下死?得越多,嘉元宮越像是鬧了?瘟疫。倘若晉明提前打?通了?關系,他可?以扮作尸體,逃離京城,趕回秦州封地。”
謝云瀟嘲笑道?:“縮頭烏龜。”
“螻蟻尚且貪生,”金玉遐感慨道?,“何況是二皇子。”
謝云瀟走到?華瑤的書桌前,當眾展開?一張地圖:“晉明逃離京城,忤逆不孝,早晚會死?在皇帝手里。他視人命如草芥,終須一死?償命。”
書桌緊鄰著一扇雕窗,疊翠竹葉近在窗前,謝云瀟搭在桌上的袖擺也沾了?一點竹青色。
華瑤立刻按住他的手指,借著寬大衣袖的遮擋,她碰到?了?他的指尖。
謝云瀟低頭審視她,只見她的神情一如往常,不似故意。他一語雙關道?:“殿下意欲何為?”
華瑤一本正經道?:“我懷疑晉明會橫跨東江,直奔秦州,在秦州造反作亂。近來國事動?蕩不安,康州大旱,瘟疫大起,容州江水泛濫,京城也鬧過水災。涼州、滄州一貫缺糧,又經歷過羌羯之亂,守軍自顧不暇……”
金玉遐插了?一句話:“誠如殿下所言,這?便是我們出城的機會。”
華瑤附和道?:“確實。”
華瑤放開?了?謝云瀟。她的指腹抵著地圖,慢慢地一路劃過虞州、滄州、涼州、岱州、康州、秦州,再繞回京城,形成一個包圍圈。
她規劃道?:“倘若晉明逃去了?秦州,我會請旨追緝他,殺他的人、搶他的權、攻占他的封地。我要奪取中原六州,鼎足而立,牽制朝廷,保全大梁朝的江山社稷,我必是天命所歸、人心所向。”
謝云瀟熟讀史?書,在他看來,王侯將相,因緣機遇,似是冥冥之中的命數。所謂的“天命”虛無縹緲,如何才能展現出來?他不禁問道?:“我有一事不明,要向殿下請教。殿下覺得,什么是天命?”
“你?不知?道?嗎?”華瑤透露道?,“我出生的那一天,朝霞燦爛,百花盛放,欽天監誠惶誠恐,為我寫?了?一首長詩。”
金玉遐微微一笑,捧場道?:“恭喜殿下,您生來便有帝王之相,必將登基為帝,國庫充盈,六宮和睦……”
謝云瀟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切莫輕敵,萬事小心。”
華瑤合攏地圖,心緒平靜無波。她經常與?自己?的近臣討論二皇子晉明,但她其實最忌諱大皇子東無,她深信東無也是皇帝最厭惡的兒子,偏偏她和皇帝都挑不出東無的錯處。
她自幼就覺得東無深不可?測。
東無比晉明更殘暴嗜殺,朝臣對東無的恐懼遠大于尊敬。
十二年前,東無剛滿十八歲,就做了?詔獄的酷吏,在詔獄里發明了?許多駭人聽聞的酷刑。他在囚犯的頭頂切開?十字花,倒灌水銀,剝下一張又一張的完整人皮,做成一盞又一盞的薄透燈籠。
華瑤七八歲的時候,東無送過她一盞人皮燈籠。她記得他當時面無表情。他只說:“皇妹,等你?再長大一點……”
華瑤沒聽完東無的話。她甩開?他的燈籠,轉身就跑回了?淑妃宮里。
他是殺人不眨眼的怪物,行事隱秘而狠毒,目無綱常,心無憐憫,寢殿掛滿了?不知名的人皮。華瑤做夢都想砍了?他,現實中卻與他相安無事。
東無和晉明斗了十幾年,無暇兼顧別的弟弟妹妹,如果晉明真?的死?了?,方謹能否在京城牽制東無?華瑤不得而知?,自然也無法預料今后的局勢。
*
當天下午,華瑤去了?一趟順天府。
前些日子里,華瑤在京城遭遇了?兩次襲擊。按照律法,順天府應當查明此事,嚴懲兇手,好給華瑤一個交代。
交代是假,糊弄是真?。
華瑤才剛坐下不久,順天府尹就朝她作了?個揖,點鼓升堂,命令衙役從牢里帶出來一名囚犯。
那囚犯年約二十歲左右,膀大腰圓,身體健碩,也會耍些功夫。他本該是一個雄赳赳、氣昂昂的武夫,此時卻像一只被秋霜打?過的茄子。他的衣裳破爛不堪,雙手雙腳都戴著枷鎖,琵琶骨被穿斷了?一根,膿紅的血跡滲出傷口,已有腐爛的跡象。
隔著幾丈距離,華瑤也能聞到?一股腥臭味。
順天府尹一拍驚堂木,厲聲問道?:“堂下何人,所犯何事?還不速速招來!”
那囚犯回答:“小人姓馮,名愷,老家?在虞州,初入京城,窺見……窺見三?公主、四公主貌美,遂起了?淫心,糾結一伙地痞流氓,趁夜伏擊公主和駙馬,殘殺了?三?公主的侍衛。小人罪該萬死?,求大人……求大人賜死?!”
馮愷的最后一句話尤為誠懇。
華瑤眉頭一皺:“你?方才說,遂起了?淫心。我問你?,這?個‘遂’字,是什么意思?”
馮愷匆忙道?:“小人不知?,小人不知?!求大人賜死?,求大人賜死?!”
馮愷宛如驚弓之鳥,再受不住一絲一毫的酷刑,畢生所求就是當場暴斃。他的手腕、腳踝早被枷鎖磨出血痕,膝蓋破開?洞口,站不起來,只能跪趴在地上,身如蛆蟲一般扭動?。他的內功遠不及燕雨,更無法與?齊風相提并論。倘若他敢伏擊三?公主,他會被三?公主的侍衛亂刀剁死?,斬成肉醬,哪有一丁點反抗的余地?
順天府的府尹還在睜眼說瞎話:“殿下,馮愷認罪了?,也簽字畫押了?。京城素來沒有冤假錯案,微臣斗膽,請您再仔細瞧一眼,這?馮愷是不是襲擊皇族的兇手?”
華瑤淡淡地說:“不是。”
府尹心寬體胖,嘴角一咧,擠出兩條褶子:“殿下,事發當夜,您與?三?公主受了?許多驚嚇,您這?時分辨不清兇手,情有可?原。”
華瑤“咯咯”地笑了?起來,極輕聲地說:“你?這?是哪里的話,區區一個武夫,有什么好怕的?我在岱州、涼州殺賊殺敵的時候,你?還在京城享福呢。你?身為文官,大概想象不到?,我殺過多少人……”
她按住自己?的劍柄,目光掃過府尹的面容。
那府尹的額頭流下一滴冷汗,語氣依然不慌不忙:“殿下,嫌犯馮愷還有話要講。”
順天府的大堂地磚是青灰色的巖石所制,幾塊磚石被污血浸透,顯出一團模模糊糊的人形。馮愷的雙手撐著地面,留下了?兩道?血掌印。
華瑤忽然有些可?憐他是身強體壯的武夫。
他經歷了?這?般折磨,還留著一口氣,死?也死?不掉,活又活不成,親眼目睹官場的骯臟陋習,親身體會官府的殘酷刑罰,還要背誦別人教他的供詞:“大人,大人明鑒!小的、小的認識四公主宮里的婢女,杜蘭澤……”
“明鏡高懸”的牌匾掛在堂上,明亮的天光照在地上,府尹一身體面的孔雀官服,一手緊抓著驚堂木,朗聲問道?:“杜蘭澤是何人,你?怎的認識了?她?”
馮愷咬緊牙關,含恨道?:“她是、是賤籍女子!我從前嫖、嫖過她!”
府尹仿佛第一次聽聞此事。他面如沉水,連嘆兩聲,才道?:“大事不妙了?,殿下,嫌犯胡言亂語,攀扯您的近臣,當堂犯下了?大不敬之罪。”
華瑤并未接話。她環視四周,觀察每個人的神情。
順天府的縣丞、通判、衙役都站在大堂兩側。
在場的衙役都是高大威猛的武夫,體格壯健,胸膛肌肉塊壘分明,把貼身的官服撐得鼓鼓囊囊。他們手執一根頎長的水火棍,那棍子的一端是紅色,代指“刑法如火”,另一端是黑色,代指“公平如水”。他們或許都猜到?了?馮愷的冤情,卻無一人鳴冤叫屈。
自從馮愷念出了?杜蘭澤的大名,華瑤仿佛也變作了?衙役。她對馮愷再無一絲憐憫,袖手旁觀這?一出好戲,只聽府尹說:“殿下,《大梁律》規定,賤民不可?在朝為官。”
華瑤端起一杯茶,平靜地問:“你?要為杜蘭澤驗身嗎?”
府尹兩手抱拳,朝她虛作一禮,恭恭敬敬道?:“微臣萬萬不敢造次,只是杜小姐此事,牽涉了?三?公主、四公主、謝公子、顧公子……您四位是京城最有臉面的人物,倘若微臣放任不管,不僅有礙法律公正,上頭怪罪下來,微臣也擔當不起。”
府尹與?華瑤談話之際,杜蘭澤就站在華瑤的背后。她在人群中極為出挑,通身一件青色衣袍,氣質高貴而凜然,好比一株含風飲露的空谷幽蘭。
“杜小姐,”府尹敲了?敲驚堂木,“請你?……”
“啪”的一聲重響,官窯茶杯被華瑤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水花四濺,茶葉紛飛。
華瑤提劍而起,怒聲道?:“放肆,你?們隨便抓來一個武夫,就說他是行兇的歹徒,急欲定案、罔顧王法!他在我手下連一招都過不了?!現在,又是誰,膽敢叫他攀扯我的近臣?!”
順天府的縣丞連忙下跪:“殿下息怒!”
縣丞正要抬出《大梁律》,杜蘭澤忽然也開?口說:“殿下息怒,這?位囚犯
,他知?道?我的名字,是想污蔑我的名聲……”
杜蘭澤的語調輕柔婉轉,竟然比琴瑟之音更悅耳。
趴伏在地的馮愷抬起頭來,隔著一雙混沌的血眼,望向杜蘭澤的綽約身姿,收回目光時,他又隱隱看到?了?尊貴的公主、以及公主的幾個侍衛,這?些人都穿著華貴整潔的絲綢衣袍。他忽有一陣自慚形穢之意,只覺自己?這?輩子投錯了?胎,早該一死?了?之。
杜蘭澤出聲道?:“為證清白?,我愿意驗身。我不過一介平民,能侍奉殿下,自然是我的福氣。殿下貴為公主,先前遭受賊人的襲擊,今日又聽了?流氓的誣陷,無故受屈,已然折損了?顏面。如果順天府查明我不是賤籍,馮愷就犯下了?欺君罔上、不敬皇族的死?罪,依照《大梁律》,府尹大人應當把他交給殿下,聽憑處置。”
府尹起了?疑心,但他并未反駁杜蘭澤。他喊來了?京城順天府的幾位女官,官職最高的女子位列通判。眾位女官帶領杜蘭澤去了?內室,為她驗明正身。
華瑤當即命令她的侍衛紫蘇、青黛跟在一旁,定要保護杜蘭澤的周全——紫蘇、青黛是鎮國將軍送給華瑤的女侍衛。此二人武功卓絕,身法精妙,每走一步都能震懾在場的衙役。
天光漸漸黯淡,夕陽的斜暉成色如血,慢慢地鋪展于地面,似是一片血水,滲漏了?碎裂的縫隙,馮愷被濃烈的血氣沾濕了?雙眼。他抻著脖子,費力地昂首,瞧見杜蘭澤從內室走了?出來。
杜蘭澤說:“查完了?,大人。”
華瑤明知?故問:“結果如何?”
順天府的諸位女官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杜小姐是良民,全身均無印記。”
“所以呢?”華瑤問,“府尹大人,你?要如何判案?”
府尹定了?定神,再三?詢問道?:“你?們查得清楚嗎?”
華瑤又笑了?一聲:“這?么多雙眼睛看著,哪里能不清楚。或者說,府尹大人,你?們順天府內,有誰盼著我的近臣是賤籍,好治她一個死?罪,再治我一個活罪?”
“殿下言重,”府尹賠禮道?,“微臣怕的是……天黑了?,女官看走了?眼。”
華瑤與?他針鋒相對:“在這?公堂之上,府尹大人一言判案、一槌定音,容不得旁人的辯駁,也信不得同僚的證詞,您究竟是何用?意?”
府尹被她打?了?個措手不及。
順天府一貫奉行《大梁律》,比《大梁律》更金貴的,便是當今圣上的口諭。
府尹原本也不甘愿做個昏官,怎奈圣上派人傳令,他不得不把這?樁案子辦得馬馬虎虎。
那倒霉的馮愷并不是順天府找來的替罪羊,而是詔獄送過來的囚犯,詔獄上頭的大人物懷疑杜蘭澤是賤籍,順天府不敢不查。馮愷今日不死?,明日也會死?,順天府又何苦因他而自污?府尹稍作思量,就把馮愷交給了?華瑤。
華瑤終于同意結案,不再追究。
府尹當即松了?口氣。順天府從來沒有一樁冤假錯案,“明鏡高懸”的牌匾依然立在他的頭上,他的案桌抽屜里收著一把萬民傘,他的左右袖口各有一只彩絲織成的孔雀,光彩而體面,他一直是深受京城百姓擁戴的父母官。
*
落日西墜,暮靄微生,京城明燈初上。
華瑤回到?了?她的公主府。她把馮愷扔進一間廂房,再請來湯沃雪給他看病。
湯沃雪隨便把了?個脈,就說:“死?不了?。”
華瑤半信半疑:“他病得不重嗎?”
“病得很重,也很走運,沒傷到?心脈肺腑,”湯沃雪不甚在意道?,“我給他吊一口氣,就能讓他再活幾年。”
馮愷卻說:“不活了?……”他的雙臂反復擺動?,扯亂了?床帷。
湯沃雪給他扎了?幾針,惡狠狠地罵道?:“你?放老實點,少在這?兒嘰嘰歪歪,我有一百種法子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湯沃雪心下燥怒,指間力道?迅疾而強勁。她給馮愷下了?猛藥,能讓他好得更快,也讓他痛得更深。
他涕淚交加,華瑤就在這?時發問:“你?從哪里來?誰教你?說的假話?你?為何要當堂撒謊?”
他一邊哭,一邊搖頭不答。
忽有一道?長影斜映,他仰頭望去,只見一位白?衣公子站在不遠處,衣袂翩然,不染塵埃。他以為公子是降落凡間的神仙,而他氣數已盡,馬上就要死?了?,他生前做過一些善事,死?后就有神仙來接。他連忙沖著公子喊:“仙家?……”
那位被稱作“仙家?”的公子,正是謝云瀟。
華瑤知?道?謝云瀟一貫風華絕代,但她沒料到?馮愷壓根沒把謝云瀟當人看,這?也太離譜了?,可?見馮愷病得很重,以至于神志模糊,又傻又癲。
華瑤一聲不吭,而謝云瀟低聲問:“虞州人士,姓馮,名愷?”
馮愷道?:“是,是……”
謝云瀟又問:“你?為何嫁禍他人?”
“碼頭招工,”馮愷描述道?,“有一個男人,給了?我一大筆錢……”
根據馮愷的供述,他本是虞州碼頭的船工,因他目不識字,又貪了?一筆橫財,無意中按下手印,就被一個男人買作了?奴隸。男人把他從虞州帶到?京城,關進詔獄,以酷刑虐待他,威脅要殺他全家?,他不得不聽男人的話。
謝云瀟平靜得仿佛事不關己?:“你?所說的男人,相貌如何?”
馮愷這?才注意到?,謝云瀟的腰間佩了?劍,仙家?不會殺生,而謝云瀟一身凜冽殺氣。
那馮愷閉口不言,謝云瀟勸告道?:“你?替他隱瞞,同他作惡,也要陪他下地獄。”
“他姓何,”馮愷氣息奄奄道?,“獄卒……喊他何大人。”
此話說完,馮愷不省人事。
湯沃雪連扎幾針,馮愷毫無反應。
湯沃雪道?:“這?下麻煩了?,他至少會睡三?四天。”
華瑤小聲問:“我往他臉上潑水,他會被我嚇醒嗎?”
“會死?,”湯沃雪指了?指他的印堂,“他缺血、缺水、傷處化膿,必須靜心休養。你?往他臉上潑水,他就會心悸閉氣,肯定活不成了?。”
華瑤一手托腮:“他是虞州人,羅綺也是虞州人。他在詔獄聽見獄卒叫何大人,朝野上下,唯獨何近朱這?個姓何的狗腿子……有本事把一個平民關進詔獄,強迫他來陷害杜蘭澤。”
“何近朱有些古怪,”謝云瀟忽然說,“他夜探興慶宮的當晚,故意露出不少破綻。”
華瑤感嘆道?:“是啊,他還搭訕燕雨,對燕雨手下留情,好像生怕我猜不到?他是何近朱。”
“他心里肯定揣著一樁毒計,”湯沃雪抱怨道?,“他到?底是哪一派的人?京城的爭斗永無止息,誰靠近他,誰就倒霉。”
華瑤握著湯沃雪的手腕,以示安撫。
湯沃雪倒是鎮定了?許多,而謝云瀟轉身出門了?。
華瑤跟著謝云瀟走了?一會兒。他們二人的影子一前一后掠過門廊,飄進書齋。皎潔的月亮靜靜地懸掛在一扇窗戶里,謝云瀟站在窗前,與?畫中人一般無二。
他點燃一盞燭燈。燈火掩映之中,他道?:“你?離我近些,看得更清楚。”
華瑤也沒跟他客套。她搬來一把椅子,放置于他的身側,但他忽然攬腰抱住她,使她坐上他的雙腿。
華瑤并無此意,正要起身離去,謝云瀟立即翻開?一本書冊,擺到?她的眼前:“今年春季,雍城進出人員的名冊。”
華瑤注意到?冊子的某一頁有折痕,打?開?一瞧,紙上果然記錄了?晉明進城那一日的狀況。彼時的晉明一共帶了?
七位侍妾。而今,這?七人之中,三?人已死?,兩人傷殘,只剩兩位侍妾仍然身處嘉元宮。
“晉明一共有二十多個女人,”華瑤問他,“你?怎么知?道?,晉明即將殺掉的那個侍妾,曾經去過雍城呢?”
謝云瀟一語道?破:“鹽熏火腿是雍城的特產。”
桌上擺著茶具,華瑤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才說:“也是,那姑娘奄奄一息了?,還想吃鹽熏火腿,可?能她在雍城的時候,就很想嘗一嘗葷腥了?。”
謝云瀟埋首在她頸窩,她忽覺他正在發燙,不免擔心道?:“你?怎么了??”
“有點熱,”謝云瀟承認道?,“不太舒服。”
華瑤若有所思。她牽過他的手腕,搭著他的脈搏,發現他心跳稍快。她格外關切道?:“你?從什么時候開?始不舒服的呢?”
謝云瀟湊近她的耳側:“想聽實話嗎?”
“當然,”華瑤催促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發了?高燒?”
謝云瀟的喉結微動?。他極輕地蹭了?她一下,氣息燙得嚇人,還低聲叫她:“卿卿,卿卿……”
華瑤的耳尖隱有燒灼之感,更嚴肅地威脅道?:“我在跟你?講正事,你?為什么要蹭我?你?再這?樣蹭我,我也不知?道?我會對你?做什么。”
謝云瀟平生最大的愛好便是讀書。他的書齋整潔明凈,不染纖塵,書架上藏著一大批千金難求的孤本,從策論到?經義一應俱全。世家?子弟多半講究文墨,謝云瀟也不例外。平日里,華瑤在書齋和他講幾句胡話,他置若罔聞,簡直堪比柳下惠再世。
而今夜,他竟然一反常態:“我答應你?的事,應當盡數實現。”
華瑤疑惑道?:“你?答應了?我什么事?”
“岱州,”謝云瀟抱緊她的腰,“你?中毒的那一天。”
確實,華瑤中毒的那一天,對謝云瀟提出了?一些蠻橫無禮的要求。謝云瀟看在她生病的份上,全都答應了?,雖說這?確確實實是謝云瀟欠她的一樁債,但她從沒催他還過,他突然提及舊事,必定是燒得不輕。
華瑤扒開?謝云瀟攬在她腰間的手。她從他腿上跳了?下來。
謝云瀟不動?聲色地拽緊她的裙帶,“嘶”地一聲,扯下一小塊布料。
華瑤扭過頭,正要罵他,他含糊不清道?:“一念之間,一心之意,初為情切,后為情怯,念念無常,處處惜別……”
華瑤真?沒想到?,謝云瀟燒成這?樣,竟然還能當場創作一首情詩。她輕輕地摸了?摸他的手背,認真?安撫道?:“我不會和你?分開?,只是想給你?找大夫,你?別再費心作詩了?,現在就去寢殿休息吧。”
言罷,華瑤拋下謝云瀟,召來了?湯沃雪及其徒弟。
眾人經過一番會診,徒弟斷定謝云瀟受了?風寒,唯獨湯沃雪愁眉不展。
華瑤做了?最壞的打?算,她甚至懷疑皇帝給謝云瀟下了?劇毒。
湯沃雪坦然道?:“殿下放心,真?不是什么大病,燒個兩三?天,養一養就好了?。謝云瀟的癥狀很輕,只要喝一兩副藥,就能活蹦亂跳。”
華瑤問:“那你?在擔心什么?”
“我聽見謝云瀟的氣息紊亂,不像是得了?風寒,更像是某種疫病,”湯沃雪如實稟報,“殿下,您需得知?道?,他的武功臻于化境,他的身體遠勝常人。他發燒,常人要上吐下瀉,他臥床一天,常人會一病不起。他生病兩三?日,絕無性命之憂,那京城的百姓呢?不用?我細說,您也明白?吧。”
謝云瀟進了?寢殿,湯沃雪的徒弟正在為他熬藥,而華瑤和湯沃雪一同站在游廊上,袖袍被秋夜的冷風灌滿。
今夜月明星稀,寒鴉繞樹,華瑤仰頭望著月色,忽覺眼前虛影幢幢。她踉蹌一步,手腕無力,揮袖間擦過一根廊柱。她使盡全力,只在柱身留下了?幾道?抓痕。
華瑤語調平靜:“我也要回房了?。”
湯沃雪二話不說,當即牽過她的手臂:“難道?您也……”
“我不想把病傳給你?,”華瑤實話實說,“你?能不能先想辦法保住自己??你?倒下了?,其他人的狀況就更危險了?,尤其杜蘭澤,天快入冬了?,她的身體格外孱弱。”
湯沃雪一邊檢查華瑤的脈象,一邊答道?:“醫師的本職,正是治病救人。我能自保,也能救你?們,我不會武功,但我并不弱,殿下,請您放心。”
華瑤有感而發:“我知?道?。”
湯沃雪猜她要提到?戚歸禾。但她沒有,她只是說:“阿雪意志決絕,硬朗的骨頭像涼州的鋼鐵,阿雪不會武功,但我知?道?,她將來也會是一代英杰。”
涼州位于大梁朝的最北境,常被稱作“蠻荒之地”。涼州與?羌羯的戰爭打?了?許多年,彼此的文化交融些許,漸漸的,涼州人也愛傳唱民謠。
華瑤方才的那番話,恰如一首涼州民謠,湯沃雪聽完就笑了?:“我不算是一代英杰。”
她半低著頭:“我救不了?所有我想救的人。”
華瑤沒聽清湯沃雪說了?什么。她開?始發燒了?,頭重腳輕,如臨幻境,此身已不是塵間人,飄飄然似羽化登仙,但她仍然不敢休息。
她勒令全宮上下以布巾遮面,開?放宮中的存糧,任何人未經許可?,不得外出。
華瑤還召喚了?齊風、燕雨一眾侍衛輪班巡邏。
燕雨聲稱他的大腿傷勢未愈,尚需臥床靜養。湯沃雪冷笑一聲,華瑤立即會意,拔劍出鞘道?:“索性我再砍你?一劍,讓你?多休養幾天?”
燕雨連忙跑了?。
華瑤服下了?一碗藥汁,稍微振奮了?精神,提筆又給白?其姝寫?了?一封密信。她的暗衛送走這?封信之后,她睡在了?書房的軟榻上。
*
京城與?康州相距千里。康州突發瘟疫,頻傳急報,京城百姓雖有耳聞,卻無恐慌,大多數人這?輩子都沒出過京城,也不了?解康州的風土人情。
京城南鄰東江,北邊有一條敖倉河,東邊又有一條沛河,天然豎起三?道?屏障,頗有“一夫當關、武夫莫開?”之威勢。
康州的流民無法渡過東江,更不可?能通過京城的關隘,他們大多聚集于秦州與?吳州兩地,也多被秦州、吳州的本地人詬病。
是以,當康州的瘟疫在京城散開?,藥堂的多種藥材售罄,京城百姓也都驚慌起來,家?家?戶戶都開?始囤積糧食。京城米糧油鹽的價格只升不減,窮人家?已經揭不開?鍋了?,他們不覺得瘟疫可?怕,只覺得貧困才是最要命的罪。
二皇子依然被軟禁在嘉元宮內。太醫斷定他也得了?瘟疫,要將他全宮上下遷出皇城。他的父皇即日降下一道?圣旨,責令晉明及其隨從遷往京城郊外的一處行宮。
晉明領受了?父皇的旨意,又叮囑府里的管事們多加準備。
二皇子的宅邸早被封了?,從前貯存的糧食也都拿不出來。
二皇子的管事們唯恐食物不足,就從京城的幾家?糧鋪高價進貨。且因二皇子即將遷居,這?幾日的嘉元宮極其繁忙,京城糧鋪的伙計驅車前來送貨,嘉元宮的管事允許糧鋪伙計把馬車駛進宮道?,再把沉重的糧袋放進糧倉。
人員來往頻繁,難免突生意外。
偌大一座嘉元宮,西邊的廂房都分給了?侍妾,錦茵就住在一間較小的院落內。近來她越病越重,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她每天都在昏睡,經常夢見小時候的事情。她記得,她的家?鄉在虞州,家?門口有一間書院。她每日辰時上學,只是為了?與?朋友玩耍,她的功課很差,字都認不全,書也背不會,夫子要打?她的手板心,可?她的母親、父親和姐姐十分溺愛她,從來不舍得對她講一句重話。
那時的錦茵才七八歲。
后來她就走丟了?,被賣進了?教坊司。鴇母對她不算很差,她的吃穿用?度也是上品,可?她還是很想回家?,她不愿伺候宮里的主子。每當她想起自己?的母親和姐姐,淚水就在她的眼眶里打?轉。
而現在,錦茵坐在院中的石椅上,腰桿立不起來,緊緊地貼著椅背。她呼吸不暢,視物不清,只聽有人
叫她:“小姐,小姐?”
錦茵扭頭,瞧見一個商鋪伙計打?扮的年輕人。此人定睛細看她的耳墜,遞給她一張紙條,她說:“我不識字。”
年輕人略顯詫異,忽然問:“你?還記得你?姐姐嗎?”
錦茵道?:“姐姐?”
她幾乎以為自己?正在做夢。
庭院里,黃昏悄悄來臨,空氣泛著粘膩的潮霧,缺乏照料的花草樹木早已枯死?,周圍的景象是這?般的蕭瑟冷清,錦茵的腦袋也越發昏沉了?。
錦茵怔怔地望著眼前這?位年輕人,辨不清他是男是女。他外貌如男,卻無喉結,聲線如女,胸部平坦。
年輕人壓低聲音說:“小姐,你?老家?在虞州吧,我是來救你?的。我認識你?姐姐,你?姐姐跟我住在一塊兒,天天念著你?。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再過一會兒,你?去東邊的花園等我,我帶你?逃出去,與?你?姐姐團聚。”
錦茵沒有答應。她雖然愚笨,卻也不算癡傻,斷不會三?言兩語被人騙走——她幼時吃過這?種虧,現在她長大了?,可?不能再吃一次。
怎料,那人遞給她一只五彩斑斕的絡子:“這?是你?姐姐親手打?的絡子,你?還記得嗎?”
錦茵頓了?一瞬,雙手不住地顫抖:“姐姐……”
那人循循善誘道?:“你?跟我走,就能見到?你?姐姐,你?姐姐真?的很想你?,你?也很想她吧?”
錦茵抬頭望著他,滿眼淚光:“姐夫,你?休要蒙騙我。”
隔著一張面具,白?其姝的表情怔忪片刻。她本不該以身涉險,但她實在想知?道?晉明的行蹤,就花費了?二百兩紋銀,買通了?嘉元宮的看守,拿到?了?地圖,順利地蒙混過關,循著蛛絲馬跡,找到?了?錦茵。
白?其姝沒料到?錦茵如此單純好騙,錦茵竟然把她當作了?羅綺的丈夫。她將錯就錯:“我從沒騙過人的,妹妹,你?瞧我,我在商鋪做生意,誠信才是好口碑。”
錦茵有氣無力道?:“好……”
白?其姝又佯裝關心她:“妹妹,你?在宮里,過得好嗎?除了?二皇子,有人照顧你?嗎?”
“有的,”錦茵喃喃自語,“岳扶疏,岳大人,他對我……仁至義盡。”
白?其姝暗暗記下了?岳扶疏的名字,又問:“二皇子準備去京城郊外的行宮,他會帶上你?嗎?”
錦茵搖頭:“他不去京郊,他要去秦州。”
門外傳來一陣侍衛巡邏的腳步聲,白?其姝轉身欲走。錦茵攥著那只絡子,面朝著她,喃喃地念道?:“別忘了?今晚……”
錦茵話音未落,白?其姝消失不見。
晚霞無邊無際,飄在天外,絢爛如各色的絲緞,浮泛著旭日般耀眼的光彩。
錦茵循著夕陽指引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向了?東邊的花園。她不知?道?自己?哪來這?么大的力氣,雙腿變得很輕很輕,好像馬上就能逃出巨大的牢籠,“唰”地一下,飛回母親和姐姐的身邊。
她等這?一天也等了?太久。
先前她之所以仰慕岳扶疏,正是因為岳扶疏比她年長十二歲,比她聰慧,比她穩重,她以為他能做她的家?人,是她選錯了?。在這?世上,無論過了?多少年,總是記掛著她的,唯有她的母親、父親和姐姐。
姐姐教過她如何編織絡子,彩色的絲線纏在姐姐的手里,她抓著絲線的另一頭,姐姐就對她笑一笑。她離家?之后,再也沒有一個人對她那樣笑過。
錦茵的心情愈發迫切。她走出院子,跑向花園,并未留意皇妃。她魂不守舍的模樣又格外引人注目,皇妃的侍女便說:“殿下,錦茵沒向您行禮。”
“不必了?,”皇妃說,“隨她去吧。”
侍女道?:“殿下寬厚仁慈,可?是錦茵身為奴才,眼里沒有規矩,殿下,您饒過她好幾回了?。”
皇妃散步的方向與?錦茵截然不同:“嘉元宮的規矩是什么,你?說的清嗎?京城瘟疫蔓延,太醫院應對不及,這?座皇城……”
她停步,站在一片繁盛海棠之前:“快要變天了?。”
海棠的花團錦簇,枝葉十分茂密,附根于石墻,從花園的西側一路攀到?了?東側。
天色更加沉重,海棠花葉招展,燈火昏黃而薄淡,錦茵攥著那一只絡子,抬頭四處張望,終于,她瞧見了?東墻盡頭的一處狗洞。
錦茵立刻跪下來,緩緩地鉆過狗洞,以她跪慣了?的這?一雙腿,去追尋一個人的堂堂正正的日子,同她的母親和姐姐一起……她爬得很慢,幾乎耗光了?自己?的力氣,每一次呼吸引發的疼痛都會牽扯肺腑,鑿得她心口一陣窒悶。
幸好,這?時候,有一個男人朝她伸出一只手,她心中一喜,嗓音微弱地呼喚他:“姐夫。”
那個男人的手指一頓,抓緊她的手腕,硬生生把她拖了?出來。她仰起臉,恰好對上何近朱的雙眼。
錦茵是皇后的細作,她當然認識何近朱。何近朱曾經打?過她,他下手總是特別重。
夕陽墜落山頭,收盡最后一縷霞光,這?一剎那間,錦茵的臉頰也失盡了?血色,她強忍著,不讓自己?因為絕望而流淚,但她還是又驚又怕,渾身不禁發起抖來。
何近朱用?一條棉被把錦茵打?包,扔進馬車,錦茵不停地掙扎,何近朱順手扇了?她一耳光。她疼得抽搐,緊張得快要嘔吐,滿眼都是淚水,更不知?自己?要如何逃脫,他們距離嘉元宮越來越遠,她的心臟像是凝了?一層寒冰,凍得她說不出話。她緊抓著那一只絡子,結結巴巴地說:“姐、姐姐……”
何近朱反問:“你?見過羅綺了??”
“姐姐,”錦茵靈光一閃,“我姐姐叫羅綺?”
錦茵知?道?了?姐姐的名字,何近朱也瞥見了?錦茵手里的絡子。他想把絡子搶來,但錦茵拼命去攔,于是,他反手一劍,干凈利落地捅穿她的心口,血水四溢,漸漸地染紅了?棉被。流淌的鮮血沒有漏出來,也沒有弄臟馬車,多好的殺人方法。
錦茵竭盡全力地喘息,心跳得越來越慢,手抓得越來越緊。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生平所見的富麗繁華都消失殆盡了?,她只想再看一眼自己?的親人。雙目迷茫之際,她好像真?的見到?了?父親和母親,他們都站在虞州的那棟小屋子里,等著她下學回家?。家?里的晚飯也都準備好了?,她遠遠地聞到?了?飯菜的香味。
母親讓她再跑快點,不要誤了?開?飯的時辰,于是她一路飛奔,迫不及待地跑向他們。
她徹底地脫離了?深宮大院,再也不用?拜見那些高高在上的權貴……那位姐夫沒有騙她,宮墻之外,確實有她的父母,也有她的家?。
第59章 暮夕遠渡高帆 “您是宮里最仁慈的主子……
夜深天寒, 錦茵的尸體被放入一具薄木棺材,埋在?京城郊外的荒山腳下。無人為她立碑,也無人為她落淚。她這輩子, 到死都是籍籍無名。
她是局中人, 生死不由己。
何近朱心有不忍, 卻也別無選擇。他用涼水洗了一把臉, 定了定神, 便?趕回皇城復命了。
剛過?二更天,皇城內外的紗燈早已點?上, 重重疊疊的光影交織縱橫, 照映著一座座巍峨高峻的宮殿。
何近朱在?太監的指引下, 穿過?漫長而彎曲的暗道,走向了內廷東側的善德堂。此處乃是皇帝清凈自?省的殿堂, 后宮嬪妃一律不準入內。
何近朱進門以后,瞧見了鎮撫司的指揮使、以及另外兩位副指揮使,其?中一名副指揮使名叫鄭洽。
鄭洽的年紀與?何近朱一般大,職位也與?何近朱相同。他是效忠于皇帝的純臣,專事?暗殺, 曾經殺過?成百上千的無辜良民, 只因那些良民會武功,皇族就容不下他們的存在?。
何近朱跪在?了鄭洽的旁邊, 朗聲道:“卑職何近朱, 叩請陛下圣安,陛下萬歲萬萬歲!”
皇帝端著一盞茶, 正用蓋子撥弄茶葉。茶水散出熱氣,略微遮掩了他的面容。何近朱不敢直視龍顏,把腦袋垂得更低。
何近朱是皇后的棋子, 更是皇帝的奴仆。他夾在?皇
帝與?皇后之間,稍有不慎,便?會跌入萬丈深淵。
皇后要他殺死羅綺,而皇帝要他監視二皇子。
二皇子的侍妾錦茵正是羅綺的妹妹。
錦茵的耳朵有一塊明顯的胎記,極易辨認。倘若羅綺仍在?京城,四公主或許會追查到錦茵的身世。因此,何近朱派出暗衛日夜看守嘉元宮。
今天傍晚,暗衛偷聽?了錦茵與?一名商鋪伙計的對話。暗衛通報何近朱之后,何近朱確信錦茵會被華瑤接走。他本可以將?計就計,順藤摸瓜地尋找羅綺,但他絕不能讓錦茵落到華瑤的手上。
錦茵知道不少秘密,涉及皇后與?何近朱的關系。倘若華瑤得到了錦茵,她便?能掌握許多消息,局面必將?大有不同。
何近朱不敢冒險。
于是,他親手殺了錦茵。
十?年前,何近朱把錦茵賣到了教坊司。
十?年后,他又取走了錦茵的性命。
他記得錦茵臨死前的遺容。她嘴唇微張,鼻管淌血,眼睛睜得大大的,死死地瞪著他,像是要找他報仇似的。似她這般不會武功的女子,死后也做不成厲鬼吧?
何近朱覺得好笑,神情也更放松了。
皇帝忽然問他:“京城的疫情可有好轉?”
何近朱面露難色。
皇帝把蓋子扣在?茶杯上,磕出一聲細微的輕響。
何近朱的同僚鄭洽出聲道:“陛下明鑒!二皇子、三公主、三駙馬、四公主、四駙馬盡皆染病臥床……京城的疫病來勢兇猛,柴米油鹽的錢價越來越昂貴,百姓惶惶不安,情勢不可謂不緊急。”
皇帝慢悠悠地說:“朝臣與?你的諫言,相去不遠。”
鄭洽伏跪在?地,皇帝又開了金口:“內閣預備放糧,安撫京城受災的平民。你們撥派些高手,從旁相護,另選二百人聽?候太醫院支使,加派一千人進駐皇城。官府放糧時,平民應當嚴守秩序,違令者,斬立決。”
鎮撫司的指揮使立即領旨。
皇帝屏退眾人,卻留下了何近朱。
宮燈長明,善德堂的地板光可鑒人,何近朱垂下頭?,凝視著木板之間的縫隙。他長跪不起,只等皇帝責問。
皇帝握著一支朱筆,頭?也沒抬:“你夜探興慶宮的第?二日,自?呈一封折子,闡明了原委。念在?你悔罪之速,言辭之實,朕饒過?你一回。”
“興慶宮”是四公主華瑤的住所。
前不久,何近朱夜探興慶宮,差點?被華瑤活捉。
何近朱向皇帝奏報了此事?,當然也隱瞞了一部分?實情,此刻,聽?到皇帝的質問,他連忙磕了幾個響頭?:“陛下是卑職唯一的主子,卑職甘愿粉身碎骨,報答陛下浩蕩之恩。陛下若有密令,卑職在?所不辭。”
“嚴查皇后,”皇帝語氣平和,“嚴查速報。”
何近朱道:“卑職……”
皇帝打斷了他的話:“切不可對旁人透露此事?,不可打草驚蛇,更不可折損八皇子的顏面。”
何近朱跪伏在?地,恭恭敬敬地接旨。
隨后,何近朱離開善德堂,在?這寒冷的夜風中,兀自?一人,緩步獨行。
他知道,皇后的權勢乃是皇帝一手培植。
皇后經常派人在?全國各地搜羅適合練武的童男童女,并把那些孩子強擄到京城。那些孩子都以為自?己被強盜所害,又被官府所救,更存了一腔慷慨之志,愿為朝廷赴湯蹈火。他們無家?可歸,無親可認,只能盡忠于皇帝,皇帝也樂見其?成。
皇帝的疑心深重。自從昭寧元年以來,皇帝剿滅了全國各省的武功門派,暗殺了數不盡的武功高手,卻從未清理過涼州、滄州。只因涼州、滄州毗鄰羯國、羌國,絕大多數百姓心懷報國之志,家家戶戶都以“營中當兵”為榮。
近幾年來,涼州百姓越發尊崇鎮國將?軍,百姓竟然把鎮國將軍看作救世之神。
涼州、滄州的武功高手遠遠多過外省。少男少女紛紛結黨成群、重武輕文?,不讀書也不上學,日日夜夜勤于練武。
在?這樣的環境里,三虎寨應運而生。
三虎寨的匪徒打家?劫舍,強搶童男童女,再把人質送上船,走水路運往京城。
沿岸官府為匪徒大開方便?之門,匪徒再用重金賄賂各地官府。涼州、滄州不堪其?擾,鎮國將?軍腹背受敵,皇族倒是收了錢也拿了人。
起初,這是一舉多得的好事?,后來三虎寨肆無忌憚,猖狂跋扈,勾結了羌羯二國,意圖謀反。
皇帝便?默許了華瑤全力剿匪。
華瑤在?岱州、涼州立下赫赫戰功,待人處事?比她的兄姐更謙遜謹慎。皇帝對華瑤的戒心稍低,卻很忌憚她的駙馬謝云瀟。
何近朱伺候了皇帝十?余年。以他對皇帝的了解,皇帝早晚會派他暗殺謝云瀟。怎料謝云瀟毫發無損,反倒是皇后無故遭殃。
何近朱深深吸氣,繞路去了一趟八皇子的寢宮。
亥時已過?,八皇子尚未歇息。他還?在?挑燈夜讀,絞盡腦汁地做著課業。
每天晚上,何近朱都會監督八皇子運功打坐、調理內息。何近朱知道八皇子沒有武功高手的資質,卻還?是盡心盡力地教導八皇子。
八皇子倒也聽?話。他雙腿盤坐,兩臂垂放。內功才剛運轉一周,他盯住何近朱的右手,驀地冒出一句:“何大人,你的拇指能斜彎,我的拇指也能斜彎,旁人都做不了我們這一招。”
八皇子說著,臉上露出一點?笑容。他半抬著頭?,眉眼的形狀像極了皇后。
何近朱神不知鬼不覺地點?了八皇子的啞穴。
八皇子不禁大駭,呼吸急促起來,嚇出了一身的冷汗。
何近朱立刻彎下腰。他側臉與?八皇子的額頭?相貼,手攬著八皇子的肩膀,嗓音粗啞道:“殿下,有些話,寧可爛在?心里,也不能張嘴講出來。您講錯一個字,旁人就要掉腦袋。您若是懂了,卑職就解開您的穴道。”
八皇子連忙點?頭?。
何近朱為他解穴,跪地請罪。
八皇子心里明白,何近朱之所以冒犯他,只是為了教導他。他雖是皇后嫡出的親兒子,卻比哥哥姐姐差了太遠。
他的大哥極有城府,二哥深負皇恩,三姐黨羽強盛,四姐文?武雙全、戰功煊赫,還?討了一位十?全十?美的駙馬。天下美男子群聚于京城,沒有一人比得上四姐的駙馬謝云瀟。
四姐既沒有實權,也沒有母族的助力,仍能娶到謝云瀟那樣的世家?公子,這讓八皇子很是羨慕。
八皇子年近十?二歲,當然也想娶一位門第?顯貴的世家?小姐。但他經常被太傅數落,他知道自?己是很愚鈍的人,肯定配不起才思敏捷的世家?小姐。何近朱教他講話,他感激還?來不及,怎會怪罪何近朱呢?
八皇子道:“師傅,請起吧,我渾身無礙的。”
何近朱道:“您是宮里最仁慈的主子。”
白紗宮燈籠罩著他們的頭?頂,照得二人身影落在?地板上,一個青年一個少年,依稀有兩三分?相似。
*
京城的瘟疫發作了許多天,每日皆有死傷。焚燒尸體的濃煙飄散不盡,藥堂醫館的大門快被平民百姓拍爛了。
此次疫病的勢頭?十?分?兇猛,迅速蔓延京城的南北街衢,華瑤和方謹的公主府先后受災。
打從華瑤記事?以來,她從沒發過?這么高的燒。接連幾日,她燒得昏昏沉沉,飄飄然不知今夕何夕。
湯沃雪衣不解帶地照顧她,而她滿心牽掛著杜蘭澤:“最近這幾天,你見過?蘭澤了嗎?”
湯沃雪竟然說:“她沒事?。”
“真?的嗎?”華瑤疑惑道,“我都生病了,蘭澤比我要柔弱許多。”
湯沃雪一邊給華瑤施針,一邊說:“十?多年前,秦州大旱,也曾發過?一場瘟疫。死者高燒脫水,四肢青紫,癥狀和京城瘟疫相似。彼時杜蘭澤就大病了一場,落下了病根……”
華瑤恍然大悟:“這個病,只要得過?一次,以后就不會再犯了嗎?”
湯沃雪柳眉微蹙:“我尚不能確定。”她為華瑤端來一碗清熱涼血的藥膳。
華瑤低頭?吃了兩口,滿嘴一股清淡的藥香,直到此時,她才想起謝云瀟:“對了,我的駙馬怎么樣了?”
湯沃雪不甚在?意道:“他底子太好,才燒了兩天吧,就痊愈了。”
華瑤隨口一問:“那他為什?么不來見我?”
湯沃雪放下華瑤的床帳:“他住在?你隔壁。前幾天你下過?令,任何人未經傳召不得打擾你養病。”
華瑤雙手捧著藥碗,不免有些勞累。念及謝云瀟已經痊愈,而且他也不會再發病了,華瑤就想讓謝云瀟過?來伺候她吃藥。
華瑤立刻派人傳了口諭。
少頃,湯沃雪離開寢殿,謝云瀟走到了華瑤的床邊。他方才去沐浴更衣了,飄逸的衣帶沾著一點?朦朧水霧。隔著一道縹緲垂紗,他問:“現在?還?難受嗎?”
“還?好,只有一點?難受,”華瑤拍了拍自?己的床鋪,“你坐過?來。”
她直接把藥碗遞給他:“喂我。”
謝云瀟從善如流。他坐到華瑤的床上,右手穩穩當當地端著碗,左手把她的腰肢輕輕勾住,使她順勢倒進他的懷里,背靠著他結實有力的胸膛。
她的鼻息也通暢了一點?,深覺自?己被一股清新淡雅的香氣環繞。她不由自?主地伸直雙腿,舒服地打了個哈欠。
謝云瀟只見她淚珠盈睫,眼波流蕩。他不露痕跡地錯開目光,執起勺柄,舀了一勺藥膳,送到她的唇邊。
藥膳內含銀杏、黃芩、蓮芯、連翹等等草藥,能通經絡、解熱毒,其?味偏苦。不過?華瑤最討厭苦味。她慢吞吞地細品了一會兒,就從謝云瀟的手里奪過?藥碗,當下一鼓作氣,仰頭?把藥膳一口吃光了。
謝云瀟從自?己袖中取出一塊干凈潔白的手帕,幫她擦了擦嘴:“何必心急,我可以慢慢喂你。”
華瑤見他如此端方自?持,心里忽然萌生一點?惡意,她悄聲道:“洞房花燭夜,你也對我講過?這句話……”
謝云瀟一雙耳尖都浮現薄紅。他及時打斷了她的話:“殿下,請您靜心養神。”
華瑤一下子撲進床榻的里側:“我靜不下心,我想用紅繩綁住你的雙手雙腳……”
謝云瀟知道她并不清醒。
華瑤燒熱未退,舉止也愈發肆無忌憚。她緊緊拽住謝云瀟的衣袖。他雖然有所察覺,卻還?是低頭?靠近她,放任她伸臂環繞他的脖頸。他本已做好準備,正要細聽?她如何捆綁他,她卻僅僅念了一聲他的名字:“謝云瀟。”
謝云瀟低頭?一笑:“這幾天想過?我么?”
華瑤張口就來:“當然,好幾天沒見到你,我思念你的這顆心,跳得比從前更快了,你要不要聽?聽?我的心跳?”
謝云瀟置若罔聞。
華瑤又質問道:“你怎么能辜負我的好意?”
謝云瀟前來侍疾,并非侍寢。他沒有回應華瑤的話,只撫摸了她白里透紅的臉頰。她滾燙得宛如一團火,有時還?會抱著他打顫。
她身在?病中,神智混沌不清,也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悶頭?就往謝云瀟懷里鉆。
謝云瀟問她感覺如何,她咕咕噥噥地抱怨道:“剛才還?沒什?么,現在?我覺得好冷,像是在?床上過?冬了。”
謝云瀟自?行寬衣解帶,以身為她取暖,再拉起被子蓋住他們二人。她暗暗心想,皇帝都喜歡傳召寵妃隨侍在?側,也是為了像她這樣享受暖玉溫香吧。
華瑤輕輕嘆了口氣,謝云瀟又問:“你在?想什?么?”
華瑤如實說:“皇帝和寵妃。”
謝云瀟順著她的意思問:“你是皇帝,我是寵妃?”
“不,”華瑤斬釘截鐵,“我會封你做皇后。”
謝云瀟心中莫名有些好笑。華瑤還?問:“你有沒有讀過?大梁朝第?一任皇后的傳記?”
大梁朝的開國皇帝是女子。她武功鼎盛,性情豪邁,麾下有許多追隨者。她揭竿起義,逐鹿群雄,最終稱霸天下,引得萬邦朝賀。
正如歷朝歷代的開國皇帝一般,她風流成性,身邊美人如云。不過?她的皇后形貌并不出挑,勝在?賢惠貞烈。皇后愿意為女帝充盈后宮,屢次甄選十?八歲的少女少男進宮侍奉。
思及此,謝云瀟心不在?焉地撒謊:“史書繁浩,我記不太清。”
華瑤向他坦白:“我告訴你一個高陽家?的秘密。開國女帝的皇后并不賢惠。皇后有武功,也有自?己的勢力,他糾結了一幫同伙,密謀造反,但被女帝發現了,女帝親手殺了他,寫了一本代代相傳的高陽家?訓。所以,高陽家?的人,總是猜忌武功高手,我父皇一度想殺盡天下習武之人。因為武功高手往往自?命不凡,不愿務農,不愿經商,還?有可能開宗立派、集會結黨,實在?有礙高陽家?千秋萬代。”
“除了殺人,應有別的法子,”謝云瀟奉勸道,“大梁朝的北境正遇羌羯之亂,南境有倭寇之災,皇帝殺人不留人,自?毀根基,來日堪憂。”
華瑤點?了點?頭?。
謝云瀟輕拍她的后背,安慰道:“你先睡吧,休養元氣,別再胡思亂想了。”
“你也和我一起睡嗎?”華瑤又問,“你不怕被我傳染新的病癥嗎?”
謝云瀟自?然而然道:“我只怕你睡得不好。”
華瑤愣了一愣。她的眼皮困得睜不開,就一手摟住他的腰身,酣然入夢。她的筋骨已被溫香偎熨,肌體酥融,四肢百骸全然舒展,這么多年來第?一次忘記了自?己的小鸚鵡枕。
第60章 遙聞征客吹羌管 放肆!
謝云瀟侍疾三日, 華瑤漸漸痊愈了,京城的狀況卻是動蕩不安。
京城的南北街衢約有三萬七千家住戶,其中十之三四不幸染疫, 暴病身亡的百姓多達千余人, 死者通常七竅流血、面皮青紫, 形貌甚是可怖。往昔的太平繁華氣象在短短數十日之內消失殆盡, 家住南北街衢的庶民屢屢驚惶嚎哭, 仿佛置身于死地。
御藥房從各省調派藥材,其中大半供給了王公貴族。華瑤也分到?了許多清熱止血的草藥。她把?全部草藥轉交給湯沃雪, 利用興慶宮周圍空置的房屋, 大量收治身染疫病的貧民賤民。
興慶宮毗鄰一條河道, 方圓百里之內,不乏販夫走卒、漁民船工。
眾人把?興慶宮當成了投奔之所, 日日夜夜感?念著華瑤的恩德。
華瑤當然不敢居功。
華瑤與方謹聯名?,先?后向皇帝送出密信,祈求皇帝準許她們以朝廷的名?義在興慶宮周圍施救病患。
十天前,朝廷曾經傳下命令,密傳鎮撫司、拱衛司、御林軍徹查坊市的每門每戶, 再把?每一位病患送到?京城郊外的營地。如此一來, 便能隔絕疫氣,保護大多數尚未染病的平民百姓。
然而, 城郊的營地疫氣太重?, 負責管理?的官員紛紛病倒,營地的秩序也混亂起來。
京城的疫病愈演愈烈, 平民百姓怨聲載道,皇帝有意彰顯皇族的德行,方謹和華瑤的奏折來得正是時候。
皇帝立即降下一封詔書, 調派兩百名?官兵協理?興慶宮雜務、二?十名?太醫專責救治病患、四名?翰林院編修從旁輔佐,再令工部擴建興慶宮附近的房屋、戶部開倉賑濟災民、內閣統籌全局。而三公主?與四公主?代行皇族之責,監管上下官員一舉一動。
此令一出,民怨減輕。
三公主?、四公主?乃是民間威望最高的兩位皇族,姐妹二?人才學淵博、文武兼備,在傳聞中也都是體恤百姓的仁善之主?。
因此,興慶宮周圍的營地得以建立。數日之內,便收治了四千余人。
方謹立即請旨加派官兵,而華瑤傳令京城藥鋪,強征各家的藥材。
華瑤假借了二?皇子晉明的名?頭。這一時之間,京城各大藥商都在痛罵晉明,甚至扎了小?人咒他。
華瑤毀了兄長的名?聲,還假裝無事發生。
瘟疫也是天災,能否度過危機,還要看天意如何,華瑤只能盡力而為。
她督促戶部、工部從外省運糧運藥,再親自帶兵巡視營地,尤其關照婦女與兒童。
她聽從湯沃雪的建議,將營區分作“輕癥、中癥、重?癥”三大類,確保生者能吃飽穿暖、死者能在一個?時辰內火化。
起初,華瑤日日盯梢,營區還是有些混亂。后來她又向朝廷請命,招募了一群讀過書的
青年,營區的人手才勉強夠用了。
從早到?晚,華瑤忙得腳不沾地,臨近傍晚,才吃上一口熱飯。
時值深秋,月亮也染了白霜,枯敗的蘆葦亂如一蓬雜草。
華瑤端著一碗飯,坐在一棟木屋之外,遙望不遠處的河道波光如鏡。
興慶宮位于偏僻之地,距離皇城十分遙遠,此處的景致好似鄉居一般幽靜。
華瑤的神思稍有放空。
經歷了戰爭和瘟疫,她的心境也有變化。
她心中暗想,如果大多數民眾都能安穩生活,吃飽穿暖,那就算得上太平盛世了。
她慢慢地吃著晚膳,直到?聽見一個?聲音:“表妹?”
華瑤抬頭,見到?了她的表哥樸月梭。
樸月梭是翰林院編修,奉旨參與營地的建造,兼職記錄官府的公務,偶爾還要撰寫賦文,頌揚京城內外的好人好事。
他的文辭一向典麗粹美,對仗秀整,意境雋雅而格高,能把?一篇公文寫得像是文曲星獻詞一般。
正因為此,即便樸月梭的姑母是已故的淑妃,皇帝與淑妃也生了嫌隙,皇帝依然指派樸月梭就任翰林院編修一職,包括皇帝在內的王公貴族皆是十分欣賞樸月梭的文字功底。
樸月梭來了營地好幾天。他每天都能見到?華瑤,強忍著不與她搭訕,她竟然也沒來找他,仿佛早已忘記世間還有他這個?人。
樸月梭的同僚與他一起謄抄藥方的時候,那同僚好死不死地來了一句:“四公主?和四駙馬真是鶼鰈情深啊,今晨我外出巡檢,瞧見公主?和駙馬十指交握,親密耳語,那情那境,真是蜜里調油啊!”
上個?月中旬,樸月梭體熱發燒,神志不清地冒雨出行,恰巧遇上了華瑤和謝云瀟。他在華瑤的宮殿借住一夜,便惹來許多卑鄙齷齪的流言蜚語。他的同僚唯恐他放棄仕途,屈居為公主?的側室,偶爾便會敲打他幾句,他一概充耳不聞。
但是,到?了華瑤的面前,樸月梭改口道:“聽聞你與駙馬伉儷情深,我……”
華瑤打斷了他的話?:“你吃過晚飯了嗎?”
涼薄月色之下,她望向他的目光里隱隱含著一點笑?意。
她的性情最是活潑,雖然頑皮,卻也風趣可愛。
樸月梭忍不住仔細地端詳華瑤。她的發釵微亂,牡丹白玉的簪子挽起黑緞般的長發,幾縷青絲斜落耳側。
他正欲伸手為她整理?,她歪了一下頭,他就停在了半路。他笑?著說:“我沒用晚膳,本該饑餓難當,但我此刻見了你,全然未覺一絲饑寒。你同我說一句話?,我半生快樂就在此時,心腸也熱了,肺腑也暖了。”
華瑤哈哈一笑?:“你發熱了嗎?不會是生病了吧?”
樸月梭卻問:“謝公子不在附近嗎?表妹勞累多日,身邊應當有人照顧。”
樸月梭被譽為“京城第一公子”,又以“文才口辯”而著稱,世家貴族的諸位文人雅士,哪怕是輩份比他更長一些的,因著讀過他的文章,見到?他本人,也要贊他一聲“樸公子”。
可他與華瑤閑聊時,經常陷入理?屈詞窮的境地。
華瑤與謝云瀟是結發夫妻,謝云瀟的家族又是世家之首,按理?說,樸月梭應該對謝云瀟用敬稱,更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撥華瑤與謝云瀟的關系。
樸月梭自詡為謙恭守節的君子,每每遇上華瑤,便把?自己的品德和操行拋之腦后。
他沉默地自省,華瑤便說:“我獨自坐在這里,就想清靜清靜,你明白嗎?”
樸月梭微微點頭。
華瑤又問:“要不要我給你把?個?脈,看看你的狀況?你的臉色有點紅,確實不太對勁。”
樸月梭立即撈起袖擺,展露他的腕骨。
華瑤悶頭扒了兩口飯,正要用手帕擦嘴,樸月梭淺淺一笑?道:“表妹,莫急莫慌,等你用完膳,再給我把?脈吧。”
他細看她碗里的飯菜,瞧見白米、魚肉、蘆筍、青菜,并非珍饈玉食。
他稱贊道:“表妹為人正直,為官節儉,始終遵循道義,表哥自愧弗如。”
華瑤卻說:“因為京城封城了,貢品送不進來,我平時才不吃這種粗茶淡飯。”
她坦誠道:“我平素愛吃的一道菜,名?叫閉月羞花,乃是魚肉、松茸、蟹黃、蝦仁碾制而成……表哥,你還記得嗎?小?時候,在淑妃的宮里,我們頓頓山珍海味,好不快活。”
樸月梭的面頰微熱。他懷疑自己當真要再染一次疫病了。
他略微低下頭,卷起輕薄的綢緞衣袖,把?左手的手臂露了一半出來。
他的衣料輕盈薄透,衣領稍微往下滑動,露出左側的一道鎖骨,骨形優美而潔凈,與謝云瀟是不一樣的風情。
謝云瀟儼若顛倒眾生的上界仙神,樸月梭比他更多了幾分人間煙火味。
華瑤也只是一個?十八歲的公主?,對于男女之事的見識比較少?。
她怔怔地瞧了一會兒樸月梭,小?聲問道:“表哥,我給你把?脈而已,你為什么要把?衣裳往下扯?”
樸月梭冠冕堂皇道:“表妹見諒,我接連抄寫了幾日典籍,筋骨略有酸痛,自然不比平時靈活。表妹若是放心不下,那就請您為我診一次脈……”
他逐漸靠近她,送來一陣白檀青竹般的透骨沉香。
月夜的冷光從他的脖頸一路掃到?胸膛,肌理?的形狀十分強健,也十分出色。
他察覺華瑤的目光從他胸前一晃而過,他便故意把?外衣挑開,慢慢地拉直內衫,嚴絲合縫地貼緊胸膛的輪廓。
他的內衫乃是素紗織成,薄薄一件,輕煙似的透明,連肌膚的色澤都遮擋不住,好比一層空濛的淡霧籠罩在身上,幾乎等同于他不著寸縷。
他用力攥緊內衫的一角,素紗布料擦過他的身軀,他呼吸稍快,低沉而短促地“嗯”了一聲,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面容。
像是在忍耐什么似的,他喃喃喚她:“表妹。”
華瑤隨手扯斷一根雜草,往樸月梭身上一扔。
他接住草根,好似得了一塊珍寶,含笑?問她:“送我的嗎?”
“你究竟……”華瑤不再看他,“不是,我們……”
樸月梭快要碰到?華瑤的衣擺。
華瑤立刻跳了起來,嚴厲道:“你為什么離我這么近,我允許了嗎?放肆!”
自從成年之后,樸月梭第一次離她如此之近,也聞到?了他朝思暮想的玫瑰香氣。
他收攏衣領,正色道:“殿下息怒,微臣罪該萬死。”
樸月梭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確實該死。”
他轉頭一看,果不其然,謝云瀟悄無聲息地出現了。
謝云瀟剛從醫館回來,他與自己的親兵一同清點了藥材。京城的藥價居高不下,為了防止官員監守自盜,謝云瀟嚴查醫館藥房的庫存,又親自巡視了一遍營地。
深秋的夜晚,空氣格外寒冷,天降枯葉,地生白霜。
有人吹奏了一曲羌管,蕩起無限愁心,老弱病患都在哀嘆哭泣,陷入無邊惆悵的境地。
謝云瀟已經沉思良久。他剛回到?華瑤身邊,又撞見了樸月梭糾纏不清、陰魂不散,他極冷聲地道:“樸公子。”
樸月梭也站直了身子:“謝公子,別來無恙。”
謝云瀟的背后是一望無際的蘆葦蕩,河水凄清,煙靄彌漫。
樸月梭分神瞧了一眼夜景,就連謝云瀟何時拔劍也沒看清。
那劍光從樸月梭的指間一閃而逝,把?華瑤送給他的雜草砍成了四截。他回過神來,只見謝云瀟收劍而立,月白色的寬大衣袖輕逸翩然。
樸月梭握手成拳,依然在笑?:“君子動口不動手,您為何要對我刀劍相向?當真令人不解。”
謝云瀟也笑?了。他說:“君子靜坐斂襟,舉止必須端正,方才樸公子似要褪去衣袍,招搖過市,唯獨酒色狂徒才能做出這等行徑。”
樸月梭也出身于清貴世家,怎奈謝云瀟這般羞辱?此時華瑤還在場,樸月梭自知理?虧,斷不能疾言厲色,他便溫聲道:“請您不要血口噴人。”
謝云瀟仿佛事不關己一般淡漠道:“你這般示弱求和,忍氣吞聲,是否會咬碎牙根,徒生一張血口?”
華瑤在一旁忍俊不禁。她差點笑?出聲來,還覺得謝云瀟妙語連珠,罵人也罵得十分風趣。
然而樸月梭把?謝云瀟的冷言冷語當作了挑釁。果不其然,謝云瀟的脾性?非常冷傲,華瑤與謝云瀟結為夫妻,怎知琴瑟和鳴的樂趣?
樸月梭不由?勸誡道:“謝公子,你我同是世家子弟,何苦針鋒相對,讓
公主?難以兼顧?”
“是啊,”華瑤冷聲道,“所以,別吵了。我累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才歇下來,你們都給我安靜點,誰再鬧,我處罰誰。”
樸月梭無法直視華瑤。他攥著衣袖,與她隔開一丈距離,才道:“殿下,請您饒恕我急躁冒進之罪。”
華瑤滿不在乎道:“倘若我真想治你的罪,你早已被我扔進河里了。”
她一邊講話?,一邊挑揀鯽魚的魚刺,連一絲眼角余光都沒落到?樸月梭的身上。
謝云瀟神不知鬼不覺地走回了營帳之內,樸月梭依舊站在華瑤的面前。
樸月梭其實也明白,華瑤絲毫不懂男女之情。但他自從年少?起就對她滿懷期待,日久天長,難免心生妄念,再生妄言。
皇帝崇尚佛法,世家子弟經常修讀佛經,樸月梭也不例外。他自言自語道:“佛法三戒,不貪、不嗔、不癡,在于心靜,在于心定?,諸念不起,則諸妄不生。但我一見了你,就犯全了貪嗔癡,心亂心動,永無靜定?之日。”
“真的嗎?”華瑤忽然接話?,“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你的心是你自己的,世間萬物也是從你眼睛里看到?的,并非它們本來的樣子。倘若你無法鎮定?,首先?應當責問你自己,這一切都與我無關吧。”
樸月梭笑?而不語。
華瑤疑惑不解:“你笑?什么,本來就不關我的事。”
樸月梭依然在笑?:“我曉得,表妹,情愁思苦,只系我一人。”
他身量高挑,形貌上佳。華瑤瞥他一眼,又轉過臉,岔開話?題:“表哥,你不吃晚飯,真的不餓嗎?”
樸月梭聽說,姑娘家在外多少?會顧及一點臉面,華瑤又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葉,她的碗里還有一半飯菜,也不知她會吃到?什么時候。樸月梭正在思索自己要怎樣辯解,只見華瑤三下五除二?就大口大口地扒光了那碗飯,飯粒甚至沾到?了她的唇角,此乃世家貴族用膳的大忌。
華瑤直接抬起手背,抹了一把?嘴,在樸月梭震驚的目光中,她落落大方與他告別,禮數周全而體面。
她轉身走進了營帳里。
她必定?是去找謝云瀟了。在樸月梭與謝云瀟之間,她選擇了后者,樸月梭悵然若失,卻也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