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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行船弄月 上負天子,下負災民

    營帳內沒有?點燈, 僅有?一顆夜明珠。

    華瑤小聲道:“心肝寶貝?”

    她在幽光里的神色朦朧難辨,嗓音倒是十分輕柔:“樸月梭確實違背了禮法,但我不能與樸家鬧翻。樸家是淑妃的母族, 淑妃待我恩重如?山。哪怕是看在淑妃的面?子上……”

    她笑了一下, 才說:“你也不能再對樸月梭動武。刀劍無眼, 他還是朝廷命官, 萬一你砍傷了他, 皇帝肯定會懲罰你。即便我裝傻充愣,也很?難為你圓場。”

    謝云瀟一襲月白色衣袍, 身形修長挺拔, 靜立在不遠處, 衣裳仍是十分的潔凈無塵。

    單看他的外?表,遠非俗世之人所能比擬, 華瑤初見他時?,就以為他的境界頗高?。但他把劍柄握得很?緊,拳峰處骨節泛白,隱隱有?一層凜若冰霜的殺氣。

    良久良久,他才說:“樸公子毫發無損, 你何必替他叫屈。”

    華瑤認真地說:“我不是在替他叫屈, 而是在替你考慮。我作為你的妻子,心里當然更牽掛你、也更倚重你, 你有?什么好計較的呢?”

    謝云瀟不再看她:“也是, 樸月梭袒胸露骨,你滿不在乎, 我也不該計較他的冒犯。雖說他無禮在前,但我對他拔劍,既是種下了一個禍根, 又給你惹了一堆麻煩。”

    華瑤點了點頭:“不錯,你果然通情?達理。”

    謝云瀟撿起?桌上的夜明珠,指尖一滾,珠子被他捏得粉碎。熒光散落之際,他悄聲道:“你果然薄情?寡性。”

    華瑤記起?樸月梭的形貌,又去偷瞄謝云瀟的風姿。她把謝云瀟的衣帶往下拽了拽:“胡說八道,我待你總是十分親熱。”

    滿地的熒粉零零落落,謝云瀟反問道:“何以見得?”

    華瑤被他這?么一問,不知為何,她的心里也有?些惱怒。她粗暴地扯開?他的衣襟,眼見他無動于衷,她悄悄地靠近他,輕輕地吮住他的一小截鎖骨,淺淺地啜吻了幾下,只覺他的膚質遠勝白璧,香韻遠勝蘭麝,種種優點,妙不可言。

    謝云瀟呼吸紊亂,手指緊扣桌沿,握出幾條明顯的裂痕,聲音反倒愈發冷淡:“我暫時?沒有?興致,請你見諒。”

    “好吧,”華瑤語氣輕快,“你叫我一聲卿卿,我就不和你計較了。”

    謝云瀟見她活潑歡快一如?既往,絲毫不受他的影響,他忍不住一把扣緊她的腰肢,稍微用?力就把她提了起?來,扶著她坐到一張桌子上。她的雙腿稍微晃蕩兩下,又被他輕輕地按住了。

    華瑤戲謔道:“干什么嘛,你生氣了嗎?不會還在介意樸月梭的事情?吧?”

    謝云瀟只說:“翰林院講究清名盛德。你感念樸家的恩深義重,也應當顧惜你表哥的清譽和仕途。營地里人多口雜,朝廷耳目眾多,你和樸公子交往甚密,言官或許會彈劾你……”他找出一個罪名:“尋歡縱樂,品行不端,上負天子,下負災民。”

    “天吶,”華瑤順勢道,“我好害怕。”

    謝云瀟明知華瑤有?意玩鬧,他仍在扮演她的諫臣:“謹慎起?見,樸公子應當恪守禮法,拿捏分寸,以免陷你于不孝不義之境地。”

    華瑤伸了個懶腰:“我也沒和表哥交往甚密啊,他那些彎彎繞繞的情?話,我根本就聽不明白。”

    她左手扶著桌面?,右手勾纏他的衣帶:“你要是對我說幾句情?話,我倒是很?能理解,怎么樣,你說不說?”

    華瑤一邊和謝云瀟講話,一邊暗暗地羨慕她的姐姐。

    姐姐總共納了七房側室,風神俊逸,各有?千秋。而華瑤成年至今,府中獨有?一個高?潔傲岸不可褻玩的謝云瀟。她連日?奔波勞累,還要好言好語地哄著謝云瀟。換作她的姐姐,此刻早已被一眾美人環繞,陷進溫柔鄉里盡情?地風流快活去了。

    “卿卿,”謝云瀟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我勸你趁早罷休。”

    謝云瀟衣襟半敞,鎖骨處的紅痕是她方才留下來的。她決意不受他迷惑,便也打消了嬉戲的念頭:“對了,我忽然記起?來,我還有?事情?要做。你先回宮休息吧,我走?了。”

    華瑤跳下桌子,轉身離去,孑然一人,無牽無掛,背影漸行漸遠。

    謝云瀟又道:“華小瑤。”

    華瑤轉頭看他:“干什么?”

    謝云瀟諱莫如?深:“沒什么。”

    “那就不要叫我,”華瑤十分倨傲,“我日?理萬機,你不能耽誤我的差事。”

    她三步并作兩步地跑遠了。

    正當深秋時?節,夜涼如?水,燈影寥落,華瑤走?在一條通往營地的小路上,依稀望見前方有?一道頎長人影。

    那人身穿一件玄青色衣袍,素紗衣帶飄逸飛揚,杳杳渺渺,似是一縷浮蕩在人間的游魂。

    華瑤沖他喊道:“表哥?”

    樸月梭停下腳步。但他沒有回頭。

    華瑤繞到他的面?前,瞥他一眼,只見他的側臉甚是蒼白,雙目中的光輝黯淡了不少,氣息也是混亂不堪的。

    華瑤驚訝道:“你生病了?”

    樸月梭道:“大抵是染了風寒,燒糊涂了。”又說:“難怪我那會兒……”

    “行了,別和我講話了,身體要緊,表哥快去醫館吧,”華瑤給他指了一個方向,“讓湯大夫給你看看,她妙手回春,藥到病除。”

    樸月梭已經分辨不清眼前的華瑤是真是幻。他的脈象虛浮無力,乍隱乍現。

    前些日?子里,樸月梭曾經發過一次高?燒,原以為自己算是染過了疫病,難道他今夜還要再病一回?

    忽有?一陣夜風吹過,撩開?了樸月梭的衣袖,他的手臂顯出兩塊淡色淤青,若不細看,極難察覺,此乃京城疫病的癥狀之一。

    樸月梭雙腿僵硬,不由得踉蹌一步,強撐著往前走?了一段路,不肯流露出一絲疲弱病態。

    華瑤吹了一聲口哨,

    召來了她的坐騎——那是一匹棗紅色駿馬,鬃毛锃亮,膘肥體健,極有?靈性。

    四周靜悄悄的沒有?半點人聲,華瑤牽住韁繩,大大方方地示意樸月梭上馬。

    樸月梭蒼白的面?色竟然微微泛紅,仿佛他要坐的不是一匹馬,而是一頂花轎……抬入公主府的花轎。

    “快點,”華瑤催促道,“別磨蹭。”

    樸月梭翻身上馬:“表妹不同我一起?走?嗎?”

    華瑤飛快地后退:“我不清楚你得了什么病,應該離你越遠越好。我身為監軍,責任重大,我不能再病倒了。”

    樸月梭不禁暗想?,華瑤顧全大局,實有?賢主之氣度,他不該糾結于兒女私情?,何況華瑤對他根本沒有?私情?。

    華瑤拍了一下馬背,棗紅馬踏蹄而去。她略作思?索,又喊來幾名暗衛,派遣他們傳信給杜蘭澤、金玉遐、謝云瀟等人。

    *

    是夜,樸月梭抵達醫館。

    太醫摸過樸月梭的脈象,斷定樸月梭染上了瘟疫,便給了他一碗涼血解毒的湯藥。

    樸月梭喝過藥,坐到一張竹床上,心里還惦記著明日?的公務,喉嚨中漸漸涌出一股濃郁的咸腥味。他捂住胸口,咳嗽不止,肺腑泛起?一陣刀劈似的劇痛。他掩袖遮面?,吐出一大口血,忽有?一人攙住了他的手臂。

    樸月梭扭過頭,見到了燕雨。

    樸月梭與燕雨、齊風相識多年。他們三人一同陪伴華瑤長大,幼時?曾經一起?玩過投壺、折紙、扮鬼臉、捉迷藏之類的游戲,樸月梭自認為他和燕雨、齊風的交情?不淺。

    時?過境遷,如?今的燕雨也是一名高?大挺拔的侍衛了。樸月梭感慨道:“許久不見,燕大人。”

    燕雨皺緊眉頭:“你真倒霉,快死了嗎?”

    樸月梭搖頭不語。他精疲力竭,手背上青筋暴起?,垂首一口接一口地吐血。

    殷紅的鮮血濺滿了燕雨的衣袍。

    燕雨被樸月梭嚇了一跳,生怕樸月梭把腸子吐出來。

    樸月梭是華瑤的表兄,也是一位正直端方的君子,他對待下人一向寬厚仁慈。

    在燕雨看來,樸月梭算是自己的半個主子。燕雨從前還盼著樸月梭能做華瑤的駙馬,因為樸月梭不會苛責華瑤的侍衛和侍女。

    樸月梭一副氣若游絲的模樣,燕雨一下就慌了神:“你不會真要死了吧?”

    留守醫館的太醫走?到近前,抓起?樸月梭的手腕,細查他的脈象。

    那太醫的臉色煞白,燕雨還在一旁問:“太醫,您好歹說句話啊,樸公子沒事吧?”

    太醫只說:“快、快叫人!”

    燕雨臉色一變,大喊道:“喂,來人啊!救命!朝廷命官快死了!哪個大夫出來管管!湯沃雪呢,她去哪兒了!湯沃雪!湯沃雪!”

    醫館中的雜役回答:“湯大夫還在外?頭診治病人……”

    燕雨跪到床榻上,揮劍撐開?一扇木窗,面?朝庭院,高?聲叫嚷:“湯沃雪!湯沃雪!要死人了!你快過來!”

    湯沃雪遠遠地回應道:“吵什么吵!你叫魂呢?!”

    湯沃雪一路狂奔到了屋舍,迎面?撲來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她心下一寒,連忙扶穩了樸月梭的身體,立刻用?銀針封住他的幾處穴道。

    她檢查他的脈象,低聲呢喃道:“他沒染病,他中毒了。”

    樸月梭不僅是皇帝親派的官員,還是出身于翰林院的清流一黨。他身受劇毒,絕非一樁小事,勢必牽涉朝廷的黨派之爭,乃至皇子與公主的帝位之爭。

    在場的太醫被嚇出一身冷汗,啞聲道:“湯大夫,請您慎言。”

    湯沃雪鎮定如?常:“燕大人,你去請公主……”

    湯沃雪一句話沒講完,華瑤的聲音從窗外?傳來:“怎么了,你們找我什么事?”

    華瑤和謝云瀟都站在這?一間屋舍的門外?,太醫跪求他們不要入內。那太醫道:“微臣參見二?位殿下,屋內聚集血氣、病氣與疫氣,微臣叩請二?位殿下遠離此地。”

    夜色彌漫,青石窗臺上立著一對紅燭,湯沃雪坐在昏暗的燭光里,直言不諱道:“你們進來也沒事,樸月梭剛剛暈過去了。他被人下了毒,危在旦夕,我不一定救得過來。”

    “什么時?候的事?”華瑤震驚道,“誰敢給他下毒?”

    湯沃雪的語調平靜無起?伏:“他剛喝過一碗藥。”

    太醫扒到窗前,探出半個腦袋:“樸公子來時?高?燒不止,疫氣不退,微臣就開?了藥方,煮了湯藥,不敢有?半分懈怠,何來下毒一說?”

    華瑤盯著湯沃雪:“湯大夫有?沒有?看過藥方?”

    “我看過了,”湯沃雪深吸一口氣,“樸月梭脾陽受損,手足厥冷,寒氣蘊結壅滯。我猜測他原先就中了輕微的寒草之毒。太醫又給他開?了一副清熱涼血的方子,這?一副藥劑下去,幾乎拿掉了樸公子半條命。”

    太醫與湯沃雪針鋒相對:“若真如?你所說,樸公子本有?寒毒,他怎會潮熱盜汗,機竅阻閉?”

    湯沃雪解釋道:“樸公子忙于公務,寢食俱廢。時?下天冷,他穿得這?么少,除了中毒以外?,還有?虛勞之癥,氣陰兩虛,就弄成了如?今這?幅模樣。”

    華瑤旁聽他們的對話,立即插了一嘴:“所以,先前就有?人給樸公子下了毒,不過毒性輕微,不易察覺。隨后太醫誤診,開?錯了方子,樸公子病情?加重,九死一生。”

    湯沃雪平靜道:“誠如?殿下所言。”

    太醫側倚窗前,汗如?雨下。

    華瑤細思?此事,心頭頓生疑慮。她正要傳信給方謹,前方又送來急報——原來樸月梭的癥狀并非孤例,營地里竟有?數百個平民病重吐血。

    眾多大夫束手無策,方謹與顧川柏已經帶著一批人馬趕去主持大局了。

    說來奇怪,京城瘟疫的發源之地,恰好位于南北街衢,從南到北,貫通了華瑤與方謹的公主府。因此,方謹才會和華瑤聯手籌建營地,收買民心。姐妹二?人身負重責,半點差錯也出不得。

    華瑤跑出醫館,剛好撞見杜蘭澤。

    三言兩語之間,華瑤講完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她派遣齊風護送杜蘭澤前往營地,傳達她的旨意,阻止所有?病患服用?湯藥,再派大夫詳查每一位病患的寒毒之癥。

    杜蘭澤領旨告退。

    天地晦暝,廣闊的蒼穹一望無際,華瑤眺望遠景,心知今夜注定又是一個不眠夜。她牽住謝云瀟的手腕,嚴肅道:“先前你來過醫館,也查過藥材,有?沒有?見到湯沃雪所說的寒草?”

    “沒有?,”謝云瀟低聲說,“藥材的數目不多不少,并無差誤。”

    華瑤又問:“有?沒有?形跡可疑之人?”

    謝云瀟的食指輕扣她的手背:“我未曾目睹任何異狀。”

    華瑤蹙眉,喃喃自語道:“樸月梭沒吃晚飯,那他白天的飲食肯定有?問題。寒草的毒性輕微,大量服用?才能見效。今天夜里,千百人幾乎同時?毒發……那些寒草,究竟是從哪里運過來的?京城封鎖了河道,就連運送貢品的貨船都進不來,各大藥商的船隊……倒是往來暢通。營地的藥材與米糧多半來自于船運,這?其中必有?蹊蹺。”

    第62章 流霞泛艷 肉身凡軀

    謝云瀟道?:“你想從哪里開始查案?”

    華瑤道?:“伙房、庫房、碼頭、兵營, 這幾個地方,必須細查。”

    謝云瀟思忖片刻,隱晦地提醒她:“除了樸月梭, 暫無其他官員牽涉其中。”

    華瑤點了一下頭:“我明白你的意思。今天?中午, 樸月梭公務纏身?, 留在了營地里。我聽說, 他體察民情, 還吃了貧民的飯菜……包括燒餅、腌菜、甜漿粥,哪一樣食物?最有可能沾染寒草之毒?”

    謝云瀟尚未回?答, 華瑤就一語道?破:“只有腌菜是冷食, 也只有腌菜浸在水缸里。”

    事不宜遲, 華瑤立刻調集侍衛,命令他們封鎖整個

    伙房和庫房, 嚴禁任何官民進出?。隨后,她帶著幾名藥師去?了一趟伙房,把腌菜從水缸里掏出?來,勘驗明白。

    此案涉及皇族與翰林院官員,茲事體大, 藥師也不敢怠慢。他們點起?燈籠, 把伙房照得處處明亮,反復檢查好幾遍, 終于從腌菜的葉端找到了寒草的須根。

    藥師如實稟報:“殿下, 這須根比莖葉的毒性更?強,別?號‘凍毒須’, 壯年男子口服二兩‘凍毒須’,便會惡寒發熱、胸悶心痛。武功高手縱有內力護體,也防不了‘凍毒須’的藥性。這水缸中的‘凍毒須’細碎如末, 總重在一斤以上,附著于腌菜的莖葉,極難察覺……這般下毒的手段,乃是老朽生平見所未見。”

    鎮撫司的一名副指揮使接話道?:“懇請殿下批示。”

    這位副指揮使名叫鄭洽,武功高強,年輕有為?,對?皇帝忠心耿耿,也是皇帝面前的紅人?。他與何近朱平起?平坐,又比何近朱更?得圣寵,無疑是皇帝養出?來的一條好狗。

    數天?之前,鄭洽奉旨率領二百位高手進駐營地,協理雜務。但在華瑤看來,鄭洽的職責包括監視公主。他神出?鬼沒、行蹤飄忽,不肯聽從華瑤的命令,無論?華瑤對?他說什么,他都是左耳進、右耳出?,甚至還號召屬下一起?無視華瑤。

    華瑤很想殺了他。

    而?今,他忽然祈求華瑤的批示,當著眾人?的面,華瑤對?他冷嘲熱諷:“先前我指派你看守伙房,你充耳不聞,曠職多日。你可是鎮撫司的高官,我怎敢麻煩你?請你回?去?休息吧。”

    鄭洽垂頭,辯解道?:“殿下,卑職一介武夫,不通藥理,哪怕見到寒草,分辨不清……”

    打從華瑤與鄭洽碰面,她從未講過“寒草”二字。她特意囑咐藥師,不可提及“寒草”。至于“凍毒須”一稱,亦是十分稀奇,絕大多數藥師都沒有聽說過,更?何況是武夫出?身?的鄭洽呢?

    鄭洽無意中抖出?的紕漏,讓華瑤暗暗驚詫。

    礙于鄭洽是皇帝的走狗,華瑤不能對?他發難,更?不能將他當場捉拿,那無異于打了皇帝一耳光。她暫未在朝中結黨,支持她的朝臣寥寥無幾,且因為?她戰功在身?,又拐了謝家公子做駙馬,言官也經常盯著她,時不時地給她找點麻煩。

    她佯裝一無所知,只說:“從今往后,每一頓飯菜都要仔細查驗,任何人?都不許再吃冷食。”

    鄭洽向她行禮,又問:“殿下可有批示?”

    華瑤認真地說:“鄭大人?,你去?給我送信吧,此案牽涉如此之廣,事態如此之重,我必須呈報父皇,半點都不能隱瞞。”

    鄭洽謙卑地躬身?:“謹遵殿下口諭。”

    他鬢發烏黑,竟用一根鐵絲束發,肩背的肌肉強壯而?堅固,包裹在一件單薄的官服里,潛藏著蓄勢待發的力量。他既然是副指揮使,其武功應該與何近朱不相上下……他真是一條惡犬,華瑤心想道?。

    *

    毒物?和毒證均已查獲,華瑤無暇休息,又直奔方謹的住處。

    晦暗的蒼穹之下,華瑤與謝云瀟各騎了一匹馬。石子路上的馬蹄聲迅疾而?嘈雜,月光被密密匝匝的烏云遮掩,沉沉霧靄化?作斜斜細雨,灑在華瑤的頭頂。

    華瑤揚鞭策馬,飛速疾馳。

    少頃,她趕到一座宅邸的門前,那門口的車轍馬跡還是嶄新的,方謹應該剛回?來不久。

    為?了監督營地的事務,方謹暫住于這座府邸之中,此處距離營地僅有二十里路程,從門外看來,這宅子平平無奇,但它的內部構建卻是別?樣豪奢。前院載著數十株高大的柏樹,如同一扇天?然結成的屏風,擋在巍峨的殿屋之前。

    樹蔭中透著絲絲的涼意,華瑤才?剛打了個噴嚏,方謹的侍女立刻出現。她把華瑤和謝云瀟帶進一間內室,又給他們送來干凈整潔的衣裳。

    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這場雨越下越大了。

    華瑤關緊窗戶,輕聲道?:“勞煩你幫我傳達,關于瘟疫一事,我查出?了一點實情,只想親口稟告姐姐,如有叨擾之處,還望姐姐諒解。”

    侍女?翩然離去?。

    偌大一間屋子里,只剩華瑤和謝云瀟兩個人?。

    華瑤脫下她被雨水淋濕的衣裙,僅穿著一件單薄的紗裙,直挺挺地倒在一張大床上。

    謝云瀟欲言又止:“你……”

    華瑤道?:“我有點累。”

    “近日你過于勞碌,”謝云瀟道?,“肉身?凡軀,自然會累。”

    誰不是肉身?凡軀呢?華瑤心想。

    上至皇親國戚,下至黎民百姓,乃至普天?之下的萬萬生靈,皆有一副肉身?凡軀,人?生在世,不過百年,榮華富貴轉頭空,可為?什么,凡人?生來就有三六九等,還有貴籍、民籍與賤籍之分?這個問題,燕雨也經常問。

    雖然燕雨對?華瑤不是百依百順,但是華瑤并不討厭他,因為?她總能聽他講出?一些旁人?不敢講的實話。

    華瑤甚至覺得,她的侍衛大多對?她唯命是從,像燕雨那樣不把貴族放在眼里,還隱隱有些憎恨貴族的人?……會在她耳邊說出?另一種聲音。

    正所謂“兼聽則明,偏信則暗”,她能容得下燕雨,也能容得下一切出?類超群之人?。

    不過,在她眼皮子底下作奸犯科的罪人?,是她完全不能容忍的。

    “你在想什么?”謝云瀟又問。

    華瑤拉起?他的手:“等到瘟疫平息以后,你能不能……”

    謝云瀟低下頭,她悄悄對?他說:“幫我殺人?。”

    謝云瀟的聲音輕不可聞:“你想殺誰?”

    華瑤摟住謝云瀟的脖頸,對?他嘀咕道?:“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謝云瀟不假思索道?:“回?家再說。”

    “哪里的家?”華瑤道?,“京城不是久留之地。”

    她用氣音說:“鎮撫司的諸位高手……尤其擅長暗殺。我日夜派人?看守伙房、庫房,還是落入了鎮撫司的圈套。他們通過船運把毒物?送進了營地,真讓我防不勝防。”

    謝云瀟反問:“你斷定皇帝是始作俑者?”

    他仿佛早就猜到了皇帝的罪行,又仿佛根本不在乎皇帝如何謀劃,總之,他一點也不驚訝,就像平日里那樣一派鎮定。

    華瑤歪著頭想了想,坦然道?:“我覺得,父皇之所以在營地里下毒,也是為?了撈點好處。一來,他可以離間我和姐姐;二來,防止我和姐姐的威望過高;三來,我戴罪立功,瘟疫之后,罪責抵消功勞,無須另行封賞;四來,父皇效仿宋太宗,以亂止亂,帖服內外,再看我和姐姐是否會瞞報消息……”

    謝云瀟忽然捂住了華瑤的嘴。

    華瑤正要發火,謝云瀟解釋道?:“有幾個人?走了過來。”

    華瑤的聲音從他指縫里透出?來:“誰?”

    謝云瀟側耳細聽,低聲道?:“三公主,三駙馬……大皇子。”

    “皇兄?”華瑤心下一驚,喃喃自語道?,“關他什么事?我真的不想見到他。”

    第63章 清波向晚 未知詭謀,不辨曲直

    華瑤迅速換好了衣裳, 又聽見一陣敲門聲。

    房門之外?,顧川柏話?中帶笑:“你的皇姐、皇兄正好路過你的住處,聽聞皇妹有事相商, 何?不開門一敘?”

    華瑤推開房門, 剛好與顧川柏打?了個照面。

    廊檐掛著一盞青紗燈籠, 顧川柏站在燈光之下, 俊雅清雋一如既往。他身穿素白長衫, 外?罩一件薄錦長衣,腰系一條飄逸絲絳, 腰間佩玉瑩潤碧澈, 隱泛晶光, 格外?合襯他溫文爾雅的氣質。

    華瑤瞥見他的左手腕間一片青紫。她?不動聲色地挪開眼,行禮道:“見過皇兄、皇姐。”

    大皇子東無就站在顧川柏的左側。

    東無與華瑤視線交接的那一瞬, 他朝她?走近了些?,織錦黑袍的袍角擦過門檻,帶起一陣森冷寒氣。他喜怒不形于?色,好惡不言于?表,神?情是多年如一日的平靜。

    華瑤無法揣摩他的心境, 只能說:“真巧啊, 沒想?到我會在這里遇見皇兄。”

    東無沉然?不答,略看?了華瑤兩眼, 便?把目光投到了謝云瀟身上。

    謝云瀟紋絲未動, 東無的佩劍竟然?出鞘一寸,剎那之間, 迸發一股凌厲殺氣。

    劍刃的冷光一晃而過,東無收劍回鞘,極平和地說:“我練劍二十余年, 好武成癡,妹夫幾時有空,可與我切磋武功。”

    華瑤擋在了謝云瀟的面前。依她?之見,剛才東無對謝云瀟起了殺心。若非謝云瀟武功高強,東無沒有把握一擊必勝,他或許已經對謝云瀟下過手了。

    華瑤四歲時,第一次見到東無,東無便?給她?講了鴻門宴的故事。她?清楚地記得,在東無看?來,項羽是優柔寡斷的懦夫。東無還說,真正的梟雄應當在鴻門宴上親手處決劉邦,再把劉邦的尸體煮成肉塊,與屬下分食。

    那一年,東無也才十六歲。他以一副清瘦的少年身形,立在巍峨高聳的城樓之上,喟嘆道:“快刀猛斬魁首,天下莫不臣服。”

    東無年滿十八歲之后,娶了曹國?公的女兒為妻。新婚不久,他的皇妃突患重病,不省人事。曹國?公對東無心生?不滿,私底下也不愿將他視作女婿。隔年開春,曹國?公世子忽然?暴斃街頭,人首分離,死狀凄慘,順天府聯合拱衛司調查多年,卻沒查到半點線索,此案也被稱為“昭寧第一懸案”。

    民間盛傳東無就是殺害世子的罪魁禍首,但?他總有千百種方法脫罪。他身為詔獄最?出名的酷吏,交往的官員遍布大理寺、順天府、拱衛司、鎮撫司。朝臣說他有“通天眼、順風耳”,他探聽消息的渠道遠非常人所能想?象。

    華瑤如臨大敵。

    東無通身上下并無任何?首飾,唯獨佩劍的劍鞘刻滿了形狀詭異的花紋。他的食指摩挲著劍鞘的紋路,不急不緩道:“皇妹,我瞧你的眼神?,似是緊張的不得了。若我失言,你不要見怪。”

    “怎敢?”華瑤恭敬道,“皇兄是我的長輩,凡皇兄所言,皆是提攜,我感激受教還來不及,怎會見怪。”

    東無細看?她?片刻,沒來由?地冒出一句:“皇妹長大成人了。”

    華瑤并不理解東無的言外?之意。從前她?住在皇宮里,七個兄弟姐妹之中,就屬她?的性格最?活潑,唯獨她?會和東無閑聊幾句。她?時常覺得,東無骨子里頭真有幾分瘋癲,但?在權力傾軋的皇宮之內,又有幾個人能不瘋癲呢?

    方謹插了一句:“皇兄,夜已深了,這間屋子里的燈油也快燃盡了,皇妹神?色疲憊,應當休整休整。她?明日還要進宮面圣……”

    東無打?斷了方謹的話?:“京城的南北兩條街上,鎮撫司抓獲了不少流民,皆為康州籍貫,距離二位皇妹的住所極近。早些?時候,我奉旨巡察京城河道,查到一批官船打?從東邊來,朝向西邊去,恰也途徑二位皇妹的住所。現?如今,營地突發惡疾,與之脫不開干系。”

    謝云瀟反應極快:“依你之言,京城瘟疫是天災,更是人禍。”

    東無斜睨他一眼:“妹夫也應稱我一聲皇兄。”

    東無與謝云瀟的身量差不多一般高。謝云瀟從容不迫地念了“皇兄”二字,東無便?平視他的雙瞳,只見他的瞳色極為澄澈明凈,東無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眉頭。

    “挖眼”乃是詔獄的酷刑之一。東無總共收藏了數十對眼球,全部浸泡在特制的透明酒水里,其中最?美的一雙眼球出自于?瑯琊王氏的一位小姐,她?的瞳色是清透的淡茶色,但?與謝云瀟相比,那雙眼睛稍顯遜色。

    方謹忽然?提起裙擺,端正地坐在一把木椅上。她?說:“有勞皇兄特來提點我和妹妹。皇兄在上,您的好意,我和妹妹心領了。”

    東無別有深意:“事關重大,二位皇妹不能草率行事,隨意上奏朝廷。”

    方謹淡淡道:“父皇在京城修建屋舍,大收災民,大開糧倉,真乃仁君圣主。我與皇妹不過略盡綿薄之力。國?難未平,誰敢專斷?誰敢草率?至于?營地一案,尚未查明,我與皇妹定會每日向上稟報實情,以安臣民之心。”

    東無聽完她?的話?,半點惱怒都沒有。他的心性平穩如古井,無波無瀾,無恨無愛,泰山崩于?眼前也能不改面色。他細瞧了方謹一會兒,慢慢地退到門外?,目光轉向華瑤:“二位皇妹齊心協力,共同治理京城瘟疫……”

    他輕描淡寫道:“倘若父皇知道你們姐妹二人手足情深……”

    方謹道:“父皇也會大感欣慰。”

    東無的笑容若有似無。

    雨夜的天空黑得像是一團墨,東無連一聲招呼都沒打?,轉身就邁向了漫無邊際的雨幕。

    今天晚上,趁著華瑤與方謹大難臨頭,東無特意前來拉攏她?們?。

    東無婉言相勸,然?而華瑤佯裝不知,方謹劍拔弩張,東無也就不再糾纏了。良言難勸該死鬼,他對皇妹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

    東無走后,華瑤明顯放松了許多。

    華瑤把自己在營地的見聞告訴了方謹。幽幽燭火之中,方謹眼底的明光陡然?增亮:“你說,鎮撫司與此事有關?”

    華瑤點頭:“是的,姐姐。”

    方謹道:“鎮撫司的大小官員都是父皇的人。”

    顧川柏搭腔道:“陛下憐恤災民,斷不會自墮威名。”

    謝云瀟反問:“何?以見得?”

    顧川柏笑得格外?溫和:“謝公子,你已犯下大不敬之罪。”

    華瑤莞爾一笑:“姐夫,你打?算大義?滅親嗎?”

    華瑤的目光炯炯有神?。顧川柏不看?華瑤,只看?方謹,他沉聲道:“殿下明鑒,京城瘟疫發源于?南北街衢,想?必是有人從中作梗。當今的皇親國?戚之中,誰有這等攪弄風云的本事?誰又恨毒了三公主和四公主?”

    華瑤順著他的意思回答:“高陽晉明。”

    顧川柏微微低頭:“殿下英明。”

    華瑤又問:“你會把我們?的對話?,如實稟告給父皇嗎?”

    顧川柏默然?不語,方謹抓住了他的手腕。他們?圍坐在桌邊,手也放在桌下。顧川柏的腕骨本就負了傷,方謹還在放肆地揉捏他的傷處。他壓抑著幾欲脫口而出的低吟,弱聲道:“不會。”

    華瑤似乎沒有察覺任何?端倪。她?分外?平靜地說:“無論如何?,此案牽涉了朝廷命官,多少雙眼睛盯著我們?,決不能瞞報、漏報。京城瘟疫已有好轉跡象,這兩日,鎮撫司送來的病患人數逐漸減少,到了下個月,或許會大有起色。”

    方謹閉目養神?,嘆道:“近來難得的好消息。”

    “正因為京城瘟疫有所好轉,”華瑤總結道,“皇親國?戚才會在營地鬧事。”

    顧川柏調笑道:“殿下,您和您的駙馬也是皇親國?戚。”

    華瑤道:“嗯,我也會謹言慎行,約束自己,還請姐姐和姐夫放心。”

    顧川柏啞口無言。他瞥了一眼謝云瀟,只見謝云瀟端起一杯清茶,正在細品茶香,仿佛事不關己一般從容不迫。

    顧川柏道:“妹夫怎么不說話??”

    謝云瀟反問道:“說什么?”

    顧川柏被他氣笑了,他裝什么傻?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個謝云瀟,正如華瑤一般圓滑狡詐。

    顧川柏道:“妹夫也要小心留意,營地上總是有人鬧事,防不勝防。”

    謝云瀟道:“你消息靈通,防范嚴密,應該比我更了解營地上的鬧事者。”

    顧川柏道:“妹夫,這話?又是何?意?你每日在營地巡邏……”

    華瑤打?斷了顧川柏的話?:“是啊,官兵日夜巡邏,不放過任何?一個形跡可疑的人,卻還是鬧出了這么大的亂子。”

    華瑤對謝云瀟的維護真是十分明顯,顧川柏又動了疑心。如果華瑤與謝云瀟親密無間,那涼州的兵權會不會落入華瑤的手里?

    顧川柏故意試探道:“這些?天,殿下也受累了,我看?殿下的面色略有一絲憔悴,殿下身邊的人,伺候得可還盡心?”

    華瑤還沒反應過來,方謹開了金口:“我來挑選幾個人伺候你,你想?要什么樣的人?”

    謝云瀟端起茶杯,茶水微微地晃動,華瑤歡欣雀躍:“謝謝姐姐,我就知道姐姐對我最?好了!不過我手頭沒什么錢,我怕我養不起太多人。等我以后有錢了,我想?要江南舞姬,她?們?說話?聲音輕輕柔柔的,我好喜歡。”

    玲瓏白瓷茶杯的杯身隱有幾條細碎裂縫,冰涼的茶水從縫隙中滲出來,沾濕了謝云瀟的手指。他絲毫沒作掩飾,這一切都被顧川柏盡收眼底。

    顧川柏心有所嘆,只能提醒謝云瀟:“侍奉公主是駙馬

    的本職所在。”

    謝云瀟與他對視片刻,總覺得他意在言外?。

    謝云瀟還看?見顧川柏的左腕青紅交加、腫脹不堪,新傷舊傷堆疊在一處,疼痛可想?而知。正當謝云瀟沉思之際,顧川柏開口道:“既已議事完畢,便?請你們?二位暫宿此處,待到明日天亮雨晴,陛下興許會傳召你們?入宮。”

    “不,”華瑤卻說,“父皇暫時不會召見我和姐姐。父皇是天下第一尊貴之人,應當保重龍體,而我和姐姐滿身疫氣,怎能踏進皇城?”

    方謹微微頷首。她?不再與華瑤議事,只囑咐了侍女好生?伺候華瑤。

    隨后,方謹帶著顧川柏離開了這間屋子。他們?穿過雨中的長廊,聽得細密雨水點滴澆落在紙傘上,方謹把手伸出傘沿,接了一捧涼水,顧川柏就牽回了她?的手腕,攥著一張絲帕為她?擦拭雨滴。

    顧川柏提醒道:“華瑤看?似天真爛漫,可親可愛,實則工于?心計,極擅偽裝,您切勿受她?蒙蔽。營地一事極為蹊蹺,萬幸只有一位貴族中毒,而那中毒之人,恰好是華瑤的表哥……”

    “你要作何?解釋?”方謹道,“她?想?嫁禍于?我?”

    顧川柏規勸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未知詭謀,不辨曲直。”

    方謹笑了笑,卻沒搭話?。

    他們?走過一條長廊,廊道兩側掛著琉璃燈,燈火如芒,輝煌明亮,燈影隨著微風飄蕩,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了。

    *

    這場大雨依然?在下,院中積滿了水坑,窗紗變得濕漉漉的。華瑤拽著謝云瀟躺到了床上。她?睡不著,翻來覆去地思索,總覺得自己遺漏了什么,但?這一時之間也想?不起來,她?干脆作罷,自言自語道:“我想?吃點東西。”

    謝云瀟道:“先前不是用過晚膳了么?”

    “又餓了,”華瑤道,“我才十八歲,還在長身體呢。”

    謝云瀟掃視屋內的陳設:“你想?吃什么?”

    華瑤一口氣說了一串:“棗泥糕、綠豆酥、八寶飯、玫瑰湯圓、水晶蝦餃、紅燒鰣魚、清蒸螃蟹、果木烤鴨、燕窩雞絲餅、牛肉粉絲湯。”

    謝云瀟有些?驚訝:“這么多,吃的完嗎?”

    華瑤道:“我只是想?想?而已,想?想?都不行嗎?”

    謝云瀟道:“桌上有糕點盒,我去看?看?盒子里有沒有你想?吃的東西。”

    華瑤一把拽住他的衣袖:“算了,別去了,我不想?吃了。”

    她?把臉埋進了枕頭里,小聲道:“我不放心。”

    謝云瀟聽懂了華瑤的意思。華瑤害怕方謹或是顧川柏在糕點里下毒。她?信任方謹,但?她?對方謹仍有戒心。

    謝云瀟翻開行李箱籠,找出一塊油紙包裹的玫瑰酥。他把玫瑰酥遞給華瑤,華瑤道:“這是我今天早晨拿給你的玫瑰酥。”

    謝云瀟道:“可以放心吃。”

    華瑤打?開油紙,小口小口地吃完了玫瑰酥,肚子不餓了,她?有點困了,懶散地倒在床上。

    秋末冬初,雨夜寒氣深重,謝云瀟把她?抱緊了,又給她?蓋好了被子。她?忽然?問:“剛才我和姐姐說話?的時候,你為什么把杯子捏碎了?”

    謝云瀟反問道:“你喜歡什么樣的人?”

    華瑤大概明白了謝云瀟的深意,她?隨口道:“不管你走到哪里,我只能看?見你,別人我都看?不見,你是天上明月……”

    謝云瀟道:“月光能否照進你的心里?”

    謝云瀟握住了華瑤的手腕。他掌心的溫度透過她?的肌膚,如火一般熱烈,她?只覺得好玩,輕輕地笑了一聲:“你是天上明月,我想?把你舉到天上,你是山上雪蓮,我想?把你送到山上……”

    謝云瀟知道華瑤只是在稱贊他的外?貌,他低聲道:“過獎了,皮相而已,多謝你的好意。”

    華瑤打?了個哈欠:“除了皮相之外?,性格和品行也很好,你什么都好。”

    華瑤昏昏欲睡,胡亂地夸贊謝云瀟,隱約察覺他伸出手,用力地抱住了她?。

    他的嗓音太過低沉,還有點生?硬,唐突地擾亂了她?的清夢:“你對你姐姐說的那些?話?,還算數嗎?”

    華瑤含糊不清道:“我在姐姐的面前,必須說一些?姐姐愛聽的話?,你不必介懷,從始至終,我的心里只有你……”

    第64章 借問姮娥 時也命也,天道難違

    雨夜的驚雷閃電霹靂交加, 轟隆的雷聲?掩蓋了華瑤清淺的呼吸。她把頭埋進謝云瀟的懷里,烏黑柔滑的長發打了個卷,在枕邊堆出一朵烏云。

    謝云瀟挑起?一縷青絲賞玩, 亮澤的發尾掃過他的手腕, 竟然撩起?一陣難以?消磨的燥性。他臂彎忽而收力, 硬是把華瑤抱得更緊, 嗓音不由壓得更低:“我的心里也只有你一個人?, 卿卿。”

    華瑤沒有應答。她正馳騁于夢鄉,渾身上下暖洋洋的, 極是舒服。直到?次日清晨, 她才漸漸蘇醒, 彼時天還沒亮,大雨未停, 她猛然坐起?身來,仔細回想她昨夜的見聞。

    昨夜事發突然,華瑤匆忙趕來拜見方謹,既有投誠之意,又有試探之心。

    在華瑤看來, 顧川柏絕非善類, 定會想方設法地離間華瑤和方謹這一對姐妹。

    華瑤羽翼未豐,聲?名?日起?, 倘若她成了方謹的副手, 那皇帝猜疑方謹的心思就更重了。

    當著顧川柏的面,方謹毫不避諱地說?出“待我來日登基”這般大逆不道的話, 可見方謹獨攬大權的野心,亦可見顧川柏對皇帝并未盡忠。

    顧川柏臣服于皇帝,卻也受制于方謹, 不能向皇帝如實稟報方謹的一言一行。

    此外,方謹府上的細作必定不止顧川柏一人?。對于方謹而言,顧川柏亦敵亦友。倘若方謹遇難,恐怕顧川柏也無法獨活。

    華瑤理?清了其中脈絡,慢悠悠地披衣下床。

    她推開窗扇,觀望雨景,忽有一人?從她身后摟住她的腰。她輕聲?問:“你怎么一大清早就投懷送抱?”

    華瑤衣衫不整,襟領敞開了一半。謝云瀟的目光掃過她的胸前,略微一頓,又挪開了。而她挺直腰桿,偏要問他:“你是不是不敢看我?”

    謝云瀟單手向前,按住窗臺。冰冷的雨水沾濕了他的指尖,他恍若未覺,只問她:“有何不敢?”

    華瑤道:“你明知?故問。”

    謝云瀟道:“你也一樣。”

    華瑤噗嗤一笑:“你真有意思,可惜啊,我今天沒空和你玩,我要去巡視河道……”

    謝云瀟松手放開她,彬彬有禮道:“殿下的正事最?重要,請你盡快動身,別耽誤了時辰。”

    華瑤點了一下頭,又陷入了沉思。

    昨天夜里,東無冒雨來到?方謹府上,卻在方謹的跟前討了個沒趣。華瑤反復推敲東無的寥寥數語,直覺東無暗示方謹要留意京城河道的船運。

    京城河道縱橫交錯,猶如星盤羅列,穿梭往復的商船不計其數,源自于五湖四?海。若要挨個搜查,查到?明年也斷無頭緒,華瑤便打算從碼頭入手,先把這幾日運進營區的貨物盤點清楚。

    華瑤的公主府別名?“興慶宮”,此地位置偏僻、毗鄰河道,方圓二十里之內,共有兩?處碼頭。

    天剛蒙蒙亮時,華瑤派出了兩?隊侍衛抵達碼頭,追究近一個月以?來的貨船往來記錄,再詳細地審問每一位船工。

    很?快,華瑤就得知?了一樁秘聞。原來,近些日子里,距離碼頭不遠處,偶爾會有幾艘大船停泊在水上。大船只在凌晨出現,趁著天黑霧濃的掩護,互相搭橋,互換貨物,僅有兩?三位目力極佳的船工偶然撞見這一幕。船工這等?升斗小民,豈敢多嘴?也就沒有上報異狀。

    華瑤聽聞此事,久久沒有出聲?。

    天色大亮,她望著雨幕中飄搖的門簾,雙手捧起?一杯熱茶,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著。

    此時此刻,華瑤正坐在營區的醫館里,湯沃雪就在她的身側,嘆息道:“我沒有十足的把握。”

    “沒關系,”華瑤依舊鎮定道,“你盡力救治樸公子,有什么辦法,就用什么辦法。”

    燕雨站在一旁,忍不住插嘴:“樸公子能文能武,身體底子是一等?一的好,他才二十歲出頭,年輕得很?,不會就這么死了吧?”

    湯沃雪微微垂眸,神色無悲無喜。她甚少流露出這般萎靡不振的表情。

    燕雨這才想起?來,湯沃雪親手送走?了戚歸禾。

    戚歸禾的武功當然勝過樸月梭,卻也死在了陰險的詭計

    之下。

    燕雨連忙補救道:“哎,湯大夫,您別太傷心了。人?各有命,您再怎么強留,也是留不住的,索性看開點吧。官府作惡,咱們老?百姓除了忍氣吞聲?,還能怎么樣呢,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齊風一把拽住燕雨的衣袖。

    燕雨靜默片刻,又說?:“這里沒有外人?,我才敢掏心窩子,對你們說?真話……”

    “行了,”華瑤打斷道,“你給我閉嘴。”

    華瑤放下茶杯,繞過屏風,跨過門檻,橫穿庭院,徑直走?向對面一間屋舍。

    樸月梭正在那間屋子里歇息。

    今日一早,樸月梭醒了過來,但?他體內余毒未清,尚有舊疾復發的可能。他的奇經?八脈已?被湯沃雪封住,倘若他再度傷重,毒血淤滯倒流,那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他。

    華瑤悵然若失。

    她冒雨出行,步入樸月梭的房間,發絲還沁著水霧,好像十分急切地趕來見他。

    他驚訝之余,難免心生喜悅:“表妹。”

    “我來瞧瞧你,”華瑤坐到?他的床邊,“我聽說你好了不少。”

    樸月梭的臉色蒼白如紙,雙目倒是極為明凈,病容也頗有西子捧心之態。他形貌清俊,容光不減,仍然當得起“京城第一公子”的美名。

    華瑤卻不愿意細看他的臉。他是淑妃的親侄子,眉梢眼角與淑妃約有幾分相似。

    當年的淑妃號稱天香國色,可她重病彌留之際,面頰凹陷,眼球凸顯,誰也救不了她,誰也無法減輕她的痛苦。

    華瑤略微走?神片刻,樸月梭就從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搭住她鋪在床沿的錦緞袖口。她低下頭,柔聲?安撫道:“你要是難受,就別講話了。”

    樸月梭笑道:“我不難受。”

    他費勁地側過身,只為離她更近一寸:“表妹忽然以?溫情待我,大約是因為我命不久矣。”

    華瑤反駁道:“不會的,你這么年輕,身強體壯,肯定能活下來。”

    “昨夜我吐血時,心下暗忖……”樸月梭向她透露道,“幸好你沒選我做駙馬,我是短命鬼,自認晦氣也罷,卻不能牽累表妹。”

    較之以?往,樸月梭這一次的表情達意更為直白。

    華瑤不僅沒有敷衍他,還說?:“我和表哥一同長大,幼時幾乎形影不離,總有青梅竹馬的情分在,何來牽累一說?呢?先前我更盼望你仕途順利……”

    樸月梭目不轉睛地盯著華瑤,依稀在她那一雙燦若琉璃的漂亮雙眼中望見自己的薄影。他不堪重負般地垂首,似笑非笑道:“你從來都不信我,偏要反復試探我。”

    “我當然明白你的心意,”華瑤低聲?道,“你十六歲之前,經?常進宮,淑妃總是教導你要做我的駙馬,可她沒有告訴你,普天之下,絕沒有長久的男女之情。”

    樸月梭攥住她的袖擺,修長的手指扣緊衣料,扯出一條條明顯的折痕:“你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貴胄,本也不該被凡塵俗世的情愛桎梏。”

    他對她的熱枕一如既往,甚至為她的風流花心找好了借口,她不禁有些茫然,又聽他說?:“枉我在翰林院為官兩?載,竟沒幫過你一分一毫,我時日無多,死前只有一個心愿……

    華瑤雙手撐在他的枕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你不是必死無疑,還有一線生機,別這么垂頭喪氣,先好好休息吧。”

    樸月梭揣摩她的話中玄機。為了博取她的憐惜,他故意說?:“時也命也,天道難違。”

    華瑤當即憤然道:“天要擋我,我就闖破那片天,地要攔我,我就踏碎這塊地。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斷不會自暴自棄,既然你是我的表哥,多少跟我學一學。”

    樸月梭心念一動,暗自一笑:“我若大難不死,能否……”

    “什么?”華瑤湊近了些。

    她雙眼亮晶晶地看著他,只看他一個人?。他不由自主地記起?昔日宮中的景象。他和華瑤一同彈琴下棋、煮茶調香、寫?詩作畫、占卜算卦……少年不知?愁滋味,只把良辰美景當作尋常。

    華瑤的口頭禪是“表哥,表哥,你一定要同我長長久久”。

    每當樸月梭回憶過往,他的心就會化成一灘水,萬千思緒消融在水里,他拋下了世間的一切愁怨,五臟六腑的疼痛也逐漸消退了。

    他放任自己墮入一張情網,話也說?得更確切:“我若大難不死,能否做你的……”

    “側室?”華瑤試探道。

    樸月梭原本打算說?“謀士”,怎料華瑤把“側室”二字宣之于口。

    他本無血色的側臉浮現一片薄紅,應景地淺淺一笑:“倒也未嘗不可。樸家是你的母族,你我聯姻之后,族親的關系更近一層,樸家上下必會對你鼎力相助。樸家雖已?沒落,比不上十多年前,但?還有些家底……常言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樸家在虞州、秦州、朱原、吳州等?地,不乏門生故交,他們會把你當作主子。”

    華瑤震驚于他的坦誠:“你當真愿意嗎?假如你做了我的側室,那你每天早晨都要給謝云瀟請安。”

    樸月梭不答話。他微抿薄唇,視線偏向另一側,還沒來得及開口,華瑤就說?:“淑妃對我有再造之恩,于情于理?,我不會薄待你,更不會讓你委曲求全。”

    他執意道:“我全然不覺得委屈。”

    華瑤改口道:“表哥,還記得嗎?幼時你我一同念書,共立了天下大同的心愿——老?有所養,幼有所教,貧有所依,難有所助……”

    樸月梭接話道:“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

    “是的,”華瑤點頭,“你身負狀元之才,最?擅長講經?論道。”

    她牢牢地握住他的手腕:“你我本是同道中人?,為何非要以?姻親作為聯系?你若大難不死,應當在官場上一展宏圖,助我一臂之力,共謀萬世之業,共享千古之名?。你要知?道,君臣之義,遠比男女私情可靠的多。”

    樸月梭一霎錯愕。

    華瑤生怕他一時想不開,導致疾病發作,便又委婉道:“當然,我絕不會強求表哥,你想走?哪條路,全憑你自己做主。”

    第65章 人間宮闕 千念百思不過一場空歡喜,千……

    樸月梭一言不發, 沉默地看著華瑤。

    她近在咫尺,他滿心歡喜,那?是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歡喜。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一聲, 柔和的?笑意融入了他的?眼眸。他念了一句:“表妹。”

    華瑤怔了一怔。

    從小到大, 樸月梭沒對旁人發過一次火, 也沒擺過一次冷臉。淑妃稱贊他“品性端方, 姿態閑雅, 大有君子之德”,華瑤就知?道他脾氣很好。她經常捉弄他, 甚至以此為樂。

    華瑤與樸月梭初見的?那?一日, 她用玫瑰編織花環, 趁他不注意就把花環戴到他的?頭上,她邊跑邊喊:“花神來了!花神來了!”

    樸月梭羞臊難當, 卻沒有一絲惱怒。

    華瑤回頭看他,他竟然還對她笑。他頭戴花環,腰系絲帶,站在光影交錯的?夏風之中,很認真地對她說:“人間花月兩相宜, 我扮花神, 你做月仙……行嗎?表妹。”

    當年的?華瑤只有八歲,樸月梭也只有十二歲。

    華瑤偷聽到了淑妃和侍女?的?對話?, 八歲那?年, 她知?道了,樸月梭是她將?來的?駙馬。她不明白“駙馬”究竟有何用處, 但她知?道,駙馬和公主應當形影不離,樸月梭又是一副很愿意和她玩游戲的?樣子, 她就格外開心地答應道:“好!以后你每天都要跟我玩!”

    事過境遷,華瑤再一次向他邀約,卻不知?他的?命數

    如何。

    如今正值他的?生死關頭,華瑤毫無?征兆地向他表態,既是情義兼至,又是愿心使然,時機拿捏得剛剛好。她希望他能活下去,憑借他的?才學?幫助她,盡力輔佐她。

    不經意間,華瑤抓住了樸月梭的?手腕,他的?指尖向下伸直,微微觸到她的?手背,只那?么一瞬,他的?笑意越發明朗:“表妹,你想創建宏圖大業,何不早說呢?姑母將?你視作親生女?兒,你是樸家的?血脈至親,我也可以幫你出謀劃策,從此以后,我們因果相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華瑤環視四周,確認四周無?人,直到此時,她才輕聲說:“母妃去世不久,舅父也走了,你突然失去了父親,又在宮外蒙冤受屈,我卻束手無?策,幫不上你的?忙,實在愧對九泉之下的?母妃。”

    樸月梭悄言低語道:“你獨自一人在宮里尋求活路,談何容易?姑母知?道你平安長大,她心里也會?寬慰許多。”

    說完這句話?,他咳嗽了幾聲。華瑤正要松開他的?手,反而被他更緊地握住了。

    華瑤委婉拒絕道:“表哥,不瞞你說,其?實我并不想和你敘舊情。你我之間,確實有青梅竹馬的?情分,可是,那?時候,我們的?年紀太?小了,我也不太?懂事,我對你胡說八道,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現在也是在替你考慮,你跟了我,以后難免要擔驚受怕……”

    樸月梭嗓音沙啞:“你忘記了嗎?我在神像前立過誓,我要與你同甘共苦,對你永無?二心,如有違背,天打雷劈。”

    什么,竟有此事?!

    華瑤有些驚訝。她略一思索,終于想起?來了,十年前,她曾經哄騙他立下誓言,轉眼十年過去了,她都不太?記得那?些事了,他竟然還在遵守他們二人之間的?約定。

    華瑤心里有些愧疚,窗外的?雨聲越來越大,接著又是“咔嚓”一聲,暴雨折斷了樹枝,她慨嘆道:“天吶,外面下了好大一場雨。”

    樸月梭低聲喚道:“表妹……”

    華瑤打斷了他的?話?:“同甘共苦,永無?二心,不一定是男女?之情,也可以是君臣之情。”

    樸月梭無?力辯解,他只說了兩個字:“不是……”

    他疲憊至極,困乏至極,他的?手心冷得像一塊冰,華瑤是他掌中僅存的?一簇火苗,溫暖,活潑,堅韌,生機勃勃,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割舍她。

    樸月梭閉緊雙眼,面色顯得十分蒼白,竟然沒有半點血氣。

    華瑤心下一驚:“我去叫大夫。”

    “不要緊,”樸月梭的?拇指輕扣她的?指節,“表妹不必擔心,我的?氣息還算暢通,經脈瘀血早已化?解了,只是喉嚨堵塞,暫時講不了話?。”

    華瑤抽回了自己?的?手:“那?你就不要講了。”

    樸月梭悵然若失,只能虛握雙手。他把目光轉向另一側,似是不堪忍受她的?忽近忽遠。

    窗外的?那?一場雨下得更大,迸濺的?雨水沾濕窗紗,屋子里昏昏暗暗,泛潮又返寒。

    華瑤站起?身來,親手為樸月梭關窗。他悶聲咳喘,強撐著擠出一句:“我還想……同你說話。”

    華瑤的?動作陡然停了一瞬:“前些年,我聽說,你考進了翰林院,真為你高興。如果母妃還在世,她也會?稱贊你才德兼備,前程遠大。”

    樸月梭已經發不出聲,他只用微弱的?氣音回答:“太?傅愿意教導我,只因我是公主的?伴讀,我略通一點文墨,原是為了做你的?中饋之人。”

    血絲順著他的?唇角滲淌,華瑤拿出一條手帕,隨便替他擦了擦嘴。他聞不到絲毫的血腥氣,只覺一股清冽的玫瑰芳香在他唇齒間溢開,堪比靈丹妙藥。

    華瑤把住他的脈息按了一按,再三測定,方才翩然離去。

    此時樸月梭額頭燙熱,渾身筋骨隱隱作痛,混沌不清的?神智里,有一道聲音在恭喜他,他終于和華瑤親近了一些。但他們之間仍然隔著一堵墻,他千念百思不過一場空歡喜,千謀萬算不如一出苦肉戲。

    他的?表妹自幼生長于深宮內院,表妹眼里看見的?,只有皇族的?薄情、權力的?爭斗。他知?道,表妹不會?與任何人推心置腹,這也意味著,他還沒輸給謝云瀟。

    *

    自從那?日之后,華瑤再也沒有探望過樸月梭。

    樸月梭靜心養病。他經常閉目養神,反復揣摩華瑤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或是仔細回憶他在翰林院見過的?風吹草動,以及朝野內外的?明爭暗斗。病人不能思慮過重,但他是個例外,他不在乎自己?的?病情,反倒越發地舒展自如。

    約莫三四天過后,樸月梭的?病情逐漸轉好,寒毒再無?發作的?跡象。他撿回了一條命。

    湯沃雪順勢引出了樸月梭的?體?內余毒。他吐了整整一碗血,元氣大傷,他的?喉嚨里,似乎堵塞著凝結的?血塊,怎么也咳不出來。他淡然道:“從此以后,我的?嗓子就壞了嗎?”

    湯沃雪不緊不慢地解釋道:“先?前你的?寒毒深入肺腑,膠結于經絡竅穴,你要想痊愈,必須慢慢休養,至少要等?上兩三個月,你的?病癥才會?消失。別仗著自己?年輕力壯,就不把寒毒當回事。”

    樸月梭微微頷首,客氣道:“多謝大夫。”

    湯沃雪對他愛搭不理。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得罪了湯沃雪,只能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

    樸月梭休養了兩三日,總算能下床走動。他好不容易逃過死劫,與他相熟的?幾位同僚紛紛前來慰問,難免又得應酬一番。

    近日陰雨連綿,天光黯沉,樸月梭獨坐床前,靜觀雨色,旁聽同僚的?高談闊論。

    某位同僚道:“天公不作美,這一連下了五六天的?瓢潑大雨,河道之水漲發起?來,淹沒了一片街道啊,弄得民不聊生。兩位公主日日夜夜都在治水救災,先?前的?寒毒一案也不了了之……這則消息已成?了秘聞,對外是一概不能談。”

    樸月梭猜測道:“寒毒一案,莫非是牽連到了哪位大人物?我在醫館養病多日,兩耳不聞窗外事,還請賢兄稍加提點。”

    那?些同僚便告訴他,約有三百多個病患死于寒毒,太?醫把寒毒當作另一種瘟疫,三公主嚴禁平民私下議論此事,怎奈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各類流言蜚語早已甚囂塵上。

    同僚細述道:“四公主在涼州炸壩退敵,引來滔天洪水,平定了羌羯之亂,如今這京城就有一則傳言,說那?‘洪水殺敵’乃是陰邪之術,四公主殺了多少敵人,京城就要死多少百姓。京城過久了太?平日子,偏就今年鬧了洪災、瘟疫、寒毒、瘴氣……老百姓心里有怨氣啊,難免要發泄一番,這就壞了四公主的?名聲。”

    樸月梭心道:黨爭之禍,狠毒如斯。

    同僚走后,天已入夜。

    樸月梭換上一套常服,撐開一把油紙傘,走向病患聚集的?營地。他親耳聽見了許多有關華瑤的?惡言惡語,他心里一點也不惱恨,仍是氣定神閑的?,他坐到了一群貧民之中,與他們閑談說笑。

    眾人見他姿容絕世,氣度不凡,便也對他十分恭敬。

    樸月梭身穿一件素色衣袍,腰掛一塊官家玉牌,像極了清廉正直的?好官。他說:“我在翰林院修史……”

    有人問道:“什么是修史?”

    樸月梭耐心答道:“編修史書。”

    樸月梭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涂涂畫畫,不厭其?煩地講解自古以來的?天災人禍。他說:“冥冥之中,自有天數,我通讀歷朝歷代的?史書,找到了一個千年不變的?規律。”

    眾人請他詳說,他坦然道:“每隔六十年,便是一甲子,每隔一甲子,天下必有兵荒馬亂、洪澇干旱。你們若是不信我,倒也無?妨,等?你們離開了營地,問問街坊鄰里的?秀才,便知?我說的?都是實話?。整整一百二十年前,康州、秦州、朱原相繼大旱,莊稼顆粒無?收,足足餓死了數十萬人。再說六十年前,瑯琊、紹州、永州都在鬧蝗災,瘟疫發作,死傷百萬,橫尸遍野……”

    樸月梭把皇帝、三公主和四公主尊為福星,直言道:“今年恰好也是大災之年,如果不是皇族賜下皇恩圣德,京城遇難的?死者何止數百?當以十萬來計!”

    樸月梭慷慨陳詞,言之有物,口?才遠勝茶樓里的?說書先?生。漸漸的?,他的?身旁圍坐了一群平民百姓。

    他不假思索道:“如果不是四公主在涼州英勇抗敵,羌羯的?二十萬大軍早就闖進了京城,你們算算,到時候會?死多少人?”

    話?沒說完,忽有一道金光閃過眼前,樸月梭慢慢地抬頭,瞧見一位頭戴面巾的?侍衛。

    那?侍衛豎立手掌,亮出一塊金紋牡丹令牌,這是三公主近身侍衛的?信物。

    樸

    月梭以為三公主將?要召見自己?,于是,他提著一盞燈籠,跟隨侍衛,向著遠處走了一段路。

    走到河畔僻靜處,燈火寥落,殘影稀疏,寒涼的?水風拂面而來,泥土散發著濕潤的?潮氣。

    樸月梭咳嗽不止,身形微微發顫,冷不防一道劍光如銀蛇般襲來,直劈他的?心口?。他閃身避過,瞬間拔出一把鋒利的?長劍。

    伏擊樸月梭的?刺客僅有四人。然而樸月梭大病初愈,體?力尚未復原,根本應付不過來。刺客挑斷了他的?劍刃,他手無?寸鐵,只好連退數步,猛然踹翻了燈籠的?燭心。

    燭火飛濺,點燃了枯裂的?樹枝。

    火光閃耀,煙塵四起?,刺客仍未放棄,死守著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合力包抄樸月梭。

    千鈞一發的?緊要關頭,樸月梭避無?可避,逃無?可逃,哪怕他滿腔憤然,他也擋不住刺客的?殺招,他快死了。

    正當此時,忽然飛來一把锃亮的?大刀,以四兩撥千斤之勢,撞到了刺客的?劍鋒上,把刺客震退了一丈遠。

    樸月梭回頭一看,救他性命的?那?個人,竟是華瑤的?女?侍衛。這侍衛名叫青黛,出身于涼州北境,體?格健壯,武功精湛,算是華瑤麾下的?得力干將?。

    樸月梭向后退開一步,不忘道謝:“多謝閣下相救。”

    青黛豪爽道:“樸公子何須多禮!”

    樸月梭放眼望去,四面八方全?是官兵,火把照亮了河道兩側,領頭者正是謝云瀟。

    謝云瀟穿著一件玄黑色衣袍,渾身上下沒有半點盔甲。他的?身法飄逸灑脫,僅用一把劍鞘就擋住了刺客的?絕招,真乃絕世高手。他活捉了一個刺客,奈何火勢迅猛,其?余三個刺客已經趁亂逃脫了。

    烈火燃燒,煙塵鋪天蓋地,謝云瀟指揮官兵潑水救火。

    謝云瀟行事從容,調度有方,迅速遏制了火勢,眾多官兵都對他十分信服。他的?親兵更是軍營中的?佼佼者,個個身手敏捷,本領高強。他們井然有序,分作兩隊,從左右兩側撲滅火勢,不過片刻的?工夫,河畔這一片枯草荒林之中,就只剩下星點迸濺的?火花。

    樸月梭看著謝云瀟的?背影,若有所悟。

    謝云瀟察覺他的?目光,徑直向他走來。數十名官兵舉著火把,火光高照,燒得松油噼啪作響,謝云瀟的?腳步卻是寂靜無?聲。他的?鞋底距離地面尚有一寸,可見其?輕功之卓絕、境界之孤高。

    謝云瀟一語不發,隱然有股沉斂的?威勢,樸月梭不愿與他再起?糾紛,當下便謙恭有禮道:“承蒙殿下救命之恩。”

    謝云瀟已是皇族,樸月梭尊稱他一聲“殿下”,合情合理。謝云瀟卻覺得他故作姿態,以退為進。深更半夜,他突然闖進營地,又遇上武功高強的?刺客,這其?中未免有太?多巧合。

    樸月梭正要告辭,謝云瀟收劍回鞘,客氣而疏離道:“請問樸公子,你是否還記得,刺客何時出現,跟了你多長時間?”

    樸月梭如實道:“刺客的?手里有一塊金紋牡丹令牌,刺客假借公主之名,傳我去覲見公主……”

    謝云瀟的?笑意微不可察。

    樸月梭以為謝云瀟會?當眾嘲諷他,畢竟謝云瀟冷情冷性,最擅長冷嘲熱諷,沒有絲毫的?容人之量。怎料,謝云瀟冠冕堂皇道:“刺客手段狡詐,心思歹毒,而你一時失察,也是情有可原。最近這幾日,京城鬧出了不少怪事,官府一定會?加派人手,確保你性命無?憂。你大病初愈,不宜外出,請你返回住處,再多休整一段時間。”

    言下之意,就是要把樸月梭禁足。

    樸月梭心中暗忖,謝云瀟的?這句話?很有敵意,謝云瀟冷若冰霜,說起?話?來也都是風涼話?,實在不像是一個能對妻子溫柔體?貼的?丈夫,怎么能把華瑤照顧好呢?華瑤在外勞累奔波,回到家里,面對著這樣一個冷冰冰的?人,又有什么夫妻情分可談?

    但是,樸月梭也沒有資格訓斥謝云瀟。他只能沉默以對,聽憑指教。

    謝云瀟臨走之際,樸月梭又問出一句:“請問,四公主今夜去了何處?刺客武功高強,營地上也是兇險異常,萬望公主殿下保重貴體?。”

    謝云瀟從樸月梭的?面前路過:“她有她自己?的?事,你不必記掛,也不必打聽。你是翰林院編修,不是公主府管事,請你守好自己?的?本分,別給公主惹麻煩。”

    樸月梭的?目光停在他的?側臉上,語聲極輕地說:“您和我爭風吃醋是小事,公主的?安危是大事,孰輕孰重,您心知?肚明。”

    謝云瀟腳步一頓,道:“既然如此,能否請你仔細解釋,先?是寒毒,后是刺客,為什么京城的?每一起?大案都與你有關?”

    樸月梭細思片刻,言簡意賅道:“巧合。”

    謝云瀟默不作聲。他的?親信上前一步,客客氣氣地把樸月梭帶去了近旁一間屋舍內仔細審問。

    此前謝云瀟活捉的?那?名刺客還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謝云瀟的?侍衛徒手卸掉了刺客的?頜骨,防止他咬舌自盡,再把此人送入刑牢嚴加拷問。

    冒充公主侍衛、捏造牡丹令牌、行刺朝廷命官均是要誅九族的?大罪。刑牢里的?十八般酷刑都被那?位刺客試了個遍,誰知?此人竟然是個不折不扣的?硬骨頭,到死都沒透露出他主子的?消息。

    *

    隔天夜里,夜色深沉。

    京城河道的?一艘畫舫上,華瑤聽聞近日以來種種吊詭之事,忍不住感慨道:“我在岱州剿匪的?時候,勸降過一個盜匪頭子,只因他人性未泯,對母親還有一絲感念,我就用他的?母親來要挾他,他果然屈服于我的?淫威。反觀你昨天抓到的?那?個刺客,難道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嗎?他竟然一點也不在乎自己?的?親人。”

    謝云瀟道:“或許他真是孤兒。”

    他的?面前擺著一張棋局。他執白子,華瑤執黑子,二人激烈交戰,殺得難舍難分。

    華瑤把謝云瀟的?一塊地盤吃得干干凈凈。她殺得盡興,謝云瀟依舊是心平氣和的?,神色沒有半分變化?。她懷疑他還有后手,不過她也不是很在意,他們相識至今,他下棋從未贏過她。

    她語聲淡淡地問道:“你在想什么?”

    謝云瀟道:“何近朱擅闖興慶宮之后,經常有人故意給你透露消息,或明或暗,像是要把你引到某一處地方……”

    “我也發現了,”華瑤輕敲棋盤,感慨道,“我覺得,我們好像被人利用了。”

    謝云瀟將?她的?手指輕輕握住:“陰謀易躲,陽謀難防,千萬不要輕敵,行事應當多加小心。”

    謝云瀟仍然看著棋局,華瑤忽然跨了過來,直接坐到他的?腿上,循著一陣溫香在他的?衣襟處摸索。起?初謝云瀟任由她親近,約莫半柱香過后,他似是忍無?可忍,低聲問她:“你在干什么?”

    華瑤假裝沒聽見謝云瀟的?話?。她埋在他懷里,使勁扯了一下他的?衣帶。他直接將?她按在桌上,只用了兩三分的?勁道,她發怒道:“放肆,你這是以下犯上,犯了大罪!”

    “我是罪孽深重,”謝云瀟扣緊她的?手腕,“殿下也應該反省自己?。”

    華瑤卻說:“你開什么玩笑,我為什么要反省自己??我的?品行是一等?一的?好。”

    謝云瀟輕聲發笑:“你講不出半句實話?。”

    第66章 幾回遷換 憐惜她在冷宮的日子難捱……

    謝云瀟還攬著華瑤的腰肢, 遲遲沒有放開她。她的身后是一張紫檀平角條桌,堅硬冰冷的桌沿

    緊挨著她的脊背,她嘴里的話果然?不含一絲溫情:“如果我愿意騙你一輩子, 那肯定是你的福分?。”

    謝云瀟一笑?置之, 既不躁也不惱, 只把食指抵在她的唇瓣上摩挲。

    華瑤私下里總是沒羞沒臊的, 但她無法忍受謝云瀟漫不經心?的撩撥, 當下便冷了一張臉,惡狠狠地咬住他的指尖, 還沒使勁弄疼他, 他就說:“似你這般無情之人, 用不著苦心?傷神,也不會受人擺布, 終能大有一番作為。”

    他俯身迫近她:“我該為你高興才是。”

    華瑤眨了一下眼睛,看到?謝云瀟近在咫尺。她伸手摟抱他,仿佛與他親密無間?。他把玩著她的一縷長發,又問她:“還想咬我嗎?”

    謝云瀟一身白衣潔凈無瑕,猶如凜冬初雪, 里里外外一塵不染, 清冽的暗香彌久不散。華瑤逮著他就是一通亂摸,如魚得水般快活:“我舍不得對你下重手, 我最會憐香惜玉了。”

    謝云瀟的心?火再也抑制不住:“你憐香惜玉的本?事?, 沒少?用在別人身上。”

    華瑤不太明白,他為什么突然?提到?“別人”, 別人是誰?

    華瑤猜測道:“你不會是在說表哥吧?這都?過去多久了,何須介懷呢,你一個人就把我的心?填滿了。”

    謝云瀟沉默不語。

    華瑤又不懂他為何沉默。既然?他有心?里話, 說出來就是了,為什么要和她打啞謎?

    她耐心?地等了一會兒,還沒等到?他開口,她只好哄他一句:“在這世上,沒人比你更好看。”

    謝云瀟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看人只看皮相,未免過于?輕率。”

    華瑤不懷好意:“難道你希望我和表哥交心?,再來比較你和他的脾氣孰優孰劣嗎?那他可不一定會輸了。”

    謝云瀟忽然?將她攔腰抱起,使她重新?坐到?他的腿上。她衣袍半解,渾若未覺般靠著他,他就在她耳邊說:“京城人士一向把涼州看作兇險荒蠻之地,去年你離開京城,前往涼州,你那表哥也沒為你送行……”

    華瑤插了一嘴:“那時候,他剛去翰林院任職。”

    謝云瀟注目直視她:“他少?年喪父,家道中落,討得圣眷方能振興家族。”

    華瑤道:“你懷疑他是皇帝的人?”

    謝云瀟避而不答,只隱晦地挑明:“他先是中了毒,此后又遭遇殺手伏擊,沒向你透露一分?一毫的隱情。你大婚當夜,他手持定情信物前來邀約,險些壞了你的名聲?……”

    華瑤意有所指:“好厲害啊,你什么都?知道嘛。”

    謝云瀟見?她默認了“定情信物”一事?,越發地冷淡道:“遠不及你消息靈通。”他轉頭看向船艙之外的景象。

    入夜了,微弱的月色倒映在水面上,泛起冥冥冷冷的幽光。昨日又下了一天的雨,今晚霧靄正濃,煙嵐彌散,似有千重萬疊的紗幔懸浮于?虛無天地之中。

    透過一扇明凈的琉璃窗,華瑤端起燭臺一照,但見?一片波紋細碎的水浪。她極目遠眺,入眼處是漫無邊際的寬闊河道。四下蒼茫幽靜,別無船影,昔日的繁華之地已?經成了這般蕭條冷寂的所在,河岸上也沒有鎮撫司的高手徹夜巡邏了。

    華瑤仍在沉思默想,謝云瀟順手為她整理衣裳,帶有薄繭的指腹時不時地擦過她的肌膚,她懷疑他有意而為之,當即一把推開了他,還沒走出船艙,探子便在前門報告:“東南方向三里外,停泊著一艘大船。”

    “多大的船?”華瑤問,“船上有幾個人?”

    探子如實道:“回稟殿下,濃霧遮天蓋地,屬下看不清楚。”

    華瑤不由得滿心?狐疑。

    她實地調查多日,確定京城的船運有些蹊蹺,且不受皇帝掌控。她便想把這一宗怪事?查個明白,再趁機插手京城的船運,擴大自己的勢力。

    近來京城的瘟疫大起,坊間?早有傳聞,說那瘟疫與“疫鬼”有關。

    這“疫鬼”的源頭就在康州。

    今夏康州大旱,顆粒無收,缺水而死?的貧民成千上萬,聚集的冤魂全?都?凝成了“疫鬼”,飄到?了東江,順著江流自西向東而去,途經秦州、京城、吳州、瑯琊等地,把那可怕的疫氣散播開了。

    華瑤從不相信這等愚昧無知的謠言。但她聽聞風聲?之后,就派人推波助瀾,引導京城的富人逃往北方。

    京城民生凋敝,部分?商家資不抵債,瀕臨破敗。華瑤授意白其姝吞并了幾家糧商藥商,并與滄州、涼州、岱州、虞州的商人聯合設立“盛安票號”,以“匯票”替換真金白銀,通存通兌,方便京城的富人逃到?虞州、岱州避難。此舉相當于?趁亂撈財,華瑤從中獲利不少?,愈發地渴望錢財與權位。

    時下的京城深陷于?亂局之中,那些毒殺、暗殺的案子也都?牽扯到?了華瑤。她懷疑自己的種種動作已?經被人察覺,自然?要更加謹慎地對待她周圍的風吹草動。

    華瑤下令道:“派幾個高手扮作漁民,放出一只小船,去試探那艘貨船。”

    侍衛們領命離去。

    華瑤來到?船頭,遠處的鬧聲?乍起,霎時間發出一道燭天火光,濃煙滾滾作亂,赤焰齊齊爆響,把霧色照得一片紅亮。

    沉悶冷寂的氣氛被打破了,金玉遐、杜蘭澤先后走出船艙,一左一右地站到?了華瑤的背后。金玉遐仍在靜觀其變,杜蘭澤波瀾不驚道:“前方必定有詐。”

    “是啊,”華瑤坦然?道,“沖我來的。”

    杜蘭澤一襲棉絨黑衣,頭戴墨色紗巾,周身融進了漆黑夜色里。她腕骨突兀,腰肢纖細,較之從前又清減了些。她整日思慮過重,瘦得快要只剩骨頭了。

    華瑤拿走金玉遐手里的暖爐,直接把暖爐塞給了杜蘭澤。

    金玉遐怔了片刻,杜蘭澤開口道:“您打算親自去前方一探究竟嗎?”

    華瑤毫不避諱道:“既然?我在這艘畫舫上,我不過去,他們也會過來。”

    半空中忽然?劃過一條青白色煙霧,杜蘭澤幽深的眸光更顯凝重。

    自那煙霧降落的地方,駛來一艘長約三丈的大船,慢悠悠地破開沉沉霧靄,繞行到?畫舫的近前。大船上人影攢動,排排火把高舉著,人人身穿一件紅紋黑底的箭袖輕袍,此乃京城鎮撫司的官服,在這其中,鎮撫司副指揮使鄭洽最是顯眼。

    鄭洽披著銀鎧甲胄,正立在甲板上,腳踩著船側一塊外板,手扶著一把出鞘長刀,刀刃的寒光幾欲凝結成冰,恰好晃進了杜蘭澤的眼睛里。

    杜蘭澤把嗓音放得極輕:“鎮撫司的鄭大人來了。”

    華瑤早就想殺了這個鄭洽,奈何一直沒找到?動手的機會。她還沒發話,鎮撫司的巡船就靠頭逼近,鄭洽腳尖一邁,使了輕功,飛躍而來,穩穩當當地落在她眼前,恭謹地行禮:“卑職見?過殿下。”

    華瑤道:“請起。”

    鄭洽略微站直了些,銳利的眼風掃過杜蘭澤,杜蘭澤毫不介意地朝他一笑?,他方才收回目光,談及公事?:“此條河道,施行夜間?宵禁……”

    華瑤打斷了他的話:“我傍晚乘船外出,怎知河上突然?起了霧,看不清路,也就回不去了。你要狀告我違反宵禁嗎?”

    鄭洽深深地彎下了腰:“卑職不敢,殿下息怒。”

    華瑤反倒笑?了:“我并未動怒。只要你秉公辦事?,遵行父皇的旨意,你便是鎮撫司的好官,人人都?會稱贊你。”

    鄭洽在鎮撫司當差多年,侍奉于?皇族的左右,早就聽慣了拐彎抹角的弦外之音。他心?知華瑤有意威脅他,也不與她廢話,直說:“您有所不知,前頭一艘沒掛牌的貨船燒起來了,卑職猜不準它的來歷,特來請示殿下。”

    那艘停泊在東南方向的貨船正在大火中熊熊燃燒,火光里的哭喊聲?不斷蔓延,驚恐的船工們“砰砰”地跳落,黑壓壓的人頭接連栽進河道。

    “見?死?不救”是皇族品行的大忌,鄭洽為華瑤挖了個坑,華瑤也只能說:“管它是什么來歷,你先去看看,人命關天的事?,半點拖延不得。”

    鄭洽試探道:“卑職請您擺駕?”

    華瑤微微瞇起雙眼:“你等了我多久?”

    鄭洽深吸一口氣,肺腑間?充滿了冰涼的水霧,神思愈加清明,語調愈加謙遜:“卑職愚昧,不知您此話何意。”

    華瑤見?他停在原地,對他的殺心?又重了一層。她明知故問:“你聽不懂我的話,也就罷了。那邊的貨船早就著了火,呼救的聲?音傳得這么遠,你為何遲遲不動?”

    鄭洽冠冕堂皇道:“公主在此,卑職怎敢擅專。”

    華瑤極輕聲?道:“這話說錯了,你不是不敢擅專,而是不肯聽我命令。”

    鄭洽是鎮撫司的副指揮使,與何近朱平起平坐。皇帝派他來監察華瑤和方謹,可見?皇帝對他實有幾分?信任。

    華瑤之所以忌憚他,一是因為他武藝高強、能屈能伸,二?是因為他牽涉寒毒一案,華瑤卻不知他受誰指使。先前她以為他的主子就是皇帝,但看如今的形勢,他的背后另有其人。他似乎在河道上巡察已?久,只等著華瑤這個冤大頭來為他托底。他敢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耍弄手段,究竟是有什么倚仗?

    華瑤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調轉船頭,駛向東南方——她的船上共有兩?百名精兵,俱是水性絕好的武功高手,十分?熟悉河道周圍的地形。她心?下做了萬全?的打算,挾著底氣,漸漸地靠近那一處起火冒煙之地。

    熊熊烈烈的猛火染紅了河水,煙塵與濃霧交融,熏得華瑤眼淚直流。她隱約看見?貨船的艙壁破損,半個船身都?泡進了河里,約有十幾只木桶相繼飄了出來,浮在河面上,又被鎮撫司的侍衛打撈起來。

    經過查驗,那些木桶中裝滿了糧食和草藥。

    華瑤默不作聲?,燕雨從她背后探出頭來,掃眼一瞧,便道:“得了,京城的商人膽子野了,私雇了一艘船,偷運貨物出城,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燕雨話音未落,鄭洽一刀劈開木桶,眾人只見?草藥包里藏著三件做工精湛的棉甲,登時倒抽一口涼氣,再不敢多說一句閑言碎語。

    棉甲遠比重鎧更方便,容易穿戴,結實耐磨,可用于?一年四季。虞州、永州、紹州等地盛產的長絨棉最適合制作棉甲。不過《大梁律》嚴禁官民私藏兩?件以上的棉甲,違者當以謀反罪論處。

    單就一只木桶中藏了三件棉甲,那整艘船一共運載了百余只木桶,棉甲的總數豈不是高達數千?鎮撫司的諸多侍衛也大感震驚,唯獨鄭洽的神色不辨喜怒。他不顧火勢旺盛,轉身就跳下水面,要把更多的木桶打撈起來。

    夜幕蒼茫,天冷水暗,鄭洽在水下摸索一陣,雙臂分?別抓握了兩?只木桶的鐵帶。他用力一提,剛要浮出水面,便有一人拖住他的衣袍,狠狠將他往下拉拽。

    鄭洽心?底一沉,嗆了一大口冷水,兩?顆眼珠都?被激蕩的水流刺得發麻,鼻管喉管的血腥味上涌,他胸肋驟痛,猩紅的血水一股股往外冒,這才驚覺自己剛剛中了一劍。

    來不及細瞧傷口,鄭洽拔刀在手,蓄勢蘊力,猛然?向后戳刺——這一招在岸上的威力巨大,水中卻施展不開,又或者是歹徒的攻勢過于?迅速,而鄭洽并不擅長泅水,只得眼睜睜地看著森寒的劍鋒切開自己的脖子,頸血漫溢,他陡然?失力,神思隨著整顆腦袋跌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鄭洽死?無全?尸。

    鎮撫司的諸多侍衛還在仔細搜查木桶,無人察覺鄭洽失蹤已?久。

    幾丈之外畫舫的臥艙內,謝云瀟衣裳濕透,袖擺也沾著血。他剛從水里上來,渾身冷得似冰。華瑤遞給他一條布巾:“怎么樣,鄭洽死?了嗎?”

    謝云瀟道:“沒頭了。”

    華瑤大喜過望:“你砍了他的頭?”

    謝云瀟走到?屏風之后,慢條斯理地更衣。山水繡面的屏風留存了一線縫隙,華瑤依稀窺見?一點韶光,心?中卻在暗想鄭洽的凄慘死?狀,活該他死?無全?尸!他暗算她許多次,又害死?了上百個難民,砍頭都?算便宜了他。既然?他不是皇帝的純臣,她便有辦法為自己脫罪。

    華瑤心?下暢快,壯志滿懷,高高興興地繞過屏風,正打算一睹謝云瀟衣衫不整的風采,卻見?他的左肩新?添了一道不深不淺的傷口。他握著一瓶金瘡藥,隨即把目光落到?了她的臉上,似在細瞧她的神色,她這才留意到?他總是格外關注她的一舉一動。

    華瑤拿走他手中的藥瓶:“我來幫你吧。”

    謝云瀟很客氣地回應:“多謝殿下關照。”

    華瑤仔細為他涂抹藥膏:“應該是我謝謝你,我不知道鄭洽挖了什么坑,你殺了他,他就坑不到?我們了,總歸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華瑤為他上完藥,興致勃勃地系好了他的衣帶。

    他催促道:“快出去吧,鄭洽已?死?,你還要主持大局。”

    “嗯!”華瑤踮起腳尖,使勁在他臉上親了親。

    華瑤轉身走后,謝云瀟才緩慢落座。他的肩傷觸及筋骨,需得休養四五日。

    鄭洽的武功并不差,他是鎮撫司赫赫有名的高手,也曉得如何對付偷襲者。他臨死?之前,恰好一擊命中了謝云瀟的肩胛骨,為了速戰速決,謝云瀟忍受了那一招,避免與他纏斗。對于?謝云瀟而言,此等輕傷微不足道,但他的傷勢絕不能被外人發現,此事?一旦敗露,后果難以估量。

    *

    四更天的光景,寒露深重,巍峨皇城中燈火閃灼。

    太監提了一盞碧紗宮燈,循著宮道,步步輕緩地向前走著。五公主高陽若緣及其駙馬盧騰都?跟在太監的背后。

    冬風濕冷,若緣的體格又很柔弱。她行過十幾丈的路,便開始悶聲?咳嗽,她的駙馬心?疼不已?:“天可憐見?,阿緣,你咳了好幾十下,身子可受得住?前頭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

    若緣道:“沒事?啊,夫君,咱們多走走,就熱了,不畏寒了。”

    今日的若緣新?換了一件金彩銀蝶絲繡衣裙,顯出通身的富貴氣派,猶如一朵不經風雨的月季花。但她自小吃了很多苦,過得還不如京城百姓家的小孩子。她自比于?宮墻下的一株雜草,天生賤命一條。

    她的母親原本?是御道上的掃灑宮女,目不識丁,貌不驚人,甚至不配做皇帝的洗腳婢。

    十九年前的某天深夜,皇帝從昆山行宮歸來,醉酒失態。皇帝坐在馬車里,迎著月光打量幾個跪在御道上的宮女,錯把其中一人看成了他的妃嬪,他將宮女擄到?馬車上,整整一夜都?在臨幸她。

    這位宮女,便是若緣的生母。

    次日清晨,皇帝醒了酒,借著明朗的天光,他看清了宮女的全?貌。

    他沒給宮女任何位份,當日就把她打入冷宮,既不放她出宮,也不管她死?活。她再也沒有別的去處,只因她是皇帝的女人,哪怕僅有一夜,她也是皇帝的女人。

    宮女就這樣不清不楚地懷孕了。

    九個月后,宮女獨自在冷宮生下女兒,親手剪斷了女兒的臍帶,托著胸脯為女兒擠奶。剛出生不久的若緣既沒有名字,也沒有封號,皇帝視她為恥辱,她被理所當然?地圈禁于?皇城的角落。

    爹不疼她,她還有娘。

    若緣的母親含辛茹苦地養活她。為了教她讀書認字,母親不惜討好冷宮的太監。那些太監早先都?被去了勢,又守在凄凄涼涼的冷宮,日子沒個盼頭,就把若緣的母親當成了樂子。

    打從若緣記事?起,她經常聽見?母親為太監講述自己侍寢的那一夜,太監們反復聽,反復評,興致上來了,才會教若緣寫字。

    若緣知道,母親為她所做的遠不止于?此。她三四歲時,母親就與一個老太監結為對食,常常一去不回,留她一人獨坐寒窗之前,數著天上星星,盼著母親早歸。

    冷宮的太監都?笑?話她的母親“發如秋草,膚如粗麻,方鼻歪嘴,蓬頭垢面”,可她心?里的母親是全?天下最好的女人。

    母親常說:“阿緣,你快快長啊,快快長大……你大了,能跑了,娘帶你偷跑出宮,咱們娘兒倆去南方找個村子,有山有水有風景的地方,咱們在那里安家落戶……”

    若緣便暢想道:“娘啊,咱們能不能在后院搭個秋千?”

    母親道:“咱們搭兩?個秋千,前院一個,后院一個。你玩累了,回家了,走屋子前頭,或者屋子后頭,腳踏進門,眼瞧著秋千……”

    若緣怔怔出神道:“我先玩會兒秋千,再走進屋子里,和娘一同?吃飯。”

    母親摸了摸她枯黃蓬燥的長發:“你玩秋千,娘在廚房做飯,娘做好了飯,就叫你過來吃,家里有不少?好菜……藜麥、熏

    魚、雞翅、豬肚子。”

    彼時的若緣年僅六歲。母親報出口的諸多菜名,她一樣都?沒嘗過,可她的心?是快樂的,充滿希望的。她完全?不了解世事?人情,更不知道母親與太監的往來乃是母親單方面的受辱。

    若緣七歲那年,她的母親在井邊打水洗衣服,若緣坐在一旁丟石子、跳格子。新?來的守門侍衛觀望她許久,忽地躲到?了墻根處。

    過了片刻,侍衛走向她,往她裙角灑了一把骯臟腥臭的粘液。她不聲?不響地蹲下來,還沒弄干凈自己的布裙,母親發瘋般沖向了侍衛,尖利的嚎叫響徹冷宮內外,母親一改逆來順受的模樣,指甲往死?里撓抓,硬生生摳下侍衛的兩?顆眼球。

    眼球血淋淋的,滾在地上。

    侍衛拔劍揮砍,只聽“刺啦”一聲?,通紅的血水濺滿了若緣的雙目。

    若緣抬手擦臉,跌跌撞撞地走了幾步,喊了聲?“娘”,娘沒有回應她。她又喊了一聲?“娘”,不停地喊,不停地哭,卻沒有一人理睬她。

    母親最疼她了,不會讓她一直哭,一直喊。

    她心?口一陣絞痛,就像是被抽干了力氣,慢慢地蹲到?地上,直到?此時,她才看清母親倒在一片血泊中,凝望著她,死?不瞑目。

    她的母親、她的家,都?在那一天傍晚離開了她。

    冷宮出了一宗命案,太監不敢瞞報,連夜把實情上稟太后。

    彼時的太后才剛發過一場小病,暫未復原。人一生病,就容易心?軟,也想多積點德。太后破天荒地宣召若緣覲見?,詫異地發現若緣能認字讀書,也懂得一點呼吸吐納的功夫。太后憐惜若緣在冷宮的日子難捱,親自說動了皇帝,若緣便在七歲那年領受了五公主的封號。

    若緣才知道自己有不少?兄弟姐妹。

    這一晃十多年過去了,高陽若緣仍然?是皇帝最嫌惡的女兒。或者說,皇帝并不嫌惡她,只是不太記得她是誰,她的母親是誰,她的母親當年因何而死?,她又因何留存于?皇城之中。

    第67章 料古今諸事 晉明之死

    舊夢如塵, 往事如煙,除了若緣以外,這世上恐怕再也沒人?記得她的母親。欺辱過她們母女的那些刁奴都被她尋機弄死, 死者受盡酷刑, 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若緣的駙馬盧騰并?不知道這一段往事。在他眼里, 若緣是身嬌體弱的金枝玉葉, 天子都不忍心苛責她。

    若緣的兩位皇姐已被天子授予官職。然?而若緣不及方謹位高權重, 也不及華瑤文武兼濟,至今仍是無官無爵的富貴閑人?。

    盧騰將她的手扯到自己袖中捂暖。

    若緣生得嬌小玲瓏, 比盧騰矮了足足兩個頭, 胳膊也很纖細、很柔弱, 軟綿綿如同藕節一般,輕掐兩把就要斷了似的。

    盧騰心底憐意陡生, 便道:“京城的瘟疫快消退了,阿緣跟我回家,旁的事不要管,只在家里好好歇一歇,養養身子。你瞧你這瘦的, 雙手抓不出一兩肉, 再給爹娘看見?了,非得怪罪我不懂得伺候你。”

    若緣捏捏他的掌心:“夫君莫怕, 我會在爹娘跟前替你說好話。”

    盧騰和?她相視一笑, 才道:“爹娘沒有女兒,想把阿緣當成女兒疼……”

    盧騰這一句話還?沒講完, 太監提燈的那只手略微抬高了些。

    宮燈的明輝光芒流轉,盧騰自知失言,立即住口?了。

    盧騰的伯父乃是名震一時的衛國公?。不過, 盧騰的父親僅是一介白?身,母親出自京城的一戶殷實人?家,富貴有余,門第?不甚通達,無論如何也配不起皇族。

    豈料就在去年一場賞花會上,若緣對盧騰一見?鐘情?,當夜便與他互換了庚帖。他渾渾噩噩地定下了一門皇親,起初還?怕公?主脾氣嬌縱,后來?,他和?公?主相處得越多,越知道她是何等的溫柔純良。

    上個月的月底,若緣與盧騰一同進宮,接見?禮部官員,商議他們原定于?年末舉行的婚禮。

    短短幾天以后,京城突發瘟疫,皇宮上下封鎖,若緣也出不去了。她和?盧騰一直住在皇城,每日少不了晨參暮省,天剛蒙蒙亮,便要去皇后的宮里請安。

    為表孝心,若緣從?不坐馬車。她走到仁明宮外,筆直地立在凜冽冬風里。等了約莫半刻鐘,皇后的侍女傳她入內,她向前走了幾步,剛好遇到了蕭貴妃。

    她屈膝福禮,軟聲軟調道:“兒臣參見?貴妃娘娘。”

    蕭貴妃身量消瘦,形容憔悴,珍珠粉也遮不住她烏青的眼眶。她打從?一道宮墻之下走過,昏濛的晨霧壓過樹梢,殘影落了她滿身,她就像一棵枯柳,枝葉凋落,顯出莫名的慘狀。

    若緣唇邊的笑意更深:“貴妃娘娘,您可還?安好?”

    蕭貴妃忽然?駐足。她身后的一眾侍衛、侍女也跟著停步。她甚至沒用正眼打量若緣,眼角的余光堪堪掃過若緣的駙馬,輕描淡寫道:“本宮好著呢,這天正冷著,本宮也不需你來?擔憂,你多顧惜自己吧。”

    若緣還?沒開?口?,盧騰便坦率笑道:“娘娘說的是!幾年不見?,娘娘您待人?還?是很親切!京城要過冬了,今年比去年還?冷,欽天監都說快下雪了,阿緣是該多顧惜她自個兒。她太瘦了,吃得少,睡得淺,身子有些柔弱……”

    宮墻下樹影微動,蕭貴妃抬眸望去,朝陽初升,晨霧繚繞,皇城依舊巍峨壯麗,重重殿宇一眼望不到盡頭。她沒聽完盧騰的話,便呢喃道:“我和?你伯母是手帕交,便也算是看著你長大,以你這孩子的心性,你何苦呢?”

    蕭貴妃措詞半藏半露,若緣心知她的意思?是,盧騰何苦要攀這門皇親,趟這灘渾水?只可惜,盧騰自小遠離官場與宮闈,未能明白?蕭貴妃的惋嘆。

    蕭貴妃徑自遠去,盧騰還?說:“貴妃娘娘是你二哥的母妃,你二哥病得重了,京城傳聞他……”

    若緣道:“他如何了?”

    盧騰拍拍她的手背,小聲道:“快不行了。”

    “怎的不行了?”若緣打了個哈欠,眼眸微含淚光。

    盧騰還?以為若緣十分惦念兄長。誰說皇族沒有手足親情?呢?若緣最是心軟不過,她對哥哥姐姐必是又敬又愛的。

    盧騰忙道:“原是你二哥染了疫病,伺候他的奴才死了好些。陛下仁慈開?恩,解了你二哥的禁制,將他從?嘉元宮接出來?,送他去了京郊靜養。爹娘寄來?的家書上說,我堂哥隨軍駐扎在京郊。阿緣,你不曉得京郊的境況有多差,棺材抬了好幾車。”

    明仁宮巍然?高峻,空蕩蕩的廊道長達百尺,若緣一手提起繁復的裙擺,另一手挽住盧騰的手臂:“但愿二哥逢兇化吉。”

    她目視前方,又問:“咱家還?有旁的事嗎?”

    盧騰捂了下嘴,終是透露道:“我同你說,你別往外說……”

    若緣斜眼瞧他,他道:“嘉元長公?主,薨了。”

    昨夜,盧騰游蕩在宮殿內苑,聽聞宮女私下議論嘉元長公?主的死因。

    嘉元剛獲罪的時候,皇城嚴禁談起“嘉元”二字,違者或被處以重刑。這一晃許多年過去,再嚴厲的宮規都壓不住流言蜚語,更何況“嘉元”二字無異于茶余飯后的笑柄,管事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盧騰趁機探聽了秘辛。

    若緣閉目闔眼,喃喃道:“她活著還?不如死了。”

    盧騰沒聽清她的話,只見她眼角流出一滴清淚,剛好落到他的衣袖上,濡濕一小塊布料。他抬手揩去她的淚痕,不知不覺間,便已走進了皇后的宮門。

    明仁宮的正殿金碧輝煌,宮燈高懸,皇后頭戴珠玉翠冠,身著錦衣華袍,靜靜地坐在最上位。她端著一杯茶盞,垂頭讀著一篇寫在灑金宣紙上的文章。

    若緣只那么遙遙地一望,瞧見?一撇一捺的規整字跡,就知道此乃八皇子的手筆。

    八皇子的文章狗屁不通,筆跡古板守舊。他沒有半點才學,亦無半點慧根。

    教導過三公?主、四公?主的太傅對八皇子極不滿意,幾次要告老還?鄉,均被皇后壓了下來?。最好笑的是,京城瘟疫發作時,太傅寧愿一頭扎進疫氣聚集的街巷,也不愿留在宮里繼續管教八皇子。

    若緣面露微

    笑,跪地行禮:“兒臣參見?母后。”

    皇后看也沒看她,溫聲道:“地上涼,五公?主身子弱,快起來?吧,賜座。”

    若緣伏拜叩首,恭敬道:“多謝母后。”她抬高手臂,從?臂彎下的一條縫隙中窺見?八皇子順著側門跑了進來?。

    八皇子快十二歲了,脖子上還?掛著一塊金鑲玉的長命鎖,嘴里高喊道:“母后!”

    皇后分外和?藹:“你五姐來?請安了,長幼有序,還?不快向你五姐見?禮?”

    八皇子躬身抱拳:“見?過五姐!”

    若緣向他回禮,對他噓寒問暖幾句,他便絮絮叨叨地說:“多謝五姐掛念,天天都能見?到五姐,我心里也高興得很。大哥、二哥、三姐、四姐都在宮外,六哥被父皇派去了封地,七姐忙著籌備婚事,宮里只剩我和?五姐你了。”

    皇后的那杯茶盞極輕地磕碰了一下桌沿,八皇子似乎想起什么,再不敢隨意開?口?講話,像是被皇后封住了嘴巴。

    皇后打開?茶杯的蓋子,若緣就明白?了皇后有意送客,忙不迭彎下腰來?,恭而有禮地告退。

    從?頭到尾,皇后沒多看若緣一眼,也沒多說一句話。若緣無疑是皇族之中最不起眼的公?主,皇后不愿為她分一點神。

    臨近辰時之際,若緣緩緩走出明仁宮,八皇子還?在眺望她的背影,皇后道:“從?前也沒見?你與五公?主如此投緣。”

    八皇子扭過頭來?:“不是五姐……是五姐夫,他送了我一套小泥人?,他自個兒燒制的泥人?。”

    “何時的事?”皇后抬手撫過發鬢,“我怎的不知?”

    八皇子不敢隱瞞,如實說:“今早,就在今早,半個時辰前,他的侍衛來?送的禮。母后,您莫生氣,我課業做完了,內功吐息也練過一回了……”

    皇后接連問道:“你的太傅教過你的三姐和?四姐。在你這個年紀,你三姐的策論讓貢生自愧弗如,你四姐最得太后的賞識,賀壽的詩詞歌賦寫了上百首,言官都稱贊她才思?敏捷,孝心一片。而你呢?多大的人?兒,多貴重的身份,還?想在皇宮里玩泥巴?”

    八皇子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沒來?得及請罪,便有一人?擋在他的身前,替他求情?道:“娘娘息怒,八皇子殿下天性篤純,無一日不在勤學苦練,今晨也運行了周身的內功,通融丹田,頗有進益。殿下他少年天驕,懷有這份恒心,日后必有恒業。”

    八皇子抬起頭來?,滿目皆是何近朱的寬闊脊背。

    或許是因為何近朱傳授了他武功,他看到何近朱就覺得十分親切。

    何近朱為八皇子求了情?,皇后的臉色好轉了些許,她與何近朱一同走出正殿,八皇子目送他們二人?一前一后地遠去,隱隱約約聽到何近朱說:“鄭洽失蹤了。”

    屋檐的翹角斜飛入天,皇后走過檐廊,忽地停在拐角處,嘆聲問:“皇帝知道嗎?”

    “鄭洽在興慶宮附近失蹤,”何近朱低聲稟報道,“鎮撫司抽調三百名高手搜查,只找見?他的一塊腰牌。事發昨夜,河道上停有一艘來?歷不明的貨船,船艙起了大火,鄭洽帶人?下水撈貨,貨撈上來?了,他人?沒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算不得急報,確切的消息還?沒傳進宮里。”

    皇后靜悄悄一笑,而后才說:“兇多吉少。”

    何近朱順著她的意思?,附和?道:“娘娘英明,鄭洽兇多吉少……”

    皇后高深莫測道:“本宮指的是二皇子高陽晉明。”

    何近朱抿唇不語。

    日出東方,紅霞微抹煙云,皇后眺望頭頂的蒼穹,面頰被霞光照得如泛桃花。

    何近朱悶不吭聲,緊盯著她。

    皇后忽然?抬起手,鑲嵌翠玉的玳瑁指甲戳碰了他。他暗吃一驚,胸膛肌肉塊壘賁張,把緊繃的官服撐得鼓漲。

    皇后銳利的指甲從?他胸前勾過,停頓在凸起處,往里一刺,疼得他連退兩步,當場下跪道:“娘娘。”

    皇后囑咐道:“皇帝接連一個月未上朝了,你要盯緊內監,每日按時呈貢丹藥……”

    何近朱提醒道:“陛下對您早有懷疑。”

    皇后滿不在乎地笑了笑。她略微彎低了脊背,俯視著他:“皇帝猜忌我,也猜忌你,普天之下有誰不被皇帝猜忌呢?既然?他要調查我,你應該找些能人?異士,獻給皇帝,調和?利害。你別忘了,我若是倒下了,不止你活不成,你的妻兒都要被碎尸萬段。”

    何近朱叩拜道:“卑職明白?。”

    “嘉元長公?主也走了,”皇后沒來?由?地冒出一句,“夢里不知身是客,相逢俱是夢中人?。”

    最后一句話,皇后念得極輕極低,何近朱也漏聽了。

    他猶豫著抬首,皇后轉身離去,他只看見?她的織錦裙擺迎風飄飛。

    *

    當天中午,鎮撫司從?河水中撈出一具泡得發漲的無頭男尸。

    這一具男尸穿著紅紋黑底的官服,腰佩一把銀環長刀,腳蹬一雙鹿皮靴,通身的打扮都和?鄭洽一模一樣?。與鄭洽交好的幾位武官眼見?友人?死于?非命,連忙跪到華瑤和?方謹的面前,懇求她們盡快調查此案。

    華瑤嘆息道:“真是鄭大人?嗎?”

    順天府、鎮撫司一共派出了六位經驗豐富的仵作。眾人?齊聚在無頭男尸的周圍,把他仔細勘驗了幾遍,共同斷定道:“回稟殿下,死者確實是鄭大人?。”

    為了收容災民,朝廷致力于?擴建屋舍,工部、戶部的幾個芝麻小官也常在附近巡察。他們聽聞鎮撫司的副指揮使不幸慘死,紛紛趕到河邊來?湊熱鬧,樸月梭自然?而然?地跟了過來?。他穿著一件干凈整潔的官服,站在寂靜的人?群中,時不時地把目光轉向華瑤。

    華瑤若有所思?:“前不久,翰林院的樸大人?也遇到了武功高強的刺客。這幫刺客目無王法,膽大包天,接二連三地行刺朝廷命官。我不僅要徹查,還?要詳查!”

    她看著鎮撫司指揮使,命令道:“方圓十里之內,必須全力戒嚴,以防刺客再度伏擊!”

    鎮撫司指揮使并?未回話,而是略微躬身,朝向了三公?主方謹。

    方謹道:“皇妹所言極是,依她說的來?辦。”

    河畔水風吹低了蘆葦,泠泠波光照出交錯的重影。

    顧川柏折斷一條蘆葦,挽袖蹲在岸邊。他把蘆葦的桿子戳進河面,試了下水,忽而開?口?道:“鄭洽的武功超群絕倫,等閑之輩無法近身,殺他之人?,必是高手中的高手。他死前拔刀出鞘,與兇手過了幾招,或許也重創了兇手。謹慎起見?,何不先從?他的熟人?開?始查起?”

    工部的一位官員接話道:“您為何斷定,鄭大人?被熟人?殺害?”

    顧川柏解釋道:“昨夜貨船起火,油池泄露,大火連燒幾個時辰。兇手潛伏在水下,屏息憋氣,沒被鎮撫司的高手發現,必定是有熟人?接應。”

    樸月梭立即接話:“由?此說來?,兇手大約在岸上?”

    “應在水上,”顧川柏的目光不經意地瞥過華瑤,“兇手武功高強,來?去無蹤,先是短短幾招取走了鄭洽的性命,而后又在眾目睽睽之下……逃之夭夭。”

    鎮撫司指揮使雙手抱拳,道:“昨夜風大霧大,天昏地暗,弟兄們視物不清,這才叫那賊人?脫逃。”

    顧川柏道:“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顧川柏還?沒說完,方謹便插話道:“昨夜那艘貨船私藏了棉甲、油池、糧食、草藥。運貨的船工會些功夫,鎮撫司的武官英勇奮戰,也都負了傷。”

    華瑤點了點頭:“是啊,昨夜情?況危急,我們忙著收集貨物,沒來?得及清點人?數。”

    鎮撫司的指揮使順勢道:“近來?滄州戰事頻發,羌人?羯人?直犯邊境,滋擾官民。他們覬覦大梁的膏腴之地,也會裝作大梁商隊,偷渡敖倉河,混入京畿地區。那些

    刺殺朝廷命官的歹徒,說不準便是羌人?羯人?,做出殺人?越貨的勾當……”

    “羌羯在京城的北面,”顧川柏提醒道,“敖倉河的水流自西向東,若真如你所言,羌人?羯人?借由?水道運貨,貨物反而離他們越來?越遠了。”

    顧川柏一邊與指揮使爭論,一邊掃視在場的眾多武官。他親眼見?識過鄭洽的功夫,也知道鄭洽是萬中無一的高手。鄭洽耳聰目明,眼疾手快,能在數丈之外甩出飛鏢,精準無誤地扎死一只飛蟲。倘若鄭洽在水下被人?偷襲,他必定要盡力浮出水面呼救,或者深陷于?刀光劍影……他之所以死得悄無聲息,唯有一解,便是殺他之人?的武功遠在他之上。

    思?及此,顧川柏側目,斜睨著謝云瀟。

    不消片刻,顧川柏轉回了臉,只因華瑤借由?貨船一案,談起了十惡不赦的謀反罪。

    顧川柏觀察著華瑤的神色、姿態,皆是平日里那副模樣?。她才十八歲,竟然?修煉了這般穩重的心境。如果鄭洽真是謝云瀟所殺,華瑤必是謝云瀟的主使。她蓄意謀害天子近臣,非但沒有半點惶恐,還?能冷靜地討論如何緝兇。

    顧川柏退到方謹身側,警告道:“您不能再慣著她胡作非為。”

    方謹低聲道:“你也別把奴才當成金貴主子。”

    “鄭洽是奴才,”顧川柏手握成拳,“可他是陛下的奴才。”

    方謹渾不在意地淡淡一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多花點心思?伺候我,才是你的正經事。你沒有皇帝委派的官職,也沒有我賜予你的恩寵,可是連鄭洽也不如了。”

    顧川柏嗓音晦澀:“殿下,您分明知道,我如今的所言所行,都是為了您。我受了您七年折磨,心中無怨無恨,反念您昔日待我之真……”

    “真心實意”一詞還?沒講完,方謹使了狠勁,反扣他的手腕,差點折斷他的骨頭。

    方謹道:“那年我少不經事,栽過跟頭,轉眼數年過去了,你還?敢洋洋得意。”她的語調壓得很低,仿佛是夫妻間的喃喃私語。

    顧川柏的胸口?一陣窒悶。

    其實他分明已經背叛了皇帝。

    顧川柏知道,華瑤借由?京城的票號獲利,并?把贓款分給了方謹。

    華瑤情?愿臟了自己的手,也要頻繁給方謹送錢、送名、送利、送消息。她甚至連夜冒雨來?給方謹傳信,這也難怪方謹一直在庇護華瑤。古往今來?,幾乎沒有哪個君王不愛貪官佞臣。如同華瑤那般的奸佞巧偽之徒,慣會鉆營奔走,刮取民脂民膏,再向君王獻寶。

    顧川柏的父親正是死于?貪賄財利。為了保全自己的親族,顧川柏不得不向皇帝投誠。他生平最恨貪官污吏。

    方謹以氣音對顧川柏說:“你拿了我的令牌,借了我的死士,在京城散布謠言,險些殺了樸月梭。這一筆爛賬,我沒跟你算。”

    顧川柏道:“是您默許我傳播謠言,詆毀四公?主的名聲……”

    方謹捏起他的下頜:“你總要有些分寸。”

    顧川柏拘謹地偏過臉:“光天化日,眾目睽睽……”

    方謹噗嗤一笑,譏嘲道:“迂腐。”話雖這么說,她還?是放開?了手。

    方謹和?顧川柏都沒察覺謝云瀟正坐在三丈之外一棵大樹上。濃密茂盛的枝葉掩蓋了謝云瀟的形跡,河畔飄散著淡煙薄霧,在場無人?看清他的蹤影,唯獨華瑤注意到他消失片刻,忽然?又回來?了。

    謝云瀟走到了華瑤身邊,華瑤小聲問他:“你去哪里了?”

    謝云瀟道:“我坐在一棵樹上,偶然?聽見?方謹和?顧川柏的對話。”

    華瑤有些驚訝:“他們說了什么?”

    謝云瀟如實道:“方謹想污蔑你的名聲,顧川柏想殺了樸月梭,你務必小心防范。”

    華瑤不以為然?:“這也沒什么好擔心的,總得來?講,姐姐還?是護著我的。”

    謝云瀟沉默不語。他面對華瑤的時候,就像顧川柏面對方謹,無論是他,亦或者顧川柏,都無法撼動華瑤與方謹的盟友關?系。但他并?不信任方謹,甚至擔心方謹會謀害華瑤,畢竟皇族只顧利益,從?來?不知親情?為何物。

    華瑤還?在沉思?,杜蘭澤忽然?喊了她一聲:“殿下。”

    杜蘭澤走向華瑤,高聲稟報道:“鎮撫司再三清點了這批貨物,共有棉甲七百一十二件,粟米一百石,草藥一百一十斤。以臣之見?,恐怕是叛軍在京城偷運輜重,鄭大人?亦被叛軍所殺。事關?重大,必須盡快上報。”

    華瑤佯裝震驚:“竟有此事!”

    杜蘭澤與她一唱一和?:“幸虧鎮撫司明察秋毫,發現及時,趕在大船離岸之前,收繳了這一批贓物。誠如指揮使大人?所言,羌人?羯人?賊心不死,說不定還?要再掀風浪。”

    華瑤點了點頭,附和?道:“確實,他們早已犯下謀逆大罪。”

    那一廂的鎮撫司官員仍在做著記錄,筆桿豎直,筆尖急動。事關?謀反,誰敢懈怠?

    當天傍晚,經由?官員之手,卷宗順利地呈到了內閣。

    打從?京城鬧了瘟疫,諸多內閣重臣都被禁足于?皇城之內。這幫重臣年過六旬,都有家室,很是牽掛家人?的安危,怎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看著瘟疫即將平息,災民也被盡數安置,京城竟然?暗藏著一支叛軍,私從?河道轉運輜重,妄圖動搖大梁朝的根基。

    內閣首輔徐信修親自讀過卷宗,確認京城的叛軍潛伏已久。他們把貨船裝作官府選定的商船,通過興慶宮附近的那條水路,轉向吳州的河道,沿河暢行多日,停靠在吳州、秦州、左邑的三省交匯處。根據探子急報,秦州常有大批商隊在三省交匯的岸口?接貨……秦州,乃是二皇子高陽晉明的封地。

    文淵閣內,茶香滿室。

    徐信修身披大氅,手捧銅爐,緩聲道:“最遲后天早晨,我會向陛下呈一封密折,此案事關?二皇子、三公?主、四公?主,拖延不得,定要查個水落石出,諸位可有話說?”

    內閣次輔趙文煥沒有打開?卷宗。他略微抬起眼皮,雙目半闔半睜,慢悠悠道:“二皇子原本是住在嘉元宮,上月末,御林軍護送他入住京郊,他幸得天恩照拂,在京郊也有住處。倘若他意欲謀反,辜負天恩,必是早已做足了準備,他的那些病癥……”

    徐信修道:“半真半假。”

    趙文煥細觀徐信修的面色,試探道:“陛下恩澤深厚,向來?恩寵子女。二皇子成年之后,享得秦州封地,早在秦州立下根基,常年蓄養著一批精銳騎兵。倘若他貪得無厭,禍害全省,與秦州接壤的十個省份理當立刻戒嚴,朝廷必須速速進軍,盡快收回秦州,謹防秦州之亂禍及康州。”

    今夏康州大旱,康州的災民數以萬計,兩個月前就爆發了一場叛亂。晉明挑在這個節骨眼上謀逆,向來?寬厚的趙文煥也不敢包容他。

    翰林院大學士謝永玄仍在翻閱卷宗。他極快地讀過鎮撫司呈上來?的奏本,就知道鎮撫司的幾位年輕武官一心爭功。原是因為鄭洽已死,空出了一個副指揮使的位置,底下的人?都想往上升。他們暗中比較各自的實績,只盼望自己能獲得皇帝與內閣的垂青。

    謝永玄頓了一頓,目光掠過謝云瀟的大名,先把卷宗翻到下一頁,才說:“秦州、康州、岱州、容州共號‘天下糧倉’,今夏康州滴雨未降,顆粒無收,糧倉空無一米,僅靠岱州、秦州以水路送糧,供給北境四州。諸位,并?非我危言聳聽,實是岱州、秦州不可失守,關?內若是缺糧,再難抵抗內憂外患,百年社稷也將土崩瓦解。”

    徐信修、趙文煥、謝永玄一席官話憂國憂民,實則把矛頭直指二皇子。

    內閣的其余幾人?聽完他們的話,再也不敢攀扯三公?主或四公?主。

    眾所周知,三公?主是徐信修的外孫女,四駙馬是謝永玄的親孫子。徐信修和?謝永玄合力保人?,內閣上下皆無異議。

    兩日后的清晨,徐信修求見?皇帝,呈上密折。

    皇帝早就知道了鄭洽慘遭斬首。鄭洽之死,直觸逆鱗,這一大清早,皇帝的臉色極差。

    內閣首輔徐信修還?派人?查抄了鄭洽的府邸。官兵在鄭家的木柱、暗室、窗縫中尋獲了價錢不菲的黃金白?銀,這下皇帝的火氣更大了。

    皇帝看完密奏,只講了四個字:“晉明謀反?”

    徐信修長跪不起:“陛下明鑒,二皇子早已抗旨離京,犯下了欺君之罪。至于?謀反一事,未有定論,微臣不敢妄斷,伏候圣裁。”

    “晉明的運船,來?來?回回走了幾趟,”皇帝合攏這一封密折,“爾等才來?奏報……”他握著奏折,摔響在桌上:“才來?奏報!!”

    徐信修侍奉皇帝幾十年,頭一回見?他心緒起伏如此之大。

    徐信修的女兒是皇帝的第?二任皇后。

    那位皇后過世的那一日,皇帝也只是微微垂目,低嘆了兩聲,當夜還?宿在蕭貴妃的寢宮里,照舊用膳,照舊尋歡。

    徐信修的女兒蒙冤枉死,死前還?不到二十歲。

    徐信修這輩子就只有那一個女兒,他的掌上明珠,詩詞歌賦樣?樣?精通,仁智禮義信面面俱到,才名冠絕京城,自有凌云壯志。可她入宮不到兩年,人?也去了,命也丟了,尸骨不能葬在徐家祖墳,孤零零地進了皇陵。她只是皇帝的過眼云煙,卻是她父母一生難忘的錐心之痛。

    但在皇帝面前,徐信修從?未顯露過一絲哀念。

    皇帝原有六個兄弟姐妹,盡皆死于?非命,就連他的親姐嘉元長公?主也在前日離世。皇帝殺伐果斷,無心無情?,雙手沾滿親族的鮮血。從?他四十歲之后,他時常沉浸于?講經論道,每月都要服食丹藥,不求參禪悟道,但求長生不老。

    怨孽已定,冤債當償。

    徐信修挺腰抬背,自低向高,仰視龍顏,二十多年前,皇帝還?是風華正茂的俊美郎君,今日,皇帝的兩鬢已有白?發,眼角的皺紋絲絲展露,竟是比去年更添了幾分老態。

    徐信修沉聲進諫:“救兵如救火,為今之計,當先出兵秦州,捉拿二皇子叛黨,速正其罪。二皇子抗旨不遵,私自逃回秦州封地,趁著京郊守軍松懈,暗中以貨船偷運輜重器械、藥草糧草,已犯下《大梁律》諸多條例。”

    皇帝閉目不語,徐信修字字鏗鏘:“縱然?二皇子無意謀反,他確是不忠不孝!罪莫大焉!”

    皇帝揮袖一扔,奏章紙頁翻飛,直劈徐信修的面門。

    徐信修的額頭裂開?了一道口?子,鮮血滑過他眉梢,他仍是一動不動,雙目如視無物。他背后另有一位文官伏跪道:“陛下是萬歲千秋之主,當以江山社稷為重!微臣叩請陛下圣鑒!!”

    高陽晉明是皇帝的第?二個孩子。晉明出生那一日,皇帝的喜悅是發自內心的,他的長子東無與他并?不親近,晉明倒是自幼就有孺慕之情?。

    此外,蕭貴妃的娘家為了扶持皇帝,舉家上下耗盡了心血。蕭貴妃從?不挾恩圖報,皇帝自然?滿意,便把秦州劃給晉明做封地。

    皇帝對晉明這個兒子,已做到了仁至義盡。

    皇帝原先還?在發火,現在又笑了一笑。他命令一位文官口?述一遍貨船之案的始末。那文官是昭寧十七年的探花郎,口?才十分出眾,把貨船之案講得條理清晰、頭尾俱全。

    皇帝手扶桌面,神色還?算平靜,閑聊家常一般,問他身邊的總管太監:“此乃無巧不成書,你道為何?”

    總管太監服侍皇帝二十余載。縱然?皇帝近來?越發喜怒無常,太監也知道皇帝想要什么答案。

    太監先是說:“奴婢不敢妄言。”

    得了皇帝金口?開?恩,太監才道:“宮里的流言多如牛毛,奴婢聽說,二皇子與四公?主歷來?不和?,可巧兒,四公?主深夜停泊一艘畫舫,恰好撞上了二皇子的貨船。那貨船又恰好爆燃,燒了整整一晚。鎮撫司的鄭大人?,當差多年了,好端端一個武功高手,忽然?身首異處,也沒人?瞧見?他與誰打斗,可不是陛下您說的‘無巧不成書’嗎?”

    聽到此處,皇帝忽然?道:“二皇子帶病出逃京城,私運輜重,確有叛祖背德、抗旨謀反之罪,不可不防。至于?三公?主、四公?主,朕的這兩個好女兒,卻被幾位愛卿摘得干干凈凈,朕都不知道晉明的動向,兩位公?主又是從?何處得知?”

    方才那文官開?口?道:“陛下,微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皇帝道:“但講無妨,恕你無罪。”

    文官叩首道:“君仁則臣直,微臣跪謝陛下浩蕩隆恩……”

    他說完一番奉承話,方才切入正題:“恕臣直言,事發當夜,四公?主徘徊于?河道,頗有守株待兔之嫌。微臣聽聞,二皇子在秦州豢養兩萬精兵、八百高手,微臣恐其終罹禍患、動搖國本。依臣之見?,何不派遣四公?主出兵平叛?四公?主也有兩百侍衛,五百親兵,其中不乏涼州出身的武功高手,銳氣正盛。”

    皇帝無喜無怒道:“如果四公?主戰勝二皇子,平叛歸來?,她又立了一件大功,她的功勞可不小了。”

    文官卻道:“陛下明鑒,二皇子并?未犯下謀逆之罪。二皇子及其家眷去了秦州靜養,四公?主卻罔顧圣意,忤逆弒兄!實屬罪不容誅!陛下是仁君圣主,雖對四公?主網開?一面,但她弒兄之名,終身洗脫不凈!”

    皇帝聞言,不由?得笑了起來?。

    徐信修不發一言。

    那文官所獻之計,原本是內閣次輔趙文煥的主意。二皇子在秦州謀逆作亂,皇帝想殺二皇子,既擔心秦州的瘟疫,又不想背負殺子的罵名,索性讓四公?主來?代?替父親。

    二皇子死后,四公?主回到京城,皇帝再為二皇子洗脫冤屈,說那二皇子從?未有過叛亂之心,從?頭到尾都是四公?主挑撥離間、弒兄奪權!這一計之后,二皇子、四公?主皆被鏟除,再也無緣于?皇位。皇帝由?此收復了秦州,殺死了二皇子,拿捏了四公?主,誣陷了四駙馬,還?能借機問罪鎮國將軍,可謂一舉多得。

    皇帝采納了趙文煥的計策,徐信修卻高興不起來?。他細想皇帝的只言片語,推斷皇帝原本想把三公?主、四公?主一起懲辦。

    既然?東無、晉明、方謹、華瑤、若緣都不是皇帝屬意的繼任之人?,那皇帝真正看重的孩子,或許唯有六皇子殿下。倒也無妨,徐信修暗想。他在昏暗的御道上走著,心也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黑,他暗忖道,如果六皇子死于?非命,就只有三公?主可以繼承大統。

    *

    先前,由?于?謝云瀟屢遭暗殺,華瑤也不得安寧,她特意給謝家傳過一封又一封的密信。幾次三番之后,謝家十分擔心謝云瀟遭遇不測,偶爾也會給華瑤回信。

    華瑤抓緊機會,終是與謝永玄搭上了線。她知道自己在利用謝永玄的舐犢之情?,卻無半點內疚之心。

    感情?與利益摻雜,誰能置身事外?除她之外的皇子或公?主上位之后,必將鏟除謝家,只有她高陽華瑤與謝家聯系緊密,也只有她高陽華瑤可以保全謝家,謝家當然?明白?這其中的利害。

    華瑤和?謝永玄密信往來?,暗中探討,謝永玄再三警示她,說那趙文煥最擅長的一招,便是“卸磨殺驢”。華瑤隱約猜到了趙文煥的計策,卻不知道皇帝是否會偏聽偏信。

    華瑤待在興慶宮,等了三四天,終是等來?了皇帝的一道密旨。

    皇帝密令她前往秦州,剪除二皇子高陽晉明的黨羽。待她戰勝歸來?,皇帝必有重賞。

    華瑤佯裝詫異,隨后又是受寵若驚,當場叩拜領旨、恭敬至極。送走太監以后,她抱著圣旨,躺到床上,悶聲埋怨道:“壞死了,內閣那幫老頭子。”

    她發絲微亂,雙眼明亮,直勾勾地盯著謝云瀟。

    謝云瀟想笑卻沒有笑,只說:“秦州是晉明的根基所在,秦州遠比涼州富庶,兵力也不容小覷,你要殺晉明,需得早做準備。”

    華瑤一把扔開?圣旨:“我自有打算。”

    謝云瀟躺到她的身邊:“你打算何時動身?”

    華瑤翻身壓住他:“我先查查你的傷勢怎么樣?了。”

    “小傷而已,”謝云瀟道,“何足掛齒。”

    話雖這么說,他也沒抬手阻攔華瑤,華瑤就知道他心口?不一,其實他挺喜歡被她扒光衣裳吧。

    華瑤急不可耐,粗暴地扯開?他的衣帶,只見?他的膚質潔凈如玉,連塊傷疤都沒留下。她心念一動,歡歡喜喜地親了他幾下,他又是一笑,捉了她的手腕,探入他的衣襟,再以“檢查傷勢”為名,慢慢地游遍各處經脈竅位。

    蒼天可鑒,華瑤什么也沒做,而謝云瀟左手緊緊攬著她,右手還

    ?抓著她的腕骨一路探尋。明明是她壓在他的身上,他又含住了她的耳垂,略微吸吮,她就不受控制地呼吸加快,心下不愿服輸,嘴里便說:“你的聲音很好聽,總是讓我心頭發軟,待會兒你能不能叫大聲點,越大聲越好,我喜歡聽。”

    謝云瀟道:“聲音太大,別人?也會聽見?。”

    華瑤隨口?說:“人?多熱鬧。”

    謝云瀟立刻質問:“你還?想要誰?”

    她怔了一怔,竟然?開?始凝神細思?。

    謝云瀟強抑怒火,抓了她的雙手按在枕側,低頭就吻她的唇,舌尖輕緩地一頂,誘使她張開?嘴,深陷無休無止的交纏。情?到濃時,他只把她箍得更緊,邊親她邊問:“舒服么?”

    華瑤微微仰起頭,承認道:“嗯……很好很舒服。”

    她舔了舔他的唇,嘗到清冽的香味,意猶未盡:“你再親親我。”還?夸贊道:“你真的好好吃。”

    話音剛落,殿外的腳步聲漸近,華瑤當即坐直,靜聽門外之人?通報:“啟稟殿下,杜小姐、白?小姐、金公?子三人?已來?齊了。”

    華瑤瞬間清醒,沉聲回答:“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門外的侍衛立刻離開?了。

    華瑤原以為白?其姝傍晚才會趕到,誰知道白?其姝來?得這么快。她定了定神,慢慢地推開?謝云瀟。可他忽然?把她撲倒在床,垂首在她的頸肩處又親又吮。她明白?他為何一反常態,但她還?是說:“我不能讓他們久等。”

    “你數到十,”謝云瀟的鼻梁抵著她的耳骨蹭了蹭,“我就放開?你。”

    他向來?是清冷無比的人?,這會兒他自降身段,極盡蠱惑之能事,她還?真有點招架不住。

    華瑤只能把聲音抬得更傲慢:“一、三、五、七、十!”

    謝云瀟被她逗笑了。他輕咬了一下她的耳尖,又舔了舔她的耳垂,才依依不舍地說:“你走吧。”

    自古以來?,昏君難過美人?關?。華瑤立志要做一代?明君,若無其事地問:“那你呢?”

    “請您稍等,”謝云瀟披衣下床,淡淡地說,“我去沐浴更衣。”

    華瑤莞爾一笑,迅速抽走了謝云瀟的衣帶,飛快地跑出一段路,任憑素色綢帶在她手中飄蕩。

    謝云瀟不禁暗想,倘若華瑤愿意和?他隱居山野……亂緒一出,他及時止住雜念,只因他深諳華瑤的脾性,也明白?她對權位的渴求永無止境。

    *

    上個月初,皇帝選調了御林軍一百人?,專職看守晉明。

    御林軍嚴治活人?,忽略了死人?,只粗略地核查了一遍運送尸體的馬車,沒有扒開?尸體一探究竟。

    晉明和?他的幾位近臣就藏在馬車里。他們強忍著無處不在的尸臭,順利地逃出了京城。

    華瑤早就猜到了晉明一定會趁亂離京,便派遣了許多暗衛日夜盯梢。

    根據暗衛傳來?的消息,晉明一路向西,橫穿虞州,只要他跨過東江,踏上秦州的土地,華瑤再想抓他,便如大海撈針般困難。

    晉明在秦州作威作福慣了,秦州官員多半會包庇他,華瑤手頭也沒有能夠公?之于?眾的圣旨,根本就追究不了晉明的罪責。

    好在晉明也沒有通關?文牒。虞州因為瘟疫一再戒嚴,晉明為了躲避官兵,不得不繞開?官道,專走隱蔽幽暗的小道,大大地拖延了他的行程。他甚至不敢涉足城池,時常借宿于?鄉村野舍,稍作一番休整,便又不眠不休地奔波,終是抵達了位于?東江一百里之外的一處村莊。

    村中有一座寬敞的臨軒小樓,名叫“風雨樓”。

    風雨樓鄰近一條彎曲的河流,樓上的景致甚美,遠望是青山秀木,近看是綠水板橋,宅舍幽靜,門戶清閑,比起江南園林,竟然?有過之而無不及。

    傍晚時分,晉明的隊伍停在了風雨樓的門前。

    晉明的坐騎是一匹壯健的駿馬,隨他長途跋涉千里,行盡崎嶇山地,早已疲憊不堪。

    晉明拍了拍駿馬的脖子,環顧四周,未見?異常,心底尚在猶豫,風雨樓內跑堂的便出來?招呼道:“客官,客官您里面請!敢問您打尖還?是住店?”

    晉明沒有開?口?,他的近臣岳扶疏道:“打尖,上些好茶好菜,外面那些馬,勞煩你照顧了。”

    跑堂的連連躬身:“客官您這話,太客氣了,咱做的就是伺候人?的活兒,哪兒有勞煩一說。”

    岳扶疏見?他一派和?氣,便又問道:“你們風雨樓的買賣生意做了多久?”

    “幾十年了,”跑堂的說,“我爹媽都是看店的伙計,您請放寬心,老店信譽足,伺候客官沒有不周到的。”

    風雨樓鄰近東江渡口?,也是一家營生四十多年的老店,經常接待來?往于?秦州、虞州的商隊。這跑堂的見?慣了闖蕩江湖的三教九流,但看岳扶疏極有書生風范,晉明又是一身貴氣,便知他們這一行人?必是貴客。

    貴客出手闊綽,大有油水可撈。跑堂的滿嘴好話,吹噓著風雨樓的熱菜熱飯,順利地把晉明帶進了正門。

    為了蒙蔽皇帝和?太醫,晉明在京城時,曾經大量服食過寒性草藥,徹底地損傷了他的腸胃。他吃不慣野食野菜,心里總念著熱菜熱飯。且因他距離東江只剩一百里,至今未見?到任何追緝他的官兵,也沒聽說京城二皇子叛逃的消息,他料想京城官員還?忙著治理瘟疫,不由?得松了口?氣,靜坐在一處靠窗的位置上,閉目養神。

    “大當家的,”岳扶疏關?切道,“您可還?好?”

    晉明道:“渡過東江,我才能好。”

    跑堂的送來?一壺茶。岳扶疏接過茶壺,先為自己倒了一杯。他細品兩口?,確認茶水無毒,才道:“鄉野之地,粗茶淡飯,您將就著吃點。”

    晉明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正當傍晚時分,大堂內還?有一群江湖草莽坐在另一處。他們吐息雜亂、內功淺薄,僅有一身三腳貓功夫,遠不如晉明的侍衛。晉明沒拿正眼瞧他們,他們反倒有意無意地瞥視晉明。

    “賤民。”晉明雙目微閉,自言自語。

    岳扶疏勸諫道:“馬兒一路奔波,侍衛們也饑寒交迫,請您靜心忍耐片刻,等您用過飯,咱們立刻上路。”說著,他喚來?跑堂的:“小二,咱們要吃個飽!你快些上菜!”

    跑堂的露齒一笑:“客官稍等!我這就跑去廚房,給您催催!”他將一條粗布甩到肩頭,轉身就跑向了后院。少頃,堂倌們從?廚房端出幾道菜,擺在晉明一行人?的桌上。

    晉明掃眼看菜,竟是一碟豆芽、一碗莧羹、一盤鹵水鴨肉、一盤豬油煮蘿卜,以及一盆烙餅咸菜。他微皺了眉頭,執起筷子,把咸菜夾進一張烙餅,卷了幾卷,鼻間聞到一股豬油的臊腥味。他硬逼著自己嘗了一口?卷餅,心頭默念起皇宮的錦衣玉食,真想活宰了他那幾個兄弟姐妹。

    傍晚的浮云遮蔽了夕陽,倦鳥歸林,霞光慘淡。

    距離風雨樓百步之外是一座幽深的山坳,華瑤和?她的屬下們正埋伏在此地。她快馬加鞭,急追晉明多日,趕在三天前追上了他。他人?困馬乏,而她兵強馬壯,本可以一擊絕殺,但她硬是拖到了今天……今天必是晉明的死期,她心想道。

    “我要他死,”華瑤喃喃低語,“死無葬身之地。”

    白?其姝離她最近,笑得最輕:“該給他哪種死法呢?斷頭、腰斬、車裂,還?是凌遲?”

    華瑤也笑:“要是能凌遲就好了。”

    白?其姝的一柄軟劍慢慢出鞘。她頭戴黑色面巾,神情?也被遮掩起來?,雙目遙視著遠方。

    天近黃昏,殘陽頹然?欲墜,寒鴉振翅高飛,顫動的鳴聲格外凄厲,昭示著一場即將到來?的血光之災。

    隨著華瑤一聲令下,她的第?一批侍衛急沖而出。侍衛們包圍了風雨樓,喊出了三虎寨打家劫舍的口?號。

    虞州毗鄰滄州,當地百姓久聞“三虎寨”的惡名。風雨樓的掌柜乍一聽見?“三虎寨”的嚷叫,臉色一變,當下就急著去報官。這時的院門已被人?緊緊鎖住,四面八方的圍墻之下,站了許多個蒙著黑巾的黑衣人?。

    掌柜無路可退,慌忙道:“強盜打劫!三虎寨來?了!快跑啊!去地窖!地窖!!”

    夕陽殘照,拉長了劫匪的影子,為首那人?依稀是個妙齡女子。風雨樓的護院們練過幾年功夫,在那女子手中竟然?連一招都過不了。她二話不說,拔劍就砍,不過須臾之間,便把晉明的侍衛砍死了三四個。

    晉明眸色暗沉,推桌而起。他戴著一頂羅帽,面頰粘滿了濃密胡須,眉毛也涂得又黑又粗,與他平日里的形貌相比,簡直判若兩人?。但他畢竟是華瑤的兄長,華瑤十分熟悉他的言談舉止,但看他神色冷肅,周圍的侍衛又頻頻向他投遞目光,華瑤未有絲毫猶豫,提劍往他臉上猛劈。

    晉明疾速躲開?,從?窗中躍出,飛到風雨樓的二樓,眺望遠處渡口?的位置。

    掌柜的、跑堂的、護院的、以及那群江湖草莽,早已逃進了風雨樓的地窖,只留下晉明的屬下堅守大堂。

    晉明頗覺好笑,心下暗罵賤民!果真是一群賤民!貪生畏死!膽小怕事!要你掏錢的時候,把你當作祖宗供奉起來?!遇上盜匪流寇,你就是他們用來?獻祭的活牲口?!!

    晉明怒發沖冠,不由?得大喊道:“眾人?聽令!都來?護我!”

    侍衛們前赴后繼地奔向他,他又高喊道:“待我去了秦州,必讓你們享盡榮華富貴!”

    侍衛環繞著晉明,晉明轉身便想逃走,華瑤及其屬下擋住了晉明的去路,晉明怒形于?色,凌空一斬,直接沖殺華瑤。

    華瑤飛躍躲過,步步輕盈,功法精妙,實乃當世罕見?。

    晉明細看華瑤的步法,終于?識破了她的偽裝,厲聲罵道:“賤人?!”他眼尾余光察覺謝云瀟悄無聲息地追近了,只得強忍怒火,跳進風雨樓的大堂,抬腳踹翻燈油,踢爛酒缸,揮袖扔出幾支火折子。剎那之間,火光大起,猛火迅速吞噬了布簾,燎燒著風雨樓的屋架房梁。

    晉明穿梭在刺眼的光焰里,唯恐謝云瀟將他一擊絕殺。他不知謝云瀟身在何處,只聽謝云瀟的聲音遠遠傳來?:“你應當領受刀山油鍋之苦。”

    晉明不怒反笑:“哈哈哈哈,縱然?我死在此處,也好過你那大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苦數十日!他死前五臟六腑潰爛了!生蛆了,流膿了,長瘡了!!鎮國將軍一家子賤骨頭!你明知你大哥死在我手上,還?一心一意地伺候我妹妹!謝云瀟!你大哥是高陽家的刀下冤魂!你是高陽家養出來?的一條賤狗!!”

    通往后院的唯一出路已被大火封死,晉明披頭散發,幾近癲狂:“今日你殺我,你報不了仇!來?日華瑤上位,天下還?是高陽家的天下!你大哥含恨九泉之下!恨你把仇人?當親人?!!”

    “我殺了你!”華瑤怒罵道,“你這畜牲養的賤種!!王八蛋!!”

    晉明被濃煙熏得睜不開?眼。他聽見?水缸爆裂之聲,依稀瞥見?一扇窗戶開?了亮光。他拼盡一口?氣,爬到窗臺上,才剛探出半個身子,守在樓外的謝云瀟一劍猛砍下來?。

    晉明旋身躍起,反手橫刺謝云瀟,冷不防一道劍光自左向右掃過他的頭頂。

    紅光崩現,鮮血飛濺,晉明連忙后退,只覺腦袋輕飄飄的、空蕩蕩的,竟是什么也看不清了。他抬手一摸,摸到突兀的顱骨,才知自己的腦袋僅剩右側一半。

    晉明惶恐地瞪大右眼,眼底倒映著熊熊火光,照得華瑤宛如九天玄女。

    晉明斷斷續續道:“弒兄之人?,罔顧人?倫……你逆天違命……不得好死……”

    華瑤依舊戴著面巾,只露出一雙澄明的眼瞳。

    她的眼角沾著幾滴血,那是兄長的鮮血。她還?笑得出來?:“皇兄,你馬上就要死了,你會被自己的刀下冤魂生吞活剝,你作孽太多,根本沒辦法化作厲鬼,找我報仇呢。”

    晉明頭暈目眩,恨意滔天。他躺在地上,血水從?嘴角流出,短暫一生中的諸多場面,似是走馬燈一般,從?他眼前一晃而過。

    他看到了父皇、母妃、太后、朝臣……這一生享盡富貴榮華,到頭來?竟然?一事無成,還?被華瑤一擊斃命。

    他在極度的痛苦中回憶起十四年前的某一天,華瑤年僅四歲,她的生母去世了,太后派人?接她進宮。她一介賤民之女,木木呆呆地低著頭,站在御花園里,渾似一條喪家之犬。

    蕭貴妃高坐樓臺之上,哂笑道:“好可憐的小丫頭,活不了多久了。”

    蕭貴妃的侍女附和?道:“娘娘所言甚是,有娘生沒娘養的小丫頭,命薄福薄,偏要進宮,生死存亡都是沒準頭的事兒。”

    年僅十三歲的晉明立在一旁,沉默不語。

    御花園的樹木茂盛,花草幽雅,就在這一刻,淑妃分花拂柳,翩然?而至。那日的淑妃穿著輕羅長裙,腰系絲帶,發簪玉釵,行走時姿態曼妙,堪稱步步生蓮。

    淑妃也才二十歲出頭,圣寵不衰,久未有孕。她膝下無子無女,對華瑤喜歡得緊,忍不住把華瑤抱了起來?,再坐到一張石凳上,華瑤便摟住她的肩膀,滿心委屈似的,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淑妃拿出手絹為華瑤擦淚。華瑤哭得更傷心了,抱著淑妃不撒手,啜泣著喊道:“娘親,娘親……”

    蕭貴妃見?狀一笑,低嘆道:“淑妃也不怕惹禍,不是她自個兒肚皮里爬出來?的孩子,養不熟的,這世上多的是恩將仇報的白?眼狼。晉明,你給我記住這個道理,你要握緊權柄、恩威并?施,偶爾從?指縫里漏出些肉末兒,群狼就會圍著你轉,奉你為頭狼,視你為龍首,你聽明白?了嗎?”

    晉明躬身道:“謹遵母妃教誨。”

    他側目,又見?淑妃溫柔耐心地哄著華瑤,他便心想,等到二十年之后,他高居上位,獨享帝王之尊,而淑妃、華瑤這等軟弱無能之人?,皆要跪伏在地,仰瞻他的天顏。

    世事光怪陸離,顛來?倒去,晉明怎么也料不到,昔日壯志未酬,他已殉身虞州,殺他之人?正是當年那個縮在淑妃懷里痛哭失聲的小丫頭。

    第68章 消衰滋盛 殿下之仁德義氣

    晉明的死狀凄慘又痛苦。他的頭顱被華瑤削成了?兩半, 鮮血流淌,沾濕了?一大片地面。他的侍衛早就斷了?氣,眾多?尸體堆積在庭院里, 散發出一陣血腥氣。

    華瑤命令屬下把死者?的衣裳全部脫光, 取走他們身上?的武器和配飾, 再把他們開膛破肚, 砍成一堆尸塊, 投入大火中焚燒。風雨樓內,濃煙滾滾, 烈焰熊熊, 就像出欄的猛獸一般, 縱躍閃動,炸開的爆裂聲?接連不斷, 那臭惡的氣味令人作嘔。

    天黑了?,風起了?,華瑤的衣袍隨風飄揚,衣角上?沾著血跡,尚未凝固。她穩住心神, 收劍上?馬, 大喊道?:“撤!”

    風雨樓火光燭天,近旁遠處都?能看個清楚, 官府的人馬遲早會?趕來, 華瑤必須盡快離開。趁著此時夜色深濃,她策馬揚鞭, 帶著侍衛直奔山林,隱匿了?蹤跡。

    距離風雨樓最?近的一座縣城,名叫“山海縣”, 此處地勢險要,依山傍水,四周峰巒環繞,迂回?起伏,當地民風淳樸簡素,商肆街道?屹立在高低不平的山坳里。

    前朝曾經有一位禪師在山海縣創立宗門,修建道?場,坐化后留下了?舍利子,聲?名遠播。因而山海縣也有幾處香火鼎盛的庵觀寺廟,常有外鄉人慕名而來,燒香點燭,求神拜佛。山海縣本地人也多?半崇信佛法?,不僅在家里供奉著觀音小像,也在家外勸人行善積德,造福社稷。

    數年以?來,山海縣未曾出過一樁命案,官民都?過慣了?太平日子。風雨樓慘案傳到山海縣之時,全縣上?下大為震動。知縣為表決心,特意挑選了?二十名精壯捕快,將他們派遣到公館,保護華瑤的周全。

    華瑤假裝驚訝,先悲后怒:“三虎寨的種種惡行,簡直罄竹難書。他們打家劫舍,殺人放火,欺男霸女,無惡不作,害得多?少無辜百姓家破人亡。現在他們竟然又跑到了?虞州作亂,真?是一群大逆不道?的惡賊。”

    山海縣的知縣是一名女子,名叫葛巾,年方三十六歲,正當壯齡。她的談吐非常圓滑,姿態也非常溫和謙恭。

    葛巾面朝華瑤,目不斜視,輕聲?道?:“

    殿下您是千金貴體,三虎寨的惡賊不值得您勞心費神。下官斗膽進言,請您莫要擔憂此案,虞州府衙已調撥了?一批人手,趕在兩日之內前往風雨樓查案。請您在本縣略作停留,等到府衙查清了?賊寇的去向,您再介入此案,也更方便些。”

    華瑤嘆了?口氣,才說:“我盼著你們早日把兇手緝拿歸案。行了?,你也別站著了?,坐下吧。”

    皇族賜座,葛巾不敢不從。

    華瑤話音剛落,葛巾躬身道?謝,坐到了?一把扶手椅上?。

    葛巾半低著頭,眼角余光瞄到了?謝云瀟。

    謝云瀟從始至終都?沒?說一句話。他的性情顯然是很沉靜的,就像冰凍三尺的寒潭,風姿冷冽,意氣高潔,使人見之忘俗。他手里還端著一盞茶,茶香霧色繚繞,頗有幾分朦朧意韻。

    葛巾不自覺地多?看了?他一眼。他注意到了?她的凝視,卻沒?有絲毫回?應。她不覺得奇怪,反倒對他起了?敬重之意。

    “葛知縣,”華瑤輕飄飄一句話,就讓葛巾收回?了?神,“你是昭寧二十一年的進士,你的老師是翰林院學士,你出身于書香門第,在朝為官多?年,還把山海縣治理得井井有條,必定?是十分聰慧之人。”

    葛巾抱拳作禮:“下官何德何能,怎敢受殿下如此盛贊?”

    華瑤依舊從容:“秦州和京城的瘟疫接連發作,山海縣之內,卻無一人患病。我派人出去打聽了?一圈,這才知道?原來你早有先見之明,你堅守城門,親自率兵巡邏,嚴禁酒樓招待秦州、康州、京城來的客人……”

    華瑤的近臣杜蘭澤接話道?:“葛知縣一心為民,教?化有方,實在令人欽佩不已。”

    葛巾并不知道?華瑤和杜蘭澤為何突然給她戴高帽。她心里不免警覺起來:“殿下您太客氣了?,下官心里時時記掛著四個字,‘食君之祿,分君之憂’,這是下官的本分。下官治理山海縣以?來,事事按照朝廷的規矩,這才取得了?一些政績,那也是沾了?朝廷的光,托了?圣上?的鴻福,與下官本人倒是沒?有太大關系。”

    華瑤不禁笑了?一聲?。很好?,她已經明白?了?葛巾的意思,葛巾身為山海縣的官員,更愿意效忠皇帝。

    天色漸晚,夕陽西斜,華瑤抬袖遮面,打了?一個哈欠。

    葛巾連忙起身行禮,要把華瑤送回?廂房。

    華瑤答應了?,轉身就走。

    葛巾要進不進,要退不退,再三猶豫之后,終歸跟上了華瑤的腳步,但見華瑤腳步輕快,輕功高強,分明是個境界超然的武功高手。

    華瑤和葛巾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廊上。葛巾一路小跑,勉強追上?了?華瑤的腳步。當她們走近廂房,天已經黑透了?,兩位少年一左一右地提燈出來迎接。他們是白?其姝身邊的侍從,相貌俊秀,體格健壯,千般意趣藏在一身軟綢衣袍之下。

    葛巾不知他們的身份,正要恭恭敬敬地行禮,華瑤便打斷道?:“葛知縣免禮。”

    話音剛落,那兩位少年略抬起頭,眼角微微上?翹,有意無意瞥向葛巾,像是暗送秋波,同?她說話似的。

    葛巾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華瑤有些驚訝,她沒?料到葛巾會?與那二人的目光對上?。剛才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甚至沒?注意此二人站在門外,也就沒?看清他們的神色。

    或許是白?其姝派遣他們前來會?一會?葛巾,華瑤當然明白?這是怎樣一種情形。華瑤曾經見過她的皇兄把侍從當作禮物送給別人,她心里覺得奇怪,卻也學起了?皇兄的做派。

    華瑤試探道?:“我聽說你身邊沒?有伺候的人,不如我把他們送給你,怎么樣?”

    葛巾不緊不慢地拒絕道?:“下官懇請殿下三思,這二人是您宮里的人,下官怎敢收下他們?”

    華瑤道?:“他們不是我宮里的人。”

    葛巾道?:“下官斗膽問一句,他們是從哪兒來的?”

    華瑤簡略回?答:“滄州。”

    葛巾追問:“您認識滄州的商人嗎?”

    華瑤反問道?:“你還想打探什么消息?”

    葛巾連忙說:“不敢,不敢。”

    她們二人止步在廂房的正門之前。

    華瑤再次開口:“實不相瞞,葛大人,我這一趟來虞州,不是為了?游山玩水,而是奉了?父皇的密令來辦事,至于我要辦什么事,為你著想,我不能透露只言片語。”

    葛巾的額頭隱現冷汗。她對京城的黨爭早有耳聞,也明白?皇族一向擅長威逼利誘。

    燭火閃爍,華瑤的聲?調更低沉:“雖說我大梁朝男女皆可為官,但習武之人畢竟是少數,女官也是少數。內閣重臣無一女子,我當然明白?女官的難處,先前我聽聞你的政績,心里難免有了?愛才惜才之意,你應該也能感知一二吧?”

    葛巾差點跪下磕個響頭,杜蘭澤一把扶住了?她。

    葛巾穩住身形,誠惶誠恐道?:“殿下之仁德義氣,下官沒?齒難忘。”

    葛巾的言行如此謹慎,態度如今恭敬。華瑤暫時放下了?心,就讓葛巾離開了?。

    臥室之內,侍女點亮了?兩盞白?紗琉璃燈,燈火影影綽綽,紗簾縹縹緲緲,床榻上?鋪好?了?干凈柔軟的枕頭和棉被,雖然比不上?京城的宮殿,倒也是個休整歇息的好?地方。

    華瑤伸了?一個懶腰,又和杜蘭澤耳語幾句,杜蘭澤便先告退了?,這臥室里只剩下華瑤和謝云瀟兩個人。

    華瑤熄滅了?一盞蟠花燭臺,走到謝云瀟身邊,毫不避諱道?:“我擔不起弒兄的罪名,晉明卻是非死不可。只要皇帝以?為晉明仍然活著,我們就能留在虞州或秦州,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回?涼州。”

    謝云瀟提醒道?:“我們必須妥善處理晉明的遺物,絕不能讓葛巾察覺到蛛絲馬跡。”

    華瑤殺害晉明的那一夜,順便搶走了?晉明隨身攜帶的金銀財寶。

    她尤其喜歡晉明的一枚翡翠扳指。那扳指原本是番邦小國的貢品,成色極佳,碧翠欲滴,當屬十分精巧的寶物。晉明成年的那一日,太后把扳指賞賜給了?晉明,真?是天大的浪費。

    華瑤把扳指從口袋里掏出來,對著夜明珠一照,她忽然注意到,扳指的內環刻著一行復雜的暗紋,縱然她在皇宮見多?識廣,她也猜不到這樣的紋路究竟有什么用處?

    “你在看什么?”謝云瀟問道?。

    華瑤收好?扳指:“我什么也沒?看。”

    她坐到了?謝云瀟的腿上?:“你別擔心,葛巾永遠也不會?知道?我們在風雨樓做了?什么。”

    第69章 少經久 今晚就較量個輸贏

    謝云瀟沉默地靜坐片刻, 既沒有推開華瑤,也沒有伸手抱住她。

    他有意疏遠她一般,身體略微向后, 靠在了椅背上, 端的是一副冷淡自持的姿態, 猶如天?上寒月, 碧落云邊。那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清高之狀, 勾起了華瑤的興致。她雙手牽住了他的衣帶。

    謝云瀟卻問:“你?慣常如此,不覺得無趣嗎?”

    華瑤歪了一下頭:“什么意思?我沒聽懂。”

    她雙眼?亮晶晶的閃耀著流光, 神情三分茫然七分認真, 實在是可?愛動人?。她在外人?面前?, 從未顯露過此種神態,唯獨和謝云瀟私下相處時, 才會偶爾流露出一兩分本性……或許這也不是她的本性,她只是清楚地知道他的弱點在哪里。他確實很想看到,她對他毫不設防的樣子。

    謝云瀟喉結微動,似是不堪忍受她長久的凝視,他抬起手, 輕輕地擋住了她的雙目。

    華瑤立即握住他的手腕, 把他的掌心貼到她自己的臉頰上,還要問他:“怎么了, 難道你?不喜歡我親近你?嗎?你?要是不喜歡, 我就走?了。”

    謝云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奇怪,謝云瀟明明

    已經是華瑤的駙馬, 華瑤卻覺得,她還沒有完完全全地掌控他。他和她的姐夫顧川柏不一樣,顧川柏還知道伏低做小, 謝云瀟真是從頭到腳一身的錚錚傲骨。

    華瑤擔心謝云瀟聽信了晉明臨死?前?留下的挑撥離間之語。她根基未穩,羽翼未豐,她還沒有自己的軍隊,暫時離不開世家貴族的支持,卻也無法用利益來捆綁謝云瀟。

    謝云瀟并?不在乎功名利祿。他生性喜靜,淡泊處世,對他而言,權位反倒是累贅。

    思及此,華瑤低聲道:“我好?不容易才幫你?報了仇,你?又和我鬧起來了。”

    謝云瀟道:“剛才我問你?在看什么,你?只說你?什么也沒看。”

    華瑤改口道:“不過就是一個戒指而已,我以為你?對首飾沒興趣。”

    華瑤從口袋里掏出另一枚白玉戒指,套到了謝云瀟的左手食指上,謝云瀟又把戒指取了下來:“我不習慣佩戴戒指。”

    謝云瀟停頓片刻,華瑤依然坐在他的腿上,他始終坐懷不亂:“今天?傍晚,你?門?外為什么會有兩個提燈的陌生人??你?的正事尚未辦完,我想勸你?多留點神,別耽擱了正事,誤了你?的大?業。”

    那一對提燈少年不通武藝,不精文墨,生平最大?的本領就是勾引女人?。華瑤根本沒把他們放在眼?里,哪管謝云瀟心里怎么想?

    華瑤有些不耐煩:“我對他們毫無興趣,甚至不想看到他們,你?連我的心思都猜不到,又憑什么教訓我?”

    謝云瀟的聲線依舊清冷:“你?是大?梁的公主,高不可?及,貴不可?言,我豈敢教訓你?。”

    華瑤雙手按住謝云瀟的肩膀,倚靠著他的胸膛,確認他的心跳比平日里更快一些,她仰起頭,故意貼近他的唇角,似乎很想親近他。當他垂首之時,她又扭過頭去,嚴肅道:“你?總是頂撞我,我大?好?的興致都被?你?攪沒了。”

    謝云瀟道:“華小瑤。”

    華瑤不解其意:“干什么?”

    謝云瀟扔開了一顆夜明珠。他把華瑤攬入懷中,越抱越緊,周圍一片昏不見光的黑暗,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也不明白他為何待她忽冷忽熱。

    華瑤毫無頭緒,隨口說:“難道你?對我還有什么芥蒂嗎?你?我已是結發夫妻,在這世上,我也沒有別的親人?,你?就是我最親近的人?……怎么辦呢,你?不懂我有多愛惜你?,我總不能剖心自證吧。”

    謝云瀟的語氣加快了許多:“我從來不想讓你?剖心自證,你?一直對我很好?,我不過是太……太貪心了……”

    他自嘲一笑?,緩聲說:“算了,你?就當我是無理?取鬧吧。“

    華瑤一點也不明白謝云瀟的意思。她滿心茫然,過了片刻,她牽起謝云瀟的手,格外鄭重道:“我的姓氏是高陽,但我與皇族勢不兩立,我什么都不怕,只怕你?信了晉明的讒言。”

    謝云瀟輕輕握住她的手指:“殿下多慮了,晉明臨死?前?說的那些話,荒謬至極,我初時聽了,也只想盡快殺了他。”

    華瑤點頭:“那就好?,只要我們同心協力,就沒有闖不過的難關。”

    她頓了一下,又問:“方才,你?說到了那一對提燈少年,除了提醒我不能耽誤正事,是不是還有別的用意?”

    謝云瀟不再拐彎抹角,直說道:“你?真想把他們送給葛巾?”

    華瑤斜倚著他,仿佛閑不下來似的,毫無顧忌地玩起了他的衣帶。他的武功早已臻入至高境界,身體極為潔凈,清冽的香韻透骨侵肌,袖袍都是攜香盈芳的,確實比一般人?更有意思。

    華瑤拿他的衣帶繞住自己的腕骨:“嗯,你?別看葛知縣一副清廉好?官的模樣,她的師長在京城是出了名的貪官。他們這一黨交際廣泛,在刑部和大?理?寺都有些人?脈。她的家族是朱原大?戶,她的兄長曾在靈安、端化、石曲三省絞殺海寇,立下大?功。朱、靈、端、石四省都是南方大?省,我并?不了解南方官場,所以我也想從她身上打探消息,借機認識南方各省的官吏。”

    謝云瀟只說:“你賄賂官吏,也得有個分寸。”

    “沒事的,”華瑤猜到了他的意圖,“我都明白。”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我娘親就是賤籍,蘭澤也受過賤籍的折磨,我最心疼她們兩個人?,當然明白她們的痛苦。等到我登基之后,地位穩固,我一定會廢除賤籍,改善各州各府的法治,從此以后,無論貧民還是賤民,在這世上都能堂堂正正地做人?。”

    謝云瀟道:“大?梁的賤籍制度已經延續了上百年,廢除賤籍也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大?事。”

    華瑤打斷了他的話:“你?想勸我謹慎行事?”

    謝云瀟道:“倒也不是,我只想說,你?憂國愛民,將?來會是一位明君,臣民擁戴,將?士歸順,你?的平生抱負總會施展出來。”

    華瑤輕輕地笑?了一聲。她聽出了謝云瀟的言外之意,自古以來,改革舊制都是極難的。她登基之后,還要收服民心,以民生為本,等到時機成熟了,“廢除賤籍”的計劃才能一舉成功。

    華瑤的思緒飄到了遠方,她喃喃自語:“我還會下令減輕涼州的賦稅,施行仁政,以安民生。”

    謝云瀟半低著頭,被?她身上的香氣所惑,沉迷不悟似的,親了親她的臉頰,她輕聲道:“一來是因為涼州戰亂頻繁,應當休養幾年,二來是因為……你?是涼州人?,我對你?的心意,你?應該再明白不過了。”

    謝云瀟心不在焉地聽著她的這句話。

    他的衣帶被?她扯散了,衣襟微微地敞開了。

    無論她是公主或是帝王,應該明白“善始善終”的道理?,謝云瀟心底這般想著,便?將?她打橫抱起,向著床榻走?去。

    華瑤興致勃勃地調侃道:“我還以為,像你?這樣的人?,不會主動落入凡塵呢。”

    謝云瀟仍不回答,華瑤就說:“今晚我在上,你?在下,我看你?什么時候向我求饒。”

    華瑤被?謝云瀟放到了床上。他扯斷了系著床帳的絲絳,順勢便?壓了上來:“可?以,今晚就較量個輸贏。”

    *

    次日黎明,天?色朦朧,華瑤還在睡覺,謝云瀟已經醒了。

    謝云瀟向來睡在床榻的外側,把里側的位置留給華瑤。他起身時的動靜極其輕微,絲毫沒打攪她的美?夢。

    天?光照不進床帳,紗幔垂落,掩映著昏沉睡夢,華瑤抱著小鸚鵡枕,睡得正熟。

    謝云瀟細看她片刻,她竟然有所察覺,迷迷蒙蒙地睜開眼?,打了個哈欠:“什么時辰了?”

    “尚早,天?還沒亮,接著睡吧,”謝云瀟道,“辰時我再來叫你?。”

    華瑤側躺在床上,小聲問:“你?為什么起來了?我有點累,你?昨晚也很辛苦吧。”

    謝云瀟無聲地笑?了一下。他故意避開了她的話題,只說:“前?天?你?派人?探查山海縣,暗探回報,山海縣的百姓每日要做晨禮,我去看看他們如何誦經禮佛。”

    華瑤放下心來,囑咐道:“好?的,那你?快去快回,我等你?回來。”

    謝云瀟原本就打算在辰時之前?歸來。他先給華瑤蓋好?了被?子,等到她再度入睡,他的身影一晃而過,剎那間消失在霧色里。

    拂曉時分,霞光萬丈,謝云瀟戴著面具,領著七八個侍衛們走?上了一座名為“妙高”的山峰。

    距離謝云瀟最近的一個侍衛名叫凌泉,年方二十四歲,與戚歸禾同齡,原先也是戚歸禾的心腹。

    凌泉的家鄉是涼州北境的一座村莊,他的父母都被?羯人?殺了。他不到十歲就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涼州士兵救了他,他投靠了涼州軍營,每日刻苦練武,終于在軍營脫穎而出,打從十二歲起,他就是戚歸禾的侍衛。

    十八歲那年,凌泉追隨戚歸禾,駐守月門?關。他在月門?關結識了不少牧民,還與一位姑娘情投意合,他們二人?喜結連理?。那是他迄今為止的人?生中過得最快活的一年,他有了自己的妻子,也有了自己的家。

    婚后不久,凌泉的妻子懷了身孕。凌泉沒來得及把妻子送回延丘,羯人?突然發兵,在邊境挑起戰火,他的妻子慌亂中走?錯了路,落進羯人?的手里,死?無全尸。那是一個晴朗的冬日清晨,他親眼?見到她殘缺的尸體,他恨死?了羯人?,也恨死?了自己。

    若不是戚歸禾阻攔,凌泉早已拔劍自刎。他很想追隨妻子離去。他經常感到煩悶、疲憊、痛苦,厭惡世間的一

    切,他忘不了妻子的死?狀,她死?得那么慘,他還有什么臉面獨自活在世上?

    戚歸禾勸他,好?死?不如賴活著,他活下去,才能為妻子報仇雪恨。

    凌泉活下來了,但他性情大?變,他覺得自己不像是一個人?,他是被?仇恨支配的怪物。

    戚歸禾去世之后,凌泉內心的苦悶更甚從前?。他為鎮國將?軍效勞,鎮國將?軍又派他去做謝云瀟的侍衛。

    謝云瀟曾經在雍城立下赫赫戰功,凌泉對他十分尊敬。不過謝云瀟一貫沉默寡言,總是一個人?獨處,凌泉和他說過的話還不到十句,并?不了解他的心性。

    如今,凌泉默默地跟隨謝云瀟上山,心里卻想著晉明臨死?前?留下的遺言。

    凌泉越想越煩悶,晉明罪該萬死?,不過晉明的遺言也有幾分道理?。凌泉打算找個機會,勸說謝云瀟離開華瑤,返回涼州,繼承鎮國將?軍的爵位。

    腳下忽然滾過一顆石子,凌泉差點摔了個跟頭。他急忙運轉輕功,穩住了身形,再抬頭時,他恰好?和燕雨四目相對。

    “老兄啊,不是我說你?,”燕雨和他套近乎,“你?武功這么強,走?路還走?不穩嗎?”

    凌泉答非所問:“山路崎嶇,燕大?人?也要小心留意。”

    燕雨道:“我沒事,你?小心點。”

    凌泉道:“好?,多謝。”

    燕雨聳了聳肩,還想調侃凌泉幾句,走?在前?方的謝云瀟略一側目,燕雨就不敢講話了。

    燕雨一向不守規矩,又經常在值夜時偷懶打盹,謝云瀟似乎有意懲戒他。今天?早晨,天?還沒亮,謝云瀟竟然帶他一同出門?,他敢怒不敢言,唯一慶幸的就是他弟弟齊風和華瑤的關系清清白白,從未越過雷池一步。否則就憑謝云瀟這毒辣的手段,肯定會給他苦命的弟弟穿小鞋,他想說理?都沒地方說。

    第70章 多折轉 捉襟見肘,淪落街頭

    幽靜而深密的樹林里, 謝云瀟悄無聲?息地走在?最前方。

    謝云瀟的輕功堪稱舉世無雙,腳力也?遠勝隨行的一眾侍衛,轉瞬之間就踏過了怪石嶙峋的山巖, 站到一座陡峭的危崖之上。

    風中搖顫的涼蔭遮擋了他的身形, 他默然?眺望著遠方的峰頂, 遙見那一處人煙稠密、香火鼎盛, 男女老少約有二三百, 極盡虔誠地跪在?寺廟內禱拜。

    年逾古稀的老禪師正在?蒲團上結跏趺坐,顯出安詳的神態。不多時, 眾人齊口誦經, 老禪師敲動木魚, 金鐘法鼓“咚咚”地響了起來,那聲?音隱隱約約地傳進燕雨的耳朵里, 燕雨便問:“這一大群人叨叨的念什么經呢?我瞧他們都沒?武功,上山得多累,三更天?就起床了吧,大晚上的不睡覺,非得爬山上來唧唧噥噥的。”

    謝云瀟的侍衛隨了主子, 一個個都高?貴冷傲的很?, 無人理睬燕雨,唯獨凌泉開口道:“虞州和京城、秦州離得近, 瘟疫害死了數萬人, 那一位禪師道行不淺,或許是在?誦經超度亡魂。”

    “沒?必要吧, ”燕雨嘀咕道,“人一死了,就算一了百了, 生前沒?個好命,死后哪里做得成好鬼?有這個閑工夫念經,還不如回家種地。”

    凌泉攥緊袖擺,拳峰處骨節突兀,但他說話依然?和氣:“燕大人,你的親人都還在?世吧。”

    燕雨壓低嗓音:“我親爹親娘啊,死了都有十多年了。那一年鬧了旱災,爹娘餓死了,我和我弟弟親手把爹娘埋了。”

    他言辭間無悲無喜:“后來我發了高?燒,燒了許多天?,頭腦犯渾,記不清爹娘的事,不過我弟弟還記著。”

    凌泉沉吟片刻,沒?來由地冒出一句:“公主一定待你很?好。”

    “是還不錯,”燕雨爽快地承認道,“公主對待下人恩高?義?重,宮里的侍衛做夢都想伺候她。我弟弟在?校場練武的時候,多的是一群侍衛求他幫忙,千求萬求,就想見公主一面?,不過我弟弟誰也?不理。”

    凌泉對他明?褒實貶:“燕大人心直口快,真是個率性人。”

    燕雨還以為凌泉在?恭維自己。他嗤笑一聲?,感慨道:“說實在?話,我天?生一張巧嘴,走遍天?下都不怕,走到哪兒都能交到朋友。我要是出門闖蕩江湖,定會……”

    謝云瀟忽然?接話:“捉襟見肘,淪落街頭。”話中暗含淡淡的揶揄:“旁人同?你說上三言兩?語,便能打探到你的全部家底。”

    燕雨怔了一怔,先?是結巴了片刻:“殿、殿下。”然?后才辯解道:“我在?皇宮當差的那些年,嘴巴嚴的就像沒?開縫的雞蛋。”

    謝云瀟和燕雨相距足有一丈遠。

    謝云瀟仍在?俯瞰遠景。他背對著燕雨,低聲?道:“蛋殼薄而易碎,經不起風雨。你是公主的近身侍衛,理當穩如磐石,磨礪心志,絕不能三心二意,搖擺不定。你先?前遵守的規矩,更該沿襲至今,每日自覺、自省、自察,不得有缺。”

    蒼穹中鷹鳥高?飛,燕雨雙手揣袖,仰頭望天?,嘴里嘟囔道:“您并非我的主子,我可沒?在?涼州參軍。”

    謝云瀟半真半假地威脅他:“涼州逃兵,殺無赦,斬立決。”

    燕雨環顧四周,只?見謝云瀟的侍衛威風凜凜、殺氣騰騰,他被他們嚇了一跳,往后退了退,又扶住一株槐樹,胸腔中的一顆心臟越跳越快,他失笑道:“您說的是,小人明?白,定會遵命。”

    四天?前,華瑤親手處決了晉明?,并把晉明?及其屬下大卸八塊、焚尸滅跡,這一切都被燕雨看在?眼里。

    晉明?的屬下也?曾在?皇宮當過差,只?因他們跟錯了主子,便被猛火燒得魂飛魄散、尸骨蕩然?無存。或許他們的今日,就是燕雨的明?日。

    燕雨不敢對別人說,其實他有些憐憫晉明?的屬下。因為他自己也?不是什么貴族,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侍衛,天?生一把懶骨頭,怕疼怕苦又怕累。

    他不想建功立業,只?想做一個尋常的武夫,此生不再跟著華瑤打打殺殺、擔驚受怕。

    他偷偷地置辦了些茶食干糧,既想一走了之,又惦念著華瑤和齊風,心中猶豫不決,至今還沒?打定主意。

    他要是真跑了,謝云瀟必然?會殺了他。

    燕雨神思?飄蕩之時,謝云瀟從他身旁走過,眾多侍衛跟緊了謝云瀟,順著險峻的山道一路下行。

    這山道懸吊在?峭壁上,路面?極為狹窄,僅容一人通過,側邊的扶欄年久失修,散發著一股霉爛氣味。謝云瀟卻不甚在?意,行走間如履平地。淡薄的晨霧籠罩著他,映著當空斜照的曦光,翩然?清逸,縹緲出塵,竟似騰云駕霧一般。

    燕雨快步追趕謝云瀟,連口大氣都不敢喘,心情又惱又急又愁,腳底一個沒?留神就踏空了。

    他順手搭住扶欄,怎料那欄桿陡然傾頹,他立足不穩,歪著頭跌落了山崖,來不及發動輕功,便喊出一聲?鬼叫:“啊!老子倒了大霉!!”

    山林間樹枝亂擺,鴉雀驚飛,謝云瀟低頭向下看,燕雨扯著一條枝杈掉進了繁茂的草叢里。

    謝云瀟紋絲未動,他的侍衛凌泉道:“公子,有幾個官兵聞聲?過來了。山海縣的官兵晝夜巡邏,反應十分迅速。”

    燕雨恰好摔在?一條平坦大道的附近。他扭傷了腳,懶得動彈,就在?地上躺了約莫半刻鐘。

    此時將近辰時,方圓幾十里的平民百姓都挑擔背貨地前來趕集,道旁漸漸地喧鬧起來,趕車的拖著牲口,牲口還搖著鈴鐺,四處都是吵吵嚷嚷的,除了人聲?,兼有雞鴨鵝鴿、牛馬豬犬的嘶叫,那些雜亂的聲?響吵得燕雨頭昏腦脹。

    燕雨倚劍撐地,才剛站穩,便有幾個巡邏的官兵過來問話:“閣下留步!閣下是哪里人?會武功嗎,你幾時到的山海縣,你為何一大清早躺在?路邊?”

    燕雨撓了撓脖子。他被尖利的枝杈劃出了幾道細小的傷口,引發一陣輕微的刺痛。他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隨手拔斷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吊兒郎當地說:“我會些三腳貓功夫,幾位官爺見笑了。”

    燕雨的相貌英俊非凡,身形頎長挺拔,又穿著一件布料極好的嵌絲窄袖黑衣,腰

    掛一把熠熠生輝的銀紋長劍,真像是一位遠道而來的貴客。

    他一副浪蕩不羈的模樣站在?路邊,人來人往之間,便惹得無數芳心暗系。而他一點?也?不在?乎眾人審視的目光,還叼著一根狗尾巴草,雙手抱臂,遙望山崖,似乎正在?等待他的同?伙。

    官兵瞧他形跡可疑,遲遲不肯交待籍貫和來歷,便懷疑他是三虎寨派來的奸細。

    官兵粗魯地扯了一把他的袖袍,他單手一招就反制了官兵,那官兵大吼道:“你究竟是何人!還不速速招來!”

    官兵正要對他搜身,他拔劍出鞘三寸:“別碰我!你碰不起!”

    燕雨這話說得不假。

    燕雨是公主的近身侍衛,從頭到腳每一寸肌膚都屬于公主,除了公主以外,旁人都摸不得他,當然?他也?不愿意被公主摸。他堅信自己將來一定會娶到妻子,成家立業。

    燕雨還沒?和官兵解釋清楚,那些官兵就點?燃了一束信號煙。

    官兵們不敢對燕雨動手,只?把燕雨包圍在?中間。

    少頃,這條大道上來了一隊精兵,為首者乃是一位儀表堂堂的年輕人,最多不過雙十年華,他左手牽馬,右手握劍,身穿一套英氣勃發的戎裝。正逢朝陽普照、晨霧消退,他騎馬破開一束日光,斜影灑在?燕雨的臉上。

    燕雨仰頭瞧他,他戴著一只?黑色眼罩,遮擋了左眼,僅有一只?右眼能與燕雨對視。

    可惜了,他武功不錯,竟是個倒霉催的半瞎子。

    他自報家門,未語先?笑:“虞州提刑按察使司知事,趙惟成,幸會閣下,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說起這個趙惟成,燕雨也?算有所耳聞。

    趙惟成出身于虞州寒門,天?資卓絕,志向遠大,未滿十六歲便考取了武舉第?一名,皇帝親封他為御前帶刀侍衛。

    昭寧十九年的一場秋獵葬送了他的仕途。

    彼時他騎馬在?獵場上追逐獵物,卻被一只?流箭射中左眼,頓時鮮血直噴,墜落馬背。

    趙惟成只?做了短短一個月的御前帶刀侍衛,就被皇帝趕回了虞州,從此寂寂無名,泯然?眾人。

    武功高?手必須眼觀八方,耳聽六路,趙惟成比旁人少了一只?眼,永遠做不了最頂尖的劍客,永遠無法再得到朝廷的重用。

    他剛回虞州的那一陣子,夜夜去酒樓買醉,虞州的官宦子弟就給他起了個別稱,叫做“趙獨眼”,嘲笑他家世低微卻想攀龍附鳳,眼瞎心盲還敢借酒消愁。

    趙惟成如今也?不過是個八品小官。而燕雨是侍奉公主的一等侍衛,官從六品,比趙惟成大了幾輪。

    燕雨很?有底氣,昂首挺胸道:“得了!您也?別問了,直接放我走吧!我這兒有塊令牌,只?給你一個人瞧瞧就行了。”

    趙惟成翻身下馬,忽然?瞥見燕雨的劍柄上刻著“燕雨”二字,他腳步一頓,試探道:“燕大人?久仰您的大名,百聞不如一見,請您代我向公主和駙馬問安。”

    燕雨作勢點?了點?頭,趙惟成又道:“三虎寨的賊寇來了虞州,燒光風雨樓,害死六十七條人命,釀成一場大禍。山海縣與風雨樓離得太近,葛知縣責令官兵嚴加戒備,提刑按察使司指派下官協助辦案,調查一切形跡可疑之人。燕大人,勞您尊駕,隨下官去縣衙走一趟……”

    燕雨笑道:“我出來散步,摔了一跤,多大個事,也?值得你大驚小怪?你押著我去縣衙,可是把我當犯人了。”

    “您有所不知,”趙惟成朗聲?一笑,臉色倒是陰沉沉的,仿佛籠著一團鬼氣,“信號煙一放,就是立了案,公事還需公辦,您得去縣衙做個筆錄,講個清楚。”

    燕雨道:“老兄,您跟我開玩笑呢?我有什么好交待的?我這人清清白白的,跟個白饅頭似的。”

    趙惟成道:“您伺候公主多年,輕功十分了得,怎會突然?摔跤,脖子上還多了幾條傷痕?”

    燕雨很?不耐煩:“山海縣的棧道太破,我從山上摔了下來,脖子上的傷,可不就是樹枝刮的……”這句話還沒?說完,趙惟成便來扯拽他,他反手與趙惟成過招,趙惟成竟然?拔劍出鞘,劍刃的寒光照著燕雨的雙眼,兇意凜然?,煞氣沖天?。

    侍奉皇族的侍衛均是第?一流的武功高?手,均能分辨一丈以內的殺氣,燕雨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驚覺趙惟成想殺了自己!

    趙惟成瘋了嗎?!

    燕雨與他無冤無仇,官階還比他大,他何至于此?!

    燕雨的后背竄出一股涼氣,不由自主地拔劍去擋,險些劈到趙惟成的面?門,又被另一把迅疾閃過的劍鞘壓制住了。

    燕雨和趙惟成同?時側過臉,見到了戴著一張薄木面?具的謝云瀟。

    近旁遠處的行人走走停停,頻頻回首,紛紛觀望謝云瀟的身影,還有幾個膽大的少女少男守在?一旁,企圖窺見他面?具之下的風姿。

    趙惟成責問道:“你是哪來的……”

    謝云瀟隨手摘了面?具,淺金色日光灑了他滿身,天?地間陡然?寂靜一瞬,鳥雀的嘶嘯也?杳然?空渺。凡是見到他的人,莫不蕩魄消魂,更有甚者,已然?心猿意馬,大聲?問他:“公子可是外鄉人?公子娶妻了嗎?”

    山海縣遍布庵堂寺廟,鄰近的村鎮也?不乏信佛、信道之人,此地百姓最欣賞的便是不食人間煙火的風儀氣度,再看謝云瀟的形貌,恐非塵世中人,漸漸的,私語之聲?都停息了,趙惟成回過神來,嗓音晦澀道:“殿下?”

    謝云瀟貴為皇族,趙惟成見了他,必須向他行跪禮,可他們周圍全是鄉鎮來的莊稼人、手藝人、小本?買賣人,趙惟成不愿當眾下跪,就跟著謝云瀟走向了幽深的林間小道。

    謝云瀟望了一眼天?色,他還想在?辰時之前趕回公館。

    趙惟成見他停步,遲疑片刻,毅然?決然?地撩起衣擺,跪伏在?地:“卑職不知殿下駕臨,有失遠迎,還望殿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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