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越嶺攀山 公主的左膀右臂
辰時已過, 天邊旭日高照,樹林里微風搖曳,姚德榮的尸體橫臥在斑駁的樹影中。他腦漿迸裂, 血肉模糊, 雜亂的頭發沾染了污血, 像是?濕泥巴一樣黏在他破碎的頭骨上, 散發著刺鼻的腥臭味。
姚德榮的死狀是?如此的凄慘, 卻?沒人幫他收尸,也沒人往他身上蓋一塊毯子——單憑這?一點, 華瑤便能猜出來, 姚德榮與許敬安的關系并不融洽。
姚德榮死于?刺殺, 這?是?十分緊急的軍情,許敬安卻?不讓士兵回營報信。她牢牢地控制了這?一支叛軍。
許敬安是?武舉出身的女?將軍, 原本任職于?秦州宛城的軍營,后來宛城爆發了內亂,軍營也被攪得四分五裂,許敬安恐怕就是?在那個時候投奔了叛軍。
華瑤不管許敬安當初是?怎么想的,現在, 她打定?主意要收服許敬安。
她跳下馬背, 徑直走向許敬安,邊走邊說:“你是?我大梁的官兵, 你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可以對我直說。我是?征討叛軍的主將,只要你愿意歸順我, 我不會傷你一根毫毛,許將軍,你意下如何?”
謝云瀟寸步不離地跟在華瑤背后, 防止許敬安偷襲華瑤。因為他的武學境界極為高深,遠非常人所能想象,許敬安也發現了他是?個曠世奇才,不自覺地多看了他一眼。
這?一看可不得了,他并未表露一絲殺氣,但他的劍上沾滿了鮮紅的血,他的衣袖上反倒沒有多少血痕,可見他是?何等的功高蓋世。
許敬安不禁笑了。她看向華瑤:“殿下,請問……”又?看向謝云瀟:“他是?您的副將嗎?”
華瑤坦然道:“他是?我的駙馬。”
許敬安道:“謝……公子?”
華瑤道:“沒錯。”
言罷,華瑤抬起手?,示意謝云瀟靜立不動,她獨自一人慢慢地接近許敬安:“既然你聽說過謝云瀟的名號,那你應該也對我有所了解……”
華瑤沒有一點敵意,許敬安卻?忽然把長劍拔出鞘一寸,锃亮的劍光照到了華瑤的身上,這?無疑是?一種?明目張膽的挑釁。
華瑤不怒反笑:“恰好,我也知道,你是?昭寧二十一年的武舉進士。你的身家籍貫都?在虞州,你的父母和姐姐都?是?虞州的米脂縣人。我來秦州之前,特意派人去過虞州的米脂縣……”
許敬安臉色大變:“你要殺我全家?”
華瑤還沒開?口,秦三就插了一句話:“許將軍,你不要瞎講,更不要瞎想。公主心直口快,胸懷坦蕩,從來不會違背仁義之道,也從來沒做過你說的那種?殺人全家的惡事。”
秦三往前走了一步:“我是?虞州游兵營的游擊將軍,我叫秦三。你可能也認識我吧,我在虞州和水賊打過幾場仗,擔了一個‘虞州大將’的虛名。”
秦三是?赫赫有名的“虞州第一武將”。她為人耿介正直,講究信義和仁德,驍勇的名聲傳遍了虞州、秦州兩?地。
許敬安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虞州人,當然知道秦三的名頭。她朝著秦三抱拳作禮,腦海中的思緒又?如潮水亂涌。
秦三說華瑤從不違背仁義之道,也沒做過殺人全家的惡事,那華瑤或許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相比之下,叛軍中的一部分士兵傷天害理?,作惡多端,只能算是?一群該死的畜牲了。
許敬安雙手?抱臂,不發一語。
秦三對許敬安回了個禮,又?說:“虞州的山海縣有個土匪寨,土匪從秦州、虞州各地擄掠了不少平頭百姓。就在上個月,公主率兵打敗了土匪,解救了人質,還幫他們養好了傷,給他們發了一筆盤纏,派人護送他們回到了老家。”
許敬安露出詫異的神色。
秦三高聲道:“許將軍,你老家在虞州的米脂縣,公主也救過你老家的人,你別誤會了公主的好意!你的部下大多是?官兵,咱們官兵見了官兵,就沒有內外之分了,咱們應該
親如一家才對!”
樹林里的鳥雀撲翅,飛過梢頭,驚起一陣細微的枝顫葉動,許敬安仍是?一聲不響地站在一塊巖石上。她的眉毛緊緊地皺在一起,目光中透露出一種?抑制不住的哀怒。
過了片刻,許敬安才開?口道:“你們一共有多少人馬?”
華瑤朝她招了招手?:“你先過來吧,離我更近點,我和你詳細說說。”
許敬安終于按耐不住心中的躁動。她長嘆一口氣,雙腳如同枯木生根一般,牢牢地扎在那一塊巖石上。她距離華瑤還有兩丈遠,但她一動不動,只說:“秦州叛軍造反大半年,朝廷一直對秦州不聞不問,何以拖到今日才派兵出征?秦州的衛所屢戰屢敗,宛城亂得一塌糊涂,朝廷的支援又在哪里?公主,不是?我許敬安不信你,實在是?朝廷言而無信,把我們這?些秦州官兵玩弄于股掌之中!偌大的一個秦州,不過是?朝廷的棋盤,我們秦州官民都?是?棋子,是?生是?死,由天不由人!!”
華瑤知道,許敬安口中所說的“天”,指的是?皇帝,是?閣臣,也是?大梁朝的豪強權貴——他們端居于?京城,秦州的戰火燒不到他們的宅邸,他們不太在乎秦州數百萬民眾的禍福安危。無論秦州死了多少人,淪陷了多少城,他們也不會親眼目睹秦州的慘況,只會把戰爭的勝敗當作一副弄權作威的籌碼。
華瑤連忙道:“許將軍,你稍安勿躁,且聽我說,你是?大梁的將軍,我是?大梁的公主,單憑你我二人的意志,不能化解過去的苦難,卻?能消除未來的禍患。”
華瑤的時間不多了。她殺了范田巾和姚德榮兩?位大將,手?里能用的士兵也只剩不到七千人,駐守彭臺縣的敵軍還有兩?萬多人,雙方的兵力差距是如此懸殊,她再冒險而行,必定?兇多吉少。
因此,華瑤必須盡快收服許敬安。
華瑤緊盯著許敬安的雙眼,極誠懇地說:“叛軍屠城一個月,殺了十幾萬百姓,染紅了芝江的江水。這?等惡行,把人間?變成了煉獄。許將軍,正如你方才所說,叛軍在秦州犯下了數不清的罪孽……”
華瑤還沒說完一句話,許敬安竟然朝著華瑤走了過來。她和華瑤交談了不過短短數句,她的雙眼就生滿了條條道道的血絲。她離華瑤越近,心跳就越快,眼角也漸漸地淌下淚來。
華瑤恍然生出一種?錯覺,就仿佛許敬安這?個人,和華瑤糾纏已久,對華瑤又?愛又?恨、又?念又?憎,既要向她靠攏,又?要離她遠去。
這?是?為什么呢?
華瑤略一思索,突然明白?了,許敬安嘴上痛罵著朝廷,心里卻?對朝廷仍有期待。
許敬安加入叛軍,恐怕是?走投無路之下的不得已而為之。她愿意為朝廷臥底,可惜朝廷連個軍隊都?沒派出來,更沒人前來接應她。那她這?個底,臥得還有什么意思?真是?白?犧牲了。
想通了這?一點之后,華瑤趁熱打鐵,當著眾人的面,把叛軍大大地痛罵了一番。
華瑤還說:“叛軍造反之后,短短數月之內,便糾結了上萬個同黨,想來還是?因為叛軍妖言惑眾,蒙蔽了不少人的耳目。不過,叛軍屠城的惡行,早已傳遍了天下,叛軍必將眾叛親離,而我們官兵才是?人心所向,天命所歸!”
整座樹林里鴉雀無聲,華瑤與許敬安的距離只有不到一尺,如果此時的許敬安想要刺殺華瑤,華瑤恐怕是?躲不過去的。
華瑤泰然自若,從許敬安的面前走過,直接站到了許敬安的前方。不知不覺中,許敬安就與秦三并排而立了,仿佛已經融入了華瑤的陣營。
華瑤也默認了許敬安作為官兵將領的身份。
許敬安愣了一愣,秦三便拍了拍許敬安的肩膀,與她搭訕道:“許將軍,我這?人說話直,你要是?不樂意聽,跟我提一聲就行,我馬上改。”
許敬安還沒反應過來,秦三又?道:“從今往后,咱們就是?公主的左膀右臂了。”
許敬安沒搭理?她。
秦三并不擅長用熱臉去貼冷屁股。但她一心想和許敬安攀交情、套近乎,便也不顧惜自己的臉面了。
秦三喃喃地說道:“我們都?是?虞州人,老鄉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不分彼此了吧。你老家在米脂縣,我老家在柴桑縣,咱們兩?家就隔著一條河,或許你還是?我的親戚,我得叫你一聲,許……妹還是?姐?”
秦三話中一頓:“你的年紀應該比我小。”
許敬安反手?轉了一下劍鞘,低聲道:“你別跟我東拉西扯的,我沒時間?跟你耗,你再說一句廢話,我帶兵回去打彭臺了!”
許敬安說話的腔調之中,隱含著一點虞州鄉音,這?讓秦三感到格外的親切。秦三還想問一問戰況,卻?聽華瑤雙手?一拍,全軍上下一片肅靜,秦三自然也閉口不言了。
華瑤站在高處,俯視著眾多官兵。她的目光似乎從每個人的臉上掃過,聲音也傳進了每個人的耳朵里:“諸位,你們都?是?大梁的官兵,從前你們迫于?形勢,做出了無奈之舉,我可以既往不咎!無論你們有何罪過,我一概赦免!你們都?是?清清白?白?、端端正正的人!現在,我要你們指天立誓!討伐叛賊,平定?叛亂,保家衛國?,敬天愛民,誓當竭力,永無二心!待到來日大功告成,你我皆是?大有功德之人!!”
華瑤話音落罷,她自己的七千兵馬紛紛響應。眾人齊心一致,振臂高呼。他們愿意為華瑤沖鋒陷陣,華瑤也為他們爭功奪利。華瑤的劍之所指,便是?他們的意氣之所向。
許敬安目不轉睛地望著華瑤的那一批人馬。
許敬安聽出來了,華瑤的這?些部下,差不多都?是?虞州人,也都?說著虞州的鄉音。
許敬安的胸口仍是?窒悶的,心里充滿了絕望之感,因為她深知叛軍還有龐大的勢力。華瑤手?里的官兵人數不足八千,再加上她的四千士兵,勉勉強強湊出一萬兩?千人,如何與叛軍的數十萬大軍抗爭?她明知眼前有一條死路,可她再也不愿屈服了,追隨姚德榮的這?三個月,她的日子過得比死還不如,想到此處,她含淚笑了出來。
她高聲吶喊,用一種?幾近于?撕裂般的破音道:“許敬安今日在此立誓!討伐叛賊,平定?叛亂,保家衛國?,敬天愛民,誓當竭力,永無二心!!”
第112章 乘云破霧 “你給我多親幾口。”……
許敬安當眾立誓, 情辭真摯,她的?部下?都被她感動,也?都舉手指天, 高呼道:“討伐叛賊, 平定叛亂, 保家?衛國?, 敬天愛民, 誓當竭力,永無二?心!”
許敬安放聲吶喊:“若有違背誓言者, 天人共誅!”
官兵的?旗幟在風中飄動, 發出獵獵的?響聲, 使人心生一股慷慨激昂之志,官兵的?士氣也?為之一振。
華瑤的?聲調比許敬安更洪亮:“皇天在上, 厚土為證,高陽華瑤與諸位齊心協力,同?生共死!若有違背誓言者,天人共誅!”
日光漸熱,眾人身上漸有暖意。華瑤忽然拔劍出鞘, 劍尖直指蒼穹。她的?衣袖沾滿了鮮血, 她的?長劍閃動著光芒,與明亮的?太陽交相?輝映。
眾人這才想起, “高陽”是皇族的?姓氏, 寓意為“至高無上的?太陽”。
華瑤的?語氣鏗鏘有力:“諸位,范田巾死了, 姚德榮也?死了,攻打我們的?叛軍,已經死光了!我們要?齊心協力, 奪回秦州的?土地,讓叛軍不?敢再欺辱我們,不?敢把我們當作卑賤的?喪家?之犬,不?敢搶走本?該屬于我們的?糧草和財富!家?國?之興衰,社稷之安危,系于一戰之勝負!!”
華瑤一聲怒吼,引來八方呼應。
華瑤迅速地掃視了四周。她從士兵的?臉上看到了一種振奮的?、肅穆的?神色。他們熱血未涼,功名未成,這生靈涂炭的?秦州大地,還等著他們去解救。
華瑤沒有繼續煽動人心。她已經說完了自己該講的?話,許敬安也?如?她所?愿,恭敬地跪在她的?面前,無比懇切地向她宣誓效忠。
許敬安打從心底里厭惡叛軍的?
所?作所?為。她的?忍耐也?到了極限。時至今日,無論是哪一批官軍路過彭臺縣,只要?官兵不?對許敬安趕盡殺絕,許敬安都會立刻投誠。
正因如?此?,華瑤覺得自己撿了一個大便宜。
趁著叛軍的?援兵還沒攻過來,華瑤連忙率領部眾,走入一條名為“螣蛇溝”的?峽谷。不?久之前,華瑤在這里伏擊了六千叛軍。
峽谷之中,遍布叛軍的?尸骸。
華瑤視野所?及之處,皆是一片斷肢殘體。
她踩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腳下?是半軟半硬的?淤泥和沙礫。她的?衣擺拂過了巖石縫隙里的?雜草和荊棘,也?沾到了濃郁的?血腥氣。
不?少死者都被扎破了肚腹。他們的?大腸、小腸、心肺、脾腎等等各種臟器都零亂地散落到了各處。每一具尸體都有獨特的?死狀,若不?是他們身穿著不?同?的?軍裝,華瑤也?分不?清究竟誰是叛軍,誰是官兵。
華瑤心有所?嘆。她慢慢地抬起頭?,又見一群禿鷲盤踞在半空中,時不?時地發出凄厲的?嘶鳴聲。
蒼郁的?山巒環抱著天與地,巍峨的?山崖高聳入云,從云端往下?看,這人世間的?種種糾紛都是渺小而渺遠的?。你死我活的?黨爭、城破人亡的?戰亂、尸山血海的?斗殺,或許就像螞蟻盤窩一樣無關緊要?。但是,那些災禍一旦牽扯到一個人的?身上,卻又可能帶來一種深沉的?悲愴。
華瑤并不?是第?一次上戰場了。她的?心還沒有變得足夠冷硬。她默哀了片刻,便收斂了情緒,命令所?有士兵都換上叛軍的?裝束。
華瑤事先準備了一萬多條紅布。這場戰役開始之前,紅布已經被華瑤分發給了眾人。如?今的?時機成熟,眾人都遵從了華瑤的?指示,從衣兜里拿出紅布,并把紅布系在自己的?脖頸上。
華瑤舉起了叛軍的?軍旗。她翻身上馬,率兵行軍,向著彭臺縣一路狂奔。
成千上萬的?官兵緊隨華瑤。騎兵與步兵共同?擺出了一個鶴翼陣,步兵位于軍陣的?中間,騎兵位于左右兩翼的?延伸處。這一萬多人組成的?軍陣好似一只盤旋欲飛的?黑鶴,每一次振翅都伴隨著金戈鐵馬的?澎湃之聲,結成了氣吞山河之勢。
他們走出了螣蛇溝,越過了雜草叢生的?荒原,遠遠望見了彭臺縣的?巍峨城墻。那城墻高約六丈,外形十分宏偉壯觀,好似一座方方正正的?銅山鐵嶺,屹立在丘陵之外的?一大塊平地上。
華瑤的?心情有些激動。
謝云瀟正與華瑤并駕齊驅,華瑤轉頭?對他說了一句:“今日的?最后一戰,我一定會克敵制勝!”
謝云瀟握緊了手中的?韁繩。他目視前方,連一絲眼角余光都沒落到華瑤的?身上。他低聲道:“叛軍也?明白何為‘擒賊先擒王’,你的?威望最高,處境也?最危險……”
華瑤卻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不?必多說了,我自有把握。”
謝云瀟微皺了一下?眉頭?。他隱約聽見了遠方傳來的?號角聲。他對華瑤說明了情況,華瑤就把許敬安喊了過來。
許敬安聽從華瑤的?命令,率領一批人馬在前方開道。
沒過多久,許敬安便遇見了叛軍的先鋒部隊。
叛軍還不?知道許敬安已經投敵了,連忙問她:“范將軍和姚將軍的這場仗,打得怎么樣了?”
許敬安勒住韁繩,佯裝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好消息,兄弟們打了個大勝仗,整整六千官兵被咱們殺得片甲不?留!大部隊都跟在我后頭?,兄弟們凱旋了!”
叛軍眺望了一會兒,果然瞧見了一大隊人馬。
叛軍也?不?敢耽擱軍情,立即把捷報投送到了大本?營。
叛軍的?主帥聽聞了好消息,自是不?勝欣喜,便準備在今天中午設宴,好好地犒賞一回將士。他才剛把命令傳下?去,大本?營里忽然戰鼓雷鳴,喊殺聲驚天動地,似有千軍萬馬往來馳騁,從四面八方包抄了整個軍營。
主帥心中大驚,強作鎮定,提刀沖出了軍帳,只見軍營中塵土飛揚,沙石漫天,強烈的?血腥氣撲鼻而來。他再定睛一看,還是沒有找到官兵的?蹤跡,全是一群裝束相?似的?騎兵到處亂砍亂殺,殺得血流成河、尸積如?山。殘肢碎體浸泡在血泊之中,腥熱的?氣味隨風飄散開去,絲絲縷縷地滲入了整個軍營里。
箭羽擦著軍帳飛過,硝煙彈雨在一片平地上迸落開來,輜重營中又有一陣火光騰空而起,地雷火炮都被引燃了,驚雷般的?爆炸聲響個不?停,士兵腳下?的?土地似乎都要?往外噴出火來。
主帥大吼道:“停戰!快停戰!違者斬立決!”
主帥話音未落,便有一名士兵朝他哭喊道:“姚德榮、范田巾和許敬安的?部下?都叛變了!他們叛變了!”
“殺!”主帥的?雙眼通紅,怒聲道,“殺叛徒!殺殺殺!!”
隔著十幾丈遠的?距離,華瑤聽見了主帥夾雜著滔天怒火的?嚎叫聲。
華瑤的?部下?把叛軍打了個猝不?及防。不?少叛軍臨死前都沒來得及亮出武器。
華瑤環顧四周,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官兵造成了至少一萬多名叛軍士兵的?傷亡,駐守此?地的?叛軍數量只剩不?到九千人。叛軍與官兵的?兵力不?相?上下?,而且,叛軍還不?知道如?何辨別官兵——他們竟然不?分敵我,開始自相?殘殺,這無疑又是一個天大的?喜訊!
華瑤趁亂斬殺了許多叛軍。她已經奮戰了將近一個上午,多少也?有點累了。眼看著勝利在望,她憑空生出極大的?力氣,接連砍死了十幾個敵兵,忽然聽見主帥咆哮道:“叛徒的?脖子上都有一條紅布!殺他們!殺他們!殺了紅布!”
華瑤才剛占據一點上風,叛軍的?主帥就窺破了她的?計謀。
華瑤目光一轉,又吹了一聲口哨,命令自己的?侍衛去潑油放火,點燃軍帳,把敵軍的?大本?營攪得越亂越好。她只發出了一點動靜,主帥卻一眼注意到了她。
那主帥恨恨地瞪著華瑤,臉色陰沉得可怕。他舉著一把鋒利無比的?大刀,照著華瑤的?腦袋砍來。他的?輕功極強,比起華瑤竟然有過之而無不?及。
華瑤仗著自己有一身絕妙的?輕功,敢在敵營中為非作歹,怎料敵軍的?主將跑得比她還快?她頭?一回遇到如?此?強悍的?敵人。即便她的?心中沒有一絲慌亂,她的?輕功到底比主帥稍遜一籌。沒等她跑到安全之地,那主帥的?刀刃就劃過了她的?后背。她聽見“刺啦”一聲輕響,衣服的?布料被刀刃割破了,溫熱的?血也?涌溢出來了。
生死存亡的?關頭?,華瑤拼盡全力,轉身狠踹了主帥一腳,才從主帥的?刀下?逃出生天。她絲毫不?敢懈怠,飛奔到侍衛聚集之處,眾多武功高強的?侍衛把她團團圍住,許敬安也?急急忙忙地跑向了她。
滲流而下?的?鮮血把華瑤的?衣擺浸透了。
華瑤的?面色蒼白如?紙,喉嚨里冒出一股腥甜味。她連一聲痛都沒喊,只讓侍衛往她的?后背上撒藥止血。她知道主帥那一刀劈得很深。她此?生從未體會過如?此?強烈的?痛苦,她在雍城之戰中也?沒傷得這么重。
侍衛擰開一瓶金瘡藥,把整瓶藥粉灑到了華瑤的?傷口上。
藥粉乍一沾到潰爛的?皮肉,就好像一千根、一萬根鋒利的?細針,狠狠地扎進了華瑤的?筋骨。她疼得連一口大氣都喘不?了,身上再也?沒有一點勁了。
好疼啊。
真的?好疼。
怎么會這么疼呢?
華瑤的?后背痛得一
陣一陣地發麻。她無意中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于是她的?舌頭?也?在隱隱作痛,太陽穴突突直跳,她的?神智反倒清醒了不?少,極度的?痛苦,竟然也?給她帶來了極度的?清醒。
空氣里滿是一片稀薄的?硝煙,許敬安的?身影在煙塵中若隱若現?。
為了保護華瑤,許敬安正在與主帥死戰。
華瑤仔細觀察片刻,便知道許敬安不?是主帥的?對手。
那位主帥的?雙目遍布血絲,怒號聲響徹天際。他的?刀法迅猛狠絕,每一招每一式都留有后手,仿佛一場無窮無盡的?折磨,讓對手招架不?及,只能轉攻為守,在不?知不?覺中落入下?風。
華瑤暗暗地嘆息一聲。
那位主帥的?功夫是如?此?精湛,恐怕只有全盛時期的?秦三和謝云瀟才能與之一戰。
現?如?今,秦三的?左肩還有傷,華瑤不?會讓秦三對戰強敵,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謝云瀟的?身上了。
華瑤喊來兩個侍衛,極輕聲地囑咐道:“你們馬上去找駙馬……”
話沒說完,濃重的?煙火之氣里,殺出來一道挺拔修長的?人影。他橫劍如?飛,勇猛無比,殺得叛軍哭爹喊娘,紛紛抱頭?鼠竄。
華瑤心下?一喜。她側目一瞥,來者卻不?是謝云瀟,而是祝懷寧。
華瑤早就知道祝懷寧的?武藝超群。但她不?太清楚祝懷寧的?本?領究竟有多強?事到如?今,謝云瀟還沒現?身,華瑤也?顧不?得什么主次先后,忙說:“敵軍的?主帥就在那里!你快去幫忙!速戰速決!”
華瑤話音剛落,祝懷寧閃身而至。他的?劍光起落之處,唯有一片火花飛舞。
祝懷寧和許敬安的?武功不?相?上下?。他們二?人合力攻殺主帥,也?都出盡了全身的?力氣。
祝懷寧似乎很了解那位主帥。他先前一定與主帥交過手。他偶爾能判斷出主帥下?一次進攻的?方位,便趁勢挑開了主帥的?刀鋒,反手一轉劍刃,急運內力往下?狠壓,如?有翻江倒海之勢,短暫地制衡了主帥的?殺招。
許敬安眼疾手快,迅速一刺,猛地刺中了主帥的?心口。
那主帥徒手拔出了劍尖,還側身一避,揮刀一劈,想用鋒利的?刀刃割斷祝懷寧的?腰腹。
祝懷寧退步抽身,躲開了兇險的?殺招,腰側還是被劃開了一條淺淺的?血口。但他真是個狠人,他高舉長劍,凌厲的?劍風呼嘯而過,沒有絲毫的?頹勢,劍光還是閃閃發亮的?,堪比星流霆擊、飛云掣電——看到這里,華瑤愣住了,憑空多出的?那一道劍風,似乎不?是出自于祝懷寧,她眨了眨眼睛,這才發現?謝云瀟不?知何時已經趕到了。
謝云瀟的?武功一日比一日更精進,輕功也?一日比一日更迅捷,華瑤不?太看得清他的?身影,又或者是因為,華瑤傷勢過重,目力也?弱了許多。
總之,華瑤眼花繚亂,神魂迷蕩。她不?得不?仗劍撐地,努力調整自己的?呼吸,當她再抬頭?的?時候,謝云瀟一劍割下?了主帥的?腦袋,還一腳踩碎了主帥的?脊梁骨。
主帥早已被許敬安刺穿心口,相?當于一具行尸走肉,自然不?是謝云瀟的?對手。
哪怕謝云瀟沒有出現?,許敬安肯定也?能絞殺主帥。謝云瀟從天而降,也?只是讓主帥死得更早了點,并未起到扭轉乾坤的?作用。
那主帥還是心懷怨恨,到死都沒閉上眼睛。他死不?瞑目,兇狠地瞪著華瑤所?在的?方向。
華瑤被他瞪得精神大振。她動用內力,揚聲宣告道:“叛軍主帥死了!叛軍主帥死了!彭臺縣已是官兵的?地盤!!”
說完這句話,華瑤又低聲吩咐道:“千萬別把我受傷的?消息泄露出去,違者斬立決……”話沒說完,她站立不?穩,腳下?踉蹌一步,虛軟無力地向后栽倒了。
許敬安一把接住了華瑤。她結結巴巴地喊道:“殿、殿下?!”
“小聲點,切忌慌張,”謝云瀟目不?轉睛地看著華瑤,“你去處理軍務吧,我來照顧公主。”
許敬安小心翼翼地扶住華瑤,正要?把華瑤送到謝云瀟手上,華瑤一把扯住了謝云瀟的?衣袖:“別這么嚴肅,我傷得不?重,沒什么事,還能照常行走。”
華瑤實在是太虛弱了。她的?傷痛毫無緩解,后背像是被一把大刀反復地劈開了,她想躺在地上蜷縮起來,卻還要?裝出一副臨危不?亂的?樣子。無論如?何,她都必須穩定軍心:“許敬安,你最熟悉叛軍的?營地,你趕緊派人去搶奪糧草,不?計一切代?價把糧草運進城中。祝懷寧,你要?是還能走路,就立刻去城門口通風報信,你是彭臺縣的?將領,彭臺人也?都信任你,你應該帶著官兵進城……”
華瑤頭?暈目眩,胃里一陣陣翻江倒海,只覺周圍的?一切氣味都令她作嘔。她從頭?到腳發麻發涼,每一絲每一縷吹到她身上的?風,都化作了寒冬臘月的?冰雪,冷得透骨,她的?雙手顫抖得厲害,胸口悶塞不?暢,漸有一種沉甸甸的?窒息之感。她不?由得睜大雙眼,暗想自己一定是失血過多了。
華瑤道:“我……”
謝云瀟嗓音沙啞:“殿下?,請您別說話了。”
華瑤渾身是血,謝云瀟甚至不?敢伸手抱她。他寧愿敵軍的?亂刀全部砍在他自己的?身上,也?不?愿看見她受一點傷,這比任何病痛都更讓他感到深切的?煎熬。
謝云瀟的?侍衛找來了一輛戰車。謝云瀟便把華瑤扶到了車上,當他放下?車簾,她也?跌入了他的?懷里。
謝云瀟的?喉嚨像是被一只手扼住,肺腑中僅剩一陣無法言說的?苦悶。她竟然流了這么多血?他低頭?親親她的?臉頰,她臉上也?涼得像一塊冰。他的?心臟怦怦跳著,混亂的?思緒既是悲惜,又是酸澀,他小聲念道:“卿卿,卿卿……”
華瑤其實聽見了謝云瀟的?聲音。但她又累又困,后背的?傷口那么疼,實在沒力氣回答謝云瀟了。
她渾渾噩噩地昏睡過去,迷失在一個恍惚的?夢境里。
她乘坐著一只木舟,泛舟于寬闊的?湖面,在起伏的?波浪里顛簸浮沉,四周是一片擠擠攘攘的?蓮葉。
華瑤覺得好玩,還從湖中撈了一捧清冽的?水,灑在蓮葉上,那水滴就像綠珠翠玉一般,骨碌碌地滾動著,繞出一圈又一圈的?細碎漣漪。
華瑤看得出神,忽聽一人喊她:“你在干什么呢?”
華瑤抬起頭?,竟然見到了淑妃。
這一瞬間,眼淚一下?就從華瑤的?眼眶里滾出來。她不?再冷靜,也?不?再壓抑自己的?哀痛和悲戚,就像小時候第?一次見到淑妃那樣,她立即撲到了淑妃的?腳邊:“母妃……”
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邊哭邊說:“母妃……我……”
她斷斷續續道:“我打下?了一座城,也?救了很多人,可是朝廷一定會忌憚我,姐姐也?不?可能再幫我。姐姐會想辦法斬盡殺絕……”
淑妃從懷里取出一塊帕子,那帕子沾著一股蓮花香氣,淡雅素潔,清新干凈,悠悠地沁入肺腑,真是華瑤生平最喜歡的?味道。
華瑤把腦袋埋進淑妃的?懷里,淑妃摟過她的?肩膀:“好孩子,你長大了,已經能獨當一面了,母妃真替你高興。你和你的?兄弟姐妹是不?一樣的?,你們走不?到一條路上,總是需要?相?互防范,相?互制衡,你準備得越早,越是好事。你哭完了,擦干眼淚,抬起頭?,往前看,路還遠著呢……”
淑妃溫柔地撫摸著華瑤的?頭?頂:“好孩子,別因一時的?失敗而沮喪,也?別因一時的?成功而急躁冒進。你必須磨練自己的?心志,堅強不?屈,百折不?撓……”
淑妃的?這些話,全是華瑤自小聽慣了的?。
華瑤點頭?如?搗蒜,淑妃的?聲調卻離華瑤越來越遠,浮在水上的?萬千景象越來越模糊,微風中搖擺的?蓮葉蓮花如?同?輕煙一般消散了。
華瑤茫然不?知其故,又覺得后背傳來一陣巨痛。那樣深切的?痛苦,好比傷筋斷骨,簡直疼到了她的?心坎里。
她不?停地喘息
,耳邊還有人喚道:“殿下??殿下?能聽得見嗎?”
華瑤睜開雙眼,神智漸漸清醒過來。
不?知何時,天已入夜,清冷的?月光照在紙糊的?窗戶上,又被竹青色的?紗帳遮掩了幾分,朦朦朧朧,似夢非夢。
華瑤咳嗽了一聲,紗帳立刻被人撩開,飄搖的?燭影中,驀地出現?了一位年紀輕輕的?女子——她穿著一襲素布長裙,眉如?春柳,眼似秋波,臉上不?施粉黛,頗有一種清水芙蓉般的?脫俗之感。她朝著華瑤笑了一笑,華瑤這才注意到,她身上還有一股悠悠蕩蕩的?蓮花香。
華瑤頓覺心曠神怡,傷痛都減弱了幾分,輕聲細語地問:“你是誰?”又夸贊道:“你的?氣質和風度,真是難得一見的?出眾。”
那位女子屈膝行禮,朝著華瑤盈盈一拜:“微臣叩謝殿下?救命之恩,承蒙殿下?不?棄,微臣是彭臺縣的?知縣……”
她話還沒說完,華瑤就知道她是誰了。
原來她就是彭臺縣的?知縣,沈希儀!
難怪,難怪晉明為了沈希儀,曾經鬧出那么大的?動靜!華瑤作為晉明的?妹妹,也?不?是不?能理解晉明的?心思。
依照華瑤對晉明的?了解,晉明就是喜歡這種類型的?姑娘,談吐文雅,舉止端方,腹有詩書氣自華——奈何這樣的?姑娘也?根本?看不?上晉明。
華瑤的?腦袋還是暈暈沉沉的?。此?時她講話不?經顧慮,脫口而出道:“我和高陽晉明完全不?同?,只要?你陪在我的?身邊,我絕對不?會虧待你。”
沈希儀并未拒絕華瑤,只是淡淡一笑:“多謝殿下?。”
華瑤不?知從何說起,就隨意地問了一句:“你吃過晚飯了嗎?”
沈希儀答非所?問:“您運來的?糧草,救活了彭臺的?百姓。他們終于吃上飽飯了。”
華瑤心里有些高興。她點了一下?頭?,才說:“大戰告捷,百姓不?再忍饑挨餓,自然是一樁好事,但你們千萬不?能懈怠,必須調遣官兵不?分晝夜地巡城……”
沈希儀道:“守城之責,重于泰山,微臣不?敢掉以?輕心,您也?不?必憂心。”
她的?面容被陰影籠罩,神情也?是暗沉沉的?:“叛軍一旦靠近城墻,便會在炮火中斃命,從活人變成死鬼。”
華瑤好奇地問:“彭臺縣的?紅夷大炮,究竟有多厲害呢?”
沈希儀把燭臺放到了床頭?柜上:“眼見為實,耳聽為虛,等您痊愈之后,請您親自登上城樓,讓彭臺的?兵將為您演練一次。”
華瑤初見沈希儀的?那一刻,便覺得沈希儀與杜蘭澤頗有相?似之處,聽完沈希儀的?這一番話,華瑤恍然發現?,沈希儀只是看起來清瘦柔弱,實際上,她的?性格剛猛剽悍,她雖是文臣,卻勝似武將。
華瑤對她更多了幾分敬佩之情:“我很欣賞你。”還說:“對了,你跟我私下?相?處時,不?必再用謙稱,怎么舒服怎么來吧。”
沈希儀靜靜地看著華瑤。
過了片刻,沈希儀忽然認真道:“殿下?昏迷三天三夜,駙馬也?守了您三天三夜。湯大夫勸誡駙馬回屋休息,大約半個時辰之前,駙馬才去服藥進膳,湯大夫也?去照顧另一位患者了。城中人手不?足,微臣略懂岐黃之術,未經您的?允許,微臣擅作主張,侍奉您的?左右。您不?但不?責罰微臣,竟又這般抬愛……說來不?怕您笑話,微臣慚愧得無地自容。您冒死前來,微臣已覺消受不?起,又承蒙您如?此?厚待,如?何報答您的?大恩大德?”
華瑤暗忖,好一個伶牙俐齒的?沈希儀。她三言兩語之間,就把各項事務交代?清楚了。
華瑤也?沒細想沈希儀的?深意,張口就來:“我重傷未愈,大夢初醒,想到什么就直說了,其實我平常不?是這樣的?人。”
沈希儀略顯慌忙:“殿下?,微臣對您絕無半分不?敬之意。您舍生忘死,拯救彭臺縣的?數十萬百姓,微臣當牛做馬,也?難回報您萬分之一的?仁義……”
華瑤眨了眨眼睛。她的?腦袋有點空蕩蕩的?,好多事情暫時沒有想起來,后背還有一股火燒火燎般的?疼痛。
她歪了一下?頭?,突然記起叛軍的?所?作所?為,連帶著心生一股憤怒。她咬住被角,緩了片刻,才說:“你幫我把謝云瀟叫過來。”
沈希儀道:“好,請您稍等,微臣告退。”
沈希儀還沒跨過門檻,謝云瀟就匆匆地走進了屋子。
華瑤昏迷了三天三夜,謝云瀟也?有整整三日不?休不?眠。湯沃雪說華瑤今天一定會醒,建議謝云瀟稍微修整一番,免得華瑤一睜開眼,就看見謝云瀟還穿著染血的?衣裳,多不?吉利。
謝云瀟覺得湯沃雪言之有理。
大約半個時辰之前,謝云瀟去沐浴更衣了。他的?手臂上也?有傷,他順便給自己涂了一點藥,吃了一點飯,便立刻趕回了華瑤的?房間。
華瑤和沈希儀閑談之時,謝云瀟就站在門外。華瑤所?說的?每一句話,謝云瀟都聽得清清楚楚。等她終于念到了他的?名字,他才在她的?面前現?身,沈希儀也?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還幫他們關緊了房門。
夜色已深,屋內趨于昏暗,謝云瀟掛起紗帳的?一角,坐到了華瑤的?床邊。他不?發一語,抬手撫上她的?側臉,觸摸到她溫熱的?肌膚,他的?心神才稍微安定了。
華瑤和他對視,坦言道:“我還是有點不?舒服。”
謝云瀟問:“哪里不?舒服?”
他的?聲音很低沉,也?很溫柔,就像融融春夜的?一陣微風,輕輕地飄到了她的?耳邊。
華瑤懶洋洋道:“心里不?舒服,你快躺下?來,陪我睡一覺。”
謝云瀟慢慢地躺到了華瑤的?身側。他才剛沐浴過,身上自有一股冷淡的?清香,這香味又讓華瑤的?心胸舒暢了不?少。淤堵的?煩悶之感徹底消失了,她格外放松地蹭了蹭枕頭?。
“卿卿,”謝云瀟又說,“別亂動了,先睡吧。”
華瑤反問:“你守了我這么久,現?在累不?累?”
謝云瀟握住她的?一只手。她才驚覺他的?掌心滾燙如?火,熱氣直往她的?筋骨里滲過來,她詫異道:“你發燒了?”
謝云瀟道:“只不?過有幾天沒合眼,內力稍微亂了點,無須擔心,你已經醒了,我自然也?會好了。”
華瑤還沒摸清狀況,便問:“我這一次傷得有多重?”
謝云瀟言簡意賅:“命懸一線。”
華瑤點了點頭?:“我懂了,就是差不?多快死了,又被救回來了。”
謝云瀟忽然靠近華瑤。昏濛的?月光照耀之下?,他的?瞳色比平時更深一些,近在咫尺之間。她被他的?雙眼攝去了全部的?神思,直勾勾地盯著他,倦意和困意都迷失了幾分。
謝云瀟明知故問:“你在看什么?”
華瑤輕聲告訴他:“你的?眼睛,比所?有寶石都好看。”
謝云瀟聽到了他意料之中的?答案。他雖有千言萬語想對她說,卻不?愿讓她知道他的?憂慮,思念之苦嚙噬了他整整三日,直到此?刻,他看著她明澈如?水的?眼神,他心底的?烈火也?逐漸湮滅,他在她耳邊低語道:“卿卿不?困嗎?湯大夫讓你多休息。”
華瑤打了個哈欠:“我睡得夠久了。”她迷迷糊糊道:“這樣吧,你給我多親幾口,我就繼續睡覺了。”
謝云瀟溫聲道:“你體弱氣虛,血虧神散,應當靜心休養,少思少慮。等到明天早晨,先讓湯大夫看看你的?傷勢,我會為你運功調息,在那之后,你若有意,再親我也?不?遲。”
“我不?管,我現?在就想親你,”華瑤的?嘴里念念有詞,“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
謝云瀟在她臉頰上輕輕一吻,她極小聲地“嗯”了一下?,算是一種漫不?經心的?回應。他順手熄滅了蠟燭,放下?了床帳,又躺在她的?身側,牽住她的?手腕,自言自語般地念道:“卿卿。”他的?指尖摩挲著她的?手背,只那么一瞬,就驀然停止了,生怕驚擾了她的?睡夢。
第113
章 虹棧丹霄起 投奔公主
次日早晨, 天剛亮的時候,華瑤睡醒了。她偷偷地?看了一眼謝云瀟,他似乎仍在沉睡。
他的氣息是清淺而勻凈的, 若不細聽?, 幾乎察覺不到, 讓她想?起了初冬時節的輕雪, 悄然地?落在白玉雕成的神像上, 自有一種如夢似幻的幽靜之感,容不得凡夫俗子的褻瀆。
華瑤不禁心馳神往。
她伸出手來, 還沒摸到他的側臉, 他睜開雙眼, 平靜地?與她對視。
她也?裝作無事發生一般,小聲說:“早上好。”
謝云瀟抓住她的手, 緩慢地?撫摸她的指節:“昨晚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你的內傷和外傷都已痊愈。”
華瑤認認真真地?觀察謝云瀟的神色,從他的目光中看出了憐惜之意,她就開始吹牛皮、說大話:“我的傷口一點?也?不疼。”
她振振有詞:“我從小就是意志堅強的人,吃苦忍痛的本?領是天下?第一流的, 我不畏艱險, 不怕病痛,渾身都是膽。何況我也?不是第一次上戰場了, 我在雍城之戰中有多勇猛, 你是親眼見?識過的,那時候我也?受了重傷, 后來我就康復如初了。你不必擔心我的傷勢,我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謝云瀟沒有接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她又恢復了往日里的活潑生動, 信口開河的樣子也?顯得十分可愛。
她還沒說完一番長篇大論,謝云瀟在她臉頰上親了親。他的思緒百轉千回,終究歸為一句:“卿卿。”
謝云瀟與華瑤離得極近,華瑤更深切地?感受到,謝云瀟熱得像個火爐一樣。她本?來就有點?冷,忍不住解開了謝云瀟的衣襟,在他懷中依偎了一會兒,只覺溫暖酥骨、清香沁肺,真是說不出的舒服,后背的疼痛竟然消退了幾分。
華瑤傷勢未愈,只能?保持一個側躺的姿勢,不能?仰面朝上地?平躺。她原先還覺得局促不安,現?在又漸漸地?放松了些。
她緊緊地?摟著謝云瀟的腰身,就像小時候睡覺一定要抱住小鸚鵡枕。她知道他會一直守著她,整日整夜地?守著,她緊繃的心弦舒展開來,如同墮入一團迷霧,越發的混混沌沌。
恍惚間?,她又覺得困倦了:“我想?睡覺。”
謝云瀟道:“天色尚早,你繼續睡吧。”
華瑤道:“可我還想?洗澡。”
謝云瀟頗有耐心地?哄她:“你失血過多,后背的傷口才剛結痂,這兩天切忌沾水。你稍等幾日,等你的傷勢轉好,我陪你沐浴……”
華瑤嘆了口氣。她在他懷中亂蹭幾下?,腦子里浮想?聯翩:“我要你陪我鴛鴦戲水。”
謝云瀟不假思索地?答應道:“卿卿所愿,皆會實現?。”
卿卿所愿,皆會實現?。
這短短八個字之中,似有無限的溫情,款款深深,綿綿不絕,聽?得華瑤神思一蕩,仿佛有一千只、一萬只螞蟻從她的心上爬過,癢絲絲、麻酥酥的。
她心中的邪念漸濃漸熾,免不了得寸進尺:“我想?用一條細細的銀鏈子綁住你的雙手,把你拴在床上,再用一條黑色的緞帶輕輕地?蒙住你的眼睛。我想?親遍你的鎖骨,讓你猜一猜我接下?來會親哪里?我想?看到你仰頭?喘息,喉結滾動,汗水把發絲微微沾濕的樣子……然后我們再去鴛鴦戲水,怎么樣?”
她說到動情處,又歡快地?問了一遍:“怎么樣嘛?”
謝云瀟不再叫她卿卿了。他道:“華小瑤。”
華瑤道:“干什么?”
謝云瀟的胸膛比之前更燙了。他默然地?想?了片刻,手中似有無窮的勁力,能?把玄鐵打造的重達千斤的鏈條捏得粉碎。
他心不由己,情難自抑,卻又避開了華瑤的問題,只說:“你尚在病中,傷痕未愈,最?好不要有亂七八糟的念頭?。”
“這才不是亂七八糟,”華瑤自顧自地?解釋道,“這叫夫妻恩愛,情濃意快。”
謝云瀟捉住華瑤的一只手,摸到她的脈搏是沒有一絲浮躁的平穩。原來她口中說著惹火燒身的話,心里還是一片無波無瀾的靜水。
謝云瀟無聲地?笑了。他不僅沒有辯駁一句,還在她的指尖吻了一下?。他的吻是又輕又淺的,但他的氣息又熱又燙,久久地?縈繞在她的心間?,牽情引思,妙不可言。
她連忙收回自己的手,緊攥著他的衣袍,含糊不清地?說:“好困,我繼續睡了,你不要走。你留在這里,被子里香香的,暖暖的……”
謝云瀟道:“我不走,我等你睡醒。”
謝云瀟話音落罷,華瑤已經睡著了。
這一覺又睡到日上三竿,華瑤隱約聽?見?門外傳來一串腳步聲。她半夢半醒,昏昏沉沉地?呢喃道:“外面有人。”
“是湯大夫,”謝云瀟道,“她來給你送藥。”
謝云瀟整理好了衣衫。他撩開床帳走下了床。
這時已近晌午,天色卻是陰沉沉的,翻滾的烏云中夾雜著隆隆的雷聲,突如其來的疾風暴雨像鞭子一般抽在窗外的石臺上,噼啪作響,濺起一片漫無邊際的水霧。
湯沃雪進門的那一刻,帶來一陣濕漉漉的霧氣。她把門窗關嚴,再三叮囑道:“公主千萬別著涼了。”
“嗯,”華瑤附和道,“我謹遵醫囑。”
湯沃雪轉過身,剛好對上華瑤的目光。
華瑤的神態與平時差不多。她的眼睛格外明亮,格外清澈,就像月夜的銀河,靜靜地?流淌著旺盛的生機。
湯沃雪連日來的疲憊一掃而空。她打開食盒,從中取出一碗藥膳和一碗藥汁,端到華瑤的面前,華瑤二話不說,飛快地?把這兩碗藥一飲而盡。
湯沃雪又查看了華瑤的傷勢,親手為她敷了一層金瘡藥。
那藥膏是冰冰涼涼的,蘊含著一股刺鼻的苦味,嚴絲合縫地?貼在華瑤的傷處,讓華瑤又癢又疼,又麻又漲,很想?撓一撓結痂的地?方。
華瑤雙手捧著一只剛被自己喝空了的藥碗,怔怔地?看著自己倒映在碗底的影子,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忙問:“對了,齊風怎么樣了,他還好嗎?”
湯沃雪正準備為華瑤施針。她把銀針排開,指尖在針頭?上捻了一捻,遲遲沒有吐露一個字。
湯沃雪的嘆息聲若有似無。
華瑤手勁一松,瓷碗順著床沿滾了下?去,砸到硬木鋪成的地?板上,“啪”的一聲,摔得支離破碎。
藥渣和碎片混雜著散落一地?,華瑤恍若未聞未見?,低聲細語道:“齊風死了嗎?”
“沒有,”湯沃雪含糊其辭道,“他……他沒死,也?沒醒。他中了劇毒,吐了很多毒血。我最?擅長解毒,應該能?把他救回來,按理說,他今天或者?明天就該睜眼了。”
華瑤的疑慮仍未打消。她趴在床上,任憑湯沃雪用針灸來為她治傷。針尖刺過的穴位火辣辣地?發痛,華瑤咬著被角,忍著痛意,心中的各種雜念化作變幻萬千的浮云,降下?一場時緩時急的細雨。
華瑤知道,凡人終有一死,但她又偏信自己的造化,迄今為止,她所走的每一步路,都像是一場豪賭,她還沒徹底地?輸過,上天賜給她僥幸的機緣,卻要把她最?倚重的侍衛收走嗎?
華瑤聽?著窗外密集的雨聲,心中更是十分煩悶。她無法排解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煩悶,干脆倒頭?又睡了一覺。
當她再度清醒過來,已是深更半夜,她驚訝地?發覺,后背的疼痛感大大地?削弱了,她不禁暗暗地?佩服湯沃雪的醫術,真想?親筆為湯沃雪題字“藥到病除,妙手回春”。
夜半三更,屋外的雨聲如潮水奔涌,偌大一座城池已被風雨覆蓋,
絲絲縷縷的涼意從門窗的縫隙中滲進來,華瑤不禁又往謝云瀟的懷里靠攏。
她這幾天睡得太多了,現?下?一點?困意也?沒有。
謝云瀟大概是勞累多日,仍需靜養,他還睡得挺沉。他身上總是那么暖和,好比灼熱的火爐,燃著熊熊的烈火,華瑤默默地?取了一會兒暖,就悄悄地?離開了這張床。
她從衣柜里找到厚重的棉衣,把棉衣穿了起來,又拿出一把油紙傘,倏地?撐開。她舉著傘柄,正要跨過門檻,謝云瀟的錦緞衣角飄到了傘面的另一側。
她似有所感,轉過頭?來:“你醒了?”
謝云瀟道:“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華瑤沒有回答謝云瀟的問題。
她吹了一聲口哨,值夜的侍衛匆匆跑到了她的面前,微微彎腰,以示恭敬,只等她下?達命令,便會不遺余力地?完成。
華瑤道:“齊風的房間?在哪里?他為我出生入死,我聽?說他還沒醒,想?去看看他的現?狀。”
他們站在一條紅漆欄桿的走廊上,半邊的廊道被雨水澆得濕亮。
華瑤朝外一望,這才注意到,她住在一棟磚瓦砌成的樓閣里,侍衛又告訴她,齊風位于?廊道轉角的一間?房內,他的傷勢確實很嚴重,湯沃雪和她的徒弟輪流交替地?照顧他五天五夜,他還是沒有醒來的跡象。
華瑤心道,既然如此,她或許真的要失去他了。
他陪伴了她整整十一年。他們二人的交情是打小建立的,她身邊也?沒有比他武功更好的侍衛。
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走向了齊風所在的房間?。
那房里還亮著一盞幽暗的油燈,昏沉的燈光透過窗紗照出來,融入了漆黑的雨夜。華瑤莫名有些忐忑。她緩緩地?推開房門,與湯沃雪打了個照面。
湯沃雪見?到華瑤,略感驚訝:“您怎么來了?”
“我想?見?齊風最?后一面,”華瑤嘆了一口氣,“時也?命也?,造化不由人,無論齊風……”
華瑤想?好了一句腹稿“無論齊風的情況如何,你也?盡力了,別太自責”,這句話還沒說出來,湯沃雪急忙說:“齊風剛剛醒了,又吐了一口毒血,我才給他灌完藥,他應該會沒事的。您的傷勢也?不輕,您要是累了,就趕緊去休息吧。您是官兵的主心骨,您千萬不能?再倒下?了……”
湯沃雪的語速略快,華瑤怔了一怔,不是因為湯沃雪的那一番話,而是因為華瑤隱約聽?到了一聲低沉的、模糊的“殿下?”——那聲音從紗帳掩映的床榻上傳過來,華瑤立刻跑到了床邊,闖入了齊風的視野里。
齊風才剛醒不久,神智也?不甚清晰。他的眼睛上蒙了一條輕薄的紗布,只能?隱約辨認出華瑤的影子,卻不能?把她的形貌看得分明。
燈火如他的心臟一般不安地?跳動著,搖曳的光影之中,華瑤朝他靠近了些。她輕柔地?說:“太好了,你終于?醒過來了,我真高興。我還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齊風仿佛經歷了六道輪回,由死轉生,重入世間?的這一剎那,便有一束亮光照進他的胸膛。
他的嘴唇是干裂的,喉嚨是嘶啞的,渾身沒有一處關節是不疼的,但他并不覺得痛苦,甚至還有一點?微妙的、難以言喻的滋味,在他的心頭?不停地?蔓延開來。
他嗓音艱澀道:“我也?以為,我會戰死。”
華瑤笑了笑,溫聲安慰道:“你一定會長命百歲。這一次彭臺縣之戰,你所立下?的戰功,可謂‘勇中之勇,奇中之奇’,足以載入史冊,哪怕再過百年,后世的文人讀到你的生平事跡,也?要稱贊你忠勇雙全。”
齊風聽?著她輕快的語調,唇邊浮現?了細微的笑意。
齊風不通文墨,不善言辭,更不在乎后世之人的評斷,但他從她的語氣中聽?出了她對他的欣賞之意,他忽然明白了為何古往今來的將?領都希望自己能?青史留名。
他斟酌著說:“只要能?為您的大業貢獻一點?力氣,我就是不枉此生,死也?甘愿……”
“行了行了,”湯沃雪簡直身心俱疲,“我費力勞神,才剛把你救活,算我求你了,別再說什么死不死的,你好好養傷吧。你知道我幾天沒睡了嗎?”
齊風極淡地?笑了一下?,客客氣氣地?回應道:“對不住,湯大夫。”
湯沃雪并不是真要和齊風計較。她太疲憊了,人也?昏昏沉沉的。她的房間?就在隔壁,她喚來自己的徒弟照看齊風,便想?回屋去休息。
湯沃雪臨走前,特?意告訴華瑤:“殿下?,彭臺縣來了不少秦州人,他們聽?聞您的名聲,專程投奔您,不管他們有什么想?法,您別忘了自己還有傷,至少要再調養半個月,這幾天,您能?不能?不見?客?”
華瑤點?了一下?頭?:“好,你別擔心,我自有辦法。”
華瑤往窗外望去,入目是一道道影影綽綽的雨簾。低垂的烏云籠罩著大地?,狂風把霧靄吹得亂卷,似有一條黑龍正要掙破蒼穹,從遙遠的天邊降落人間?。
華瑤唇角微彎,輕不可察地?笑了笑。沒錯,她就是那一條翻天覆地?的黑龍,終將?修成正果,凌駕于?銀河丹霄之上,俯瞰這世界的千萬里河山。
第114章 乾坤造化 盡我所能
華瑤原本?已經做好了準備, 決定接受最壞的結果,沒想到齊風竟然死里?逃生,頑強地活了下來。
華瑤十分驚喜, 又安慰了齊風幾?句。
齊風忽然想到了什么重要的東西。他艱難地抬起一只手, 華瑤連忙制止道:“有話好好說, 你不要亂動, 你中了劇毒, 必須安安靜靜地休養。”
齊風蒼白的臉頰上浮現出一抹不自然的淺紅。他局促不安地吞咽了一下,喉結也?有些發燙了, 心臟像是戰鼓一樣咚咚直跳。他以為自己?余毒未消, 不禁微微地仰起頭?, 呼吸也?亂了兩拍。
他的雙目被一條紗布蒙住了,紗布的尾端又和他的長發一起垂落在枕邊, 從下巴到脖頸的弧線更明顯,頗有一種病弱的、凌亂的美感。
華瑤視若無睹,只說:“我先走了,你一定很累吧,今晚早點睡覺, 好好休息, 我明天?再來看你。”
齊風自言自語道:“我有一塊手帕,殿下送給我的, 現在找不到了。”
華瑤一點也?不在意:“一塊手帕而已, 丟了就?丟了,沒什么大不了的。你要是喜歡絲綢帕子?, 改天?我送你一箱,你還可以換著用。”
窗外的雨聲越來越大,屋內的油燈越來越黯淡。齊風目不轉睛地看著華瑤, 燭火在她的眼中跳躍,他心里?卻飄蕩著輕風細雨,各種各樣的雜緒,亦如淅淅瀝瀝的雨滴,不斷地澆灌著他的非分之想。
他已是死過?一次的人,從前那些膽怯的念頭?消減了不少,又或者是因為他的神智并不清醒,他拋卻了平日里?的種種顧慮,他坦白道:“我只想要你的一塊手帕。”
謝云瀟沉默已久。他正站在窗邊,眺望著漫無邊際的雨夜。他聽見齊風的聲音,也?沒把目光轉過?來。他狀似平靜地道:“區區一塊手帕,能有何用?雜念過?多,難免傷身,你的當?務之急是靜心休養。”
齊風沒想到謝云瀟也?在這間屋子?里?。他還以為謝云瀟去巡城了。謝云瀟的武功境界登峰造極,呼吸聲、腳步聲都是極輕的,如今的齊風重傷未愈,無法察覺謝云瀟的蹤跡,便在謝云瀟的面前鬧了個笑話。
齊風并不覺得羞愧。他本?是一個將?死之人,孤零零地走在黃泉路上,遠離世間的一切糾紛變故,大夫把他救了回來,他至少應該說兩句遺言。他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劇烈地咳嗽起來,唇邊滲出一點鮮紅的血跡,漸漸地浸潤了干裂的嘴角。
華瑤從衣裳口?袋里?掏出一塊潔白的手帕。她把手帕遞給他,而他接過?帕子?,盡力止住了咳嗽,喃喃地說:“讓您見笑了,我不僅……虛弱無力,還胡言亂語。你罵我兩句吧,我好像還沒從夢里?醒過?來……”
華瑤若有所思?:“我從來沒有罵過?你啊。”
齊風道:“你責罰過?我的兄長。”
華瑤淡淡地笑了笑:“我責罰你的兄長,跟你又有什么關?系呢?你比燕雨強得多了。他偷懶耍滑,你勤奮刻苦,他粗枝大葉,你謹慎小?心,你和他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個人。”
齊風攥緊了那一塊干凈的手帕。他的思?緒隨著華瑤的聲音飄到了很遠的地方,心頭?滋生了一種隱晦的擔憂。他一直記掛著燕雨的安危。
燕雨在三公主的府上受過?罪嗎?他和杜蘭澤是不是安然無恙?顧川柏有沒有故意為難他們?這些問?題的答案,齊風無從得知。
齊風渾渾噩噩,疲憊不堪,話也?說得顛三倒四:“我……我和兄長有通感,他的喜怒哀樂,我都能感覺出來……”
華瑤忍不住問?了一句:“燕雨現在的心情怎么樣?”
齊風含糊不清地低語道:“他好像很焦躁、煩悶、怏怏不樂。他和杜小?姐的處境,恐怕不比我們好多少……燕雨是經常偷懶耍滑,但他……他絕不會出賣我們,死也?不會……”
“好了,我知道了,”華瑤格外溫柔地幫他掖了掖被子?,“我和燕雨也?是一起長大的,我當?然明白他的本?性。杜蘭澤心思?縝密,又有深謀遠慮,我姐姐暫時不會動她一根毫毛,更不會處置燕雨。你別想那么多了,快睡吧。”
言罷,華瑤吹滅了蠟燭,與謝云瀟一前一后地走出了房間。他們二人一路無話,壞消息就?在這時候傳來了。華瑤的暗探風塵仆仆地送來急報——駐守鄴城的叛軍連夜出發,將?在明日抵達彭臺縣。
這一批叛軍足有三萬多人。他們在鄴城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他們把年輕人的腦袋砍下來,串在粗糙的麻繩上,懸掛于鄴城的城樓。由?于死者眾多,那些人頭?也?有成百上千個,就?像一面密密麻麻的、血肉淋漓的旗幟,在半空中迎風招展。濃黑的頭發、空洞的眼眶、紅白相間的臉皮,無一不叫人毛骨悚然。
華瑤聽完他們的惡行,仿佛聞見了一股血腥氣。她試著運功調息,額頭?卻冒出了涔涔虛汗。等到暗探走后,她拽住謝云瀟的袖擺,似乎馬上就?要昏倒了。
謝云瀟立即摟住她:“卿卿,切莫憂慮,你重傷未愈,應該躺在床上休養。敵軍三萬多人,我軍一萬多人,兵力相差并不懸殊,守城也?比攻城容易。今夜我帶兵出城,伏擊敵軍,明日必定傳回捷報。”
他扶著華瑤坐到了一張軟榻上。她側倚著軟枕,被淡薄的燭光照耀著,烏黑的長發如黑緞般散開,從他的指間慢慢地劃過?。
他半低著頭?,細看她的神色,只見她臉上無悲無喜,無恨無怒,眸光深沉而平靜,像是一片波瀾不驚的湖泊。
她輕聲說:“你不必安慰我,我也?不是沒經歷過?大風大浪。雖然官兵還有一萬多人,但是,不少人的身上都有傷。你是神勇無敵,官兵的武功遠不及你,他們前幾?日才拼盡全力,如今的士氣是較為低落的,官兵應當?轉攻為守,轉戰為襲。”
她輕輕地敲了一下燭臺。直到此時,她才注意到,她的指甲顏色與往日不同,竟然從粉色變成了白色。她氣血虧損,脈象渙散,無論如何都不能動武,正如湯沃雪所言,她至少要再休養半個月。
這一瞬間,華瑤的腦海里閃過千百萬個念頭?。
華瑤與謝云瀟對視片刻,鄭重地說:“我會把官兵分成四隊,鎮守城墻的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你不必出城迎戰,只需率領精兵兩千人,在城中救急救難。哪一方的守軍求援,你就?要立刻趕到……”
謝云瀟似乎猜到了她的計策:“你自己?呢?”
華瑤從容道:“我肯定也?得在戰場上露個臉。否則,敵軍見不到我的人,便會造謠我受了重傷、沒了命,那官兵的士氣急轉直下,彭臺縣恐怕就?守不住了。”
謝云瀟嚴肅道:“倘若你去了戰場,倒真有可能沒命。”
他緊抓著她的手腕:“外面的那場瓢潑大雨,至少會下幾?天?,你的傷口?沾了水,必定紅腫不堪、痛癢交加。你原本?就?有嚴重的內傷,后背的外傷一旦惡化,你再后悔也?無濟于事。外傷潰爛,內力散失,心肺虛損,氣血衰竭,這些不堪設想的后果,你可曾考慮過??”
華瑤把頭?扭到另一邊:“你不要嚇唬我。”
謝云瀟捏著她的下巴,緩緩地將?她的臉轉了回來:“并非我危言聳聽,卿卿,你絕不能以身涉險。”
華瑤道:“你這是勸人的態度嗎?你就?是想嚇唬我。”
燭光映在她的眼里?,閃閃發亮,灼灼生輝,比水晶更剔透澄澈。但她似乎有些動怒了。不久之前,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而今,她稍顯煩躁不安。這一方面是因為敵軍陰魂不散,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她和朝廷并非同盟,朝廷隨時都可能以“通敵叛國”的名義剿殺她,而她身在秦州,有理說不清,有苦訴不出,宛如一只待宰的小?羊羔。
謝云瀟對她的憐意更深。他不假思?索道:“我怎么舍得嚇唬你?我每天?都想盡可能多地了解你。”
華瑤道:“那還是我更實際,我每天?都想,盡可能多地親親你。”
謝云瀟的目光在她唇上停了一瞬,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她哪里?經得起這種撩撥?馬上就?親了一口?他的側臉。
她還坐到了他的腿上,悄悄對他耳語道:“你是我的,你的身體?和魂魄都屬于我。”
謝云瀟收手輕攬她的腰肢,低聲回應道:“或許吧。”
說來奇怪,如果謝云瀟故意逢迎華瑤,華瑤反倒覺得興味索然,但他這樣一副若即若離的態度,就?讓華瑤的興致尤其熱烈。她在他的頸側親了又親,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喉結。他任由?她玩了一小?會兒,才把話題扯回了正事上。
華瑤一時沒有主意。她也?不強求自己?,老老實實地睡覺去了。
第二天?早晨,華瑤在謝云瀟的懷抱中醒來,依然有嘈嘈雜雜的雨聲涌入她的耳朵里?。她跑下床,看著外面的景象,忽然心生一計。
彭臺縣有一座石砌的高塔,高達十余丈,塔身的倒影落入了芝江,塔頂的尖頭?穿入了天?空,站在這座塔上,便能俯瞰全城,聲音也?能傳得很遠。
當?天?上午,雨還沒停,華瑤在侍衛的護送之下,走進了那座高塔。四面八方的人都舉著傘,她連一滴雨都沒淋到。她安安穩穩地站到了塔中,面朝著一扇窗戶,以“演練”為名,召集了不少官兵,眾人見她的神色一如既往,便也?不再輕信傳聞所說的“公主重病未愈”。
華瑤親自敲響戰鼓,指揮眾人排布軍陣。她站在高處,更方便檢視軍容。
秦三、祝懷寧、許敬安、陳二守都遵照華瑤的調度,各選了一批人馬,駐守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的城墻。
午時才剛過?不久,雨勢還沒有絲毫減緩,敵軍浩浩蕩蕩地出現在了眾人的視野里?。總共三萬多人的一支軍隊,集中所有兵力攻打秦三所在的東面城墻。
秦三臨危不懼,率眾拉弓放箭,投石扔彈,把敵軍的前鋒殺了個片甲不留。
那敵軍還要再戰,謝云瀟已經帶兵趕到。他的劍光如旋風,身影如疾電,許多人臨死之前都沒看清他到底長什么樣,只知道他穿著一身飄逸的黑衣,劍上滿是流不盡的鮮血,經常把人連頭?帶肩地斬斷半邊,就?像一個收盡凡人魂魄的兇神。
這一批叛軍之中,并無一人的武功可與謝云瀟相提并論,也?沒有比得上秦三的悍勇之將?,漸漸的,他們便顯現出了不可逆轉的頹敗之勢。
自古以來,彭臺縣便是易守難攻之地。沈希儀單憑兩千精兵,都能抵抗四萬敵軍,更何況是秦三、謝云瀟、許敬安率領的精銳之師?
敵軍幾?番輾轉,多次進攻各個方向的城墻,皆以失敗告終。
不過?一日的功夫,敵軍的三萬人馬只剩不到一萬,主將?又被許敬安一劍砍頭?,軍心一霎潰散,士兵們紛紛潰逃,官兵活捉了上千個俘虜,又打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勝仗,“屢戰屢勝”的捷報也?傳到了京城。
*
時值三月,京城的風景十分壯觀。
城中的樹林開滿了繁花,濃郁的香氣飄灑數十里?之遠。
縱
橫交錯的河道邊上,桃李繽紛,楊柳襯映,紅紫粉白,碧綠蒼翠,可謂是美不勝收,男男女女結伴踏青,各種各樣的笑鬧之聲不絕于耳。
世家貴族的公子?小?姐,也?是三五成群、呼朋引伴,在京城的各處名勝之地游玩。
今日的春光是如此明媚,金連思?的笑容比平時更明朗幾?分。
金連思?是京城金家的大小?姐,自有不少人想和她攀交情,也?有不少人是她攀不上的。她和一群世家子?弟出來游玩,這一路上,眾人都在談天?說地,只有她從不參與討論。
金連思?的臉上始終掛著溫柔的笑意,對誰都是一副溫文有禮的姿態,便有人稱贊她說:“金小?姐文質彬彬,風度翩翩,今年的殿試上,你一定能拔得頭?籌,高中狀元!”
金連思?佯裝嗔怒:“狀元是文曲星下凡,我哪里?追趕得上?你這樣的胡話,休得亂說,可別叫旁人聽見了。”
那人忙說:“是,是,金小?姐莫氣,我給您賠個不是。”
他們一行人都站在一條大路的側邊,金連思?的侍衛忽然來報信:“小?姐,前頭?來了一輛馬車……”
金連思?的父親效忠于大皇子?東無。金連思?也?跟隨父親,早早地向東無投誠。東無把一名近身侍衛賞賜給了金連思?,這侍衛的武功十分高強,能聽見遠方傳來的動靜,金連思?很相信他的判斷。
侍衛這么一說,金連思?便猜到了,前方駛來的那輛馬車,必定是一輛特殊的馬車,車主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金連思?叮囑了侍衛幾?句話,那侍衛就?在路面上鋪了一層籬笆刺。
少頃,馬車匆匆地疾行而過?,拉車的駿馬忽然驚叫不止,踏蹄不動。馬車經過?一陣忽上忽下的顛簸,車內傳出一個清冽好聽的聲音:“怎么回事,你們下車去瞧瞧。”
金連思?一聽此言,胸口?頓時感到一陣悶塞。她已經聽出來了,端坐于馬車之內的貴人,必是當?朝六皇子?,高陽司度——他是皇帝最寵信的兒子?,也?是東無最厭惡的弟弟。
第115章 望高峰 “我不敬神,也不怕鬼。”……
馬車的車門被推開, 兩個侍衛忽然跳到了地上。他們早就察覺了金連思的聲息,便?把目光投向了她所?在的位置。
金連思藏在一棵大樹的后面,婆娑的樹蔭重重疊疊地遮擋著她的衣裙。她穿著一襲云錦繡金的長裙, 腰系一條鏤花雕葉的金鏈, 鏈子的末端順著裙擺的褶痕垂落下來, 在斑駁的光影中一亮一亮地閃動著。
侍衛見狀, 立刻猜到了金連思是一位出身?高貴的世家小姐。他們向司度稟報了情況, 司度慢慢地走下了馬車。
午時未至,天朗氣清, 司度的聲音也很平和:“金小姐。”
金連思屏住了呼吸。她仿佛能聽見自己“咚咚”的心?跳聲。
金連思頗為后悔, 甚至一刻也無?法平靜。她真不?該草率地攔截司度的馬車。雖然她從?未與司度有過往來, 但?她明白,司度是東無?的對手, 東無?的城府極深,那司度也不?可能是淺薄的人。
如同她預料的那般,司度輕而易舉地猜出了她的姓氏。
金連思不?敢造次。她緩緩地轉過身?,恭謹道:“草民參見六皇子殿下,叩請殿下萬福金安。”
司度的相貌十分英俊, 體?格也是一等一的挺拔健壯。他文能七步成詩, 武能百步穿楊,還練得一手精妙的劍法。他在朝野中的聲望僅次于東無?和方謹, 不?少名門閨秀都對他芳心?暗許。他今年才剛滿十八歲, 皇帝還沒給他指婚,于是, 經常有姑娘去寺廟里?求神拜佛,幻想自己能做他的妻子。
那些姑娘并不?知道,司度待人接物的時候, 幾乎沒有一絲一毫的真情實意。他早已?享盡了人間?富貴,看盡了朝野紛爭。除了皇位,他此生別無?所?求。任何人、任何事都能被他當作墊腳石。
如今,司度站在一棵繁茂的大樹下,靜立不?動,眸光沉沉地看著金連思,像是在打量一件普普通通的器物。
少頃,他含笑般地嘆了一口氣,左手抬到腰側,把劍柄用?力一握,濃烈的殺意便?從?他身?上傳來,嚇得金連思指尖一顫。
金連思跪在地上,猛地往后一縮,高聲道:“殿下饒命!請您饒過我?這?一回!我?尚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
金連思這?一聲驚呼,引來了她的眾多朋友——那是一群年輕的世家子弟,人人都是身?披錦繡,腰掛環佩,行走間?發出“叮叮咚咚”的輕響。他們原本在一里?開外的山坡上觀賞景色,又被金連思這?邊的吵嚷引了過來。有人當場認出了司度,慌忙行禮道:“六皇子殿下!草民參見六皇子殿下!草民有失遠迎,還望殿下恕罪!”
司度恍若未聞。他抬起頭,望向了遠方。
山嶺連綿,峰巒奇秀,郁郁蔥蔥的樹木隨風起伏,如同茫無?邊際的碧波,蕩漾在天與地的交界之處。
方圓二十里?之內,共有兩座名山,其中一座名為“擎蒼山”,山下有一塊開闊的平地,此地是御林軍的演武場。
每逢初春時節,御林軍教頭便?會挑選四萬精銳,在擎蒼山下練兵習武。成千上萬的士兵展露十八般武藝,刀劍迸射的寒光照得山谷一片森然,破空之聲回蕩在山峰的上空,隱隱傳到了司度的耳朵里?。
司度思慮重重,臉上竟然一點神情也沒有,不?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倒像是一具石雕的塑像。
金連思暗暗地想道,果然啊,司度就像他的兄長一樣,從?不?把世家子弟放在眼里?。皇族自恃尊貴,傲視這?世間?的一切眾生,除了華瑤特立獨行,其他皇族的秉性恐怕都是大同小異。
正當她猶疑之際,司度悻悻地一笑,開口道:“諸位請起,你們何罪之有呢?”
司度穿著一件絳紫色的窄袖錦袍,腳上是一雙鑲繡烏皮靴。金連思半低著腦袋,惶恐不?安地盯著他的鞋尖。他的劍鞘離她不?到一尺遠,如果他還想殺她,頃刻之間?,她便?會人頭落地,噴濺的血水一定?會灑滿他的靴子。
金連思越想越害怕,不?自禁地打了個冷顫。
司度的腳步一停,幽暗的眸子里?映出她的身?影,仿佛要安慰她似的,他輕聲道:“今日天氣不?錯,我?原本打算去空禪寺上香……”
他故意地指了指那一條鋪著籬笆刺的大路:“總歸是我?時運不?濟,碰到了賊人設下的路障。我?心?里?奇怪,便?出來瞧瞧,恰好在此地遇見了金小姐。”
他凝視著金連思,嘴角浮起一絲譏誚的笑意:“金小姐,你并無?一分一毫的罪過,你為何要來求我?,我?理當饒恕你什么?”
金連思素來是能言善辯的人。此時此刻,她卻不?知道如何回答司度的問題。
方才,司度還說,他今日出門,是為了去“空禪寺”上香。
“空禪寺”坐落于“空禪山”,乃是一座屹立了數百年的古寺。
空禪寺的方丈經常為皇帝講經。空禪寺的香客唯有公卿王侯,供桌上陳列的瓜果都是貢品,寺內的廂房也是雕梁畫棟、玉階丹墻,絕非凡夫俗子消受得起。
京城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除了皇帝之外,任何人去“空禪寺”上香,都不?能排開儀仗。如今的皇帝重病未愈,司度也沒有違背禮法。
司度輕車簡從?,只帶了四名侍衛,言談舉止更是溫文有禮,與眾人的設想大不?相同。
眾人紛紛屈膝跪地,臣服在司度的腳邊,唯獨金連思面紅耳赤,顯露出一點忸怩之態。
金連思結結巴巴地說:“草民何其有幸,今朝得見殿下的風采。殿下龍章鳳姿,令草民欽仰萬分。草民魂不?附體?,胡言亂語,還請殿下原諒草民的莽撞……”
金連思講話的時候,差不?多已?經平復了心?跳。她佯裝一副窩囊的樣子,是想在司度的面前示弱,盡可能地減少他的疑慮。
她一段話還沒講完,遠處吹來一陣冷風,飄散著一股一股的血腥氣,夾雜著炮火聲和鼓角聲。
她轉頭望去,擎蒼山的高峰上燃起一道火光,騰飛的烈焰直沖霄漢,耀亮四方。烽火臺舉火相照,綿延萬里?,滾滾的濃煙把天空熏得發暗。
周圍那一群世家子弟驚慌失措道:“急報!擎蒼山的急報!”
金連思的臉上頓時褪盡了血色。她咬了咬自己的唇瓣,喃喃自語道:“現在是三月上旬,御林軍駐守擎蒼山,怎么會突然傳出急報,難道御林軍內亂了嗎?”
金連思還想再說一句話,不?知從?哪里?飛來一顆石子,不?偏不?倚地敲在了她后腦的一處穴位上。
強烈的暈眩感襲來,她眼
前發黑,膝蓋發軟, “撲通”一聲,她一溜歪斜地栽倒在地,司度的侍衛連忙抬手扶住了她。
司度為金連思搭了一下脈,才說:“金小姐身?體?虛弱,心?神恍惚,她一次又一次地受到驚嚇,猝然昏厥了。金小姐是貢士身?份,再過十天,便?要參加殿試,她這?病情耽誤不?得,我?帶她去見太醫。”
言罷,司度微微彎腰,從?侍衛的手中接過金連思,直接將她打橫抱起。
司度身?強體?壯,健步如飛。他懷中抱著金連思,就像托著一片鴻毛一般輕松。當著眾多世家子弟的面,金連思被司度送進了馬車里?。
世家子弟見狀,想攔又不?敢攔。
司度回過頭,略瞥了眾人一眼:“御林軍的內亂一時半會兒平息不?了。急報已?經發出來了,擎蒼山那一帶還是炮火轟天,硝煙蔽日,你們一個兩個都不?會武功,別站在這?兒等死,盡快逃命去吧。我?身?邊只有四個侍衛,僅能護住一個金小姐,卻護不?住你們所?有人。”
司度說得誠懇,也合情合理,眾人向他道謝,似鳥獸一般散去。
司度回到了馬車上,打了個響指,侍衛便?按住金連思的幾處穴位,使?她由?昏轉醒。她咳嗽了幾聲,司度直言不?諱道:“你想死嗎?”
馬車一路疾馳,金連思不?知道他們將要去往何方。
司度的侍衛拔劍出鞘,劍鋒抵著金連思的頸側,劃出一條淺淺的血痕。
金連思本來是很怕死的,但?她更怕自己的恐懼被司度察覺。她強作鎮定?,莞爾道:“您是皇族,您手握生殺之權,我?該不?該死,由?您來做主……”
司度的食指忽然抵住了她的唇瓣。
金連思悚然一驚,心?中竄出一股懼意,卻不?敢表露一分一毫。她后背寒毛直豎,心?跳得越來越快,血管里?的血液疾速流動,渾身?的皮肉仿佛要爆裂開來。
司度的手指很涼,也很硬,如同常年不?化的堅冰,從?她的唇瓣一路摸索到頸側的大脈,就像一條毒蛇,悄無?聲息地爬了過去。
他說:“我?的耐心?耗完了。我?只問你一遍,你是不?是東無?的人?”
殺氣彌漫在狹窄的馬車之內。如果金連思對他說謊,他一定?會當場殺了她。她實在不?想死,便?承認道:“是。”
司度又問:“御林軍為何突然內亂?”
金連思皺緊了一雙柳眉:“我?只知道御林軍今日內亂,卻不?知道他們內亂的緣故。我?帶著一群朋友過來踏青,是想讓他們親眼看見烽火狼煙。”
司度掐著金連思的脖頸,毫無?征兆地收緊了腕力。
金連思感到極度的疼痛。她雙手抵著他的胸膛,掙扎著說道:“他們……他們都是名門望族的公子小姐……他們回家之后,內亂的消息必定?會傳遍京城……”
司度終于松開了手。
金連思滿眼含淚,痛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息。她忽然覺得東無?待她不?薄。
旁人都說東無?心?狠手辣,然而東無?從?沒虐待過她,更沒強迫過她。她真心?實意地侍奉東無?,未曾體?會過不?堪承受的屈辱。
司度似乎看穿了金連思的想法。他失笑道:“金小姐,為何要給我?鋪設路障呢?”
錦絨軟榻的邊上,放置著一盞紫銅香爐,爐中散發著裊裊輕煙,煙霧白濛濛的,依稀連成一片,浸透了金連思的神魂。
頭頸的疼痛仍未消散,金連思心?慌意亂,不?由?自主地回答道:“東無?……東無?囑咐過我?,無?論哪個人經過那條路,我?必須想個法子,確認他的身?份,再把消息傳給東無?……”
金連思是冰雪聰明的人。她還沒說完一句話,突然明白了司度的意思。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斷,胸口涼意乍起,后背冒出涔涔虛汗,連帶著四肢都顫抖起來,唇舌被凍僵了似的發冷發麻。強烈的恐懼吞噬了她,她磕磕絆絆道:“不?、不?可能……”
司度淺淺地笑了一笑。他的笑聲低沉和緩,卻仿佛化作了一柄利劍,插進了她的耳朵。她筋疲力盡,又有一口氣提不?上來,幾乎要再度昏厥過去。
司度握緊她的雙臂,讓她伏在他的胸前。
他的薄唇緊貼她的耳側,曖昧地游移了一瞬,如同她的情人一般,異常溫柔地呢喃道:“東無?促成了御林軍的內亂,又暗示你攔下我?的馬車,正是想讓你死在我?的手上。你投靠了東無?,東無?必定?派了侍衛保護你,但?我?強行擄走你,那侍衛并沒有出手阻攔。”
金連思頭痛欲裂:“怎么會這?樣,我?怎么會淪為東無?的棄子?我?爹是工部的河道郎中,姨母曾任國子監司業,祖父曾任內閣首輔……”
司度撥開她額前的亂發。他微微地靠近了些許,灼熱的鼻息灑在她的鬢邊,語氣輕淡地對她說:“正是因為你身?份貴重,你死了以后,京城的世家貴族都會惶惶不?安。你的這?條人命,還能算到御林軍的頭上,枉殺世家小姐,可是滅族的大罪。”
金連思口齒不?清:“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還有爹娘……他們、他們不?能失去我?。”
她雙目渙散,呼吸越來越沉重,甚至無?法抑制自己的哭腔:“爹娘只有我?一個孩子,我?尚未在爹娘的跟前盡孝……”
今天一早,娘親給她準備了早膳。娘親扶她上馬,送她出門。娘親還說,乖女兒,晚上早點回來,女兒整天在外奔波,別太辛苦了。
可是她回不?去了,她再也見不?到娘親了。
眼淚順著她的眼角,不?斷地往下流,她的牙齒都在打顫,千言萬語無?從?說起,她含悲帶淚,急迫地乞求道:“殿下,求您留我?一命,我?可以輔佐您。”
司度淡淡地嘆了一口氣:“你出身?名門,又有真才實學,我?原本也想留你一命。可惜你膽子太小、牽掛太多,早晚會叛變投敵,我?和東無?都容不?下你。”
金連思和他相識不?到半天,第一次看見他由?衷的笑容。他笑著說:“今天,不?是我?殺了你,是御林軍伏擊我?的馬車,趁亂殺了你。我?想救你,卻沒有救成,我?看著你香消玉殞,心?中更是十分悲痛。我?會把你的死訊傳回你們金家,你是你爹娘的掌上明珠,他們一定?會盡力為你討回公道。”
司度拿起一把長劍:“你忍一忍,不?會很疼,頭一歪,眼一閉,就算是過去了。”
銅爐內燃著一種特殊的香料,散發著一陣一陣的香氣,溢滿了整個車廂。沒有武功的人一旦聞到這?種香氣,就會神魂顛倒,甚至不?省人事。
金連思拼著最后一絲理智,含恨道:“別、別殺我?,難道你也盼著京城大亂?”
司度毫無?遲疑道:“那是自然。”
金連思使?勁擰絞著司度的衣袖。絳紫色的綢緞料子已?經被她扯皺了,她的心?臟也生出一條條傷痕。她強忍著痛苦,嗚嗚咽咽地哭訴道:“我?寒窗苦讀十余年,還沒有參加殿試,沒有考中狀元……”
司度似乎也有惜才之意。他用?自己的手帕為她拭去眼淚,還從?琉璃瓶里?折下一朵桃花,漫不?經心?地把花瓣放在她的頭頂:“別哭了,金小姐,我?賞你一朵狀元紅花。”
金連思的神情都黯淡了。她心?力交瘁,萬念俱灰,過了好半晌,才擠出一句:“我?還沒有成親,我?……我?想要……”
司度捋起她的一縷長發:“我?也沒有成親,你可以把我?看作你的新郎,這?輛馬車就是你的花轎,我?是你的丈夫,親手送你
去往極樂之地。你別怪我?心?狠,人生在世,終有一死,你早點上路,還能少受點苦。”
他輕吻了一下她的發尾:“你說是不?是,娘子?”
司度殺意已?決,金連思恨他入骨:“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司度低低地笑了一聲:“我?不?敬神,也不?怕鬼。”
他猛然用?力,將她抱入懷中,左手捂著她的眼睛,右手握著劍柄,劍刃在她的脖頸上輕輕一抹,切斷了她的經脈。她在他的懷里?咽氣,死前還咬著他的衣領。
第116章 壯胸臆 特來探望皇妹
鮮血從金連思?的傷口涌出, 染紅了她的衣袍。她雙目緊閉,眼角的淚痕未干。她對人世還有無限的眷戀,司度卻不允許她活下去。正如她先前所言, 她該不該死, 全憑司度定奪, 她自?己做不了主。
司度仔細地打量她的遺容。她并未顯現痛苦的神態, 司度便感慨道:“你不疼不痛, 走得?輕輕松松,這一輩子也沒遭過多少罪, 真是個極好命的人, 生前死后?都能享福。”
金連思?魂斷氣絕, 無法?再?回?應司度。她靜悄悄地死在了此處,司度的唇邊卻多了一絲笑意。
司度揭開車簾, 巍峨的擎蒼山近在眼前。
烽火四起,沙塵漫天,隆隆的炮聲遠近相聞,震得?山搖地動、鳥飛馬驚。炮火接連不斷地爆響,山上的林木都冒出濃煙來, 亂箭如飛蝗一般急射而出, 御林軍陷入了槍林彈雨之中。他們?根本?分不清敵軍和友軍,更不知道如何迎戰, 沒過一會兒, 陣亡的士兵就堆成了血海尸山。
司度袖手旁觀。他佯裝一副無奈的神色,低嘆道:“看樣子, 死了不少人。”
這一場混戰險象環生,僥幸活下來的士兵都是十分強壯的人。他們?奮力殺出重圍,跑到了山腳下的一條黃土路上, 正好撞見了司度的馬車。
司度的侍衛推開車門,那些士兵聞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士兵宛如一群驚弓之鳥。他們?把?刀尖對準了馬車,粗魯地叫嚷道:“你們?是哪里來的人?”
司度二話?不說,拔劍在手,帶著他的侍衛一起砍殺士兵。他們?不僅殺出了一條血路,還活捉了一個俘虜。又因為司度的武功境界極高,那些士兵自?知不是他的對手,便也不敢再?追擊他,眼睜睜地看著他駕車逃走了。
司度沒費什么力氣,就從俘虜的口中挖出了消息。
這一次的御林軍內亂,竟然與高陽晉明有關。
早在去年秋天,京城瘟疫蔓延之際,皇帝把?晉明軟禁在了京郊,調派御林軍監視晉明。后?來,晉明逃出了京城,就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再?無一絲一毫的蹤跡。坊間還有傳言說,晉明正是秦州叛軍的首領,他痛恨京城的官民,必定會從秦州一路殺入京城。
皇帝聽聞此事,心生疑慮,便以“看守不嚴,督察不力”為名,懲罰了兩?百多個士兵,這其?中甚至包括了衛國公的長子盧涵。
先帝在位的時候,衛國公是京城御林軍的統帥。
衛國公武功強悍,戰功卓著,為人處世也很?謹慎小心。他識人有術,用人有方,提拔了不少出身?貧寒的將士,御林軍的各項事務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條。
先帝格外欣賞衛國公的才能,屢次為他加官晉爵,他在軍中的威望更是水漲船高。他越發地效忠先帝,先帝也越發地器重他,君臣之間的關系日益緊密。
后?來先帝去世、新帝登基,衛國公深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急忙上奏皇帝,稱自?己“舊疾復發,身?體虛弱,不能再?擔任御林軍統帥一職”,皇帝果然體諒他的病情,準許他辭官歸家。
衛國公一改舞刀弄槍的作態,整日與文人廝混,甚至學起了吟詩作畫,不再?接見御林軍的將領。他過了十幾年的平靜日子,京城的百姓漸漸淡忘了他的名號,官員卻不敢輕視他。
衛國公在軍中尚有余威,太后?和皇后?也很?關照他家里的女眷。他每個月都會大排筵席,宴請一些文采風流的名士,因而得?了個“雅客翁”的美稱。
衛國公唯一的人生污點,便是他的小兒子盧徹。
盧徹貪財好色,不學無術,腦袋也特別愚笨。他得?罪過華瑤和方謹,差點被方謹的侍衛活活打死。
去年秋天,盧徹放起了高利貸,逼死了平民,奪取了數百頃良田。今年二月,太后?降下懿旨,把?盧徹關入大理寺獄,細查盧徹的一切罪行,從嚴審問,從嚴懲治。
盧徹無疑是扶不上墻的爛泥。但?他還有個同父異母的庶兄,名叫盧涵。
盧涵文武雙全,品行端正,與盧徹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昭寧十七年,盧涵考取了武舉的第一名。他做了四年的御前帶刀侍衛,對皇帝忠心耿耿。皇帝將他調入御林軍,親封他為正五品“定遠將軍”。他沒有辜負皇帝的期望,在軍中頗有威信。無論是官階比他高的將軍,還是官階比他低的士卒,都與他交情匪淺。
可惜,就在今天早晨,盧涵暴斃了。
巡邏的哨兵發現了盧涵的尸體。
盧涵死在校場上,眼球粉碎,四肢斷裂,肚腹也被人剖開,血淋淋的腸子拖了三尺來長,膽汁都流了一地。殺他之人的武功遠高于他,他的掙扎毫無意義。他死前承受了極大的痛苦,以至于他咬爛了自?己的舌頭。
御林軍的將領大驚失色,還沒來得?及查案,軍中就爆發了內亂。這場內亂一直持續到當天傍晚,兵部調派了一支三萬人的軍隊,平定了戰火,逮捕了叛黨——這一消息傳回?京城,朝野內外一片嘩然。
京城的大局正處于風雨飄搖的時期。御林軍突如其?來的兵變,或許會把?所有人卷進漩渦,經?歷一輪又一輪的動蕩波折。縱然是至尊至貴的皇帝,也無法?救助天下蒼生,他重病未愈,連自己都顧不過來。
沒過幾天,金連思?和盧涵的死訊傳遍了京城。
金連思的父母一夜白頭,痛不欲生。
凡是從金家大宅路過的人,都能聽見聲嘶力竭的哭聲,時輕時重,時遠時近。
金連思?的母親不分晝夜地哭喊道:“女兒啊,我的女兒,你快把?娘帶走吧……你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娘沒了你,娘活不下去,娘活不下去啊……”她的悲慟驚惶,隨著每一聲哭嚎,飄到了附近的街巷之中。
相比之下,衛國公更為鎮靜一些。他去了一趟皇宮,見到了太后?。除了他和太后?,無人知道他們?談論了什么。
事關京城的朝政,上至公卿王侯,下至平民百姓,人人都想打探消息。
五公主若緣的府上,竟然也來了許多訪客。
若緣的駙馬盧騰是衛國公的侄子,盧騰與盧涵的關系也不錯。現如今,盧涵慘死,盧徹入獄,盧騰還在閉門思?過,衛國公的口風又是極嚴的,京城的世家子弟想知道盧家的近況,便把?主意打到了若緣的頭上。
短短幾天之內,若緣收到了上百封拜帖。她沒拆開一封帖子,也沒給任何一人回?信。
若緣的丈夫是盧騰,那又如何?盧家的興衰,與若緣無關。
若緣沒從衛國公的手里借過一分錢,也沒沾過衛國公的一點光。她甚至有些厭惡衛國公,因為衛國公沒教好他的小兒子盧徹。
每當若緣想起“盧徹”兩?個字,她便感到一陣反胃。如果盧徹的父親不是衛國公,盧徹早就死在陰暗潮濕的地牢里了。
盧徹濫賭濫嫖,欠下了巨額債務,又設計陷害了若緣,致使若緣的處境更加艱難。
太后?罰了若緣半年的俸祿,若緣缺錢缺得?更厲害。每天早晨,若緣一睜開眼,滿腦子想的都是錢。
前幾日,若緣實在周轉不開,便偷偷把?首飾上的“高陽”二字磨平,拿去當鋪里典賣,換來了一千多兩?銀子救急。這一筆來之不易的錢,足夠她支撐好一陣子。
但?她的心里還是很?害怕。她的首飾都是太后?賞賜的,倘若她的行徑被人發現,她又損害了公主的顏面?,犯下了彌天大錯,皇后?必定會以“肅正綱紀”的名義懲處她。母親管教女兒,誰能阻攔呢?誰又會為了若緣得?罪皇后?呢?
想到這里,若緣端起酒杯,飲盡了一杯高粱酒。她還打了一個酒嗝。滿腔的恨意,隨著濃烈的酒氣,從她心底噴薄而出。如果她手中有一把?劍,能斬殺世間所有人,她要先殺了皇帝,再?殺盧徹,然后?砍斷皇后?的脖子,剁碎大皇子和六皇子的腦子……雜亂的思?緒填滿了她的整顆心,她的侍女忽然稟報道:“殿下,大皇子的近臣為您送來一封信。”
若緣緩緩地站起身?,繞著木桌走了一圈,站到了一處臨窗的地方。
她手扶著欄桿
,心中越發的焦躁不安。她是東無的妹妹,當然知道東無是何等的殘忍,何等的奸邪。
她甚至覺得?,方謹斗不過東無,因為方謹尚存一絲人性,而東無遠比方謹無恥下流得?多。
若緣深吸了一口氣。她沉默地望著窗外,庭院里長滿了雜草,開著一片又一片的野花,紅的黃的,藍的紫的,亂亂糟糟,紛紛揚揚,顯出生機勃勃的樣子。
若緣從不打理庭院。她喜歡野花和野草。她自?己也是野種?,所謂的“野”有什么不好呢?
侍女又喊了一聲:“公主殿下。”
若緣斜瞟了侍女一眼,從侍女的手中接過信封,隱約摸到了一根沉甸甸的發簪。她撕開火漆,簪子掉落下去,“砰”的一聲,砸在了堅硬的地板上。
就在這一瞬間,若緣猜到了,她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東無的法?眼。她身?邊沒有一個武功高超的侍衛,東無的暗探可以輕易潛入她的住處,窺探她每一日、每一夜的所作所為。她典賣自?己的首飾,東無就替她贖回?了一根簪子,這是一種?提醒,更是一種?暗示——如果她要求生,她必須投靠東無。
若緣想通了前因后?果,卻又打了一個寒顫。她沒有官職,沒有俸祿,更沒有母族的支持。她無權無勢,無才無名,東無哪里用得?著她?
她側過頭,掃視著木桌,桌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拜帖。她腦子里忽然靈光一閃,仿佛有一個聲音在說:“你的駙馬盧騰,可是衛國公的侄子。”
若緣喃喃自?語:“侍衛,快召集侍衛。”
侍女詫異道:“召集您的所有侍衛嗎?”
“快,”若緣驀地大吼道,“快去!”
侍女伺候了若緣多年,頭一次見到若緣狂躁的模樣。
若緣大病初愈,連日勞累過度。她的身?體虛弱極了,連一口氣都喘不上來。她朝著侍女吼完一句話?,便開始急促地咳嗽,咳得?嗓子眼里痛癢交加,血痰連通了氣管,似是落入了肺腑中,狠狠地刺痛了她的心臟。
若緣渾身?哆嗦,想哭也哭不出一滴淚。她緊絞著袖口,緊皺著眉頭,再?度下令道:“所有侍衛都去看守駙馬的房間。”
駙馬盧騰被盧徹牽連,至今仍在家中禁足,無法?踏出房門半步。
盧騰相貌俊秀,性情溫和,從小到大幾乎沒動過怒。哪怕他被軟禁了,他也不會怨天尤人。他整日在房間里擺弄自?己的器具,把?一塊木頭雕成了一副鏤空的山水畫,頗有一種?悠然自?得?之趣。
那一副山水畫中,立著一棵連理樹,樹上棲著一對比翼鳥,樹頂的枝杈托著草窩,窩里趴著兩?只剛破殼不久的雛鳥。
盧騰默默地看著雛鳥,臉頰隱隱浮現一抹紅暈,不自?覺地露出靦腆的笑容。或許,將來的某一天,他和若緣也會有自?己的孩子。他一定會竭盡全力做一個好父親。
門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盧騰放下銼刀,走到了窗邊,大喊道:“誰在外面??”
侍衛回?答:“啟稟駙馬,公主下令……”這話?還沒說完,鮮血濺上了窗紗。
空氣里漂浮著一股血腥味,盧騰嚇得?一哆嗦。透過殷紅的窗紗,他望見縱橫交錯的刀光劍影。
昨天還跟他打過招呼的侍衛,今天就成了一具缺手斷腿的尸體,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悲涼,雙手雙腳都是僵硬的。
恐懼伴隨著耳鳴,侵蝕了他,吞沒了他,腦海里回?響著“嗡嗡”的雜鳴,另有一個低沉的、冰冷的聲音道:“皇妹府上的侍衛,真是不堪一擊。皇妹處處捉襟見肘,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今日特來探望皇妹,如有叨擾,還望皇妹海涵。”
盧騰結結巴巴地說:“大、大、大皇子殿下……”
話?音未落,緊鎖多日的房門被踢開,東無健步如飛,徑直走了過來。
東無的劍上滿是淋漓的鮮血,但?他的衣袍不染塵埃。他穿著一件寬袖長擺的黑袍,飄逸的袍角隨風翻卷,鞋底與地面?的距離足有兩?寸。他的輕功之高,乃是盧騰生平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東無的身?形高大挺拔,威嚴如天神,英武如帝君。他的武功境界堪稱高深莫測。頃刻之間,他和他的屬下就殺光了若緣的侍衛,并未留下一個活口。
盧騰猜不到東無的用意,只見東無的目光格外淡薄,毫無一絲情緒。他莫名覺得?,東無是真龍天子,而他在東無的眼中,就像一只卑賤的螻蟻。
盧騰與東無對視了片刻,膝蓋忽地一軟,畏畏縮縮地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額頭磕出了一道道烏青,血絲從瘀傷中滲出來,他擦都不擦一下,還把?腦袋磕得?砰砰響,像極了貪生怕死的懦夫。
東無一言不發。
盧騰臉色煞白,嗓音顫抖道:“求您,求您放過若緣。她是您的親妹妹……您和她血濃于水,看在皇帝的面?子上,我求您發發慈悲……您寬恕若緣這一回?,我全家上下都愿意給您做牛做馬……”
第117章 無懼煞鬼蒼神 “我什么都能忍,我真賤……
東無?是詔獄的?酷吏。他殺過成百上千的?人?, 早已聽慣了各種各樣的?哀求。磕頭告饒,發誓賭咒,不過是瀕死之?人?的?黔驢之?技。他看久了也會膩煩。
盧騰的?那一番哭訴, 倒是出乎東無?的?意料之?外。
盧騰不為?自己求情, 只?想讓若緣活下去。他言辭懇切:“若緣是您的?親妹妹, 她沒有做過任何不利于您的?事情。我求您高抬貴手, 只?要您饒了若緣, 我什么都聽您的?!”
東無?收劍回鞘。他坐到?了近旁一把木椅上,狀似閑聊地?說道:“我不缺錢, 也不缺人?, 你能給我什么好處?”
盧騰的?面色越發蒼白:“我、我……”
盧騰文不成武不就, 既沒有優異的?才學,也沒有殷實的?家底。他能給東無?什么好處?他什么也給不了!他忽然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廢人?。
他硬著?頭皮說:“我會做木工, 我雕刻的?東西能賣錢。我親手做過桌椅板凳、櫥柜箱籠,樣式大小各有不同,都是一樣的?經久耐用。”
東無?的?指尖輕敲了一下扶手,敲開了幾條深長的?裂縫。他側目而視,盧騰的?臉上血色盡失。
恰在此時, 若緣匆匆趕到?。她從?門外走進來, 裙擺沾滿了暗紅色的?污血,她的?面頰也被淚水沾濕了。她重重地?跪在東無?的?腳邊, 慢慢地?念出兩個字:“皇兄。”
東無?依舊淡然道:“皇妹。”
若緣淚如雨下。她沒發出一丁點嗚咽聲, 只?是沉默地?哭泣著?。她所有的?侍衛都死了,尸體橫七豎八地?躺在院子?里, 血流遍地?。
那些侍衛都對她很好,可她無?法保全他們。她不敢細看,也不愿細想, 渾身?冷得發抖,既悲痛又憤怒。
心頭的?烈火正在熊熊燃燒,這烈火是哀傷與憎恨交織而成,她恨不得縱火焚燒,燒死東無?,把東無?的?神魂都化為?灰燼,讓他永世不得超生。
她真?的?好恨,恨別人?無?情,更恨自己無?能,每一滴眼淚都是恥辱的?象征。
她要從?東無?的?魔爪中逃脫,就必須擺出一副軟弱之?態。她抖抖瑟瑟道:“敢問皇兄,今日為?何大駕光臨?”
東無?向來是寡言少語之?人?。他并未答話?,輕瞥了一眼盧騰,盧騰又開始“砰砰”地?磕頭。
東無?靜默地?笑了一聲,稍微提起了一點興致:“皇妹心知肚明,何須拿腔作勢?皇妹是聰明人?,可別一味地?裝糊涂。”
若緣被他的?威勢震懾,眼淚也流不出來了。
東無?洞察幽微,若緣的?每一絲表情都瞞不過他。
她像是一具木偶,任他擺弄,由他欺辱。他是她同父異母的?兄長,她卻比他低賤得多。他已經殺了她的?侍衛,還要殺她的?駙馬,當著?她的?面,他沒有一分一毫的?收斂。
憑什么呢?
若緣伏跪在地?上,忍不住咯咯地?笑出了聲。那笑聲從?她的?喉嚨里冒出來,像是一把銼刀正在銼她似的?,引發了更沉重的?疼痛。
可她笑得停不下來。她張大了嘴,齜出牙齒,笑得前?胸后?背一抽一抽的?,篩糠一樣地?打著?顫,握拳的?右手狠狠地?捶響了地?板。
她的?眉眼完全扭曲了,以一種猙獰的?面目笑著?說:“我娘是低賤的?宮女,我從?小在冷宮長大,吃的?每一頓飯都是餿的?,喝的?每一口水都是臭的?。我娘為?了教我認字,甘愿被一群太監淫褻……”
話?未說完,她忽然仰起臉,眼里閃著?淚光,唇邊漾著?笑意:“誠如皇兄所言,我不該裝糊涂的?,我早就麻木了。我是賤人?,
是惡人?,是罪人?,也是聰明人?。皇兄若能用得上我,便是看得起我,我也就感激不盡了。”
破空之?聲一閃而過,東無?忽地?拔劍出鞘。他用劍尖挑起若緣的?下巴,閃動的?劍光照亮了她的?眼眸。
若緣展顏一笑,臉頰上淺露一對梨渦:“雷霆雨露皆是您的?恩澤,賞罰獎懲全憑您一人?做主。”
“好,”東無?扔給她一把匕首,“立刻殺了盧騰。”
若緣的?目光碰到?那把匕首,整個人?連皮帶骨被凍住了。忽有一陣暈眩感從?她的?腦袋里涌出來,她喃喃自語道:“皇兄,我、我……”
東無?懶散地?靠在椅背上:“我給你活路,可別讓我失望。除你之?外的?三位公主必死無?疑,待我登基之?后?,你是唯一的?長公主。生死榮辱,你自己選。”
若緣終于明白了她的?作用。
東無?不能把他的弟弟妹妹全部殺光。他至少要留一個活口,彰顯他的?仁德。天下讀書人一貫推崇“仁心仁術”,東無?當然也會顧念他的?名聲。
他是暴君,卻不是昏君。
倘若東無?篡位奪權、殺父弒君,再扶持一個無?權無?勢的?長公主,確實能給他帶來一點好處。長公主會成為?他的?棋子?,在他的?操縱之?下,直接或間接地?影響朝野的?局勢。
東無?的?這一番謀算,讓若緣膽寒。如果她忤逆東無,她必定?會遭受極大的?折磨。
若緣聽說過東無的一些事跡。
東無?殺妻殺子?,殘暴不仁。他曾經將仇人?千刀萬剮、挫骨揚灰,他的?道理就是法理,他的?命令就是嚴令。若緣根本不可能違抗他。
若緣撿起了匕首。
天光依舊明媚,和煦的春風吹進了室內,散亂的?發絲在若緣的?耳邊拂動著?。她毛骨悚然,耳朵被針扎似的?,隱隱刺痛起來。她又感到頭暈目眩,胸口更是悶得厲害。
若緣把匕首舉得更高,鋒利的?刀尖正對著?盧騰。
盧騰什么話?都不會說了。他眼含熱淚,腦袋也往下低,他還聽見東無?的?聲音:“盡快動手,皇妹。”
若緣嘴角一動,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和盧騰畢竟夫妻一場,請皇兄見諒,我會在一盞茶的?時間內……殺了盧騰。”
她跪坐在盧騰的?面前?:“你還有什么遺言?”
盧騰的?院子?里種滿了山茶樹,只?有一株山茶樹的?枝杈上懸掛了幾朵花蕾。
盧騰原本還想著?,等到?山茶盛放的?時候,他便能走出這一座院子?,繼續與若緣平靜度日,看來他永遠等不到?那一天了。
他呢喃道:“對不起,阿緣。”
若緣顫聲道:“對不起……什么?”
盧騰與她面對面地?說:“我沒用,我保護不了你。”
他一眨眼,淚水滾落:“我走了以后?,你仔細照顧自己。你小時候在皇宮里過得那么苦,卻從?沒告訴我,是我沒用,我保護不了你……我什么事都辦不成,爹娘也覺得我沒出息,但我,但我……”
他緊抓著?她的?腕骨,把她抓得生疼:“我和你成親以來,高興得像是做夢一樣,我不會后?悔,阿緣,哪怕重來一次,我還是想……還是想和你……”
“我騙了你,”若緣在他耳邊輕輕說,“我選你做駙馬,不是因?為?我中意你,只?是因?為?你的?家世清白,人?也清白。你的?心思太簡單了,皇宮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若有下一世,你不要再被我這樣的?惡人?欺騙了。”
她的?眼淚冰冰涼涼,接連落在他的?頸側。
她說:“你恨我吧,死后?也別忘了我。”
“我不恨你,”盧騰堅持道,“我真?的?……”
他尚未吐露自己的?真?情,鋒利的?刀尖插入了他的?心臟,越插越深。劇烈的?疼痛擊潰了他。他眼前?一片模糊,鮮血如泉涌一般流淌著?,血水浸透了若緣的?衣裙。
盧騰深陷無?盡的?痛苦,又仿佛從?痛苦中解脫了出來。當他活在世上,那些煩惱、恐懼、慚愧、擔憂的?情緒,總在折磨他。瀕死之?際,他如釋重負,可還是有些悲傷。他用盡最后?的?力氣說:“我、我給你雕刻了一幅畫,連理枝,比翼鳥……”
“我看到?了,”若緣雙手抱著?他的?肩膀,“你的?手藝真?好啊。”
他說:“你、你……喜歡嗎?”
若緣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喜歡啊,傻瓜。”
“不傻,”他的?聲調越來越低,“我知道……你迫不得已……”
若緣把耳朵貼近他的?嘴唇,聽他發出輕微的?氣音:“你一定?要活下去……好好活……我、我不恨你……你別哭……”
不知為?何,若緣忽然想起來,去年冬天,她和盧騰一起走在宮道上,鵝毛大雪悄然而至,她打趣地?說,他們二人?白頭相守了。他竟然回答,他這輩子?和她在一塊兒,下輩子?也早早地?等著?她。
他的?心跳停止了。
他已經死了。
他是她親手殺的?第一個人?。
垂在門前?的?竹簾微微搖動,又被一陣風吹得顛來晃去,此時的?風里摻雜著?山茶花的?香氣,血腥味似乎變淡了一些。陽光并不濃烈,空空寂寂,悠悠蕩蕩,像是從?極遠的?地?方飄過來,照出了竹簾的?陰影。
若緣怔怔地?望著?那一道陰影:“我的?駙馬盧騰,剛剛去世了。”
東無?站起身?來,緩步走向門外:“是誰殺的?他?”
“不知道啊,”若緣的?嗓音帶著?一點笑,“我的?公主府里,突然來了一批刺客,我的?駙馬死在了刺客的?劍下……”
東無?和他的?侍衛終于離開了。
若緣精疲力竭。她仰面朝上,躺在了冰冷的?地?板上,盧騰的?尸體就在她的?身?旁。她換了個側躺的?姿勢,背對著?他,哂笑道:“我什么都能忍,我真?賤啊。”
她和盧騰閑聊:“這世上肯定?沒有鬼,也沒有神,有人?比鬼更可怕,有人?比神更可畏……”
盧騰再也不會回復她。她不知不覺便昏睡了過去,又做了一個混沌的?噩夢。
她夢見,她走在一條殷紅的?血河中,她的?兄弟姐妹都跟在她的?背后?。他們手握著?刀劍,不斷地?戳刺她的?皮肉。她忍無?可忍,搶過一把匕首,毫無?猶豫地?捅死了他們,奇怪的?是,最后?一個死在她手上的?人?,竟然是華瑤。
若緣和華瑤沒有任何過節。若緣不該憎恨華瑤。但她越來越渴望掌權,渴望專政,渴望主宰自己的?人?生。她的?一切悲哀都化作了憤怒。她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舍去,她不會輸給自己的?兄弟姐妹。
*
正值初春時節,秦州的?彭臺縣也有一片大好風光。
田間的?禾苗冒出了翠綠的?尖角,集市上的?野菜、野蘑菇多了起來,街巷中的?茶館酒肆又開張了,高掛的?青簾隨風飄搖。
鬧市里的?吆喝聲、馬蹄聲、喧嘩聲此起彼落,外地?人?都慕名而來,彭臺縣仿佛是一個從?沒經歷過戰亂的?世外桃源。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華瑤的?聲望越來越高。她并不經常露面,彭臺縣的?民眾仍然狂熱地?追捧她。她在一天之?內解救了彭臺縣的?數十萬人?。有志之?士都想為?她效力,卻苦于見不到?她本人?。
這其實是因?為?,華瑤還沒養好傷。
華瑤精力不濟,氣力不足,每天至少要睡七八個時辰。
當她清醒的?時候,她會躺在靠窗的?一張軟榻上,翻閱一沓折
子?。這些折子?有不少是沈希儀送來的?。華瑤一邊看,一邊說:“沈希儀的?本事真?不一般,讓我大開眼界。”
謝云瀟正坐在華瑤的?身?邊。華瑤扯住了他的?衣帶,他也握住了她的?手腕:“沈希儀與杜蘭澤相比,誰更勝一籌?”
華瑤隨口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她們都是文臣,沒有強弱之?分。”
第118章 何當酩酊 厲害一百倍
謝云瀟聽出了?華瑤的言外?之意。
華瑤似乎覺得, 沈希儀的才學?與杜蘭澤不相上下。
謝云瀟也沒有挑明,只問:“沈希儀能不能為你所用?”
華瑤認真?道:“她和我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她比我更了?解秦州的形勢, 我想利用她, 她也想利用我, 我的軍隊留在彭臺縣, 才能保住這一方安寧, 她當然不敢得罪我。”
謝云瀟提醒道:“近幾?日?天氣放晴,叛軍可能會卷土重來。”
華瑤并不驚慌。她從容不迫:“我從虞州、滄州借調了?六萬五千石糧草。彭臺縣的地勢很不錯, 易守難攻, 只要?我糧草充足、彈藥齊全, 肯定可以抵擋叛軍的進攻。我會在秦州、虞州各地招兵買馬,逐漸發展壯大。”
謝云瀟沉思片刻, 又?問:“六萬五千石糧草的總重約有一千萬斤,你打算如何運糧?如果朝廷發現你私藏千萬斤的糧草,朝廷會立即出兵討伐你。”
華瑤含糊道:“秦三和白其姝負責押運糧草。她們前天就?從秦州出發了?,等?她們回城之后,你可以問問她們是如何辦成的。”
華瑤打了?一個?噴嚏, 仿佛突然受了?凍似的。先前她失血過多, 元氣一直未能恢復,內傷還在隱隱作痛。她困倦不堪, 卻又?不想睡覺。
謝云瀟扶起她的胳膊:“你的身體還沒有康復, 千萬不能勞累過度,我抱你回房休息吧。”
華瑤道:“我才剛和你說?了?幾?句話, 我一點也不覺得累。”
謝云瀟搭住她的脈搏:“你的脈象略顯虛浮,脈搏跳動比平日?里更緩慢些,氣血虧損, 還是需要?靜養一段時間。”
華瑤不甚在意:“小?傷而已。”
謝云瀟道:“不是小?傷……”
華瑤道:“嗯,這點小?傷,值得你如此擔憂嗎?”
她抬手搭住他的肩膀:“你整日?憂心忡忡的,我倒要?心疼你了?。你往好處想,等?我收來了?糧草,恢復了?元氣,皇兄皇姐也拿我沒辦法了?。”
謝云瀟抱住她的腰肢:“東無的手段殘忍兇狠,你的心性比他純善許多,你打算如何與他對抗?”
“純善?”華瑤輕輕地笑了?笑,“你并不是很了?解我呢。”
謝云瀟忽然把她抱到了?他的腿上:“東無做過的那些事,你大概做不出來。”
華瑤道:“我是做不出來,可我并不怕他,他算什么東西?披著人皮的惡狼罷了?。”
謝云瀟道:“也是,他終歸是不得民心、不通人性的昏庸之輩,他的品行和才智遠不如你。”
華瑤忍不住又?笑了?一聲:“我真?喜歡聽你講別人的壞話,特別是講東無的壞話,哈哈。”
謝云瀟也笑了?。他把華瑤抱得更緊了?:“你喜歡聽我一邊罵他一邊夸你?”
華瑤道:“你太了?解我了?。”
謝云瀟道:“你并不經常對我說?你的心里話,我覺得我還不夠了?解你,或許是因為你生在皇家,你不會對任何人放下戒心。”
華瑤親了?他一口,小?聲說?:“人生在世,總會有很多煩惱的。假如我不是公主,你也不是駙馬,我們在鄉鎮里做小?本?生意,每天也有辦不完的事,操不完的心,除了?進貨賣貨、算賬打雜,我們還要?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若是不小?心得罪了?貪官奸商,或是惹怒了?地痞流氓,恐怕會招來殺身之禍……”
謝云瀟不假思索:“我不會讓他們傷害你,我會把他們殺得干干凈凈,再和你去山林里隱居,遠離塵世,過上與世無爭的生活。”
華瑤笑了?一下:“嗯,你的膽子真?大啊,不愧是勇猛無敵的小?謝將軍。”
她話中一頓,輕聲道:“假如我們都不會武功,我們豈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你殺不了?地痞流氓,我當然也不會狠心丟下你,無論我們遭遇了?什么,我總是會和你一起面?對的。”
謝云瀟的右手從她的腰間向上滑,緊緊地貼著她的后背。周圍的空氣萬分燥熱,熱得她心煩意亂,謝云瀟還在自言自語:“卿卿。”
華瑤也不想故意嚇他。她扒開他的手,坐到了?一旁:“別擔心,我總有辦法轉敗為勝。”
謝云瀟心想,確實如此,華瑤聰慧過人,心性堅韌。他停頓片刻,提議道:“我猜你是想說?,改革法制,完善吏治,才能解決你最?擔心的問題。”
華瑤連連點頭:“你真是我的知己。”
窗外?樹影婆娑,鏤空繡花的窗簾被襯得半明半暗,華瑤玩鬧似的扯了?扯窗簾,細碎的日?光曬到了?她的臉頰。她的雙眼流光閃爍:“快到午時了?,浴池已經備好了?熱水,池水里泡著草藥,有助于補血養氣。”
華瑤有理有據:“昨天我泡澡的時候,你去巡城了?,正好今天你有空,我要?你陪我鴛鴦戲水。”
謝云瀟略微偏過頭,避開了她灼灼有神的目光:“現在就?去嗎?”
華瑤道:“嗯嗯,人生苦短,及時行樂。”
謝云瀟不自覺地說出了實話:“我和你在一起時,總是覺得很開心。”
華瑤又?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她笑著說?:“我也是。”
謝云瀟笑而不語。
謝云瀟沒有回答華瑤的問題,華瑤反倒一下來了?勁。她牽著謝云瀟走入浴室,蒸騰的水霧撲面?而來,浴室里飄散著一股濃重的草藥之氣。
煙嵐般的紗幔隔著光影,悠悠地垂蕩著,華瑤從紗幔間穿行而過。她脫去了?衣裳,跳進了?浴池,溫熱的池水浸潤著她的前胸后背,她舒服地嘆了?一口氣。
謝云瀟依然站在浴池的邊緣,好似遙不可及的雪之神、月之仙。
渺渺茫茫的霧色中,他身上那一件白衣都有了?出塵脫俗的況味。
謝云瀟沉默地注視著華瑤,華瑤也注視著他。他穿著輕薄的淺白色衣衫,潮熱的水霧沾濕了?布料,頗有一種神秘莫測的美感。
華瑤簡直一刻也等?不及了?。她拍了?拍水面?,掀起一串水花:“我快過來,陪我洗澡。”
謝云瀟道:“只是洗澡而已?”
華瑤輕輕一笑:“當然了?,我還能有什么企圖呢?”
謝云瀟解開他的衣帶,衣衫盡數落地,在她眨眼的那一瞬間,他悄然步入浴池。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她心中的熱意也越來越熾烈了?。
粼粼水波在他們之間蕩漾著,華瑤的長發逐漸鋪散開來。
謝云瀟從水中挑起她的一縷發絲。
他的指尖掛著水珠,那些水珠晶瑩剔透,沿著他的手指往下滑,流過他的手腕,“啪嗒啪嗒”地滴入浴池。
華瑤略瞥一眼,莫名感到一絲震撼。光影交錯之間,水霧交融之時,她所見到的美景,恍如一個?飄渺的夢境。
華瑤不假思索道:“你離我太遠了?,你再靠近一點,最?好緊緊地貼到我身上來,公主和駙馬就?應該親密無間。”
謝云瀟輕淺地笑了?一下。那笑聲隨著霧氣飄散,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嗓音里沒有波動,還像諫臣一般正經:“你傷勢未愈,我不能離你太近。你養傷的這段時間,務必戒急、戒躁、戒怒、戒色。”
華瑤茫然地問:“戒色是戒到什么地步?”
謝云瀟向她走近一步,她反倒后退了?。她背靠著一面?青石雕鑿的池壁,右手還被謝云瀟握在掌中。
他的指尖從她的虎口劃進來,有意無意地摩挲著她的手心,時快時慢,時急時緩,像是一陣春雨碾磨著秧苗。
華瑤脫口而出:“你不用解釋,我已經明白了?。”
謝云瀟又?被她逗笑了?:“明白什么?”
華瑤信心十足:“我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懂,我……”
不知?
為何,在謝云瀟的注視下,華瑤停頓了?一瞬,才繼續說?:“我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我一眼就?看穿了?你的心思。”
謝云瀟依舊平靜道:“你真?是神通廣大。”
華瑤點了?點頭:“那當然了?,你知?道就?好。”
突然之間,水花迸濺一尺來高,細密的波紋起伏不定,謝云瀟將華瑤往懷里一摟,滾燙的手掌密切地貼合她的腰線:“我那些齷齪的,污穢的,下流的,荒淫無恥的念頭,你都能猜得到嗎,卿卿?”
池水里浸泡著白術、桃仁、黃芪、當歸等?等?補氣養血的藥材,這樣的藥浴對于華瑤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她確實感到十分愜意,各處經脈中的氣血運行得格外?順暢,渾身上下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疲憊了?。
反觀謝云瀟,他的內力極為深湛,氣血更是十分充沛、十分強勁。他正處于武功全盛之時,又?泡在補氣養血的熱水中,恐怕很難靜下心來,怪不得他動了?邪念,還對華瑤說?了?狂言妄語。
謝云瀟一反常態,正是華瑤的趣味所在。
華瑤望向他的目光中更多了?幾?分邪氣:“我已經猜到了?啊。”
她雙臂環繞著他的脖頸:“你一定是在胡思亂想……”
謝云瀟在她的臉頰上極輕地一吻,溫熱的氣息接連拂過她的耳尖和耳根。
她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喉結,那塊凸出的軟骨又?滾動了?,他聲調漸低:“我原本?不會胡思亂想,你親口教了?我許多臟話。”
華瑤略有一絲歉疚。她為自己開脫道:“那又?怎樣?我和你是一對恩愛夫妻,夫妻之間,哪有不講臟話的?講得越多,感情越深……”
這一番歪理邪說?還沒結束,謝云瀟低頭吻住了?她的唇瓣。彼此的影子交織在一處,神魂也如水波一般蕩漾。他將她抵在了?池壁上,唇舌間的交纏比以往任何一次更熱烈。那般絕妙的滋味,千絲萬縷,深入骨髓,幾?乎能勾走一個?人的三魂七魄。
華瑤的呼吸稍顯急促,仿佛剛從一場夢中醒來似的,她定了?定神,又?推了?推謝云瀟:“好了?,到此為止。你不用陪我泡澡了?,你身上好燙啊,這種藥浴不適合你。”
謝云瀟與她隔開半尺距離:“對我也無害,只是燥熱而已。”
華瑤暗暗心想,她方才只是和謝云瀟親了?個?嘴,遠遠沒到盡興的地步。她不禁問道:“等?我傷好了?以后,我一定要?把你綁起來,你是想在床上,還是想在浴室里呢?”
謝云瀟剛剛才說?過,他從她口中學?到了?不少臟話,她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一絲細微的情緒變化。
大概是因為她和他過于親密,又?有很多獨屬于他們二人之間的秘密,這般緊密相連的關?系,催發出了?微妙的氛圍,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現在,她又?問起謝云瀟愿不愿意被她捆綁,她的情緒變化又?增強了?一點點。她稍微轉過身去,故意不看謝云瀟的神色,謝云瀟依舊專注地凝視著她。
謝云瀟撿起一條緞帶,緩緩地扎住了?華瑤繚亂的長發。
他目光復雜地打量她的后背,暗沉的血痂尚未脫落,那一處傷口長約七寸、寬約半寸,難怪她的武功至今仍未復原。
她才剛剛踏上征途,未來的道路只會更加艱險,且不說?叛軍何其兇殘,東無和方謹的手段遠非常人所能抵御,而她勢單力薄,更沒有立足之地。
謝云瀟漫不經心:“隨時隨地,隨你安排。”
話音未落,謝云瀟察覺自己答非所問,正要?改口,華瑤已經抱住了?他的手臂:“既然你都這么說?了?,那便依你的意思吧,隨時隨地,隨我安排。 ”
她還特意提醒他:“你不能反悔。”
謝云瀟的目色幽深,霧氣中難辨分明。他的語氣倒是一如往常:“方才我想說?,你恢復得不錯,再過幾?日?,便能運功調息。我會助你一臂之力,時間和地方隨你安排。”
華瑤才不相信他的借口。他肯定是在欲擒故縱。
清冷的香氣縈繞著她,溫暖的池水滋潤著她。她的心情還算不錯,愿意繼續與他玩鬧。
她的指尖抵在他的頸側,慢慢地畫了?一個?圈:“你是我的駙馬,也是我唯一的心上人,我想看就?看,想摸就?摸,想親就?親,你不可以拒絕。”
謝云瀟摟緊她的腰,似要?一探究竟:“你現在是想看,想摸,還是想親?”
這問題就?像一個?陷阱,頗有勾魂攝魄之意。
華瑤可不會掉入陷阱,更不會在口舌之爭上輸給他。
她說?出口的每一個?字,帶著強烈的侵略意味:“我告訴你,我滿腦子都是齷齪的,污穢的,下流的,荒淫無恥的念頭,比你想的那些還要?厲害一百倍……”
謝云瀟打斷了?她的話:“華小?瑤。”
華瑤道:“怎么了??”
謝云瀟靠近她耳側:“你真?的知?道,我在想什么?”
第119章 野眺遙相憶 目無綱常,心無法紀……
華瑤猶豫片刻, 謝云瀟竟然含住了她的耳垂。
她雙手攀上他的肩膀,嗓音有些?飄忽不定:“你和我……嗯……應該想的是同一件事吧。”
謝云瀟從她的耳根慢慢地吻到她的頸側,仿佛在回應她似的。她不自覺地仰起了頭, 眼前的景象如同煙霞一般朦朧而混沌。她聽見了纏綿不盡的吮吻聲?, 還有她自己斷斷續續的喘息聲?, 聲?聲?交疊, 時時歡悅, 縱是圣賢也克制不住了。
她立刻說:“快停下?,我不玩了。”
謝云瀟在她唇上急促地一吻, 彼此?的氣息牽扯不清。她余興未盡, 忍不住探出一點舌尖, 稍微舔了舔他的唇角。那觸感溫潤如玉、清冽如雪,連帶著淺淡的香氣, 交融于?唇齒之間,這?其中的樂趣,果真是極美極妙。
華瑤改口?道:“我反悔了,我還想再親親你。”
謝云瀟的語聲?中隱含一絲沙啞:“等你痊愈之后,我會奉陪到底。今日……到此?為止, 我先告退了。”
華瑤飛快地攔住了謝云瀟的去路。
晶瑩的水花一霎濺開?, 沾濕了華瑤的長發,她就像雨夜的水妖一樣邪氣十足:“不行, 我讓你留下?來, 你就必須留下?來,我是君, 你是臣,我在上,你在下?, 你絕對不能違抗我的命令。”
謝云瀟不慌不忙道:“以強制弱,以上欺下?,豈非昏君所為?”
華瑤反應極快:“你胡說,我什么時候欺負你了?我不是昏君,你倒是奸臣。”
謝云瀟心領神會。他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才?說:“我是奸臣,你是昏君,你想玩這?個嗎,卿卿?”
華瑤的指尖沿著他的鎖骨,輕佻地一劃而過:“什么樣的昏君和奸臣,才?會一起泡澡?要我說呢,這?奸臣的奸邪之處,正是勾引君主。他把君主的一切欲念都?挑起來,他還敢一走了之,簡直是膽大包天。”
謝云瀟捉住她的手腕:“我目無綱常,心無法紀,整日想著犯上作亂,我若是不走,只怕會唐突了你。”
華瑤評價道:“不對吧,奸臣不是你這?樣的,你更像是……”
她迎上謝云瀟的目光:“你像是一位將軍,密謀造反,在你發兵之前,你辭別了公主,然后,公主就娶了別人做駙馬。”
謝云瀟聽到“別人”二字,也不知?為何,他記起了華瑤和樸月梭的婚約。
他漫不經心道:“有情人未成眷屬,你我只能做一對野鴛鴦。”
華瑤聞言一笑:“你真好玩。”
她正想和他玩一玩偷情的勾當,他似乎窺破了她的意圖。他將她堵到了浴池的一處角落里。
池水恰好淹沒了華瑤的胸口?,華瑤踮起腳尖,謝云瀟就轉開?了視線。她瞧見他的耳尖隱隱泛紅。
她抬手勾住他的脖頸,在他耳邊悄聲?說著情話,倒真像是與他私通了,竟有一種隱秘而熱烈的歡愉。
*
又過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華瑤和謝云瀟走出了浴室。
晌午已過,窗紙上映著一輪紅日。華瑤輕敲了一下?窗臺,細微的腳步聲?從走廊的盡頭傳來。
華瑤循聲?望去,門外的侍衛通報
道:“啟稟殿下?,金公子?、沈知?縣已經到了。”
華瑤推開?一扇紅漆木門,天光灑到了她的腳下?,迎面吹來一陣芳馥之氣,她頗覺心曠神怡,語氣很是隨和:“請他們進來。”
沈希儀和金玉遐一前一后地走在廊道上。沈希儀行色匆匆,裙擺被風刮得亂卷。她比金玉遐先一步跨過門檻,躬身施禮道:“微臣參見殿下?。”
“免禮,”華瑤轉過身,走向內室,“時間緊迫,今日我們就在此?處議事。”
金玉遐急忙跑進屋內,謝云瀟順手關門。
周遭安靜得出奇,謝云瀟悄無聲?息地站在門邊。他穿著一件軟緞寬袖的白色長袍,衣袖間染盡了清冽干凈的香氣,分明是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貴公子?。他的姓氏是“謝”,謝家又是大梁朝第一世家,他的言談舉止一向清貴矜持,極有名士的風度。
金玉遐對謝云瀟固然是欽佩之至,但他剛剛聽聞了一個噩耗,還沒緩過那一口?氣。他正懷著兔死狐悲的幽怨之感,心里暗想著,在皇權的傾軋之下?,所謂的世家貴族又算得了什么?煊赫一時的名士又能風光幾日?
謝云瀟察覺了金玉遐的異狀:“我看你神色不定,氣力不支,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金玉遐欲言又止。他跟在謝云瀟的背后,隨著謝云瀟一同走向華瑤。
內室的門口?掛著一道半卷的湘妃竹簾,謝云瀟將竹簾掀得更高,那簾子?從金玉遐的頭頂拂過,金玉遐滿目皆是竹青色。
金玉遐魂不守舍地向前走,腳下?踉蹌了一步。竹簾底端的橫杠一晃,快要打?到他的臉上,他依舊是不躲不閃的。他的耳力和目力都變得遲鈍了。
金玉遐預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襲來,謝云瀟忽然把竹簾推開了。金玉遐并?未看清謝云瀟的動作,只見謝云瀟的衣袖起落飄浮,像是剛被一陣涼風吹過。
直到這?時,金玉遐才?想起來,謝云瀟的武功已入化境。謝云瀟反應之快,遠遠勝過尋常人。
金玉遐微微一笑:“多謝殿下?。”
謝云瀟道:“你有些?心不在焉。”
金玉遐道:“承蒙殿下?關照,我不勝感激。我自覺精神恍惚,也讓殿下?見笑了。”
謝云瀟轉入一扇屏風之后,此?處放置著一張軟榻和兩把藤椅。
華瑤和沈希儀并?肩坐在軟榻上,華瑤身邊沒有多余的空位留給謝云瀟。
謝云瀟坐到了藤椅上。華瑤遞給他一沓薄紙,那紙上寫著“昭寧二十六年三月甲戍”——這?是今年三月剛出的一份邸報。
“邸報”又名“朝報”,或者“京報”,乃是朝廷傳達朝政消息的文書。
邸報主要有四個部分構成,其一,是皇帝的御旨,其二,是朝臣的奏議,其三,是官員的任免撤換,其四,則是全國各地的祥瑞與災禍。
邸報每月發行一次,京城的書館會用?“活字印刷術”制作印本,驛吏會將邸報送到全國各省的省府。省府的官員也會張貼邸報,以作公告。
上到公卿王侯,下?到平民?百姓,只要是識字的人,皆能閱讀邸報。
不過,自從皇帝重?病不起,這?邸報也被擱置了。京城上一次派發邸報還是四個月之前。如今皇帝的病情仍未轉好,邸報倒是恢復如常了。
華瑤不免感慨道:“完了,我爹真的完了。”
沈希儀含笑道:“您何出此?言?”
華瑤解釋道:“邸報是朝廷的臉面,每月的邸報發行之前,皇帝都?會親自過目,但凡出了一丁點差錯,那負責撰寫邸報的邸吏就要倒大霉。皇帝臥床四個月,邸報也停了四個月……”
華瑤指了指謝云瀟手中的紙張:“這?一份邸報的背后,必定是一位獨攬大權的皇子?或公主。”
謝云瀟合上邸報:“皇帝的權力已被朋黨瓜分,誠如公主所言,皇帝命不久矣。朝堂形勢復雜,各方勢力相互傾軋,京城的官員苦于?黨爭,秦州、康州的流民?已過半數,這?是天下?大亂的預兆。”
“真難啊,”華瑤自言自語,“這?個世道,平民?百姓能活著就是造化。”
華瑤、謝云瀟、沈希儀早已落座,金玉遐仍然站在一旁。
華瑤轉頭一瞧,抬手招呼道:“這?里又沒有外人,你不必拘謹,快坐下?吧。”
金玉遐雙手揣進袖中,如實稟報道:“今天早晨,我收到了一封家書,京城金家的金連思遇害身亡……她是我的表姐。我幼時和她一同讀書,她教我寫字作畫……她是聞名京城的才?女,才?學遠在我之上。我聽聞她的死訊,半天回不過神來,請殿下?原諒我的失職。”
華瑤好像很理解他似的:“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金小姐不幸辭世,可?憐可?嘆,你身為她的親屬,自是痛心刻骨,我只愿你早日從痛苦中解脫,又怎會責怪你呢?”
金玉遐還沒答話,沈希儀便恭維道:“殿下?如此?寬待近臣,真是曠古未有的浩蕩之恩,百年不遇的君臣之義,可?仰可?敬。”
窗外的斑駁樹影落到了軟榻上,沈希儀忽然站起了身子?。她從金玉遐的面前走過,“砰”地一聲?跪在了華瑤的腳下?:“邸報刊登了駙馬盧騰的訃告,京城正處于?大亂之中,天下?大亂之后,必有天下?大治,大亂大治之后,必有太平盛世。倘若殿下?不棄,微臣愿效死力,奉您為社稷之主。”
“快快請起,”華瑤扶住沈希儀的手臂,“你不必對我行大禮,我早就把你當作自己人了。”
沈希儀出身寒門,舉止卻是十分的端莊,比起金玉遐,有過之而無不及。她調香的本事也很高超,每一根發絲、每一寸肌膚都?透著幽淡的蓮花香。華瑤與她親近片刻,難免有些?飄飄然。
沈希儀的聲?調更輕柔:“請您繼續進軍,盡快收復鄴城、庚城、宛城……乃至整個秦州。只要您奪取了秦州,那涼州、滄州也將歸順您。”
華瑤卻道:“時局動蕩,我還沒有萬無一失的計策。我入駐彭臺縣也沒幾天,這?秦州東部的十幾萬流民?都?往彭臺縣跑,你打?算如何安頓他們?倘若你置之不理,那在下?個月的邸報上,你就是十惡不赦的罪人。”
沈希儀笑了一聲?:“區區罵名而已,我怕什么,難道您以為我是弱不禁風的人嗎?您把我當成誰了?”
自從華瑤入駐彭臺縣,沈希儀就格外關注華瑤的動向。
這?些?日子?以來,沈希儀打?探到了不少消息。
沈希儀聽說,華瑤的身邊曾經有個謀士,名叫“杜蘭澤”。
杜蘭澤年紀輕輕,才?高八斗,但她體?弱多病,身形也清瘦的像是扶風弱柳。華瑤憐惜她、器重?她,經常與她同桌而食、同路而行,她在華瑤心目中的地位必定非同尋常。
后來,杜蘭澤離開?了華瑤,改投了三公主高陽方謹。
沈希儀懷疑杜蘭澤與華瑤仍有聯系。
沈希儀故意提起“弱不禁風”,原是想試探華瑤的口?風。華瑤似乎察覺了沈希儀的意圖。
華瑤收斂了笑意,輕聲?道:“你這?些?話,從何說起?”
沈希儀跪在華瑤面前,伏地叩拜:“我一時情急,多有失禮,望殿下?恕罪。”
華瑤輕輕地敲了敲軟榻的扶手,用?一種閑聊般的語氣說:“我本以為你和我同心同力,現在看來,你和我應該是互相依靠又互相猜忌。彭臺縣被叛軍圍困了三個多月,我率兵剿滅了叛軍,這?其中的艱險,沒人比你更了解。”
沈希儀連忙道:“微臣感激您的救命之恩,卻不知?如何報答您。您在民?間極有威望,您的仁心義舉也是微臣親眼所見。請恕微臣冒昧直言,君王之圣德,恰如日月之輝光,普照萬民?,澤被天下?,當今的諸位皇子?或公主之中,唯獨您有君王之像……”
華瑤打?斷了沈希儀的話:“我確實救了你的命,但你也不用?把這?一份恩情時時刻刻掛在嘴邊,我并?不是挾恩圖報的人。”
沈希儀再次叩拜:“殿下?的大恩大德,微臣銘心刻骨,沒齒不忘。”
華瑤依舊散漫地斜坐在軟榻上,語聲?不急不緩地說:“你也看到了,在本月發行的這?一份邸報上,彭臺縣的勝仗與我無關,
方謹奪走了我的戰功,朝廷把功勞算到了一群窩囊廢的頭上。”
話到此?處,華瑤的神態與初時大不相同。
沈希儀抬頭看她一眼,竟不敢再與她對視。她雙目之中的一切情緒,就仿佛是消散的云煙一般渺無影蹤。
華瑤畢竟是高陽家的公主。縱然她不是無情之人,她的情意也淡薄得很,她能容忍臣僚的冒犯,卻不會忽略君臣之別、尊卑之分。
沈希儀有些?惘然。她斟酌著說:“內閣擅自專權,朝綱荒廢已久……”
她一句話還沒講完,華瑤再次打?岔道:“你知?我知?的事情,沒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復。朝廷現在奪了我的戰功,將來就敢削了我的兵權,但我的手里不只有這?一萬兵馬,沈希儀,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沈希儀的呼吸略微滯澀了一瞬。
沈希儀確實十分感激華瑤,但是,沈希儀也有自己的私心。
沈希儀在彭臺縣扎根多年,她對彭臺縣的感情極其深厚。她知?道華瑤必將造反。彭臺縣不能被華瑤當作大本營,彭臺縣的民?眾更不能淪為華瑤的墊腳石。
沈希儀之所以勸說華瑤出兵,是希望華瑤率領一部分兵馬離開?彭臺縣,另擇一座更好的城池。華瑤所在的城池,必定是叛軍圍攻的重?心,那彭臺縣就能得到休養生息的良機。
華瑤看穿了沈希儀的心思,故意說起了“秦州東部的十幾萬流民?”。
沈希儀方才?還沒反應過來,現在,沈希儀回過味了,華瑤是在威脅她。沒了華瑤的兵力支持,十幾萬流民?將會為彭臺縣帶來一場血光之災。
原來華瑤與沈希儀的交鋒,從她們見面之后的第一句話就開?始了,沈希儀的寒毛立了起來。倘若彭臺縣再次遇險,朝廷也無力支援,京城仍處于?動蕩之中,彭臺縣經不起風吹雨打?,那滿城的百姓又將遭受怎樣的劫難?
文臣的紙上謀略,終歸抵不過士兵的刀劍。
沈希儀權衡了一番利弊。她躬身垂首,長跪不起:“殿下?運籌于?帷幄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令人欽佩不已。微臣聽了您的話,茅塞頓開?。”
華瑤道:“你還想試探我嗎?”
沈希儀道:“微臣不敢。”
華瑤淡淡地笑了笑:“如此?甚好,你我之間不該有任何芥蒂。你剛才?說什么弱不禁風,我倒要問問,你心里想的是誰?”
沈希儀未有遲疑,開?口?報出了“杜蘭澤”三個字。
出乎沈希儀的意料,華瑤竟然說:“杜蘭澤是方謹的人,你為何要提她呢,難道你和方謹有什么關系嗎?”
沈希儀還沒回答,華瑤自顧自道:“按理說,軍隊打?了勝仗,地方官員奏報朝廷,朝廷才?會嘉賞戰功……”
沈希儀端端正正地跪坐著,坦然承認道:“是,您的推斷準確無誤,我隱瞞了您的功績。您打?了勝仗,拯救了數十萬百姓,而我告捷的奏章上,卻沒有提到您的名字。”
華瑤不怒反笑:“你倒是個見風使舵的人才?。”
沈希儀向她行了一禮:“承蒙殿下?抬愛,微臣對您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內閣把持著朝政,權勢正盛,以微臣之見,如今的局勢對您不利,您只能避實就虛,韜光養晦。”
沈希儀說得好聽,華瑤仍是半信半疑。
華瑤的心里甚至冒出了一個新的念頭。當年晉明糾纏沈希儀的時候,言官紛紛上奏,痛罵晉明的膽大妄為,那究竟是言官們義憤填膺,還是哪一位大人物?在背后推波助瀾?這?一位大人物?與沈希儀又有何種聯系?
晉明逃出京城之后,沒過幾日便抵達了山海縣。晉明不敢讓他的軍隊提前來山海縣接應他,是不是因為山海縣附近也有他不想驚動的人馬?
如此?想來,晉明削減了彭臺縣的軍資軍備,并?不只是為了泄憤。他綜合考量了不少問題,卻還是死在了華瑤的劍下?。
華瑤忽然坐直了身子?。她緊緊地盯著沈希儀,沉聲?道:“京城動蕩不安,秦州叛亂未平,如你所說,天下?必有大亂。你必須忠心耿耿為我辦事,才?能保全自己、保全整個彭臺縣,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侍,憑你的聰明才?智,也無須我再多言。”
沈希儀畢恭畢敬道:“多謝殿下?指教,微臣謹當遵命。”
第120章 應笑癡狂逐富貴 籌集軍餉
沈希儀提起?“杜蘭澤”的名字, 是想試探一下華瑤和方謹的關系。
沈希儀沒料到華瑤的城府如此之深。短短幾句話之間,華瑤便能把真相推斷出?來。在?這一場交鋒中?,沈希儀反倒落了下風。
沈希儀不?敢再?有任何僭越之言。她沉默地跪坐著, 謹守著為人臣子的本分, 只等華瑤一聲令下, 她便不?得不?服從?。
窗簾在?風中?飄蕩著, 疏疏落落的光影投在?白墻上, 翻來覆去地晃動了幾次。華瑤終于開口?道:“彭臺縣的銀庫里?還有多?少錢?”
沈希儀猛地抬起?頭:“殿下!”
華瑤冷聲道:“我的士兵在?彭臺縣出?生?入死,陣亡七百人, 重傷四百人, 還有一千多?人傷勢未愈, 他們的戰功都被你親筆抹殺了,我要如何向他們交待?糧餉的缺額又由誰來填補?沈希儀, 你不?能只說好話,卻?不?做實事。我對你向來寬厚,別再?讓我失望了。”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支利箭,直直地釘在?沈希儀的心上。
這一時之間,沈希儀也分辨不?清, 所謂的“仁心仁術”究竟是不?是華瑤的面具?華瑤借平叛之名, 行造反之實,劫不?義之財, 殺不?忠之輩。她會一步一步地走到高處, 直至登上帝王之位。
沈希儀稍稍定了定神,方才回?答道:“早在?去年?春天, 便有一群盜匪流竄于秦州北部。各地的衛所相互推諉,那一場禍亂就從?秦州北部蔓延到了西?部。去年?秋天,秦州瘟疫橫行、尸首遍地, 盜匪自命為‘秦州義軍’,召集了數十?萬流民,洗劫了秦州北境的諸多?城鎮……”
華瑤似乎早有預料:“你是不?是想說,從?那時候起?,秦州官府就開始籌集軍餉了?”
沈希儀垂下頭去:“是,彭臺縣也捐了一萬四千兩白銀。”
華瑤瞥了一眼金玉遐。
金玉遐立即會意,溫聲說道:“秦州乃是中?原的富裕之地,每年?的稅銀至少有一千三百萬兩。彭臺縣又是秦州的交通要塞,往來的商客數以千計,彭臺縣每年?至少有五萬兩白銀入庫。沈知縣,您在?彭臺縣為官多?年?,不?可能算不?明白這一筆賬。”
為了方便和沈希儀說話,金玉遐一掀袍擺,跪坐在?沈希儀的身側。他的言談舉止總是斯斯文文,沒有絲毫的脅迫之意。他僅僅是在?闡述事實:“從?去年?秋天開始,秦州各城也設立了厘金,常言道,‘錢漕有積欠,厘金有中?飽’,厘金的利潤之高,錢漕遠不?能及。殿下,以微臣之淺見,區區一萬四千兩白銀,絕不?可能耗盡彭臺縣的庫存。”
華瑤點了點頭:“彭臺縣位于秦州、虞州的接壤之地,芝江、東江的交匯之處,這么好的一個位置,田稅、商稅、漁稅、茶稅都沒少收吧。”
“殿下!”沈希儀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縱然彭臺縣的庫房里?還有銀子,這些銀子也是一宗公款,應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我已從?庫房中?支取了數萬兩白銀,用以籌備槍炮彈藥、安頓平民百姓……”
華瑤站了起?來,錦紗裙擺拂過地板,輕煙似的縹縹緲緲,好像并不?存在?于人世間一般。她的姿態高高在?上:“若不?是我率兵平叛,彭臺縣早已被叛軍洗劫一空,你去哪里?籌備槍炮、安頓百姓?”
金玉遐附和道:“沈知縣有所不?知,這半個月以來,軍隊的開銷超過了四萬兩白銀。每個士兵的月俸是一枚銀元,將領的月俸至少三枚銀元,還有槍火、糧草、車馬、各類藥材……這一筆又一筆的款項,可真難籌,公主原本是想奏聞朝廷,添撥軍餉,奈何沈知縣已經呈上了報捷的奏章、抹殺了公主的戰功、斷絕了將士的命脈。沈知縣,到了此時,你又怎能一毛不?拔?”
說來奇怪,金玉遐仿佛忘記了表姐慘死之事。他又像從?前一樣能說會道:“叛軍攻占了秦州的北境和西?境,還有許多?個城鎮,正等著官兵去營救。彭臺人也是秦州人,秦州人也是你的子民,沈知縣,請你三思。”
沈希儀目不?轉睛地盯著華瑤的影子。
直到此時,沈希儀才察覺華瑤的真正意圖。華瑤想要搜刮彭臺縣的庫積銀兩,無論沈希儀答不?答應,這彭臺縣的錢糧都會落入華瑤的手里?。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沈希儀平靜道:“古語有云,‘竭澤而漁,則明年?無魚;焚林而田,則明年?無獸’,凡事總要留有三分余地,才是長久之計。微臣斗膽,懇請公主殿下三思。”
華瑤比她更平靜:“你去外面打聽打聽,我在?雍城的那幾個月,可是把雍城治理得井井有條。沈希儀,你必須明白一個道理,深謀遠慮是一件好事,疑神疑鬼就是一件壞事。”
沈希儀默不?作聲。她覺得自己的心亂如麻。
華瑤朝她伸出一只手:“你應該把庫房的鑰匙交給我。”
沈希儀仍有千般不?肯,萬般不?甘。她為官數年?,游走于朝局之外,周旋于黨派之間,費盡千辛萬苦,終于攢下了價值十?多?萬銀兩的庫存,如今卻?要全部交給華瑤,任憑華瑤消耗殆盡,她如何忍得下這口?氣?她寧愿為華瑤去死,也不?愿看到彭臺縣一貧如洗。
沈希儀紋絲不?動,好似一具無知無覺的石像。
華瑤佯裝惱怒:“好,敬酒不?吃吃罰酒,別怪我沒給你機會。冒犯皇族是死罪,你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與其留在世上煎熬,飽受刑罰之苦,倒不?如一死了之,早點投胎去吧。”
沈希儀伏地叩首,仿佛認命一般。她從?唇齒間吐出?幾個苦澀的字眼:“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華瑤端起?茶幾上的一碗黑色湯藥,親手遞到沈希儀的眼前,命令她一口氣喝完。她反問道:“是毒藥嗎?”
華瑤不?自覺地流露出?惡劣的本性:“我本想與你同心協力,共創太平盛世,奈何你冥頑不?靈,耗光了我的耐心。這一碗斷腸絕命湯,就是我事先為你準備的毒藥。你喝下去之后,不?會立刻發作,等到今晚亥時,你的死期就定了。”
地板上撒滿了銅錢大小的光斑,沈希儀恍然察覺今日?的午時已過了。她還沒來得及用午膳,當然她也沒有任何食欲。
在?華瑤的注視之下,沈希儀打了個寒顫,失盡血色的嘴唇隱約地顫動著。沈希儀雙手捧碗,仰頭把毒藥一飲而盡,瓷碗從?她掌中?滑落,摔了個粉碎。
華瑤半蹲下來,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心點,別割傷了你讀書寫字的手。”
沈希儀閉目合眼,交代遺言:“彭臺縣的庫房存銀十?萬兩,銅錢兩千貫,另有素布五十?匹、清油二十?桶、官鹽四十?桶,以及銅磁、玉器、珠寶、金石若干。此皆民脂民膏,請您慎用,也請您善待彭臺的百姓。”
華瑤偷偷地摸到沈希儀的腰間,不?費吹灰之力就拽下來一串鑰匙。
沈希儀也不?知道華瑤用了什么辦法,總之,華瑤輕易地挑揀出?了庫房專用的鑰匙,還故意晃出?了一陣清脆的聲響。
沈希儀眼睫低垂,目色斂在?暗處,似是一副萬念俱灰的模樣。
華瑤忽然挨近沈希儀,在?她耳邊悄聲說:“我騙你的,剛才那一碗湯,根本不?是毒藥,而是上好的何首烏燉雞湯。何首烏是我從?京城帶來的,極難得的補血養氣的御用藥材,怎么樣,那碗湯是不?是挺好喝的?”
沈希儀的雙瞳之中?,浮現出?迷惘之色。她與東無、晉明、方謹、司度都打過交道,也曾見識過皇族的無情無義。皇族所設的陰謀詭計,多?如牛毛,毒如蛇蝎,實在?令人防不?勝防。她未能窺見京城黨爭的全貌,卻?能猜到朝野局勢的兇險之處,但她竟然捉摸不?清華瑤的用意。
華瑤與她拉開一段距離,又說:“我特意為你準備了一碗何首烏燉雞湯,原本是想給你補一補身子。你對我如此吝嗇,我對你卻?是大方得很。我不?僅救了你的命,還很關心你的安危。我總是以德報怨,你拿什么來回?報我?”
或許是因為自己?剛剛經歷了一場死里?逃生?,沈希儀的一顆心臟在?胸腔中?怦怦亂跳。
沈希儀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話,華瑤就悄聲息地離開了,金玉遐匆匆跟上了華瑤的腳步。
沈希儀坐在?原地,神思恍惚,像是陷入了一場混亂的夢境。她偏著頭,依稀瞥見了謝云瀟的身影。她立即喊住他:“殿下,請您留步。”
謝云瀟道:“所為何事?”
沈希儀道:“彭臺縣已經收容了十?萬流民,這其中?必有奸細,請您和公主謹慎行事,謹防有詐。”
謝云瀟道:“依你之意,流民群聚,兵戈四起?,彭臺縣的時局也不?太平。”
沈希儀垂首,應聲道:“是。”
謝云瀟輕敲了兩下門框,他的四名侍衛即刻趕到了。這些侍衛都是涼州軍營出?身,殺氣與煞氣并存,每個人的腰間都掛著一把鋒利無比的魚鱗精鋼刀,那鋼刀沒有刀鞘,冰涼的刀刃被日?光照得亮如鏡面。
謝云瀟對侍衛說:“沈知縣是公主的近臣,你們負責保護她。”
沈希儀不?知道謝云瀟是出?于好意,還是想借機監視她。她輕聲道:“微臣拜謝您和公主的隆恩,惟愿您和公主諸事順利。”
謝云瀟措詞隱晦:“大梁朝不?只有一位公主。”
沈希儀道:“三公主的手段……”話未出?口?,她欲說還休。
謝云瀟已經跨過了門檻,走出?了這一間屋子。他的侍衛把沈希儀請出?了房間,而他本人也去了一趟庫房。華瑤正在?庫房中?清點賬目,忙得不?可開交。她一見到謝云瀟,便朝他招了一下手,他徑直走向她,與她一同站在?陰暗的角落里?。
他們的身側是一堵紅磚砌成的墻壁,磚石的縫隙間懸掛著一張撕裂的蛛網。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霧霾般的灰塵味道,華瑤低嘆了一聲:“沈希儀真會省錢,可惜,她省出?來的十?萬兩白銀,也只夠軍隊四個月的開銷。我還想擴軍備戰,那十?萬兩很快就會耗盡了。”
謝云瀟道:“你打算在?彭臺縣招募新兵?”
華瑤道:“是啊,許敬安從?這一批流民中?挑選了七百多?個精壯的年?輕人,昨天我去看了一眼,挺不?錯的……”
她若有所思:“我想養一支二十?萬人的軍隊,每月至少花費三十?萬兩白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