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拋擲恩榮名利 坦誠相待
謝云瀟道:“涼州竭盡財力, 只能供養二十萬騎兵。”
華瑤牽住謝云瀟的衣袖。她的指尖熟練地探入他的袖口,摸到他的手背,像是?撫花弄玉一般, 極為輕緩地摩挲了一會兒。
謝云瀟不由得握緊她的手指。
華瑤的語聲依舊平穩:“涼州多的是?精兵強將, 為什么鎮國將軍只在涼州境內行?軍作戰?”
謝云瀟聽出了華瑤的言外?之意。
華瑤希望鎮國將軍能與她合作。涼州軍營豪杰輩出, 這些豪杰應該馳騁于更廣闊的天地, 不再忍受朝廷的壓制。
謝云瀟略低下?頭, 靜默地看著華瑤。
華瑤對他笑了一下?,流轉的眼波如?同?一泓春水, 投注在他一人身上。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真誠, 仿佛置身于洪荒之界、廣漠之間, 獨獨只能望見他。
謝云瀟心念一動。但他熟知她的本性,不能也不該被假象蒙蔽。
他放開她的手, 與她談論公事:“涼州騎兵從不遠征,一是?因為涼州承擔不起遠征的開銷,二是?因為君臣不和,上下?猜忌,兵將不敢擅自作主?, 更不敢越過邊境。”
華瑤感慨道:“難怪朝廷總是?拖欠涼州的軍餉。涼州沒錢了, 就?發展不了軍隊,更別提遠征了。”
華瑤說?得輕松, 但她的心里還是?有些煩躁。她絕不會搜刮民脂民膏, 那她應該如?何?籌集錢糧?
正如?謝云瀟所言,錢糧是?軍隊的命脈所在。如?果?軍隊缺錢少糧, 不止戰力會減弱,先前攻下?的地盤也會被敵人占據,“收服中原六省”的目標又變得不可企及。
華瑤必須盡快攻占秦州, 再將涼州、岱州收為己用。她無力與朝廷抗衡,也無法憑借一己之力鏟除叛軍,她唯一的活路就?是?在夾縫中尋求生機。
華瑤沉思片刻,拐彎抹角道:“秦州是?富裕之地,每年的稅銀至少有一千萬兩。如?果?我把秦州據為己有,我就?能資助涼州的軍費了。”
謝云瀟說?話的聲音更低了些:“我會派遣一批人馬,傳信給
父親。若他答應與你合作,他的威望比你更高,你難免陷入‘君弱臣強’的境地。若他不答應,你獨守秦州,更要謹慎防范四面八方的敵軍。”
華瑤點?了點?頭:“鎮國將軍的名聲太大了,朝野上下?都認為他是?忠臣義士。我倒不是?想讓他幫我造反,只是?想借用他的勢力,安身自保而已。”
謝云瀟半信半疑:“是?嗎?”
華瑤撒謊也不臉紅。她氣定神閑道:“嗯,涼州人是?你的鄉親,鎮國將軍是?你的父親,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不會強迫他們走上造反的路。”
謝云瀟忽然牽起華瑤的手腕:“你曾經?說?過,夫妻之間就?應該無話不談。你不必試探我,有話不妨直說?。”
謝云瀟這一番話出自真心,聽在華瑤的耳邊,卻又有另一層隱晦的意思。所謂的“夫妻之間就?應該無話不談”,不過是?她從前的信口胡言,此刻他重提這一句戲語,倒是?讓她落于下?風了。
她不懷好意地看他一眼:“怎么,你想和我坦誠相待嗎?”
謝云瀟并不答話。華瑤只見他的目光注視著自己,像是?能洞穿一切世事人情。她的心中沒來由地生出一絲妄念,這種煩躁的情緒,既是?由他而起,也該由他而滅。
華瑤極小聲道:“今天晚上,你陪我睡覺的時候,你不許穿衣服。我要你不著寸縷地躺在床上,然后我們……”
謝云瀟身影一閃,悄無聲息地消失在華瑤的眼前。
華瑤怔了一怔,茫然地環顧四周,終于在一座木柜的后方找到了謝云瀟。他站在僻靜無人的角落里,像是?遠離了凡塵俗世的紛擾。
華瑤有些惱怒,卻又不好發作,便佯裝一副平靜的樣子,緩步走到了謝云瀟的身邊。
她為自己打?圓場:“我剛才是?在和你開玩笑,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又不會把你怎么樣,你為什么要逃跑呢?”
謝云瀟劍鞘一揮,挑開一張垂落的蛛網。
華瑤后知后覺地抬起頭,迎上他晦暗不明的目光。他竟然低聲問她:“我找到了一處隱蔽角落,方便你暢所欲言。你剛才說?,我不著寸縷地躺在你的床上,然后呢?我想聽你說?完。”
謝云瀟的回答出乎華瑤的意料之外?。
謝云瀟的性情向來是?冷若冰霜的,又因為他的武功登峰造極,這世間沒多少人敢在他的面前大放厥詞。依照華瑤對他的了解,他的臉皮比紙還薄,她隨便對他說?幾句葷話,他的耳尖就?會隱隱泛紅了。
而今,謝云瀟一反常態,沒有絲毫的欲拒還迎,反倒像是?蓄足了攻勢,隨時有可能將華瑤一舉擒獲。
華瑤的氣勢更強,嚴肅道:“我們還是先說正事吧。”
她雙手負后,正正經經地說:“我知道你一心為我考慮,但你畢竟是?將軍府上的公子……”
謝云瀟道:“我若不是將軍府上的公子,你不一定會與我成親。”
華瑤道:“如?果?我得不到你,我肯定會抱憾終生。”
謝云瀟道:“我不信。”
華瑤噗嗤一笑:“你要相信你自己。你是?一個很?有趣的人。”
謝云瀟忽然俯身挨近她。這一剎那間,她的呼吸比往常更輕了一些。
謝云瀟察覺她不同?尋常的反應。他撥開了她衣領處的一縷長?發,并無任何?越過雷池的親近之舉。她一言不發地盯著他,他又在深濃的陰影里站得筆直。他的身形頎長?而挺拔,勝似遠山青松、月夜修竹。
華瑤漫不經?心道:“你離家已久,你的親屬不可能不掛念你,要不這樣吧,你今天就?寫?三封家書,分別寄給你的父親、哥哥和姐姐。”
謝云瀟似乎窺破了她的心事:“京城起了內亂,御林軍也慘遭劫難,五公主?的駙馬死于非命,秦州叛軍被你率兵擊潰……這些消息傳到涼州,對你更有利。”
華瑤承認道:“是?啊。”
謝云瀟處處為她考慮,她的疑心仍未打?消。
她不太相信所謂的“父子之情”。她從小在皇宮長?大,在她看來,父子也罷,君臣也罷,只要涉及權位之爭,人人都會袒露一顆自私自利之心。
她指使謝云瀟寫?信,只是?為了挑撥朝廷與鎮國將軍的關系。偏偏謝云瀟也是?一個聰明人,他應該已經?猜到了她打?的是?什么算盤。
此時的氣氛盡在不言中,華瑤一時詞窮。她隨手敲了敲墻壁,發出一陣“砰咚砰咚”的響聲。她又敲了幾下?,斷定道:“這墻壁的后方……”
謝云瀟接話道:“大概有一間密室。”
謝云瀟的聽力極佳,遠遠勝過尋常人。他和華瑤做出了一樣的判斷,華瑤便也不再猶豫。她喚來自己的侍衛,命令眾人合力尋找密室的機關,又把沈希儀傳召過來,仔細盤問了一遍。
奇怪的是?,沈希儀對此毫不知情。無論華瑤如?何?旁敲側擊,沈希儀也沒提到“密室”二字。
沈希儀的神色不似作假,華瑤姑且相信了她,甚至允許她陪伴在自己身邊,將庫房內的全部財物逐一清查。
沈希儀是?算賬的一把好手。她和金玉遐一同?檢閱賬目,算賬的速度總是?比金玉遐更快。
金玉遐欽佩沈希儀的才學,忍不住與她閑聊了幾句,越聊越投機。他二人盡釋前嫌,相處得分外?融洽。
半個時辰之后,華瑤的侍衛遲遲未能找到機關。華瑤的耐心已被消磨殆盡。她打?了個響指,她的侍衛就?列成一排,同?時出劍,全力劈向那一堵墻壁。
華瑤聽見“轟隆”一聲巨響,紅磚砌成的墻壁霎時倒塌,碎裂的磚石散落在各處,揚起一大片塵埃,猶如?洪流般滾滾而來,又如?炊煙般飄飄而去,嗆得她一連打?了兩個噴嚏。
眾多侍衛的手里都提著燈籠,交錯的火光閃閃耀耀,映紅了華瑤的雙眼。她仔細地打?量那一間密室,斷壁殘垣之中,竟有五六個銹得發黑的鐵皮箱子。
那些箱子的外?層鏤刻著精巧的忍冬花紋——忍冬又名“金銀藤”,這種植物枝繁葉茂,耐寒耐暑,冬夏不絕,歲暮不凋,還有一種清淡甘甜的香氣。
據說?,前朝的亡國太子偏愛忍冬,東宮的后堂長?廊兩側遍布忍冬的花藤,民間就?為亡國太子取了一個諢名,叫做“花藤太子”。
華瑤的腦袋里瞬間涌出無數個念頭。她瞥了一眼沈希儀,沈希儀的臉色慘白慘白的,似是?沒料到如?此復雜的局面。
謝云瀟一劍劈開了鐵箱的枷鎖。謝云瀟的侍衛辛夷快步走上前去,親手打?開了鐵箱。那箱子里裝滿了書畫和碑帖,落款“萃雅樓主?”,正是?前朝太子的筆名。
在謝云瀟的授意下?,辛夷檢查了每一只箱子,搜出來一堆生了銹的刀劍和鎖甲,以及古書數卷、古畫數幅、黃金二十錠、白銀二十錠。
華瑤原本也沒指望那幾個破箱子藏了什么好東西。她掃眼一看,幾乎沒瞧見一樣值錢的珍寶,興趣就?消減了不少。想來也是?,前朝太子被她的祖宗打?得落荒而逃,逃難的路上,又能帶幾件寶貝呢?哪怕太子僥幸來到了秦州,將他珍視的書畫封入密室,這密室長?久不見天日,紙張上的霉斑都快把墨跡吞噬了,縱然是?孤本遺稿也賣不了高價。
不過,坊間傳聞一百多年前,前朝太子逃到了虞州的山海縣,削發為僧,皈依佛門,活到九十多歲才去世。
山海縣與彭臺縣相鄰如?此之近,華瑤又在彭臺縣的庫房查獲了這些古董,她的思緒就?像煙霧一樣蕩開了,交融在無限的疑慮之中。
華瑤輕輕地挪動一步,壓低嗓音道:“誰的膽子這么大,私通前朝的叛黨,不怕被株連九族嗎?”
沈希儀立刻開口:“殿下?,請您明鑒,我在彭臺縣任職五年,從未與叛黨有過任何?瓜葛。”
華瑤與她對視:“你的品行?實屬難得,我向來是?信得過的。你是?彭臺縣的父母官,也算半個彭臺人,此地的風土人情,你最?了解不過。”
沈希儀緩緩地彎下?腰,態度比往常更恭順:“承蒙殿下?抬愛,微臣不敢怠慢。殿下?若有吩咐,微臣無不遵從。”
華瑤欣慰道:“我身邊還有個謀士,叫鄭攸,待會兒我把他叫過
來協助你。你們戴上手套,收拾一下?箱子里的東西,清點?造冊,再呈給我瞧瞧。”
沈希儀領命而去。
華瑤把辛夷和金玉遐都留在了庫房。她和謝云瀟一起回到了住處。她內傷未愈,又花費了一下?午去處理瑣事,身體疲乏極了,迫切地需要休整。
可就?在這個時候,華瑤的親信送來一封急報,說?是?秦三在鄴城對上敵軍,戰況十分激烈,秦三可能需要援軍。
天近傍晚,夕陽銜山,清幽的涼風灌滿了華瑤的衣袖。她憑窗眺望,遙見芝江的江水空闊遼遠,連接著浩瀚的蒼穹,倒映著巍峨的山川。
她的身體輕飄飄的,像是?在空中御風而行?,心底的各種雜緒都變得很?淡了,淡的無處可尋。她平靜地命令道:“你回信給秦將軍,讓她不要戀戰。如?果?戰場的形勢越來越差,秦將軍必須往東撤退,我會安排人馬接應她。”
親信離開之后,華瑤倚靠著窗欄,轉而望向了謝云瀟。
謝云瀟關緊窗戶,抬手撫上她的額頭,只停留了一個瞬息,他就?很?自然地把手挪開了:“秦三為何?會出現在鄴城?”
華瑤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修長?的手指:“敵軍的暗探早就?混入了彭臺縣,秦三故意放出了假消息。她扮作押糧的官兵,沿著芝江一路向北走,敵軍設了埋伏,她也留了后手。昨天中午,秦三打?了個勝仗,我命令她率領四千兵馬進攻鄴城,試探敵軍的虛實。”
謝云瀟道:“今天中午,你同?我說?,秦三正在虞州運糧。”
華瑤打?了個哈欠。她又困又累,含糊不清道:“嗯,今天中午,我糊弄了你。現在,我對你說?了實話,你依然是?我最?親近的人……”
自從他們相識以來,謝云瀟被華瑤戲弄了許多次,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他不會再為她的三言兩語而大動肝火。他更想探究一些不可言狀的深意。
謝云瀟不費吹灰之力,便將華瑤打?橫抱起,徑直送到了床上,還為她蓋好了被子。她舒服地嘆了口氣,摟緊自己的小鸚鵡枕,很?快就?睡著了。
謝云瀟獨自坐在床邊,稍微看了一會兒她的睡相,指尖將要碰到她的那一刻,他收回了手。她似有所感,臉頰蹭了一下?枕頭,這般細微的動作由她做來也顯得十分可愛,他隱約地笑了笑。
第122章 灑餌垂鉤 高陽家沒有冤死的人
華瑤這一覺睡得并不踏實。她夢到了一片空曠的戰場, 遍地都是腐爛的尸骸。血水滲透了土地,也沾濕了她的鞋底。
她站在寒風里,聽見遠處傳來的哭喊聲和嚎叫聲。于是, 她抬起頭, 向前方眺望, 天與地交接的那一條線已被戰火燒得通紅, 紅得過于刺眼?。
她毫不畏懼, 當即拔刀出?鞘。
鋒芒畢露的刀光之中,漸漸顯現出?一道身影。此人正是她的兄長, 高陽東無?。他武功極高, 氣勢極強, 染血的衣袍泛著一種詭異的色澤,他的唇邊也掛著一抹詭異的笑意。
他對她說:“皇妹才?十?九歲, 這么小的年紀,閱歷未豐,乳臭未干,死到臨頭還不自知。念在你我兄妹一場,我會賜你一條全尸, 扒下你這一身好皮, 做一盞人皮燈籠,吊在太和殿的房梁上……”
華瑤粗魯地罵道:“放你爹的狗屁, 你在發什么癲?我要把你砍成七段, 拼成王八的形狀!!”
她提刀猛砍東無?的脖頸,刀鋒將他的頸骨一齊削斷, 切口處血流如注,他的腦袋骨碌碌地滾了出?去,狂涌的鮮血濺上她的裙擺, 她卻怔怔地說不出?話來。東無?的武功比她強得多,她不可能一刀殺了他。她一定是在做夢。這么一想,她登時便從?夢中驚醒了。
她睜開雙眼?,懷里還抱著小鸚鵡枕。
謝云瀟站在華瑤的床邊,月光將他的影子投到了帳幔上。此時黃昏已過,明月初升,四周一片沉靜,華瑤的心情平復了許多。她忍不住問:“你去哪里了?”
謝云瀟撩起紗帳:“方才?我在隔壁書?房,聽到你說了幾句夢話。”
他坐到了床邊,好似不經?意般地問她:“你夢見了哪個人,又因為哪件事而動怒?”
華瑤淡淡地笑了一聲。她也坐起身來,還朝他伸手,薄綢的袖子沿著她的胳膊滑落,顯露一雙光潔的手臂,毫無?保留地纏上他的脖頸。
與他肌膚相貼之時,她輕聲呢喃道:“你告訴我,我講了哪句夢話呢?”
謝云瀟簡略地描述道:“你夢里似乎有一個人罪惡滔天,你要把他砍成七段,拼成王八的形狀。”
華瑤小聲道:“什么王八不王八的,你怎么能說這樣的臟話呢?我來好好地教?教?你,如何?運用你的口舌……”她強行吻住了他的唇,如愿嘗到了清冷的香味,漸覺他從?她的指尖摸到了她的掌心,摸得她酥酥癢癢的,纏綿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華瑤向來擅長克制自己的意念。她停了下來,仿佛無?事發生一般,不慌不忙道:“好了,今天的課程就到此為止。”
謝云瀟站了起來。他略微整理了一下衣領,倒真像是一位尊師重道的好學生:“多謝你為我傳道授業,等你痊愈之后,請務必找我做一夜的功課。我一定竭盡所能,回報你的指教?。”
華瑤聽他這么一說,心頭頓時一熱。她悄悄地把紗帳掀開,卻連他的影子都沒瞧見,只瞄到了他飄過門檻的袍角。
謝云瀟走入了隔壁的書?房。
月亮掛上了樹梢,清冽的空氣從?窗縫中滲進來,謝云瀟仍未感到絲毫的寒冷。他點燃了一盞燭燈,坐在燈下寫信。他的字跡工整而端正,每一筆每一劃都是一絲不茍。他偶爾也會斟酌措詞,落筆卻沒有片刻的停頓,整篇文章一揮而就,詞句嚴謹,條理分明,真讓人看得目瞪口呆。
謝云瀟的侍衛秋石站在一旁,望向謝云瀟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絲敬佩。
秋石本?來是戚歸禾的部下,戚歸禾戰死之后,秋石改認了謝云瀟為主。
戚歸禾是驍勇善戰的將軍,但?他也有一個不足之處,他文才?少、武藝多,比不得謝云瀟文武雙全。
涼州人都知道謝云瀟是天縱奇才?。謝云瀟敢作敢為,正直耿介,既是端方之士,又是忠義之臣,正如他的父兄一般鐵骨錚錚。倘若有朝一日,謝云瀟繼承了父親的爵位,那也是涼州人喜聞樂見的一樁好事。
秋石神思恍惚之際,聽見謝云瀟開口道:“你調派十?個人,隨你一同?去涼州送信,快去快回,路上小心。”
秋石單膝跪地:“屬下遵命。”
謝云瀟用火漆封好了三封密信,交到了秋石的手里。那三封信的火漆圖案各不相同?,收信人分別是鎮國將軍,以?及謝云瀟的二哥和三姐。
事關重大,秋石不敢怠慢。他收好了信,備好了千里馬,當晚就出?發了,第二天便渡過了東江,跨過了虞州,直奔涼州的將軍府。
*
三天之后,華瑤收到了秦三傳來的捷報。
秦三遇到了鄴城派出的叛軍隊伍。秦三依照華瑤的吩咐,把騎兵引到了芝江的江畔,擺出?一個名為“卻月陣”的陣型,借助江畔的地形緩沖敵軍的攻擊,最終以?四千兵力,大破七千敵軍,從?而扭轉了戰局,拿下了鄴城。
鄴城原本?是一座繁榮富麗的城池。自從叛軍攻占了鄴城,城中百姓大多死在了叛軍的亂刀之下。
秦三率兵進駐鄴城之后,只見房屋破敗、尸骨堆積,可謂是滿目瘡痍、生靈涂炭。倘若從?前的鄴城是一位矯健的青年,如今的鄴城就是一具徒有骨架的骷髏。
難怪叛軍
守不住鄴城。
叛軍在城中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把一座好端端的城池變作了死氣沉沉的人間煉獄。
叛軍也不愿在煉獄中消磨時間。他們更想集結為一支軍隊,大舉襲擊城鎮,大肆搜刮錢財,盡情地宣泄一腔憤懣。所謂的“戰爭”是他們的糾眾犯罪。殺戮、淫暴、搶劫、殘虐……不再?受到法律的約束,種種的酷刑都被他們施加于平民?百姓的身上,若非親眼?目睹,秦三簡直無?法想象那般慘況。她只恨自己來得太遲了。
華瑤看完秦三的奏報,不禁長嘆一口氣。她當即傳令,派人在虞州的城鎮散播征兵的消息,又親自檢閱了一遍軍隊。她一直忙到了當天下午,金玉遐和沈希儀一同?前來拜見她,向她秉明了庫房的賬目。
如同?華瑤預料的那般,前朝太子并沒有留下太多值錢的物件。那幾個鐵箱子里的東西加在一起,差不多相當于五千多兩銀子。
前朝太子性格寬厚,擅長吟詩作賦,說白?了就是個翻不起風浪的文人。開國女帝沒有對他趕盡殺絕,卻也容不得他私藏稀世之寶。他那點可憐的家當,還不夠華瑤半個月的軍費開銷。
不過,五千多兩銀子也不是一個小數目。華瑤的手頭正缺錢,她不會嫌棄一筆意外之財。她略作思索,又給秦三寫了一封密信,命令秦三仔細檢查鄴城的官府庫房。
密信才?剛寄出?去,華瑤的暗探匆匆趕來,稟報道:“殿下,官道上來了一隊兵馬,約有一千人,領頭人是……是駙馬的侍衛秋石。”
華瑤泰然自若:“秋石找來了援軍,你該高興才?是。你把駙馬叫來,我自有安排。”
話雖這么說,華瑤還是有些疑慮。她知道秋石去涼州送信了。秋石的坐騎是涼州的千里馬,日行千里。涼州的延丘與秦州的彭臺相距兩千多里,這一來一回至少要四天時間,如今才?剛剛過去三天,秋石為什么突然出?現?他又從?哪里找來了一千兵馬?
華瑤正思考間,又有一個暗探來報信,說是看清了那一隊兵馬之中,有一位英姿颯爽的女將軍,她的眉眼?與戚歸禾頗為相似。
華瑤立刻猜到了她的身份,她應該是謝云瀟同?父異母的姐姐,戚飲冰。
戚飲冰比謝云瀟年長兩歲。她武功高強,內功深湛,刀法自成一派,比起戚歸禾也毫不遜色。涼州的文人甚至為她寫了一首長詩,開篇第一句是“戚家有女初長成,橫刀一斬山塹開”。
據說,戚飲冰十?二歲的時候,獨自一人上山打獵。她左手殺虎,右手獵熊,從?頭到腳沾滿了鮮血。她臉上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肩上扛著虎皮和熊皮,嘴上哼著涼州小曲,悠哉悠哉地走下山,方圓十?里內的飛禽走獸都跑光了。
這是何?等的勇猛!
想到這里,華瑤的心思又活泛起來。
倘若戚飲冰愿意輔佐她,豈不是一樁美事?謝云瀟已是她的駙馬,戚飲冰更應該歸順她,姐姐弟弟都為她所用,君臣之間的聯系會更緊密。
今夜下了一場小雨,天邊涌起了烏云,華瑤憑欄眺望,謝云瀟的身影在夜色中逐漸變得清晰。他率兵巡城,才?剛回來不久。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疾,謝云瀟的衣袍仍是滴水不沾。
燈籠的昏光在風雨中搖擺不定,照得樓閣水光粼粼。謝云瀟還沒上樓,華瑤改了主意,她派人傳信給謝云瀟,讓謝云瀟親自去迎接涼州的軍隊。
謝云瀟正有此意。他也聽說了戚飲冰遠道而來的消息。他作為戚飲冰的兄弟,自當前去接應。而華瑤傷勢未愈,不能受涼,她好端端地待在屋子里,不吹風不淋雨,謝云瀟也更放心些。
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謝云瀟提起一盞燈籠,又領了二十?多個侍衛,走到了彭臺縣的北城。在他的授意之下,守軍打開了城門,那一千多位涼州精兵整整齊齊地列成四隊,步入城內。
涼州精兵的體格壯健,步伐穩重。他們身穿黑甲,手握刀槍劍戟,冷森森的寒光四處迸射,交織成洶涌的銀河,使人想起一首民?謠:“涼州的意志堅不可摧,涼州的城池牢不可破。”
圍觀的彭臺守軍都屏住了呼吸,他們從?未見過如此莊嚴肅穆的軍隊。
沈希儀也愣了一會兒神。她舉著一把油紙傘,默然地站在巍峨的城墻之下,涼州的兵馬從?她的面前走過,馬蹄和戰靴一同?行進之時,濺出?破冰碎玉般的水花聲。
沈希儀抬起傘沿的那一刻,剛好對上了一位公子的視線。
那位公子披著一件黑色大氅,被燈火照耀的面容十?分俊美。沈希儀多看了他一眼?,他竟然翻身下馬,徑直走向了沈希儀。
沈希儀雙手抱拳,朝他行禮:“請問公子尊姓大名?”
他含笑道:“我姓戚,名應律,全名戚應律,家住涼州的延丘,姑娘你去過涼州嗎?”
遠處有一道人聲喊住了他:“戚應律!”
戚應律和沈希儀轉頭望去,只見一位腰佩長刀的女將軍坐于馬上。那位女將軍氣宇軒昂,英姿颯爽,即便她一步也沒跨出?隊伍,她的命令也是不容抗拒的。
戚應律打了個哆嗦,唇邊笑容不減:“那位女將軍,正是舍妹……”
話未說完,戚應律又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兄長?”
戚應律仿佛在大白?天見了鬼一樣,猛地扭過身子,果不其然,謝云瀟正站在戚應律的背后。戚應律與謝云瀟已有七個多月沒見過面,兄弟二人卻無?一絲久別重逢的喜悅。
礙于沈希儀在場,戚應律不愿失了面子。但?他有一位完美無?缺的弟弟,這位弟弟往他身邊一站,兩相對比之下,他的面子還能剩下幾分呢?
他長嘆一聲,認命道:“別來無?恙,云瀟,不……”他忽地記起,謝云瀟與華瑤成親了,如今的謝云瀟貴為皇族,直呼其名是死罪啊!
他趕忙道:“草民?不知殿下在此,有失遠迎,還望殿下恕罪。”
他戴著一頂黑布帽子,帽沿的束帶在涼風中顛來簸去。他摘下帽子,任憑雨水拍打他的頭頂,浸濕他束發的翡翠玉冠。
謝云瀟與戚應律自幼一同?長大,從?未見過戚應律低頭示弱。
謝云瀟十?二三歲的時候,戚應律經?常在謝云瀟的院外吵嚷,要把謝云瀟帶給他的狐朋狗友瞧瞧。謝云瀟從?不理會他,他也認定謝云瀟“目無?尊長”,他二人雖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卻形如一個屋檐下的陌路人。
而今,謝云瀟卻道:“兄長請起,不必多禮,我為你準備了一間廂房。你經?歷了長途跋涉,難免受苦受累,何?不休整一番?”
戚應律的心頭涌上一陣暖意。他低語道:“前幾天啊,我和你三姐都在雍城。你的密信還沒送到延丘,你三姐就收到了消息,她要來秦州找你,我也得跟著她,我們一連奔波兩天,雖然受苦受累,卻也毫無?怨言。你不必擔心,我年輕力壯,身子骨十?分硬朗。”
謝云瀟的目光有些幽暗難辨。他從?侍衛的手中接過一把傘,將戚應律完整地罩在了傘下,戚應律“嘶”地吸了一口涼氣:“賢弟,你這是……”
謝云瀟并未接話。他本?就是沉默寡言的人。他的性格冷得像冰,卻無?一絲塵俗之氣,拒人于千里之外,傷人于無?形之中,戚應律對此早就司空見慣了。
戚應律從?袖中取出?一把灑金紫檀折扇,略微展開了三分之一的扇面。他回頭一瞧,沈希儀不知去向。他舉目四望,未能覓得她的芳蹤。
他不禁問道:“賢弟,你告訴我,剛才?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謝云瀟腳步一頓。他把傘柄交給了戚應律,只說了兩個字:“兄長。”
“兄長”是謝云瀟對戚歸禾的稱呼。
如今,戚歸禾已故,戚應律便是將軍府的長公子,謝云瀟這一聲“兄長”把戚應律拉回了現實。
戚應律自嘲道:“無?論人品還是性情,我樣樣比不上大哥。”
朦朧的霧氣彌漫四野,透著一股蕭森的冷意。
戚應律的神思尚且混沌。他裹緊了身上的大氅,卻沒留意腳下的道路。他被謝云瀟帶入了一棟樓閣,周圍把守著重重的侍衛。那些侍衛手持長刀,刀光異常凜冽。
戚應律跟隨謝云瀟
,走進了二樓的一間屋子。
那屋子寬敞潔凈,陳設著古玩字畫,柚木家具擺放得整整齊齊。碧紗窗格之間鑲嵌著云母、珠貝雕鏤的薄片,紋理精致剔透,使人嘖嘖稱奇。桌上香爐散發著裊裊煙霧,如同?浮云夢幻之鄉、飄渺仙緣之境,倒像是謝云瀟的住所。
戚應律笑說:“賢弟,你且留在我這兒,與我敘敘舊話吧。自從?你和公主成親以?來,已有七個多月了,我們兄弟二人都沒能見上一面。”
謝云瀟的態度是一貫的疏離冷淡:“天色已晚,無?事不宜叨擾。我先告辭了,兄長早點休息。”
戚應律無?話可說。
大半年不見,謝云瀟的輕功又精進了些。戚應律一眨眼?的功夫,謝云瀟就不見了。戚應律快步跑到窗邊,向窗外一望,只見謝云瀟的背影漸漸消融在風雨交加的夜色里。
戚應律嘆了口氣。
他喝了一杯涼茶,又吃了一份點心,便褪去了外袍,換了一套干凈衣裳,躺到床上睡覺。
他睡了小半個時辰,忽然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杯盤碰撞聲。他連忙爬起來,披衣往外一瞧,竟然是他的弟妹華瑤,還有他的親妹妹戚飲冰——她們正坐在一張木桌的左右兩側,推杯換盞,稱姐道妹。
戚飲冰見他醒來,毫不客氣,直說道:“哥,你別躺著了,快過來吧,和我們痛飲一壇酒,不醉不休。”
戚應律的一顆心懸在了嗓子眼?:“兩位妹妹,為何?會來我的房間?”
華瑤解釋道:“三姐發現你不見了,找我要人。我說,你可能是正在睡覺。三姐擔心你的狀況,我就帶著三姐來見你了。”
戚飲冰附和道:“弟妹說得都對。弟妹還說了,我們一家人不講兩家話,這里沒有外人,我也就不拘俗禮了。”
濃烈的酒香縈繞在華瑤的面前,華瑤始終滴酒不沾。華瑤的杯中僅有一盞茶水。而戚飲冰卻用一只海碗喝酒,她的酒癮很大,酒量也很好,這一特點與戚歸禾如出?一轍。
華瑤拎起酒壇,向她介紹道:“這種酒名為‘芳樽花酎’,是我從?京城帶來的美酒。”
戚飲冰咧嘴一笑:“聽說是大哥生前最喜歡的酒。”
此時的氛圍有些古怪,戚應律忍不住插話道:“謝云瀟呢,他在哪里?”
戚飲冰用長衫袖子擦了一把嘴。她靠著椅背,雙目凝望著華瑤:“謝云瀟去巡視軍隊了。現如今,弟妹的身邊,恐怕沒有一個拿得出?手的侍衛。弟妹重傷未愈,燕雨去了京城,齊風身中劇毒,秦三遠在鄴城,許敬安還在練兵,祝懷寧仍在養病,白?其姝去滄州調糧了,是不是,弟妹?”
華瑤嗤地笑了一聲:“是啊,你比我的親姐姐還了解我。”
話音未落,戚飲冰長刀出?鞘,發出?刺耳的嗡鳴,那刀鞘一轉,猛然拍在窗臺上,把大理石雕成的臺面劈成了兩段。
戚飲冰冷冷地道:“你若死了,也算報了戚歸禾的怨仇,解了謝云瀟的情債,全了湯沃雪的信義。今日我就送你一程,高陽家沒有冤死的人。”
第123章 橫霄豎臥 公主行事光明磊落
華瑤不怒反笑:“難道你以為, 我死之后,大梁朝的局勢會變好?嗎?”
戚飲冰一言不發,殺氣?也是一分不減。
華瑤沉聲道:“如果你真的殺了我, 局勢只會更加混亂, 秦三?和許敬安必將?反叛, 東無和方謹必將?釀成大患。羌國羯國乘虛而入, 甘域國隨后發兵, 你要如何?抵抗?涼州軍營二十萬鐵騎,終將?葬送在你的手上?。”
戚飲冰道:“好?口才, 怪不得蒙騙了不少人。”
她手提著刀柄, 縱身一躍, 揮刀猛劈而下,華瑤疾速后退, 躲開了她的殺招。她反手一斬,刀鋒向著華瑤斜刺而去?。
不知為何?,戚飲冰雙眼一花,竟沒發現兩個侍衛闖進了房門。那兩個侍衛一左一右擋住了戚飲冰的進攻。戚飲冰旋身回?轉,這才看清那二人的面容。她們是鎮國將?軍送給華瑤的女侍衛, 名叫“紫蘇”和“青黛”。
戚飲冰壓根沒把她們放在眼里?, 她們的武功遠在戚飲冰之下。既然她們一心護主,戚飲冰會送她們一起上?路。
戚飲冰氣?沉丹田, 正要再戰, 驚覺自己的內息無法凝聚,她的雙手雙腳虛軟乏勁, 提不起一絲力氣?。
戚飲冰猛然抬頭,盯著華瑤:“你給我下毒了?”
華瑤微微一笑:“姐姐好?霸道啊,只許你殺我, 卻不許我給你下毒。”
屋內的桌椅東倒西歪,滿地都是杯盤的碎片。戚飲冰的視線一片模糊,只能瞧見重重疊疊的殘影。她緊握著刀柄,刀尖撐在地上?,雙腳分得更開,站得更穩。她冷靜如常:“你也想殺我。”
華瑤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姐姐的武功果然厲害,普通人中毒之后,走不了一步路,姐姐還能提起長刀,和我的侍衛較量幾招,我怎么舍得殺你呢?”
戚飲冰沉默不語。汗水從她的額頭滾落,沾濕了她的眼睫。她垂頭看向地上?那一壇酒,華瑤便猜中了她的心思。
華瑤坦白道:“我在酒里?下了藥,也在香爐里?下了藥,那兩種藥是無毒的,混在一起就有毒了。你明知道我奸詐狡猾,怎么也不防備我呢?真以為自己武功高?強,就能所向披靡嗎?”
戚飲冰咬緊牙關:“高?陽華瑤……”
仿佛頗有什么趣味似的,華瑤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不得不說,戚飲冰不愧是謝云瀟的親姐姐。她這一副拿華瑤沒辦法的樣子,與謝云瀟竟有一兩分相似。謝云瀟耳根通紅的時候,就會念一句“高?陽華瑤”。如今的戚飲冰也是怒恨交加,像是要把華瑤一口吃掉。
厚重的木門已經被侍衛撞開了,雨夜的寒氣?撲面而來,吹散了華瑤的一切雜念。華瑤瞬間清醒過來。她正要下令,戚應律跪在她的腳邊,懇求道:“殿下,公主殿下,請您息怒!舍妹多有冒犯,實非她的本意。您離開涼州七個多月了,您不知道涼州的變故,請您聽我細細道來,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求您對舍妹網開一面,寬恕她的罪過。”
戚飲冰恨鐵不成鋼:“戚應律,你別添亂。”
華瑤大搖大擺地從戚飲冰的面前走過,往椅子上?一坐,分外坦蕩地說:“今夜的一切禍亂,皆因你而起,若不是我大人有大量,戚飲冰,你可沒什么好?下場。”
戚飲冰注視著她:“你不殺我,不是因為你仁慈,只因我是鎮國將?軍的女兒,也是謝云瀟的姐姐。倘若涼州的鐵騎南下秦州,這后果你也承擔不起。”
華瑤寸步不讓:“涼州財政向來拮據,你我對此心知肚明。涼州鐵騎沒錢遠征,窮得連飯都快吃不上?了,兜里?只有幾塊銅板叮當亂響,你哪來的底氣?跟我擺闊?”
華瑤盛氣?凌人,戚飲冰反倒冷靜了下來。華瑤畢竟是個公主,驕縱也好?,高?傲也罷,那都是公主該有的脾氣?。戚飲冰得罪她在前,并?不指望她能以禮相待。
戚飲冰壓抑著怒火,沉聲道:“涼州沒錢,你也沒錢,你身邊還有謝云瀟和湯沃雪。他們都是鎮國將?軍府的人,萬萬不該跟著你造反。我把他們接回?涼州,還能保得他們一生?平安,倘若放任他們追隨你,他們的下場就是死無全尸。”
華瑤還沒開口,戚飲冰的怒火已然沸騰:“凌泉的腦袋都被砍了,你們高?陽家的人就是一群畜牲!縱然我逃不脫這一死,我也要罵,大聲地罵!當今世上?戰事頻繁,生?靈涂炭,只因皇帝昏庸無道,朝綱混亂不堪!高?陽華瑤,你睜大雙眼,好?好?瞧瞧你自己,你到底有幾斤幾兩,又?能護得住幾個人?!”
華瑤紋絲不動地坐在椅子上?:“我比你更希望大梁朝是一派太平盛世,因此我謀求權位,籌建軍隊,賑濟災民,廣納賢士。我護得住鞏城、雍城、彭臺、鄴城、乃至中原各省的數萬萬人。我良心尚在,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我拿自己的命去?賭,賭贏了,成就大業,賭輸了,我無怨無悔。”
華瑤拎起桌上?的酒壇:“但?我沒想到,你是個貪生怕死的軟骨頭。你把謝云瀟和湯沃
雪帶回?涼州,朝廷就會放過你嗎?懦弱無能的走狗,只會被亂棍打?死,我言盡于?此,你好?自為之。”
戚飲冰一語驚人:“父親早就改了主意,與其輔佐你登上?帝位,倒不如割據一方,問鼎中原。天下之主是父親,太子之位由我來坐,謝云瀟獨占一處封地……”
華瑤轉頭看著她:“你的武功還算可以,但?你的城府仍需歷練。你要是做了太子,過不了幾天,就會被人毒死,還得是我大發慈悲,允許你的尸體入殮下葬,你才不至于?腐爛生?蛆。”
戚飲冰急怒攻心,差點吐出一口血痰:“我戚飲冰……”
戚飲冰正要說“與你不共戴天”,華瑤低語道:“硬要往自己臉上?貼金,什么局勢也看不清,眼盲心瞎,還不如死人有頭腦。”
在毒藥的作用之下,戚飲冰的腹部異常疼痛,憤怒更加深了一層。她滿頭大汗,始終不肯認罪,勉強維持著自己作為將?軍的體面。
戚應律為了緩和兩位妹妹的關系,連忙勸說道:“殿下息怒,方才飲冰的那番話?,只是她故意說來氣?您的。她一時情急、一時智短,您不必與她計較太多。我求您高?抬貴手,看在謝云瀟的情面上?,先將?解藥拿出來,饒了她這一命吧。”
華瑤故意挑撥道:“你別告訴謝云瀟不就行了。只要你不說出來,謝云瀟就不會知道,我給他的姐姐下毒了。”
戚飲冰不禁感嘆道:“你將?謝云瀟玩弄于?股掌之中。”
華瑤一笑而過:“姐姐謬贊了。”
“謬贊”二字才剛出口,謝云瀟飄然而至。他從軍營趕了過來,隱約聽見了華瑤和戚飲冰的爭吵聲。
戚飲冰在口舌之爭上?定然敵不過華瑤,她和華瑤爭辯幾句,便以慘敗告終,她自己也氣?得不輕。
正好?謝云瀟出現了,戚飲冰不再理?會華瑤。她直說道:“謝云瀟,父親命我把你帶回?涼州。”
謝云瀟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我為何?要走?”
戚飲冰深吸一口氣?,嚴肅道:“天下即將?大亂,你回?了涼州,父親才能庇護你。你是父親的兒子,也是我的弟弟,我和父親當然要為你做些長遠打?算。”
謝云瀟隨手關上?了房門。他的影子一閃而過,極快地奪過了戚飲冰的長刀,戚飲冰驟然失去?了支撐,跌坐在一張冰冷的長椅上?。
華瑤見狀,主動拿出了解藥,遞到了謝云瀟的手里?。謝云瀟接過藥瓶的時候,她還撓了撓他的指尖,他極輕聲道:“別這樣。”
華瑤明知故問:“怎樣?”
謝云瀟沒有回?答。他把解藥放在了戚飲冰面前的一張木桌上?。
戚飲冰拔出藥瓶的木塞,倒出來一顆白色藥丸,就著一大碗茶水把藥吃了,身體的狀況也稍稍好?轉了。她煞有介事地看著謝云瀟,謝云瀟忽然說:“我寧可死無葬身之地,也不愿蹉跎虛度這一生?。”
戚飲冰嗆了一口水,接連咳嗽了兩聲,才問:“你的愿望,難道不是歸隱山林嗎?如果你愿意跟我回?去?,我會說服父親,準許你在涼州隱居。”
謝云瀟道:“歸隱山林,不問世事,倒是可以逍遙自在。不過如今,你我身在亂世之中,卻隱跡于?深山老林之內,只為茍全性命,逃避當今災禍,未免太像是縮頭烏龜。”
戚飲冰被他氣?笑了:“你……好?,好?,謝云瀟,你很會說話?,我不和你爭論。父親要你回?家,你還敢違抗父命不成?!”
戚飲冰與謝云瀟雖是一對姐弟,平日里?卻幾乎沒有任何?聯絡。
戚飲冰在涼州廣交各方人士,謝云瀟總是獨來獨往。偶爾有那么幾次,戚飲冰想和謝云瀟聊聊天。她思考半晌,也不知道從何?說起。她總覺得謝云瀟秉性清高?,不近凡俗,待人客氣?而疏離,跟她終究不是一路人。
涼州有一位出身于?世家名門的公子,也是戚飲冰的青梅竹馬。戚飲冰年滿十八歲之后,便與那位公子成親了。婚后不久,那人考中了進士,遠赴康州任職,戚飲冰也跟去?了康州。去?年冬天,戚飲冰與丈夫和離,獨自一人回?到了涼州。這件事的始末,謝云瀟一概不知。
戚飲冰不說,謝云瀟也不會問。姐弟之間的交際一向如此,互不打?擾,互不干涉,杳無音訊,杳無見期。
戚飲冰反思了一下,是不是因為她從未盡到姐姐的責任,謝云瀟也不會把她當作長輩?
謝云瀟與大哥相處最融洽,只可惜大哥已故……戚飲冰咽下一口唾沫,喉嚨都變得分外苦澀,傷逝之情猶如潮水,向她襲來,瞬間淹沒了她的胸膛。
她的語氣?放緩了幾分:“大哥和凌泉死于?非命,你不能不小心防范。”
謝云瀟沉默片刻,卻問:“防范什么?”
戚飲冰瞥了一眼華瑤。
華瑤正坐在椅子上?,安安靜靜地吃一塊棗仁糕。戚應律宛如她的奴婢,格外殷勤地為她端茶倒水。
華瑤注意到戚飲冰面色不善。她拽著戚應律的袖子,把他拉出了這間屋子。她臨走前留下一句話?:“你們慢慢敘舊,我先走一步。”
戚應律道:“您為什么不讓我留下來?”
華瑤道:“你方才不是說,你要對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嗎?我這就給你一個坦白的機會。”
他們漸漸地走遠了,談話?聲也消散在夜雨之中。
綿綿細雨敲打?窗扇,透窗吹來的空氣?潮濕而陰冷,戚飲冰不禁心生?一股蕭索之感。她道:“公主的姓氏,畢竟是高?陽。”
謝云瀟走到窗邊,望著窗外黑沉沉的天與地。萬家燈火已寂,他仍能尋見日出的方位。他道:“公主行事光明磊落。”
戚飲冰壓低了嗓音:“公主的陰險狡詐,早已融入了骨血里?,成為她神智的一部分,她自己可能都沒察覺。你記不記得,父親曾經教過我們一個行軍的方法,叫做‘投石問路’。你們在山海縣的那段日子里?,凌泉就是她手中的一顆石子……”
謝云瀟打?斷了她的話?:“你多慮了,凌泉是武功最高?的侍衛。他出門辦事,萬無一失,公主一向信任他。”
戚飲冰在屋子里?踱步一圈,終是沒忍住,又?急又?氣?地質問道:“我聽說,二皇子臨死前,罵你是高?陽家的一條狗,這你也忍了?”
謝云瀟仿佛什么也不介意似的,冷冷淡淡地說:“你打?聽到了不少消息。”
戚飲冰唯恐他徹查軍營,鬧出一場無妄之災。她補充道:“這些消息都是秋石親口告訴我的,你也別怪他,他和我相識十多年,我們一塊兒駐守過月門關,情同骨肉,親如手足……”
桌上?蠟燭“啪”的一聲,爆開一朵燈花,閃過一團光焰。燭火飄忽不定,這間寬敞的屋子又?顯得昏暗不明,謝云瀟的神色隱在陰影里?,令人無從琢磨。戚飲冰久久地凝視著他,她只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如此疏遠,如此遙不可及。
謝云瀟毫不留情:“秋石在送信的路上?遇見了你,他聽從你的命令,犯了叛主之罪,按律當斬。”
戚飲冰心中的怒火狂燒。她高?高?地舉起手,直指著謝云瀟,嚴厲地訓斥道:“好?小子,你有本事沖我來!秋石信任我,我灌醉了他,從他嘴里?問出了話?,你敢殺他滅口?!”
謝云瀟的長劍驀地出鞘一寸,凜冽的劍光閃了幾閃。謝云瀟與戚飲冰對視之際,像是在看待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他不答反問:“你不殺無辜之人,為何?對華瑤下死手?”
戚飲冰的內功極為深湛。即便她不吃解藥,也能在兩個時辰之內清除一切毒素。
方才她吃過了藥,又?運過了內功,如今她的體力恢復了七八成,隨手一掌打?下去?,竟把一張木桌拍成了碎末。
她沉吟了一會兒,才說:“華瑤并?不無辜,雍城的稅銀,早已被華瑤拿走了一半。華瑤勾結涼州商人,在涼州東境的土地上?,種植培養羌羯的農作物?,她侵占的田產,至少也有上?萬畝……這位公主的罪惡行徑,你是一概不知,我和父親怎能不擔心你的處境?”
謝云瀟似乎早就預料到了她的態度。
他依舊平靜地解釋道:“去?年冬天,羌羯的軍隊越過邊境,四處燒殺搶掠,數千畝良田因此荒廢。這些荒田被公主分給了涼州東境的流民。所謂‘羌羯的農作物?’,名為土芋,二哥也見過,比起稻麥,土芋更耐旱,長勢更快,出苗后兩個月,便能收獲果實,可用于?救災賑荒。”
謝云瀟說的都是實話?。在華瑤的治理?下,雍城的元氣?恢復得極快,土芋也出現在了窮人的飯桌上?,使他們熬過了去?年的饑荒。
戚飲冰聽他這么一說,不再討論“侵占田地”,只把話?題轉回?稅銀:“就算公主這方面做得不錯,她也不應該挪用雍城的稅銀。她貪污受賄,貪贓枉法,實在算不上?光明磊落。”
哪怕是再遲鈍的人,都能從謝云瀟的語氣?中聽出一絲不耐煩。他道:“公主既有慈悲之念,又?有仁義之心,不過你固執己見,我何?必多費口舌。”
戚飲冰扭頭看他:“你好?大的架子,我話?還沒說完,你就跑了?!”
劍風憑空乍起,蕩開了兩扇木門,轉瞬之間謝云瀟已經走遠了。
戚飲冰飛快地追了上?去?。她知道謝云瀟的耳力極其敏銳,便用一種輕微的氣?音向他傳話?:“你知不知道,父親遭遇了什么?”
謝云瀟立刻駐足了。
第124章 靜候懸魚際 古今成敗,世代興亡,不過……
天邊滾過一道?道?閃電, 雷聲轟隆,洶涌而?至。
雨水似有瓢潑盆傾之勢,不?斷地澆灌著大地。霧氣變得更濃了, 濃得幾?乎散不?開, 周圍的一切都化作了渺茫的虛影。
走廊上沒有一盞燈, 戚飲冰肅然靜立著, 立在濕冷的寒夜之中, 她周身像是籠罩著一層嚴霜。
少頃,她沉重地嘆了一口氣:“去年冬天, 父親在月門關抗敵, 受了重傷。他傷還沒好全, 就收到了大哥的死訊。”
謝云瀟心緒已亂。他只問了一句話:“現如?今,父親痊愈了嗎?”
戚飲冰抬起頭, 臉上是一種惘然的神?情:“父親心力?交瘁,人也蒼老了許多。他經歷了喪子之痛,兩鬢都添了白發,內功折損了大半,武功比不?得從前, 卻還是沒時間休息。涼州以北的那些國家, 無一不?想獨占中原……咱們涼州人肩膀上的擔子有多重,你是知道?的, 云瀟, 咱們活得太難了。”
她暗暗地苦笑一聲:“這?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的過下來,有多少人在戰場上犧牲, 又有多少人在災荒中傷亡?朝廷不?僅克扣涼州的軍餉,還使出了卑鄙的手段,謀害了大哥和凌泉……難道?你心里就沒有一絲怨恨嗎?”
謝云瀟還沒回答, 戚飲冰急切道?:“就算你放下了國仇家恨,你也必須明?白,華瑤的城府極深,心腸極歹毒,她和我們注定不?是同路人。”
雨勢愈發澎湃,漸漸從一串串水珠變為一重重水簾。雷電伴隨著風雨,攪出一陣驚天動地的聲浪,謝云瀟再?也無法?靜下心來。
謝云瀟道?:“朝廷造下的罪孽,不?應該牽連華瑤。你從不?傷害無辜之人,從不?欺壓良善之輩,卻將莫須有的罪名加在華瑤的身上,豈不?是自相矛盾?”
戚飲冰不?言不?語,仿佛沒聽?見謝云瀟的話。她對華瑤懷有偏見,這?種偏見一時半會消除不?了。
謝云瀟的語聲比平日里更低沉、更冰冷:“倘若華瑤毫無城府,她不?會對你設防,你殺她易如?反掌……而?我為了報仇,也會殺兄殺姐。”
謝云瀟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過了。他看重華瑤勝過世間一切,如?果華瑤被戚飲冰害死了,他就要戚飲冰以命抵命,血債血償。
“你……”戚飲冰氣不?打一處來,“你真?的瘋了!你瘋了!你沉迷于?兒女之情,不?顧手足之情,連我都想殺?!你小子長?大了,有能耐了,就敢六親不?認了!我真?要被你小子活活氣死!!行了,你快滾吧,滾滾滾,就當你沒有我這?個姐姐,你也別說自己是戚家人,你改姓高陽了!!”
戚飲冰怒不?可遏。她大步流星地走了,腳步飛快,好似一陣疾風刮過地板。
她還沒走出三丈遠,謝云瀟的劍鞘橫在了她的面?前。
謝云瀟是天下第一流的武功高手。他并未出招,幻化的劍風已經凝成一道?屏障,擋住了戚飲冰全力?拍出的一掌。
謝云瀟的情緒已經冷靜下來了。他仔細一想,他不?能與戚飲冰交惡,戚飲冰的本性并不?壞,只是她對華瑤誤會太深。華瑤在秦州已有根基,涼州與秦州通力?協作,方能共渡難關。
父親的狀況究竟如?何,只憑戚飲冰一面?之詞,謝云瀟也不?能斷定真?相。父親常說,要以大局為重,如?今秦州局勢比涼州更危急,朝廷也是虎視眈眈,謝云瀟貿然返回涼州,恐怕會有顧此?失彼之勢。
謝云瀟打算寫信給父親,等候父親的回復。想到這?里,他的嘆息聲輕不?可聞:“請你息怒,有話慢慢說。”
謝云瀟越是冷靜,戚飲冰越是憤怒。她右手按住刀柄,厲聲道?:“你是誰?我是誰?我認識你嗎?”
謝云瀟收劍而?立,不?急不?躁道?:“三姐,你武功高強,熟讀兵書,曾在校場練了三年的兵,又在月門關駐守兩年,涼州的兵將無不?信服你,也只有你接得下父親的重擔。在外人面?前,父親喜怒不?形于?色,好惡不?言于?表,你既是未來的鎮國將軍,可否平心靜氣,聽?我一言?”
戚飲冰沉默不?語。
她和謝云瀟相識多年,直至今日,她才發現謝云瀟也是一個能言善辯的人。她一直以為謝云瀟惜字如?金,對誰都是一副冷淡的姿態,真?沒想到謝云瀟會講這?么一大串的恭維話,還講得頗有道?理,她的怒氣消散了一半。
她靠近欄桿,半邊衣袖被雨水淋濕,涼爽的霧氣吹進了她的肺腑。她望向茫茫的夜空,淡聲道?:“行,你說吧。”
謝云瀟往后退了一步,以示謙讓。他不?動聲色道?:“你回到涼州之后,可以接替大哥的遺缺。你在軍中資歷尚淺,遠不?及追隨父親多年的名將。趁著羌羯的兵力?尚未復原,你駐守軍營,與父親商議軍務,分擔他的職責,效仿他的策略,假以時日,你會樹立威信,取代他的位置。”
戚飲冰慢慢地來回踱步,考慮到父親的體力?大不?如?前,她確實應該盡快接班。但她又不?愿聽?從謝云瀟的勸告,就故意說:“依照父親的意思,我必須把你帶回家,也許父親想讓你繼承爵位……”
“于?理不?合,”謝云瀟漫不?經心道?,“我的姓氏是謝,子孫后代的姓氏是高陽,如何繼承戚家的爵位?”
戚飲冰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呵,你的子孫后代,是要繼承皇位吧。我們戚家的爵位,你早就看不?上了。”
謝云瀟沒有否認。
戚飲冰側目,認真?地看著他,半開玩笑地說:“你跟我回涼州,我們起兵造反,你自己就能做皇帝,普天之下的每一座城、每一塊地,全部由你掌控,由你一人說了算。”
謝云瀟不?以為然,淡淡地笑了笑。他察覺到了戚飲冰審視的目光,仍未與她對視。他憑欄遠眺,晦暗的風雨之中,巍峨的城墻綿延數十里,隔斷了天際,也遮擋了錦繡江山。
謝云瀟隨意道?:“江山從來不?受任何人掌控。朝代更迭,世態變遷,最多不?過數百年。壽命之長?短,國運之興衰,也不?是我一人說了算,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他這?一番話,乍聽?起來,很是高深莫測,實則是在糊弄戚飲冰。
如?同謝云瀟預料的那般,他的言論被戚飲冰認同。姐弟之間的關系緩和了一些,戚飲冰的眼神?也變得有些迷惘。
戚飲冰長?嘆一聲:“周朝從立國到亡國,歷經了八百多年,唐朝兩百年,宋朝三百年,元朝還不?到一百年,前朝末年,戰火紛飛,最苦的還是老百姓。”
謝云瀟附和道?:“古今成敗,世代興亡,不?過是天命的循環往復。”
戚飲冰轉過身來,正對著謝云瀟,坦誠道?:“我不?是想讓你違背天命,只是,你也知道?,皇族暴虐成性,你跟著華瑤闖蕩
江湖,肯定沒有好結果。”
謝云瀟沉默片刻,像是下了決心似的,承認道?:“她一直對我很好。”
短短七個字,仿佛一道?驚雷,劈在戚飲冰的心頭。
戚飲冰忽然發現,謝云瀟和華瑤之間的感情,遠比她想象中深厚得多。他們這?一對少年夫妻,自有一種說不?盡的纏綿、道?不?盡的恩愛。他們相互依存,又相互體貼。
戚飲冰啞口無言,既擔憂,又悵惘,還有一絲莫名的欣慰。
但她轉念一想,謝云瀟的容貌是人間絕色,風度是舉世無雙,堪稱“大梁第一美人”,心智不?堅的少年人見到謝云瀟,無不?銷魂蕩魄。
華瑤對謝云瀟很好,那也只能說明?華瑤是個正常人,并不?意味著華瑤深愛謝云瀟,處處為他考慮。
謝云瀟還低聲說:“我與她志同道?合。”
戚飲冰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打消了一切雜念,又問:“何以見得?”
謝云瀟直言不?諱:“大梁的百姓多半不?識字,衣食無憂的人太少,挨餓受凍的人太多,改革創新也是難上加難。底層的民?眾積貧積弱,頂層的官宦極富極貴,無論何人做了君主,國策都是大同小異。”
戚飲冰猶疑不?定:“難道?,你覺得,公主登基之后,這?種局勢,就會好轉嗎?”
謝云瀟微側過臉,看向華瑤離去的方向:“公主想從根本上改革官制、開化民?眾,竭力?整頓財政、修訂法?律,推廣施行新式教育,不?再?拘泥于?四書五經。”
“四書五經”一向是朝綱之基礎,“新式教育”一詞堪稱大逆不?道?。
謝云瀟短短一句話,猶如?石破天驚,戚飲冰被他深深震撼,久久不?能言語。
謝云瀟又道?:“公主聰明?謹慎,隨機應變,做事也極有耐心。她登基之后,局勢或許會逐漸好轉,亦或是,再?過一兩百年,她平生?的抱負才能實現。”
戚飲冰感慨道?:“人生?在世,至多不?過一百年啊。”
謝云瀟猜到了她的心思。他意有所指:“流傳了數千年的風俗,若要廢除,談何容易?君王號令天下‘獨尊儒術’,文武百官卻另有一套規矩,你在官場上歷練已久,應該也見識過世態炎涼。”
戚飲冰原本答應了父親,無論如?何,她都要把謝云瀟帶回涼州。
而?今,她忘記了父親的命令,心里只剩一團亂麻。也是在這?一瞬間,她驀地意識到,華瑤確實是一位非同尋常的公主。
天色已晚,雨還在下,淙淙的流水聲傳入耳畔,就像江河浪濤一般湍急,戚飲冰心潮澎湃,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半晌之后,她才開口道?:“算了,你先回去吧,我也準備休息了,我要一個人靜一靜。”
謝云瀟待她既不?親近,也不?疏離:“那就告辭了,明?早再?見。”
戚飲冰目送謝云瀟走遠。
謝云瀟的輕功真?是極上乘的,須臾之間,他的影子如?同云霧似的,消散得無跡可尋。
戚飲冰再?也看不?見謝云瀟的行蹤。她自覺像是做了一場夢,夢醒時分,她孑然一身,紛亂的思緒織成了一張紗網,而?她落入其中,心里想著掙脫,卻又不?愿掙脫。她反復默念著“改革”二字,就連她自身的疲憊和倦怠也都忘了。
*
雨水敲在窗上,簌簌有聲。水幕陰冷而?綿長?,這?場雨一直沒有停。
昏黃的燭光晃了一晃,華瑤抬頭望去,謝云瀟推開了房門。等他走到她的床邊,她就往他懷里一撲,將他的手按在了她的腰上。
他漸漸地摟緊她,和她一起躺倒了。不?知何時,蠟燭已被熄滅,他沉淪在黑暗里,細致地親吻著她的脖頸。她雙手緊貼著他的后背,偶爾從唇間溢出一點輕微的、破碎的詞句,她似乎在說:“今天晚上……嗯……你好熱情啊。”
謝云瀟停了下來。他僅僅是抱著她而?已,親吻不?再?繼續,情意反倒是越發深濃,他不?由自主地低語道?:“卿卿,卿卿。”
第125章 游仙堪羨 庚城八百烈士
華瑤不太?明?白, 謝云瀟為何?一連念了幾聲卿卿?
她認真地思考一小會兒,悄聲說:“我突然想到,你對我有好幾種稱呼, 你叫我高陽華瑤, 就?是害羞了;叫我昏君, 是惱羞成怒了;叫我華小瑤, 是在和我撒嬌;至于卿卿呢, 大概是表明?心跡……”
謝云瀟雙手緊摟著華瑤。她親親熱熱地依偎著他,仿佛永遠不會與他分開。窗外的雨聲又急又重, 她的呼吸聲又輕又淺。周圍的空氣?溫暖而香甜, 好似一場幻夢, 他沉溺于此,漸漸淡忘了外界的浮躁喧囂, 沉悶寂寥之感?,早已煙消云散了。
他的心緒似乎已經被她占滿。近來她的傷勢雖有好轉,卻未痊愈,他每時每刻都在惦念她。如?她所言,他在情海愛河之中陷得太?深。他和她相處越久, 貪戀越多, 無法自拔,無從辯駁。他隱晦地承認道:“或許吧。”
華瑤似懂非懂:“什么意思?你說清楚點。”
謝云瀟依舊是深藏不露:“我對你的心意, 并非一朝一夕所能顯現, 并非一詞一句所能形容。那些情思愛欲,說不清道不明?, 剪不斷理還亂,縱有千言萬語,也不知從何?談起。”
好他個謝云瀟, 他真的很會講話。
華瑤和謝云瀟成婚已有七個多月。她始終記得,新婚之夜,謝云瀟對她耳語了一句“殿下,請您憐惜我”。從那之后,她一直沒舍得捆綁他,可見她確實把一腔柔情傾注到了他的身?上,他必須連本帶利地回報她。
華瑤暗示道:“既然你說不出口,那你就?身?體力行,給我證明?一下,你對我的感?情究竟有多深。”
謝云瀟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他心頭一熱,卻裝作冷淡:“來日方長,何?必急于一時,等你痊愈了再說吧。”
華瑤輕輕地笑?了一聲。她抬起頭來,靠近他的唇,若即若離地吻他。她原本想著,稍微親近他一會兒,她就?立刻停下來。
可是謝云瀟攬住了她的肩膀,不曾間?斷地親吻她。每一次唇舌相觸,似有百般眷戀纏綿,又有千般火熱熾烈。
不知過了多久,室外的風聲雨聲都轉小了,斜風細雨簌簌地敲在窗上,濺起朦朧的霧氣?。
華瑤扯開了謝云瀟的衣帶,又撲進了他的懷里。她渾身?熱血沸騰,還有些懶洋洋的,煩悶的情緒一掃而空,整個人?由內到外放松了許多。
她緊緊地挨著謝云瀟的胸膛,輕輕地蹭了他一下,隨口說了一句情話:“我知道,你是真心實意為我著想,我也會把你當?作心肝一般愛惜的,我的頭等大事就?是護你周全。”
謝云瀟正在把玩她的一縷發絲,聽見她的甜言蜜語,他手上便?頓了一頓,語氣?比往日更輕緩:“無論?將來遇到什么困難,你先保全自己,以大局為重,到了最?后,若有必要,再考慮我的周全。”
他的一個吻落在了她的發梢上,她抬手撥弄了一下自己的頭發,似乎沾到了他的氣?息,清冽的冷香若有似無。
他又念了一聲“卿卿”,仿佛一種隱秘的傳情達意,攪亂了她的心境。她有一瞬間?的恍惚,那恍惚也僅僅持續了一瞬間?,她平靜如?初,頭腦變得無比清醒。
謝云瀟卻說:“你的心跳好像加快了。 ”
“沒有,”華瑤嚴肅道,“我非常冷靜。”
謝云瀟想笑?卻沒有笑?。他說:“就?當?是我聽錯了吧。”
從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之中,她似乎能感?受到他的一片深情。可他的情真意切,又讓她茫然不解。她不知道如?何?應對,更不想讓他察覺她的疑慮。
她安靜了一會兒,忽然切入正題:“方才我就?想問你,今天晚上,你和戚飲冰商量了哪些事?她有沒有告訴你,涼州的現狀如?何??”
謝云瀟沉默片刻,如?實回答:“涼州的處境十分艱難,內憂外患連續不斷,百姓疲于奔命,軍官疲于應戰,軍餉的虧空比從前更嚴重。軍營內部可能有些變動?,父親希望我盡快返回涼州。”
華瑤從床上坐起來,認真道:“探子回報,從上
個月起,涼州全境戒嚴。通往涼州的官道上,也有不少官兵把守。你派人?去涼州送信,那些人?路過官道,消息就?傳進了戚飲冰的耳朵里。戚飲冰原本駐守在雍城,離我們不遠,她收到消息以后,連夜趕了過來 。我猜,戚飲冰至少有四個目的,戚飲冰……算了,我還是叫她三姐吧。”
說到這里,華瑤又躺下了。
她仔細地梳理了一遍前因后果,才繼續說:“三姐非常恨我,恨不得殺了我。她來涼州的首要目的,就?是讓我死在她的刀下。我要是死了,她不僅能把你帶回涼州,還能繳獲軍餉、武器、糧草,以及數千名精兵。”
謝云瀟一言不發。
華瑤自顧自地說:“京城的局勢日益動?蕩,東無和方謹劍拔弩張,秦州、康州還亂得一塌糊涂,北方的敵國隨時有可能侵擾邊境,南方的倭寇仍在沿海一帶作亂,還有一批又一批來自西方的商隊……我總是懷疑他們來意不善,卻不知道他們的家鄉是怎樣一種風土人?情,又有怎樣一套綱紀司法。”
謝云瀟道:“他們經常出沒于南方各省的通商口岸。相比于南方,北方的戰亂更頻繁,法制也更嚴厲,他們一般不會在北方做生意。”
“晉明?就?做成了,”華瑤揉了一下被角,“晉明?拿到了圖紙,改良了火銃,供養了一支火銃騎兵。”
她有感?而發:“秦州還有多少秘密,是我們不知道的呢?或許,戚飲冰也想占領秦州,如?今的朝政混亂不堪,正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雨夜的寒風從門窗的縫隙中鉆進來,潛入了床帳之內。屋子里沒有點燃炭火,墻磚間?滲出濕冷之氣?,華瑤的雙手也比方才涼了一些。
謝云瀟為華瑤蓋好被子,仍覺不足,他忍不住抱緊了她,使她再次貼入他的懷中。他低聲道:“時辰不早了,先睡覺吧,等你明?日醒來,你可以傳喚戚飲冰,與她當?面說清楚。”
華瑤道:“好,我確實有點困了。”
華瑤心里卻在想,鎮國將軍老謀深算,他對華瑤的態度,或多或少地體現在了戚飲冰的身?上。換言之,戚歸禾死后,涼州與朝廷的隔閡更深了一層,單從表面上來看,華瑤仍是朝廷的走狗,實為涼州所不齒。
今夜,華瑤和戚飲冰交談了幾句,便?知道自己根本無法說服她。她對華瑤的恨意太?過濃烈,對旁人?也保持著戒心。除了謝云瀟,恐怕無人?能開解她。
所以,華瑤主動?退避,只留下了暗探潛伏在周圍,探聽謝云瀟與戚飲冰的談話內容。她覺得謝云瀟一定是知道的,但他沒有詢問,她也不會貿然回答。
華瑤閉上眼睛,安安穩穩地睡著了。夢里似有一陣融融暖意,驅散了今夜的寒風冷雨。
次日一早,天還未亮,彭臺縣的雨停了。華瑤披衣起床,傳召戚飲冰前來覲見。
如?同華瑤料想的那般,經過謝云瀟的一番勸導,戚飲冰對華瑤的敵意消散了不少。華瑤趁熱打鐵,在戚飲冰的面前,大談改革,大罵朝政,還把戚飲冰帶到了彭臺縣的軍營、稅務司、養濟院、醫藥局等等各處參觀。
到了晌午時分,戚飲冰又見到了沈希儀、許敬安、祝懷寧、金玉遐這幾位文臣武將。他們都是華瑤麾下的得力助手,也都有非同一般的風度。
戚飲冰嘆服于他們的年輕有為,又與許敬安相聊甚歡,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戚飲冰跟著許敬安去了校場。她們二人?持刀弄槍,切磋較量了幾個回合,戚飲冰比許敬安略勝一籌,還很敬佩許敬安的精妙身?法。
隔天傍晚,許敬安遵循華瑤的命令,率兵出征,攻打距離彭臺不遠的一座名為“庚城”的城池。
戚飲冰帶上了涼州精兵,前去助陣。那些涼州精兵都是戚飲冰一手訓練出來的,個個身?強體壯,武功造詣不算淺,遠遠超越了一般的軍官士卒。他們在戰場上沖鋒陷陣,勇不可當?,把叛軍殺得四處逃竄,接連潰敗。
駐守庚城的叛軍僅有七千余人?。此外,庚城的官兵將領一早便?勾結了叛軍,主動?接迎叛軍入駐,從未抵抗過叛軍的進攻。
叛軍在城內犯下了淫奸、劫掠、刑辱、虐殺等等多項罪行,卻沒有大肆屠戮平民。
庚城不至于淪為一座空城,城中還有幾十萬百姓。
這幾十萬百姓,日日夜夜地盼著官兵。
許敬安率兵攻城的那一天,無數民眾走上街頭。許敬安在城外振臂一呼,城內竟有上萬人?回應她。民眾齊聲吶喊:“啟明?軍百戰百勝!”
叛軍驚怒交加之下,向著民眾舉起了屠刀。
原本歸順叛軍的庚城官兵再一次叛變了,他們與叛軍殺得天昏地暗,飛濺的鮮血染紅了庚城的城墻,數不清的軍民前赴后繼,沿著尸體鋪成的血路,從內向外,大開城門,終于迎來了啟明?軍的大部隊。
戚飲冰率兵進城之時,恰好看見,距離城門不遠的城墻之下,聚集著數十位平民。他們之中的一些人?穿著又臟又破的布衣,還有零星幾個人?穿著青布長衫——那是讀書?人?的裝束。叛軍的長刀劃破了他們的軀體,將他們開膛破肚,血淋淋的腸子在地上流淌,空氣?中彌漫著死亡的氣?息。
戚飲冰聽力絕佳。她聽見一位書?生?的遺言:“遠望天邊……啟明?星,掃蕩……天下不平事……”
這一瞬間?,她熱淚盈眶。
她幾乎可以想象得到,為了打開庚城的城門,那些平民只憑血肉之軀,組成了一堵人?墻。他們掩護著官兵,沖破了敵軍的封鎖。
敵軍的屠刀,屠不盡有志之士。
敵軍的殺戮,殺不滅燎原之火。
暴行肆虐的地方,必有反抗。涼州的邊境是如?此,秦州的城鎮是如?此,普天之下皆是如?此。仁人?義士不求長命百歲,只求平民百姓能夠活在太?平盛世。
戚飲冰提刀縱馬,領著親兵,殺入叛軍的軍陣,所到之處,幾乎無人?是她的對手。她調用了十成十的勁力,刀法比往日更精湛。
戚飲冰與許敬安配合默契。她們內外夾攻,喊殺連天,全軍的士氣?極其振奮,不到半天的功夫,便?在庚城穩占上風。
次日一早,叛軍被官兵清理得干干凈凈,殺的殺,捉的捉,那叛軍在庚城再也沒有一點根基,庚城也落入了啟明?軍的勢力范圍。
許敬安立刻派人?告捷。
當?天深夜,華瑤收到了捷報,但她并未表露出絲毫驚喜,庚城發生?的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之中。
早在數天之前,華瑤就?派出了一批親信,混入庚城,鼓動?了城內的一部分民眾,希望他們能與啟明?軍里應外合。不少響應者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他們沒有接收任何?報酬,自愿成為啟明?軍的內應。
根據許敬安的奏報,死傷的民眾多達四千余人?。
僅僅是城門附近的平民尸體,就?有將近八百具。那些尸體都已經入殮了,民間?稱其為“庚城八百烈士”。
華瑤記得,她的親信曾經傳回來一句話,庚城的一位讀書?人?說:“我們四處求神拜佛,神佛救不了我們,朝廷遠在天邊,官兵早就?投降了,公主還愿意降下洪恩,我們真是……粉身?碎骨也無法報答公主的恩情。”
此時此刻,華瑤站在彭臺的城樓上。她望見了夜幕籠罩的山川江河,也聽見了士兵的戰靴踏過磚石的鏗鏘聲響。
彭臺的士兵正在巡邏。這些士兵必須保護民眾,這是士兵的職責所在。朝廷也必須庇佑天下,那是朝廷的立世之本。
庚城的民眾依法納稅,守法謀生?,卻遭受了叛軍的洗劫,朝廷倒
欠了庚城一筆債。
華瑤拯救了庚城,也算是為朝廷還債了。她并不覺得自己“降下洪恩”,那八百烈士的貢獻遠比她大得多。
“庚城八百烈士”的英勇事跡很快傳遍了芝江沿岸,大大地鼓舞了各地的平民百姓,也激發了他們的反抗之心。叛軍占領的幾座城池都爆發了內亂。
華瑤抓住時機,迅速調兵遣將。
她麾下的大將包括秦三、許敬安、祝懷寧、謝云瀟,甚至是戚飲冰。這五人?的武功造詣都是世間?第一流境界,各自率領的親兵也是勇猛無敵。
短短十多天之內,華瑤占據了芝江一帶的七座城池,牢牢地掌控了芝江的上下游,秦州與虞州之間?的渡口也多半被她把持了,從渡口路過的商隊都要向她進獻“厘金”。
華瑤曾經在彭臺縣搜出了前朝太?子的遺物。每當?她吞并一座新城,她都會把官府的庫房翻個底朝天,她沒再發現前朝的財寶,卻意外收獲了官員的私產,這些私產也都被她收為己用,她手頭的存銀超過了四十萬兩。
第126章 釣鯤鵬 她要把他圈禁在皇宮里……
華瑤的勢力日漸膨脹, 她治理的城鎮顯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氣?象。秦州的百姓爭相傳唱她的事跡,稱贊她“仁德無量,智勇無雙”。她的名聲越好, 投奔她的人就越多?。
她自擬了一套文試和武試的題目, 用來選拔文臣武將。她選了幾天, 找到幾個可?用之?才, 各項進展更?順利, 她的心情也更?愉快了。
她對謝云瀟說:“我一定會在半年?之?內消滅秦州叛軍。”
謝云瀟道:“你的哥哥姐姐,比叛軍更?難纏。”
此時正是清晨時分, 天氣?十?分晴朗, 陽光十?分明媚, 華瑤和謝云瀟正坐在一輛馬車里,前往庚城的一處港口。
馬車行速飛快, 距離港口還有不到半個時辰的路程。華瑤撩起窗簾,望了一眼窗外的風景,又轉頭看向了謝云瀟。
謝云瀟從暗格里拿出一本古書,名為?《秦州府志》。他翻過扉頁,掃視了一遍目錄, 手指略微一頓, 抵在紙頁之?間。
他坐在軟榻的另一側,天光灑在他的肩膀上, 將他的衣袍照得半明半暗。窗外的山川草木交替轉換, 他絲毫不受外界的影響,依舊沉靜地看著書。
他像是初入紅塵的俠客, 也像是云游世外的仙人,頗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氣?質。華瑤觀察他片刻,忍不住說:“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謝云瀟合上書冊:“愿聞其詳。”
華瑤扯住了謝云瀟的袖擺。像是在和他玩鬧似的, 她挑開他的衣袖,碰了一下?他的指尖。她力道極輕,輕如一片羽毛,不經意間碰觸到他。
謝云瀟低聲道:“殿下?。”
華瑤道:“怎么了?”
謝云瀟并?未答話。他反握她的指尖,她一時無法掙脫。她正要?使勁從他掌中?抽離,他忽然低頭,輕輕地吻了吻她的臉頰。
華瑤透露道:“今天早上,湯沃雪給我診脈,她說,我已經痊愈了,我的武功也恢復了。現在我身強體壯,我想做什么都可?以,百斤重的刀劍我也能拎起來。”
謝云瀟由衷地笑了。他牽起她的雙手,又在她的唇瓣上吻了一下?。這個吻雖然短暫,卻很溫暖,像是一陣溫柔的、伴著幽香的春風,引人沉醉其中?。
華瑤能察覺得到,謝云瀟真的很高興。這一份喜悅也感染了她。她心里甜絲絲的,仿佛融化了一塊蜜糖,又稠又綿,消解了積壓多?日的郁氣?。
華瑤坦誠道:“這段時間以來,你為?我殫精竭慮,我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你和我相互扶持,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我掌握了一支軍隊,占據了十?座城鎮,手頭也寬裕了許多?。”
謝云瀟的顧慮仍未打?消:“朝堂的局勢瞬息萬變,你在秦州屢次告捷,東無和方謹不會善罷甘休。你萬事小心,不可?大意。”
他還有一句肺腑之?言沒說出口。他會盡力保護她,不再讓她受一點?傷。
華瑤認真地點?了一下?頭:“嗯,我們走一步算一步,謹慎行事也是應該的。”
謝云瀟將華瑤抱到了他的腿上。華瑤往他肩頭一靠,悄悄地扯開他的外袍。
她裝作無意,實?則有意,讓她的一縷長發滑入他的衣領,輕輕地拂過他結實?挺拔的胸膛,這樣肯定會很癢吧?他還能保持一副沉穩冷靜的模樣嗎?
華瑤稍一思索,不自覺地攥緊了他的衣帶。
謝云瀟猛地扣住她的手腕:“行了,別玩了,馬車快到港口了,芝江水師會來迎接你的大駕。你應當是一位衣冠整齊、威儀嚴肅的公主,否則難以服眾。”
華瑤道:“明明是你先親我,先抱我的,我只不過是玩了一下?你的衣帶,你怎么反倒問起我來了?”
謝云瀟百口莫辯:“我……”
謝云瀟一句話還沒說完,華瑤吻上了他的嘴唇。她悟性極好,接吻的技巧也極高超。她關注他的一切反應,誘導他變本加厲,還把他的雙手都按在了她的腰上。
起初他還想克制那些荒唐的念頭。但她察覺到他的心不在焉,幾乎是全情投入,熱烈而長久地吻著他。
他們呼吸交纏,津液交融,放任彼此情生意動。
情致纏綿之?際,他茫無所思,茫無所念,心中?唯有她一人而已。
日光隨著云影流動,倒映在車窗上,游移了一個來回。華瑤感覺自己差不多?親夠了,有點?喘不上氣?了,她把謝云瀟推開,又問他:“你剛才要?說什么?我沒聽清。”
謝云瀟道:“我也不記得我想說什么了。”
華瑤道:“你的記性應該是很好的。”
華瑤一邊說話,一邊扯住了他的衣帶。
謝云瀟將衣帶拽了回來。華瑤反而笑了一聲。據她所見,謝云瀟的臉皮很薄。他始終恪守著禮法。光天化日之?下?,寢殿臥房之?外,他是極有分寸的,始終遵循著“嚴以律己、謹以修身”的規矩,絕不會像華瑤這樣放肆地胡鬧。
正因如此,華瑤覺得他非常好玩。
他越是正直端方、冷靜自持,她就越想胡作非為、橫行霸道。與他相處,可?謂是“其樂無窮”,她發現了無限的妙趣。
華瑤又一次地意識到了謝云瀟的好處。他品行端正,氣?質高潔,家教嚴謹,家世清貴,確實?很適合做皇后。等她日后登基,她就把他圈禁在皇宮里,讓他一心一意地陪伴她生生世世。
華瑤滿腦子胡思亂想,謝云瀟還以為?她正在審量大局、忖度大事。他把她攬入懷中?,緊摟著她的腰肢。而她依偎著他,懶散地打?了個盹。
等她醒來的時候,馬車已經駛入了港口。
朝陽斜照在江面上,與江水融成一色。岸邊吹過一陣涼風,送來絲絲縷縷的潮氣?。浪濤的翻滾聲、沙鷗的鳴叫聲,似乎都傳到了很遠的地方,飄蕩在渺渺茫茫天地間。
華瑤的車隊停下?了。
華瑤推開車門,戚飲冰就站在門外。
戚飲冰一身銀甲白袍,腰挎一把魚鱗精鋼刀,顯得格外英姿颯爽。她對華瑤抱拳作禮,比起從前更?添了一份敬重。
華瑤昂首挺胸,望向前方的碼頭。
碼頭附近,停泊著四?十?艘戰船,船上的旗幟鼓滿了風,氣?勢如虹。
數百名水兵跪地行禮,異口同聲道:“恭迎公主殿下?大駕!叩請公主殿下?萬福金安!”
這些水兵都是秦州人,常年?駐扎在芝江一帶的港口。
芝江落入了華瑤的勢力范圍,芝江水師也投靠了華瑤。這一支水師熟悉芝江的地形,偶爾會在虞州、秦州交界的東江之?中?巡航。他們可?以保護商船、漁船不受水賊的侵擾,也可?以掩護華瑤的船隊從外省往秦州運糧。
秦州的水路四?通八達,其中?又以芝江、甘江最為?著名。
芝江貫穿了秦州東境,北起彭臺縣,南至永安城,全長四?百多?里,水深也有數十?丈。沿江一帶的城鎮土地豐饒,人煙稠密,歷來是商貿發達之?處。官府在此修建了幾座港口,最大的名為?“茶花港”,位于庚城的北部,也就是華瑤目前所處之?地。
華瑤從沒見過這么大的港口。
她親自巡視了一圈,除了戰船,她還看見了三十?多?艘商船。那船身長達二十?余丈,靜靜地泊在碼頭,她能想象到它們如何在大江上劈波斬浪,如何從滄州一路輾轉到秦州。
這一批商船,分明是白其姝的手筆。
昨天夜里,白其姝抵達了茶花港。她從滄州運來了四?萬五千石糧食,連夜把糧食送進了庚城。
事關重大,秦三率領一千名精兵,在港口接應白其姝。她們一直忙到了深夜,庚城的糧倉里堆滿了黍米,未來三個月的軍糧都有了著落。
華
瑤喜出望外,不僅重賞了白其姝,還褒獎了護航的水師。她非常重視水師的力量,因為?“漕運”是中?原六省的命脈所在。她要?牢牢掌控中?原六省,就必須保障水路、陸路暢通無阻,扼守關隘,布防要?塞,維護“漕、鹽、兵、田”四?大政的穩定。
華瑤陷入了沉思之?中?。她站在江畔,湍急的江流濺起水霧,驚濤駭浪拍打?著岸堤,撞出了高亢激越的響聲,猶如山崩地裂,震撼四?野。
華瑤目不斜視,臉上的神?情沒有一絲變化。
常言道“君心難測”,華瑤的心思也是深不見底。她的喜怒哀樂,不為?外人所知,就連白其姝也猜不準。
白其姝在外奔波了將近一個月,昨晚才返回秦州,今早又跟隨華瑤來到了茶花港。她動用了自己在滄州的所有資源,圓滿地完成了華瑤交待的任務,但她的心頭還有難解之?憂。
她輕聲說:“殿下?,我從滄州運糧,走的是水路,卻瞞不過滄州官府。糧食已經運到了秦州,消息也會傳回京城,我只怕……京城的那些主子們,會把您當作眼中?釘、肉中?刺。”
“無妨,”華瑤道,“現在我們要?糧有糧、要?兵有兵、要?錢有錢,再也不會落入任人宰割的境地,你放心吧。”
白其姝低眉垂首,喃喃道:“您有您的籌謀,我有我的私心。去年?冬天,我剛認識您不久,您懷疑我來路不明、心術不正。現在呢,您再看看,我到滄州走了這一趟,使盡了手段,費盡了力氣?,這才換取了四?萬多?石糧食。滄州官府都知道了,我盡心盡力為?您辦事……”
華瑤忽然打?斷了白其姝的話:“我對你說過,你是我最親近的人。”
白其姝的唇邊掠過一絲笑意:“是,我銘記于心,我想與您共進退、同甘苦,生死相隨。”
她往前走了一步,語調變得更?柔和:“無論您遇到了什么麻煩,都可?以交給我去解決。旁人不敢殺的人,我敢殺,旁人不敢做的事,我敢做。十?惡不赦的罪孽,我也敢背負在身。”
華瑤與她對視片刻,才說:“你從滄州回來以后,好像比從前更?有氣?勢了。你在滄州見到了什么人嗎?”
白其姝沒有述說自己在滄州的經歷。她只是感嘆道:“滄州與涼州民風相近,涼州人崇敬您,滄州人對您也有仰慕之?心,滄州兵將聽聞了您的事跡,您在滄州聲望大增,相較于從前,您如今的處境更?微妙了。”
華瑤道:“滄州按察使的女兒,嫁給了東無為?妾。東無的勢力,遠在我之?上,你害怕嗎?”
白其姝道:“我害怕自己不能親眼看到東無的尸體,那多?可?惜啊。”
華瑤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她把白其姝拉到身邊,又給白其姝委派了一個新任務。
白其姝聽完華瑤的囑咐,竊竊私語道:“趙惟成?您不說他的名字,我都快忘記這個人了。” 她的笑容隱含淡淡嘲諷之?意:“忘了也沒關系吧,他馬上就是死人了。”
華瑤笑而不語。
第127章 振長翼 不慕富貴不貪生,唯羨風流醉吳……
江水浩渺, 煙靄蒼茫,四處彌漫著混沌的霧氣?,謝云瀟仍能望見遠方的汀洲。
萬頃蘆葦正在風中搖蕩。風越來越大, 蘆葦越來越低垂。太陽被烏云吞沒,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 山水交接之處也是一片朦朧, 覆蓋著一層昏黃的光影。
謝云瀟記得, 乘船渡江的那一日?,他默默許下了一樁心愿——往后余生, 天上人間, 他和華瑤長相廝守, 永不分?離。
他的這般心愿,相較于她的“千秋大業”, 卻?是微不足道?的。
她胸懷大志,志在四方,以匡扶社稷為己任,以改革朝政為目標,固然是一位英明的君主?。在她建功立業的過程中, 流血犧牲不可避免, 兇險災禍不可估量。
每當她前?進一步,敵人對她的忌憚就更多一分?。
她收服了芝江水師, 又囤積了數萬石糧草, 方謹對她的容忍已至極限。她必將面臨一場惡戰。單憑她如今的實力,并不足以戰勝方謹, 更不可能打敗東無。
謝云瀟思緒紛亂。他沒說話,也沒看華瑤,只是眺望著天空中沉浮的烏云。
江面上飄灑著細雨, 浪濤來回?翻滾,山川隱沒于煙波,又被一閃而逝的雷光照亮,轟然一聲,響徹四野。
天地間寂無人聲,僅有一陣風雨雷電的嘶吼。
華瑤登上了一艘戰船。芝江水師的統領跟在她的背后。
這位統領是個年過三十的壯年女人,名叫戴士杰。她身手矯健,體格魁梧,膚色黝黑如鐵,雙臂的肌肉向?外隆起?,硬度堪比石頭。她慣用的兵器是重達百斤的流星錘,揮手之間,便能造就雷霆萬鈞之勢,在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
戴士杰武藝高強,聲名遠揚。她自負于戰功卓著,從不把等閑之輩放在眼?里。她所?欽佩的人,必是堂堂正正的豪杰。
戴士杰早已聽聞了華瑤的英勇事跡。她對華瑤真是又尊又敬,言談間推崇備至。她把華瑤一行人帶入一間船艙,艙內陳設了桌椅、香爐、屏風、木床,床上還鋪著一層大紅錦緞被面,擺著一雙鴛鴦繡花枕頭。
華瑤掃視一眼?,淡然地說:“你倒是有心了,還把船艙布置了一番。”
戴士杰雙手抱拳,恭敬道?:“卑職跟隨公主?已有數日?,還沒立過半分?功勞,便先得到了公主?的賞識。公主?如此抬舉卑職,卑職伺候公主?是應當的。”
華瑤坐到了一把木椅上,兩根指頭輕敲了一下扶手。
戴士杰猜不到華瑤的心思,更加小心翼翼:“天降大雨,路不好走,請您在此稍作歇息。等雨停了,您再乘車回?去,官道?就沒那么?泥濘了。”
華瑤只問了一句:“江上起?了大風大浪,水師還能不能照常演習?”
“能!”戴士杰連忙回?答,“前?日?里,您派人傳過口諭,要來視察水師演習。卑職不敢有絲毫怠慢,早已布置妥當了。芝江水師是秦州東境最精銳的一支水師,經歷過不少?風浪,必定不會辜負您的期望。”
華瑤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那還等什么??立刻演習吧。”
戴士杰彎下腰來,面朝華瑤行了個禮,方才退出了船艙,高聲發號施令。
此時此刻,這一間船艙之內,只有華瑤、謝云瀟、戚飲冰、白?其姝四人。
除了華瑤是坐著的,其余三人都站在一旁。華瑤調整了一下坐姿,既有幾分?閑適,又有幾分?懶散。
她撥弄著桌上的一只茶盞,忽然發現茶蓋上寫?著一首名為《詠志》的七言律詩。這首詩是工整秀麗的小楷寫?就,墨跡還未干透,落款為“鐘覺曉”,大概是個讀書人的名字。
白?其姝順著華瑤的目光,也看向?了杯蓋。她讀完那一首《詠志》,才說:“巧了,我認識‘鐘覺曉’。他是戴士杰的幕僚,年紀很輕,也才二十歲出頭,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多少?也算一位才子。據說他為戴士杰屢次獻策,保住了芝江一帶的港口,您要不要見他一面?”
華瑤卻?說:“不見。”
白?其姝有些意外。
戚飲冰附和道?:“二十多歲的幕僚,年紀輕,見識少?,沒個定性,多半不靠譜,公主?何必親自召見他。”
這是戚飲冰第一次站在華瑤的角度上說話。
華瑤有心捉弄她,故意嘆了一口氣?:“我的幕僚,大多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金玉遐、沈希儀、白?其姝的年紀雖輕,卻?是我的肱骨之臣。”
戚
飲冰的神?色甚是尷尬。她突然想起?來,她自己也才二十二歲。她不自覺地瞥了一眼?華瑤。華瑤的文韜武略堪稱奇絕,許多文臣武將都愿意追隨她,而她今年僅有十九歲。她風華正茂,確實是立功立業的大好時候。
戚飲冰走神?片刻,謝云瀟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遞給了戚飲冰。那信封用火漆封緘,蓋著一塊菱形印記,分?明是鎮國將軍的暗號。
謝云瀟道?:“自從你來了秦州,父親很掛念你。我給父親寫?了家書,父親回?了兩封信,你我各有一封。”
戚飲冰看著他,遲疑道:“上一次,你派秋石送信,秋石被我攔下來了,父親沒收到你的消息。在那之后,你又派人往涼州跑了一趟?”
謝云瀟承認道:“秋石違反軍令,我罰了他二十軍棍,另派了一隊人馬去涼州送信。父親的武功大不如前?,你我應當合力穩住涼州局勢,謹防秦州叛軍入侵涼州。”
謝云瀟一向?冷靜,遇事也不慌不亂。但他的態度過于疏遠淡漠,不像是戚飲冰的弟弟,倒像是一位言簡意賅的幕僚。
沒辦法,謝云瀟從小就是這樣一副生人勿近、熟人也勿近的脾氣。他是山巔之雪、云頂之月,永遠不會落到地上,更不會沾染人間煙火氣?。
戚飲冰早就習慣了謝云瀟的冷淡,也沒和謝云瀟計較。她拆開信封,抽取一張薄透的紙箋,略讀一遍,臉上流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如何?”華瑤問道?,“鎮國將軍怎么?說?”
戚飲冰順手點?了一盞燈,燒掉了這一封密信:“父親讓我留在秦州,輔佐公主?平定叛亂,重振朝廷的威名。信中也提到了軍餉……公主若是方便,可否請您……”
戚飲冰欲言又止。
華瑤已經窺破了玄機:“皇帝病重,不理朝政,武將與文官的沖突無法調和,文官勢力占盡上風。內閣把持了財政大權,涼州的軍餉更微薄了。若不盡快填補錢糧的虧空,涼州百姓也會陷入水火之中。”
戚飲冰的太陽穴上青筋直跳。
華瑤的每一句話都是切中要害。
戚飲冰啞口無言。她張了張嘴,偏偏擠不出一個字。
太亂了,這世道?太亂了,內憂外患之下,大梁的根基仿佛搖搖欲墜。
水旱蟲霜之類的災害頻頻發作,去年還有幾個大省瘟疫橫行,死者數以萬計。京城剛從劫難中恢復,又要遭受兵禍荼毒之苦。
鎮國將軍的那封信里,隱晦地表達了東無對涼州拉攏之意,這讓戚飲冰百思不得其解。東無怎么?敢拉攏涼州?他憑什么?拉攏涼州?他和涼州毫不相干,哪兒來的底氣?試探鎮國將軍?
此外,戚飲冰還有一個疑慮。涼州缺錢缺糧,滄州也不會好到哪里去,白?其姝如何從滄州弄來了四萬五千石糧草?
這其中的利害關系,戚飲冰根本理不清。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又聽見號角聲此起?彼伏,芝江水師準備在風浪中演習作戰。
華瑤一溜煙跑出了船艙,謝云瀟緊跟在后。他們幾乎是同時跨過門檻,直面一片漫無邊際的風雨。
華瑤低聲說道?:“十日?之內,我會拿下秦州北境。你率兵一萬,從北境出發,直驅岱州,務必攻占岱江沿岸的大城。”
兩年前?,謝云瀟和華瑤在岱州剿匪,那些土匪正是窩藏在岱江沿岸。華瑤借機認識了岱州衛所?的將領,謝云瀟更是訓練過數萬名岱州士兵。
華瑤派遣謝云瀟攻襲岱州,岱江沿岸的城鎮幾乎沒有任何反抗之力。
華瑤還囑咐道?:“秦州叛軍約有一萬多人逃往了岱州,你打著‘清繳叛軍’的旗號,便能入駐岱州的城池。岱州物產豐饒,人煙稠密,積存糧食數百萬石,可以解決涼州的燃眉之急。涼州與岱州隔江相望,船隊從岱州的鞏城出發,不日?便能抵達涼州的延丘。涼州是邊防重地,羌人羯人甘域人隨時可能入侵涼州,現下朝政如此混亂,羌羯必定有所?耳聞。如果?京城陷入血海,涼州也會面臨強敵,到時候,你再從岱州調糧,可就來不及了。”
天降一場瓢潑大雨,巨浪拍打在船舷上,濺起?紛飛的水花,謝云瀟依舊是滴水不沾。他問:“你不和我一起?去岱州嗎?”
華瑤的決定不容置喙:“我必須留守秦州。”
謝云瀟道?:“我不放心你。”
華瑤道?:“我的內傷外傷都好了,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華瑤仍是沒心沒肺的樣子。她轉頭看向?了不遠處的一艘戰船,水兵們升起?了風帆,船身隨著浪濤搖晃,炮火發出混沌的光亮,炮彈準確地擊中了漂浮在水面上的木舟,贏得了華瑤的一聲喝彩。
旌旗隨風展動、越揚越高,華瑤的興致也更熱烈了。借著袖擺的遮擋,她偷摸了一下謝云瀟的手背,那觸感極好,既堅韌,又光滑,還有些溫熱。
謝云瀟與華瑤隔開一段距離,華瑤一點?也不在乎,只因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戰船上。待到這一場演習結束,她又接見了戴士杰。
不過,這一次,戴士杰并非獨自出現,她還帶來了一位年輕的公子。此人在雨中撐起?一把傘,身形高大挺拔,衣擺已被雨水淋濕,舉止還是非常灑脫,甚至有一點?隨意自在。
戴士杰把他引薦給了華瑤:“殿下,請恕卑職冒昧,這位公子與卑職相識半年有余,經常為卑職出謀劃策,立下了不少?功勞。他名叫鐘覺曉,籍貫是吳州,讀過許多書,您要是看他順眼?,可以考慮考慮收用他。他聽聞您的美名,就起?了敬佩之心,從今往后,只愿侍奉您一人。”
船只靠岸,雨也漸漸變小了。鐘覺曉放下傘柄,正要跪地行禮,華瑤道?:“去船艙說話吧。”
鐘覺曉跟上了華瑤的腳步。
華瑤讓他介紹一下自己,他簡略地概括了一番。
華瑤又給他出了幾道?題,他對答如流,文采斐然。
據他所?說,他今年二十三歲,原本是吳州人。去年秋天,他聽聞北方各省的禍亂,便離開了歌舞升平的吳州,輾轉來到了秦州,立志要成為官員的幕僚,挽救秦州的危難大局。
華瑤道?:“你倒是志向?遠大。”
鐘覺曉并未否認。
鐘覺曉學識淵博,才思敏捷,精通多門外語。他年少?時,常常與父母一同出海經商,周游列國,算是一個頗有見識的人。
鐘覺曉的父母是吳州的富商大戶。鐘覺曉出身于商戶之家,無法登入仕宦之途,便有些郁郁不得志。他希望自己能有機會一展宏圖。
他跪在華瑤的面前?,半低著頭,格外謙恭道?: “草民卑賤之軀,若能侍奉公主?,便是三生修來的福分?。公主?一片仁心,廣施仁政,天下人都崇敬您的英明,草民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似乎是第一次恭維權貴,言辭之間還有些拘謹。他的面容十分?清俊,膚色也是十分?白?皙,臉頰微微地泛起?紅潮,就像朵朵桃花開放,流露出一段天然標致的風姿。
他身穿一件煙青色錦袍,腰束一條墨綠色紗帶,束發的碧色錦緞垂在背后,頗有幾分?青木翠竹的疏朗氣?質。
華瑤多看了他幾眼?,才說:“如今正是用人之際,只要你忠于職守、兢兢業業,我一定不會虧待你。”
她站在一張茶桌的側邊:“行了,你起?來吧,地上涼,別跪著了。你和我私下相處的時候,也不必再用謙稱,就事論事即可。”
鐘覺曉向?她施了一禮,方才站起?身來。他瞧見華瑤的茶杯中沒了茶水,便挽起?了自己的衣袖,想為華瑤添茶倒水。但他才剛伸出雙手,正對上了華瑤審視的目光。她直勾勾地盯著他,他仿佛是一只被猛虎迫視的獵物,這一剎那間,他的脊背都是僵硬的,心跳也跳漏了幾拍。
擋風的竹簾輕輕擺動,鐘覺曉的衣帶宛如輕煙一般飄了起?來。
鐘覺曉是地地道?道?的吳州人。
自古以來,吳州被稱為“綾羅綢緞之鄉,絹絲錦紗之地”,民間還有一句流傳甚廣的俗語“不慕富貴不貪生,唯羨風流醉吳州”。
吳州的繁華富麗,比秦州更勝一籌。
鐘覺曉作為吳州的富商之子,穿著打扮很不一般。他的衣服料子格外精細,
雖然遠不及御用貢品,但也是千里挑一的好物。
華瑤略一思索,便下令道?:“你去做金玉遐的助手吧。”
鐘覺曉順從道?:“謹遵殿下口諭。”
華瑤忽然笑了一聲:“你不問問我,金玉遐是誰嗎?”
鐘覺曉又跪了下去:“您身邊的人物各有風采,我敬佩之余,絕不敢隨意打聽。我離家的那一日?,爹娘曾經囑咐過,若我有幸侍奉王公貴族,千萬要謹言慎行。”
華瑤輕輕地敲了一下木桌:“你是個聰明人。我實話告訴你,金玉遐是我的財政官,你做了金玉遐的助手,便能幫我操持財政。這一份職責是萬斤重擔,壓在你的肩膀上,決不能有半點?閃失……”
她手握劍柄,飛速一轉,劍鞘抵住了鐘覺曉的左肩,與他的心臟距離極近。她的聲音更低沉:“我相信你的才能,你必須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
鐘覺曉鄭重道?:“殿下放心,我自當盡心竭力,為您效勞。”
華瑤收回?了劍鞘:“好,我知道?你是言出必行的人。我還有事,你先退下吧。”
鐘覺曉年紀輕輕,身強體壯,遠比一般的文臣更矯健。但他沒有絲毫的內功,方才華瑤的劍鞘重重地壓制著他,他還挺直了腰板。然而,當他肩膀上的壓力突然消失,他一時沒坐穩,差點?栽倒在地上。
他無意中向?前?抓了一把,恰好碰到一只茶壺,溫熱的茶水潑濺開來,淋濕了他的衣襟,勾描出胸膛的形狀。胸前?的肌肉微微賁起?,像是要頂破衣裳的布料,這么?一大塊的濕濡痕跡,他抬袖也無法完全擋住……但他表現得鎮定自若,似是穩重,又似是漠然不動,他溫聲道?:“請您見諒,我失禮了。”
華瑤還跟個沒事人似的,看也不看他一眼?。她只說:“你走吧,去找白?其姝,路上小心點?。”
“小心”二字,她念得尤其緩慢。
鐘覺曉行了個禮,便告退了。
他走出船艙,剛好撞見了謝云瀟和戚飲冰。這姐弟二人正在談話,卻?又看向?了他。或許是因為他衣衫凌亂,戚飲冰的眉頭皺了一下,謝云瀟倒是沒有任何反應。
鐘覺曉微微彎腰,向?謝云瀟行禮。
謝云瀟也很客氣?:“請起?,不必多禮。”
鐘覺曉恭順地低下頭:“草民久仰殿下的英名,今日?拜見殿下,真是三生有幸。殿下戰功赫赫,神?威凜凜,實在是可敬可佩。”
謝云瀟從容道?:“你已是公主?的近臣,不必再自稱為‘草民’。你既然有了官職,也該學些官場規矩,以免將來在公主?面前?失態。”
鐘覺曉的臉頰一陣紅一陣白?。他聽出了謝云瀟的言外之意。他只知道?謝云瀟武功蓋世,卻?不知道?謝云瀟還會冷嘲熱諷。
或許謝云瀟已經看穿了他的心思。謝云瀟這一番告誡,其實也是在提醒他,他身為華瑤的近臣,絕不能有任何超越界限的無禮之舉。
今日?,鐘覺曉這一身衣裳的布料是“軟煙羅”,輕盈飄逸,遇水即濕。沾在衣襟處的水漬還沒干透,鐘覺曉的心涼了半截。他捂著自己的衣襟,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微臣謹記殿下教誨。”
說完這句話,他不聲不響地退下了。
謝云瀟轉身走進了船艙。艙內只有華瑤一個人,她斜躺在一張軟榻上,翻看著芝江水師呈給她的文書。她并未抬頭,只是緩緩地說:“鐘覺曉不小心打翻了茶杯,我沒怪罪他,也沒多看他一眼?,你可不要誤會了。”
謝云瀟明知故問:“誤會什么??”
華瑤輕笑一聲:“你在外面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她抬起?手,拍了拍軟榻:“過來,心肝寶貝,坐到我的身邊來。”
謝云瀟仍然站在原地。他與華瑤的距離僅有一尺。華瑤聞到了淡淡的冷香,那香氣?若隱若現,似有似無,猶如曇花初綻,剎那之間,令人心馳神?往。
華瑤的雙手捧著紙頁,神?思卻?飄到了謝云瀟的身上。
謝云瀟只對她說:“鐘覺曉來歷不明,形跡可疑,言談舉止也失了些分?寸。你將他指派到財政部,他能參與錢糧的運籌調度。倘若他心懷鬼胎,你或許會功虧一簣。”
謝云瀟的勸告不無道?理,華瑤也聽進去了一些。
華瑤點?了一下頭,隨口回?應道?:“你無需擔心,我自有安排。”
謝云瀟略微轉過頭。他不再凝視華瑤,只看著桌上的一只紅泥小香爐。裊裊輕煙在空氣?里浮蕩,他語聲淡淡地道?:“你不相信旁人,旁人也無法欺瞞你。”
華瑤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把他的左手拉到了她的胸前?。他目光沉沉地與她對視,她振振有詞:“你出身于名門世家,自幼耳濡目染,肯定見識過不少?官場陋習。官場的人情世故,向?來是很復雜的。滿朝文武官員,從上到下,官官相護,形成了諸多派系。他們明面上的主?子是皇帝,暗地里卻?有各自的后臺。各個黨派之間,并不一定相互對立,可能是分?而不合,合而不離……”
這一段話還沒講完,華瑤將謝云瀟帶到了軟榻上。他似乎沒有推辭之意,她的膽子就更大了。她挑起?他的衣帶,環繞著自己的食指一圈一圈地纏系著。
謝云瀟低頭看她,她仰頭親他一口,他不由自主?地笑了。他這樣笑起?來,周遭的一切聲息都變得模糊,只有他是無比清晰的。于是,她又親了他一口。他緊緊地摟住了她,修長的手指已然陷入錦緞衣料里,仿佛毫無阻隔地貼近她的肌膚。貼合得越緊,情動得越深,他遲遲沒有放開她。
華瑤小聲嘀咕道?:“我好熱,你也好熱啊,你快松手吧。”
謝云瀟重新坐正。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問:“現在還覺得熱嗎?”
華瑤蹺著個二郎腿,悠哉悠哉地答道?:“好涼爽。”
謝云瀟有些想笑。華瑤與謝云瀟私下相處時,她的性情比平日?里更率真,也更坦誠。他覺得她十分?可愛,不由得握住她的手腕。
華瑤并不知道?謝云瀟的所?思所?想。她的指尖抵在謝云瀟的手背上,輕輕緩緩地撫摸著他。江上傳來的風浪之聲仍未停歇,這一間狹窄的船艙卻?是安寧而清靜的。
第128章 上陽春 “皇帝的病情怎么樣了?”……
剛過五更的時候, 天還沒亮,細雨沾濕了窗紗,珠簾也被?風吹動。潮氣凝結在暗影里, 平添幾分寒意, 驚擾了太后的夢境。
太后夢見了自己的女兒。
太后的女兒, 名為“嘉元”, 出生于昌武四年的春天。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好?日?子, 庭院里的碧桃樹都開花了。
彼時的太后還不?是太后,她只是先帝的“賢嬪”。
賢嬪十八歲入宮, 十九歲晉升嬪位, 二十歲誕下嘉元。她這一路走來, 看似順風順水,實則危機重重。
先帝是薄情寡義之人。他的恩寵, 恰如露水,過不?了多?久便會消散。他從?未真正地疼惜過任何一位妃嬪。“疼惜”二字并不?適用于帝王。
他身居大位,手握大權,公卿王侯都要迎合他,天下人都是他的奴仆。
帝王是尊貴的, 奴仆是卑賤的, “貴”與“賤”相去甚遠。賞罰黜陟、生殺予奪,哪一項不?是出自帝王的授意?那些授意, 或明?或暗, 或深或淺,引得前朝后宮的奴仆日?夜揣摩。
賢嬪把先帝的心思揣摩了無?數遍。
某個深夜, 先帝玩笑般地開口道:“嘉元是你的女兒,她的性格卻不?像你。你溫柔似水,體貼入微, 嘉元這孩子只會鬧人。朕從?你宮門前路過,都能聽見嘉元的哭鬧聲。朕想躲個清凈,你把嘉元送給?德妃撫養,如何?”
賢嬪的雙眼泛起淚光。她無?聲無?息地啜泣。先帝沒再說話。但她并未作罷。
嘉元的根骨薄弱,不?是習武的好?苗子,不?會得到朝臣的擁戴,更不?會得到先帝的器重。
難怪先帝要把嘉元扔給?德妃。
德妃伺候先帝多?年,始終未能有?孕。德妃做夢都想要個孩子,想得幾乎魔怔了。
德妃的娘家在朝堂上頗有?威望,德妃的兄長還是鎮守滄州的名將。德妃的心愿是不
?會落空的。賢嬪可?以滿足她。
短短一個月之后,賢嬪攀附上了德妃。
送走嘉元的那一天早晨,賢嬪親手為嘉元換了一套新衣裳。
嘉元才剛滿一歲。她還不?會講話,嘴里咿咿呀呀的,像是含著一塊糖,誰也聽不?清她在說什么。
賢嬪彎下腰,想把嘉元抱起來。嘉元含糊地喊了她一聲“娘親”,這兩個字一出,淚水順著她的面頰滾落。
她喃喃地說:“嘉元,好?女兒,乖女兒,總有?一天,娘會把你接回家……”
她食言了。
沒過多?久,她又有?了一個兒子。
她經歷了種?種?艱難險阻,終于在后宮找到立足之地。她的雙手沾滿了鮮血,先帝駕崩也是她全力促成。
她做盡了世間?一切惡事,才把自己的兒子扶上帝位。
她是當今太后,也是天底下最有?名望的女人。
太后從?睡夢中?醒來。她感到困乏,卻沒再入睡。或許是因?為她的年歲漸長,她比以往醒得更早些。
太后撩起青羅帳,打開一盞紗罩燈。燈火落在金磚上,映出星輝般朦朧的微光。
值夜的侍女跪地行禮:“恭請太后娘娘圣安。”
太后微微頷首。她倚靠著一只淺霞色的素緞軟枕,黑綢般的長發垂落在身側。她的鬢邊已有?了銀絲,仍然不?顯老態,獨有?一種?久居上位的雍容。
仁壽宮的大紅紗燈都被?點亮了。這座宮殿以琉璃為窗,以金石為磚,以珍珠為簾,以玉璧為屏,燦爛的燈光照耀之下,處處都是金碧輝煌的景象。
今日?當值的二十名侍女都跪在寢殿之前,恭敬地向太后請安,為首的那位侍女名叫紀長蘅。近兩年來,太后對她十分倚重。
紀長蘅原本是尚服局的“司衣”,負責記錄后宮嬪妃衣裳首飾的收存情況。她做人很本分,做事很認真,各宮各殿的奴婢都尊稱她一聲“紀姑姑”。
四年前,太后把紀長蘅從?尚服局調到了仁壽宮。從?那之后,紀長蘅就成了太后身邊的女官,勤勤懇懇地伺候太后的起居。
今日?正是紀長蘅當值。她服侍太后洗漱完畢,又為太后端來一碗銀耳羹。那銀耳也是御用的珍品,產自容州的深山,狀若白玉一般瑩潤剔透。
太后并未進膳,只問?了一句:“皇帝的病情怎么樣了?”
紀長蘅的心弦一霎繃緊。她如實回稟道:“內廷還沒有?新消息傳過來,倒是外朝發生了一件蹊蹺事。侍衛來報,今日?寅時,還沒到上朝的時辰,文淵閣的門前就聚集了兩百多?個文臣,他們哭著喊著,鬧作一團,驚動了徐閣老。后來徐閣老出面,安撫了群臣,事態就沒那么緊急了。那會兒寢殿的燈還沒亮,奴婢不?敢打擾您。”
太后輕嘆一口氣,紀長蘅退到一旁。
太監王迎祥跪到了太后的腳邊。
王迎祥是太后一手提拔上來的內侍。他在仁壽宮當了七年差,認了太后最寵信的老太監為干爹。
今年開春時,老太監暴斃了,太醫宣稱是“突發心疾”。太后也沒追究,派人把老太監厚葬了。宮里人提起此事,紛紛贊頌太后仁慈。
王迎祥卻感到恐慌。老太監身強體壯,還從?太后的飲食起居之中學到了保養之術,他絕不?可?能死于心疾!他的死因?是一個謎,深埋于荒郊野外。任憑他生前如何風光,他死后也只是一具不?完整的尸首。
太監都是凈過身的、斷過根的,這一輩子再也做不成一個健全的人。太監的恩榮,仰仗于他們的主子。王迎祥早已領悟了這個道理。他暗中?投靠了東無?,經常為東無?傳遞消息,迄今為止,太后還沒發現他的行徑。
他屏氣斂息,利落地磕了一個頭。
太后抬起左手的一根食指。王迎祥又跪了下去,畢恭畢敬地說:“奴婢斗膽,想請您放寬心,您是天地間?最尊貴的主子,您的慧眼洞察秋毫,宮里的大小事務都瞞不?過您……”
太后打斷了他的話:“哀家沒空聽你的閑言碎語。”
王迎祥連忙跪伏在地上,額頭緊貼著冰冷的地磚:“奴婢不?該多?嘴,請您息怒,求您恕罪。”
太后從?他身邊走過,還給?他撂下一句話:“伶牙俐齒是你的短處,赤膽忠心是你的長處。”
王迎祥像是被?人潑了一盆冷水,從?頭到腳都是涼颼颼的。他的四肢百骸全然凍僵了,僵得不?能挪動半分。
他幾乎可?以斷定,太后故意說了一句反話。太后已經識破了他的底細。
不?僅如此,太后還考慮了全局,暫時沒有?發落他。太后也猜到了他背后的主子準備謀反。那一句反話,正是太后十分高明?的暗示。
自從?皇帝登基以來,太后沒有?公開插手過政務。她就像平常人家的祖母一樣享受天倫之樂。但她的勢力早已深深扎根于朝堂。她對京城的局勢了如指掌。她照拂過所有?皇子和公主。無?論哪一位皇子或公主登基,她都是尊貴的太皇太后。她不?會參與奪嫡之爭,只會照舊坐山觀虎斗。
王迎祥曾經見識過太后的手段。先前他還猜不?準,太后與東無?孰強孰弱?現在他想明?白了,太后與東無?并不?一定是對立的。
王迎祥顫聲道:“太后娘娘洪福齊天,萬壽無?疆,您是奴婢生生世世的主子,奴婢不?敢對您有?絲毫不?敬。您若有?吩咐,奴婢定當遵從?,即便是刀山油鍋在前,奴婢也不?會后退半步。”
太后沒有?回頭。她背對著王迎祥,以一種?平淡的語調道:“起來吧。”
王迎祥立刻爬起來,躬身作揖。太后沒讓他退下,他便跟隨太后繼續往前走。
太后走到門口,迎面撲來一陣涼風。她咳嗽了一聲,紀長蘅遞上一塊絹帕。那絹帕的四周是金絲線鎖的花邊。太后拾起絹帕,指節處的寶石戒指閃閃發亮,腕間?的龍紋玉鐲相映生輝,盡是珠光寶氣。
太后輕拍了一下紀長蘅的掌心,紀長蘅便理?解了太后的意思。
太后要親自去探望皇帝。
去年冬末,皇帝忽然犯了惡疾,渾身長滿了爛瘡,轉眼已是五個多?月過去,皇帝的病情沒有?一點好?轉的跡象。流言蜚語傳遍了朝野上下,各個黨派之間?的爭斗越來越激烈,不?同陣營的官僚只會相互攻訐,和衷共濟的局面是無?法長久的。
以內閣為首的文官包攬了朝政,方謹的權勢如日?中?天。華瑤與方謹沆瀣一氣,頻頻向京城傳遞捷報,秦州、虞州的精兵強將都落入了這兩位公主的手里。朔州、幽州、平州、紹州的官員也多?半效忠于方謹,如此看來,大梁朝的北方十二省都在方謹的管控之內。
方謹還是皇帝的嫡長女。她的身份極其尊貴,在民間?的名聲也很好?。她的駙馬顧川柏是世家公子,才思敏捷,立身清白,當得起皇后的重任。
想到這里,紀長蘅的眼皮微微跳動了一瞬。她希望方謹能被?立為儲君。不?是因?為她支持方謹,只是因?為她不?忍再看到京城的亂象。她覺得方謹可?以遏制叛賊亂黨的燎原之勢。
寬闊的御道上,寒風如潮水般涌來,紀長蘅的面色不?變。她把太后扶上鳳輦,隨著一聲“起駕”,八個孔武有?力的轎夫合力抬起了鳳輦。
紀長蘅隨行在側,與眾人一同走著路。她小時候也練過幾年功夫,體格比一般的武夫更強健。她提著一盞紅紗燈籠,走了小半個時辰,仍不?覺得疲憊。
天色漸漸變亮了,黎明?初現,殘月將垂,這一座巍峨的皇城,猶如凌霄之上的仙宮。晨曦射入瓊樓玉宇,照出一條條金邊銀線,實乃宏偉壯觀之至。
紀長蘅入宮二十年,仍未看厭皇城的風光。
她微抬著頭,恰有?一只喜鵲從?宮墻的角落里飛過。她瞥了一眼喜鵲,又聽見遠處傳來的誦讀聲,隱隱夾雜著悲愴的嚎哭聲。
喜鵲的啼鳴也淪為哀鳴。
此時此刻,兩百二十名文官跪在景運門之外,共同念誦《大梁律》的條例,乞求皇帝盡快立儲。
這兩百二十名文官之中?,包括了翰林二十人、御史三十人、給?諫四十人,甚至還有?十五位六部九卿的高官。
跪坐在最中?央的官員,正
是戶部尚書孟道年。
孟道年是三朝元老,也是皇帝信賴的重臣。他為人正直,為官清廉,從?政五十多?年來,始終兢兢業業,忠于職守,從?未做過結黨營私、媚上欺下之事,還能把繁瑣的賬務處理?得井井有?條。皇帝經常稱贊他是“正道之賢士,治世之能臣”,天下讀書人也將他視作表率。
今時今日?,他卻率領群臣,長跪于宮門之前,向皇帝哭諫。他年事已高,只能拼盡了力氣,吶喊道:“立儲一事,關乎國體!陛下若不?降旨,群臣死不?敢退!請陛下顧念祖宗基業之沉重,體恤天下民生之疾苦!!”
天空飄落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潮氣從?磚石的縫隙中?漫上來,孟道年身上的官服已被?雨水浸濕。他顫巍巍地重復道:“陛下若要冊立儲君,切不?可?冊立東無?!陛下若不?降旨,群臣死不?敢退!!”
眾多?官員齊聲響應:“陛下若不?降旨,群臣死不?敢退!!”
他們跪在距離景運門臺階二十步以外的地方。
景運門是連接外朝與內廷的重要通道,也被?稱為“禁門”,三品以下的官員不?得擅自靠近景運門,否則會被?拘捕下獄。禁軍侍衛輪班值守,嚴禁一切官員未經傳召而?擅入。
群臣在景運門之外哭諫,正是為了把聲音傳入內廷。
太后居住的仁壽宮與景運門相隔不?遠。
群臣口口聲聲大喊著“陛下”,實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今日?在場的二百二十名文臣,并不?都是孟道年這樣忠于朝廷的純臣。他們的立場不?同,目標也不?同,有?人盼著皇帝盡快立儲,有?人盼著太后垂簾聽政,還有?人盼著朝綱更加混亂,好?讓他們的主子在亂局中?獨占鰲頭。
他們等了半個多?時辰,沒等來太后的懿旨,卻等到了皇帝身邊的總管太監。
這位總管太監服侍皇帝四十余載,幾乎是皇帝肚子里的蛔蟲。他穿過景運門,才剛露面,便有?一位年輕的文官朝他哭喊:“微臣叩請陛下降旨!公公,麻煩您替我們通傳!”
侍衛撐著一把藍灰色的綢傘,總管太監就站在傘下,俯視著跪在地上的文臣們。總管太監手執一柄拂塵。那拂塵輕輕一揮,沾了一絲雨水,他慢吞吞地開口道:“諸位大人請起來吧,咱家奉了皇命,來傳一道口諭,朝臣不?得群聚于宮門之外,違令者是要問?罪的。”
他的聲音輕飄飄地,回蕩在潮濕的空氣里:“寅時快過了,天還冷著,雨還在下著,諸位大人多?半不?會武功,沒有?內力護體,禁不?住凄風冷雨的磋磨,不?如趕緊打道回府吧。諸位大人要是凍壞了身子,這景運門附近的奴才真是擔當不?起了。”
群臣之中?,忽有?一位年輕的女官高聲道:“敢問?公公,陛下的龍體可?還安好??倘若陛下的傷癥已有?好?轉,懇請陛下宣召群臣!群臣日?夜盼望覲見陛下!朝政荒廢將近六個月,仍無?儲君代理?國事,以至于亂黨肆虐,奸佞專權,朝綱敗壞,政務廢弛,朝野上下人人自危,邊境內外岌岌可?危!!”
總管太監掃眼一看,這位女官名叫郭燦亮,乃是昭寧二十二年的進士,二甲榜上的第?一名,差一點就成了探花,怪不?得她出口成章,句句押韻。
郭燦亮的官職是“翰林院編修”,與樸月梭是同僚。
好?巧不?巧,樸月梭就跪在郭燦亮的旁邊,與郭燦亮的距離約有?一丈遠。
樸月梭品行端正,文采出眾,深得皇帝的欣賞。即便他是華瑤的表哥,皇帝也沒薄待過他,他倒是跟著一幫老臣耍起了權術。
總管太監那一番話都白說了。無?論老臣還是新臣,都不?肯離開宮門。
總管太監好?說歹說,勸了又勸,竟然沒有?一位文臣賣他一個面子。而?他知道,即便皇帝的病情日?益惡化,皇帝也還是皇帝,君威也還是君威。皇帝容不?得群臣忤逆,群臣看不?得皇帝怠惰。君弱則臣強,君強則臣弱,而?他區區一個太監,當然還是希望君主最為強硬。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縱然他也有?一些不?忍心,皇帝的旨意必須遵從?。他傳令道:“陛下口諭,朝臣不?得群聚于宮門之外,若有?違令者,五品及五品以下官員收入鎮撫司嚴刑拷訊,四品及四品以上官員停職待罪。”
天地之間?一片寂寥,這一場風雨越發陰冷,總管太監拂塵一掃,指向翰林院的一群年輕官員:“鎮撫司聽令,立刻將罪臣拿下!”
唐通雙手抱拳,向著太監行了一個禮。
唐通是鎮撫司的副指揮使,也是鎮撫司的一流劍客。他內功深厚,劍法剛猛,尋常的武將也并非他的對手。
今日?,恰好?是唐通當值。他似乎是一心一意效忠于皇帝,乍一聽見皇帝的口諭,他沒有?片刻猶豫,馬上率領一群侍衛捉拿文官。
文官心有?不?甘,當然也不?肯就范。
唐通對文官竟然沒有?一絲尊重,抬手便斬斷了一位文官的胳膊,鮮血如注,從?傷口噴涌而?出,殘肢摔在地上,又被?一道劍風斬過,血肉像是鞭炮一樣炸開了。
那文官的朋友驚聲大叫,卻也落得個斷手缺腳的下場。
玉石磚上,血水橫流,幾個文官放聲痛哭。他們哭的不?是同僚的慘狀,而?是法制的潰敗。
皇帝有?命,“五品及五品以下官員收入鎮撫司,嚴刑拷訊”,雖然沒有?幾個人能在鎮撫司的拷訊下存活,但是鎮撫司也不?能當眾砍殺文官——那是徹底違背了法制,也凸顯了皇帝的昏庸無?道。
皇帝從?前并沒有?如此昏庸。他重病半年,死也不?肯交權,使得朝政亂得一塌糊涂。倘若他愿意指派幾個賢臣重振朝綱,便能緩解日?益緊張的局勢,自詡為“清流”的官員都會達成一致,這也算是順應了民心、安定了臣心。
然而?皇帝一意孤行。他把宮門變成了一片血海。
尖叫聲、哭嚎聲、怒罵聲混雜在一起,那響聲震天撼地,漸漸蓋過了淅淅瀝瀝的雨聲。唐通還沒有?停手的意思。他提起長劍,直奔郭燦亮。
在翰林院的年輕官員之中?,郭燦亮是唯一的女官。她也是金連思的摯友。就在上個月,金連思不?明?不?白地死了,死因?是“御林軍內亂”,然后便沒了下文。郭燦亮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
郭燦亮覺得,金連思的死狀十分古怪。她不?相信殺害金連思的兇手是御林軍,更不?相信那些皇子或公主能夠置身事外。
她都能想到的問?題,皇帝怎么可?能想不?到?
既然皇帝能想到,又為什么放任京城內亂?
而?今,郭燦亮親眼目睹,鎮撫司趁亂砍殺文官,她頭腦發熱,早已出離了憤怒。
她披頭散發,破口大罵:“天殺的鎮撫司,我干你們全家!唐通,你死全家了!干你狗爹,下三濫,死不?要臉的臭賤貨!唐通,你個爛根的臟奴才!脫了褲子就能當太監!我殺光你們!殺殺殺殺殺殺殺啊啊啊啊!!”
唐通在宮里當差多?年,還沒聽過此等惡言。
他打定主意,要把郭燦亮的腦袋割下來,再把她開膛破肚,讓她看著他掏出她血淋淋的腸子。
他一霎沖到了她的面前。
郭燦亮并不?是孱弱的文人。她學過一點武功,跑得也比別人更快。她發癲似的狂奔,鎮撫司侍衛都在追捕她,直到此時,唐通才發現了她的詭計。
鎮撫司侍衛僅有?二十人,文官卻有?兩百二十人。
郭燦亮想要引開侍衛,讓文官獲得喘息之機。不?少文官都逃往了文淵閣。文淵閣是內閣重地,若無?皇帝的詔令,鎮撫司不?得擅闖文淵閣。
郭燦亮果然是詭計多?端的文臣。她狀似癲狂,其實經過了一番考量。即便她因?此犧牲,她的同僚也不?會忘記她的恩情,《大梁史》一定會記載她的英勇壯舉。她對唐通的辱罵,也一定會流傳百世。
唐通的手腕一抖,長劍向著郭燦亮一刺,眼前忽然劍光一閃,他的袖擺被?割開了。他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
他偏頭一瞧,傷他之人竟然是樸月梭。
樸月梭明?明?是個文臣。但他的劍
法之高深,遠遠超過唐通的想象。
唐通并不?知道,樸月梭的劍法是從?哪里學來的。
樸月梭十二歲那年,奉詔入宮,成為了華瑤的伴讀。那一年的華瑤僅有?八歲。華瑤與樸月梭是名義上的表兄妹,也是實際上的玩伴,兩人的年紀相近、脾性相投,平日?里幾乎形影不?離。華瑤的那些武術老師,順便也指導了一下樸月梭。
華瑤的天資比樸月梭更強,樸月梭在劍術上的造詣稍微遜色于華瑤,但也算是個武功高手。憑著那一套精妙劍術,樸月梭行走江湖,足以自保。
如果,最頂尖的武功高手是十級,唐通大概是九級,樸月梭是七級,不?過其他文臣都是零級,這就顯得樸月梭格外出眾。
唐通急火攻心,調轉劍鋒,殺向了樸月梭。
樸月梭不?再與唐通纏斗。他施展輕功,躍到了另一個方向,唐通看著他的背影,卻沒有?提劍追過去。
雨越下越大,唐通在半空中?翻了個劍花。他穿過重重雨幕,追捕著逃往文淵閣的文官,與其說是“追捕”,不?如說是“屠殺”。他已經殺了四個文官,這數字太少了,他至少應該殺到四十。
昔日?的體面文官,如今就在宮道上狂奔,哭嚎著喊道:“閣老救命!閣老!太后救命!太后!鎮撫司造反了!草菅人命!草菅人命!”
唐通很想殺了那個叫聲最大的窩囊廢。但他的劍光還沒落下,竟有?一位滿頭銀發的老人擋了過來,他定睛一看,這老人正是孟道年。
孟道年是當朝二品大員。他為官多?年,自成一股威嚴的氣勢:“放下,你把劍放下。你是鎮撫司的武官,不?是集市上的屠夫。你殺的是國之棟梁,不?是嘎嘎亂叫的雞鴨。”
“嘎嘎亂叫”這個詞,讓唐通的反應慢了半拍。
唐通沒念過書,也沒讀過詩詞,如果孟道年對他咬文嚼字,他確實不?太能聽懂。
孟道年的措辭如此簡潔,唐通聽了個明?明?白白。
孟道年的語氣十分和藹,仿佛一位慈祥的長輩。他是萬人敬重的三朝老臣。普通人到了他這個年紀,應當在家頤養天年,而?他還在為了國事而?奔波。
四周的血腥味都變淡了,冰涼的雨水搔刮著唐通的臉頰。
唐通今年二十八歲。他很年輕,也很強壯。他是鎮撫司的第?一流高手,但他并不?擅長勾心斗角。他早早地投靠了東無?,曾經為東無?殺過很多?人。他沉默寡言,像是一把鋒利的劍,劍都是不?言不?語的。他自然也是。
但他聽說過孟道年的豐功偉績。
孟道年出身寒門,仍有?一身清貴的風骨。孟道年為官五十余載,始終兢兢業業、勤勤懇懇,戶部官員都對他心服口服。
皇帝特意叮囑過唐通:“別傷了孟道年一根毫毛。孟道年是三朝元老,戶部離不?開他,大梁朝也離不?開他。”
想到這里,唐通打算收手,孟道年忽然朗聲道:“昭寧二十五年,京城瘟疫橫行,工部尚書鄒宗敏與大皇子高陽東無?勾結,私吞公款四百萬兩!高陽東無?私吞公款,侵占土地,濫殺忠良,禍亂朝綱!請陛下防范東無?!陛下若要冊立儲君,切不?可?冊立東無?!!”
唐通握緊了劍柄,孟道年巋然不?動。
第129章 遲日暖 “我不會再顧念姐妹之情。”……
天下讀書人都說孟道年是“清官”, 孟道年自認擔不起這個名頭。
他混跡官場五十載,深諳明哲保身?之道。
明哲保身?的前提是國?家財政能夠運轉,邊境戍守能夠維持, 平民百姓的日子還?有指望。然而這幾年以來, 別說平民百姓了, 皇親國?戚也不得安寧。
二皇子失蹤了, 四公主遇險了, 五公主遭受了滅頂之災。五公主的駙馬和?侍衛都被惡賊殺害了。那個惡賊,究竟是誰?
孟道年大概能猜到。
高陽東無, 孟道年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
昭寧十三年, 東無年滿十八歲, 皇帝給他委派的官職是“鎮撫司指揮僉事?”,隸屬武官, 位列五品,主要負責在詔獄拷問涉嫌犯罪的官民。
所謂的“詔獄”是一個法理皆無的地方。詔獄沒有明文規定?的法律。詔獄的官吏只能聽從皇帝的命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無法干涉詔獄的審訊。
皇帝需要詔獄為他樹立權威,詔獄需要皇帝為它壯大聲勢,皇帝與詔獄的關系是十分緊密的。皇帝親自培養了不少詔獄酷吏,東無正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快刀, 民間稱其為“詔獄第一酷吏”。
或許是因為東無在詔獄任職的時間太長, 東無早已喪失了良心。他是無情無義?的人。他不會憐憫這世上的平民百姓,也不會遵循這世間的人倫道義?。他不知“饑寒困苦”為何物, 更不在乎自身?的暴虐為天理所不容。他殺妻殺子、害人害己, 創設了上百種酷刑作為刑訊的手段,專門折磨無辜之人。群臣畏懼他, 甚于洪水猛獸,而他作惡多端,還?能高枕無憂。
皇帝撥派的賑災款, 也被東無侵吞了大半——那是百姓的血汗錢,更是百姓的救命錢!
孟道年做不到袖手旁觀。
晦暗的天空下,孟道年衣袍濕透,聲調仍未減弱:“自從陛下罷朝以來,秦州、康州、永州相繼告急,叛軍肆意踐踏大梁的土地,中?原三省已是生?靈涂炭,死傷者不少于百萬!羌國?與甘域國?屯兵備戰,時刻準備揮師南下,奪取大梁的江山……”
他慷慨陳詞:“北方戰亂未平,南方倭寇再起!百姓苦不堪言,大梁的社稷已是搖搖欲墜!賦稅一年比一年重,災禍一年比一年多,國?庫本?就空虛,又出現了高陽東無這等貪官污吏!高陽東無勾結工部,剝削百姓,策反御林軍!請陛下防范東無!陛下若要冊立儲君,切不可冊立東無!!”
孟道年從不結黨營私。他是效忠于朝廷的純臣,也是盡忠于皇帝的孤臣。他在戶部任職五十多年,所提拔的官員都是清正廉潔的人。而他一介寒儒,兩袖清風,憑什么和?東無叫板?
憑他這條命!
天空中?驚雷乍現,巍峨的皇城被雷光照得通亮,孟道年的憤怒已被雷火點燃。他高呼道:“微臣清查了近兩年的賬本?,南方各省稅收的缺額極大!高陽東無在南方根基深厚、黨羽眾多,無休止地搜刮民脂民膏,毀壞了大梁的祖宗基業!請陛下明察!!”
他的力氣快要耗盡:“臣以死諫……”
他脫下烏紗帽,帽翅在風雨中?震顫。他仰頭吶喊道:“臣以死諫,臣以死諫!!”
“死諫”二字,聲震四方,仿佛要傳到天上。
烏紗帽從他手里摔落,他披散著一頭白發,撞向了高峻的宮墻。他年老?體弱,邁出的步子踉踉蹌蹌,還?沒等他一頭撞死,唐通搶先扶住了他。
總管太監驚叫道:“唐通,別傷到孟大人!”
唐通下意識地放開?了孟道年。
孟道年忽然握住唐通的劍刃,劍尖刺向了孟道年的心口,這一剎那之間,唐通的長劍貫穿了他的胸膛。
鮮血噴濺,漂染了緋色官服,孟道年只剩下最后?一口氣:“臣以死諫……”
唐通手腕一顫,急忙收劍回鞘。
在場眾人都聽見了一聲沉重的悶響,孟道年摔倒在冰冷的青石磚上,血水沿著磚石的紋理流淌,他嘴里喃喃道:“請陛下明察……”那悲愴的顫音隨風飄散,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恍惚間,他好像回到了興平四十四年。
那一年,他剛滿二十歲,殿試時表現出眾,興平帝欽點他為探花郎。
興平帝是一代?明君,也是大梁朝開?國?以來的第三位女帝。
興平四十四年,女帝七十二歲,行走間步履穩健,風度高雅。她身穿龍紋黑袍,頭戴珠簾王冠,當她走到他的面前,珠簾晃動的聲音也清晰得多了。
她說:“你們要做大梁的忠義之臣,同?心協力,求真務實,保全大梁的江山社稷。你們務必牢記,法制是江山之基石,民生是社稷之根本。治國理政,猶如栽培樹木,只要根基穩固,樹木就能枝繁葉茂。”
孟道年跪在保和?殿的金磚上,恭恭敬敬向她叩首:“微臣遵旨。”
歲月如梭,光陰似箭,轉眼五十多年過去,興平帝早已作古,孟道年這一輩子都沒忘記她的教誨。他應該沒有失信于她,沒有失信于江山社稷。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
大雨滂沱,濺起紛飛的水花,文官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總管太監揚起拂塵,下令道:“鎮撫司停手,快把孟大人扶起來,傳太醫!!”
總管太監已經顧不上捉拿五品以下的官員。他走過景運門的臺階,撐傘的侍衛緊跟著他的腳步,水珠一顆顆地從傘面上滾落,濺開?一串串漣漪。落雨聲、嚎啕聲、喧
嚷聲、喘氣聲……那些嘈雜的聲響,就像高低錯落的浪潮,向著眾人的耳畔奔涌。
唐通飛快地趕了過來,如實稟報道:“孟大人氣絕身?亡。”
總管太監觀望著孟道年的尸體,還?沒拿定?主意,忽然聽見一聲嘆息。總管太監轉過身?去,紀長蘅站在距離他一丈遠的門廊處。
紀長蘅是太后?跟前的女官。她深受太后?寵信,宮里的奴才都不敢冒犯她。她的官階略低于總管太監,但她的主子是皇帝的母親。大梁朝一向以“忠孝”二字治國?,太后?的地位極其尊貴,總管太監必須顧全紀長蘅的體面。
總管太監用一種親切的語調問道:“您怎么來了?”
紀長蘅朗聲道:“奴婢來傳達太后?的口諭,景運門外的文臣都去洛春閣的廂房住下,等候發落。太后?宣召了二十名太醫,在洛春閣為文臣治療傷病。”
洛春閣與景運門的距離不到十丈。洛春閣之內,還?有三十多間廂房,足以容納這兩百多位文臣。
總管太監正要開?口,紀長蘅又道:“請容奴婢多說一句話,諸位大人的諫言,太后?已經聽到了,諸位大人,請你們移步洛春閣。立儲一事?,非同?小可,這一時半會兒的,商量不出結果。宮里的主子們都要慎重考慮,辦案查案耗時更長,諸位大人先別著急,安心在洛春閣養傷,免得橫生?枝節,牽連到自家人的身?上。”
紀長蘅面朝著眾多文臣,微微彎腰,向他們行了一個禮:“諸位大人都是飽學之士,天底下最講‘理’字的人,你們最明白事?理,最通曉法理,沒有抗旨不遵的道理,奴婢請你們三思?而后?行。”
那些文臣剛剛經歷了一次波折,驚魂未定?,此時也愿意聽從太后?的懿旨。他們互相攙扶著前往洛春閣,只剩幾個頑固的年輕人跪在地上。
紀長蘅抬起手來,她身?旁的御林軍就出動了。
御林軍駐扎在景運門附近的“南群房”之內,共有一百二十人。他們并未參與皇帝對文臣的鎮壓,卻遵循了太后?的命令。他們強行擄走了那幾個年輕人,將其關押在南群房。
即便太后?不問朝政,她在皇城中?的威望也是極高的。太后?僅僅派出了一名女官,便平息了景運門的動亂。
雨水淅淅瀝瀝,不停地沖刷著宮道,血腥味變淡了不少,紀長蘅默默地看著孟道年的尸體被御林軍抬走。她的眼神格外寂靜,靜得鎮定?,靜得空茫,靜得連一絲波動都沒有。她在皇城住滿了二十年,曾經親眼看過宮女和?太監被杖斃,飛濺的血肉沾到了她的裙擺,她還?要和?其余奴婢一起跪謝皇恩。
所謂的“皇宮”,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從古至今,不知有多少可憐人死在這里。紀長蘅起初是很害怕的,如今她把生?死看得很淡了,無論她這輩子能否善終,那都是她的命。常言道“天命難違”,太后?就是她頭頂上的“天”。
紀長蘅穿過了景運門,從外朝回到了內廷。
她追上了太后?的鳳輦。
太后?坐在靠窗的那一側。窗簾微微地飄蕩著,透過一扇明凈的琉璃窗,紀長蘅瞥見太后?挽起的發髻,以及發髻上的錫杖形金簪。
太后?正在閉目養神。她的右手拈著一串小葉紫檀佛珠,珠子被她的拇指一顆一顆地撥弄。鳳輦距離皇帝的寢宮越來越近了,她仍是一副心平氣和?的模樣。
過了足足一刻鐘,鳳輦停在了皇帝寢宮的門口。
紀長蘅扶著太后?走下了鳳輦。
太后?抬眼一瞧,門廊的橫梁上懸掛著四盞黑紗燈籠。她越往里走,光線越昏沉。她聞到了一股熏香也無法遮掩的腥臭味,這座壯麗的寢宮就像是一處亂墳崗。
太后?的氣息仍然平穩:“緒兒,醒了嗎?哀家來看你了。”
皇帝的本?名是“高陽令緒”。太后?給他起了一個小名,叫“緒兒”。在皇帝的印象中?,自從他成年以后?,太后?再也沒有喚過他的小名。
臥房里并未點燈,到處都是一片漆黑,太后?慢慢地走向了皇帝所在的床榻。她的護甲上鑲嵌著一顆夜明珠,散發著一縷幽光,照出了重重疊疊的黑紗床帳。
太后?無法審視皇帝的現狀,形勢因此變得更嚴峻,她的語氣倒是比往常更柔和?:“你還?在病中?,別太勞累了,千萬要顧惜自己的身?體。景運門外有一群文官聚眾鬧事?,哀家替你處置了他們,現在沒事?了,你安心養病吧。”
皇帝嘶啞地開?口道:“孟道年死了,他向朕死諫,他這是在脅迫朕,天下人都在脅迫朕。”
皇帝的聲音很虛浮,給人一種疲乏虛弱之感,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他直白地說:“你也想催促朕立儲。”
太后?輕嘆一聲:“哀家最掛念的人是你啊,天底下哪個當娘的不心疼自己親手帶大的孩子?你這一病就是好幾個月,多少次了,哀家想來看看你,又怕妨礙了你。你剛生?病的那陣子,言官就遞上了折子,懇求哀家垂簾聽政,哀家從沒答應過他們,也從沒勸過你立儲。”
皇帝的呼吸更粗重了:“朕殺了你派來的太監……”
太后?往前走了一步,與床榻的距離僅有不到一尺:“太監只是一個奴才。奴才伺候得不妥帖,便是奴才犯了錯,無論你如何處置他,那都是他應該領受的。你不能因為一個奴才就與哀家生?了嫌隙。皇帝,你是哀家的親骨肉,哀家大半輩子的心血都放在了你身?上,誰能比得過你呢?”
皇帝喃喃道:“朕害死了嘉元長公主。嘉元是你的女兒,你不可能不恨朕……”
太后?略微提起裙擺,不慌不忙地坐到了床邊。
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太后?仿佛沒察覺似的,語氣絲毫不變:“嘉元不是哀家撫養長大的,嘉元也沒把哀家當做母親。她勾結朝廷重臣,煽動禁軍謀反,罪證確鑿,必須按律嚴辦。你饒了她的性?命,將她軟禁在皇宮之外,那是賞了她一份恩情。”
床帳飄蕩了一瞬,皇帝的左手伸了出來。他的指甲已經脫落了,潰爛的瘡口里流出了膿血。
太后?輕輕接住他的手掌,緩聲道:“哀家不是告訴過你嗎?你和?哀家的母子情分,任何人都無法離間。你出生?于昌武六年,從那時候起,哀家的心愿便是讓你安安穩穩地坐在皇位上。”
皇帝卻說:“朕坐在皇位上,群臣跪在地上,朕為他們施恩,他們不懂得回報……他們都在脅迫朕……”
皇帝不再是從前那個城府至深的皇帝。他甚至沒用一點話術,直接把他的心聲吐露了。
他絮絮叨叨:“金連思?也死了……她是國?子監貢士,朕欽點的人才,誰敢殺她?!殺她之人,殺的是朕的臉面!”
金連思?是京城金家的大小姐。今年三月,御林軍內亂,金連思?死在了叛軍的亂刀之下。
金連思?通曉詩詞歌賦,熟知策論律政,還?寫得一手好字,開?創了一種名為“金體”的書法。皇帝很欣賞她的學識,欽點她為國?子監貢士。她在國?子監的成績十分優異,許多讀書人都猜測她會是今年的新科狀元。
金連思?死于非命,皇帝的臉面往哪兒擱?皇帝為此大發雷霆,責令御林軍細查此事?。御林軍查了兩三個月,半點消息都沒傳回來,這也在太后?意料之中?。
皇帝的病情越來越重,他的威望越來越差了。
皇帝在位二十六年,并未建立多少卓越功績,賦稅卻是連年增長的。皇帝原本?要推行新政,改革以往的稅制,那新政才剛有了些眉目,皇帝竟然一病不起,各地的財務狀況愈加惡化。
國?庫空虛,戶部拿不出軍費,涼州、滄州的糧草缺額極大,羌國?與甘域國?也都收到了消息,這些蠻族又開?始在邊境地區屯兵練兵。
南方沿海一帶,還?有一大群倭寇肆虐。靈安、端化、朱原、石曲四省不堪重負,百姓哀怨連天。朝廷組建了幾支水師,仍然無法消滅倭寇。那些倭寇時而投降,時而叛變,還?賄賂了當地官員,遠比一般的盜匪更難清除。
秦州、康州、永州的叛軍不容小覷,朝廷至今沒有平定?這三個省份的禍亂。秦州的局面稍有好轉,卻是華
瑤出力最多,與朝廷無關。如今華瑤風頭正盛,必然會遭到各個黨派的打壓,能不能逃出生?天,就看她的造化了。
縱觀大梁朝的東南西?北,軍閥混戰的局面已經初步顯現。歷朝歷代?的末年,皆是一副軍閥割據的亂象。正如孟道年所言,所謂的“大梁朝”是一座搖搖欲傾的大廈。
太后?的心里裝滿了國?事?。她沉默半晌,才說:“你愛才惜才,真是大梁朝的明君。大梁朝沒了金連思?,沒了孟道年,還?有千千萬萬的才子才女。”
皇帝突然冒出一句:“孟道年死前,清查賬務……他查賬的方式,是華瑤開?創……華瑤改革雍城的稅務司,把手伸到了戶部……”
太后?暗忖,皇帝的神志錯亂了。他的皮肉潰爛了,腦漿肯定?混濁了,說話也是含含糊糊的,像是一團扶不上墻的爛泥。
不過,太后?明白皇帝的意思?。
皇帝的疑心很重。他聽說了孟道年的遺言,但他真正在意的,并不是貪官貪污了多少銀兩,而是孟道年的前后?反差。孟道年從前并沒有看穿假賬,卻在華瑤改革了審計方式之后?,忽然發現了各省賬務的虧空。這一切都是在皇帝不知情的情況下發生?的,皇帝更加厭惡華瑤了。
太后?淡然道:“華瑤這孩子,確實有些小聰明。她小時候,最愛學算術,五歲就把《算經》倒背如流。但她的性?子太活潑了,總是靜不下心來,因為貪玩而耽誤了功課,太傅屢次向淑妃告狀。”
皇帝仿佛沒聽見太后?的話。他自顧自地說:“朕后?悔了,朕不該為華瑤賜婚,華瑤和?方謹、東無一樣狼心狗肺,他們都想殺了朕……他們毒害了朕……除了他們,世上沒人敢毒害皇帝……”
太后?扯了扯唇角,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別為他們動了肝火,皇帝,你只是生?病了,你要好好養病,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你不要太擔憂了,哀家會護著你的。”
皇帝看不見太后?的面容。他深藏于黑暗之中?,生?平第一次承認道:“朕的身?上長滿了紫色毒瘡。”
太后?流了一滴眼淚:“哀家真是心疼你,病在你身?上,疼在當娘的心上。”
皇帝的左手還?被太后?捧著,膿血猶如蠟油一般泱泱地淌下來,黏膩又濃稠,太后?的護甲沾滿了臟污不堪的血跡。
太后?仍在勸慰皇帝:“你治理國?事?,憑的是‘賞罰分明’四個字。華瑤和?謝云瀟在涼州立下大功,全國?百姓都知道他們的功勞,若不重賞他們,難以服眾,邊疆的將士們也不愿意再效死力。賞錢賞權都不是你的本?意,你賜給謝云瀟一個駙馬的虛名,既顯得天恩浩蕩,又能與涼州結下姻親之誼,算是一舉兩得的計策。”
皇帝頭暈目眩,話也說得更少了:“華瑤殺了何近朱,她忤逆不孝……”
皇帝即位之前,全國?各地的武學宗師創立了許多武林門派。這些武林門派,并不都是講究俠義?的,它們之中?的一部分勾結官商、欺凌百姓,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危害了朝廷的政務和?稅收。
昭寧七年之后?,皇帝坐穩了皇位,便開?始了一番布局。他派出了鎮撫司的高手,清剿全國?的武林門派,追捕那些開?山立派的宗師,并把他們當做誘餌,誅滅了他們的同?黨。
何近朱是鎮撫司的副指揮使,也是皇帝清剿門派的得力干將。他死在了華瑤的手上,這讓皇帝又驚又恨,難道華瑤和?謝云瀟的武功勝過了武學宗師?
太后?感慨道:“可惜了何近朱,他死無葬身?之地。”
“死有余辜……”皇帝忽然想起來什么,“他穢亂宮闈,死有余辜!”
皇帝急怒攻心,猛烈地咳嗽幾聲,喉嚨里涌出了血沫子。他瞪大了眼,上氣不接下氣,太后?焦急的聲音從帳外傳來:“立刻宣召太醫。”
皇帝嘟噥道:“不,不……”
太后?像是哄小孩一樣溫柔地哄著皇帝:“好,好,哀家都聽你的,所有事?情都依著你辦,只要你滿意了,哀家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皇帝撇開?太后?的手,死死地抓著床帳,他的侍女連忙跑了過來,遞上一把碧綠色的翡翠煙槍。皇帝銜著煙嘴,吞下兩口煙霧,疼痛都緩解了許多,神志短暫地清醒了。
他異常嚴肅地說:“皇后?罪不容誅!朕的八皇子早就夭折了,皇后?隱瞞了八皇子的死訊,還?用何近朱的兒子頂替了八皇子的位子。現在這個八皇子天生?愚鈍,朕為了教導他,耗費了不少心力……朕是在替奴才養兒子!朕要將皇后?千刀萬剮,以解心頭之恨。”
太后?的目光掃過了那一桿煙槍。她面不改色:“別氣壞了身?子,你是這世上最尊貴的人,皇后?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為她動怒不值得,你要慎重地考慮大局。”
幽暗的臥房里,煙霧蔓延開?來,像是寺廟中?燃燒的香火。太后?微微垂首,臉上是一副和?藹的神色,宛如一尊觀音像。
太后?的每一句話都在安撫皇帝:“皇后?是你的附庸,她只能依附于你,八皇子天生?愚鈍,年紀又那么小,皇后?掀不起風浪,咱們娘倆兒當然不急著處置她。”
皇帝毫無顧忌道:“朕想殺了她……朕想殺妻殺臣殺子殺女……”
太后?柔聲回答:“哀家知道,你是哀家和?先帝的孩子,你的性?格就像先帝一樣剛毅。你也是大梁朝的君主,這世上有許多事?,你不用親手做,哀家可以幫你出主意,咱們娘倆兒一定?要同?心協力,渡過難關。”
皇帝今年四十九歲。在他過往的四十九年人生?中?,太后?對他無微不至。每當他身?體抱恙,太后?的關懷也是連綿不斷的。他的心緒被牽動了。他向太后?傾訴道:“皇后?、東無、方謹、華瑤這幾人死有余辜。”
太后?附和?道:“是啊,他們都該死。”
皇帝又說:“朕不是不想立儲,朕是看中?了六皇子……他的性?格,和?朕最相似……”
皇帝的這一番言論,全在太后?的意料之中?。
六皇子名為“高陽司度”。六皇子出生?的那一日,皇帝百般斟酌之后?,才給六皇子命名為“司度”,可見皇帝對司度的偏愛,始于司度出生?之前。
司度的母親是珍妃。珍妃出身?于世家名門,見慣了世俗名利,又懂得鉆營取巧,自然討到了皇帝的歡心。
司度本?人文武雙全,對皇帝的態度十分恭謹,經常去寺廟為皇帝誦經祈福。他的皇兄皇姐都不愿意把姿態放得太低,他倒是能拉下臉來,結交一群窮困潦倒的和?尚。他整日與和?尚探討佛法,鉆研“長生?不老?之術”,以此諂媚皇帝。
想到這里,太后?語重心長道:“司度非嫡非長,今年才剛滿十八歲,滿朝文武對他的了解并不多。你想讓司度做儲君,還?得給他一段時間,等他再長大一些,勢力更深厚,地位更穩固,能與他的皇兄皇姐一較高下,你扶他坐上太子之位,他便能坐穩了。”
皇帝深深地吁了口氣:“朕也是這么打算的。”
太后?似乎也累了。她的眼皮垂了下去,疲憊地說:“好,你心里有數就好,哀家年紀大了,不能久坐……”
她顫巍巍地站起身?來,皇帝并沒有挽留她。她又對皇帝說了幾句關切的話,這才緩步離去了。
皇帝的寢宮充滿了一股惡臭的、混濁的氣味。太后?無法再待下去。她回到了鳳輦上,腦袋還?有些昏昏沉沉。
紀長蘅遞過來一塊蘸滿了白酒的毛巾。太后?先用毛
巾擦了擦手,又換了一塊帕子捂著嘴,就這么捂了一會兒,直到她返回仁壽宮。
*
這一日的午時三刻,皇帝降下一道圣旨——立儲一事?,還?需從長計議。太后?暫代?皇帝處理政務。早朝的制度也恢復了,太后?將會垂簾聽政,文武百官都要跪拜太后?,內閣應當以太后?為尊。
紀長蘅聽到消息的時候,正跪坐在房間里為太后?整理首飾。她用一塊絲絹的帕子擦拭首飾上的血跡,她的心跳得快極了。她已經猜到了毒害皇帝的兇手究竟是誰。
四年前,宮里有一位小主,入宮幾個月了,僅僅侍寢過幾夜,皇帝早就忘記了她。那位小主所居住的地方既偏僻又冷清,伺候她的下人只有兩個太監。
那一年的春節,紀長蘅負責為品級較低的妃子發放衣裳,剛好就去了一趟那位小主的住處。小主的身?邊沒有侍女,紀長蘅實在可憐她,便親自為她換衣梳妝,卻見她的背后?長了一小塊深紫色暗瘡。
那個暗瘡不紅不腫,不疼不癢,只是形狀非常丑陋。
紀長蘅喊來太監,讓太監去請太醫。太監答應下來,又把紀長蘅送到了門外,囑咐紀長蘅守口如瓶,千萬別透露一點風聲。
紀長蘅的嘴巴是極嚴的。她從來不會亂嚼舌根。管不住舌頭的奴才都死了,各有各的死法,每一個都死得慘烈,她見過太多了。
半個月之后?,那位小主因為“感染風寒”而逝世。她的尸體被連夜送出了皇城,伺候她的兩個太監也都失蹤了。除了紀長蘅,宮里似乎沒人關注此事?。身?份低微的嬪妃就是無名小輩,誰會在意一個無名小輩的死活呢?
又過了兩個月,紀長蘅忽然得到了太后?的垂青。
據說,太后?聽聞紀長蘅是個踏實本?分、聰慧認真的女官,便把紀長蘅調到了仁壽宮。皇城里的奴才都以侍奉太后?為榮,紀長蘅能去仁壽宮當差,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好事?。
而今,紀長蘅仔細一想,后?背滲出了細細冷汗。
紀長蘅練過武功。她的聽力比普通人更敏銳一些。今天早晨,太后?探望皇帝,紀長蘅跪在皇帝寢殿的門檻之外,隱約聽見皇帝的只言片語。
皇帝說,他的身?上長滿了紫色毒瘡。
“紫色毒瘡”四個字,使得紀長蘅想起了四年前的那位小主。
紀長蘅忽然想通了關竅。
除了皇帝,誰能在皇城呼風喚雨?誰能操控太監、秀女和?太醫?誰能在最短的時間內,不露痕跡地處理漏網之魚?
只有太后?。
太后?的親生?女兒是嘉元長公主。
昭寧十四年,嘉元犯下了“謀反罪”,遭到了拘禁。她的駙馬和?女兒都被凌遲處死,死在鬧市街口。皇帝還?派出了一群太監,在嘉元的耳邊講述她家人受刑時的慘狀。
嘉元受不住那種煎熬。她瘋了。她日日夜夜地哭嚎,直到自己再也哭不出來。
去年秋天,嘉元去世了。她被折磨了十一年,終于得到了解脫。
嘉元的下場如此凄慘,太后?真的不恨皇帝嗎?太后?究竟是不恨,還?是讓所有人都以為她不恨?
又或者,太后?本?來是想原諒皇帝。但是,皇帝這些年來的舉措,深深地觸怒了太后?。
皇帝的衣、食、住、行都有武功極高的侍衛保護,若要給皇帝下毒,最好的辦法就是從皇帝的枕邊人下手。枕邊人宛如一條毒蟲,鉆進了皇帝的體內。
太后?下毒的時機恰到好處。
方謹、華瑤、司度、瓊英漸漸成長起來了。他們比晉明更聰慧,比東無更像正常人。哪怕皇帝突然駕崩,大梁朝不至于后?繼無人。
皇帝還?沒有察覺太后?的手段是何等高明。百官哭諫之后?,皇帝必須給官員一個交代?,否則朝綱就要大亂了。太后?威望極高,而且她年老?體衰,又有一副“慈母心腸”,皇帝任命她代?理國?事?,無疑是最穩妥的辦法。
如此一來,太后?籠絡了人心,掌握了權柄。她是永遠的上位者。
紀長蘅大喘一口氣,不敢再多想了。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默默地觀望著窗外的雨景。
庭院中?雨打芭蕉,淅淅瀝瀝的雨聲從她的耳畔落入她的心底。
沒過一會兒,太后?傳召紀長蘅。
紀長蘅連忙趕到太后?的臥房。太后?中?午睡了一覺,剛醒來不久,紀長蘅伺候她洗漱。其余奴婢都退下了,只有紀長蘅還?留在這里。
太后?坐在床榻上,看著紀長蘅,話中?有話:“正因為你聰明又懂事?,哀家才會把你留下來。”
紀長蘅跪在床邊的地磚上,低著頭說:“您對奴婢恩重如山,奴婢愿為您赴湯蹈火,盡力報答您的恩德。”
太后?笑了笑,并未說話。
紀長蘅聲音更輕:“若能為您分憂,那是奴婢三生?修來的福氣。如今您代?理國?政,天下臣民都會安心,朝廷的黨爭也會緩解……”
太后?卻說:“哀家年紀大了,垂簾聽政也聽不了幾年。哀家現在想做的,是把他們湊到一塊兒,任由他們內斗,不能牽扯外敵,更不能動搖祖宗基業。等他們斗完了,這亂局就應該結束了。”
太后?沒有明說“他們”是誰,紀長蘅心里明白,無非就是東無、方謹、華瑤、司度這幾位金枝玉葉。他們操縱著各自的黨派,窮盡一切手段爭權奪利。太后?旁觀他們廝殺,倒也顧念著江山社稷。
*
晌午過后?,大雨轉成了小雨,京城的天空放晴了,漸漸浮現出“白虹貫日”的奇景。
依照欽天監的解釋,“虹”是官員,“日”是君主, “白虹貫日”是官員犯上作亂,沖撞了皇帝的帝王之氣,實乃大兇大惡之兆。
太后?聽完欽天監的奏報,立刻召見內閣首輔徐信修,命令徐信修肅清官場風氣。朝野內外,凡是煽動作亂的人,皆要承擔“謀逆造反”的罪名。
孟道年死前提到的“東無貪污案”也被太后?交給了刑部和?都察院。孟道年死在一個名叫“唐通”的武官的劍下。太后?把唐通關進了詔獄,以此體現皇帝對孟道年的悼念。
太后?還?想起了虞州的“風雨樓懸案”,以及京城的“五公主滅門案”。她過問了案件的進展,負責查案的官員多半感到惶恐,根本?講不出前因后?果。太后?沒有為難他們,只讓他們“再查再報”。
*
“孟道年死諫”的消息從宮里傳了出來,很快就傳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人人都知道孟道年是“正道之賢士,治世之能臣”。孟道年為國?為民操勞了五十余載,從未做過貪贓枉法之事?,又因為“死諫”而喪命,此等高風亮節,實在令人敬佩。
拱衛司派出了二十名侍衛,專門鎮守孟道年的府邸。孟道年的棺材停放在孟府的院子里,府中?掛起幾盞白紗燈籠,夜間看來格外凄清。
孟道年晚年喪妻,唯一在世的親人是他的女兒孟竹舟。
孟竹舟繼承了父親的才學。她是昭寧十二年的進士,已在戶部任職了十四年。仿佛是為了避嫌,孟道年一直沒有提拔孟竹舟。
夜已深了,孟竹舟站在冷風之中?,靜靜地看著父親的棺材。她的袖袍迎風飄飛,她的神思?也飛到了遠方。世人稱贊父親風骨高潔,她只知道他死了。
昔日的孟府是她的家,她最熟悉的地方。無論她在外遭遇了什么,只要她回到家里,回到父母的身?邊,她就能感到安寧,像是一艘漂泊不定?的竹舟,停泊在安靜的港灣,紛紛擾擾都與她無關,父母會為她遮風擋雨。
但她先后?失去了母親和?父親。忽然之間,孟府只有她一個人了。闔家團圓似乎只是昨日的舊事?,今夜,她獨自面對一具冰冷的棺材。淚水奪眶而出,她實在忍不住了,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月亮正圓,刀光劍影如同?潮水一般涌向了孟府。
門外的侍衛遭到了一群蒙面黑衣人的攻擊。黑衣人的武功遠高于侍衛,不消片刻,黑衣人殺光了侍衛,翻越了孟府的圍墻,鋒利的刀尖直指孟竹舟。
孟竹舟不會武功。她迅速地逃竄,卻逃不過黑衣人的追殺。她以為自己馬上就要死了,卻不成想,又有另一批黑衣人突然出現。這兩方黑衣人展開?了一場惡斗,殺得斷肢橫飛、鮮血遍地,孟竹舟被其中?一個黑衣人攔腰抱走。
孟竹舟不知道自己被帶去了什么地方。她的雙手雙腳都被繩子綁緊了,眼睛也被一條黑布蒙住了。她好像坐在一輛馬車上,經歷了幾番輾轉,她聞到一股淡雅的蘭花香,還?有一個溫柔的聲音響在她耳畔:“孟小姐,冒犯了。”
綁縛雙手的繩子已經松開?,孟竹舟立刻揭開?蒙眼的黑布,她走下馬車,環視四周,發現自己來到了三公主的府上,三公主的近臣杜蘭澤就站在她的面前。
杜蘭
澤提著一盞燈籠,穿著一件素白色長裙。她的容貌清麗脫俗,好比深山里的一株幽蘭,讓人眼前一亮。但她的身?形有些瘦削,手背上青筋凸出,骨形畢露。她一定?是思?慮太重,平日里的飲食和?睡眠都有所欠缺。
孟竹舟心神恍惚。
杜蘭澤又說:“事?出緊急,我只能先把你帶過來,請原諒我的冒犯。我提前收到了消息,東無今晚會派出殺手,將你們孟家人斬盡殺絕……”
杜蘭澤還?沒說完,孟竹舟輕聲道:“多謝杜小姐救命之恩。”
杜蘭澤看出了她的疲憊,抬手招來了燕雨,叮囑道:“你來帶路,送孟小姐去客房休息。”
燕雨滿口答應:“好嘞,您瞧好吧,這么一樁小事?,我一定?給您辦得漂漂亮亮。”
杜蘭澤點了點頭。她目送燕雨和?孟竹舟離開?,而后?,她快步趕往了方謹所在的宮殿,準備向方謹報信。
徹夜不滅的大紅紗燈連成一排,高高地懸掛在廊道上,火光搖曳,照映著巍峨的宮殿。杜蘭澤穿過一片光影,徑直走入殿內,她還?沒進門,便聽見了顧川柏和?方謹的談話聲。
方謹道:“杜蘭澤在門外。”
顧川柏道:“杜蘭澤是您的近臣,我的見解也應該說給她聽。滄州的糧倉少了四百萬石糧草。這四百萬石糧草,都被華瑤運到了秦州。她只記著黨爭之利,卻忘了江山之重,辜負了您的恩德。”
方謹道:“我剛剛下了一道令。我命令華瑤率領四萬精兵返回京城,華瑤必須把兵權交給我。她若敢違抗,我不會再顧念姐妹之情。”
第130章 戎馬相逢 但使平生忠義在,扶君直上帝……
杜蘭澤心中一驚。
方?謹已?經把命令傳了出去。她的命令不可能撤回, “朝令夕改”乃是執政者的大忌。她必將?奪取華瑤的兵權,甚至謀害華瑤的性命。
方?謹知?道?杜蘭澤站在門?外。她默許顧川柏講出華瑤的“罪行”,無非是想敲打杜蘭澤, 好讓杜蘭澤徹底地舍棄華瑤。
杜蘭澤的雙手都變得綿軟無力。但她的臉上并未流露出哀傷神色, 像是什么也沒發?生?似的, 她平靜地跨過門?檻, 步入內室。十六扇排門?的紫檀龍紋屏風擋住了她的視線。她輕輕地提起裙擺, 跪倒在白?玉地磚上。
橫梁上掛著輕紗帳幔。杜蘭澤抬起頭,燈影在帳幔間飄蕩, 她的聲音也是輕飄飄的:“微臣參見殿下。”
方?謹坐在屏風之后的一張檀木鐫花椅上。她沒穿鞋子, 赤足踩著雪白?的貂皮毛毯, 顧川柏正跪在她的腳邊,他的袖擺與她的腳尖距離僅有幾寸遠。
顧川柏還有一身?的浩然正氣:“華瑤謀逆造反, 罪惡滔天,請殿下立刻傳令,將?她斬草除根。”
方?謹忽然傾身?靠近顧川柏。
她的左臂還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右手挑起了他的下頜,使他的目光與她交接。過去的兩個多月里, 她沒有宣召他侍寢。此刻她沒來由地凝視著他, 他的喉嚨有些?發?澀,胸膛中更添幾分郁氣。
他猛地一下轉過了臉, 聲調格外低沉:“杜小姐曾經說過, 華瑤的軍隊缺乏糧草,短期內必然無法崛起。但看如今的局勢, 華瑤占領了秦州七分之一的土地,秦州百姓對她感恩戴德,秦州士兵都愿意投奔她, 她的聲望與日俱增,若不盡快鏟除,后患無窮。”
顧川柏說完這一段話,方?謹把手挪開了。
方?謹靠在椅背上,指尖輕敲了一下木桌,這是允許杜蘭澤開口?的意思。
杜蘭澤定了定神,答道?:“我年少時,在外游歷,路過吳州的一個縣城,聽說了一樁舊事。”
她娓娓道?來:“縣城里有一座倉庫,賬簿上記錄的存糧多達四十萬石,新來的縣令清查倉庫,卻發?現糧食只有十萬石,缺漏的三十萬石糧食究竟去了哪里?”
杜蘭澤詭計多端,還有一條三寸不爛之舌,只要?她一開口?,眾多謀士都敵不過她一人。現在她給方?謹講故事,必定是為了洗脫華瑤的罪名。
顧川柏冷眼看著杜蘭澤,淡淡地道?:“三十萬石糧草已?被?貪官侵占。那?些?貪官正如華瑤一般貪婪,他們剝削百姓、掠奪錢糧,官府的庫房日漸空虛,朝野內外無人敢說實話。”
杜蘭澤卻道?:“那?位縣令初來乍到,官階低微,如果他上報糧倉的缺額,他一定會被?處罰。他找不到已?經消失的三十萬石糧草,卻可以把賬簿上的存糧數目改成五十萬石、七十萬石……甚至是一百萬石。他不擇手段,欺上瞞下。但在朝廷看來,他政績卓越,庫房充實。他獲得了升遷的機會。他可以結交更多的官員,爭奪更高的地位。”
顧川柏沉默不語。
杜蘭澤侃侃而談:“官階升得越高,官場交際越頻繁,那?位縣令不再是縣令,他做了大官,必定會參與黨爭。他的同黨都會保護他。”
顧川柏正要?說話,杜蘭澤又搶先道?:“依臣淺見,官場的人情往來,并不只是一個‘貪’字,從不貪污的官員也可能犯下大錯。”
顧川柏確信杜蘭澤的故事源自于?現實,并非憑空捏造。他也承認杜蘭澤才華橫溢、反應敏捷,她的口?才尤其出眾,方?謹總是準許她進諫。
顧川柏所厭惡的,從來不是杜蘭澤本人,而是杜蘭澤一邊侍奉方?謹、一邊袒護華瑤的行徑。
果不其然,正如顧川柏預料的那?般,杜蘭澤輕聲道?:“古語有云,‘兼聽則明,偏信則暗’,何不給華瑤一個機會,聽聽她的辯解,再決定要?不要?殺她?”
此話一出,方?謹很?淡地笑了一下:“你還真是向著她。”
方?謹只說了八個字,杜蘭澤卻聽出了弦外之音。
今時不同于?往日,華瑤在秦州屢戰屢勝、屢勝屢戰,芝江流域的城池全部歸她所有,各個地方?都被?她治理得井然有序,涼州、岱州、秦州、虞州的百姓都對她感恩戴德,方?謹怎么可能不忌憚她?方?謹已?經對她起了殺心。
杜蘭澤行了一個磕頭禮,莊重地說:“微臣對天立誓,此生?一定盡心輔佐您,若有絲毫違背,微臣甘愿領受一切刑罰。”
四周又歸于?寂靜了,杜蘭澤仍然保持著跪拜叩首的姿態。輕薄的帳幔從她頭頂拂過,飄蕩在屏風的側邊,幽蘭的香氣由遠及近,揮之不去。
方?謹輕吸一口?氣,像是閑聊一般淡然地說:“前兩天我收到了華瑤的密信。華瑤在信中寫明,她從滄州調取了四萬五千石粟米。今早我又收到消息,滄州的糧倉少了四百萬石糧食……”
顧川柏不假思索道?:“華瑤肯定貪污了至少一百萬石糧食。”
方?謹的左手直接掐住了他的脖頸。
他未經準許、擅自插話,方?謹無法容忍他的僭越。
他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他的喉結就在她的掌心滾動,像是一顆飽滿的珠子。她并未用勁,指尖摸索著他頸側的脈搏,輕緩地揉弄了片刻。
顧川柏唇齒緊閉,隱約溢出一絲喘息。
他雙手握拳,念出兩個壓抑的字眼:“殿下……”
方?謹對他做了個無聲的口?型:“閉嘴。”
顧川柏微微低下頭,方?謹又說:“無論華瑤有沒有撒謊,她的翅膀已?經長成了。她動用了秦州水師,擅自從滄州調糧,連通了涼州的河道?,存心要?攻占岱州。”
方?謹收手回袖。她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她還記得年幼的華瑤跟在她的背后,不停地喊她“姐姐,姐姐”。
華瑤經常對她說:
“姐姐,姐姐,我只有你一個姐姐。”
華瑤還會偷偷跑到她的寢宮里,送給她新摘的桃花、荷花、桂花、梅花……春夏秋冬,經年四季,華瑤總是非常依賴她,好像永遠也長不大似的。
往事如同滾滾煙塵,在她眼前揚起又飄落,最終匯成一條湍急的河流,沖走了她心底那?一點惋惜的情緒。
她一句一頓道?:“正如駙馬所言,若不把華瑤斬草除根,后患無窮。”
電光石火之間,杜蘭澤轉變了立場。她直說道?:“駙馬剛才也提到了,秦州百姓對華瑤感恩戴德,秦州士兵都愿意投奔華瑤……”
說到這里,杜蘭澤略帶遲疑地停頓了。她似乎正在考慮打壓華瑤。她向來以“才思敏捷”而聞名,顧川柏等了她一會兒,她竟然還沒貢獻一條計策。
顧川柏指出了一個可行的辦法:“華瑤在秦州、涼州、滄州的聲望極高。殿下可以在秦州、涼州、滄州散播消息,或者在邸報上刊登一則檄文?,把華瑤的罪行昭告天下。華瑤好大喜功,勾結叛軍,盜取了滄州的四百萬石糧食,使得滄州、秦州民?不聊生?。您還可以挑撥滄州與涼州的關系,借機獲取滄州的兵權。”
顧川柏這一招毒計,并未得到方?謹的首肯。
方?謹站了起來,往前走了兩步:“羌人羯人甘域人都在屯兵備戰,你若是動搖了滄州、涼州的邊防,不止太后饒不了你,天下臣民?也饒不了你。”
“請您恕罪,”顧川柏認罪道?,“我一時口?快,說錯了話。”
方?謹披著一件黑貂大氅,徑自從顧川柏的身?側走過。
她站到杜蘭澤的面前,杜蘭澤又稟報道?:“今夜子時,東無的殺手突襲孟府,險些?殺害孟竹舟。微臣派人接應了孟竹舟,并且為她安排了住處。”
直到此時,杜蘭澤才聞到了方?謹身?上傳來的酒氣。今夜,方?謹飲酒了嗎?杜蘭澤的腦海里飛快閃過千百般思緒。
自從杜蘭澤進入殿內,方?謹和顧川柏一直在討論華瑤。
其實方?謹最大的敵人還是東無。與東無相比,華瑤微不足道?。東無的財力、兵力、心力、體力都遠遠勝過華瑤。最重要?的是,華瑤心懷仁義,拯救萬民?于?水火之中,而東無仿佛惡鬼在世。他暴虐成性,殘害了無數官民?。
東無在南方?各省的根基十分深厚。
大梁朝的名門?世家也多半分布于?南方?省份。
大梁朝建國之初,全國各地都興起了“學武習武”的風尚。名門?世家為了自保,必須供養武功高手。各地的權力逐漸分散,名門?世家更容易掌權。
謝云瀟的祖籍是永州謝氏,杜蘭澤的祖籍是瑯琊王氏,顧川柏的祖籍是紹州顧氏,“謝、王、顧”也被?稱為開國初年的三大世家。
開國女帝駕崩之后,新帝登基,不成氣候,世家短暫地掌權二十年。吏部選官升官的名單上,絕大多數都是各大世家的門?生?,朝堂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因而抬高了世家的門?閥。
那?段時間,科舉的題目極其艱深晦澀,涉及了玄妙的算術、繁雜的文?辭,除了自幼接受名師教導的世家小姐或公子,寒門?出身?的讀書人極難考中進士。
后來,興平帝登基,改革了官制、法制和科舉制,大大地削弱了世家的權力,“世家”二字也演變為“書香門?第”的代稱。
永州謝氏依然是大梁朝第一世家,并且以效忠皇帝而出名。瑯琊王氏一蹶不振,早已?不復當年的榮光。紹州顧氏曾經一落千丈,又被?當今的皇帝扶持起來。
所謂的“三大世家”大不如前,世家子弟更是無意于?爭權奪利,只講究“清貴”二字,行、動、坐、臥必須保持儀態,琴、棋、書、畫必須樣樣精通,調香的本領也必須修煉到極致。
即便如此,當今的皇帝仍然不放心不受他管控的世家。
皇帝開始重用東無。他把東無培養成酷吏,派遣東無鎮壓南方?各大省份的名門?望族。皇帝或許是自比于?興平帝,但他的所作所為遠比興平帝殘忍得多。他利用東無的惡名,使得達官顯貴畏懼他。
東無只是皇帝的一把刀。皇帝其實也希望,東無得罪權貴,又被?權貴暗殺。
皇帝千算萬算,偏偏算漏了一條——東無并沒有在南方?省份大開殺戒。
東無勾結了當地的名門?望族,暗中發?展了許多年,沿海省份遍布東無的黨羽。此外,東無及其同黨總是不擇手段地刮取民?脂民?膏。
方?謹、華瑤和司度尚且知?道?輕重緩急,東無不僅毫不收斂,甚至無惡不作。
東無巧立名目,掠奪南方?各大城鎮。當地官員也監守自盜,趁亂貪污,至少有上千人參與其中,人人都覺得有利可圖。
正因如此,孟道?年才會死諫。
若不是去年那?一場瘟疫,東無的黨羽甚至不會浮出水面。東無韜光養晦,早已?在無形之中動搖了大梁朝的國本。
方?謹當然也明白?東無的手段。若論財力和武力,方?謹都不如東無,這也是她近來心煩意亂的原因所在。
方?謹有她自己的打算。她不再與杜蘭澤、顧川柏談論公務,轉身?走向了內室。
趁著方?謹還沒走遠,杜蘭澤趕緊說了一句:“本月的月底,大理寺要?舉行一場三司會審,審理虞州的風雨樓懸案。風雨樓案發?當時,微臣正在虞州的山海縣。今天夜里,大理寺卿傳來一封信,要?求微臣明日一早去大理寺接受審訊。”
今天中午,太后特意傳召了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的高官,問起了幾個案子的審理情況,“風雨樓懸案”正是其中之一。
太后當政,滿朝文?武不敢懈怠。
杜蘭澤作為“風雨樓懸案”的目擊證人,理所當然地收到了大理寺卿的信件。又因為杜蘭澤現在是方?謹的近臣,大理寺卿不敢得罪她,信中的措辭十分客氣。
方?謹背對著杜蘭澤,不甚在意:“你且去吧,無妨。”
杜蘭澤再次伏拜。
*
次日早晨,京城又下了一場小雨。
杜蘭澤撐著一把傘,站在馬車的側門?邊上。
她朝著遠處望去,蛛絲般細密的雨幕中,漸漸走來一道?人影。
此人身?量高大,體格健壯,穿著一件黑緞銀絲的寬領窄袖長袍,儀容風度都是十分的利落干練。他腰間佩著一把長劍,劍柄上刻著“關合韻”三個字。
“關合韻”正是他的名字。
他的武功遠在燕雨之上。燕雨瞧見了他,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感到一陣難以形容的羞恥。
關合韻是方?謹的侍衛長。他伺候方?謹多年,深得方?謹的器重。他只比燕雨大了四歲,燕雨的武功卻差了他一大截。
關合韻的輕功很?強,步子也邁得很?快。沒過多久,他便走到了杜蘭澤的馬車之外。直到此時,他才撐開一把綠綢傘。
他把杜蘭澤和燕雨都罩進了傘里:“杜小姐,請上車吧。”
燕雨看著自己頭頂上的傘面,敢怒不敢言。他扶著杜蘭澤走上馬車,與杜蘭澤一同坐進了車里。關合韻騎著一匹馬,隨行在側。
不用問也知?道?,方?謹派出了關合韻保護杜蘭澤,既是“保護”,也是“監視”,方?謹不會允許杜蘭澤單獨外出。
約莫兩刻鐘之后,馬車抵達大理寺的門?口?,關合韻也翻身?下馬。他領著杜蘭澤走入大理寺,竟然迎面撞見了謝承均。
謝承均不僅是大理寺少卿,也是謝云瀟的舅父。
杜蘭澤微微屈膝,對謝承均行了個禮。她還多說了一句:“近來大理寺一連審理了好幾個重案,謝大人辛苦了。”
謝承均道?:“杜小姐客氣了。我只負責了一個案子,三月份的御林軍內亂,刑部審過了一遍,大理寺還要?再審一遍。”
杜蘭澤道?:“御林軍內亂一事,實在駭人聽聞。御林軍分不清敵我,以至于?自相殘殺,錯失了反敗為勝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