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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1章 海清河晏廣招賢 “你是不是想說,道不……

    啟明軍振臂高呼:“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啟明軍人聲鼎沸, 群情激昂,滄州官兵備受鼓舞,也跟著喊道:“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滄州官兵的士氣提高了不少, 方?謹不能?在此時?駁斥華瑤, 傷了華瑤的面子, 就是傷了方?謹自己的面子。方?謹和華瑤的命運已是緊密地聯系在一起, 不可分割。她們二人若是自相殘殺, 不僅會削弱官兵的士氣,還會助長敵軍的威風, 大梁朝的錦繡江山也就白送給羌人羯人了。

    方?謹沉默不語。她任由華瑤牽住她的手, 當眾宣誓。她的親信站在她的背后, 不敢出聲,眼睜睜地看著她和華瑤締結盟約。

    華瑤拿準了方?謹的心思, 連忙喚來一名?文?官撰寫文?書。

    那文?官名?叫郭燦亮,曾任翰林院編修,現任兵部郎中,才思敏捷,寫得一手好文?章。

    郭燦亮提筆一揮, 立即寫出了一份盟約文?書。她字跡工整, 文?辭典雅,比起翰林院的老臣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郭燦亮雙手朝上, 還把炭筆遞給了方?謹。

    眾人的目光聚集在方?謹的身上。方?謹握住了炭筆, 拳頭捏得咯咯響。華瑤的身邊人才輩出,華瑤的威望比她更高, 局勢不受她掌控,她心里自有一股怒火,隱忍未發。

    華瑤道:“姐姐?”

    方?謹道:“皇妹真有一顆七竅玲瓏心!

    華瑤難得謙虛一回?:“姐姐過獎了。”

    方?謹在文?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高陽方?謹”四個大字,龍飛鳳舞,筆力遒勁。方?謹的書法?造詣極高,享有“一字千金”的美?稱。華瑤很是欣賞,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華瑤小?聲道:“你的筆跡,和我記憶中一模一樣,一點都?沒變呢,姐姐。”

    華瑤從方?謹的手里接過炭筆,也在文?書上簽名?了,“高陽華瑤”緊挨著“高陽方?謹”。方?謹不知華瑤是有意還是無意,她那個“瑤”字的最后一個筆畫連上了方?謹的“高”字。

    方?謹年少時?,曾把華瑤抱到她的腿上,手把手教導妹妹練字寫字。姐妹二人的字體有些相似,同一張紙上,各自的簽名?也是協調勻稱的。

    華瑤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她把文?書交給郭燦亮,命令郭燦亮拿去拓印。

    郭燦亮高聲道:“皇天在上,厚土為證,二位殿下已經簽訂盟約,如有違背者,天神共誅!”

    盟約已成,啟明軍和滄州官兵漸漸放松了警惕。滄州官兵排列軍陣,追隨啟明軍返回?了營寨。啟明軍的軍紀十分嚴明,各個軍營之間配合默契,甚至還有一個軍營專門負責在戰場上搜救傷兵。他們不僅把啟明軍的傷員送回?來了,還救助了不少滄州官兵。救命之恩,終身難忘,滄州官兵對啟明軍心服口服,聽聞啟明軍百戰百勝的英勇戰績,對華瑤也生出了敬佩之意。

    *

    深更半夜,營寨燈火微弱,人聲沉寂。

    軍帳里也沒有點燈,周圍一片黑暗,華瑤仍能?清楚地看見帳內一切陳設。自從她的武功臻入化境,她的目力也增強了。她暗暗心想,方?謹的武功比她差多少呢?等到方?謹傷勢痊愈,方?謹會不會違背誓言,率兵反攻啟明軍?

    華瑤坐在一把竹椅上,謝云瀟坐在她的身邊。謝云瀟給她倒了一杯水,她確實覺得口渴了,端起水杯,慢慢地喝了兩?口,謝云瀟又問她:“你在想什么?不如早點睡吧,你也累了幾天了。”

    華瑤道:“我還是有些不放心,暗探回?報,巴索向后撤退了不到十里路程,就與雅倫派來的援軍匯合了。”

    謝云瀟道:“雅倫損失了五萬精兵,羯人士氣低落,急躁冒進也是兵家大忌。羯人至少會休整兩?天,今夜他們不會出兵,你可以睡個好覺!

    華瑤一口氣喝完了杯子里的水。她放下水杯,輕聲道:“兩?天后,羯人與羌人若是組成了聯軍,分兵合擊,圍剿啟明軍的營寨,啟明軍只有十萬兵力,如何?抵抗四面八方?的進攻?”

    謝云瀟沉思片刻,緩聲回?答道:“有兩?個辦法?,其一,趁著羌人和羯人尚未組成聯軍,集中兵力,擊破羌人羯人的各處營地。其二,滄州首府柯城地勢險峻,若能?占領柯城,憑借啟明軍十萬兵力,亦能?對抗羌羯四十萬大軍。”

    華瑤道:“柯城地勢險峻,易守難攻,城內還有北方?第一大糧倉,貯存糧食一百七十萬石,誰能?不覬覦?啟明軍、滄州官兵、羌羯的主力部隊全都?圍繞著柯城駐兵,通往柯城的這一條路上,必定會有數不清的埋伏!

    謝云瀟聽出了華瑤的言外之意。他不禁問道:“方謹也會設下埋伏嗎?你們已經簽訂盟約,如有違背者,天神共誅。”

    華瑤輕輕地笑了笑:“姐姐明面上不會害我,暗地里也不會放過我。天神共誅,又算得了什么?姐姐和我一樣,不敬神,也不怕鬼!

    謝云瀟道:“你為何要救她?”

    華瑤實話實說:“一是不忍看她被敵軍俘虜,二是想把滄州兵權從她手里奪回來。她的兵力不止這幾萬人,她自己也說了,她還有十萬援兵!

    華瑤的語調越來越輕:“姐姐猜忌我,我也猜忌姐姐,我們的關系回?不到從前了。她太?了解我了,無論我對她說什么,她也不會被我蠱惑。我和她之間的嫌隙若能?消除,她才會心甘情愿與我合作……我對她付出過真心,她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謝云瀟正想安慰華瑤,華瑤忽然冒出一句:“不過,話說回?來,區區一顆真心,怎能?與兵權相提并論?天大地大,兵權最大!

    謝云瀟道:“倒也不盡然!

    華瑤道:“什么不盡然?”

    謝云瀟道:“有人想要權勢,有人想要真心,各有所求,不可一概而論!

    華瑤明知謝云瀟是什么意思,她偏要戲弄他:“原來如此,你是不是想對我說,道不同,不相為謀?”

    華瑤順勢做了一個抱拳禮。按照江湖上的規矩,雙方?分離的時?候,行過抱拳禮,從此一別兩?寬,后會無期。

    謝云瀟牽住華瑤的右手,指尖探入她的掌心,她稍微松開拳頭,他強硬地與她十指相扣。她摸到了他手背上的青筋急促地跳動著,蘊藏著洶涌澎湃的勁力。她也暗暗運力,準備壓制他,她隨口問:“你要做什么?”

    謝云瀟低頭吻她的唇角:“我不會和你分開!

    華瑤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她更想問他,將來的事,誰說的準?她略帶一絲惡意地問:“空口無憑,你怎么證明呢?”

    謝云瀟更強勢地吻住她的嘴唇,還把她的手腕扣在了竹椅的椅背上。

    華瑤道:“你……唔……”

    清冷的香氣絲絲縷縷地沁入心肺,華瑤腦海中的思緒更混亂了,真想拿出一條紅繩把謝云瀟綁在椅子上,再用黑布蒙住他的眼睛,且看他的心跳還能?跳得多快?

    謝云瀟從她的嘴唇吻到了她的脖頸。細細密密的熱吻落在她的頸側,她用一種接近于?氣音的聲調說:“你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權傾天下,才能?保全你和你的家族……”

    謝云瀟一把抱住她的腰肢,她坐到了他的腿上。她在黑暗中靜靜地看著他的雙眼,不自覺地抬手撫上他的側臉。

    謝云瀟轉過頭,輕輕地吻了吻她的掌心。她扶住謝云瀟的肩膀,喃喃道:“我一直覺得你是很正經的人……”

    她的另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指尖觸摸著他的唇角:“可是你偶爾也會有不正經的時?候!

    謝云瀟道:“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華瑤道:“你可不止是點燈呢,你是烈火滔天,燒遍了天南地北!

    謝云瀟咬住了她的指尖,他咬得很輕,她說話的聲音更輕:“你干什么?今晚不想睡覺了嗎?”

    他們二人都?明白,玩鬧必須適可而止。

    謝云瀟站起身來,順便也把華瑤抱起來了。他把華瑤送到了竹床上,她打了一個哈欠,依偎到他的懷里,沉沉睡去。

    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華瑤在睡夢中思索,如何?離間羯人與羌人?如何?收服滄州官兵?洪程秀究竟是不是敵軍的走狗?啟明軍的糧草僅能?供應十天的用度,十天之后,運載糧草的車隊能?否突破敵軍的封鎖?

    華瑤曾在滿朝文?武的面前放出豪言壯語,今年之內,她一定會平定戰亂。大梁朝海清河晏,她廣納天下賢士,共創中興之業。她究竟能?不能?做成呢?

    華瑤睜開雙眼,天還沒亮,帳門透出一線微光。她穿衣起床,才剛走出軍帳,方?謹的侍衛跑來傳信:“公主殿下傳召您覲見……”

    華瑤打斷了他的話:“我也正有此意,你回?去稟告皇姐,請她去中軍帳里等待片刻,我稍后就到!

    侍衛還要說話,華瑤已經轉身離開。那侍衛追上一步,謝云瀟揮動劍鞘,擋住了侍衛的去路。

    侍衛道:“請問,您這是何?意?”

    謝云瀟道:“你應該明白軍營里的規矩。你只需遵守殿下的命令,有令即行,有禁即止,不要追問原因,也不要違反紀律。”

    華瑤和方?謹昨日才剛締結了盟約,這個侍衛也不愿在今日鬧事。他雙手抱拳,恭敬道:“卑職恭領殿下教誨!

    侍衛快步跑遠了。謝云瀟看著他的背影,又記起他的那一句“公主殿下傳召您覲見”,這話是方?謹的原話,可見方?謹還是想與華瑤一爭高低。華瑤不會屈服,方?謹也不會示弱,她們二人的合作注定不太?順利。

    *

    卯時?三?刻,黎明已至。

    中軍帳內,擺放著六把竹椅,華瑤、謝云瀟、杜蘭澤、周謙紛紛落座,他們四人的座位距離較近,方?謹坐在他們的對面,與他們隔開了七尺遠。

    方?謹的背后還坐著一個人。此人名?叫韓貞,也是昭寧十七年的武舉狀元。他內功深厚,刀法?精妙,熟讀上百本?兵書,皇帝對他十分器重,特命他為“驃騎將軍”,管轄京城近衛營五千精兵。

    華瑤看到韓貞的這一瞬,她心里有些想笑。可憐她父皇在世時?,整日疑神疑鬼,官場還是漏的跟篩子似的,滿朝文?武,各為其主,又有幾人真正效忠父皇呢?

    韓貞抱拳行禮:“參見殿下。”

    華瑤還沒開口,方?謹道:“免禮!

    韓貞的目光轉向了周謙:“不知這位老前輩如何?稱呼?晚輩冒昧請教,您是文?臣,還是武將?”

    周謙笑呵呵道:“我是個不中用的老婆子,你們說你們的,別管我了,我不一定能?聽清你們說的話……”

    方?謹毫不客氣:“你耳朵聾了幾十年了?你坐在這里,又有何?用?”

    周謙道:“小?公主啊,您消消氣吧,年紀不大,脾氣不小?!

    在此之前,方?謹遵從華瑤的命令,走到軍帳里等候眾人議事。雖然方?謹沒等多久,但她的怒火早已攻上心頭。她冷眼看著周謙,分明是動怒了。

    華瑤介紹道:“這位前輩,姓周名?謙,今年已有一百四十六歲高齡。她是大名?鼎鼎的金甲將軍,曾經侍奉過我們的曾祖母興平帝。”

    方?謹笑了:“胡言亂語。”

    方?謹不相信華瑤的鬼話。華瑤騙過她不止一次,她懷疑華瑤十句話里九句假,剩下一句半真半假。

    周謙道:“你剛出生不久,我還去宮里看過你。你娘是皇后,她親手給你織了一塊裹巾,藕粉色綢緞的料子,繡著一朵大紅牡丹!

    周謙抬手比劃了一下:“你那會兒?只有巴掌大一點。你是早產的嬰兒?,身體比旁人稍弱些,你娘費盡心力照顧你,不到一個月,就把你喂養得白白胖胖,很有福相……”

    方?謹仿佛沒聽見似的,周謙講述的回?憶只是一陣風,從她耳旁吹過去了,未達心底,更未激起一絲漣漪,她的神色毫無改變。

    方?謹道:“先說正事吧!

    華瑤道:“我的暗探傳來消息,羌人調派了十萬精兵前往松林堡,準備與羯人的軍隊匯合!

    方?謹道:“羌羯聚集三?十萬大軍,你能?用什么辦法?擋住他們?”

    華瑤道:“擋是擋不住的,不能?強攻,只能?智取!

    方?謹道:“正面交鋒,背面偷襲,歸根結底,也只有這兩?種辦法?!

    華瑤與方?謹的目光相接,華瑤嘆了口氣:“姐姐,你在松林堡留下了多少糧草?那些糧草落到了敵軍的手里,敵軍更是如虎添翼!

    方?謹淡然道:“松林堡的糧倉里只有一百斤粟米,前日下了一場雨,粟米受潮了,發霉了,吃了就會壞肚子。”

    華瑤驚訝道:“你把糧草藏到哪里去了?”

    方?謹道:“距離松林堡二十里之外的地窖里。”

    華瑤道:“姐姐真是料事如神,趁現在天還沒亮,姐姐,你派人去地窖里盡快把糧食運回?來吧。你手里還有兩?萬七千滄州官兵,每天至少需要一千石糧食,軍費開支按日計算,也要耗費數千兩?白銀……”

    方?謹沒等華瑤把話說完,就看向了韓貞。韓貞插話道:“請殿下放心,今日辰時?過后,滄州官兵便會離開啟明軍的營寨。”

    華瑤道:“你們還有八千傷兵,這八千多個人,你們不要了嗎?”

    韓貞道:“這八千人,任由殿下處置!

    韓貞雖是武官,卻也有文?官的才能?,精通官場辭令。他時?常與文?官打交道,他的岳父趙文?煥正是當今內閣次輔。

    不過趙文?煥的膝下共有三?子四女,趙文?煥也不偏愛任何?一個子女。自從華瑤登上了皇太?女的寶座,趙文?煥再也沒有給韓貞寄過一封信。

    去年此時?,韓貞、趙文?煥、杜蘭澤都?是方?謹的近臣。趙文?煥特意提醒過韓貞,切記小?心提防杜蘭澤。

    韓貞的目光不經意地瞥向了杜蘭澤。

    杜蘭澤微微

    一笑:“韓將軍信任啟明軍,把傷員交給啟明軍照看,原是一番好意,可惜軍營里人多口雜,怕是會有流言蜚語傳出來……”

    韓貞道:“在下光明磊落,何?懼流言蜚語?”

    杜蘭澤道:“滄州官兵為公主出生入死,這八千傷員卻是您的累贅,活著還不如死了,索性扔給啟明軍。啟明軍救死扶傷,而您一走了之,您把公主置于?何?地?又把滄州官兵置于?何?地?您的軍營里,可還有人愿意盡忠報國?您是大梁國的武將,還是羌國和羯國的奸細走狗?”

    “奸細走狗”四字剛念出口,韓貞猛然站起身來。他的長刀出鞘三?寸,鋒銳的殺氣直擊杜蘭澤的面門,卻被一道屏障擋住了。

    那一道屏障厚重而結實,長寬不可估量,似是無邊無際的一片海水,雖能?掀起狂濤怒浪,卻是憑借一股巧勁,以柔克剛,既有七分威猛,又留存三?分余地,勁力反復收轉,暗藏無窮無盡的變化。

    這一招式,奧妙精深,融合了“上善若水”的大智慧,年過半百的武林宗師也難領悟,華瑤和謝云瀟年紀輕輕,還不到二十歲,也不會有這樣高深的造詣。

    韓貞面朝著周謙,抱拳行禮:“晚輩受教了。”

    周謙道:“你們這些年輕人,火氣太?旺,太?急躁了!

    韓貞道:“杜小?姐罵我是奸細走狗,礙著我的臉面還是小?事,損了公主的名?聲,便是天大的事!

    杜蘭澤道:“韓將軍誤會了,我只是轉述軍營里的流言,絕不敢有絲毫不敬!

    周謙自顧自地說:“除了生死,都?是小?事,只要人活著就有盼頭,人死了才是一了百了,生前的恩怨情仇,全都?一筆勾銷了……”

    周謙這句話也是白說了。

    方?謹忽然加大了手勁,竹椅的扶手被她握斷了,她冷聲道:“皇妹,你縱容你的近臣,侮辱我的武將,你我之間的合作,還有什么好談的?!”

    杜蘭澤站起身來。她走到華瑤與方?謹之間,提起裙擺,跪在地上,語調極盡恭順:“請殿下息怒,無論啟明軍的軍營,還是滄州官兵的軍營,必定會有羯人羌人安插的細作。二位殿下結盟之后,羯人羌人也會想方?設法?離間二位。官兵與啟明軍自相殘殺,正中了敵軍的下懷,我的三?言兩?語可以挑撥是非,更何?況是心懷鬼胎的奸細?”

    方?謹感?嘆道:“久別重逢,杜小?姐還是如此伶牙俐齒!

    杜蘭澤道:“多謝殿下抬愛!

    方?謹道:“你就跪著吧,跪個一天一夜。”

    華瑤急忙道:“不行,地上涼,她身體弱,不能?再跪了……”

    華瑤話還沒說完,已經伸出手來,扶住了杜蘭澤的手臂。她把杜蘭澤扶起來了,這還不夠,她又往杜蘭澤的懷里添了一只手爐,紫金銅的爐子,僅有巴掌大小?,做工精巧,爐膛里燒的是價值連城的銀骨炭。

    華瑤向來是很節儉的。她在永州征戰時?,連煤炭也極少用,為了照顧杜蘭澤,她竟然準備了紫金爐、銀骨炭。她與杜蘭澤的感?情之深,明明白白地展露在方?謹的眼前。

    方?謹嘲諷般地冷笑一聲:“身體再弱,也沒凍死在滄州,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勉強還能?看出人形。”

    華瑤嚴肅道:“姐姐!”

    方?謹道:“你動怒了?”

    華瑤大膽承認道:“嗯!”

    方?謹道:“你要為了一個杜蘭澤,背棄昨日的誓約?”

    華瑤走到方?謹的身前,她一把牽住方?謹的手,方?謹的佩劍出鞘半寸,又收了回?去。劍柄上的血跡還沒擦干凈,方?謹怒聲道:“放肆!”

    華瑤低聲道:“我放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姐姐每一次都?容忍了!

    方?謹要把自己的手抽出來,華瑤的力氣竟然比她更大。她驚覺華瑤的武功比她更強。華瑤天賦異稟,又有名?師指導,她的內功深厚精湛,堪比一代武林宗師。

    華瑤道:“姐姐,我不想浪費時?間,長話短說,我知道你還有十萬兵力。你召集這十萬人,再把糧草安排妥當,今夜我們一同出征,繞過松林堡,直奔柯城!

    方?謹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她只說:“第一,你我兵力合計超過了二十萬,這二十萬大軍的行蹤,瞞不過敵軍的暗探。第二,你我整合軍隊,共同行進,若是遭遇敵軍圍攻,外無援軍,內無糧草,只會陷入絕境,幾乎不可能?突破重圍!

    華瑤道:“你我掌控二十萬精兵,羌羯也只有四十萬人……”

    方?謹打斷了她的話:“甘域國還有三?十萬精兵,這三?十萬人也是羌羯的援兵。你可是不知道,涼州三?萬精兵,為什么全軍覆沒?”

    華瑤雙手緊握著方?謹的右手,就像小?時?候請教姐姐一樣,華瑤追問道:“為什么?為什么?”

    華瑤連說了兩?個“為什么”,方?謹也沒怪罪她聒噪。

    方?謹道:“涼州三?萬精兵在雙河堡遇到了羯人的伏兵。甘域國的軍隊也參與了圍攻,繳獲涼州精鐵鍛造的刀劍上萬把。那些涼州人的盔甲都?被扒光了,尸體脫得赤條條的,身上的肌肉也被割下來,曬成了肉干!

    直到此時?,華瑤才明白了敵軍的戰術。

    敵軍的戰術可以慨括為十六個字,分兵合擊,快攻猛進,圍殺追剿,援軍不斷。

    羌人羯人驍勇善戰,不必多說,羌羯與大梁之間的戰火很難平息。雙方?早已結下了世仇,每一代人都?在仇恨中長大,你殺我,我殺你,殺來殺去,殺了一百多年了,和平的局面總是短暫的,雙方?一定要分出高低勝負。

    甘域國倒是坐收漁翁之利了。它自稱是效忠大梁的藩國,背地里又使?出了各種手段,無非是為了本?國的利益,利益之上,盟約只是一紙空談。

    大梁若要攻打甘域國,必須從羌國和羯國借道而行,甘域國有恃無恐,竟敢出兵偷襲涼州軍隊,強占大梁的土地。這真是奇恥大辱,華瑤暗罵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方?謹道:“你還想率兵去柯城,你可知羌國、羯國、甘域國設下了多少伏兵?”

    華瑤道:“我打算繞路而行,我熟悉滄州的地形地勢,姐姐,你率兵隨我一同行軍,絕不會遇到伏兵!

    方?謹道:“若是遇到了,你以死謝罪嗎?”

    華瑤道:“我要是死了,啟明軍士氣低落,軍心渙散,大梁國也完了。江山改朝換代,羯人修訂史書,會把我們兩?個人寫成白癡,后人評斷大梁歷史,就說我們是白癡姐妹……”

    方?謹又用一句話堵住了她的嘴:“你位高權重,不能?再這樣口無遮攔。”

    華瑤爽快答應道:“嗯嗯。”

    頓了一下,華瑤又問:“姐姐,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行軍?”

    方?謹正在考慮,暗探傳來急報:“殿下,殿下!”

    華瑤松開了方?謹的手,她走到帳門邊上,問道:“為何?如此驚慌?”

    暗探道:“敵軍三?十萬人來攻營了。 

    華瑤心里暗想,雅倫瘋了。

    雅倫瘋了!

    雅倫昨夜才剛打了敗仗,羯兵羯將一夜未眠,雅倫沒有休整軍隊,也沒有分析華瑤的戰術,竟然又聯合羌人出動了三?十萬大軍,直擊啟明軍的大本?營。

    雅倫是不是吃錯藥了?這般魯莽激進的戰術,縱觀古今中外的史書,也是極少見的。

    華瑤震驚之余,又想起了方?謹的話,甘域國還有三?十萬大軍!

    華瑤頓時?明白過來了,正因為甘域國還有三?十萬大軍,雅倫進可攻,退可守,在絕對的兵力壓制之下,陰謀詭計也只是雕蟲小?技。

    昨夜華瑤突襲敵營,在松林堡殺死了兩?萬羯兵。后來雅倫派出巴索領兵七萬追擊華瑤,華瑤借助地形優勢,炸死了三?萬羯兵。

    巴索匆忙撤退后,山上還有一萬多個羯人傷兵,華瑤指使?一隊武功高手,把羯人傷兵全殺光了,沒留一個活口。

    倒也不是華瑤心狠手辣,華瑤知道,如果雅倫遇見了梁人的傷兵,不會給梁人一條活路。

    華瑤的所作所為,只能?算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梁人與羯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雙方?的爭斗不死不休。

    如此算來,經過昨夜一戰,羯兵死亡人數超過了七萬。雅倫的手上本?有二十五萬大軍,短短一夜過后,她只剩十八萬人,怎能?不癲狂?

    更何?況,雅倫急攻松林堡,是要搜刮方?謹的車馬糧鈔,偏偏方?謹早有準備,松林堡的錢財和糧食已被方?謹轉移到了不為人知的地方?。方?謹寧愿讓那些東西爛在地底下,也不愿白白便宜了敵軍。

    雅倫耗費了七萬兵力,以慘勝的代價進駐松林堡,卻是占領了一座空城,沒錢,沒糧,也沒人。她對羯國也沒個交代,她還只是羯國的儲君,不是羯國的國王,犯下此等大錯,她的怒火恐怕已經把她整個人點燃了。

    華瑤的腦海里閃過千萬個念頭,她道:“通知全軍,立刻備戰!”

    杜蘭澤道:“殿下!

    華瑤道:“有話直說,不必顧忌!

    杜蘭澤道:“請您恕我直言,今日與敵軍正面交鋒,并非對敵的良策……”

    華瑤道:“那要怎么辦?率領全軍逃跑嗎?”

    杜蘭澤道:“正是如此!

    方?謹又嘲笑道:“你也真是個軟骨頭的文?臣,比起朝堂上那些‘反戰勸和’的懦夫還不如,那些懦夫還知道派遣使?臣,與敵軍商量割地賠款的條約。你是什么也沒做,什么也沒說,就成了只會逃跑的窩囊廢!

    方?謹這一句話說得十分刺耳,杜蘭澤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

    杜蘭澤依舊沉穩從容,落落大方?。她面朝著華瑤,還未開口,華瑤語氣堅定道:“姐姐,大敵當前,我們更應該團結一致,你不要再把怒火發泄到杜蘭澤的身上。”

    杜蘭澤道:“殿下息怒,戰事才是第一緊急的要事。羌羯三?十萬大軍整軍待發,尚需半個時?辰才能?打到啟明軍的營寨門口,雅倫急于?進攻,卻也不會不做準備,我軍全速撤退,反倒會讓雅倫措手不及!

    華瑤點了一下頭:“言之有理。”

    謝云瀟補充道:“我軍若是與敵軍纏斗,敵軍尚有四十萬援軍,可以采用‘車輪戰術’。我軍忙于?迎戰、疲于?應戰,等到兵敗勢危的時?候,再想撤退也來不及了!

    華瑤仔細一想,確實是這個道理,更何?況華瑤原本?就打算率兵行進。她從未想過與雅倫正面交鋒,想都?不用想,十萬啟明軍必定打不過三?十萬羌羯精兵。當年她也曾在雍城見識過羌羯精兵的勇猛,若不是雍城的城墻堅固結實,羌羯的鐵騎會把雍城踏碎。

    華瑤轉頭,看向方?謹:“姐姐,你跟我一起逃跑吧!

    時?不待人,華瑤不等方?謹回?答,沖到了營帳之外。她迅速部署啟明軍的軍陣,滄州官兵還沒反應過來,啟明軍已經收拾好了隨身行李。

    這時?方?謹也傳下了命令,她命令滄州官兵跟隨啟明軍行進。啟明軍分成了兩?個部隊,一大一小?,大部隊約有十萬人,向著北方?進軍,小?部隊只有不到一千人,他們負責把傷兵運往南方?。滄州南境尚未淪陷,南境的榮城還有十萬守軍,可以保護啟明軍的傷兵殘將。

    滄州官兵的傷員人數較多,超過了八千人,按照方?謹的意思,這些人也要奔赴南方?。他們不知道羌羯會不會派兵追殺他們,不由得有些驚恐,啟明軍的將領安慰他們,說是會從山路上走,那些地方?人跡罕至,追兵找不到他們的蹤影。

    *

    辰時?未至,天色才剛蒙蒙亮,啟明軍與滄州官兵共計十二萬人,向著北方?飛速行軍。他們一刻也不停,連續奔波了五個時?辰,又躲入了一片山區,占據了高處的優勢地形。

    消息傳到羯人的軍帳之中,雅倫大發雷霆。今日一早,她整合了羯人與羌人的軍隊,率兵突襲啟明軍的營寨,距離營寨約有二十里遠時?,她的暗探察覺到了不對勁。

    那營寨里的帳篷少了許多,鳥雀又在空中盤旋,完全是一副不避人的樣子。

    暗探潛入啟明軍的營寨,那營寨果然是空蕩蕩的,連一個人影也沒有了,只剩一些泥土堆砌的人偶。

    早在暗探打聽到動靜之前,華瑤率領全軍走過山地隧道,跑向了雅倫不知道的地方?。

    憑借樹蔭和山石的遮擋,啟明軍的行跡神出鬼沒,整整十二萬人,十二萬人!如此龐大的一支隊伍,竟然像是人間蒸發了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

    雅倫只知道華瑤用兵如神,卻不知道華瑤對地形地勢的研究深入到了何?等境界。

    雅倫道:“十二萬人,密密麻麻的人頭,不會憑空消失,他們還要吃喝拉撒,燒火打水,就算他們藏在深山老林,那山林里也有煙塵飄出來!傳令下去,增派三?千暗探,搜查方?圓百里之內的山川河流,不放過一點蛛絲馬跡!要是找不到啟明軍的影子,那就讓暗探提頭來見我!!”

    侍衛領命告退,雅倫仍然站在軍帳之中。她冷靜下來了,她的臉色由紅轉白,雙眼里不見一絲情緒。她抬頭盯著軍帳頂部的橫梁,那橫梁上站著一只獵鷹,毛還沒長齊,算是個雛鳥,膽子小?,叫聲也小?,撲撲翅膀,掉落了一根羽毛。

    雅倫淡聲道:“哪來的蠢鳥?滾出去。”

    羌國王子桑頓正站在她的背后,那只獵鷹也是桑頓飼養的。

    桑頓打了個響指,獵鷹飛下來,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桑頓道:“阿姐,你還在生氣?”

    桑頓尊稱雅倫為“阿姐”,雅倫也像是他的姐姐,語聲溫和:“我要是不考慮軍事,就不會煩惱,更不會生氣了!

    桑頓撓了撓獵鷹的翅膀,又問:“你把軍政大權都?交給我哥哥,你和我一樣,掛個閑職,不好嗎?”

    雅倫道:“傻子。”

    桑頓道:“你說我是傻子,那我就是傻子吧。寶吉那走了,你心里難受,你罵我打我都?行,只要你能?消氣就好……”

    雅倫再次打斷了他的話:“別再提起寶吉那了。”

    桑頓不是羌國的王儲,他只是王儲的弟弟,母親對他的要求也不是很高。他對梁國的恨意也不是很深。他旁觀著羌人、羯人、梁人的戰爭,常有一種置身事外的感?受,只因他的武功并未修煉到化境,母親從不允許他去戰場上拼殺。

    他沒有上過戰場,實戰經驗少得可憐。但他見過戰后的慘狀,滿地都?是尸體,各種各樣的尸體,他看不清羌人、羯人、梁人有什么不同,所有人都?是兩?只手、兩?只腳、一個頭、一個軀體,被亂刀飛劍砍成一段一段的。

    去年打過仗的地方?,來年的花草樹木長得十分茁壯,那草木郁郁蔥蔥,蒼翠茂密,像是有人施過肥料似的。

    羌國的巫醫說,花草樹木也是食肉的生物,死人的血肉滋養大地,澆灌土壤,那些花草樹木就會吸取精氣,枝繁葉茂。

    這也是一種輪回?。

    桑頓恍神的時?候,羯國第一文?臣范查良走了過來。

    范查良曾經是滄州名?臣,也是昭寧十二年的進士。他投靠了羯國的國王,國王賞識他,重用他,還把羯國巫醫的女兒?嫁給他做妻子。

    范查良原本?是有自己的妻子兒

    ?女。他的妻子是梁人,溫柔賢淑,隨他一同遷居羯國,他娶了巫醫的女兒?做正妻,他的妻子甘愿為妾。可惜,羌國、羯國沒有“妾”的名?分,只有“妻”與“奴”。

    范查良不愿讓新妻為難,就把他的舊妻、舊妻所生的兒?女,統統貶為奴婢,負責照顧他和他的新妻。經過他的不懈努力,他的新妻也懷上了孩子,那是梁人與羯人血脈融合的見證。

    范查良對天立誓,羯國對他恩重如山,他的妻子、他的孩子身上流淌著羯國的血脈,他已不是梁人,他生生世世都?是羯人。他之所以保留梁人的姓氏,并不是因為他掛念著自己的母國,只是因為他年紀大了,聽慣了自己的名?字,不好改了。而且他在梁國也有不少門生,他用自己的本?名?,歸順羯國,他的門生聽聞他的事跡,自然也會追隨他的腳步,共同效忠羯國。

    比起洪程秀,雅倫更信任范查良。

    范查良道:“微臣有一計,獻給殿下!

    雅倫道:“你說!

    范查良雙手抱拳,做了一個虛禮,才說:“啟明軍行軍如此之快,不過半天的功夫,他們離開了營寨,通過山路,走到了至少三?十里之外的山地上。那他們的隊伍里,也就沒有老弱病殘,只有精兵強將……”

    雅倫猜到了他的計策:“你要我去追擊他們的傷兵?”

    范查良留著一把胡子。那胡子約有七寸長,從他的下巴垂到了他的胸前,這也是不符合梁國審美?的。梁國的美?男子,總是以不蓄胡須為美?,膚色以“清白潔凈”為上佳,膚質如玉般溫潤,光滑堅韌,緊致結實,才是最好的容貌。

    范查良不遵循梁國的傳統,也沒養成羯國的習慣,但他對雅倫真是忠心耿耿,處處為雅倫做打算。

    范查良說出了一條妙計:“啟明軍不會拋棄傷兵,那些傷兵一定是往南跑了,您只需派遣一萬人馬,向南追擊,便能?找到傷兵的藏身之地。傷兵與精兵不同,他們的身體太?弱了,缺醫少藥,短期內不能?恢復本?元,腳程慢,走不了多遠……”

    桑頓忍不住插了一句話:“找到了傷兵,又有什么用?”

    范查良捋了捋胡須,做足了高深莫測的姿態:“傷兵不會單獨行動,傷兵的身邊也有精兵陪同,那精兵人數不會太?多,最多不過一千人吧。您要是找到了傷兵,就能?把啟明軍的精兵俘虜過來,這一千個俘虜,肯定知道啟明軍的暗號,各種軍陣的排布方?式,還有啊,他們的身上,藏著信號煙。您拿到他們的信號煙,扔進深山老林里,放出來,便能?當做一個陷阱,還怕華瑤不上當嗎?”

    范查良這一番剖析,沒有一點廢話,字字在理,句句懇切。

    桑頓聽完了他的計策,大感?神奇,連聲說:“你的腦子轉得快,你們……”

    桑頓原本?想說,你們梁人都?像你一樣狡詐嗎?

    可他畢竟是站在雅倫的面前,范查良又是雅倫的寵臣,他改口道:“你們的軍隊使?用你的計策,不出三?天,就能?把啟明軍抓獲了。”

    雅倫笑了:“用不了三?天!

    她下令道:“調兵一萬,追擊啟明軍的傷員!

    范查良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雅倫解決了一個問題,心里還有另一個問題。出于?對范查良的信任,她直接問道:“你和洪程秀的交情怎么樣?”

    范查良道:“雖是有幾分交情,平日里卻不經常來往,洪程秀是武將,我只是個文?臣,武將多是做實事的,文?臣多是說虛話的……”

    這一句話才剛說出來,雅倫很坦蕩地笑了笑:“你也不用自貶,比起洪程秀,我對你更信任些。”

    范查良躬身抱拳:“多謝您的信任,有了您的這一句話,我也就放心了。不瞞您說,我也見識到了洪程秀有些古怪,他投靠羯國這幾個月來,您賜給他幾個美?人,不知他是眼光太?高了,還是對他的結發妻子余情未了,他從未寵幸過您送給他的美?人,這也就罷了。我聽他的親信說,他私宅的臥房里,還掛著大梁國的軍旗。那軍旗上繡著一條紫色的龍,紫氣東來,是為此意。他沒把軍旗撤下來,也沒把您當作主子……”

    雅倫道:“你為什么認識他的親信?你又為什么知道,他的親信說沒說真話?”

    范查良道:“我勸洪程秀歸順羯國,洪程秀的親信對我感?激不盡,正是因為您寬宏大量,我牽線搭橋,這才留住了洪程秀的性命!

    第232章 旭日初升照水紅 微不足道的力量,激烈……

    雅倫道:“洪程秀親自率兵屠城, 梁人恨他更?甚,官府派人掘開?他的祖墳,把他的父母從棺材里挖出來鞭尸, 他還能?對?梁國?留存什?么念想?”

    范查良道:“愚忠愚忠, 先?愚后忠。梁人講究‘五倫五德’, 五倫是‘天地君親師’, 五德是‘忠孝悌忍善’, 忠君是人生第一大?事!

    雅倫斜瞟了一眼?:“你也?曾是梁人!

    范查良連忙笑道:“我是大?羯國?的奴才,深受大?羯國?的恩惠, 知恩圖報, 只忠于殿下?您啊。”

    雅倫也?笑著問道:“我叫你去死, 你死不死?”

    范查良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響頭:“君要臣死, 臣不得不死。”

    雅倫雖然寵信范查良,但她看范查良不太順眼?。

    梁國?有一句古話,一馬不備二?鞍,一臣不侍二?主?,范查良畢竟是叛國?背主?的小人, 小人得志, 就會作威作福。范查良稍微顯露出得意的神情,雅倫便要打壓他的氣焰, 這也?是雅倫的馭人之術。

    雅倫道:“你棄暗投明, 歸順我大?羯國?,娶了我們羯國?女人為妻, 你就是羯人。你若是背叛了羯國?,凌遲都算輕的,我殺人的手段, 你見?識過?!

    范查良明白過?來,剛才他講錯話了。

    范查良談到洪程秀,態度輕浮,還說洪程秀一直沒寵幸羯國?女人,這是洪程秀的私事,洪程秀從不宣揚,范查良如何得知?全是從洪程秀親信的嘴里打聽出來的。范查良作為文臣,結交武將的親信,暗暗打聽武將的隱私,可算是犯了雅倫的忌諱。雅倫的眼?睛里容不下?沙子,見?不得結黨營私的丑事。她處罰亂黨,從不手軟,那些?人的腦袋被活生生地錘成了肉泥,喂給了草原上的獒犬。

    范查良又磕了一個響頭:“殿下?息怒,微臣罪該萬死!

    雅倫道:“起來,往后不可再犯了。”

    范查良道:“是,謹遵殿下?口諭!

    范查良不敢待在軍帳里。他借口要去處理?軍務,匆匆告退了。

    軍帳里只有雅倫和桑頓兩?個人。雅倫拔刀出鞘,刀刃上透出寒意,雅倫放聲一笑,自言自語道:“殺,殺,殺,殺盡天下?人!”

    桑頓道:“阿姐,我也?是天下?人之一,你要殺我嗎?”

    雅倫道:“你是我表弟,我把你當成親弟弟看待。寶吉那不在了,我心里更?疼愛你,咱們姐弟是要同心合力的,別鬧出嫌隙來,叫外人看了笑話!

    桑頓動了動肩膀,肩頭的獵鷹飛起來了,又落在帳頂的木梁上。桑頓向著雅倫走近兩?步:“范查良是不是外人?阿姐相不相信他?”

    雅倫道:“不管他如何諂媚,他終究是個不安分的東西,墻頭草,兩?邊倒,殺他也?臟了我的刀。”

    桑頓道:“他熟悉梁人的軍紀律法,阿姐饒他一條狗命,自有用處,小弟佩服得很!”

    雅倫笑了笑:“少貧嘴了,你和洪程秀走得近,可要小心留意,若是不把洪程秀看緊點,他肯定會惹出大?禍來!

    桑頓攤開?雙手:“何不殺了洪程秀,報仇泄恨?”

    雅倫道:“我還有能?用著他的地方!

    雅倫沒有詳細解釋,桑頓也?沒有繼續追問。

    雅倫道:“你退下?去吧!

    桑頓抬起右手,搭在自己的左肩上,躬身彎腰,行了一個禮,這是羌國?貴族告別國?王的禮節。

    桑頓對?雅倫格外尊敬,雅倫對?桑頓也?是格外關照,她道:“鷹棚里新來了幾只金雕幼崽,你去挑一只順眼?的,算我送你的一份薄禮。”

    桑頓自幼喜愛飛鳥走獸,唯一的遺憾就是從沒養過?金雕。

    羯國?金雕珍貴無比,他連一根金雕羽毛都沒弄到,只能?捧著哄著寶吉那,懇求寶吉那把她的那只金雕借他看看,寶吉那不樂意,他也?沒辦法。

    寶吉那不在人世了,雅倫竟然愿意把金雕幼崽送給桑頓。

    桑頓喜出望外,他笑著說:“謝謝阿姐,我要訓練這只金雕,啄瞎華瑤和方謹的眼?睛,撕碎她們的皮肉,喂給獒犬……”

    雅倫收刀回鞘,淡聲道:“她們活不到金雕長大?的那一天!

    雅倫走出軍帳,旭日初升,廣闊的原野上,河水繞過?了崇山峻嶺,流向遠方。

    朝霞映得山川煥發紅光,河水也?像血水似的鮮紅,雅倫的腦海里只有“殺死”兩?個字。她要殺死華瑤,殺死方謹,焚燒她們的尸骨,祭奠羯國?的萬千亡靈。

    *

    天黑了,月亮出來了,幽深的山林里,微微地飄蕩著煙塵。

    方圓百里的村鎮已被羯人洗劫一空,只剩一片死寂的廢墟,聽不到一點人聲,也?沒有雞鳴狗吠。華瑤站在一塊山石上,抬頭望著天邊的月亮,烏云輕淡如紗,月光

    之下?,她記起今日的所?見?所?聞。

    天將薄暮的時候,華瑤率兵巡邏,誤入一座村莊。村里沒有一個活人,房屋縱橫坍塌,落滿灰塵,雜草叢生,她感覺自己像是走進了荒涼的墳場。

    華瑤轉身離去,經過?一條偏僻的小路,又見?路邊躺著一具瘦小的尸體,尸體的懷里卻是一團黑絨絨的皮毛。

    華瑤停下?腳步,細看片刻,看明白了,那尸體是一個七八歲大的小女孩,抱著一只不到半歲的小狗。鋒利的長刀貫穿了小孩的胸腔,劈開?了小狗的腦門。小狗昂著頭,朝著敵人,露出它尚未長齊的犬牙,以一種守護者的姿態去世了。它只有小小一團,和它的主?人一樣瘦弱渺小,臨死之前,它用它微不足道的力量激烈地反抗著,它的主?人也?在努力地保護它。小孩和小狗都有一顆年幼而勇敢的心,小孩原本可以長成勇敢的大?人,小狗原本可以長成勇敢的大?狗,可惜她們的生命早早地終止了。她們遭受過?極度的痛苦,在痛苦中掙扎,在掙扎時死去,留給彼此的余溫漸漸消失在冰冷的寒夜里。

    華瑤怔怔地望著她們。她雙手發涼,轉瞬之后,又熱得滾燙。

    她看到了尸體身上虐殺的痕跡,傷口處的鮮血已經流干了。那傷口是彎刀刺出來的,彎刀長約兩?尺、寬約七寸,名叫“彎月圓刀”,羯人慣用的兵器。

    華瑤低聲道:“我會為你們報仇!

    華瑤極力克制著自己心里的殺意,她真想把羯國?屠殺干凈。朝堂上不乏勸降求和的文臣武將,他們至今仍在鼓動華瑤割地賠款,換來與羌羯和談的機會。他們說話不如放屁,這些?窩囊廢,從沒上過?戰場拼殺,怎會明白戰爭的殘酷?

    面對?強大?的敵人,哀告求饒是沒用的,要像草原上的母狼一樣兇狠地戰斗,像天空中的雌鷹一樣亮出鋒利的爪牙,死戰不退,死守不降,把滄州變成焚燒敵軍的十八層煉獄,如此才能?震懾北方三大?敵國?。

    霧氣迷茫,月光浸透了草木,華瑤低頭看著山間清泉,泉水洶涌地流淌,飛濺的水花銀光四射。

    山上許久不曾有人來過?,這里的野菜長得茂盛,蕨菜、山芹菜、黃花菜、蒿芽菜密密層層地堆疊著,刨開?山地上的濕潤泥土,還能?找到木耳、竹筍、芋頭和蘑菇。

    謝云瀟親自率兵外出打獵,打來了野豬和野鹿。隨軍出征的廚師也?練過?功夫。他們揮動砍刀,熟練地宰殺野豬和野鹿,分成許多肉塊,扔進大?鐵鍋里,放入山菜、山筍和蘑菇燉煮,煮成一鍋熱湯,往外冒著引人垂涎的熱氣。那熱氣與霧氣交融,像是剛剛掀開?的蒸籠,水霧飄飄渺渺,掩蓋了眾人的身影,從遠處看過?來,竟是什?么也?看不見?。

    附近的一處山洞里,燕雨聞到了飯菜的香味。他在皇城吃慣了山珍海味,不太看得上山野小菜。

    前幾天的飯菜不合他的胃口,他吃得少。今天他餓得受不了,他決定不再挑食了,卻還是忍不住抱怨一句:“連續奔波了三天,我還沒吃過?一頓飽飯!

    齊風道:“你從小嬌生慣養,寧愿挨餓也?不肯吃些?粗茶淡飯!

    燕雨道:“你放屁!我哪次沒吃?”

    齊風道:“你只吃了幾口,你還把剩飯剩菜送給滄州官兵,我看見?了!

    燕雨冷笑一聲:“那幾個滄州官兵沒吃飽,餓得頭昏眼?花,我看他們可憐,我動了善心,分點剩飯送過?去,救了人家的命!我不像你鐵石心腸,你分明知道那些?人快餓死了,你也?不往別處走一步……”

    齊風道:“我值班守夜,我不能?走遠!

    燕雨道:“說得好像我偷懶了似的,就你一個人會值班,別人都不會,你改名叫‘值班’算了,把‘值班’兩?個字刻在腦門上!

    齊風看也?不看他,只說:“聒噪!

    燕雨諷刺道:“你嫌我聒噪,除了我還有誰愿意陪你聊天?我好心陪你解悶,好心倒成了驢肝肺……”

    話沒說完,燕雨聽見?了山洞之外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他連忙閉嘴了。啟明軍的士官帶著幾個士兵趕來送飯。那士官雙手抱拳,恭敬道:“大?人慢用,卑職告退了!

    燕雨道:“辛苦辛苦,多謝了,你們吃過?了嗎?”

    士官道:“還沒呢,忙完了才能?吃上一口熱飯。”

    燕雨道:“不容易啊,大?家都不容易!

    士官忍不住說:“大?人您太客氣了,您武功高,您多殺幾個羯人,比什?么都重要,殺光了羯人,咱們都能?回鄉養老了。”

    燕雨聽出士官的秦州口音,他記得這個士官是秦州宛城人,卻不記得自己的家鄉在哪里。

    “家鄉”二?字,離他太遠,他夢里的故居是皇城,是淑妃長住的鐘粹宮。宮里掛著素紗錦帳,擺著金玉瓷器,淑妃輕聲囑咐道:“你們是公主?的近身侍衛,必須仔仔細細地照看公主?,寸步不離;食且幘厣瓏,你們護住了公主?的體面,就是護住了自己的性?命……”

    時至今日,華瑤已經不需要侍衛寸步不離的保護了。她的武功遠高于齊風和燕雨,她的境界日益精進。周謙經常教導她心法口訣,燕雨也?聽過?幾句,他連一個字都聽不懂。

    燕雨走神的時候,杜蘭澤叫了他一聲:“燕大?人?”

    燕雨結巴道:“我,我……”

    杜蘭澤笑了笑,卻沒說話。

    白其姝也?笑了一聲:“燕雨又怎么了?他真是怪里怪氣的!

    燕雨的臉頰漲紅了,支支吾吾,講不出一個字。他呼吸急促,心跳也?變得混亂,齊風又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他惱羞成怒,蹲到了山洞的陰暗角落里。

    恰在此時,華瑤和謝云瀟一前一后走進了山洞。

    華瑤驚訝道:“燕雨,你在干什?么?快過?來吃飯啊。”

    山洞里干燥通風,齊風升起了一堆火,眾人圍坐在火邊,拿出了吃飯用的鐵碗。

    火光把山石照得暖融融的,微風送來一陣幽淡的花香,氣氛并不沉悶。

    眾人都等著起鍋開?飯,燕雨握著筷子敲了兩?下?碗,白其姝嘲笑他:“你是來討飯的?”

    燕雨不敢和白其姝吵架,他有氣無力道:“我快餓死了,您別見?怪。”

    華瑤搬動了一口鐵鍋,那是三尺寬的大?鐵鍋,鍋底還沾著煙灰,熱氣從鍋蓋的縫隙里涌出來。

    華瑤打開?鍋蓋,香氣撲面而來。她先?給杜蘭澤盛了一碗:“飯菜都是熱的,你隔著衣袖,捧著碗,正好暖暖手!

    杜蘭澤的唇邊含著一絲笑意:“多謝殿下?。”

    華瑤道:“行軍路上生活艱苦,你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這是我心里最要緊的事。”

    杜蘭澤道:“您的安危,才是最要緊的!

    華瑤道:“嗯,我和你心意相通,我明白你的顧慮,你也?能?猜到我的心思!

    杜蘭澤道:“誠如殿下?所?言!

    謝云瀟放下?了他的飯碗。華瑤恰好轉過?身去,沒看見?謝云瀟的動作。華瑤又把燕雨的碗接過?來,盛了滿滿一碗,燕雨感動得熱淚盈眶:“殿下?……”

    華瑤調侃道:“這頓飯能?吃飽嗎?你別真餓死了!

    燕雨道:“我這就把飯菜全吃光,絕不辜負殿下?的溫情厚愛!

    謝云瀟道:“飯菜才剛出鍋,滾燙如沸水一般,你現在用膳,難免燙傷你的咽喉和腸胃!

    謝云瀟這一句話,豈不是大?煞風景?華瑤和燕雨的君臣之情,全被謝云瀟破壞了。

    華瑤正在給白其姝盛飯,燕雨只覺得自己在華瑤心中的地位僅次于杜蘭澤,遠高于白其姝和謝云瀟。

    燕雨的心里忽然充滿了底氣。他記起華瑤說大?話的樣子,他有樣學樣,也?開?始吹牛:“我可不是嬌生慣養長大?的,不論生冷的,還是滾燙的,我都能?吃,沸騰的開?水,我也?能?喝。每天要是不喝上一壺開?水,哎,我連呼吸都不暢快了。”

    謝云瀟道:“你平日里飲用熱水,體內若是有灼燙感,熱水就在灼燒你的咽喉、食道和脾胃,長此以往……”

    燕雨追問道:“會怎么樣?”

    謝云瀟道:“你自有你的命數,倒也?不能?斷定。”

    第233章 朱堂紫殿正茫茫 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

    燕雨疑惑道?:“您這是?要給我算命?”

    謝云瀟沉默不?語。

    燕雨只當謝云瀟已經默認了, 他把自己的隱私全?說出來?了:“我的生辰八字是?昭寧四年三月二十三日早晨。鄉下沒有日晷,爹娘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時辰,雞叫了三聲, 天快亮的時候, 我出生了, 又過了一會兒, 天光從窗戶照進來?, 齊風出生了……”

    齊風打斷了燕雨的話:“兄長。”

    燕雨道?:“你記性?比我好,你說吧, 小時候, 我們?在村里, 有沒有人?給我們?算過命?”

    齊風道?:“沒有。”

    燕雨道?:“不?會吧,你記錯了。”

    謝云瀟早已察覺到了, 燕雨不?是?裝傻,他是?真傻。

    謝云瀟語重心長:“你不?能隨便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告訴外人?,以免被人?利用,交淺言深更是?與人?交往的最大忌諱。”

    燕雨道?:“你們?又不?是?外人?,我要是?連你們?都信不?過, 我還能信誰啊?你們?都是

    ?聰明人?, 我能活到今天,也?是?托你們?的福!

    燕雨一邊說話, 一邊扒了一口飯。果?然如同?謝云瀟預料的那般, 沾滿湯汁的飯菜還是?滾燙的,燕雨“嘶”了一聲, 差點?把飯碗打翻了。

    燕雨嘀咕道?:“什么時候能回京城啊?”

    謝云瀟道?:“你想回京城,更要嚴格遵守軍法,你在軍中任職, 凡事都要小心謹慎。若是?輕率大意,耽誤了正事,必定會招來?災禍,也?不?止是?你一個人?的罪過,與你同?一軍營的士兵免不?了受牽連。”

    謝云瀟的語氣并不?嚴厲,燕雨卻覺得謝云瀟像是?皇宮里訓練侍衛的總教?官,只講規矩,不?通情理。

    燕雨不?敢違逆謝云瀟的意思,他附和道?:“是?,謹遵殿下教?誨!

    杜蘭澤忽然出聲道?:“燕雨做事偶爾有些遺漏,卻也?沒有犯過大錯。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只要他對殿下忠心耿耿,把他份內的差事辦好了,便也?算是?一個不?可多得的賢士!

    燕雨深感慚愧,急得漲紅了臉:“杜小姐……”

    杜蘭澤記起了燕雨在公主府上挨鞭子的慘狀,他險些被方謹活活打死了。他后背的傷口皮開肉綻,露出了筋膜白骨,鮮血從他的衣衫上滲出來?。他遭受此等酷刑,仍未出賣華瑤,甚至騙過了疑心深重的方謹。

    杜蘭澤道?:“世?間?萬象,變化萬千,長處能變成短處,短處也?能變成長處!

    華瑤猜到了杜蘭澤正在回憶往事,杜蘭澤能從方謹的手下逃脫,燕雨也?出了一份力。華瑤隨意道?:“嗯,你們?說的都有道?理。”

    杜蘭澤微微地笑了一下,燕雨簡直不?能直視她,她好心幫他說話,他應該向她道?謝?墒?他的頭腦空空的,像是?跪在雪地上,連呼吸都凍住了,他硬是?擠出一句:“您最有道?理!

    華瑤道?:“是?嗎?”

    燕雨生怕華瑤看穿了他的心思,他恭維道?:“是?,您有大智慧!

    華瑤審視他片刻,忽然說:“昭寧四年三月二十三日,康州東境的日出時間?大概是?卯時五刻,如此算來?,燕雨,你的生辰是?卯時三刻,齊風是?卯時五刻。”

    燕雨驚嘆道?:“這也?能算出來??”

    華瑤興致盎然:“當然,我什么都會算,我精通周易八卦,你和你弟弟都是?福星高照的命格,逢兇化吉,福壽雙全?。”

    燕雨立刻就?相信了。他沒想到自己會是?這樣的好命,他結結巴巴道?:“多謝、多謝殿下!

    燕雨頓了頓,又問:“百年之后,去了地府,那是?什么樣的日子?”

    謝云瀟答非所問:“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

    華瑤忍不?住笑了一聲:“你看破紅塵了嗎?”

    謝云瀟道?:“恰恰相反!

    謝云瀟只說了四個字,沒有一句多余的解釋。他的言談舉止高深莫測,既像是?醫術高超的名醫,又像是?故弄玄虛的神棍。他坐在暗影里,坐姿端端正正,依舊是?一派清貴風范。

    華瑤偷偷地瞥了他一眼。他的目光落在遠處,始終沒有偏向華瑤。華瑤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她坐到他的身側,順便給他盛了一碗飯。

    謝云瀟接過自己的飯碗:“有勞殿下。”

    華瑤道?:“不?客氣!

    謝云瀟道?:“你的碗還是?空的。”

    謝云瀟從華瑤的手里拿走鐵勺,再往她的碗里添飯加菜。華瑤自言自語道?:“嗯,我也?有點?餓了。”

    謝云瀟知道?她愛吃山筍,多挑了幾塊筍片,又選中了兩條雞腿。那雞腿鮮香多汁,冒著騰騰熱氣,壓住了鐵碗的碗口。謝云瀟握著鐵勺,指尖稍微運力,勺子頂部的一層熱氣瞬間化作冰刀,鋒利無比,把雞肉從骨頭上剔下來?,平平整整地蓋在米飯上。

    “化風為刀”是化境高手的絕招,謝云瀟竟然用絕招來?切割雞腿,刀法的勁力掌控得剛剛好,增強一分則太深,減弱一分則太淺,那碗里的雞肉不見刀痕,肉質仍是?鮮嫩可口的。

    燕雨道?:“這、這武功還能這么用?真是太強悍了……”

    謝云瀟道:“過獎了!

    謝云瀟把飯碗遞給華瑤,又把盛飯用的鐵勺交給齊風。謝云瀟對齊風還算客氣,齊風的禮節也?很周全?。齊風微微低頭:“多謝殿下!

    華瑤招呼道?:“鍋里還有很多菜,你挑你喜歡的吃!

    華瑤這話是?對齊風說的,齊風抬起頭來?,恰好看到華瑤轉過來?的目光,他又把頭低下去了。他往自己的飯碗里舀了一勺山芹菜,一勺黃花菜,忽然又多出來?一塊豬排,那是?燕雨特意夾給他的。

    燕雨道?:“哎,你多吃點?肉。”

    齊風道?:“你給自己留點?!

    燕雨道?:“那鐵鍋里還有不?少葷菜……”

    燕雨和齊風正在竊竊私語,山洞的洞口處吹來?一陣冷風。

    夜色更深了,天氣轉涼了,全?軍上下,沒有一個人?膽敢大聲喧嘩。

    山風在山谷間?回蕩,樹葉顫動?,響著沙沙聲。從山洞向外看,還能看見一隙天空,霧氣浸在月光里,樹枝上綴滿了水珠,影影綽綽的,空氣中流動?著花香和樹香,真好啊,華瑤幾乎快要忘記尸體的腥臭味了。

    華瑤也?不?知道?為什么,她的心境并不?是?十分平靜,仿佛將要發生大事似的。她暗暗地規劃著行軍路線,時不?時地看一眼杜蘭澤,她還惦記著杜蘭澤的身體狀況。除了杜蘭澤之外,她身邊的親信都有自保的能力,她格外看重杜蘭澤,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華瑤放任自己胡思亂想了一會兒,這一碗飯差不?多也?吃完了。她的嘴唇上沾著一點?油腥,她正想去洗一把臉,謝云瀟遞給她一塊潔白的手帕。

    那手帕上繡著一只貓爪,甚是?可愛。華瑤很自覺地接過手帕,謝云瀟伸出食指,指尖劃入華瑤的掌心,似乎別有深意。

    謝云瀟的衣袖擋住了眾人?的視線,只有華瑤注意到他的舉動?。華瑤也?不?管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她狠狠攥緊他的手指,又捏又摸,毫無顧忌,他反扣住她的手腕,低聲道?:“殿下。”

    華瑤道?:“我要去巡視軍營了,你們?慢慢吃吧!

    華瑤站起身來?,走出山洞,她抬頭望向廣闊的天空,天邊閃現一道?淡金色的光焰。那是?滄州官兵的信號煙!

    華瑤皺了一下眉頭。她飛快跑向一座營帳,推開帳門,帳內竟然空無一人?,只有一盞燈火微弱地閃爍著。她轉過身,恰好與方謹打了個照面。

    方謹道?:“你來?我的營帳找我,有什么事?你不?叫人?通報一聲,直接推門而入,可是?一點?規矩也?不?懂了!

    華瑤道?:“現在不?是?講規矩的時候,姐姐,你有沒有看見天上的信號煙?”

    方謹道?:“我已經派人?出去探查了。”

    華瑤語氣急促:“方圓十里都是?荒山野嶺,滄州官兵的信

    號煙,為什么會突然出現?”

    方謹淡然道?:“可能是?莊妙慧帶著援兵來?與我匯合了!

    莊妙慧是?前任兵部尚書,也?是?方謹的得力干將。莊妙慧的武功境界極高,善用兵法,屢出奇計,因而得到了方謹的器重。

    華瑤追問道?:“你們?有沒有商量過兩軍匯合的暗號?”

    方謹笑了笑,反問道?:“你怕我中了敵軍的埋伏?”

    華瑤道?:“不?是?,姐姐,你仔細想想,莊妙慧若要與你匯合,為什么會在戊時之后放出信號煙?天黑了,山上燈火渺茫,信號煙的光焰卻能傳到十里之外,萬一敵軍在附近駐軍,又打探到了莊妙慧的動?向,莊妙慧豈不?是?自尋死路?讀過兵書的人?都知道?,雪不?過橋,夜不?過林!

    方謹道?:“我吩咐莊妙慧盡快趕到。她行軍匆忙,考慮得不?夠周全?……”

    華瑤打斷了她的話:“姐姐,我們?也?在行軍路上,距離柯城只有三十里了。”

    方謹道?:“膽小如鼠!

    方謹畢竟是?久居上位的公主,常年與朝廷重臣打交道?,帝王心術已修煉得爐火純青,她從氣勢上壓過了華瑤。

    華瑤怔了一怔,她沒想到方謹會突然說她“膽小如鼠”,她明明是?膽大包天。她憤怒道?:“高陽方謹!”

    換作另一個人?念出方謹的全?名,方謹必定會拔劍砍向此人?的頭顱。可這個人?偏偏是?華瑤,正如華瑤所說,她放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方謹每一次都容忍了。

    方謹沉默地走入軍帳之中,華瑤緊緊跟上她的腳步。

    華瑤從小做慣了方謹的隨從,經常與方謹結伴去學?堂上學?。學?堂里的伴讀都是?貴族出身,爭著搶著巴結方謹,卻見方謹的好臉色只給了華瑤,這使他們?心生妒忌,嘲笑華瑤是?方謹的“小尾巴”。

    彼時,華瑤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她說:“我要一直做姐姐的小尾巴!

    此時,華瑤沉聲道?:“你要聽我一句話,千萬不?能草率行事!

    方謹道?:“如此淺顯的道?理,不?用你來?教?我!

    華瑤自顧自地解釋道?:“敵軍擅長車輪戰術,我軍的行蹤一旦被敵軍察覺,敵軍就?會調派四十萬援兵,全?力圍剿我軍。敵軍麾下高手如云,松林堡之戰的那天晚上,你和加魯達交過手,加魯達號稱‘羯國第一勇士’,可他勇猛有余,功力不?足,他的武功境界在羯國連前十都排不?上,他把你打傷了。姐姐,你的傷勢痊愈了嗎?”

    方謹道?:“我的傷勢,與你何干?”

    華瑤道?:“姐姐!”

    在方謹的面前,華瑤說話的語氣不?夠嚴厲,不?夠沉穩,或許是?因為她多年來?養成了習慣,“姐姐”這兩個字,早已深深地刻入她的腦海。

    華瑤察覺到了自己心里的微妙感應。她抓住一把竹椅的椅背,故意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倘若羌國、羯國、甘域國共同?出動?全?部兵力,環繞我軍組成包圍圈,你我都是?插翅難飛,你聽懂了嗎?敵軍有八十萬精兵,我們?輕功再高,也?逃不?出去!

    方謹側目,冷淡地瞥了她一眼:“別再挑釁我了!

    華瑤像是?沒聽見方謹的話。她走近兩步,又問:“姐姐,你派出了多少暗探?”

    方謹道?:“二十人?,也?值得你大驚小怪?”

    華瑤道?:“他們?什么時候離開了營地?”

    第234章 巡遍山川千萬里 華瑤雙手叉腰:“你能……

    方?謹道:“一刻鐘以前。”

    華瑤道:“消息傳回來?了嗎?”

    方?謹不?以為然:“你太著急了。”

    華瑤緊盯著她的雙眼:“敵軍快要追上來?了,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別怪我沒提醒你!

    方?謹反倒笑了。她轉過身, 朝著門口走去:“先前我就提醒過你, 敵軍會在通往柯城的路上設下埋伏, 你現在才知道害怕?晚了!

    華瑤也笑了一聲。她急步向前, 瞬間?握住方?謹的肩膀, 手掌運力往下沉,重力壓在方?謹的肩頭, 方?謹站立不?定?, 踉蹌后退, 跌坐在竹椅上。

    華瑤點住了方?謹的穴道。方?謹毫無反抗之力,怒罵道:“無恥小?人!”

    華瑤站在方?謹的身前, 低頭彎腰,悄聲道:“我不?是小?人,姐姐,你親口說過,我長大了!

    方?謹從小?養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習慣。她的情緒極少外露, 華瑤也猜不?透她的心思?。但?她現在真是怒火高漲, 她的面色微微泛紅,殺氣從她眼睛里射出?來?, 她又罵了一句:“不?識抬舉的小?兔崽子。”

    方?謹說臟話的本領遠不?如華瑤, 華瑤不?禁有些?沾沾自喜。不?識抬舉又怎樣?識時務才是最重要的。

    華瑤和方?謹結盟以來?,顧全方?謹的顏面, 談論正事也會盡可能地順著方?謹的意?思?。方?謹非但?不?領她的情,還罵她膽小?如鼠,她偏要做出?膽大包天的事, 讓方?謹看看她的真面目。

    方?謹冷聲命令道:“立刻解開我的穴道!

    華瑤道:“我怕你跑了,姐姐,你好好坐著,聽我說,敵軍來?勢洶洶,你我必須相互配合,保存主力軍隊……”

    華瑤這一句話還沒說完,帳門外的腳步聲匆忙掠過。方?謹的侍衛跪在門前,輕聲道:“啟稟殿下,暗探傳來?求救的急信!

    方?謹道:“把信送進來?!

    那侍衛也不?知道方?謹的身邊無人伺候,按照宮里的規矩,方?謹并未召見他?,他?不?能踏入帳門半步。他?把信封插入門縫里,信封落到了地上。

    華瑤眼疾手快,把信封撿起來?了。她不?等方?謹發話,迅速拆開了信封。

    方?謹被華瑤氣得頭昏眼花。當著方?謹的面,華瑤竟敢竊取密信,方?謹的怒火涌上心頭,強忍未發,只說:“你退下吧!

    門外的侍衛回答:“遵命。”

    侍衛離開之后,方?謹才說:“先前我只當你是野心滔天的孽障,卻不?知道,你的言行舉止竟然粗魯到了這個地步,半點禮法都不?記得,完全喪失了皇族的風度,活像是下三濫的強盜土匪,做出?這般敗壞門戶的丑事!

    華瑤輕佻地笑了一聲:“你真的生氣了嗎?”

    方?謹道:“你給我滾過來?!

    華瑤雙手叉腰:“姐姐好大的威風,我不?想滾,你又能把我怎么樣?”

    方?謹氣到了極致,說不?出?一句話來?。她沉默半晌,心境反倒平復了。她畢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大人物,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她的面色漸漸冷靜,如同覆蓋著一層寒霜。

    華瑤把密信遞給方?謹,方?謹抬頭看她,她順手解開了方?謹的穴道。方?謹原本還想踹她一腳,又瞥見信紙上的字跡來?自莊妙慧,方?謹沒空理會華瑤,只顧著讀信。方?謹面不?改色,華瑤嘆了一口氣。

    方?謹道:“你果然判斷失誤了,今晚的信號煙是莊妙慧發出?來?的,與敵軍毫無關系。莊妙慧是我的人,她效忠我十幾年了!

    華瑤低聲道:“你先把密信看完了再說話,莊妙慧懷疑敵軍跟蹤她,因此?她放出?信號煙,向你告急,你的暗探把她的密信送回來?了,敵軍恐怕已經發現我軍的藏身之地!

    方?謹看完了密信的最后一個字,又把信紙揉成一團,扔到燈臺上,燒成灰燼。她問?:“你并未看見敵軍的人影,只不?過憑著你心里的臆測,斷定?敵軍追蹤而來?,你可知我的暗探也是萬里挑一的武功高手?敵軍怎能察覺他?們的行跡?”

    華瑤道:“你太小?看敵軍了!

    時不?待人,華瑤走出?軍帳,下令全軍戒備。方?謹站在華瑤的背后,華瑤也沒追問?方?謹究竟有什么打算。華瑤深知方?謹本性固執,僅憑她的三言兩語,方?謹絕不?會相信她。

    方?謹的外祖父徐信修也是老成持重的人,方?謹對徐信修并非十分信任,徐信修尚且不?能說服方?謹,更何況是華瑤呢?華瑤不?愿再多費口舌了。機緣巧合之下,華

    瑤讀完了莊妙慧傳來?的密信,這已是上天眷顧的好運。

    遠方?又閃過了兩道信號煙,煙霧的顏色是極亮的白金色。

    方?謹提醒道:“那是你們啟明軍的信號煙。”

    方?謹走到華瑤的身旁,轉頭看向華瑤,只見華瑤神?情肅穆。華瑤的雙手緊握成拳,拳峰處的硬骨頭全凸出?來?了。方?謹了解華瑤的習慣,華瑤心情慌亂的時候,就會像現在這樣握拳。

    方?謹道:“你嚇壞了,嚇得不?敢說話了!

    華瑤道:“那不?是啟明軍的信號煙,是敵軍俘虜啟明軍之后,從啟明軍的手里截獲的信號煙!

    方?謹道:“啟明軍被敵軍俘虜了?”

    華瑤自言自語道:“他?們追上了傷兵隊伍!

    華瑤喚來?她的侍衛紫蘇,沉聲道:“傳令全軍,立即備戰,所有人必須在半刻鐘之內收拾完畢,做好隨時撤退的準備!

    啟明軍正在迅速行動,滄州官兵還不?明白如今是怎樣一種狀況,卻也不?敢吵鬧,陷入到一片詭異的寂靜和沉悶之中。

    方?謹的疑心仍未消除。她猶豫片刻,終歸是下令了。她命令滄州官兵也加緊備戰。這或許是一個明智的決定?,她眺望遠方?,火光從山峰上升起來?了,月亮在繚繞的煙火里燃燒。

    華瑤也望見了火光,她道:“通知全軍,向北行進!

    方謹道:“為何?”

    華瑤道:“我自有決斷,你不?必多問?。時間?緊迫,我來?不?及解釋!

    華瑤身影一閃,跳到了三十丈之外。她和杜蘭澤、周謙、謝云瀟等人匯合了。他?們四?人低聲商量了一會兒,方?謹聽不?見他?們的談話,只看見杜蘭澤的臉色煞白,連一絲笑意?也沒了。

    不?知是何緣故,方?謹忍不?住笑了笑。她還記得杜蘭澤跪在她腳邊時的謙卑姿態,如今的杜蘭澤站在華瑤身側,滿心滿眼只有華瑤一個人。

    松林堡之戰的那一夜,啟明軍動用數百座火炮,炸死敵軍三萬人。那數百座火炮交錯排列,前排的火炮連珠發射,裝填彈藥時,炮兵會推動炮車,沿著杜蘭澤預先劃定?的軌跡后退。后排的火炮彈藥充實,重歸前排的位置,前后兩排火炮輪流交替,炮火連續不?斷地炸響,原是依靠杜蘭澤的老謀算深。她的計謀策略,無不?精妙,她對華瑤的忠心,無人可比。

    方?謹不?禁回憶起自己最器重的那一位謀士,此?人已故多年,生前也對方?謹忠心耿耿,甘愿為方?謹奉獻一切?上ь櫞ò匦孤读怂拿孛,她死在皇帝的手里,她只留下一句遺言,她不?能為方?謹盡忠盡節,只求來?世再續君臣之緣。

    往事如煙,方?謹的心境毫無起伏,甚至沒有一點惋惜或者悲傷的情緒。她指揮滄州官兵排布軍陣,她的暗探又傳來?急報:“啟稟殿下,敵軍的前鋒部隊約有三萬人,請殿下早作準備……”

    前鋒人數超過了三萬,這是驚天動地的大戰。

    華瑤也收到了同樣的消息。她還知道莊妙慧距離啟明軍約有二十里,敵軍的另一支軍隊正準備偷襲莊妙慧。莊妙慧察覺到了危險,這才放出?了信號煙,等到方?謹的暗探趕來?,莊妙慧傳信求救,盼著方?謹調來?援兵。

    敵軍為了干擾啟明軍的判斷,特意?點燃了啟明軍的信號煙,反倒證實了華瑤的猜測。此?地不?宜久留,敵軍的主力部隊將會在一個時辰之內包圍山嶺,趁著天還沒亮,啟明軍必須盡早撤退。

    大敵當前,滄州官兵不?受華瑤差遣,方?謹又是個固執的掌權者,華瑤有些?心煩意?亂。她喃喃道:“莊妙慧怎么辦?”

    謝云瀟道:“莊妙慧畢竟是兵部尚書?,也許她自有辦法解圍。 ”

    杜蘭澤道:“她解不?開!

    華瑤雙手背后:“那她率領的那兩萬精兵……”

    杜蘭澤道:“那兩萬精兵,出?身于滄州飛虎營,是精兵中的精兵,素有紀律,戰功赫赫,到了戰場上,個個都是以一敵十的勇士。”

    正因如此?,華瑤舍不?得放棄他?們。

    華瑤道:“半刻鐘之前,我派人去給莊妙慧送信了,我還送給她一張地圖,指引她逃往北方?,她要是愿意?聽我的話,我保證飛虎營的兩萬精兵都能逃過一劫。飛虎營的生死存亡都由她決定?了!

    煙塵飄散過來?,燈光朦朧,謝云瀟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說話的聲音更低沉幾分:“飛虎營的兩個副將軍都被洪程秀殺了。飛虎營投靠了莊妙慧,就算是投靠了方?謹,如果他?們不?肯聽從你的命令,你也不?必再為他?們做打算。啟明軍也有精兵強將,顧全大局才是當務之急。”

    華瑤道:“嗯,我自有規劃!

    謝云瀟略微低頭,原是想細看華瑤的神?色,卻又注意?到了周謙的目光。

    周謙自顧自地搓了搓臉,謝云瀟記得滄州飛虎營也是周謙一手創立。將近一百年以前,周謙還是興平帝的寵臣,興平帝命令她鎮守邊疆,她在滄州施行府兵制,士兵閑暇時務農種地,戰亂時披甲騎馬,自耕自食,自給自足,從不?侵擾平民百姓。

    周謙親自選拔兵將,每年每月切實考核,通過考核的精兵強將才能歸入飛虎營,這一制度沿襲至今。朝廷把飛虎營看做滄州的最后一道防線。

    滄州全境是否會淪陷?此?時此?刻,不?得而知。

    敵軍坐擁八十萬大軍,華瑤如何與他?們抗衡?他?們與大梁國的仇恨不?共戴天,寧愿粉身碎骨,也不?會歸順華瑤。

    華瑤感嘆道:“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啟明軍已經準備妥當,全軍沿著西北方?的山路行進。華瑤坐在馬背上,牽緊韁繩。她的坐騎是一匹棗紅色駿馬,名叫“大棗”,極有耐力,極有靈性。大棗一路上健步如飛,偶爾還會靠近謝云瀟的那匹黑馬,總是跑得比黑馬更快一些?。

    大棗跟隨騎兵跑過了十里路程,啟明軍的后衛部隊傳來?消息,敵軍的前鋒快要追上后衛了。戰鼓聲像是催命符一樣急促地響起來?,華瑤轉頭向后望去,只聽破空之聲由遠而近,敵軍射出?的飛箭如暴雨般密集,朝著北方?直射過來?。

    雅倫發出?刺耳的喊叫:“殺光梁人!殺光梁人!”

    第235章 誰料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

    敵軍的行軍速度太快了, 遠遠超過了華瑤此前的預計。華瑤的心跳也變快了,她的雙手把韁繩攥得更緊了。

    怎么辦?華瑤向?來是臨危不亂的人。此時此刻,她也無法控制恐懼在她的心里緩慢滋長。她絕對不能?與敵軍開戰, 拖延的時間越長, 敵軍的援軍人數就越多, 若是不能?在三?個?時辰之內甩開敵軍, 敵軍必定?會包圍啟明軍。這一次的包圍圈, 遠比東無在永州圍剿她的那一次還要嚴密得多,東無只有?五萬兵馬, 敵軍共有?八十萬精兵。

    那八十萬精兵一定?會分?批抵達。

    華瑤做了一個?深呼吸。夜色已?深, 寒冷的

    空氣侵入她的肺腑, 冰凍似的寒意蔓延到?了她的全?身上?下。她下令道:“繼續向?北行軍。 

    謝云瀟緊跟著華瑤行軍。他隱約記得北方是一片廣闊的湖泊。湖水連接著滄州河道,向?南延伸, 通往岱江,直達秦州。

    謝云瀟并不知道華瑤的計劃,也不知道啟明軍今夜如何逃脫。謝云瀟在軍營里的職責主?要有?兩項,第一項,訓練初入軍營的部分?士兵, 第二項, 統籌調度涼州精兵。謀劃計策,調整戰術, 并不是他的分?內之事, 他也不會追問太多。

    正?所謂“術業有?專攻”,華瑤和杜蘭澤的“權謀之術”遠勝過謝云瀟, 謝云瀟信任她們二人的能?力。他猜到?了她們早已?準備好了對付敵軍的方法,至于具體是什么方法,他毫無頭緒。

    謝云瀟自言自語:“殿下, 萬事小心。”

    謝云瀟說話的聲音極輕,像是深夜里的一絲微風,從華瑤的耳邊飄過去了。她經常聽謝云瀟說“萬事小心”,聽得她耳朵都要起繭子了,甚至有?些不耐煩了。今夜此時,她忽然明白了,“萬事小心”只是一個?托詞,謝云瀟真正?想說的是“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謝云瀟的心里正?念著這四個?字。今生今世,此情此意,無論陰司陽界,天上?人間,他永遠不會與她分?離。

    啟明軍向?著北方飛速行進,越過山嶺,穿過森林,直奔一片名為“莫開”的湖泊,莫開湖水域廣闊,長寬超過七百里,終年彌漫著冰冷濕潤的霧氣。

    敵軍窮追不舍。雅倫命令屬下放出飛箭流彈,啟明軍受傷無數,敵軍的馬蹄踐踏著傷者的身軀,傷者也變成了死者。鮮血,爛肉,哀嚎聲,慘叫聲,密密地伏倒在潮濕的土地上?,雅倫忍不住笑了起來:“死了多少人?”

    雅倫的心腹大將圖格回答:“兩千人!

    雅倫道:“太少了。”

    圖格抬起右手,搭在他的左肩上?。他彎下腰,謙卑地行禮:“殿下,我向?您承諾,沒有?一個?梁人能?看見明天的太陽!

    雅倫道:“踐行你的諾言,圖格。”

    圖格的心里充滿了殺戮嗜血的痛快之感。他抓起一把锃亮的長刀,那是涼州大將慣用的“魚鱗精鋼刀”。他親手殺死了涼州軍營的一位大將,奪取了這一把魚鱗精鋼刀,此刀是他鐘愛的兵器。他要用此刀砍下華瑤和方謹的頭顱。他興奮得快要燒起來了,火焰正?在他的胸膛之中熊熊燃燒,大梁國?的公主?,至高無上?的公主?,將會死在他的刀下。

    圖格熱衷于殺死位高權重的人,尤其是女人,年輕高貴的女人。他不敢對雅倫透露一絲半分?,但他的目光出賣了他,那種強烈而瘋狂的渴望,令人厭惡。

    雅倫冷聲道:“你帶著第一隊武功高手奔赴前線,不要沖擊啟明軍的大部隊,從側面進發,盡快破壞啟明軍的陣型!

    圖格道:“遵命,殿下!

    圖格立刻率領三?千武功高手直沖啟明軍。他們全?速行進,追趕啟明軍的軍陣側翼。他們射出的飛箭密集得幾乎沒有?空隙,結結實實地扎在一輛飛車的車廂上?。

    杜蘭澤正?坐在車廂里,燕雨和齊風隨車奔跑。燕雨緊張得快要嘔吐了,他轉身向?后看,敵軍人數眾多,一眼望不到?盡頭。

    齊風制止道:“別看!”

    燕雨喃喃道:“真的要完了,死定?了,我們……”

    齊風道:“兄長!”

    華瑤調派了三?百個?武功高手保護杜蘭澤,燕雨和齊風只是那三?百人之中的兩個?。杜蘭澤的安危是重中之重,容不得半點差池。

    齊風邊跑邊說:“兄長,你不能?……”

    齊風這一句話并未說完,燕雨已?經明白了齊風的意思。今時不同往日,燕雨不能?再說出一句動搖士氣的喪氣話,雖然他們身處絕境,卻也要爭取活下去的機會。

    齊風道:“一,二……”

    齊風和燕雨作為一母同胞的雙生兄弟,彼此都能?體會到?對方的微妙心思。燕雨大概明白了齊風的深意,第一,保護杜蘭澤,第二,活下去。

    燕雨道:“醬牛肉,桂花糯米酒……”

    齊風也知道燕雨正在想什么,一個?多月以前,京城湖畔的那一座宅子里,他們和華瑤、杜蘭澤等人圍坐在桌邊聚餐慶賀。木桌上?的熱鍋里,湯水滾沸,燙熟了的牛肉、羊肉香氣四溢,那一夜的酒水是桂花糯米酒,香飄十里。

    齊風道:“還會有?的。”

    燕雨道:“是啊!

    “砰”的一聲巨響,箭頭又扎入了車廂,燕雨趕忙道:“杜小姐!”

    杜蘭澤回答道:“我沒事,你們小心些……”

    齊風一躍而起,跳到?了半空之中,他的劍光如白虹閃爍,劈開了成百上?千的飛箭。他落到?車廂的頂上?,單膝跪地,冷風在他耳邊呼嘯,他看見圖格的目光如箭一般直射過來。

    圖格放肆地大笑道:“宰了他們!華瑤的侍衛!杜蘭澤就在這兒吧,哈哈,咱們的運氣真好!”

    齊風完全?沒料到?圖格竟然認出了自己的身份,還猜到?了杜蘭澤藏身何處。他懷疑啟明軍的軍營里,甚至是大梁朝的朝堂上?都有?奸細。他沒讀過書,卻也明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道理。既然敵軍如此了解啟明軍,啟明軍的處境真是萬分?危急的絕境,此前他們經歷過的每一場戰爭,都不能?與今夜相提并論。

    圖格一刀揮向?齊風,齊風又從車廂上?跳了起來。圖格的刀鋒一劃,閃爍著寒冷的紫光,刀上?有?毒!

    齊風高喊道:“敵軍的刀上?有?毒!”

    圖格怒罵道:“臭小子!”

    杜蘭澤出聲道:“快向?東走!

    圖格道:“你走不了!”

    圖格帶來了三?千名武功高手,他們的武功境界精湛高深,極快地搶占了上?風,齊風以及其余眾人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

    圖格一刀猛然斜劈,劈開了車廂,同時連貫的另一刀直砍齊風。

    齊風正?在與另外三?個?高手交纏,他的劍鋒被他們夾擊了。這一瞬間,燕雨使盡全?力揮劍一砍,耗盡他畢生所學?,只聽得“錚”的一聲劍吟,他震開了圖格的長刀,又飛快地閃身護住了杜蘭澤。

    圖格全?力一擊之下,齊風竟然毫發無損。齊風來不及感謝燕雨的救命之恩,只能?拼命為燕雨殺出一條退路。

    燕雨把杜蘭澤抱入懷中,他抱著她在深夜里狂奔。他此生從未跑過這么快,像是趕著去投胎似的。杜蘭澤雙手摟著他的脖頸,他托住她的后背和雙腿,他感到?她是如此單薄瘦弱。她后背的骨頭形狀一根一根清楚分?明,輪廓突兀地扣入他的左掌。她的腿上?也缺乏血肉,硬硬的腿骨石頭一般硌著他的右手,他又害怕,又擔心,又疼惜,又有?些不知所措,他說:“你以后要多吃點飯……”

    杜蘭澤道:“你也是!

    你也是,杜蘭澤只說了三?個?字,燕雨卻忽然很想哭,要忍住!忍!他警告自己。他早已?認識到?了自己的軟弱,他承認他是一個?愛哭的窩囊廢?墒歉C囊廢也有?勇猛的一天。他躲開了敵軍的追擊,轉入東側的一片密林。

    圖格的武功遠在齊風之上?。他并未與齊風爭斗太久。他直沖密林,猛然后退,他感受到?了強烈濃重的殺氣,絕世高手的殺氣!

    周謙從樹上?跳了下來。她的動作迅速之極,不是“跑”,也不是“飛”,而是一道光,剎那閃現,她的劍氣劈到?了圖格的肩膀。

    圖格的武功比周謙想象中更高。他沒有?立刻死在周謙的劍下,只是他的左肩受了一些輕傷。此等高深的境界,也讓周謙對他刮目相看。他的鎧甲已?被碾得粉碎,他的肩膀上?卻只有?一條血痕,這一門功夫名為“金鐵塑身”,比起“金鐘罩鐵布衫”還要更高一層,絕非尋常武者所能?領會的獨門奇招。這也難怪,圖格是羯人高手榜上?的第二名。

    周謙已?有?數十年不曾與羯人交手。她沒料到?羯人的武功精深至此,看來她也要與羯人決一死戰了。她這樣一個?垂垂老矣的老太婆,將要誓死守住國?門。她早已?看慣了生死存亡,因此她并不在乎自身的壽數命運,她活了一百四十年,太久了,久到?前塵往事都記不清了,她甘愿用她的性命換取年輕人的生路。

    今夜燕雨的行動也在周謙的意料之外。燕雨的武功并不是第一流境界,他如何從圖格的手里搶來了杜蘭澤?他或許是怯懦的人,但他并不軟弱,華瑤也沒有?看錯他的潛力。

    周謙出招奇快,圖格慌忙接招,鮮血飛濺,數百名啟明軍偷襲了圖格的屬下,刀劍擊撞的巨響從四處傳來,圖格這才察覺,他落入了啟明軍設置的陷阱!

    圖格幾近暴怒地望向?杜蘭澤,他從她蒼白的臉上?望見了嘲諷的笑意。她的眼神無畏無懼,滿含著挑釁的諷刺意味,圖格這才明白她是以身作餌!她知道啟明軍和滄州軍營之中都有?奸細,她甚至猜到?了奸細究竟是誰,她故意向?奸細泄露消息,以身作餌,誘使敵軍派遣先鋒精銳追擊她的車隊。

    何等縝密的心計,何等狂妄的勇氣。

    圖格惱羞成怒,痛罵道:“臭女人!!”

    周謙一劍狂斬圖格的脖頸:“你要死在女人的手里!

    圖格與周謙仍在交戰,由于周謙這一方

    偷襲成功,圖格的屬下傷亡人數超過了兩千,只剩不到?一千的殘兵苦苦支撐。周謙攻勢極快,圖格甚至無法抽空放出信號煙,更無法通知雅倫調派援軍。

    杜蘭澤把頭埋入了燕雨的胸膛,燕雨的心臟幾乎要停止跳動了。他說:“杜小姐……”

    杜蘭澤道:“我聞不慣血腥味,我很想吐!

    燕雨毫不猶豫地說:“吐到?我的懷里吧。”

    杜蘭澤搖了搖頭:“別把你的衣服弄臟了!

    燕雨道:“沒關?系,以后也用不到?了!

    杜蘭澤猛然抬頭看向?他,他急忙改口:“不是,我,我是說,你吐到?我的身上?,這件衣服,我就把它扔了,以后再也不用穿了,換別的,我去買一件新的,新的衣服。你看我穿新衣服,我穿給你看……”

    杜蘭澤的眼淚從她的眼眶里涌出來。原來她的哭泣是悄無聲息的,他心想,原來她也會為他流淚,這真是他的榮幸之至了,可他不想讓她哭,他想說,別為我流淚,我不值得,我只是……只是一個?武功平平無奇的普通人。

    過往的這幾年里,他和齊風經歷過多少生死絕境?他真的算不清了,承蒙上?天眷顧,他和齊風死里逃生,時至今日,他的那些好運氣,怕是已?經耗光了。

    他的神智幾乎是模糊不清了。他漸漸地跪到?了地上?,可他還沒有?放手,他緊緊地摟著杜蘭澤,他說:“我……我中毒了……后背上?……”

    燕雨的后背上?有?一條血痕。鮮血流淌,那血是紫紅色的,早就弄臟了他的衣裳。他身中劇毒,他知道自己活不長了。

    他說:“好像是九死……羯人的毒藥,叫九死,公主?說過……這藥是紫色的,世間劇毒,沒有?解藥……我死后,求你……求你多吃點飯……多穿衣裳,不要、不要著涼了……”

    他憎恨自己沒讀過書,不認字,沒墨水,臨別之際,竟然說不出一句貼切的話。他忽然就很想笑了,笑他這一輩子,活得糊里糊涂。

    杜蘭澤的眼淚落在他的脖頸里,又熱又燙,她慌亂地摟住他的頭顱,讓他倚靠在她的懷里。他做夢都不敢想象這樣的優待,他竟然被她抱在懷里了,看來上?天對他仍有?眷顧,雨水終將會落下,人也終將會死去,他能?在死前感受到?她的懷抱,他還有?什么遺憾?他不記得了。

    杜蘭澤輕柔地撫摸著他的頭發,他恍然以為此身不在人世。她輕聲道:“等一等,你耐心些,等一等,周前輩快過來了,她能?救你……今天晚上?,你真是大梁朝第一勇士。你救了齊風,又救了我,你抱著我跑過來,還把敵軍引過來了。那是敵軍的先鋒部隊,最?精銳的三?千人,他們都快死了,圖格也快死了,他是羯國?第二高手,他死后,必定?重創敵軍的士氣,這是你的功勞,你考慮得十分?周全?,我都沒有?你想得周到?……”

    燕雨呢喃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我會講成語……”

    杜蘭澤破涕為笑:“你會講這一句成語,你就是飽讀詩書了,你是智者,我是愚者……”

    燕雨聽不清她的話。他被劇烈的疼痛折磨著,忍不住也流出了眼淚,淚水沾濕她的衣衫,他道:“我害怕殘疾……還不如死了……”

    杜蘭澤道:“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好死不如賴活著。你留在世上?,能?過一天是一天,或者還有?機會……游歷大江南北,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江南風景嗎?”

    其實她也活不長了,她把她的秘密告訴他:“我的壽命也只有?兩年了。我想讓你活下來,陪著我,度過這兩年,好不好?”

    燕雨拼盡全?力維持著他的意識:“你怎么會……怎么會只有?……兩年……”

    杜蘭澤道:“我這具身體,破破爛爛,修補不好了。”

    燕雨道:“你……你每天都……”

    杜蘭澤道:“我每天吃補藥,涂脂抹粉,裝扮出紅潤的面色,只是為了欺騙公主?。公主?也被我騙過去了!

    燕雨緊咬牙關?。他的臉部肌肉抽搐著,慘白的嘴唇張開了,分?明是想痛哭失聲,可他擠出了一個?笑:“你……你真聰明……”

    杜蘭澤道:“你真勇敢!

    燕雨道:“我……我……”

    他的額頭又冰又涼,杜蘭澤低頭,把她的臉頰緊貼著他。她的情緒也不受她控制了,她不可自拔地想起她的爹娘,哥哥姐姐,他們也曾用性命保護她。她感到?極度的痛苦,這種痛苦摧殘著她的心神,她淚如泉涌:“你應該留在世上?。”

    燕雨回答:“你也是……”

    不久之前,杜蘭澤曾經對他說過這三?個?字,“你也是”,如今他如數奉還。他記得她對他的關?心體貼,他想把這一份關?心體貼加倍地還給她。

    那是他留給她的最?后三?個?字。他的氣息在她的哭聲中漸漸停止了。

    第236章 白屋寒舍御八方 姐姐,你我姐妹情深,……

    杜蘭澤無法從巨大的傷痛中?恢復過來。她忽然覺得很累, 很累,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她做了幾次深呼吸,心?里針扎似的刺痛, 痛得抽筋, 痛得刺骨, 喘不上氣了。她想?笑又想?哭, 笑不出來, 哭不出聲,連呼吸都不能繼續, 她的喉嚨已經堵塞了。

    她想?躺在地上睡一覺, 這?一覺睡醒, 她會見到燕雨,也會見到她的家人。這?世間的痛苦、折磨、悲哀、煎熬……凡此種?種?, 是是非非,總是無窮無盡,她也想?盡快解脫了。

    “解脫”的念頭在她的腦海里停留了一瞬,她猛然抬起頭來。她的腰間還掛著一塊平安符,那是華瑤送給她的禮物?。

    平安符沾上了血跡, 鮮紅的血跡, 浸透她的衣衫。她的面容蒼白?如紙,毫無一絲血色。

    她仰頭望天, 天色暗沉, 月明星稀。刀光劍影落在數十丈之外,冷風中?摻雜著血腥氣, 她的心?情反倒平靜了不少。

    她經歷過幾次生離死別,受盡命運折磨,可她至今仍未屈服。各人各有不同?的命運, 她終歸是會坦然接受。無論是當年淪落賤籍,還是如今大限將至,她始終不曾放棄一切;钕氯ィ钕氯ィ芑钜惶焓且惶欤H眼看見天下太平,否則她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

    杜蘭澤睜大雙眼,冷靜地觀望著戰局。

    啟明軍已經占盡上風,周謙一劍橫穿圖格的胸膛,擊破了圖格的護身功法。圖格吐出了一大口鮮血,他踉蹌一步,還沒來得及看清周謙的招式,雪亮的劍刃一閃,斬斷了他的脖頸。他的身軀轟然倒地,前后不過半刻鐘的時間,他死在了周謙的劍下。

    敵軍的這?一支隊伍原本是有三千精銳,卻在樹林之中?遭遇啟明軍伏擊,三千精銳傷亡過半。圖格慘死之后,敵軍的士氣一落千丈,啟明軍大獲全勝,殺光了敵軍的三千精銳。

    此時齊風才趕到了樹林。他的腳步很慢,比平常慢了許多。他早已察覺到了燕雨的狀況,但他

    無法動用輕功,他渾身每一個?部位都像是受到了重創,疼痛難忍。

    他的身上沒有一處傷口,他的疼痛是從燕雨的心?里傳過來的。骨肉相親,血脈相連,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過燕雨的情緒,恐慌,絕望,欲哭無淚。

    他聽不見燕雨的聲息;蛟S燕雨已經死了,他的心?臟也死了一塊。無論如何也無法擺脫噩夢一般的困境。他想?到了那一夜,他和燕雨吵架了。他嘲笑燕雨是個?懦夫,逃兵,膽小鬼。他不用正眼看燕雨,燕雨咆哮道:“我死了,留你一個?人在世上,我看你以后怎么辦?!”

    齊風跪下來了。他跪在了燕雨的身邊,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么辦,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怎么辦?!

    長久以來,他的心?里都有一種?恐懼。這?種?恐懼多半是和華瑤相關的。他見到華瑤,總是免不了心?生喜悅,喜悅的同?時,也伴隨著恐懼,他害怕,終有一天,他會與華瑤分離,此生不復相見。

    他嘲笑燕雨懦弱,可他自己?不也是懦弱的人嗎?他總在團聚時,擔憂離別,總在歡樂時,自尋煩惱。他的快樂從來都不是純粹的,最好的情況也不過是喜憂參半。但他從沒想?過燕雨會離開他,從沒想?過。

    直到此時,齊風才恍然察覺,自己?對燕雨的態度并?不是很好,他譏諷他,嘲笑他,在他腿傷還沒復原的時候,斷然把他趕出了自己?的房間。

    齊風越想?越后悔,他不該如此對待自己?唯一的親人。

    他和燕雨一同?降生在這?世上,同?胞雙生的親兄弟,又怎會落到生離死別的下場?!

    他想?不通。

    他喃喃道:“別走,兄長,別丟下我一個?人……別走,我跪下來,求你……求你,我求你……”

    淚水劃過他的臉頰,點點滴滴,落到了燕雨的衣襟上。

    他才發現?自己?也哭了,他記不清自己?上一次落淚是什?么時候?

    好像是小時候。

    那一年,村子里鬧饑荒,齊風摔斷了腿,燕雨背著他,走在山路上。

    齊風哭著哀求道:“你把我放下來吧,哥哥,你也沒勁了,我們都快餓死了,餓死了……”

    年僅七歲的燕雨回答:“不放,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哪有哥哥放棄弟弟的道理?你可還記得爹娘的囑咐,咱們兄弟倆,要互相照顧,我答應了爹娘……”

    說到此處,燕雨沒勁了。他雙膝跪地,齊風從他的背上摔下來,他們倒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鋒利的石頭刺入他們的肌骨。鮮血流淌,齊風只能聞到濃烈的血腥味,以及潮濕陰冷的泥土氣息。

    往事難舍,舊日難忘,齊風艱難地喘息著,他的心臟已經痛到了極致,抽搐不止,反倒不覺得痛苦了。他的思緒一片混亂,深陷于茫然的旋渦里,他只會不斷地重復兩個?字:“求你,求你……”

    周謙正在盡力救治燕雨。

    燕雨的氣息斷絕了,只是尚存一絲內力,勉強護住了他的心脈。劇毒侵蝕著他的身體,紫紅色的鮮血從他傷口流出來,他面容凹陷,軀體沉重,看起來就像一個真正的死人。

    周謙使出了針灸絕技,還是無法遏制毒藥的蔓延。她闖蕩江湖的這?些年來,不曾見過如此兇險的毒藥。

    周謙哀嘆道:“無藥可解,節哀順變!

    時間緊迫,敵軍的援兵必定會在一刻鐘之內趕到此地。

    周謙正打算放棄燕雨,齊風跪在了她的腳邊,他顫聲道:“求您,救救他,周大人……”

    周謙道:“起來吧,孩子。”

    行軍打仗,最忌諱感情用事,那些責備的話,到了嘴邊,竟然還是說不出口,周謙看向?齊風的目光之中?略帶一絲同?情。趁著敵軍還沒追上來,她迅速指揮啟明軍撤退,順便說了一句:“我也救不了他!

    齊風道:“他還沒死,他的心?脈……”

    周謙嘆了一口氣:“是啊,他的心?脈尚未斷絕,但他中?毒已深,毒性侵入他的五臟六腑,肝臟和腎臟受損尤其嚴重。他的腹腔積滿了淤血,肝腎也快爛透了……”

    爛透了?

    什?么爛透了?

    耳鳴聲變成了轟鳴聲,齊風的心?頭涌出爆裂般的劇痛。他咳嗽了一聲,嘴角流出了血水,眼角又流出了淚水。他問:“能不能把我的性命……換給燕雨?”

    周謙聽見他的問題,很是驚訝,卻也能理解他的感受,親友離別,骨肉分割,在這?人世間,痛苦之極的事,莫過于此。

    周謙只能盡力用銀針護住燕雨的心?脈。她叮囑齊風親自護送燕雨,再用內力維持燕雨的血脈運轉,隨后她親手給燕雨喂了一種?罕見的草藥。她說:“這?是永州長回嶺特產的草藥,能讓活人陷入沉睡,保得一息尚存,燕雨會不會死,能不能醒過來,全靠他自己?的造化了……”

    齊風道:“他自己?的造化?”

    周謙道:“是啊,也許,燕雨過兩年就會醒過來,也許,他永遠不會醒過來了。當年我誤服了此種?草藥,我在永州深山里沉睡了三十年之久。燕雨的內功遠不如我當年精深,你好生照顧他,也算是寄托你未遂的心?愿了……”

    周謙這?一句話還沒說完,齊風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

    周謙把草藥喂給燕雨,其實只是讓齊風留個?念想?,燕雨雖然還能活在世上,卻只是個?活死人。他此生不會再醒過來了。

    等到齊風漸漸忘記傷痛,便也能從中?解脫。他無奈地笑了一聲,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笑得出來?

    敵軍的援兵快要趕過來了,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啟明軍重新排好了軍陣,周謙又把杜蘭澤送上了一輛馬車。杜蘭澤雙手冰冷,渾身顫抖,周謙緊握著她的手腕:“孩子啊,你的身體……”

    杜蘭澤道:“我沒事,請您務必保重,您也是公主的倚杖……今夜此戰,不得不勝,敵軍必敗,我軍必勝……”

    杜蘭澤氣息衰弱,她的目光掠過周謙的腰腹,周謙驚覺她的觀察力細致入微。杜蘭澤顯然是又犯病了,她頭暈目眩,心?跳耳鳴,她竟然還能看出周謙的傷勢。

    方才周謙與圖格交戰,為了盡快解決圖格,周謙采用了奇招絕技,專攻圖格的下盤。圖格反攻周謙,剛烈的勁風撞到了周謙的腰上,撞碎了周謙的一塊胯骨。這?般傷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周謙殺死圖格之后,連忙服用了止痛藥,她的行動不像從前那般輕便靈活?伤男?境絲毫不受影響,正如杜蘭澤所說,今夜此戰,不得不勝,敵軍必敗,我軍必勝。周謙隨時可以犧牲自己?。

    啟明軍正在夜色中?行進,敵軍的援兵窮追不舍。周謙率領眾人與大部隊匯合,她遠遠望見了華瑤的身影。華瑤臨危不亂,眾多侍衛環繞著華瑤,組成一個?結實的護盾。

    華瑤聽見了敵軍的喊叫聲,敵軍快要追上來了!她轉過頭,觀察著眾人的動作,啟明軍有條不紊地行進著,謝云瀟依然陪在她的身旁。謝云瀟的神色也很平靜,仿佛今夜并?未發生任何驚天動地的大事。

    華瑤自言自語道:“決一死戰!

    謝云瀟道:“殿下百戰百勝!

    華瑤對他笑了一下,極淡的一個?笑容,卻讓他失神一瞬。也不知為何,他記起了一句古詩,“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謝云瀟回過神來。他牽緊韁繩,追隨華瑤跑向?廣闊的水域。

    這?一片湖水名?叫“莫開”,源于成語“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莫開湖占據了天時地利,水域的長寬超過了七百里,連接岱江,直達秦州。

    去年春天,白?其姝從滄州調集糧食運往秦州,正是借助了莫開湖的水路。啟明軍的水師十分熟悉莫開湖,華瑤也把莫開湖的地形地貌記得滾瓜爛熟。

    子時已過,夜色正濃,莫開湖上,水霧迷漫,浩瀚的湖水一望無際。高?達十幾丈的大船佇立在水面上,旌旗林立,桅桿高?聳,戰鼓聲震耳欲聾。

    這?是啟明軍最精銳的一支水師。水師統領戴士杰已有十幾年的水上作戰經驗,今夜的風向?極好,戰鼓聲也敲得極響。戴士杰道:“天助我軍!”

    啟明軍登上了戰船,華瑤也跑到了一艘戰船的樓臺上。寒風吹拂著她的衣袖,她冷靜從容,像是久經沙場的戰將。謝云瀟、周謙、杜蘭澤正站在她的背后,她只看向?杜蘭澤:“你的臉色,為何如此蒼白??”

    杜蘭澤道:“殿下,燕雨他……”

    華瑤道:“我已經聽說了!

    華瑤的聲調沒有一絲起伏,她又在自言自語:“大敵當前,不得不勝!

    杜蘭澤莞爾一笑:“誠如殿下所言,敵軍必敗,我軍必勝。”

    華瑤不再談論燕雨。她從小和燕雨一同?長大,對她而言,燕雨絕不是尋常的侍衛?伤约?也不是尋常的人,她肩負著十萬啟明軍的信賴,甚至是滄州、永州、涼州乃至整個?大梁朝,數萬萬人的生死命運。

    無論敵軍的攻勢何等猛烈,無論啟明軍的犧牲何等壯烈,她必須保持冷靜,從始至終,她不能流露出一絲焦躁或者悲傷。這?也是兵法戰術的至高?境界,此等境界,可以用四個?字形容,“攻心?”和“守心?”!度龂?志》有云,“攻城為下,攻心?為上”,就是這?其中?的道理。

    華瑤低聲道:“雅倫的戰術并?不激進,她不會貿然進攻啟明軍的大部隊。她生性多疑,謹慎小心?,

    總要調派先鋒部隊刺探軍情,這?也是她在戰場上無往不利的原因之一!

    杜蘭澤道:“雅倫倚重的將軍圖格已經死了,雅倫不會善罷甘休,她若是大發雷霆,啟明軍也就勝利在望了。”

    戰船早已排開了陣型,數百座火炮對準了湖畔,等到敵軍的第一支部隊沖過來時,距離湖水尚有兩里之遠,戰船突然發射火炮,炮彈如同?連續不斷的驚雷火球,紅光迸射,爆裂炸響,炸死了敵軍上千人。

    混亂之中?,又有幾個?人用羯語喊道:“啟明軍要從水上逃跑!”

    “啟明軍渡過了莫開湖!”

    “啟明軍乘船跑過湖面了!”

    “大船就在水上!”

    雅倫萬萬沒想?到華瑤竟然動用了秦州水師。雅倫從小生長在蒼茫草原上,極少見到廣闊湖水,或是浩瀚江水。羯人也從未考慮過建造大船。雅倫占領滄州北境之后,日夜派遣士兵巡視山川,但她竟然遺忘了湖水江水,那些歸順她的梁人也從未提醒過她。

    這?時她又收到了圖格戰死的消息。圖格率領的三千精銳遭遇啟明軍伏擊,全軍覆沒。圖格已經陣亡,圖格的腦袋被啟明軍砍下來,掛在樹上,徹底激發了羯人的怒火。

    雅倫只覺得頭痛欲裂。她竟然犯下了此等大錯!她竟然忘記了巡視水面。上一次羯人敗給華瑤,正是因為華瑤炸毀了涼州東境的大壩,奔涌的水流淹死了數以萬計的羯人。如今華瑤故技重施,又要利用啟明軍的水性,戰勝羯國?和羌國?的精兵。

    雅倫不由自主地笑出來了:“呵呵哈哈,呵呵哈哈,哈哈哈,好啊,華瑤,方謹,這?兩個?大梁國?的公主,精通兵法權謀,以己?之長,攻敵之短!

    雅倫下令道:“全軍追擊啟明軍,絕不能放任啟明軍渡過莫開湖。沒有一個?梁人能看見明天的太陽,他們的尸體會沉入湖水,永世不得超生!

    雅倫身旁的將軍領命:“末將遵命!!”

    雅倫道:“洪程秀,你過來!

    洪程秀聽見了雅倫的命令。他緩緩走向?雅倫,姿態恭敬。他低著頭,彎著腰,只差跪在地上叩拜行禮。

    雅倫道:“洪程秀,你效忠大梁國?的時候,你是哪一座城池的將軍?”

    洪程秀道:“朝谷城!

    雅倫的聲音比寒冰更冷:“你獻城投降,我才留下了你的性命。朝谷城全城共有九十萬三千七百人,我一個?也沒殺,全送到了羯國?的草原上,我信守我的諾言,你可曾違背你的諾言?”

    洪程秀立刻跪了下來。他跪在雅倫的腳邊,連一口大氣都不敢出。他顫聲道:“末將,效忠殿下,絕不敢有二?心?!

    雅倫道:“你率領四千人,沖擊啟明軍的戰船,你一定要殺死至少一個?啟明軍的大將,你若是做不到,我就把朝谷城的九十萬人全殺了,一個?不剩。我會把他們活宰了,就像宰殺牛羊那樣?,放血、剝皮、活殺、生剖,再把他們的尸體壓扁了,晾干了,做成肉脯,掛在你的房門上,你可聽懂了?”

    洪程秀急忙道:“是,是,末將聽懂了。 

    洪程秀二?話不說,立即率領四千精銳,越過啟明軍的兇猛炮火,直沖?吭诤系膽鸫

    洪程秀如此勇猛,華瑤遠遠望見了他的身影,忍不住冷笑一聲:“這?個?賤人,又來犯賤了!

    杜蘭澤道:“他武功極高?。”

    謝云瀟道:“請殿下準許我率兵出戰……”

    周謙打斷了謝云瀟的話:“殿下,請您盡力保護公主,老臣這?就率兵上路,試一試那個?洪程秀的功夫深淺。他是滄州第一大將,他使出來的那些招式……說來慚愧,恐怕是源于老臣當年留在滄州軍營的功法!

    華瑤道:“既然如此,你去殺了他。”

    周謙的身影一閃而逝。她也想?殺了洪程秀。

    洪程秀率領四千精兵殺入啟明軍的軍陣,這?四千人就像洪程秀一般勇猛無畏。

    洪程秀的軍隊損失了超過八百人,這?才趕到了靠近戰船的方位。洪程秀提刀猛砍,頓時斬首了十個?啟明軍。方謹的軍隊也在附近,這?其中?又有不少滄州人。這?些滄州人還是不肯死心?,朝著洪程秀,大喊道:“洪將軍!!”

    還有人喊道:“他不是洪將軍,他是羯人的走狗。 

    周謙感嘆道:“同?胞相殘,可悲,可恨,可悲可恨啊!

    周謙一劍急轉,劍尖刺向?洪程秀的命門。

    洪程秀急忙躲避。

    周謙道:“你的刀法,練得不到家!

    洪程秀道:“你是誰?!”

    周謙道:“我是你祖師奶奶!”

    周謙挺劍直刺洪程秀的胸膛,洪程秀一時招架不能,只覺得周謙看穿了他的一切功法。他萬不得已,只能繼續與周謙纏斗,不敢放松半分警惕。

    周謙的武功堪稱天下第一,若非她此時負傷在身,洪程秀絕不是她的對手,更不可能與她交戰數十個?回合。

    敵軍如同?潮水一般涌向?湖畔,流箭飛彈也像是潮水一般砸向?啟明軍的戰船。華瑤明白?時機已到,她立即下令啟明軍乘船撤退。

    華瑤命令水師在湖上放出霹靂炮,煙霧石灰隨風飄蕩,敵軍看不清啟明軍的蹤跡,只見水上戰船數量之多,難以估計,至少是上千艘大船。此時也不能用火攻襲擊戰船,今夜寒風凜冽,吹向?湖畔,若是貿然使用火攻,濃煙水霧彌漫開來,反倒會影響羯人和羌人的視野,更難追蹤啟明軍的去向?。

    雅倫閉目養神。她問:“如何攻殺啟明軍?”

    她身旁的一位謀士范查良回答道:“啟明軍和滄州官兵也只有十幾萬人。您調派一萬死士,動用輕功橫跨水面,沖向?啟明軍的戰船,只要能毀壞幾十艘戰船,那啟明軍的船陣也會是一片混亂……”

    雅倫道:“好,就用此計!

    雅倫迅速調集一萬個?輕功高?強的死士。兩年前,華瑤利用洪水淹死了許多羯人和羌人,從那之后,羯國?和羌國?的武功高?手也會刻意練習“水上漂”的功夫。這?一門功夫在今日派上了用場,這?些武功高?手踏上水面,全速追擊啟明軍的船隊。

    雅倫觀望死士遠去。她正思考著當前戰局,只聽轟隆幾聲巨響,湖畔又有炮彈爆炸了,炸死了數千個?羯人士兵。

    原是因為羯人士兵聚集在湖畔,華瑤又暗中?調派精通“遁地術”的高?手點燃了炸藥。煙霧散盡之后,滿地都是羯人的尸體,雅倫面無表情,平靜地看著他們的死狀。他們身上的盔甲,連同?皮肉骨髓一起炸飛了,殘裂的頭顱已是爛泥般的稀軟,爆炸區域周圍的幾千個?羯人士兵也受傷了,他們跌坐在地上,哀嚎不止,雅倫心?里的憤怒無法抑制了。

    雅倫道:“調集全軍……包括羯人,羌人,甘域人全軍,所有精通水上漂的高?手,立刻追擊啟明軍的船隊。誰能殺死華瑤或者方謹,賞銀二?十萬兩,賞田三百畝,另贈奴仆四百人!

    隨著雅倫一聲令下,不久之后,數以萬計的武功高?手沖向?了廣闊的水面。

    莫開湖上,殺氣騰騰,華瑤依然站在戰船的樓臺上。她握住長劍的劍柄,劍刃寒光閃爍,如同?冰山上常年不化的積雪。

    華瑤喃喃道:“不能失敗,只能成功!

    謝云瀟道:“你不會失敗!

    華瑤悄聲道:“若是打勝了這?一仗,我要你……”

    她正想?說“我要你安安心?心?陪我養傷”,卻沒料到謝云瀟竟然回答:“若是打勝了這?一仗,我一定任你處置,絕不食言!

    華瑤想?笑卻沒有笑。她看了一眼謝云瀟,認真道:“那你一定要說話算話!

    謝云瀟道:“放心?。”

    華瑤知道謝云瀟言出必行。

    此時此刻,華瑤早已做好了迎戰的準備,只等著敵軍展開攻擊。敵軍似乎還沒發現?她的詭計。她沒有十分的把握,只有十分的膽量。她眺望著浩瀚的湖水,不由得把長劍握得更緊了。

    不過片刻之后,敵軍尚未現?身,方謹親自趕到了她戰船上。方謹道:“你打了什?么鬼主意?”

    華瑤道:“姐姐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方謹道:“我知道你給莊妙慧傳信了。莊妙

    慧是我的人,她管轄兩萬飛虎營精兵,她竟然聽信了你的鬼話!

    華瑤笑了笑:“可她活下來了,飛虎營的兩萬精兵,毫發無傷,難道姐姐還是不高?興嗎?姐姐的要求太高?了,誰能滿足呢?”

    寒風吹得華瑤發絲飄浮,方謹拉住了她的一縷發絲,輕輕地用手指捻動。她冷聲道:“少貧嘴了,你自己?冒險也就罷了,竟然還敢拖我下水。你是真的想?死,今天我就成全你!

    華瑤道:“姐姐,你我姐妹情深,同?生共死,這?不是很合理嗎?”

    方謹略帶一絲怒意:“你真不怕我殺了你?”

    華瑤淡然道:“我知道你不會殺我,姐姐,你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我聽說,羯國?王女雅倫和寶吉那情深似海,姐姐,我覺得,你和我的感情并?不比她們差一分。”

    第237章 直上龍門九百丈 “我們是姐妹,骨肉至……

    方謹冷聲道:“我早已?說過, 你我之?間的?姐妹情誼一絲不剩了。與其看著你死在羯人的?劍下,倒不如讓我一劍殺了你。”

    華瑤道:“從前我也以為,你我之?間恩斷義絕, 可是你自愿與我結盟, 又允許我偷看你的?密信, 我就知道姐姐心里還是有我的?一席之?地!

    方謹道:“荒謬可笑。”

    華瑤道:“姐姐真是嘴硬心軟!

    方謹道:“我到?底是心軟還是心硬, 你應當比旁人更清楚。若有機會殺了你, 我絕不手軟!

    華瑤不怒反笑,低聲道:“高陽方謹, 你睜大雙眼好好看看敵軍的?精兵強將, 今夜我們?若是打了敗仗, 大梁就要亡國了。大敵當前,你只顧著一時意氣, 口口聲聲說要殺了我,我倒覺得?你蠢得?可憐,兵法謀略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你給我聽好了,你裝也要裝出姐妹情深的?模樣,聽懂了嗎?”

    方謹也笑了:“這才是你的?真面目!

    華瑤道:“說的?好像你第?一天認識我似的?!

    方謹道:“我是近日才察覺你的?陰謀詭計!

    華瑤忽然上前一步, 與方謹只有不到?一寸的?距離。她們?二人的?身高相近, 華瑤的?呼吸緊挨著方謹的?耳畔,方謹始終是一副冷若冰霜的?姿態。

    華瑤喃喃道:“姐姐, 陰謀詭計都是弄虛作假, 我對你的?情誼比真金還真。你莫不是忘了,我沖入重圍, 把你從羯人的?手里救出來了,姐姐,你向來賞罰分明, 恩威并濟,可你還沒?有報答我的?救命之?恩!

    方謹道:“你有本事就再說一遍!

    華瑤道:“我要你報答我。”

    方謹道:“你簡直是不知廉恥!

    華瑤淡淡一笑:“多謝贊賞!

    方謹沉默不語。她隱約看見了敵軍的?前鋒部隊。湖面上煙波浩渺,那些羯人羌人也精通“水上漂”的?功夫。他們?涉水而行,極速前進,帶來一片濃重的?殺氣。

    華瑤沉聲道:“同心協力,以大局為重。”

    方謹知道華瑤這句話?是說給她聽的?,她冷笑一聲,卻也沒?有反駁華瑤。她拔劍出鞘,傳令道:“全?軍聽令,準備迎戰!

    華瑤高喊道:“啟明軍聽令,立刻迎戰!!”

    戰船上裝載的?火炮超過了上百座。霎時之?間,炮筒對準敵軍,接連發射了數千枚炮彈。硝煙濃霧在火光中繚繞,敵軍的?死傷人數超過了一千,仍有將近一萬個?武功高手直奔戰船而來,炮火點燃了他們?的?怒火,狂暴猛烈的?吼叫之?聲,猶如暴雷一般:“殺光梁人!殺光梁人!”

    啟明軍的?戰船揚起風帆,按照隊列排布整齊,炮火與流箭一同發射,兇猛地掃蕩著敵軍的?隊伍。敵軍卻像浪潮一般涌向啟明軍,湖水震蕩,水浪拍打船弦,混合著哭聲、罵聲、慘叫聲,水面上泛起一層血沫。

    敵軍損失了超過兩?千人,前鋒部隊終于登上了啟明軍的?戰船,那幾?艘戰船全?部退到?了船隊的?后側。敵軍在船上與啟明軍交戰,啟明軍抵擋不住,紛紛棄船跳水,敵軍還沒?來得?及換過一口氣,又聽“轟隆轟隆”幾?聲巨響,腳下的?木船瞬間爆裂,火光噴濺,敵軍又被炸死炸傷了數百人,前鋒部隊已?是全?軍覆沒?。

    敵軍怒罵道:“黑良心,殺千刀的?梁人。 

    敵軍與啟明軍在湖上交戰已?有半個?時辰,雙方各有傷亡,敵軍的?傷亡人數遠高于啟明軍。

    消息傳到?雅倫的?耳朵里,雅倫閉上雙眼,倒吸了一口涼氣:“華瑤狡猾兇殘,我多少?還是小瞧了她的?本領,她既有高明遠見,又擅長變通之?道!

    雅倫身邊的?謀士范查良開口道:“今夜此戰,看似是我軍圍剿啟明軍,實則是啟明軍把我軍引誘過來,落入他們?故意設下的?圈套。我軍注重陸戰,步兵和騎兵的?兵力都是啟明軍的?五倍有余。我們?大羯國的?勇士雖然練成了水上漂的?功夫,卻沒?有在大江大河上演習過水戰和船戰,反倒是啟明軍訓練有素,在水上行船,如有神助一般……”

    雅倫道:“到?了明天早晨,華瑤若是還沒?死,你就剖腹請罪吧。”

    范查良驚訝道:“殿下!”

    雅倫輕聲道:“你的?家鄉就在滄州。滄州的?水運何等興旺發達,而你從未提醒過我訓練水師,你這般‘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奸賊,我定然不會饒過。你和你的?妻子兒女都會被送入刑房,扒皮、熬油、點天燈!

    “點天燈”是一種酷刑,受刑者會被麻布包裹,在油缸里浸泡一整夜。次日一早,受刑者又會被拴在一根木桿上,從腳到?頭點燃,油火燃燒十多個?時辰之?后,那人就在巨大的痛苦中死去了。

    范查良急忙說:“殿下,微臣侍奉您以來,忠心耿耿,絕不敢有半點欺瞞!只是華瑤太過陰險狡詐,施展了太多詭計。梁國有一句俗話?,‘北人乘馬,南人駕船’,說的?是北方人騎馬,南方人坐船,滄州畢竟是北方的一個省,滄州的?造船工藝,比不過南方的吳州、容州……”

    雅倫一腳踹上他的腿骨,只聽“嘎嘣”一聲脆響,他的?骨頭折斷了。雙腿傳來一陣劇痛,刀劈劍砍般的劇痛。他伏倒在地上,腦袋歪斜,皺著眉毛,枕著胳膊,額頭上冒出了汗珠。他大口大口地喘氣,顫聲道:“方謹和華瑤都在一艘船上,殿下,請您務必使用離間計……”

    雅倫笑了一聲。她喚來自己的親信,又傳下幾?道軍令。

    此時正是三更半夜,夜色漆黑,炮火連天。

    敵軍仍在追殺啟明軍的?船隊,水上漂浮著無數尸體,鮮血染紅了湖水,撲在船弦上的?水浪甚至有些粘稠,又腥又濃的?血水,像是剛從死人的?傷口里涌出來,溫熱,渾濁,彌漫著腥臭氣味。天地之?間,人聲鼎沸,只聽得?清一個?血淋淋的?“殺”字。

    敵軍的?攻勢越來越猛烈,越來越癲狂,不惜犧牲一批又一批的?精銳,只為攻占啟明軍的?船隊。啟明軍的?傷亡人數正在不斷增加。華瑤又調派了精兵強將,全?力反擊敵軍。啟明軍遠比敵軍更擅長水戰,幾?乎人人都會閉氣游泳,約有三千人從水下偷襲敵軍,把敵軍打得?措手不及。半個?時辰之?后,敵軍的?追兵只剩不到?兩?千人。

    華瑤正站在一艘戰船上,杜蘭澤和謝云瀟分別站在她的?左右兩?側。她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不由得?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華瑤道:“快到?寅時了。”

    杜蘭澤道:“是啊,再過一兩?個?時辰,天就要亮了!

    華瑤道:“追兵只剩一千五百人了!

    杜蘭澤道:“殿下千萬不可放松警惕。殿下的?安危,實在是重中之?重。今夜之?戰,成敗與否,全?部寄托在您一人的?身上,還請您盡快返回船艙,不要繼續站在船樓上!

    華瑤道:“我站在這里,親眼把戰局看清楚了,才能準確地下達命令!

    杜蘭澤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她輕聲細語:“公主殿下……”

    方謹距離杜蘭澤約有一丈遠。她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杜蘭澤,你倒是很會阿諛奉承。華瑤的?武功已?

    入化境,你還怕她站在船樓上吹風受涼?”

    杜蘭澤道:“殿下……”

    方謹道:“你是叫我,還是叫她?”

    杜蘭澤面朝方謹,柔聲道:“從前我欺瞞殿下,千錯萬錯也是我一人的?過錯,還請殿下以大局為重,千萬不要中了敵軍的?離間計!

    方謹嘲諷道:“你自以為有一張巧嘴,就能說服天下人,不過我早已?看穿了你這點小把戲。你連負荊請罪的?誠意都沒?有,只是說兩?句軟話?,擺出一副柔弱的?姿態,便想求我饒恕你……”

    方謹這一句話?還沒?說完,忽然聽見華瑤拔劍出鞘的?聲音。方謹轉頭望去,只見湖面上駛來大大小小上百艘木舟,那些木舟上站滿了羯國羌國的?高手,其中一人竟是羯國大將洪程秀。

    華瑤也看見了洪程秀。她心中一驚,心臟也跳得?更快了。

    方謹道:“他們?哪兒來的?木舟?”

    華瑤道:“我們?和敵軍打了快一個?時辰了,雅倫也從別的?地方搶來了一百多艘木舟。雅倫的?動作比我想象中更快,她又派出了洪程秀。并非她信任洪程秀,只不過洪程秀是她麾下最熟悉水戰的?將軍。”

    洪程秀曾經是滄州第?一名將,后來洪程秀叛變了,歸順羯國,但他那一身功夫還是出自滄州軍營。周謙熟悉洪程秀的?武功路數,因而華瑤指派周謙刺殺洪程秀,如今洪程秀轉攻華瑤,那周謙去哪里了?周謙究竟是生是死?

    華瑤握緊劍柄,又見洪程秀從木舟上一躍而起,直沖戰船。他率領數百人專攻華瑤,他大喊道:“誰能殺死華瑤或者方謹,賞銀二十萬兩?,賞田三百畝,另贈奴仆四?百人!”

    洪程秀身旁的?武功高手豁出性命,全?力沖殺保護華瑤的?侍衛。他們?的?身法十分迅速,近乎一眨眼的?時間之?內,他們?跨過了上百丈遠的?距離,跳到?了這一艘戰船的?船弦上。

    洶涌的?水浪拍擊著船弦,華瑤的?劍光一霎閃爍。華瑤記起了周謙傳授給她的?劍法,又記起了東無臨死前使?出的?絕招。她逆風而起,頓時邁出一個?箭步,闖入船帆的?黑影之?中,她的?劍光與黑影融為一體,洪程秀竟然看不清她藏到?哪里去了。

    洪程秀反手轉刀,劈砍華瑤的?侍衛,他的?刀鋒往下一揮,只覺得?一陣寒風迎面而來。他猛然抬頭,依稀瞧見了謝云瀟的?黑色衣袍從他面前一晃而過。他急忙揮刀抵擋,刀光凝成的?屏障護住了他的?命脈,卻有一滴溫熱的?鮮血灑到?了他的?臉上。他左右兩?側的?三個?羯人高手都被謝云瀟一劍封喉了。

    洪程秀不禁感嘆道:“好劍法!”

    話?音未落,殺氣鋪天蓋地。

    洪程秀急轉后退,破空之?聲從他頭頂傳來,他仰頭一看,只見華瑤的?長劍正向著他的?腦門砍過來。華瑤的?武功境界絕非常人可比,她的?身影流轉不息,如破陣之?風,如決堤之?水,劍下的?狂風化為實物,沉重得?像是巨石一般,重重地砸到?了洪程秀的?肩頭。這一招名叫“泰山壓頂”,分明是周謙的?絕招,卻又有些不同,比起周謙的?架勢,華瑤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洪程秀立即運轉內功,用?盡全?力,護住心脈和肩膀,極快地閃躲到?一旁。華瑤的?絕招沒?能斬斷他的?肩膀,只是劈開了他的?盔甲,在他的?皮膚上留下了一層青紫色的?淤血。

    華瑤在心里暗罵,這該死的?洪程秀,他的?武功怎么如此邪門?!

    洪程秀大吼一聲,四?面八方又竄出來上百個?羯人高手。眾人一齊沖向華瑤,華瑤快步后退,喊道:“放火!!”

    潛伏在暗處的?弓兵射出火箭,頓時點燃了戰船的?桅桿,那桅桿與洪程秀的?距離僅有一尺。洪程秀還沒?反應過來,船艙轟然炸響,他才明白這一艘戰船填滿了火藥,華瑤也是以身作餌,誘使?羯人調派高手趕來船上刺殺她,而她早已?做好了撤退的?準備!

    火光飛射,偌大一艘戰船四?分五裂,羯人高手也被炸傷了十幾?人,洪程秀仗著自己輕功高強,又熟悉水性,搶先一步跳入了湖水。爆炸的?戰船并未傷到?他,但他錯過了刺殺華瑤的?絕佳時機。

    與此同時,華瑤逃到?了另一艘戰船上。如同她計劃的?那般,她的?侍衛全?部跟過來了。謝云瀟完好無損,杜蘭澤被紫蘇抱在懷里,護得?緊緊的?,也沒?受到?半分傷害。方謹依舊站在距離杜蘭澤一丈遠的?地方。

    方謹冷著一張臉,看也不看華瑤一眼,顯然是對華瑤以身涉險的?戰術感到?不滿。

    寅時已?至,天上泛起微光。

    華瑤下令道:“調轉船頭!

    此令一出,啟明軍的?船隊立刻分為兩?隊,其中一小隊駛向遠離敵軍的?湖畔,另一大隊繼續沿著水路向前行駛。

    追殺啟明軍的?敵軍也分成了兩?隊。敵軍并不知道華瑤去往哪個?方向,只是依照雅倫此前的?猜測,斷定華瑤是要逃離戰場,保留啟明軍的?主力軍隊。因而,十分之?七的?敵軍追著大船隊繼續向前,剩余十分之?三的?敵軍跟隨小船隊,匆忙趕到?了湖畔。

    此時華瑤已?經從湖畔登陸了,她回頭一看,敵軍僅有不到?四?千人。她冷笑道:“全?殺了!”

    華瑤率領啟明軍,跑入湖畔附近的?山林,四?千敵軍在后方追趕,還沒?跑出一里遠,流箭和流彈如同暴雨一般砸向敵軍。埋伏在此地的?精兵強將全?部涌現,敵軍發出凄厲的?慘叫聲。

    謝云瀟緊隨華瑤的?腳步。他聽見敵軍的?哭喊,不由得?也驚嘆于華瑤的?高超戰術。他沒?料到?華瑤會在此地埋下伏兵。他轉身向后看,只見滄州飛虎營的?旗幟正在風中飄蕩。

    飛虎營是滄州第?一軍營,共有兩?萬士兵,每一人都是精兵中的?精兵,經過層層選拔、年?年?考核才能留在飛虎營。

    飛虎營的?主將名叫石竹,他曾經受過方謹的?大恩。他聽命于方謹,已?有多年?。自從方謹逃離京城,方謹的?親信莊妙慧也加入了飛虎營。莊妙慧武功高強,原是朝廷的?兵部尚書,待人接物也極有分寸。她是名義上的?飛虎營將領,但她從不干涉石竹調兵遣將。

    石竹愿意聽從華瑤的?差遣,埋伏在湖畔襲擊敵軍,莊妙慧沒?有絲毫異議,F如今,石竹率領飛虎營,殺光了四?千敵軍,也算是一雪前恥了。

    四?千敵軍已?是全?軍覆沒?,石竹和莊妙慧雙雙現身,飛快地跑向了方謹。他們?二人抱拳行禮,對方謹十分尊敬。無論華瑤的?兵法戰術如何神妙,他們?二人的?心里還是更崇敬方謹。

    方謹淡然道:“你們?二人殺敵立功,朝廷必定會嘉獎你們?!

    方謹與華瑤的?距離約有三十丈遠。方謹并未留意華瑤,她身邊的?大將韓貞忽然說:“公主殿下,請您明鑒,現在華瑤對您不設防,這是刺殺她的?好機會

    ,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她的?侍衛只有一百多人,啟明軍的?主力軍隊也不在此地,您瞧,這附近的?啟明軍最多不過一萬人,而您的?背后不僅有兩?萬滄州官兵,還有兩?萬飛虎營精兵,您若是斬殺了華瑤,這大梁的?江山就是您的?了!

    方謹的?長劍出鞘一寸,她確實已?經動了殺心。

    韓貞原本是京城的?武官。他文武雙全?,效忠方謹多年?,也曾為方謹立下血汗功勞。他的?岳父趙文煥正是當今內閣次輔。

    不過趙文煥還有好幾?個?女兒,趙文煥本人也是個?墻頭草,哪一邊的?風吹得?大,他就往哪一邊倒。自從韓貞追隨方謹離開了京城,趙文煥再也沒?給韓貞寄過一封信。

    方謹低聲道:“你覺得?,我應該在此時斬殺華瑤?”

    韓貞察覺到?了濃重的?殺氣,連忙勸說:“是,殿下,你千萬不要被她蒙蔽心智。天賜良機,一分一毫的?猶豫都要不得?,您注定是大梁江山的?君主,而她只是……”

    方謹道:“只是什么?”

    韓貞道:“賤民!

    方謹的?笑意極淡,仿佛聽見了什么好笑的?笑話?。

    方謹道:“你說的?不錯,華瑤只是一個?賤民。在她死后,二十萬啟明軍動蕩不安,敵軍也不會趁機攻占滄州全?境,你還能守住大梁朝的?江山社稷!

    韓貞一時竟然聽不出方謹所說究竟是正話?還是反話?。他迎上方謹的?目光,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寒顫。

    方謹忽然下令:“對他搜身!

    韓貞尚未出聲,飛虎營的?主將石竹已?經點住了他的?穴道。石竹從他身上搜出了一封羯語密信,信紙上赫然蓋著雅倫的?私章。

    方謹沒?有伸手接過這一封密信,只讓石竹把信紙展開,呈遞到?她的?眼前。她看不起羌人羯人,連他們?的?信紙也不屑觸碰。她一目十行地讀完了密信,不怒不悲,語氣平靜得?沒?有一絲變化:“為何背叛我?”

    韓貞顫聲道:“您的?外祖父,徐信修,落到?了雅倫手里。雅倫活剝了他的?人皮,他死得?萬分痛苦,雅倫把他的?人皮掛到?了軍帳里……他也是一代名臣,對朝廷盡忠盡責,對您盡力盡心,最后、最后……”

    方謹沉默了一瞬。

    韓貞也不知道,這一瞬間,方謹是否會懷念徐信修,又是否會為徐信修感到?悲痛?他無法從她的?臉上看出任何表情,好像她生來就沒?有喜怒哀樂似的?。

    片刻之?后,她竟然笑了。她盯著他,冷冷道:“你怕你自己也落到?一個?剝皮抽筋的?下場,你投靠了雅倫……”

    韓貞情急之?下,打斷了方謹的?話?:“我雖是投靠了雅倫,也給她傳遞過幾?次消息,可我從來不曾毒害殿下!”

    方謹道:“雅倫命令你挑撥我和華瑤的?關系!

    韓貞的?額頭上落下幾?顆汗珠。他硬著頭皮道:“您顧全?大局,不屑與華瑤計較太多,華瑤對您不敬,您也只會忍氣吞聲。再這樣放任下去,華瑤遲早會對您動手,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您要是不肯把握時機,將來華瑤絕不會放過您……”

    方謹道:“你對雅倫真是忠心耿耿,死到?臨頭還敢狡辯。你以為,我會利用?反間計,把你當作忠臣,留在身邊?你太高看雅倫,也太低估我了。你背恩忘義,投敵叛國,我不會給你留一具全?尸!

    韓貞道:“殿下!”

    方謹嘆了一口氣:“把他圍起來。”

    方謹的?侍衛立刻圍成了一堵人墻,嚴嚴實實地擋住了四?面吹來的?冷風。

    方謹手起劍落,飛快地砍斷了韓貞的?脖頸,鮮血淋漓的?頭顱滾到?了地上。方謹抬腿一腳,狠狠地踩爛了韓貞的?頭骨。

    方謹還記得?,啟明軍出征當天,杜蘭澤曾經在軍帳里諷刺韓貞。杜蘭澤特意提到?了“奸細走狗”四?個?字,難道那時候的?杜蘭澤就已?經猜到?了韓貞投敵叛國了嗎?還真可笑,敵我雙方的?戰況,全?在杜蘭澤的?掌控之?中。

    天快亮了。

    華瑤又等來了啟明軍的?一支小隊,約有兩?百人,領頭人是周謙。

    華瑤連忙詢問周謙的?狀況,周謙只說:“受了一點小傷,殺了幾?百個?羯人?上]?把洪程秀殺了,他撂下我跑遠了。”

    周謙的?左臂有一條傷口。周謙用?紗布把手臂包扎起來,她的?傷勢看起來并不嚴重,她對華瑤笑了一笑:“殿下的?計劃進展得?十分順利。”

    華瑤道:“當然!

    周謙不禁又笑了一聲,比起平常,她的?目光似乎更慈愛些。她喃喃自語道:“公主真是聰慧之?極,用?兵如神。如果先帝還在世,她老人家肯定最疼愛您,大梁的?江山,后繼有人了!

    華瑤知道周謙所說的?“先帝”是興平帝,但她不知道周謙為什么忽然提起了興平帝?

    時局緊迫,華瑤的?注意力全?在軍隊上。她并未多想,下令道:“全?軍聽令,全?速前進!”

    華瑤率領啟明軍,向著柯城進發。方謹的?軍隊與啟明軍一路同行,直到?此時,方謹才看穿了華瑤的?計策。

    方謹道:“你可有十成把握?”

    華瑤道:“敵軍共有七十萬精兵,其中甘域國四?十萬人,羌國和羯國三十萬人。甘域國的?軍隊不會主動進攻,羌人羯人總是打頭陣,甘域人只會在最后關頭趕到?戰場。只要我們?甩開了羌羯的?追擊,便能保全?我們?的?兵力!

    方謹道:“只能這樣了。”

    方謹不由得?瞥了華瑤一眼。華瑤注意到?方謹的?目光,又瞧見方謹的?鞋底還沾著血跡。

    華瑤忍不住輕聲說:“我就知道,姐姐對我還是有情有義的?!

    方謹道:“少?說廢話?,其實是你自作多情!

    華瑤道:“好吧,姐姐說什么就是什么!

    方謹道:“你現在裝乖也太遲了點!

    華瑤道:“只要你覺得?受用?,早點遲點都無所謂!

    方謹沉默不語。半晌之?后,她們?一同穿過山林,她似乎又瞥了華瑤一眼。

    華瑤喊了她一聲:“姐姐?”

    方謹道:“放屁。”

    華瑤知道方謹對她仍有怒火。

    方謹的?言行舉止一向高貴,華瑤從未聽過方謹罵臟話?,一是覺得?新奇,二是覺得?有趣,或許是因為她們?逃離了戰場,華瑤又有了一些開玩笑的?心思。

    華瑤調侃道:“我可沒?放屁,我只是在叫你啊,姐姐!

    華瑤說話?的?聲音極輕,她和方謹的?距離又極近,除了方謹之?外,無人能聽清她說了什么大逆不道的?混賬話?。

    方謹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奈何她們?正在行軍途中,她也不能一巴掌打到?華瑤的?身上。

    方謹道:“管好你自己的?嘴!

    華瑤的?氣焰越發囂張:“姐姐,等我們?打贏了羌人羯人,我和你一起回京城,你可以做一個?富貴閑人!

    方謹道:“荒謬!

    華瑤道:“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時至今日,我也是你唯一的?親人!

    方謹記起了徐信修的?下場。她的?外祖父徐信修,兢兢業業,輔佐了她一輩子,卻被羯人活活剝下一層人皮,死后也不得?安寧。

    方謹攥緊了劍柄:“你并不明白什么是骨肉至親!

    華瑤道:“那天晚上,你被羯人的?三萬精兵包圍了,我也敢沖進包圍圈救你,我沒?想過我能活著出來。若是再來一次,我還是會沖進去,還是會救你,我不能容忍羯人碰你一根頭發絲……”

    華瑤這句話?還沒?說完,方謹嘲諷道:“謊話?連篇。”

    華瑤道:“不是的?,姐姐!

    華瑤并未辯解。她向來伶牙俐齒,這會兒卻突然沒?聲音了。

    方謹耐心地等了片刻,華瑤又重復了一遍:“我沒?撒謊!

    方謹忽然察覺到?,華瑤與她私下相處時,言談之?間的?習慣,還是與當年?一模一樣,華瑤似乎還是她的?小妹妹。華瑤極少?在她面前擺出威嚴的?架勢,總會流露出幾?分活潑頑皮。她知道這是華瑤的?本性,這樣的?本性,華瑤從來不會

    對外人展現。

    方謹道:“我姑且相信你!

    華瑤道:“姐姐……”

    方謹道:“你不要得?寸進尺!

    華瑤又轉回了之?前的?問題:“等我們?回到?了京城,姐姐可以做一個?富貴閑人嗎?”

    朝霞初升,天邊云彩盤旋,金紅的?色澤,織錦般的?絢爛。

    方謹抬頭望天,又想到?了這幾?日的?波折。若不是華瑤戰術高超,方謹恐怕無法保全?滄州官兵,更無法逃脫羯人的?圍剿。華瑤救了她不止一回,她承認華瑤的?兵法謀略在她之?上;蛟S她以后還會改主意,但是,此時此刻,她甘愿讓步,這也是她今生第?一次讓步。

    方謹道:“或許可以將就將就!

    華瑤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她驚喜地望著方謹。她雙眼明亮,迎著朝陽的?光芒,更是十分的?朝氣蓬勃。

    華瑤誠心誠意道:“我不會虧待你的?!

    方謹道:“史書上也記載了不少?兄弟的?故事。做弟弟的?,答應了要照顧哥哥,到?頭來,還是把哥哥一刀砍死了!

    華瑤道:“那都是兄弟之?間的?糾紛,和我們?沒?關系。我們?又不是兄弟,我們?是姐妹,骨肉至親!

    方謹道:“算你有理!

    華瑤道:“理所當然。”

    啟明軍和滄州官兵一路行軍,距離滄州的?首府柯城越來越近。

    *

    天色大亮,莫開湖畔,雅倫收到?了前線的?消息。

    雅倫調派大量兵力,追擊啟明軍的?船隊,卻發現那些船上只有幾?千人。他們?充當誘餌,吸引了羯人羌人的?精銳部隊。他們?利用?水戰優勢,加上炮火攻擊,以少?敵多,殺害了至少?四?萬羯人羌人。

    然而,早在水戰開始之?前,啟明軍的?主力軍隊已?經逃離了莫開湖,繞道逃往了柯城。

    華瑤的?船隊只是一個?障眼法。雅倫看到?龐大船隊的?那一刻,想當然地以為啟明軍全?部登上了戰船,卻不知道啟明軍早已?兵分兩?路。

    后來,雅倫派兵追殺船隊,那船隊再次分成了兩?隊,其中一隊上岸逃跑,也往柯城去了,另一隊沿著湖水航行,幾?乎都是裝滿炸藥和石頭的?空船,卻把雅倫的?追兵引誘過去,殺了個?七零八落。

    華瑤這一招,既是“調虎離山”,也是“渾水摸魚”,甚至是“請君入甕”。

    雅倫痛定思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終于理順了思緒,也看清了華瑤的?心計。

    華瑤的?兵力遠不如雅倫。華瑤知道,啟明軍一旦被敵軍拖住,敵軍的?援兵就會源源不斷地趕過來,到?時候,她絕不可能逃出敵軍的?包圍圈。因此她必須盡快趕到?柯城,與柯城守軍匯合?鲁遣粌H有充足的?糧草,還有堅固的?城墻、嚴整的?軍營、豐富的?藥材、易守難攻的?地形地貌。

    雅倫下令道:“立刻調集全?軍精銳部隊,舍棄一切輜重,追趕華瑤和方謹的?軍隊,必須趕在她們?抵達柯城之?前,殺了她們?!”

    第238章 傳詔 華瑤哭得聲嘶力竭:“姐姐,姐姐……

    晨曦初上, 東方?漸明。

    鳥雀清脆的啼叫聲回蕩在山林之中,啟明軍正在山路上快速行進。

    華瑤做了一個深呼吸。清晨的空氣?十分冷冽,涼風從樹蔭里吹過來, 沾著露水的濕氣?, 華瑤隱約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她?環視四周, 追隨她?的士兵約有四萬八千人, 大多數人的身上還殘留著血跡。她?也不知道那是羯人的血, 羌人的血,還是他?們自己的血?

    方?謹道:“行軍路上, 別走神了!

    華瑤道:“我們距離柯城只有不到二十里路程了!

    方?謹道:“勝者生, 敗者死。”

    華瑤道:“我還以為?你會說,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方?謹握緊了韁繩:“羯人必定會在柯城的周圍設置伏兵, 你做好準備了嗎?”

    華瑤沒有回答方?謹的問題。她?只說:“姐姐,你我一定要同心協力,共度難關。只要打勝了這一仗,滄州就不會淪陷了。”

    方?謹眺望遠方?,似乎能望見柯城的高大城墻。她?策馬揚鞭, 駿馬向前飛馳。這匹馬也是萬里挑一的名駒, 行速極快,甚至可以日?行萬里, 如箭一般疾馳而去。她?的身影穿梭在繁茂樹木之間, 仿佛與青山綠樹融為?一色。

    華瑤甩動韁繩,迅速追上方?謹。啟明軍全速行進, 士氣?高昂,山林里的鳥獸紛紛退散,馬蹄聲和腳步聲傳遍了每一寸山路。

    半個時辰之后, 啟明軍走出了山林,并未發?現敵軍的伏兵。

    華瑤絲毫不敢松懈。她?派出暗探,繼續探聽周圍一切動靜,隨后她?率領五萬軍隊直奔柯城。

    正當此時,密密麻麻的飛箭從遠處射來,沉重的戰鼓聲震天動地,竟有一批敵軍從西北方?向的山林里直沖出來。敵軍輕功高強,腳程飛快,閃電般地沖向啟明軍,擾亂了啟明軍的陣型,至少有數百人慘死在敵軍的亂刀之下。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幾乎只是一瞬間的事。華瑤來不及細想,連忙拔劍出鞘:“全軍聽令,第二軍營迎戰!其余人等,隨我一同進駐柯城!!”

    華瑤動用了內功,把?她?的聲音傳到了每一個士兵的耳朵里。這一眨眼的工夫,她?看透了敵軍的詭計。

    此時此刻,攻擊啟明軍的敵軍人數只有不到一萬人。他?們都?是武功精湛的死士,抱著必死的決心沖擊啟明軍的軍陣,只是為?了拖延時間。如果啟明軍被?他?們纏住了,敵軍的后續部隊就會趁機圍剿啟明軍。

    華瑤放出了信號煙,駐守在柯城的官兵察覺到了啟明軍的困境。官兵連忙敲響戰鼓,傳令全城軍隊準備掩護華瑤進城。

    啟明軍第一大將秦三匆忙登上城墻,眺望遠處的戰況。大約一個時辰之前,秦三率領啟明軍的主力部隊進駐柯城。主力部隊約有十萬人,全靠華瑤的巧妙謀算,這十萬人毫發?無損,都?在柯城安頓下來了。

    然?而,柯城遍布雅倫的眼線,秦三進城之后不久,雅倫就收到了消息。雅倫知道華瑤使用了“調虎離山”的計策,必定會勃然?大怒,傾盡全力追殺華瑤。

    如今華瑤還沒有進城,敵軍的先鋒部隊已經趕到了城外。

    秦三當機立斷:“傳我命令,立即調集兩萬精兵接應殿下!”

    柯城的城墻上傳來“咚咚”的戰鼓聲,華瑤明白秦三派出了兩萬援軍。如此算來,敵軍僅有一萬死士,啟明軍的兵力遠勝敵軍,敵軍無法阻攔啟明軍進城。這一戰,華瑤贏定了。

    華瑤繼續率兵沖向柯城,她?的心里卻又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她?左手牽住韁繩,右手握緊長劍的劍柄,就在這一瞬間,烈焰飛騰,四面八方?火光大亮,“轟隆轟隆”的炮火聲連成?一片,緊接著又是一陣陣急促的慘叫聲。

    烈火焚燒著士兵的身軀,迸出火星,畢畢剝剝的燃燒聲,摻雜著炮彈的爆裂聲,震耳欲聾。

    空氣?里彌漫著煙熏火燎的氣?味,華瑤的暗探穿過濃煙,冒死跑來報信:“啟稟殿下!甘域國的主力部隊趕到柯城了!!”

    華瑤先是驚訝,后是憤怒,滔天的怒火快要把?她?點燃了。她?距離柯城僅有不到三里的路程,甘域國的軍隊卻在此時出現了!

    片刻之后,華瑤冷靜下來:“他?們有多少人?”

    暗探道:“十萬人!”

    十萬人?!

    華瑤心中一驚:“十萬人。”

    謝云瀟依舊守在華瑤身邊。他也聽見了暗探傳來的消息。他?低聲問:“羌人羯人甘域人共同組成?七十萬大軍,其中羌人羯人才是先鋒,甘域人充其量只是后衛。甘域人為?什?么會突然?出兵?”

    華瑤喃喃自語:“戰場上的局勢瞬息萬變,我們也不能低估雅倫。我猜,雅倫使出了絕招,說服甘域人出兵攻城了。”

    謝云瀟道:“請殿下立刻率兵進城!

    華瑤道:“恐怕……”

    華瑤這一句話還沒說完,戰場上的炮火越發?猛烈,敵軍的攻勢越發兇狂。數十個甘域高手揮刀砍向華瑤的侍衛,謝云瀟出招比他們更快。

    謝云瀟的劍刃上寒光閃爍,甘域人的頸血一濺三尺,鮮血灑在鋪滿黃沙的土地上,又有幾具斷頭的尸體倒下了。

    華瑤反手轉劍,順勢殺了幾個甘域人。她?抬頭向前看,甘域人的十萬大軍陸續奔赴戰場,依照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封鎖了柯城的四面城墻。

    華瑤暗罵一聲:“狗賊!

    華瑤喊來她?的侍衛:“青黛,你率領兩百輕功高手,登上城墻給秦三報信。啟明軍位于?柯城的南門之外,秦三必須立即發?動炮火,把?東門、西門、北門外的甘域人炸死,隨后調派四萬精兵出城支援我迎戰。”

    青黛領命告退。

    華瑤重整啟明軍,又把?啟明軍分成?了兩隊,第一隊全力趕往柯城,第二隊全力掩護第一隊。然?而啟明軍才剛擺出陣型,華瑤的暗探飛速跑來告急:“殿下!”

    華瑤注意到暗探神色驚慌,她?連忙問:“怎么了,快說!”

    暗探道:“雅倫來了!”

    華瑤道:“雅倫帶來了多少人?”

    暗探上氣?不接下氣?:“四萬多人……”

    華瑤心中暗想,昨晚她?真?的把?雅倫惹急了。雅倫竟然?甩下

    了十萬羌羯大軍,只率領四萬精兵沖擊柯城,這一切都?是為?了截斷華瑤和方?謹的生路。雅倫明白“擒賊先擒王”的道理,她?要殺死華瑤和方?謹,她?要讓大梁官兵永無翻身之日?。

    在此之前,華瑤曾經傳信給鎮國將軍,命令鎮國將軍從涼州入侵羯國邊境,轉移雅倫的注意力。華瑤還從秦州、岱州、西潭三個省份調兵八萬,支援涼州攻打羯國。羯國本?土的羯人守兵也面臨著重重危機,雅倫不得不盡快解決華瑤和方?謹。

    難怪甘域國的軍隊發?瘋似的封鎖了柯城的四面城墻,毫無顧忌地發?射連環炮彈,甚至不惜炸死他?們本?國的士兵,也要阻擋啟明軍進城。猛烈的炮火一瞬也不曾停息,柯城的城墻之外,血流成?河,尸積如山,預備支援華瑤的兩萬精兵也被?困在了城內。

    敵軍借鑒了華瑤昨夜的戰術。敵軍不計成?本?地燒火、點煙、放炮、射箭,使得戰場上濃煙滾滾、炮火密布。啟明軍分不清方?向,聽不清戰鼓聲,看不清信號煙,又被?敵軍打了個措手不及,士氣?頓時一落千丈。

    雅倫趁勢高喊道:“今日?就是最?后一戰!殺死華瑤和方?謹,攻占梁國的肥沃土地!殺光梁人,殺光梁人!!”

    自從雅倫攻入滄州以來,她?始終不曾沖鋒陷陣。今日?,為?了提振士氣?,也為?了發?泄怒氣?,雅倫拔刀出鞘,親自率兵沖向啟明軍的軍陣。她?身法靈活,刀法精純,轉瞬間一連砍殺了十多個梁人士兵。她?的親信比她?更狠辣,他?們橫刀一削,腰斬了數十個梁人。這些梁人尚未咽氣?,身體已經斷成?了兩截,血淋淋的腸子?一團團地流出來。腸子?起初是深紅色的,被?羯人的皮靴踏過之后,就變成?了粘稠的棕褐色。

    雅倫的一個親信用羯語笑罵道:“殺得好!”

    另一個親信道:“方?謹離我們不遠,我們先去殺了她?,再拿她?的尸體快活快活!

    華瑤聽見了他?們的聲音。她?轉身一看,正好看見了梁人被?殺的慘狀。這一剎那,她?的心頭已被?仇恨漲滿了,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羯人兇殘成?性,華瑤卻不覺得恐懼,她?只覺得憤怒,無窮無盡的憤怒!這種憤怒是如此強烈,她?幾乎克制不住自己本?能的沖動。

    羯人的種種暴行,激發?了華瑤對于?殺戮的渴望。她?的雙臂上青筋暴起,額頭上浮出血管的形狀,血管里流淌的仿佛不是血液,而是滾燙的巖漿。

    華瑤提劍而起,雙眼隱隱泛著赤紅色,像是一頭嗜血的虎狼。她?的情緒壓抑太久了,現在她?迫切地需要宣泄憤怒,除了憤怒之外,她?的心里甚至還有一種近乎瘋狂的興奮。

    羯人與甘域人正在沖殺啟明軍,華瑤揮劍狂斬,刮起一陣咆哮的旋風。她?一劍連殺十三個羯人,殺得羯人鮮血噴射,連一聲慘叫都?來不及喊出。

    華瑤反倒笑了。她?的目光穿過人山人海,直接對上雅倫。她?做了一個口型:“賤貨!

    雅倫指著華瑤,下令道:“砍死她?!”

    華瑤一躍向前,劍鋒向下猛劈,又斬首了幾個羯人。她?時不時地瞥一眼雅倫,唇邊掠過一絲嘲諷的笑意。她?心里暗暗盤算著,如果她?能殺了雅倫,那羯人和甘域人也會退兵了。

    雅倫的武功還不如東無,既然?華瑤能殺了東無,區區一個雅倫又算得了什?么?當日?華瑤以身作餌,引誘東無追殺她?,今日?她?打算故技重施,盡快把?雅倫的腦袋砍下來。

    華瑤率領眾多士兵反攻羯人,雅倫察覺到了華瑤的殺氣?極強,比起平日?里更甚百倍。雅倫不知道華瑤是不是走火入魔了,只見華瑤出招奇快。華瑤的劍鋒之下,白煙黃沙卷成?一道道黑影,向著羯人襲來。那羯人的面部被?黑影掃過,竟是連皮帶骨一同削去了五官,只剩一塊敞開的顱腔。

    華瑤的招數太過詭異,雅倫完全看不清華瑤的身形。雖然?雅倫還沒和華瑤交手,但她?確定華瑤的武功比她?更強。

    雅倫快步后退,命令她?身邊的武功高手全力圍攻華瑤。

    洪程秀自告奮勇:“末將一定會取來華瑤的項上人頭!”

    雅倫道:“你快去殺——”

    最?后一個“她?”字還沒說出口,洪程秀一刀砍向雅倫的脖頸,雅倫的侍衛都?沒反應過來,刀風呼嘯,掃到了雅倫的身上。雅倫一個箭步躲閃過去,卻還是被?洪程秀砍斷了半塊手掌。

    雅倫感到她?的右手巨痛無比。她?的四根手指落到地上,鮮血噴涌,她?又驚又怒:“殺了洪程秀!他?叛變了!”

    洪程秀向著滄州官兵飛奔過去,他?大喊道:“我砍傷了雅倫,我是滄州人。 

    洪程秀吼聲震天,聲音里帶著哭腔:“我是滄州人!我是滄州第一大將,洪家祖上滿門忠烈!我是梁人!我是梁人!”

    洪程秀的親信對他?忠心耿耿。眾人拼死掩護洪程秀撤退,不過片刻之后,洪程秀回到了滄州官兵的隊伍里。他?跑得太快了,太慌忙了,鞋底滑過一灘鮮血,他?不慎摔倒在泥沙里,沒有一個滄州官兵伸手扶他?一把?。

    洪程秀持刀向下,刀尖撐在地上,昔日?同僚不曾用正眼看他?,只是冷冷地俯視著他?,他?跪在了血水之中。

    方?謹抬腿往他?的后背上踹了一腳:“洪程秀,爬起來,去殺羯人!你若能殺死羯人大將,我便放你一條生路,免除你投敵叛國的死罪!”

    方?謹短短一句話,又給了洪程秀求生的希望。

    洪程秀縱身飛起,揮刀猛砍羯人。他?殺得渾身大汗淋漓,羯人的鮮血濺滿了他?的盔甲。這其中也有幾個羯人曾經和他?稱兄道弟。平心而論,他?們對他?不薄,自從他?歸順了羯國,這些羯人真?把?他?當成?了兄弟,喝酒吃肉都?要叫上他?,還教他?如何?與雅倫打交道。梁人都?說羯人狼心狗肺,他?卻發?現羯人講義氣?、重感情、不拘小節、為?人豪爽大方?。他?和這些羯人交朋友,他?對他?們的感激也是真?心的,因此瞞過了雅倫的耳目,雅倫對他?的戒心也降低了不少。他?發?誓要效忠雅倫,此生絕不背叛雅倫。

    他?想騙過羯人,必須先騙過自己。

    但他?始終記得,他?是梁人,他?生來就是梁人。羯人殘殺他?的同胞手足,這樣的血海深仇,怎么可能被?一點蠅頭小利抹平了?

    洪程秀縱刀如狂,又砍死了十幾個羯人。

    雅倫看著洪程秀倒戈,怒火焚燒著她?的心神,燒光了一切情緒,只有仇恨留存下來。她?對梁人的恨意已不能用一個“深”字來形容,那恨意是廣闊的大海,海面上波濤怒吼,洶涌澎湃。

    雅倫撕下自己的衣袖,隨意包扎她?受傷的右手,她?的目光緊盯方?謹,低聲道:“取出徐信修的人皮,先殺方?謹,后殺華瑤。”

    雅倫的親信舉起一張人皮,赫然?是徐信修的人皮!!

    方?謹的外祖父徐信修,死前遭受了剝皮的酷刑。他?的人皮如同旗幟一般迎風招展。方?謹看見他?面皮上的皺褶,沾著紫黑色的血跡。

    方?謹面無表情,依舊冷靜地斬殺羯人。

    華瑤忽然?大喊一聲:“洪程秀的刀上有毒,雅倫中毒了!快死了!”

    狡猾善變的華瑤,就像草原上的狐貍一樣,奸詐無恥。雅倫熟知華瑤的本?性,當然?不會聽信她?的謊話。

    雅倫“咯咯”地笑了起來。她?抬頭望天,望見了遠處一閃而過的信號煙。羌羯的十萬大軍即將趕到柯城,最?多不過一刻鐘以后,羌人羯人甘域人的軍隊便會包圍啟明軍,到了那個時候,華瑤和方?謹再也逃不出去了。

    雅倫感嘆道:“蒼天神保佑!”

    華瑤喃喃道:“天不遂人愿,那我就來替天行道!

    華瑤也看到了遠處的信號煙。她?知道她?只有一刻鐘的時間了。她?必須在一刻鐘之內殺死雅倫,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華瑤用盡手段,這才勾起了雅倫的怒火,迫使雅倫率兵沖鋒在前。如今,眼看著雅倫又要退到后方?,華瑤一時急火攻心,迅速召

    集了一眾高手,攻破羯人的第一道防線,直奔雅倫而去。

    秦三調派的四萬援軍恰好也趕到了戰場上,撞開了羯人和甘域人的陣型。

    趁著敵軍陷入混亂,華瑤持劍連殺羯人,謝云瀟和周謙分別守住華瑤的左右兩側。華瑤深入敵軍內部,誘使雅倫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華瑤身上,這也是一種十分冒險的打法,但他?們別無選擇!八賾鹚贈Q”是他?們唯一的倚仗,若是再拖延下去,等到羌人羯人甘域人的數十萬大軍趕來助陣,此地就是啟明軍的墳地了。

    明明是十萬火急的絕境,華瑤的心情卻比平日?里更平靜。

    華瑤與雅倫的距離越來越近。雅倫看到了周謙,驚嘆道:“你沒死?!”

    周謙道:“你被?洪程秀騙了。”

    華瑤猜到了周謙與雅倫的糾葛。雅倫派遣洪程秀刺殺周謙,洪程秀大概是與周謙達成?了什?么協定。周謙假死逃脫,洪程秀傳信給雅倫,說他?已經把?周謙殺死了,雅倫也相信了洪程秀的謊言。

    此時真?相大白,雅倫的左手把?自己的掌骨捏得嘎吱作響,也只能說出一個字:“殺。 

    黃沙飛揚,空氣?里飄動著浮塵,華瑤用盡全力施展輕功,她?的身影似乎消散在煙霧之中,化為?無形之風。

    華瑤抬手一劍急刺雅倫,雅倫的背后突然?跳出數十個化境高手,合力揮刀,從正面劈砍華瑤。這一招勁力極強,破開風煙,劃出刺耳的巨響,那聲音堪比一整座石山突然?爆裂,強烈的劍氣?白光猛地爆散,幻出無數虛影,砸入地面也撞開了一圈圈的黑洞,密集如蜂窩一般,每個黑洞的深度瞬間超過了七尺。

    華瑤心頭大驚。她?躲不過敵軍的突襲,不死也必受重創。

    華瑤急忙后退,正當她?退無可退之時,謝云瀟忽然?擋在她?的身前,她?知道謝云瀟根本?接不住這一招,他?只能陪著她?共赴黃泉了。她?不甘心自己和謝云瀟落得如此下場。她?悲憤交加,又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倒轉長劍,急如雷光,凝成?一道厚重的劍氣?屏障,怎料敵軍一招接著一招擊碎了她?的屏障。

    周謙反手揮掌,替華瑤擋下了致命一擊。頃刻之間,狂風大作,漫天的黃沙化作十幾道墻壁,一道一道地削弱敵軍的攻勢,硬是接住了敵軍的兇狂殺招。

    眼看著周謙救出了華瑤和謝云瀟,雅倫怒火高漲,她?的喉嚨涌上一股咸腥味。

    雅倫正要下令,耳邊忽然?一涼。殺氣?倒灌耳孔,她?飛快地躲到一旁,但她?的脖頸破開了一條血口,鮮血拋灑,她?的眼珠向左轉,望見了方?謹的面容。

    雅倫只顧著襲擊華瑤和謝云瀟,卻忘記了方?謹也在找機會刺殺她?。她?這才反應過來,洪程秀的刀上確實沾了毒藥,毒性發?作,她?的動作比平日?里慢了一些。她?已是瀕死之人,她?卻笑出了聲。她?抬高自己的下巴,用盡平生力氣?,揮刀一砍,方?謹劈開她?頭顱的那一瞬,她?的刀鋒也劃破了方?謹的肩膀。

    方?謹收轉劍勢,足尖點地,跳到了七丈開外。她?的肩膀上受了一點小傷,傷口是紫黑色的,血流不止。她?皺著眉頭,看著自己的傷口,細微的疼痛沿著肩膀蔓延到了全身,寒意從心底滲出,直貫頭頂。

    方?謹看向雅倫的尸體,只見雅倫的眼角流出淚水。雅倫的唇部微微顫動,念出無聲的羯語:“你也會死……”

    方?謹道:“是又如何??”

    雅倫沒有回答。她?斷氣?了。

    翻滾的風沙平定下來,周謙又殺死了十幾個羯人高手,雅倫的死訊傳遍了戰場內外,甘域人迅速退兵了。

    失去了雅倫的羯人如同一盤散沙,羯人士兵痛苦地吼叫著,羯人將軍死的死,傷的傷,早就不剩幾個活人了。敵軍士氣?大減,各個軍營的軍陣也亂成?了一團。

    華瑤趁機率兵進城,秦三又率領三萬精兵突襲敵軍,把?敵軍殺得七零八落。等到敵軍的援兵趕到戰場,秦三迅速返回了柯城,戰場上滿是羯人羌人的斷肢殘骸。

    雅倫的尸體停留在戰場中央,啟明軍沒有凌虐她?,也沒有糟蹋她?的尸體。她?的頭顱和尸身一同仰面向上,死不瞑目。

    敵軍帶走了雅倫的尸體。雅倫打了敗仗,他?們卻不怨恨她?,仍把?她?當作王儲敬重。他?們把?她?裝入香樟木雕成?的棺材里,抬著她?的棺材一路往北走。

    當天夜晚,敵軍的軍隊連退三十里。

    華瑤估算了一下敵軍的人數,經過幾次大戰,羯人只剩七萬精兵,羌人也不到八萬。甘域人雖有三十多萬士兵,精兵數量卻也大大減少了。更何?況,羯國損失慘重,必將爆發?內亂,羌羯的勢力大不如前了。

    華瑤松了一口氣?。她?雖然?也受了內傷,傷勢卻不嚴重,休養幾日?便能痊愈。她?洗了一個熱水澡,又換了一套干凈衣裳?伤?還是覺得渾身不舒服,她?整整一天沒有進食,卻沒有一點胃口。她?的心里還有一股無法排解的煩悶。

    她?住在柯城的行宮里,她?穿著白緞青紗織成?的衣袍,裙擺上流淌著柔軟滑亮的光澤。她?手邊的檀木桌上,擺著一對琉璃花瓶,兩朵牡丹花,各有各的富麗嬌艷,分別插在兩只花瓶里,花瓣的顏色似紅非紅,似粉非粉,在燈影與涼風中微微搖曳。她?聞到一陣花香,她?又想起了方?謹。

    謝云瀟坐在華瑤的身旁,他?察覺到了她?心神不寧,卻不知道她?為?何?如此。他?握住她?的右手,她?反倒把?自己的手抽了出來。

    華瑤道:“我去看看姐姐,你……你先吃飯吧,不用等我了!

    華瑤一溜煙跑出了臥房。她?的雙腿有些酸痛,但她?跑得很快,回廊上掛著紅紗燈籠,她?穿過一片飄搖的紅光暗影,腳步漸漸地變慢了。

    她?走到方?謹的房門前,恍惚之間,她?仿佛回到了小時候。那一年,她?才六歲,第一次聽人說起鬼故事,她?覺得害怕。她?似乎能聽見皇城深處的鬼哭狼嚎,恐懼像是一條蛇,纏緊了她?的心臟。她?急忙抓住方?謹的裙擺,把?她?聽來的鬼故事告訴了方?謹。

    方?謹教導她?:“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鬼,你身邊有那么多壞人,那么多惡人,為?什?么鬼不敢殺他?們,不敢嚇唬他?們,卻來嚇唬你?”

    華瑤茫然?地搖頭:“姐姐,我不懂。”

    方?謹道:“因為?你說的‘鬼’,其實也是恃強凌弱的蠢貨。他?們不敢折磨十惡不赦的壞人,那些壞人歹毒、狠辣、罪惡滔天,不還是活得好好的嗎?無論人還是鬼,只敢欺負你這樣的弱者,你不要害怕,更不要恐懼,你要憤怒,要往死里斗爭,寧死也不能露出一根軟骨頭!

    不要害怕,要憤怒。

    這一句話,華瑤也記了許多年。

    華瑤輕輕地敲響了方?謹的房門:“姐姐?”

    方?謹道:“進來吧。”

    方?謹說話的聲音比平日?里更輕,華瑤的心跳越來越快。華瑤推開房門,緩步走入內室,空氣?中漂浮著一股藥香味。

    周謙正跪在方?謹的床前。湯沃雪坐在一把?椅子?上,她?抬頭望著華瑤:“殿下……”

    華瑤道:“姐姐怎么樣了?”

    床前的桌柜上,兩盞燭燈明明滅滅,燈火微弱,照亮了方?謹蒼白的面容。她?的左肩上還有一條寸長的血口,紫紅色的血水浸透了雪白的紗布。

    周謙閉上雙眼:“老臣……老臣盡力了。”

    華瑤明知故問:“什?么意思?”

    方?謹回答道:“我活不過今天了。雅倫的刀上涂滿了毒藥,這毒藥名叫‘九死’,世間沒有解藥。”

    華瑤踉蹌一步,連忙扶住了床柱:“姐姐,周謙和湯沃雪醫術高強,我也準備了很多藥材,我還有幾盒天元果,那是天下第一的解毒藥。你內功深厚,又是化境高手,只要調理得當,還是可以活下來的……”

    方?謹打斷了她?的話:“天元果也只能讓我茍延殘喘,不能根治這種毒藥的毒性,與其一天一天地等著自己全身腐爛,不如早早地投胎轉世!

    華瑤道:“姐姐……”

    方?謹道

    :“我寫了幾封親筆信,交給了我的屬下,我命令他?們盡心輔佐你。”

    華瑤沒料到方?謹會做到這一步。她?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一個字。

    方?謹抬起手,拿出了枕邊一只木匣。她?打開木匣,這里面裝的是她?的印章,兵符,寶庫的鑰匙、賬本?、清單,以及通往寶庫的詳細地圖。

    方?謹把?木匣遞給華瑤:“要不是你趕來見我最?后一面,我也不想把?這些東西留給你!

    華瑤雙腿一軟,抱著木匣跪在了床邊。她?思緒混亂,只能說出幾個字:“姐姐,我……”

    方?謹嘲諷道:“你也不過是個養不熟的小白眼狼。”

    華瑤猛然?抬起頭。她?眼里淚光閃閃:“我是真?的想讓你活下來,我說過,你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姐姐!

    方?謹笑了笑:“你做戲做得真?好,還讓周謙和湯沃雪照顧我,我的鐵石心腸都?被?你打動了,兵符和寶庫,就是我送你的回禮了。”

    華瑤反問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做戲,還是在流露真?情?”

    方?謹似乎是覺得很累了。她?抬起一只手,又放了下來:“罷了!

    華瑤追問道:“你想說什?么?”

    方?謹道:“把?你的手給我。”

    華瑤松開木匣,握住了方?謹的右手。她?的指甲紅潤有光澤,方?謹的指尖已然?浮現了青灰色。

    方?謹道:“你還記得嗎?小時候,你經常牽著我的手。你說你跟不上我的腳步,只要我牽住你,你就不會走丟了。”

    華瑤的眼淚止不住了。她?哭著說:“姐姐,姐姐,我一直記得……記得你對我的好,你照顧了我十幾年,我從來不想、不想和你斷絕關系……如果不是你當年救了我,我活不到今天……”

    方?謹派人追殺華瑤的時候,華瑤強迫自己不去回憶這些年來方?謹對她?的愛護。而今,記憶如洪水般涌來,華瑤的眼淚一瞬間溢出了眼眶。

    自從淑妃去世以后,華瑤再也沒有嚎啕大哭過。她?經歷過重病臥床、冒死逃亡,也曾被?敵軍逼到了絕境,那時候她?沒有哭,可她?現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

    她?哽咽道:“姐姐,我……我……我心里有你,我知道你心里也有我……”

    溫熱的淚水落在方?謹的手上,方?謹的目光柔和了許多。華瑤透過模糊的淚眼,望向方?謹,仿佛又看見了當年那個處處關照她?的姐姐。

    燈火昏黃,兒時的陳年舊事,依稀在眼前浮現,華瑤哭得更傷心:“姐姐,別走,姐姐!!我會治好你,我們、我們還像以前那樣,相依為?命……”

    方?謹道:“我回到京城以后,還是會和你爭權奪勢,不如讓我死在今日?,你我之間,尚有幾分情義留存……你奪去了我的兵力財力,我恨你,還會派人襲擊你!

    方?謹的聲音略微壓低了些:“每當你站在我的面前,我總是不愿意傷害你,我竟然?下不了手……我也恨我自己……”

    華瑤道:“可是,可是……”

    方?謹又打斷了她?的話:“別哭了,你也知道,我現在死了,對你來說,才是最?好的……最?好的結果。”

    華瑤改口道:“不是,不是,我們明明可以,可以同甘共苦……”

    床邊的紗帳透出燈影,方?謹的眼中微有淚光:“同甘共苦?我們的姓氏都?是高陽,不能同甘,只能共苦。我們也不能同生共死,只能是一生一死,假如我回到京城,今日?的承諾都?不算數了,你我終歸是要刀劍相向……”

    華瑤緊緊抓著方?謹的右手。她?能感到方?謹的手心漸漸變涼。她?神色慌亂,像是小時候在花園里和方?謹玩捉迷藏,黃昏時分,她?還沒找到方?謹。天黑了,月亮還沒出來,滿地的殘花敗葉,隨風飄散,周圍空曠得只剩她?一個人,她?急忙大喊道:“姐姐!”

    方?謹道:“我這一生,也造了不少罪孽!

    華瑤抱住方?謹的右手:“姐姐,你的傷口還在流血,你疼不疼?”

    方?謹道:“不疼,周謙封住了我的筋脈,我沒有痛感,只覺得疲憊,我只剩半個時辰了……”

    方?謹的眼眶有些濕潤,淚水滑落,她?很久沒有哭過了。她?不能容忍自己的軟弱。

    方?謹偏過頭,看向床角:“大梁國的江山社稷,是你一個人的,也是天下人的,你要謹慎地治理國家……廢除賤籍,施行新政,必須一步一步地慢慢完成?……”

    華瑤震驚道:“姐姐也贊同我廢除賤籍嗎?”

    方?謹答非所?問:“我贊同你登上皇位。”

    華瑤顫聲道:“你和我一起回京城,你也可以輔佐我……”

    她?和方?謹是骨肉相連的姐妹。她?們也曾嘗試過,要把?姐妹之間的情義徹底斬斷,一絲不剩,一點不留,她?們試過幾次都?失敗了。斷情絕義,原是她?們的癡心妄想。年幼時,彼此照應,年少時,相互留戀,長達十六年之久的姐妹之情,又豈是一朝一夕、一時一刻能舍棄得了的?

    華瑤的眼淚又涌了出來,她?哭喊道:“姐姐……”

    方?謹自言自語:“我中了雅倫的毒計,她?扒下了徐信修的人皮,我只想親手殺了她?……我不能、不能輔佐你,你還是可以做一個好皇帝……”

    她?輕輕地笑了一下:“死在你懷里,也不是壞事。”

    華瑤俯身抱住方?謹。方?謹的氣?息越來越微弱,華瑤的雙手越來越遲鈍。

    華瑤的淚水浸濕了枕巾,她?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痛苦。她?唯一的親人即將離開她?了,她?想不出還有什?么辦法挽留姐姐?

    方?謹的力氣?散盡了,呼吸十分困難,她?用氣?音說:“姐姐走了,你照顧好自己……”

    華瑤道:“不是……”

    方?謹也不管華瑤還在否認什?么,方?謹只說:“你已經長大了,別像當年一樣……只會哭,你要有骨氣?……寧可流血,不可流淚……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牽掛的人……”

    華瑤哭著搖頭。她?痛哭失聲,喘不過氣?來。心頭一陣絞痛,她?的眼里充滿了淚水。她?閉上眼睛,張開嘴,想說話,卻只發?出了凄慘的哭聲:“姐姐,你別走,姐姐……”

    她?乞求道:“不要走,姐姐,留下來,我求你了……”

    方?謹道:“別哭了……妹妹……”

    這是方?謹最?后一次叫她?妹妹。

    好像真?的回到了小時候,初春時節的皇城,天氣?寒冷,紫砂爐里點上了沉水香,盆栽的牡丹開花了,華瑤坐在軟榻上看書。快到晌午了,御膳房還沒把?午膳送過來,方?謹記得華瑤愛吃棗泥糕,她?喃喃道:“桌上的食盒里,有棗泥糕……你想吃……就自己拿吧……”

    這是方?謹留給華瑤的最?后一句話。

    華瑤也記起來了,當年她?經常跑去方?謹的宮里,和方?謹一起看書,方?謹總是會把?茶水和點心準備齊全。

    方?謹從沒問

    過華瑤喜歡吃什?么,但她?很了解華瑤的喜好,她?什?么都?知道,她?把?年幼的華瑤照顧得很好。

    方?謹的心跳和呼吸完全停止了,華瑤也哭到嗓子?啞了。華瑤雙手脫力,渾身冰涼而顫抖,不慎摔倒在床下,聲嘶力竭:“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她?嚎啕大哭:“姐姐……”

    第239章 滿朝文武聚一堂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

    周謙急忙扶住華瑤:“殿下, 請您保重身體!您的內傷還沒有痊愈,千萬不能?悲傷過?度。戰爭還沒有結束,您要以大局為重啊。”

    華瑤想站起來, 卻又跪了下去。她看了一眼方謹的遺容, 又側過?頭, 怔怔地望著桌上那一盞燭燈。

    她心想, 燈火點?亮的時候, 姐姐還活著,燈芯尚未燃盡, 姐姐已不在人世了。她親耳聽見姐姐說, 自己是姐姐在這世上唯一牽掛的人。恩怨交織, 愛恨交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她跪在床邊, 抬起方謹冰涼的左手,用?自己的臉頰去感受方謹冷透的掌心。她的眼淚從?方謹的指尖劃過?,方謹上一次為她擦眼淚是什么時候?好幾年前的舊事,她記得很清楚,宛然是昨日的情景。

    她還有許多心里話, 沒來得及說出口。她神思?昏沉, 恍恍惚惚,人世間的生死?存亡, 不可預知, 她也只不過?是一介凡人罷了。

    華瑤輕聲問:“現在是什么時辰?”

    周謙道:“現在是戌時一刻。殿下,請您節哀順變, 三公主她……兩?個時辰之前就毒發?了,那會兒她還在戰場上。戰況激烈,她領兵殺敵, 這毒藥的毒性融入她的內力,隨著她的內息流轉全?身,她筋脈盡斷,武功全?失……強撐著寫?了三封信,交到了她的親信手里。她把遺產都送給您,總歸還是想顧全?大局,確保滄州局勢在她離世后也能?維持穩定!

    淚水從?華瑤的眼角滑下來,華瑤自言自語:“如果她毒發?以后,立即服用?天元果,她能?活下來嗎?”

    周謙誠實地回答:“她耽誤了自己的病情,全?天下沒有一種藥能?救得了她。若是服用?了天元果,她只能?再多活幾天,這毒藥的藥性侵入肌理,全?身皮肉都會腐爛潰敗,您也不忍心看著她遭受這些吧!

    華瑤低頭不語。

    周謙道:“三公主她走得并不痛苦,就像睡著了似的。人在世上,如同一場大夢,夢醒了,萬事皆休,生前的恩怨情仇全?都消盡了。”

    華瑤反問道:“興平帝駕崩的那一天,你?也是這么想的嗎?”

    周謙嘆了一口氣:“請恕老臣直言,如果興平帝還在世,她也會叫你?顧全?大局,忍常人所?不能?忍,成?常人所?不能?成?,這是你?身為儲君應有的城府。家國天下的重大責任,也是要由你?來承擔的。興平帝的書房里掛著一塊牌匾,那牌匾上刻著八個字,‘勤政守業,克己恕躬’,你?在位時就要勤政愛民?,克制自己的私心,堅守大梁江山基業!

    華瑤閉上了眼睛。她做了幾個深呼吸,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湯沃雪跪到了她的身邊。

    湯沃雪道:“殿下,請您原諒,我和周老前輩都盡力了!

    華瑤道:“起來吧,我知道你?們盡力了。”

    華瑤緩慢地站起身來,懷里抱著方謹留給她的木匣子。她走出了內室,喚來方謹的侍女,囑咐她們為方謹整理遺容。

    當天夜里,方謹的遺體已被封入水晶棺。她躺在密不透風的棺材里,穿著墨黑色綢緞衣袍,枕著一塊白玉鑲金的枕頭,枕邊放著兩?朵玉雕的牡丹花。她的臉上沒有一絲痛苦的神色,真像是睡著了。

    華瑤在行宮里搭設了靈堂。午夜時分,華瑤和謝云瀟一同跪在方謹的靈堂里,依照皇族的祭奠禮儀,敬香、祭酒、燒紙、誦讀祭文。

    從?始至終,華瑤的神色都是十分平靜。她牢記著“顧全?大局”四個字,她不能?在外人面前流露出一絲軟弱。

    華瑤漸漸接受了現實。其實她并不覺得悲痛了,只是有些茫然,還有些渾渾噩噩。昨天晚上,方謹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今天晚上,方謹冰冰冷冷地躺在水晶棺里,再也看不見人世間的一切景象。

    自從?淑妃去世之后,華瑤的心里筑起了一道高墻。這一道墻是她的鎧甲,堅硬異常,把她與這個世界隔開了。她極力壓抑自己的痛苦,也就經常感覺不到痛苦?墒欠街數囊馔馑?亡,卻在這一道墻上留下了一條裂痕,她需要一段時間來修復自己損耗的精神。

    她腦海中回憶的不只是方謹的音容笑貌,還有她迄今為止做出的所?有選擇。她不后悔自己曾經做過?的任何一件事,這也意味著她和方謹的分歧是她們命中注定的劫數,沒有一點?變通的余地。

    她記得方謹的遺言。方謹說,她和方謹不能?同生共死?,只能?是一生一死?。她想告訴方謹,總有一天,她也會死?去,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終也,人這一生有始有終,無人可以逃避生老病死。等到百年之后,她完成?大業,便會再次見到方謹。

    她親手在宣紙上寫?了一篇祭文。祭文的最后一句正是她多年來的感悟,她一字一頓地默讀了一遍:“人間悲喜,眾生相續,終有再見時!

    她把宣紙放入銅爐。爐火燒得正旺,火光跳動,紙頁化為灰燼。

    按照大梁皇族的喪葬禮制,方謹的水晶棺在靈堂停置七天之后,便要放進檀香木的棺槨,運到靈車上,送入京城郊外的鳳山皇陵。

    祭奠儀式結束了,子時已過?,夜色漆黑,華瑤回到了自己的臥室,謝云瀟與她一路同行。她身上沒有一點力氣,腳步也是虛浮的,跨過?門?檻的那一瞬,她差一點?就摔倒了。

    謝云瀟立即扶住了她的手臂。他察覺到她筋疲力盡,連忙把她抱到了床上,默默給她蓋好了被子。

    謝云瀟不知道方謹給華瑤留下了什么遺言。他只看見華瑤收服了方謹的部下,又和秦三、杜蘭澤商量了追殺敵軍的計劃。他和華瑤返回臥室之后,華瑤的臉色還是有些蒼白。他猜想她的心情尚未平復,也就沒有出聲驚擾她。

    謝云瀟熄滅了臥室里的燭燈,華瑤也沒說一個字。她和謝云瀟默契地陷入沉靜,各自都有各自的心事。

    謝云瀟躺在華瑤的身側。他們枕著同一只枕頭,蓋著同一張棉被,彼此的聲息交融在一處,似有一種纏綿悱惻的溫情。他們共同經歷了許多艱險困難,也習慣了在逃過?一劫之后互相安慰。沒有一絲光亮的黑暗里,她緊緊地摟著謝云瀟,在他溫暖的懷抱中睡著了。

    接連幾日的調兵作戰,耗盡了華瑤的精力。她在夢里也覺得疲憊。她放任自己沉沉地睡了一覺。

    等到她醒來的時候,精力恢復了不少,但她的內傷仍未痊愈,腦袋也是昏昏沉沉的,像是小時候受了風寒,做什么都提不起勁。她咳嗽了一聲,從?床上坐起來,窗外落日西沉,夕陽余暉映在窗欄上,半面是紅光,半面是陰影。

    華瑤驚訝道:“我睡了多久?”

    謝云瀟撩開床帳:“兩?天兩?夜!

    華瑤道:“你?一直在等我醒來嗎?”

    謝云瀟把床帳掛到銀鉤上,又給她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藥膳,她才想起自己至少三天沒進食了。她想從?他的手里接過?瓷碗,他卻說:“你?手臂上的淤青尚未消散,還是讓我喂你?吃飯吧!

    華瑤隨口答應道:“好啊!

    謝云瀟坐到了床上,一勺一勺地慢慢喂她吃飯。

    這一碗藥膳快見底了,華瑤忽然一口咬住勺子,謝云瀟道:“別?咬了,勺子不能?吃。”

    華瑤往后退了退:“這個不用?你?說,我又不是傻子!

    謝云瀟道:“你?剛才為什么要咬勺子?”

    華瑤道:“我睡了整整兩?天兩?夜,現在還不太清醒!痹捴幸活D,又問:“你?還沒回答我,你?是不是一直在等我醒過?來?你?一個人在這里做些什么呢,你?不覺得無聊嗎?”

    謝云瀟放下了瓷碗:“每一次你?昏睡過?去,我只想守在你?身邊,等著你

    ?睜開雙眼。這兩?天倒也不覺得無聊,我看書靜坐,打發?時間,總能?等到你?情況好轉。何況這一次只是等了兩?天而已,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雖然難熬,終究還是熬了過?來!

    華瑤半信半疑:“是嗎?”

    謝云瀟道:“向來如此。”

    華瑤隨口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也許下一次你?要等上好幾年……”

    謝云瀟正在給華瑤倒水,聽見華瑤的胡言亂語,他動作一停,茶壺里的溫水灑了出來,沾濕了他的白緞衣袖。他看起來有些惱火:“殿下!”

    華瑤道:“我好渴,我要喝水。”

    謝云瀟把水杯遞到了她的唇邊:“你?以前也答應過?我,不會再開這種玩笑。你?食言了。”

    華瑤雙手捧住水杯,“咕咚咕咚”地喝光了杯子里的水。她伸了一個懶腰,趴到了床上,把她的臉埋進枕頭里:“你?這么嚴肅干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謝云瀟抬手攬住她的后背,精純深湛的內力通過?他的掌心傳入她的筋脈,在她體內運轉三周天,幫助她調息定氣。她身上的淤血漸漸化開了,藥膳引發?的燥熱也漸漸消退了。她打了一個哈欠:“我想洗澡!

    謝云瀟道:“稍等片刻,洗澡水還沒燒好。”

    華瑤忽然轉了個身。她側躺在床上,臉頰還貼著枕巾,目光快速掃過?謝云瀟,又稍微蹭了蹭枕頭。她小聲說:“你?這兩?天也沒睡好吧,你?快躺下來,陪我睡個回籠覺。”

    柔軟的棉被掀開了一角,謝云瀟緩緩地躺下了。

    華瑤伸手摟住他的腰身,她把自己的耳朵貼到了他的胸膛上。她聽見他的心跳聲強勁有力,腦海里冒出奇怪念頭,真好啊,她還活著,他也活著。她閉上眼睛,眼前浮現出戰場上的種種慘狀,生與死?,勝與敗,聚與散,過?去與未來,全?都交纏在她紛雜的思?緒里。

    華瑤自言自語:“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

    謝云瀟道:“我讀過?幾本史書……”

    華瑤插了一句:“你?太謙虛了,你?至少讀過?幾百本吧。你?的書房里全?是書本卷軸!

    謝云瀟握住了她的手腕,繼續道:“書上說,各人有各人的時運,然而古往今來,無論大小人物,沒有一個是真真正正的一生順遂。為人一世,總有起落沉浮,這也并非人力所?能?改變!

    這句話的語氣很是溫柔,華瑤聽出了謝云瀟想要安慰她的意思?。

    謝云瀟講的這些道理她都明白,她偏要說些不合常理的胡話:“假如我身中劇毒,陷入昏迷,也許很快就能?醒過?來,也許幾年甚至幾十年都醒不過?來,你?會怎么想?”

    謝云瀟不假思?索:“既然你?非要折磨我,我和你?一起昏過?去算了。你?什么時候清醒,我什么時候恢復知覺。”

    華瑤噗嗤一笑:“你?真好玩。”

    謝云瀟道:“過?獎了,彼此彼此!

    華瑤的笑意轉瞬即逝。她的意識漸漸恢復了,她想起了方謹,也想起了燕雨。

    謝云瀟好像猜到了她的心思?。他結實有力的手臂收得更緊,把她牢牢地抱在懷里,絲毫不放松。他低聲道:“你?有做大事業的志向,也有依托終身的抱負,將來不知還有多少事業等著你?完成?,天下臣民?都要靠你?一個人照應……”

    華瑤道:“你?也要勸我以大局為重嗎?”

    謝云瀟道:“不是,我想勸你?不必強求已經結束的緣分!

    華瑤道:“你?真的挺會說話的!

    但她轉念一想,強求了又怎樣?誰知道緣分有沒有結束呢?她不怕鬼神,不懼生死?,當然也不會認命。她不會放任自己的意志消沉下去,她會重整旗鼓,這世上沒有她闖不過?的難關。

    謝云瀟緩慢地撫摸她的后背,順著她的脊骨摸到了她的后頸。他已有整整兩?天不眠不休,他的神志其實也并不清醒,他迫切地想要親近她、安慰她,讓她沉浸在溫暖舒適的氛圍里,拋開愁緒,忘記病痛。

    他的指尖深入她的長發?。她抬起頭來,他在她的額頭上落下一吻,緊接著又是一個吻,他在親吻的間隙里一聲聲地念道:“卿卿,卿卿。”

    華瑤試探道:“我和你?的緣分……”

    謝云瀟又記起華瑤昏迷不醒的樣子。他心有余悸,雙手立刻撐到了華瑤的枕頭兩?側,綢緞織成?的枕巾只有薄薄一層,被他緊攥得發?皺了。

    他目光灼灼地盯著她:“我和你?的緣分是前生注定,來世預定,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必定會長廂廝守。”

    華瑤摟住他的肩膀,她本來想說“你?的執念太深了”,可他的眼里全?是她的倒影,似是充滿了說不出的真切情意。她改口道:“你?……嗯,你?說得對。”

    謝云瀟的態度十分強硬,卻又有一絲乞求的意味:“別?敷衍我!

    華瑤嚴肅道:“什么敷衍?我從?來沒有敷衍過?你?。你?給我坐起來,把我以前送給你?的情詩在心里默背三遍。”

    門?外傳來侍女的腳步聲,華瑤推開謝云瀟,披衣下床。謝云瀟把枕巾掀開了。他坐在床上,沉靜地看著她,目光專注又深情,她的心神也被他勾得迷離恍惚,她不禁懷疑他當真在心里默背情詩了。

    華瑤連忙道:“我去洗澡了,你?自己睡一會兒吧!

    華瑤緩步走向浴室,浴桶里的熱水正冒著霧氣。

    水霧繚繞時,她的神智完全?清醒了,她的情緒也完全?平復了。她脫下衣裳,泡進浴桶里,兩?個侍女站在她的背后,把玫瑰香膏均勻地涂抹在她的長發?上。

    華瑤抬起雙手,搭住了木桶的桶沿。熱水漫過?了她的鎖骨,她的指甲在桶沿上畫了一個小圈。

    她猜到了羌羯軍隊撤退的方向,也猜到了甘域國會在十天之內向她求和,她會一個一個地把他們全?收拾了。至少在她當政的這些年里,羌國羯國甘域國不會再有任何侵占大梁國土的機會。

    *

    幾天之后,秦三派人從?前線傳回捷報,啟明軍與滄州飛虎營合力清剿了四萬羯人精兵、以及兩?萬羌人精兵,幾乎把羯人的將領全?殺光了。羯國、羌國元氣大傷,與甘域國的盟友關系十分緊張。

    甘域國的使?臣也趕到了柯城。這些使?臣送來了金銀珠寶,姿態極盡恭順,華瑤與使?臣僅僅商量了半天,便為甘域國敲定了一份投降書和一份納順表。

    華瑤道:“別?忘了告訴你?們國王,羯國快要亡國了。羯國的兩?個王女死?在我手里,我的軍隊也攻入了羯國本土。我會設定一條新?的邊境線!

    使?臣跪在地上,謙卑道:“是,是,微臣牢記在心。甘域國一向是大梁國的附庸,我們國主崇敬您的威名,卻被奸臣蒙蔽了耳目……”

    華瑤打斷了他的話:“你?們甘域國的軍隊勾結羌人羯人,在我大梁境內燒殺搶掠,這一筆血債,我要你?們血償。”

    使?臣躬身彎腰,硬著頭皮道:“微臣、微臣今日覲見殿下,商定了投降書和納順表,您、您不能?反悔了!

    華瑤低低地笑了一聲:“你?的漢語說得不錯,誰是你?的老師?”

    使?臣答不上來。他的后背浸出一層冷汗。

    華瑤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她從?座位上站起身來:“你?們甘域國獻給我的投降書上有一項條款,甘域國王向我承諾,他會追究奸臣的罪責。我要的不只是‘追究’,我要判處他們斬立決。你?們甘域國還有三位將軍,謀害了涼州邊沙大將,我要這三個人的項上人頭!

    甘域國的眾多使?臣顫抖如篩糠。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都會武功,腰間也掛著一把短劍。

    華瑤向他們走近一步,濃烈的殺氣從?她身上傳來,眾人只聽“咔嚓”一聲巨響,他們的佩劍全?都斷成?了碎片。他們自身雖然沒有受傷,內心卻因為華瑤的武功境界而感到極大恐懼。

    華瑤冷聲道:“我只給你?們七天時間。七天之后,那些人要是沒死?,本次和談就作廢!

    夜色初上,行宮亮起了燈籠,華瑤在主殿設宴款待使?臣。

    主殿堪稱金碧輝煌,追隨華瑤的文臣武

    將共有一百多人,眾人交錯著坐在主殿的左右兩?側,每一個人的面前都有一張案桌。桌上擺滿了美味佳肴,葷菜、素食、湯羹、點?心,樣樣齊全?。

    華瑤高居上位,謝云瀟坐在她的身邊,甘域國眾多使?臣都坐在華瑤的左下方。

    華瑤沒開口,使?臣也不敢大聲說話,只敢竊竊私語。

    使?臣們特意準備了容貌出色的甘域國少男少女,本想憑借美色引誘華瑤,結下姻親之盟。然而使?臣們看清了謝云瀟的長相,深感羞愧,也就不好意思?按照計劃行事了。

    第240章 天地宇寰興瑞象 時也,命也,運也

    華瑤的目光掃過眾人的面龐, 甘域國的使臣紛紛把頭低下?去了?。

    華瑤端起一杯酒,抿了?一口。她酒量不好,也不能貪杯。但她必須把氣勢擺出來。她放下?酒杯, 打了?個響指, 高掛在墻壁上的燈籠里火光迸濺, 燈光大亮, 照得殿堂一片通明。

    甘域國的使臣們更?是萬分?驚恐。他們只知道華瑤的武功已入化境, 卻不知道華瑤竟然把“控火御風之術”修煉到這般高深地?步。

    那些燈籠距離華瑤至少有二十丈遠,華瑤可以操控二十丈之外的烈火流風, 她的武功境界一定?是在化境之上, 取人性命, 易如反掌。

    這一場宴席也有歌舞助興。舞者是一群年輕力壯的劍客,劍法出神入化, 劍鋒破空之聲如同霹靂般響亮,梁國武將拍手叫好,甘域國使臣卻連一句話都不敢多說了?。

    宴席結束之后,使臣回到了?驛館里,默默地?收拾行囊。次日早晨, 他們拜別華瑤, 啟程返回甘域國。他們快馬加鞭,趕在三天之內把消息傳給了?甘域國的國王。

    華瑤耐心地?等待了?幾天, 甘域國果然又派遣了?第二批使臣前來覲見華瑤。

    這一批使臣的首領是甘域國王子, 名叫谷舒,今年剛滿二十四歲。此人容貌英俊, 體格強壯,在甘域國也很有聲望。他身上穿著一件墨綠色衣袍,腰間系著一條絞絲金鏈, 深褐色長?發只用?緞帶扎成一束,微卷的發尾落在他的背后。

    議事廳內,谷舒行過三拜九叩的大禮,恭敬道:“微臣參見殿下?,恭請殿下?萬福金安,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華瑤道:“請起,賜座!

    谷舒坐到了?一把木椅上。他緩聲道:“殿下?收服四方豪杰,平定?天下?禍亂,真是當?今世上英明神武第一人。微臣久仰殿下?威名,今日得見殿下?尊榮,實在是三生有幸。”

    谷舒一邊說話,一邊打量華瑤身邊的近臣。他看見謝云瀟和杜蘭澤分?別坐在華瑤的左右兩側。

    謝云瀟的外貌當?真是完美無缺,已不能用?語言來形容,只讓人想起雪山渺茫之景,不染世間塵埃,可望而不可及。而且謝云瀟剛從庭院里走過來,今日早晨,小雨淅淅瀝瀝,庭院樹木繁茂,樹葉上雨水潮濕,謝云瀟的衣袍、腰帶、袖擺,甚至是鞋底都不曾沾染半分?水霧,他的武功境界必然是遠超常人的高深。

    谷舒轉過頭,又瞥了?一眼杜蘭澤。

    杜蘭澤的儀態和氣質也是超凡脫俗。她穿著素白色長?裙,腰系一條黑色絲絳,分?明是在給方謹守喪。

    杜蘭澤對上谷舒的目光,微笑道:“請問你今日為何而來?”

    谷舒道:“我的父王依照殿下?吩咐,處決了?三位將軍……”

    話沒說完,谷舒拍了?一下?手。侍衛呈上了?三只木盒,盒子里裝著三位將軍的人頭。這三人之中,竟有兩個死不瞑目,只有一個閉上了?雙眼。

    杜蘭澤面不改色:“有勞了?!

    谷舒道:“父王敬仰殿下?威名,愿意聽從殿下?號令。殿下?為甘域國擬定?了?一份投降書,父王仔細讀過了?。那投降書共有三十七項條款,其中一項是開放甘域國南部的航道、港口、驛道、驛站,納入大梁官兵的管轄范圍……”

    華瑤打斷了?他的話:“不錯!

    谷舒語氣謙卑:“微臣聽說大梁國有一條不成文的法令,‘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您是大梁國儲君,您的寬恕和責罰都是恩賜……”

    他撩起衣袖,“砰”的一聲跪在了?地?上:“微臣懇求您賜下?恩典,饒恕甘域國進犯大梁國邊境之罪。”

    華瑤的視線沒有一絲偏移:“我只談正事,不講廢話。如果甘域國主同意全部條款,我自然會饒恕你們,大梁國與?甘域國都能從中獲益。”

    谷舒抬頭,望著華瑤:“倘若甘域國交出了?航道和驛道的管轄權,那我們甘域人如何做生意?如何經營農業和商業?如何運送貨物?甘域國內,眾多官吏、士兵、商人、書生會不會趁機造反?!微臣愧對甘域國民,更?愧對殿下?,請殿下?賜微臣死罪!”

    華瑤道:“你這是要以死相逼?”

    谷舒道:“殿下?言重了?!”

    華瑤笑了?一聲:“你仔細想想,大梁國和甘域國之間的戰爭,究竟是我們不想打,還是你們不能打?”

    谷舒竟然從地?上站了?起來。他用?甘域語說:“您要是真的一點情面都不留,我們寧愿決一死戰。甘域人不能忍受屈辱,我們國主也要顧全自己的尊嚴。”

    華瑤目光冰冷,只用?漢語回答:“甘域國主的尊嚴在他入侵大梁邊境的那一天就應該消失了?。無論他愿不愿意,他必須血債血償。我和你商議條款,也是出于?仁慈。倘若我失去了?耐心,你再后悔也來不及。”

    谷舒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您又要開戰嗎?您就不怕甘域人起兵作?亂,傷害駐守在甘域國的大梁官兵?”

    華瑤依舊平靜地?坐在龍椅上:“梁人和甘域人能否融洽相處,只看官府如何宣揚了?。我并不是要逼死你,我是想給你一個機會,促進甘域國海陸貿易繁榮興盛。大梁國地大物博、兵強馬壯,甘域國與?大梁國結盟的好處,你數都數不清,如此淺顯的道理,就連三歲小孩也能想明白。”

    谷舒顫聲道:“你不費一兵一卒,就要侵吞我們的地?盤……”

    華瑤嚴肅道:“你要知道,你們只有兩條路,第一,接受條款,第二,亡國滅族。”

    “亡國滅族”四個字,沉重響亮,如箭一般鋒利,射入谷舒的耳孔。

    谷舒盯著華瑤,放出一句狠話:“我們甘域人上了?戰場也不怕死,更?不會輸給你們粱人。”

    華瑤看著他:“你殺過粱人嗎?”

    谷舒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華瑤冷聲道:“你再敢大放厥詞,我立刻殺了?你,用?你的鮮血祭奠冤魂!

    議事廳里卷起一道剛猛強悍的勁風,瞬間從谷舒的頭頂掃過。谷舒連忙跪到了?地?上,甘域國的眾多使臣跪在他的身后,眾人異口同聲:“微臣知罪,請殿下?息怒。”

    谷舒呼吸急促,脖頸上隱隱浮現一條條青筋。

    華瑤心想,他明明比自己大四歲,城府還是差了?一些。甘域國王為什么?派他出任使臣?

    華瑤看向了?杜蘭澤。

    杜蘭澤站起身來。她上前一步,輕聲道:“涼州昨日傳來消息,羯國的國王和王后已經去世了?。羯國王室沒有一個活口留下?來。羯國內部動?蕩不安,八大部族分?崩離析,更?像是一盤散沙!

    杜蘭澤掀開一塊蓋在木板上的綢布,顯現出一張羯國的詳細地?圖。

    杜蘭澤握住一支炭筆,勾描出一條全新的邊境線:“不出半年,羯國便?會亡國了?。”

    谷舒猶豫半晌,才問道:“羌國……”

    杜蘭澤道:“羌國的國王有兩個兒子,長?子失蹤了?,生死未知,次子桑頓已被?啟明軍俘虜了?。”

    谷舒道:“桑頓、桑頓……他在你們手里?”

    杜蘭澤道:“正是如此。你也不必為他擔心,大梁國與?羌國談判結束之前,啟明軍不會動?他一根手指頭!

    谷舒聽出了?杜蘭澤的言外之意。羌國也向大梁國投降了?。

    羌國的國王是個精明老練的女?人。自從啟明軍與?羌國交戰以來,羌國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羌國的文臣武將也有滿肚子怨言。羌國的國王必須尋求退路,順便?把她一向寵愛的兒子贖回去,或許羌國會成為大梁國的盟友,重修兩國之好。休戰,和談,簽訂盟約,無非是為了?各自的利益。

    *

    當?天傍晚,甘域國的使臣全部退下?了?,華瑤又和杜蘭澤商量了?一會兒政事。她們一定?要搶占甘域國南部的驛道和港口,是因為啟明軍在羯國找到了?幾處金礦和銅礦,若要開采礦石,必須從甘域國的運河借道行船。

    華瑤的心里已有了?主意,無論甘域國主是否同意,這幾條運河她要定?了?。羯國的金礦和銅礦,她也要定?了?。羯國士兵屠殺滄州官民數十萬人,羯國付不起賠款,那就用?羯國本土的礦山來結算,她會把羯國的金山銀山全部搬回大梁。

    天快黑了?,華瑤離開了?議事廳,走在一條清幽小路上。她獨自一人穿過濃密樹蔭,燈光照出一座寂靜庭院,地?上灑著幾片枯黃落葉,沾滿了?潮濕水霧,無端生出凄涼蕭瑟之感。

    華瑤的腳步停頓了?一瞬。她站在門口,輕輕地?敲響房門,屋內傳來回音:“請進,殿下?。”

    華瑤推開木門,跨過門檻,屋內的木桌上亮著一盞燭燈,燈火飄搖,似明欲滅。

    空氣

    中漂浮著淡淡藥香,華瑤略微低下?頭,又抬頭向前望去,燕雨正躺在一張木床上,齊風坐在床邊,用?一條毛巾擦拭燕雨的面容。

    華瑤小聲問:“燕雨怎么?樣了??”

    齊風道:“多謝殿下?關心,還是老樣子。早些時候,周老前輩也來探望了?燕雨,她教會了?我許多針灸的技巧。她說,長?此以往,燕雨也許會……會突然醒過來。”

    華瑤連忙坐到齊風的身側。她抓住燕雨的手腕,替他把脈,他的脈象如同一條絲線,細微輕緩。他的臉頰也消瘦了?不少,眼眶浮現出淡淡的紫青色。

    華瑤靜靜地?注視著他的面龐,他好像也睡著了?,就像方謹一樣。她不禁有些恍惚了?,燕雨的魂魄,究竟游蕩到了?哪個世界?

    華瑤問:“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燕雨毫無反應。

    華瑤自言自語:“你知道嗎?羌國和甘域國都投降了?,羯國名存實亡,再過幾個月,等到邊境戰事平定?,大梁國的政局就要翻新了?。”

    華瑤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對燕雨說這些。近日以來,她時常想起兒時的光陰,燕雨和齊風都是她的玩伴。他們在庭院里捉迷藏、放風箏、講故事、追逐打鬧,記憶中的每一天都過得很快,不知不覺中她就長?大了?。

    齊風道:“戰爭……快要結束了?嗎?”

    華瑤道:“是啊,真是個好消息!

    齊風點了?點頭。

    華瑤道:“你也瘦了?一點!

    她抬起手,似要觸摸他的臉頰。他一動?不動?,只等她的指尖落到他的臉上。

    華瑤還沒碰到他,又把手收回去了?。她輕聲說:“你的頭發上有一小片樹葉。”

    齊風解釋道:“我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

    他的心臟也變成了?一片樹葉,漂浮在期待之上,惆悵之下?。他向來不善言辭,此時更?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么?。他靜默地?坐著,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燈光把他的身影投到了?墻上,他和華瑤還隔著一尺距離,彼此的影子沒有一絲重疊的痕跡。

    華瑤忽然問道:“你吃過晚飯了?嗎?”

    齊風道:“沒有……暫時沒有。”

    華瑤道:“我給你帶來了?一份食盒!

    齊風打開了?華瑤遞過來的食盒,聞到了?熱氣騰騰的飯菜香味。那盒子里裝著雞絲卷餅、姜醋螃蟹肉、清炒白菜、涼拌萵筍,以及一小碟玫瑰酥糕,很合他的口味。

    齊風輕聲回答:“多謝……謝謝!

    華瑤的聲音比他更?輕:“我聽說你這幾天沒吃過一頓飽飯。你要保重自己的身體,才能照顧燕雨。我不會再讓你冒險了?,你也可以好好休息!

    齊風道:“你要趕我走嗎?”

    華瑤急忙道:“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齊風把食盒的蓋子扣上了?,華瑤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抬頭,看著我!

    齊風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她看見齊風的眼里泛著淚光,她很驚訝。齊風立即把頭側過去了?,她追問道:“你哭了?嗎?”

    齊風道:“我……我沒哭。”

    他怕自己會害她擔心。他漲紅了?臉,編出一句拙劣的謊話:“我、我不會哭!

    華瑤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她生硬地?擠出一句:“你不要哭了?!

    齊風道:“對不起。”

    華瑤道:“你并沒有對不起我!

    華瑤又把食盒打開,放到桌上,還把筷子遞到了?他的手里。她小聲說:“人在肚子餓的時候最?傷心。吃飽了?,洗個澡,再睡一覺,你心里會更?舒服些。”

    齊風道:“我現在就吃飯!

    華瑤繼續說:“我從來沒想過趕你走,我想和你一起回京城,我知道你和燕雨不喜歡打打殺殺,你們都想過安安穩穩的日子。你們可以住在皇城,或者京城郊外,我會派人保護你們!

    筷子不慎敲到了?瓷盤上,撞出了?一聲輕響,齊風的嘴里塞了?一塊卷餅。他又把頭轉到另一邊,緩慢地?咀嚼著,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下?去。他覺得自己行為古怪,就連尋常的禮節都沒顧上。

    他懊惱又煩悶,聲音里透著無奈:“多謝殿下?關照,我感激不盡!

    華瑤從袖中取出兩只平安符:“你和燕雨的生辰快到了?,這是我送給你們的生辰禮。等你們回到了?京城,我再送你一棟三進三出的大宅子!

    齊風接過平安符。這是蓮花形狀的平安符,做工十分?精巧,紫霞色絲絹織成了?八瓣蓮花,花蕊上繡著幾個篆體字,齊風一個也不認識。

    齊風問:“我以后能不能學認字?”

    華瑤道:“當?然可以。”

    齊風道:“等到燕雨醒了?,我就能教他讀書認字!

    華瑤的心弦一霎繃緊了?。她聽周謙說,燕雨也許永遠也不會醒來。可她必須給齊風留一個念想。她不能斬斷他僅存的希望。

    華瑤認真道:“燕雨會是一個好學生。其實他一直很聽你的話,也只有你能管得住他!

    齊風和華瑤之間的距離僅有半尺,他不敢再靠近一寸,只怕自己會發現眼前一切都是幻覺,是他在幻覺中設想出來的自欺欺人的一點安慰。

    齊風垂頭看著燕雨,燈光模糊,燕雨神色平靜,卻像是察覺到了?他的忐忑不安,燕雨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

    齊風“刷”的一聲站了?起來:“他皺眉了?,你看見了?嗎?”

    華瑤心神恍惚,完全沒注意到燕雨的表情,卻撒謊道:“嗯!我也看見了?!”

    齊風急忙道:“要不要把周老前輩叫過來?”

    華瑤還沒回答,門外傳來一聲嘆息:“我就在這兒等著你們呢!

    華瑤走過去拉開木門,周謙和華瑤打了?個照面:“老臣參見殿下?!

    華瑤道:“免禮,你來給燕雨把脈!

    周謙快步走到床前,先給燕雨把脈,隨后又在他身上施行了?針灸治療。燕雨的病情沒有任何起色,周謙還說:“再等等吧,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華瑤點了?一下?頭。她喃喃自語:“我也不知天意如何,只愿燕雨早日醒過來!

    周謙把銀針收入木盒:“殿下?是天生貴人,金口玉言……”

    華瑤卻說:“人道我貴,非我之能也,此乃時也,命也,運也。”

    周謙放下?了?木盒:“是啊,您能有今日成就,正是因為您才學高、武功強,運氣也好,您把人情世故看得十分?透徹。”

    華瑤難得謙虛一回:“倒也算不上透徹,我只是有感而發!

    周謙提起一盞燈籠,她把華瑤和齊風都引到了?庭院里。

    夕陽斜照,樹影縱橫,華瑤站在一棵桃花樹下?,透過樹葉的縫隙觀望天空。

    天色漸暗,滿樹桃花迎風招展。

    周謙把燈籠掛在一根樹枝上,起手一揮長?劍,在火光中劃出一道耀眼白光。

    烈火飛揚,青煙漂浮,那幾株桃樹竟是紋絲不動?,每一朵桃花都少了?一片花瓣。紛紛花瓣飄落半空,又拼成了?幾百朵桃花,融入煙塵之中,化為灰燼。

    周謙對劍風的運用?純熟自如,她的劍風好像一種?活物,全然依照她的設想活動?,既能進攻,又能防守,還能一片一片采摘花瓣,散入飛煙流風。這等精妙的劍法,真讓華瑤大開眼界。

    華瑤不禁問道:“我能學會嗎?”

    周謙道:“殿下?天資聰穎,這世上沒有您學不會的功法。”

    華瑤知道周謙又要教她武功了?。

    近日以來,周謙不分?晝夜地?教導華瑤習武,好像很著急似的。

    華瑤不知道周謙究竟在急什么?,華瑤總是學得很認真。她聰明好學,無論天資還是根骨都是最?上乘的。經過半個多月的刻苦練習,她的武功境界又精進了?一層,距離“天下?第一高手”的目標更?近了?一步。

    今日周謙不教劍法,她打算傳授心法口訣。她把口訣念了?一遍,又問:“你們二人聽懂了?嗎?”

    華瑤似懂非懂:“大概明白一點點!

    齊風完全不懂:“晚輩實在不知道您剛才說了?什么?!

    天已經黑下?來了?,華瑤站在燈光照不到的陰影里,她的雙眼比燭芯更?明亮。她直勾勾地?盯

    著周謙,只等周謙為她講解心法口訣。

    周謙收劍回鞘:“這口訣的第一句是‘輕重各異,強弱定?勢’,你們首先要明白如何控制自己出招的輕重緩急。你用?在劍上的勁力,就像是一只轉輪,隨時能做到相互轉換!

    華瑤的悟性遠超齊風。經過周謙的一番點撥,華瑤差不多能做出個樣子,齊風不小心削斷了?一根桃枝。

    桃花摔落在地?,枝葉紛飛,齊風懊惱地?后退兩步,還把雙手背到了?身后。

    華瑤調侃道:“這可是周老前輩的絕招,她老人家練了?好幾年,難道你還想在一天之內學會嗎?你也太貪心了?!

    齊風道:“我知道自己學不會,只可惜桃花開得正好,落在地?上,全都凋謝了?!

    華瑤從地?上撿起幾枝桃花,扎成一束,遞給齊風:“放進花瓶里,多少還能做個擺件,挺不錯的。桃花的花期只有半個月,你也不必憐惜它,好好欣賞就是了?!

    齊風接過花束,很淡地?笑了?笑。

    自從燕雨出事以來,齊風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今日是華瑤第一次看見齊風流露笑意。

    華瑤和齊風對視片刻,恍然回過神來,連忙又跑去練劍了?。

    這一練又是一個多時辰,華瑤的招式毫無進展,齊風更?是一竅不通。華瑤不由得感到挫敗。她做夢都想練出周謙那般精湛奧妙的劍法。她能用?劍氣把每一朵桃花撕得粉碎,卻不知道如何使出剛柔并濟的絕招。她要修煉到武學宗師的神妙境界,真是比登天還難。

    華瑤抱著長?劍,坐到了?臺階上。她一手托腮,看著齊風在庭院里練劍。她心里想的還是心法口訣。

    周謙坐到了?華瑤的身旁:“您還在思考口訣?”

    華瑤道:“嗯!

    周謙不禁笑出聲來:“您也算是皇族里勤奮刻苦第一人了?。”

    華瑤否認道:“不,我皇兄東無,比我更?勤奮。每天早晨天還沒亮,東無就起床練功了?,我還沒睡醒……”

    周謙道:“那都是幾年前的舊事了?,那會兒您年紀還小,每天多睡一兩個時辰,對身體有好處。再說了?,東無如此勤奮,還不是敗在了?您的手下??”

    華瑤毫不謙虛:“嗯,這倒是,我畢竟是真龍天女?,運氣比東無好多了?!

    話鋒一轉,她承認道:“不過,東無的武功比我強很多,再給我兩三年,我也追不上他的境界!

    周謙的語氣十分?平穩:“強、弱、高、低,這四個字,也是相對而言的。什么?是強,什么?是弱?再強壯的人,也有衰老病死的那一天!

    華瑤側過頭,靜靜地?看著周謙。過了?片刻,她開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人在世上,大多只能活到八十歲,還要經歷幼年、童年、青年、中年、老年。其中幼年、童年、老年至少有五十年,強壯健全的時光,大概只有三十年。強者不一定?是真正的強者,只是相對弱者更?強,當?他遭受疲憊、饑餓、疾苦、病痛的折磨,他也不再是強者了?,并非人力所?能勉強!

    周謙道:“殿下?確實是聰慧透徹,最?多不過三四個月,您就能領悟這一門功法了?。”

    華瑤忍不住笑了?一聲:“你到底是要教我武功,還是要教我為政之道?我回到京城之后,就要登基稱帝了?!

    周謙道:“道理都是相通的,您體諒民生疾苦,終會成為一代明君!

    周謙搭住華瑤的手腕,深厚精妙的內力傳入華瑤的筋脈,積聚在她丹田之內,漸漸在她周身運轉。

    華瑤只覺得渾身勁力充沛,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氣。她能聽見數十丈之外的動?靜,也能看見桃樹上的細微紋理,她身處的世界越發廣闊了?。

    華瑤驚喜道:“多謝……老師指教!”

    周謙笑道:“能教導殿下?,真是我的福氣!

    *

    數天之后,華瑤率領啟明軍返回京城。

    此時正是陽春四月,京城百姓夾道歡迎,幾乎萬人空巷。

    秦州和岱州的小麥已在本月上旬迎來了?大豐收,吳州、容州、康州三省也是風調雨順。號稱“中原糧倉”的幾個大省煥發了?生機,華瑤從羯國奪來的財富又充實了?大梁國庫的款項,北方邊境漸漸安定?了?,西南戰線也頻傳捷報,滿朝文武不得不佩服華瑤的種?種?功績。

    華瑤的車隊尚未駛入京城,滿朝文武已經在午門前的廣場上等候了?。

    眾人身穿官服,頭戴官帽,面朝城門,高聲道:“臣等恭迎殿下?凱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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