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朝覲 瓊英拍馬屁拍得有點過頭了
華瑤和謝云瀟坐在?同一輛馬車里, 車前拴著?四匹駿馬,緩步踏上京城的石板大道。馬蹄聲融入了喧嘩嘈雜的人聲,眾人高?喊道:“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殿下?攻無不克, 戰無不勝!!”
眾人聲調激昂, 華瑤也被熱烈的氣?氛感染了。她高?高?興興道:“我的威望已經遠遠超過我爹了。”
謝云瀟這才想起來皇帝去世許久了, 官府至今沒有公布皇帝駕崩的消息。滿朝文武之中, 還有不少?人以為皇帝正在?昆山行宮養病。
謝云瀟委婉地問?道:“你爹最近怎么樣了?”
華瑤悄悄和他耳語:“我聽說, 太?后把他做成了干尸。”
謝云瀟道:“聽上去不是很好。”
華瑤道:“我也覺得。”
謝云瀟莫名有些想笑?,但又覺得笑?出聲來很不禮貌。無論皇帝生前做過多少?傷天害理的惡事?, 他畢竟是華瑤的父親, 人死債消, 謝云瀟對?他尚有一分尊重,也不會肆意謾罵或是貶損他。
謝云瀟只問?:“太?后何時才會把皇帝的死訊昭告天下??”
華瑤道:“我不明白太?后的用意。今日我們都要面見太?后, 到時候,我試探她幾句,你再來幫我打圓場。”
謝云瀟道:“也好。”
馬車仍在?石板大道上緩慢行駛,華瑤懶散地倚靠著?軟枕。她把自己的一條腿駕到了謝云瀟的膝蓋上,另一只手摟著?謝云瀟的腰身, 全然是一副昏君的坐姿。
謝云瀟依然坐得端端正正, 絲毫不受她影響,她不禁問?道:“你一天到晚總是這么守規矩, 你不累嗎?”
謝云瀟道:“我只是白天裝模作樣, 到了晚上就不會再守規矩。”
華瑤輕輕一笑?:“真的嗎?”
謝云瀟低聲道:“你今晚不妨來試試。”
華瑤耳尖一熱,心頭也一熱。她雙手勾住謝云瀟的脖頸, 幾乎是掛在?他的身上。她把自己的臉頰貼到他的頸側,他收手將她抱緊了。她玩鬧般地使勁蹭了蹭他的頸肩,聽見他驟然加快的呼吸, 她更來勁了:“我可不可以……”
華瑤這一句話還沒說完,謝云瀟打斷道:“不可以。”
華瑤義正詞嚴:“我剛才是想問?你,我可不可以牽住你的手,既然你不同意,那就算了,我不牽了。”
謝云瀟道:“當真如此?”
華瑤小聲問?:“不然呢?難道你還有什?么不合時宜的念頭?”
謝云瀟答非所問?:“卿卿。”
謝云瀟把她抱到了他的腿上。他緊握她的雙手,與她十指相扣,彼此的掌心貼合在?一起,她感受到說不出的溫暖。她一聲不吭,又想起了離開京城的那一日,她和謝云瀟都沒料到自己可以安然無恙地回來。
此時的玩鬧更像是一種放松的游戲。他們在?滄州奔波了將近三個月,經受了許多戰亂之苦。行軍途中,他們日夜兼程地趕路,吃的是野菜山蔬,睡的是稻草山洞,羯人羌人一日不停地追殺他們,當時他們的心里僅存一線希望。還好后來雅倫中計了,羯人將軍也被啟明軍殺光了,滄州形勢一瞬扭轉,敵國軍隊也撤離了滄州全境。
華瑤感嘆道:“總算是苦盡甘來了。”
謝云瀟道:“全國各地的戰事?都會在?未來半年內停止,你以后不必再上戰場,可以安心留在?京城。”
車隊駛入了京城的中城,禮官在?城樓上點?燃禮炮。九十九枚炮彈依次燃放,響亮的炮聲傳遍全城,轟動一時。
此時恰好是正午時分,驕陽當空,皇城的日晷在?石盤上投下?一條筆直長影。
太?后端坐在?仁壽宮的主殿里,沉默品茶,清幽茶香飄滿了室內,太?后問?了一聲:“瓊英,你可要嘗一嘗攢盒里的點?心?”
五公主若緣、七公主瓊英正坐在?下?方。若緣神色安定,瓊英卻有些焦急煩躁,就連手里的玉骨扇子都拿不穩了。
瓊英記得自己不止一次罵過華瑤是“賤民“,也曾與華瑤爭奪過方謹的寵愛。
瓊英與華瑤同歲,只比華瑤小幾個月,但她從不親近華瑤,處處與華瑤做對?。說是“做對?”,其實也不是故意的,她根本?沒把華瑤放在?眼里。區區一個賤民之女?,哪有飛上枝頭當鳳凰的本?事??
如今華瑤一步登天,順利掌控了軍政大權,滿城權貴無一不想逢迎華瑤,皇族也不敢違抗華瑤的命令。
早在?華瑤返回京城前的半個月,方謹的棺材就運到了皇城,瓊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不可一世的方謹,竟然死在?了滄州戰場上。雖然眾人都說方謹被羯人毒死了,瓊英卻懷疑華瑤巧妙地謀害了方謹,只因華瑤的毒計太?過巧妙,方謹的親信也沒察覺出來,紛紛投靠了華
瑤。
瓊英感到恐懼之余,對?華瑤更有幾分敬佩。
太?后似乎把瓊英的心思看穿了。太?后特意吩咐瓊英嘗一嘗點?心,原是提醒瓊英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
瓊英道:“兒臣……兒臣謹遵皇祖母吩咐。”
太后道:“好孩子。”
日晷的倒影偏移了一寸,仁壽宮的太?監趕來報信:“啟稟太?后娘娘,殿下?領著?文武大臣,正往仁壽宮走來。”
依照大梁國的禮制,立下戰功的皇族回到皇城之后,首先要去宗廟敬香,然后要給太后請安。華瑤才剛離開宗廟,就準備面見太?后了。
太?后的語氣?慈祥和藹:“這孩子總是很有孝心。”
若緣不禁勾動嘴角,無聲地笑?了一下?。她不相信太?后疼愛任何一個孫子孫女?,不過太?后經常在?眾人面前扮演一副慈祥祖母的姿態,除了皇族之外的臣民多半會認同她的寬厚仁慈。
繁雜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由遠及近。若緣和瓊英連忙站起身,提起裙擺,跪在?地上,恭敬道:“臣妹恭迎太?女?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仁壽宮的眾多奴仆全部跪伏在?地,華瑤跨過門?檻,沉聲道:“免禮,諸位請起。”
眾人謝恩過后,緩緩地站了起來。
華瑤步入正殿,對?太?后行禮:“兒臣參見皇祖母,恭請皇祖母圣安。”
包括謝云瀟在?內的眾臣也隨著?華瑤跪了下?去,孝敬太?后是宮里的規矩,太?后的地位一向?是極高?的,深受臣民敬仰。太?后放出了外朝的政權,卻還統管著?內宮各項事?務。華瑤想把權柄從太?后手上完全奪過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邊境戰事?已經結束了,皇城奪權之爭才剛剛開始。
太?后柔聲道:“你終于?回來了,好孩子,快起來吧,賜坐,送茶。自從你去了滄州,哀家整天念著?你,日日夜夜為你誦經祈福,生怕你遭遇不測。虧得祖宗保佑,你又打了勝仗,羌國和甘域國都投降了,你身上可曾受了什?么傷?”
華瑤和謝云瀟先后落座,華瑤從仁壽宮女?官的手里接過一杯茶。她捧著?茶盞,緩聲回答:“兒臣不孝,讓皇祖母擔心了。好在?兒臣毫發無損,滄州局勢已定,大梁官兵救回來的俘虜多達上百萬人,真要感謝上天保佑,也算是沒有辜負皇祖母的期望。”
太?后與華瑤寒暄了幾句,遲遲沒讓若緣和瓊英落座。她們二人有些尷尬,只能站在?木椅之前。
華瑤側過頭,看了一眼若緣和瓊英。
若緣皮笑?肉不笑?。
瓊英含笑?道:“皇姐攻無不克,戰無不勝,臣妹對?皇姐佩服得不得了。羯人羌人退離了大梁國土,皇姐又守住了一方安寧。這般轟轟烈烈的大事?業,為國除奸,為民造福,除了皇姐之外,當世再沒一個人能做到。請恕臣妹多嘴,皇姐南征北戰的這些年,立下?了血汗戰功,朝廷應當嘉獎皇姐的功績,安定民心,安撫臣心,大梁國的朝野內外便是君臣一心。”
華瑤聽見瓊英拍自己馬屁,心中有些驚訝,她一直以為瓊英眼高?于?頂,根本?不屑于?溜須拍馬。現在?看來,瓊英并非不懂變通,她也是一個很識時務的人。今天也是華瑤生平第?一次在?她臉上看見如此真摯的笑?容。
華瑤分明是很受用的,偏要故作淡然:“皇妹過獎了。”
瓊英的馬屁竟是一個接一個:“皇姐謙虛謹慎,已然是皇族表率,難怪民間傳聞都說您是真龍天女?。您在?短短三個月之內擊退數十萬敵軍,保全了大梁江山社稷,臣妹對?您真有十分敬畏,十分仰慕,十分尊崇,以及十二萬分的忠誠。臣妹能有今日,全是仰仗您的隆恩。”
華瑤一時竟然啞口無言。她覺得瓊英拍馬屁拍得有點?過頭了。“十二萬分的忠誠”這個詞,她還是第?一次聽說。
眾臣聽見瓊英的阿諛奉承,內心也有各種各樣的感想。
內閣次輔趙文煥又驚又急。他本?來準備好了幾句奉承話,然而瓊英搶先一步,把他要說的話全說完了,他也不能再開口了。這么好的一個諂媚機會,竟被瓊英搶走了,他還真是小瞧了瓊英。皇族之中,沒有一個無能之人,各位公主從來不是好相與的,今后,他可得小心注意瓊英的口才,千萬不能再敗給瓊英。
趙文煥侍奉皇帝多年,在?“阿諛奉承”這一門?學問?上,大有造詣。
趙文煥觀察華瑤的神色,只見華瑤又瞥了一眼謝云瀟。他仔細揣摩,試探道:“微臣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趙文煥畢竟是內閣次輔,近日也為穩定政局日夜操勞,付出了許多心血,太?后不得不賣他一個面子:“講吧。”
趙文煥道:“如今陛下?還在?昆山行宮養病,三公主已經葬入鳳山皇陵。喪葬典禮也是二十天之前的事?,喪期已過,京城文武百官都守在?各自職位上,國不可一日無君,民不可一日無主,太?女?殿下?登上大位,臣心才能安定,民心才能歸順。”
瓊英立即附和道:“趙大人所言甚是,兒臣也贊同趙大人的提議!”
華瑤還不太?習慣瓊英如火一般燃燒的熱情。
華瑤多看了瓊英一眼,瓊英微微地笑?了一聲,華瑤也笑?了笑?:“皇妹言之有理。”
華瑤看向?太?后:“不知皇祖母意見如何?”
仁壽宮的千秋殿之內,文武眾臣紛紛跪到了地上,眾臣異口同聲:“國不可一日無君,民不可一日無主,請太?后娘娘早立國主,安定民心。”
太?后也差點?笑?出聲來。她原本?是打算拖延下?去,至少?等到明年,再把華瑤扶到皇位上。
華瑤注定是九五至尊,但她野心太?大了,年紀又太?小了,太?后對?她并非完全信任,必然要與她拉扯一番。
大梁朝的政局好不容易才穩定了一些,太?后很珍惜來之不易的安寧。如此龐大的一個國家,就像一臺復雜精密的機器,若是憑借個人意愿,擅自去拆卸這其中的機關,那這一臺機器或許會停止運轉。
太?后不允許任何人威脅到政局,包括華瑤。
然而眾臣聯合請命,竟然在?仁壽宮長跪不起。內閣首輔金曼苓、內閣次輔趙文煥,六部九卿的高?官,以及官階四品以上的武將一齊呼喊道:“國不可一日無君,民不可一日無主,請太?后娘娘早立國主,安定民心!!”
太?后收手回袖,鑲金嵌珠指甲搭在?了自己的手背上,刮出一道淡淡紅痕。她語氣?和藹道:“朝廷應當以社稷為重,既然諸位愛卿都開了口,那就依照你們的意思。皇帝還在?養病,可以尊他為太?上皇,欽天監挑選黃道吉日,禮部、戶部、工部、光祿寺、太?常寺、宗正寺、鴻臚寺、太?府寺,以及內宮六局十二監,從即日起,合力備辦登基大典。”
華瑤誠心誠意道:“兒臣跪謝皇祖母隆恩浩蕩。”
第242章 霧開霽止賀新皇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晌午過后?, 內閣眾臣回到了文淵閣,趙文煥的腳步比平日里更快一些?。華瑤命令他負責籌備登基大典的各項事務,他感到莫大的榮幸。
趙文煥當然也知道華瑤選擇他的原因。他曾經主持過兩次封后?典禮, 經驗豐富, 一點?紕漏也沒出過。他交際廣泛, 認識六部九卿的每一位官員, 他與?掌印太監關?系融洽, 內廷女官都會?給他三分薄面?。他侍奉皇帝,向來盡職盡責。
趙文煥快步登上文淵閣的臺階, 他的同僚開了一個玩笑:“趙閣老, 您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這位同僚名叫鄒宗敏, 正是當今的工部尚書。
趙文煥道:“能為殿下辦事,就是天大的喜事。”
鄒宗敏道:“論起官場上的資歷, 誰能比得過趙大人您呢?您負責籌備登基大典,可算是天子御前第一紅人了。”
趙文煥的唇邊露出一絲笑意,緋紅官袍迎風飄動:“鄒大人太抬舉我了。你我一同在朝為官已有三十多年,這些?年來,咱們?兩個的確是相互照應, 往后?也應該更加小心地當差才是。”
趙文煥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與?鄒宗敏一前一后?地踏入文淵閣的一間廂房。
那廂房的墻壁共有三層,隔音效果極好。鄒宗敏順手關?門, 嘆氣道:“新?主子的眼里容不得沙子, 她可不是好糊弄的人。這一次備辦典禮,恐怕撈不到什么油水。外頭的人還說, 咱們?兩個都是墻頭草,這話要是傳到新?主子耳朵里,咱們?也落不著好處。”
趙文煥道:“人人都罵墻頭草, 人人都想做墻頭草,你看那木頭搭的萬丈高樓,遇上個大震小震,木頭隨著柱子搖晃,那高樓才不會?塌下來。木柱要是立得太直了,高樓轟然崩塌也就是一瞬間的工夫。”
鄒宗敏抱拳笑道:“趙大人說得好啊。”
趙文煥道:“你找我又?有什么事?”
鄒宗敏道:“你也曉得,我從前是與?大皇子東無有過牽連。我前日聽說,新?主子派人去江南四省查訪當地的官商貪污案……”
趙文煥立刻打斷了他的話:“這可不是你現在能議論的。”
鄒宗敏的聲調越來越低:“去年江南鬧過水災,也鬧過蝗災,朝廷撥派下來一百萬兩銀子,落到災民頭上就只剩不到十萬兩。粥廠賑濟的米粥稀得像白水,災民餓得氣息奄奄。我不是不想整頓下面?的官吏,我真想把他們?管好,他們?卻說……”
趙文煥道:“怎么說的?”
鄒宗敏湊到趙文煥的耳邊:“趙大人啊,這救濟災民的窟窿是填不滿的,您不把糧食給災民,災民也是要死的,早死晚死,又?差得了多少?還不如先把錢糧節省下來,再拿去孝敬上頭,上頭知道你的孝心,把你提拔起來,深加器重,你高興,你的同僚也高興,誰也不會?去找百姓的麻煩。百姓的日子好過了,那才是真正的皇恩浩蕩。”
趙文煥看了一眼房門,門鎖早已掛上了。他捋了捋自己的袖袍:“到了我這個職位,上頭還有幾個人?”
鄒宗敏道:“養家糊口?,結交同僚,孝敬新?主子,哪里都要花錢。您可是不知道,江南糧道、鹽道、織造局、文選司、市舶司的大官巨商建造出來的宅院,堪比天上神仙洞府。”
趙文煥強按下心里的怒火:“新?主子吩咐過了,登基大典一切從簡,每一筆款項她都要親自過目,不能浪費一絲一毫、一分一厘!要是按照你說的去大操大辦,我這顆腦袋都保不住。”
鄒宗敏連忙改口?道:“趙大人,你言重了。”
趙文煥道:“滄州白家滿門抄斬的消息,你聽說了吧。白家的家主承認他們?勾連羯國、羌國,倒賣滄州軍營炮彈火藥,偽造陣亡的將?士名冊,擅自侵吞民田再把糧食高價賣給滄州官府,總計貪污餉銀四十八萬兩……”
鄒宗敏倒抽一口?涼氣:“白家人哪兒來這么大的膽子,做出這等下賤勾當?羯國的精良軍火,竟是從他們?手里買來的。”
趙文煥道:“他們?仗著白其姝是殿下身邊的紅人,以為殿下不會?處置他們?,就犯了滿門抄斬的大罪,白家全家上下幾百人,只剩了幾個活口?,家產全部充入國庫了。”
鄒宗敏沉默不語。
趙文煥道:“你還是小心點?好,鄒大人,觸怒了新?主子,神仙下凡都救不了你。”
緋紅官袍的領口?被趙文煥打理得十分平整。趙文煥打開門鎖,推開鐵門,恰好與?內閣首輔金曼苓打了個照面?。
杜蘭澤正站在金曼苓的背后?,微笑道:“趙大人。”
趙文煥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在他看來,杜蘭澤才是華瑤面前第一紅人。這皇城內外,朝野上下,誰都沒有杜蘭澤更得華瑤歡心。
趙文煥道:“杜小姐,此處是一個風口?,風吹得透骨寒,您在這里站久了,可千萬別著涼了。”
杜蘭澤道:“多謝趙大人關?心。我追隨殿下多年,南來北往,寒冬酷暑,什么都經歷過,這一陣涼風不會?把我吹倒。”
趙文煥雙手抱拳:“請教杜小姐,您今日來文淵閣,有何貴干?”
杜蘭澤道:“我與金閣老正要商量政務,就不打擾您和鄒大人了。”
邁出一步后?,杜蘭澤又?轉過身,對趙文煥說:“金閣老推舉我為文淵閣學士,殿下已經批復了,即日便會?傳下懿旨。”
趙文煥原本想說“這不合宮里的規矩”,然而華瑤即將?登上大位,華瑤的每一句話都是圣旨,趙文煥可不敢當眾違逆。
趙文煥道:“那我就在文淵閣恭候杜大人了,你我同在文淵閣當差,也算是同僚了,還望杜大人多關?照些?。”
杜蘭澤道:“趙大人客氣了。”
杜蘭澤與?趙文煥寒暄了幾句,這才跟隨金曼苓步入文淵閣。她們?二人正在商量滄州戰場的善后?事宜,也談到了如何處理敵國俘虜。
這一間廂房點?上了暖爐,杜蘭澤的座位緊挨著爐火。她面?頰紅潤,眼神稍微有些?疲憊。她與?金曼苓重審了一遍滄州戰后?重建的計劃文書,金曼苓把文書收入木匣,打算連帶著奏章一同遞交給華瑤過目。
杜蘭澤道:“重建滄州的預算是三百四十萬兩白銀,其中兩百七十萬兩是從滄州白家的庫房里收來的,剩下的七十萬兩是甘域國賠款,戶部不必動用?國庫存銀。殿下的登基典禮預算只有三萬兩,也是大梁朝開國以來預算最少的朝廷大典,殿下三令五申,絕不能超支一分一厘。”
金曼苓無奈地笑了一聲:“這個差事,真不容易辦啊。”
杜蘭澤道:“這也是帝王之術。”
金曼苓道:“你和戶部侍郎孟竹舟的私交是不是很好?”
杜蘭澤坦然承認:“是,我在三公主府上結識孟竹舟,她是前任戶部尚書孟道年的獨女,才學極高,精通文法、算學、策論、制圖……”
講到此處,杜蘭澤的聲調越
來越低:“孟竹舟聰明好學,她與?我相處時,我會?把自己平生所學本領傳授給她,我們?切磋學問,各有收獲。”
金曼苓長嘆一口?氣:“官場上有人說,你和孟竹舟私交密會?,可謂是‘孟杜之交,蘭竹之好’。你做事自有你的道理,但也要有些?分寸,你是天子身邊的寵臣,不能與?戶部重臣關?系太近了。”
杜蘭澤道:“是,學生受教了。”
杜蘭澤正要離開文淵閣,廂房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杜蘭澤認出了周謙的聲音,周謙道:“金閣老?”
金曼苓站起身來,親自把鐵門打開了。她看見周謙,不由得吃了一驚。
周謙沒穿官服,只穿了一身便服,深青色的棉麻衣料,甚是簡樸,也可以說是有些?寒酸。她肩上還掛著一只布包,包袱的邊角縫著幾塊補丁。她把滿頭白發扎到了腦后?,打理得整整齊齊,鬢角沒有一根散亂的頭發絲。她臉上帶著笑容:“金閣老,杜大人,我專程來此告別二位。”
杜蘭澤并不意外:“您要離開京城了嗎?”
周謙道:“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杜蘭澤道:“可是……殿下的登基大典就在下個月,昭寧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九日,殿下便要繼承大統,改年號為‘天成’,詔告天下。”
周謙的神色依舊平靜,唇邊浮現一絲笑意:“天成帝,真好啊,天成,天命所成。殿下心性堅韌,悟性超凡,必將?是大梁朝的明君,上天也會?保佑殿下心想事成。”
周謙從她隨身的布包里取出一個包裹,這里頭裝著她的官服、文書、名牌和官印。那官印竟然是純金打造的上品,雕工精湛,底部刻著四個篆體?字“金甲將?軍”,分明是華瑤親自雕刻的。
周謙道:“本來按照規矩,我辭了官,這些?東西應該交還給吏部,不過吏部尚書今日告假了,我就寄放到文淵閣吧。我和別人也不熟,只能拜托金閣老替我保管。”
金曼苓接過包裹,似乎察覺到了微妙的變化:“您還會?回來嗎?”
周謙道:“全憑天意了。”
她招了招手,瀟灑道:“山高水遠,有緣再會?。”
她身形一閃,瞬間消失了。
冷風吹進廂房,寒意徹骨,杜蘭澤這才回過神來,連忙追了出去,卻連周謙的背影都看不見。
杜蘭澤喊了一聲:“周老前輩,請您留步!前輩!”
無人回話,周謙已經走遠了。
如今正是陽春五月,昨晚下了一場大雨,宮道上的積水尚未消退,晌午的陽光一照,霧氣漸高,迎面?吹來的涼風潮濕凜冽,竟有幾分江南煙雨的況味。
周謙自顧自地走在一條宮道上,正在附近巡邏的大內侍衛忽然把她攔住了。那侍衛要求她出示令牌,她這才想起自己把令牌留在文淵閣了。現在她既沒有令牌,也沒有官印,更不想在皇城鬧事,連累大內侍衛遭受懲罰,她只能老老實?實?地說明自己的姓名和官職。
侍衛把周謙扣留了,按規矩向上稟報情況。又?過了一會?兒,甘露殿女官趕來此地,傳信道:“殿下要在甘露殿接見您。”
甘露殿向來是皇帝的書房,只因華瑤掌握了軍政大權,登基大典已在籌備之中,華瑤名正言順地占用?了甘露殿。宮里人敬稱華瑤為“殿下”,實?則已把她當成了“陛下”。她傳召周謙前往甘露殿,周謙不能抗命不遵。
甘露殿位于皇城的東南部,殿前庭院栽種著幾株榕樹。每一株榕樹都在皇城度過了上百年光景,樹葉繁茂,亭亭如蓋。
周謙從樹下濃蔭走過,卻有一種恍然隔世之感。遙想當年,她跟著興平帝在庭院里散步,這榕樹的枝葉一根一根清晰可數,樹干也只有手臂那么粗,現在她一個人都不能合抱這一棵樹了。
周謙步入回廊,侍衛退守在七丈開外,回廊上空無一人,墻上的花痕樹影微微搖晃,淡泊寧靜,像極了一百年前的一段時光。她向前望去,甘露殿如同她記憶中那般壯麗宏大,金碧琉璃瓦光輝閃耀,雕花木門外的石獅子威武森嚴。
周謙走進甘露殿,只見殿內的房梁上掛著一塊黑底燙金的牌匾,其上刻寫八個大字“勤政守業,克己恕躬”。
華瑤坐在牌匾正下方的龍椅上,手里還握著一支朱筆。桌上堆滿了上百本奏章。華瑤已經批復了幾十本,其中一本恰好敞開著,華瑤的字跡工整端正,偏偏她還寫得飛快,周謙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她真是天生的聰慧絕倫。
華瑤放下朱筆:“周老前輩,請坐。”
周謙反倒有些?不自在了。
當著華瑤的面?,周謙默默地坐了下來。華瑤今年也才二十歲,周謙的年紀是她的七倍,周謙卻比她更像是忐忑不安的晚輩。
華瑤直接問道:“你為什么不辭而別?”
周謙道:“殿下倚重我,原是我的福分,可惜我年事已高,擔不起重任了。我近來時常感到力不從心……人老了,多做些?事就乏了,您把我安排到兵部任職,我連續多日遲到早退,同僚也笑話我老糊涂了。”
華瑤道:“我可以給你安排個閑職。”
周謙委婉地拒絕道:“再清閑的小官,也要去官場上交際。我的性子和別人不同,最不耐煩這俗世中的人情往來。我是自在慣了,守不住宮里的規矩,自己心里覺得過意不去,只會?給您添麻煩。我在永州長回嶺住了幾十年,那兒是我的老家,請您準許我告老還鄉。”
華瑤手里的朱筆轉了一圈:“你去文淵閣告別了金曼苓和杜蘭澤,歸還了官印和官服,卻不來通知我一聲,甚至連一封辭呈都沒交上來,又?把我置于何地?”
周謙低下頭,拱手作禮道:“殿下息怒。”
華瑤放下朱筆:“換作另一人膽敢如此放肆,我早已動怒了,可你不一樣,你我相識不過半年,你對我而言,是亦師亦友。你對我的指教實?在讓我受益良多。平日里,我敬你為老師,也敬你為長輩,你曾經是興平帝的寵臣,興平帝又?是我的曾祖母,我在你身上看見了當年的武將?風骨,也能猜想到曾祖母的處世風度。”
周謙不禁微微一愣,隨即又?忍不住笑了一聲。她和華瑤竟然都從彼此的言行中窺見了興平帝的影子。
華瑤繼續說:“你心意已決,我不會?把你扣下,但你要答應我,今后?你會?常來京城探望我,就當是看在興平帝的情面?上,你不能一去不復返。”
周謙的心里一時感慨萬千。她站起身來,走向華瑤,抓住華瑤的手腕,把她僅剩的內力傳給了華瑤。
她說:“我愿意效忠你,不是看在興平帝的情面?上,是因為你的品行才智令人折服。你是天生帝王,仁心與?決心兼備,謹慎與?膽魄具存。你知人善任,賞罰分明,對待心性不同的下屬也有不同的管教辦法,在你的治下,朝廷必會?顯現出一番新?氣象。”
華瑤看著她的雙眼,從她眼中看出了和煦笑意,仿佛此生無憾了似的。
華瑤抬起手指,搭到了她的脈搏上,摸到她的脈象平穩強勁,比尋常的年輕人更健壯。
周謙道:“今日我原本打算不告而別,并不是不相信您會?放我走,而是不知道如何與?您告別。我說一句放肆話,興平帝雖然是您的曾祖母,我卻把您看成了她托付給我的孩子……”
華瑤道:“那你為什么非要走呢?”
周謙的笑容更深了:“我要去永州休養一段時間,年紀大了,也該享享清福了。等到你把天下治理得繁榮富庶,五湖四海一片太平,我就會?回來了,那天您再請我吃一頓火鍋吧。”
華瑤遞給她一塊金鑲玉的令牌:“到時候你拿著這一塊牌子,從崇文門進京城,我就知道你回來了。”
周謙把令牌放入自己的衣兜里,又?把衣兜的扣子扣上了:“好,收好了。殿下,山高水遠,來日再會?。”
華瑤點?了一下頭:“山高水遠,來日再會?。”
華瑤命令她的侍衛護送周謙出城。
周謙坐上了一輛馬車,左右兩側都有侍衛隨行。他們?出身于鎮撫司,武功精湛,身體?強壯,步行千里也不覺得疲憊。
馬車駛出京城之后?,夕陽西沉,天色暗淡,周謙告別了
侍衛,她的身影漸漸融入了夜色。她拎著自己的布包,發動輕功,如風一般在山路上急馳。她能感到自己的力量正在飛速流失。困乏、倦怠、勞累已經拖垮了她的身體?,她的心里卻生出一股松弛感。
夜半時分,周謙遠離京城,跑到了永州深山一座破舊古廟里。此處曾是興平帝燒香拜佛的秘密之地,興平帝駕崩之后?,這座寺廟就荒廢了。
當年香火鼎盛的佛門凈土,如今也是雜草叢生的一塊荒地,只剩坍塌的石壁和蒙塵已久的佛像,周謙記不清百年前的輝煌盛景,只記得興平帝在廟里祭奠她死去的女兒。
興平帝殺伐果斷,手段高妙,天下官民無不臣服,可她那時候也只是個悲傷的母親。她跪在佛像前,心如刀割,淚如泉涌,虔誠禱告:“若有來生,愿能再續母女之緣。”
周謙放下了布包,從中拿出一壺酒,她把酒水灑在佛像前,自己躺到了長滿青苔的地磚上。她的內力耗盡了,一點?也不剩了。寒意侵入肌骨,她閉上眼睛,耐心等候著死亡來臨。
滄州決戰的當天晚上,周謙受了重傷,她本該靜心休養,奈何方謹又?中了劇毒。
公主毒發身亡,正是周謙多年來無法擺脫的心魔。
周謙為方謹調息運氣,方謹絲毫不見好轉,情急之下,周謙把方謹傷口?里的毒性引到了自己身上,再用?內力去化解。可惜方謹中毒已深,周謙沒能挽救方謹的性命,只讓方謹多活了幾個時辰。
方謹去世之后?,劇毒殘留在周謙體?內,她的內力竟然把毒性克化了。不過內力因此損耗了大半,周謙的傷勢一天比一天更嚴重,元氣始終不曾恢復,她明白自己的歲數太老了,她活了一百四十多年,內力一旦虧損,她的壽命就不剩幾天了。
周謙把她僅剩的內力全部傳給了華瑤,幫助華瑤的武功更上一層樓。她希望華瑤永遠不知道她的死期就在今日。她活得太久了,久到忘記了許多事,她不愿自己的離世給別人帶去痛苦的記憶。倘若人這一生真有魂魄,在她死后?,她給華瑤托夢,夢里再見,也不算是食言了。
她又?記起今年冬日,她和華瑤、杜蘭澤等人在京城別院里聚餐,當夜,他們?都說出了自己的心愿,卻沒一個人如愿以償。她想見證華瑤的登基大典,卻等不到那一天。華瑤希望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這也不會?實?現。
周謙呼吸微弱,脈象混亂。她快要斷氣了。
月光皎潔,她看見木門石壁上遍布蛛網,空氣里漂浮著塵埃,佛像投下斜影,照滿她的面?容,她渾身冰冷,從腳到頭冷得顫抖,忽然又?覺得十分溫暖。燈火鼎盛,明光大亮,銅鼎里燒著檀香,寺廟一剎那恢復了原狀,蒲團上開出了千葉蓮花,她的意識就在這一瞬間完全消散,遠離人世了。
*
周謙離開京城之后?,華瑤有些?心神不寧。
夜色已深,月色正濃,華瑤遲遲沒有睡覺。她坐在床上,透過薄紗床帳,望著窗縫里照下來的一線月光。
謝云瀟扯住她的衣袖:“卿卿?”
華瑤又?躺倒了:“嗯。”
謝云瀟追問道:“你在想什么,為何心煩意亂?”
華瑤給自己蓋好了被子:“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近來我偶爾會?覺得煩悶。”
謝云瀟側躺在她身邊,他的聲音低沉溫柔:“現在是亥時三刻,該睡覺了。”
華瑤道:“我睡不著。”
謝云瀟道:“你明天還要上早朝。”
華瑤反問道:“我上早朝的時候,你在干什么,你是不是可以睡懶覺?”
謝云瀟承認道:“你何必明知故問。”
華瑤打趣道:“你還真是很清閑啊。”
謝云瀟竟然問她:“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偷懶?自從你回到了京城,你一天也沒休息過。你這樣日夜操勞,難免會?覺得心里煩悶。”
華瑤堅決拒絕道:“不!”
華瑤翻了個身,把她的臉埋進枕頭里。謝云瀟竟然抽走了她的枕頭。她的臉頰貼到了床單上,她立即拽過被子,把謝云瀟整個人都蒙住了。
她說:“我要把你裹成粽子。”
謝云瀟順勢從被子里伸手抱住她:“你過來陪我做粽子餡。”
華瑤不自覺地笑了一聲。她手掌暗暗運力,猛然反扣謝云瀟的肩膀,謝云瀟順勢倒在了床上,枕頭被子全都掉到了地上。她立即把枕頭撿回來,謝云瀟也重新?鋪好了被子。
華瑤再次躺倒:“不玩了,我困了,早點?睡吧。”
謝云瀟稱贊道:“陛下終究還是以大局為重。”
華瑤道:“你改口?叫我陛下了?我還沒登基。”
謝云瀟道:“下個月就登基了。”又?問:“你登基以后?,會?有什么變化?”
華瑤明白他的意思?:“我和你私下相處時,還是會?像現在這樣。”
她的聲調越來越輕:“我答應過你,你我之間的姻緣,終身如故……我們?一同闖過了那么多生死難關?,想來必是命中注定的緣分。我不會?辜負你一片深情,你要相信我……”
謝云瀟道:“我一直相信你。”
華瑤又?“嗯”了一聲,她漸漸睡著了。
次日一早,太陽高照。
華瑤換了一身朝服,趕在辰時上朝。今日百官沒有奏聞一件大事,卻有一件積壓已久的重案急需處理。
華瑤登基之后?,按照法規,將?要大赦天下,寬恕罪臣的死罪。可也有一些?罪臣犯下滔天大罪不能被赦免,大梁朝便有個不成文的慣例,要趕在登基大典之前處決罪大惡極的犯人。
敵國入侵滄州,殘殺官民上百萬人,致使?滄州損失慘重。究其原因,與?過早投降的文臣武將?有很大關?系,在這其中,范查良和洪程秀的罪孽最大。他們?二人本是滄州第一文臣和第一武將?,而后?歸順了羯國,出賣了滄州官府和軍營,滄州官兵士氣大落,被羯人打得節節敗退。
啟明軍在戰場上俘虜了范查良和洪程秀。前者已經認罪伏法了,后?者仍被關?押在大理寺的監牢里。
今日華瑤親自巡查大理寺,大理寺的官員嚴陣以待。華瑤問過了各項政務,打算順便去監牢看看洪程秀。
白其姝跟在華瑤的身后?,亦步亦趨。大理寺官員從未與?白其姝打過照面?,并不清楚白其姝的身份,只見她很受華瑤信任,對她也是十分恭敬。
大理寺監牢分為“甲、乙、丙、丁”四個等級,名為“甲”的牢房條件不算簡陋,牢房里陳設著一張木床、一張木桌、一把木椅,房頂上開著一扇小天窗,半尺長的陽光照耀下來,床鋪上收拾得干干凈凈,全然沒有普通牢房常見的霉味和尿騷味。
洪程秀正是住在這一間牢房里。他的手上腳上都戴著鐐銬,臉上是一副淡漠的神情,像是知道他的生死由不得他自己。
牢房的鐵門打開了,華瑤和白其姝先后?走入牢房,大理寺官員以及守衛依照華瑤的命令,退到了七丈之外。眾人只能望見華瑤的背影,卻不知華瑤與?洪程秀的談話內容。
華瑤低聲道:“我看過兵部呈上來的奏章。你斬殺了滄州飛虎營的四個副將?,坑殺了飛虎營四萬精兵,導致滄州第三道防線全線潰敗,滄州北境二十七城相繼淪陷。”
洪程秀猛然抬頭,又?把頭低下去:“是,是……都是末將?……末將?……”
華瑤道:“你應該自稱為罪臣。”
洪程秀閉口?不言。
華瑤道:“為了平定滄州大亂,啟明軍死傷人數也超過了五萬。”
洪程秀道:“罪臣自知罪孽深重……”
華瑤打斷了他的話:“羯人強迫你投降,否則便要屠殺朝谷城九十萬百姓,你假意投靠羯人,保全九十萬人性命,原是一出巧計。你為什么出爾反爾?”
洪程秀熱淚盈眶:“罪臣是,是真的無路可走,殿下……不,陛下,陛下明鑒!羯人俘虜了朝谷城九十萬百姓,把他們?送到了羯國草原上,我若是不聽從雅倫的命令,她便會?隨機抽選數百人虐殺……”
華瑤反問道:“你可曾虐殺過粱人?”
洪程秀閉上眼睛,滾燙熱淚從他眼眶流下:“殺過……我殺過!我殺了上萬個粱人,啟明軍攻打羌羯大軍的那一夜,我也殺了很多粱人,我還殺了您身邊的一位大將?……”
華瑤的面?色沒有一絲變化,只問:“哪一位大將??”
洪程秀道:“白發蒼蒼的老者。”
難道是周謙?
華瑤的腦海里飛快地回憶著近日以來的經歷。她已經猜到了周謙究竟遭遇了何事,她還要問個清楚明白:“你重傷了周將?軍?”
洪程秀的手腕被枷鎖禁錮著,無法擦拭自己的眼淚,他的淚水浸濕了衣襟:“是,是,我看見她的胯骨上有傷,她在和我交手之前已經受傷了,我找到了她的破綻,對她全力一擊,把她震落進了水里……”
華瑤急怒攻心,聲調更加低沉嚴厲:“滄州民怨沸騰,我不會?赦免你的死罪。”
洪程秀這時才想起來跪下。他見到華瑤時,太過驚訝,忘記行禮了。現在他跪在地上,玄鐵打造的鐐銬撞出清脆聲響,他還想爭辯一句,又?像是感到解脫了,附和道:“滄州飛虎營還有、還有四萬精兵,他們?恨我恨到了骨子里,您殺了我,就能穩定滄州軍心。”
華瑤走近一步,沉聲道:“我向來賞罰分明,你犯下滔天大罪,罪無可恕。你的家人……”
洪程秀痛苦地抬起頭來,血淚從他眼底涌出:“陛下明鑒……”
華瑤平靜道:“你的家人躲藏在滄州南境,從未與?羯人打過交道。我可以赦免他們?的死罪,放他們?一條生路。念在洪家祖上滿門忠烈,我對你是格外開恩了。”
洪程秀喜極而泣:“謝陛下,謝陛下隆恩!!”
華瑤道:“大理寺官員會?聯合審問你,你一定要把你在羯國和羌國的所見所聞一字不漏地轉述給他們?。”
洪程秀道:“罪臣遵命!”
華瑤轉身離去,她的背影漸行漸遠。
洪程秀膝行了兩步,他顫聲道:“罪臣……罪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留存全尸,只求死后?能葬入大梁國土。罪臣生是粱人,死也是粱人……罪臣跪謝皇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洪程秀磕了幾個響頭,磕得頭上流出鮮血來:“罪臣跪求上天保佑我大梁繁榮昌盛,百姓安居樂業,五湖四海長治久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七天后?,洪程秀被押送到了京城刑場,斬首示眾。
鍘刀落下的那一瞬,鮮血飛濺,洪程秀的頭顱滾到了地上,眾人鼓掌叫好,只嘆他罪有應得。
等到傍晚時分,人群散后?,刑官收斂了洪程秀的尸體?,放入薄木棺材,將?他的頭顱重新?安置到他的脖頸上,送到永州荒山腳下,草草埋葬了。他的墳前有一塊無字碑,刑官為他燒了一把紙錢,煙塵彌漫,天色也漸漸黑了下來。
*
時光飛逝,五月已過,六月天氣轉暖,京城比起以往更加繁榮熱鬧,文武高官卻是十分忙碌。尤其是禮部和工部的官員,幾乎是連軸轉地徹夜不眠,內閣次輔趙文煥已有數日不曾睡過一個好覺,生怕出現了任何差錯。
本月下旬,朝廷的頭等大事正是舉行登基大典,滿朝文武不敢不慎重,全都鼓足了勁,要在登基大典上保持體?面?。
昭寧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九日當天早晨,欽天監敲響了鐘鼓,鼓聲震天,傳到了巍峨皇城之外,九百九十九座禮炮同時燃放,炮聲在天上久久盤旋,全京城的大小官員,全都伏首跪在了地上。
華瑤身穿黑色緙絲鑲金龍的天子朝服,頭戴珠簾王冠,率領百官在皇城宗廟祭告天地。她獨自一人站在宗廟高臺上,敬上三炷高香,煙火在紫金巨鼎之中燃燒,煙霧繚繞時,她回首轉身,只見滿朝文武跪伏在地。天高云淡,晴光遠照,她放眼望去,萬里江山盡在她的腳下。
禮官敬上皇帝尊號冊案,華瑤親手接過冊案,禮官躬身后?退,當眾宣讀即位詔書:“仰惟祖宗膺期御宇,昭寧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九日,新?君即皇帝位,朕今受命于天,承襲大統,明禮義之化,立法正之治,撫中興之運,廣仁愛之心,祗告天地、社?稷、宗廟,以明年為天成元年,昭告天下,咸使?聞之。”
眾人行過三拜九叩的大禮,齊聲高喊:“微臣拜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第243章 盛筵未愜 謝云瀟冷笑了一聲
晌午時分, 華瑤即位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全京城。滿城百姓張燈結彩,官紳富戶都在家中燃放鞭炮、彈奏鼓樂,街道上人來人往, 甚至比新年春節更?熱鬧。
皇城也煥發了一片新氣象。宮廷樂師奏響了琴瑟笙簫, 奉天殿上燈火輝煌。
華瑤在奉天殿開設大宴, 滿朝文武共聚一堂。皇城大宴又名“大饗”, 乃是天下第一等級的宴席。此次大宴又在登基典禮之后舉行, 比往年的大宴更?加隆重?。禮部、工部、光祿寺和鴻臚寺在一個月之前就開始籌備,力求做到萬無一失。
四品以及四品以上官員端坐在奉天殿內, 眾人面前的紫檀木桌上都擺放著美酒佳肴。
杜蘭澤的官階是正三?品, 她的座位緊挨著內閣首輔金曼苓, 可見華瑤對她的器重?,這也是獨一份的尊榮了。
杜蘭澤低頭, 望著眼前的金碗玉盤,蒸鮑魚、煨羊肉、海參燴蝦、蘑菇燉雞、燕窩松仁糕、文思豆腐羹,以及各式各樣的素菜面食,琳瑯滿目。她聞到了鮮美的香味。她端起一只金碗,碗里盛著杏酪羹, 碗底微微地散發著熱氣, 她的手?心感到一陣暖意。
金曼苓輕聲道:“杏酪羹做得挺好,這里頭還放了些?紅棗、當歸和靈芝, 功效在于補氣養血。”
杜蘭澤嘗了一小?塊, 味道細膩溫潤,余香無窮。她放下了碗筷:“確實?是我吃過?最好的杏酪羹。”
杜蘭澤的家鄉在瑯琊, 當地山上盛產一種甜杏仁。杜蘭澤年少時,很愛吃紅棗、當歸、面粉和甜杏仁做出來的酥酪。桌上這一碗杏酪羹,喚起了她的思鄉之情, 也讓她想起了自己在流放路上經受過?的苦難。
大雪紛飛的隆冬時節,嚴寒侵入肌骨,她跪在地上,拖著鐐銬鎖住的雙腳,慢慢往前爬行。她的母親與她只有?一丈遠的距離。母親奄奄一息了,押送她們的衛兵對她們沒有?絲毫憐憫。她想把母親摟到自己的懷里,替母親暖暖身子,可她自己也冷得發顫。她抱住母親,像是兩個冰人粘連到了一處,母親從破舊的衣袖里拿出一片凍成冰塊的杏仁干,讓她吃下去填飽肚子。她知道母親已經神智不?清了,卻不?知道母親從哪里偷來了這點吃食。母親死在她的懷里。她的眼淚落到地上,融化了一小?簇雪。
杜蘭澤陷入回憶。她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可她現在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她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絲悵然。她低頭吃了一口糕點,細嚼慢咽,又飲下了一碗雞湯,始終沒有?把頭抬起來。
華瑤注意到了杜蘭澤的神色。
此時此刻,華瑤正坐在奉天殿的純金龍椅上,右手?五指搭住了龍紋扶手?。垂涎多年的皇位,就在她的龍袍之下,她心里原本是有?一種說不?出的舒爽暢快,不?過?她察覺到杜蘭澤的細微舉動,她的思緒也轉向了別的地方。
謝云瀟身為?華瑤的皇后,正坐在她的左側,與她共用?一張御桌。她瞥了一眼謝云瀟。謝云瀟正在給她倒茶,玉山雪蕊泡出來的花茶,香氣清幽。
謝云瀟以茶代酒,無聲地敬了華瑤一杯。
華瑤小?聲問:“你不?說點什么?”
謝云瀟誠心誠意道:“微臣祝愿陛下永固鴻業,千秋鼎盛。”
華瑤道:“很好,朕心甚慰。”
謝云瀟道:“臣心亦如是。”
華瑤稍微偏過?頭,看向了右側,太皇太后與她間隔一丈遠,獨享另一張御桌。桌上擺滿了山珍海味,金碗玉碟。
昔日的太后,正是如今的太皇太后,她的地位堅不?可摧。她所享受的尊榮不?比平日里差一分。她的目光似乎掃過?了杜蘭澤,華瑤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
禮部曾經把大宴的菜單呈給了華瑤過?目。華瑤記得,菜單上沒有?杏酪羹,只有?銀耳羹。光祿寺竟敢擅自更?改菜單,必定是太皇太后授意。
太皇太后執掌內廷已有?多年。她表面上不?理朝政,不?管內務,實?則在各府各局安插了不?少人手?。她身邊的侍衛都是忠心耿耿的武學?宗師。這些?人曾經被華瑤的父皇追殺過?,對皇帝并不?信任,只敢把自己的終身托付給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年過?七旬,而華瑤年僅二十歲,還不?到七十的三?分之一。
華瑤尚未出生時,太皇太后已在后宮殘酷斗爭中獲勝,親手?把她的兒子送上了帝位。此后她周旋于外朝與內廷之間,屹立多年而不?倒,閱盡人情,覽盡世事,此等胸襟和手?段,遠遠勝過?了華瑤以往的對手?。
華瑤猛然反應過?來,太皇太后是在敲打她。
太皇太后知道華瑤想要廢除賤籍,也知道杜蘭澤的身世來歷。
杜蘭澤原本是瑯琊王氏的大小?姐,因受她的父親連累,充入賤籍流放到了滄州。瑯琊王氏的祖宅在青云山,那青云山上的特產,正是甜杏仁。
太皇太后命令光祿寺把銀耳羹換成杏酪羹,也算是一種隱晦的提醒。她不?會放任華瑤改革變法,華瑤若要坐穩皇位,必須遵守祖上流傳下
來的規矩。她不支持華瑤廢除賤籍,更?不?允許華瑤擅用?權勢,她能容忍杜蘭澤官拜三品大員,已是她格外開恩了。
華瑤淡淡地笑了笑。
太皇太后瞥見了華瑤的笑容,也對她微露笑意。太皇太后把她的金勺放入一碗棗泥糕之中,偏偏棗泥糕還是華瑤最喜歡的零食。
華瑤開口道:“眾卿聽令。”
奉天殿內外的文臣武將全都跪了下去,大殿上安靜得沒有?一絲雜音,華瑤沉聲道:“朕今日初登大寶,大宴群臣,既是款待眾位愛卿,更?是慶賀朕君臨天下。眾位愛卿應當勉力盡心,輔佐朕共理國事。朕身為?一國之君,言出如令,令出如山,眾卿與朕同德同心,朕也必定會體恤眾卿。君臣同心協力,便是大梁萬民?之福,社稷之幸。”
滿朝文武齊聲回答:“承蒙陛下圣恩浩蕩,微臣謹遵陛下諭旨。”
華瑤道:“眾卿平身,復位。”
眾人這才站起身來,重?新坐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與此同時,五品以及五品以下的官員都坐在奉天殿的殿外。這也是皇城奉行多年的規矩,每當舉行大宴,只有?四品以上的大官才能進殿用?膳,五品之下的文臣武將只能坐在殿外走廊上。鴻臚寺供應的飯食也是按照官階劃分的,官階越高,飯食越好。
俞廣容有?些?煩悶。她的官階,恰好是正五品。
俞廣容今年三?十四歲,原本只是秦州一個小?縣令,后來她追隨華瑤,順利平定永州叛亂。她從未上過?戰場,卻也做出了功績,幫助華瑤在永州賑濟饑民?、遏制亂象。
華瑤趕赴滄州之前,把俞廣容調到了京城任職。俞廣容負責安置京城流民?。她辦事盡心盡力,連續幾日不?眠不?休,把粥廠和賑濟局打理得井井有?條,甚至還收養了四個瘦弱孤兒當作自己的孩子。
俞廣容沒有?貪污一分錢,更?沒有?欺辱一個人,只是經常與京城各個衙門的官員打交道。她太想升官了,做夢都想升官,她要不?顧一切地往上爬,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每一個官職比她高的官員都有?可能成為?她的人脈,因此她很看重?官場上的交際往來。
旁人知道俞廣容是華瑤的近臣,卻不?知掉華瑤對她有?多器重?。
華瑤回京之后,一連下了幾道懿旨,任命杜蘭澤、沈希儀為?文淵閣大學?士,官拜三?品,商戶出身的白?其?姝都在內廷尚宮局掛上了一個六品虛職。
反觀俞廣容,只做到了一個普普通通的五品官,實?權不?多,面圣的機會也不?多,就連奉天殿的大門都沒進去。
雖然尚酒局、尚食局的女官正在殷勤伺候她,她還是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了奉天殿的殿內,隱約能聽見四品以上大官的談笑聲。
官差一級,低人一等。
君心難測,俞廣容嘆了一口氣。她往前看,看見了坐在她對面的樸月梭。
樸月梭是華瑤名義上的表哥,樸家也是華瑤名義上的母族。然而,今天的大宴上,樸月梭也沒進入內殿,正如俞廣容一般,他的官階只有?五品。
俞廣容朝他笑了一下,頗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意味。
樸月梭報以微笑,眼里卻沒有?一絲笑意。
少頃,奉天殿內的談笑聲更?響亮了,原是各位文臣都在即興作詩,當成今日大宴上的獻禮。
太皇太后忽然開口道:“哀家記得,翰林學?士樸公子文采斐然,他是太上皇欽點的登科進士,詩詞歌賦,樣樣精通,不?如讓他進殿獻詩一首?”
華瑤的臉上沒有?表情,心里卻感到疑惑。
太皇太后為?什么忽然提到了樸月梭?
雖然樸月梭是華瑤的表哥,也曾幫助華瑤清理賬本、完善錢法,但是,一來,樸月梭在秦州的政績并不?是非常出色,至少沒有?出色到讓華瑤決定破格提拔的地步;二來,華瑤寵信的文臣武將多半在戰場上立下了血汗功勞,或是在治理政務上成績顯著,樸月梭既沒有?戰功,也沒有?文治,華瑤找不?到理由把他送入文淵閣,只想讓他再多歷練兩三?年。
華瑤只思考了一瞬,回答道:“既然皇祖母傳召他,就讓他進殿獻詩吧。”
話音落后,樸月梭緩步走入殿內。他的行動舉止十分端莊,叩拜的禮節落落大方。他身穿青色官袍,也有?青山綠竹的灑脫之感。
樸月梭當眾念了一首長詩,恭賀華瑤登上大位,果然是文采斐然,字字珠璣。
內閣老臣楊芳樹忍不?住稱贊他的文字功底:“樸公子真是出口成章。”
就連謝云瀟的祖父謝永玄也附和道:“朝堂上人才輩出,樸公子不?愧是后起之秀。”
謝永玄極少評價晚輩,卻也有?惜才愛才之意。
華瑤依照慣例道:“好詩,當賞。”
內廷女官送來紋銀一百兩,樸月梭抬起頭,目光緊盯著華瑤,又飛快地把頭低下去了。他道:“微臣跪謝陛下隆恩。”
華瑤聽見謝云瀟極輕地冷笑了一聲。又因為?殿內琴瑟樂聲連綿不?斷,也只有?華瑤聽見了謝云瀟的冷笑。
御桌的四周垂落著墨黑色龍紋錦緞,無人能看見桌下發生了什么。華瑤悄悄抬起鞋尖,輕輕地碰了碰謝云瀟的腳踝。謝云瀟的雙腿膝蓋反倒向著華瑤挪動了半寸。華瑤推動了她的金杯,謝云瀟又給她倒了一杯茶。
太皇太后忽然道:“兩位愛卿都說好,樸公子的才學?確實?高妙,賜坐,賜茶。恰如那首詩上所說,新君是中興之主,承襲祖宗之業,實?行朝綱之法,大梁的臣民?都能長享太平盛世。”
華瑤聽出了太皇太后的言外之意。華瑤繼承祖業,沿襲朝綱,不?做任何大變革,天下才能長久安定。
太皇太后非要把樸月梭拉出來,恐怕也是在敲打華瑤。這其?中的意味十分微妙,又十分高明?,乍一看上去,似乎是太皇太后照顧華瑤的母族,她對華瑤只有?一片慈愛之心。
華瑤記起了她的父皇。他身中劇毒,渾身潰爛,下毒人正是太皇太后。
華瑤并不?覺得害怕,只覺得一切盡在她的掌控之中。雖然太皇太后城府高深,皇城的權位之爭沒有?炮火硝煙,根本不?會撼動華瑤的地位。
華瑤牢牢地掌控著大梁朝數十萬精兵,各省各府的臣民?對她心服口服,與她相?比,太皇太后的籌碼太少了。
又過?了半個時辰,宴席快要結束了,禮官也念完了祝詞,華瑤站起身來,謝云瀟跟在她的身后,眾臣跪在地上,恭送帝后二人離席回宮。
太皇太后的鳳輦停在御駕的側邊。華瑤登上御駕之前,要先?送別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正等著華瑤向她行禮,華瑤目光一瞥,落到了紀長蘅的身上。
紀長蘅伺候太皇太后已有?多年,深得寵愛。紀長蘅原本是尚服局的女官,她在尚服局當差十年,才被調到了太皇太后所住的仁壽宮。紀長蘅對于內廷各類雜事很是熟悉。她能文能武,才思敏捷,確實?是個得力干將。
華瑤微微地笑了一下,行過?禮,又問:“兒臣有?一事相?求,不?知皇祖母能否應允?”
太皇太后道:“那要看你所求何事。皇帝,今日的大宴可還合你的口味?”
華瑤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說:“您能不?能把紀長蘅賞賜給兒臣?兒臣初登大位,依照宮里的慣例,您要挑選幾個人,照料兒臣日常起居。兒臣不?敢讓您費心,只是看紀長蘅很合適,因此向您討要了。”
太皇太后與華瑤對視片刻,才說:“紀長蘅,哀家不?留你了,從今往后,你就是皇帝宮里的人。”
第244章 攬月凌霄上 “是不是很厲害?”……
華瑤道:“多謝皇祖母賞賜。”
太皇太后?道:“你自?己挑的人?, 哀家信得過。”
華瑤道:“兒臣一定加倍孝敬皇祖母,不辜負皇祖母的厚愛。”
太皇太后?的字句綿里藏針:“哀家近日會去昆山行宮看望你父皇,你若是有空, 可與哀家一同?前往昆山行宮。你父皇見了你也會高興, 你在那里休整一段時日, 朝政大事可以交給內閣辦理。”
華瑤明白?了太皇太后?的威脅。太皇太后?隨時可以公布她父皇的
死訊, 按照大梁律例, 她必須為父皇守孝一個月。國喪期間,各項政務也要停止, 未來一年她不能做出任何變法?革新, 否則就會被冠上“不孝”之名。
華瑤輕聲?道:“兒臣也想陪同?皇祖母看望父皇, 不過兒臣近日正忙著安置京城禁衛軍。滄州戰亂結束之后?,兒臣抽掉了四萬啟明軍精兵駐守京城, 必能保護京城安寧。”
太皇太后?笑了一下:“還?是皇帝考慮得周到?。”
華瑤也笑了:“皇祖母過獎了。”
太皇太后?道:“天氣漸漸熱起來了,皇帝顧好自?己的身子,千萬別受了暑熱之氣。這一轉眼就是七月了,你從滄州回京才一個多月,平日不要太過操勞了, 你父皇就曾經累出病來, 從此臥床不起,哀家的心一直是懸著的。皇后?, 你也要記得提醒皇帝以龍體?為重, 如今全國戰事平定,處理政事也不必著急了。 ”
謝云瀟還?不太習慣別人?叫他皇后?, 因?而太皇太后?提到?“皇后?”二?字時,他沒有任何反應,仿佛太皇太后?的每一句話都是與己無關的一些瑣事。
太皇太后?又喊了一聲?:“皇后??”
謝云瀟這才回過神來:“是。”
太皇太后?道:“你把哀家方才說的話復述一遍。”
謝云瀟道:“請見諒, 我的記性不是很好。”
太皇太后?身旁的太監王迎祥注意到?了微妙的氣氛。他躬身彎腰,掛在手臂上的拂塵也微微搖顫。他小聲?說:“皇后?殿下,在太皇太后?的面前,您別忘了自?稱兒臣啊。”
謝云瀟道:“是,兒臣記性不好。”
太皇太后?道:“哀家聽?說你武功高強,才學出眾,你的記性若是差到?這般地步,你的文韜武略又是從哪里學來的?你如何能在一瞬之間,斬獲敵人?首級?”
謝云瀟道:“請您不要聽?信江湖傳言。”
太皇太后?差點被他逗笑了。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不聽?管教的皇后?。
昭寧帝的四個皇后?,哪怕是野心勃勃的,至少也會在表面上裝出一副恭順模樣。偏偏這個謝云瀟野性難馴,到?底是從戰場上殺出來的,真有一身清高傲骨。說好聽?點是清高,說難聽?點就是冥頑不靈,上不了臺面。
太皇太后?道:“皇后?惜字如金,倒是個沉穩的性子。哀家卻有些擔心你,能不能管得住皇城六局十二?監和京城七大營?”
謝云瀟道:“應該能管得住,請您放心。”
太皇太后?一時也分不清,謝云瀟究竟是聽?不懂暗語,還?是真的不會說太多場面話。
太皇太后?道:“你這般漫不經心,如何管理皇城各項事務?若是出了一點紕漏,至少有數百人?會受你牽累。”
謝云瀟道:“您不必擔心尚未發生的事。請恕兒臣直言,成日憂心忡忡,只會徒增一腔愁緒。皇城六局十二?監和京城七大營都對陛下忠心耿耿,兒臣也只不過是從旁輔助罷了。”
太皇太后?又拐彎抹角地怪罪了他幾句,他全部順利地敷衍過去了。
謝云瀟正看著遠處宮殿的白?玉階,如水一般明凈,倒映著天光云影。無論太皇太后?說了什么,他都是左耳進?、右耳出,全然心不在焉。他自?幼在涼州長大,他的父親和老師遠比太皇太后?嚴厲許多,他早已明白?了如何應對長輩不分青紅皂白?的責備。
太皇太后?道:“哀家聽?說,你的母親謝夫人?恰好也在京城。謝夫人?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當年也是京城第一才女。”
謝云瀟轉過頭,看向太皇太后?。此時的陽光微有涼意,風也有些凜冽。
太皇太后?輕易地找到?了謝云瀟的弱點。原來如此,謝云瀟很看重他的家人?。他對他的母親和父親必有感恩之情、回報之意。
太皇太后?喚來她身邊的總管太監:“王迎祥,即日宣召謝夫人?進?宮,陪哀家解解悶吧……”
這一句話還?沒說完,華瑤打斷道:“皇祖母,您有所不知,謝夫人已不在京城了。前日里,她回到?了永州。兒臣派遣鎮撫司高手護送她回去了,永州是她的家鄉,她在永州也更自?在些。您若是要召見京城才女,或是想了解皇后?的家人?,兒臣倒是能推薦幾個好人選。皇后?的姐姐戚飲冰正要來京城述職,您可以接見她,兒臣聽?說她也是才華橫溢。”
華瑤特意說起“鎮撫司”,是因?為她徹查了鎮撫司幾千名高手,也把鎮撫司的指揮使、副指揮使,全部換成了她信任的人?。
再者,謝云瀟的姐姐戚飲冰,從來沒有才女的名聲?。人?人?都知道她是將門虎女,平日里沒事就上山打獵,左手拎熊,右手扛豬,已不能用“強壯”來形容,完完全全是一個強悍的鋼鐵巨人?。
太皇太后?當然明白華瑤的深意。她仍是一點也沒動?怒,神色平靜一如往常。她道:“哀家乏了,先回宮休息了。”
華瑤和謝云瀟異口同聲?道:“兒臣恭送皇祖母。”
太皇太后?離開之后?,華瑤和謝云瀟也返回了他們的住處。
華瑤的寢宮名叫“太極宮”,距離她父皇生前居住的“永佑宮”約有四里遠。太極宮宏偉壯觀,是由水晶石、墨玉磚、漢白?玉磚、金絲楠木建成的,位于皇城正中央,也有“天子正位”的寓意。
華瑤的父皇曾經在太極宮住過一個月。在這一個月之內,太極宮失火了兩次,父皇認為此地風水不好,就從太極宮搬出去了。
華瑤偏不信邪。她命令工部和內廷一同?修繕太極宮,整理得煥然一新。她已在太極宮住了小半個月,暫時沒有發現任何怪異之處。
侍女都從內殿退出去了,華瑤和謝云瀟正坐在一張軟榻上。榻邊的金絲木桌上,擺著幾個白?玉碟,裝著幾塊花朵形狀的糕點,棗泥桃花糕、綠豆蓮葉糕、椰絲芙蓉糕,應有盡有。
華瑤拿了一塊芙蓉糕,咬了一小口。她細嚼慢咽,往謝云瀟的身上靠近,謝云瀟道:“我們是不是得罪了太皇太后??”
華瑤道:“也不算是得罪了,太皇太后?與我政見不同?,遲早是要鬧翻的。”
謝云瀟沉默片刻,忽然低聲?說:“明仁宮向來是皇后?的住處,但我不想搬去明仁宮。”
華瑤附和道:“其實我也覺得明仁宮的風水不太好。我父皇曾經有過四位皇后?,除了第二?個皇后?為人?寬厚和善,其余三個皇后?都不是良善之主?。她們在明仁宮教訓奴仆,也打死過好幾個人?,我從未親眼見過,卻也能想象得出來。話說回來,相比于我父皇,她們都算是仁慈了。”
謝云瀟不假思索道:“我能不能一直住在你的寢宮里?”
華瑤道:“可以是可以,不過,你沒有自?己的宮殿,倒像是我虧待你了。昨天我才和內廷官員、工部尚書商量過,我打算把廣明宮翻修一遍,在廣明宮附近栽種一片竹林,搭建一座竹樓,再從澄天湖引水過來,灌入廣明宮的水潭,造出你喜歡的清幽風景。”
謝云瀟只問:“翻修廣明宮,總共要支出多少銀兩?是否會動?用國庫的存銀?”
華瑤笑了笑:“你放心吧,竹子是很便宜的,竹林和竹樓都花不了多少錢,我當然也不會從國庫支取銀子。”
她悄悄對他說:“而且,廣明宮本來就是皇后?的住所,我的祖父昌武帝,他的第一任皇后?就住在廣明宮。廣明宮的庭院連通著幾間水榭,亭臺層疊,山水幽靜,我覺得你應該會很喜歡。”
謝云瀟道:“你方才說,要把澄天湖的湖水引入廣明宮。”
華瑤猜到?了謝云瀟的用意,他不愿浪費工部的人?力?物力?。在皇城開鑿水渠、修建水路,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華瑤解釋道:“廣明宮的水潭,原本就是與澄天湖相連的,后?來昌武帝把這一條水路截斷了,工部只需要三天,就能重新復通水路。澄天湖與廣明宮相距不遠,都在御花園附近,你可以在湖邊煮茶讀書、練劍習武……我知道你想隱居避世,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做‘大隱隱于市’?你在皇城也能過上清靜安寧的生活。”
華瑤這一句話沒說完
,謝云瀟握住了她的手。她又對他笑了一下,他也忍不住低頭笑了。他們二?人?的掌心緊密地貼合,似是永遠也不會分開。
謝云瀟自?言自?語:“你考慮得如此周全,我竟不知要如何回報你,卿卿。”
華瑤認真道:“你一直陪在我身邊,對我而言,已經是最大的回報。”
謝云瀟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竟然有些不好意思繼續往下說了。她往后?退了半寸距離,才說:“我想修繕廣明宮,其實也不只是為了你。”
謝云瀟道:“愿聞其詳。”
華瑤松開謝云瀟的手:“我已經掌控了外朝,卻還?沒有完全收服內廷。我想清查內廷的各個府庫,如果我放出清查的消息,內廷六局十二?監之中,恐怕會有人?拼死也要做手腳。”
謝云瀟道:“因?此你以‘重整廣明宮’為理由,聲?東擊西?,便能讓他們措手不及。”
華瑤道:“不錯,古語有云,‘事以密成,語以泄敗’。以我之見,若要秘密成事,可以找一個尋常的借口,避免打草驚蛇。”
謝云瀟道:“你真是……”
華瑤道:“是什么?你快說。”
謝云瀟由衷稱贊道:“很聰明,神機妙算,聰慧絕倫。”
華瑤洋洋得意:“嗯。”又故作謙虛:“也還?好吧,只是小聰明而已。”
謝云瀟笑了一聲?。他側頭靠近她的左耳,似乎要對她說悄悄話。她豎起耳朵認真聽?,他竟然在她臉上吻了吻。溫熱氣息落在她耳邊,送來淡淡清香,她小聲?說:“耳朵有一點癢。”
謝云瀟抬起右手,輕輕托住她的下巴,又在她唇角吻了吻,動?作更是十分溫柔,還?有將停不停的纏綿之意。
華瑤聲?調極輕:“嗯……你看我的。”
她猛然把他撲倒在軟榻上,興致勃勃道:“是不是很厲害?”
第245章 江岸蘭亭遠意暢 “有刺客,你快把古琴……
華瑤按住了謝云瀟的手腕, 扣在軟榻上。她力氣?極大,手指上暗暗運力,牢牢地抓住了謝云瀟的腕骨。
謝云瀟只覺得她的內力十分深厚精湛, 像是修煉了數十年甚至上百年之久, 精純之極, 當世無?人?能與之匹敵。他一時無?法掙脫, 索性就一動不動:“確實很厲害, 陛下。”
華瑤又?問:“我弄疼你了嗎?”
謝云瀟道:“還好,再用點勁也沒事。”
華瑤輕輕一笑。她略微俯身?, 靠近他:“你還真是能忍啊。”
謝云瀟的耳尖莫名?其妙地泛紅了。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目光落在她的臉上, 又?轉向了一旁垂掛著的紗帳。他低聲?說:“我也不是什么都能忍。”
華瑤的笑聲?里帶著一絲惡意:“是嗎?”
華瑤把他的雙手扣到了他的頭頂上,從?他眼?中看出了驚訝的意味, 她更來勁了:“怎么樣,你害怕了嗎?”
謝云瀟盯著她的雙眼?:“你要做什么?”
華瑤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只是覺得壓制他很好玩,如果他認輸了,那就不好玩了,像現?在這樣雙方?對峙才是最有意思?的。
華瑤故作高深:“你慢慢猜, 我們有的是時間。”
謝云瀟道:“方?才你傳召了紀長蘅和宮正司的官員, 她們快要趕到太極宮的偏殿了。你最多?只能再玩一刻鐘,陛下。”
華瑤放開謝云瀟, 坐了起?來。她斜倚著一只枕頭, 自言自語:“你有時候真的很像朝堂上的言官,古板嚴肅的不得了。”
謝云瀟依然躺在軟榻上, 慢慢地平復呼吸。他抓起?另一只枕頭,蒙住了他自己的上半張臉。眼?前一片漆黑,他看不見華瑤, 腦海里也不會再冒出荒唐的念頭。他反問道:“這算是稱贊嗎?”
華瑤輕笑道:“也許是吧,你說是就是了。”
謝云瀟也笑了:“多?謝陛下謬贊。”
華瑤雙手撐在枕頭兩側,把謝云瀟的雙眼?蒙得更嚴實。謝云瀟下意識地微微抬高了下巴,華瑤在他的唇邊輕輕地吻了一下。他看不見她的動作,只是感覺到極輕、極柔軟的觸碰,轉瞬即逝,如同幻覺一般短暫,當他回過神來,只聽得到窗外?樹影搖曳之聲?。
謝云瀟掀開枕頭,華瑤已經離開了。
謝云瀟在軟榻上靜坐了一會兒,起?身?走向了太極宮的書房。此處建造得寬敞明亮,玉石墻上開著幾扇圓窗,可見庭院中山水花木之景。窗邊的紫檀木桌上橫著一張古琴,此琴名?為“九霄環佩”,也是當今世上最名?貴的古琴,堪稱無?價之寶。
謝云瀟抬手撥動一根琴弦,琴音錚鳴悠遠,宛如天籟。他自幼喜愛古琴的聲?韻,原以為“九霄環佩”只是江湖傳言,今日一見,才知道“九霄環佩”名?不虛傳。自古以來,此琴一直是皇帝私庫里的藏品,華瑤竟然把它拿出來了,桌上還擺著幾本珍貴琴譜,全是華瑤送給他的禮物。他的心弦已被琴聲?觸動,也感到一種奇妙的溫暖。
*
太極宮的偏殿里,宮女都退下去了,殿內僅有兩道人?影。
華瑤正坐在主位上,紀長蘅跪在她的面前。紀長蘅跪姿端正,禮數周全,畢竟是在仁壽宮當了好幾年的差,她熟知伺候皇族的規矩。
華瑤道:“正如太皇太后所言,從?今往后,你就是朕身?邊的人?。”
紀長蘅道:“是,奴婢謹遵陛下吩咐。”
華瑤打量了她片刻:“你聰明伶俐,定能做好你的本職。”
紀長蘅躬身?彎腰:“承蒙陛下圣恩垂顧,奴婢一定謹言慎行,盡職盡力,報答陛下的恩情。”
華瑤低聲?道:“你若是犯了大錯,太皇太后不會保護你,只會讓你自生自滅。”
紀長蘅沒料到華瑤會說這句話,她有些驚訝,卻?也不敢抬起?頭。伴君如伴虎,她時時刻刻提醒自己要小心謹慎。
華瑤又?說:“你知道得太多?了,當初也是你奉命血洗永佑宮,毒殺了永佑宮上下兩百人?。你見過太上皇的遺體,也見過太皇太后的手段,你若是繼續侍奉太皇太后,終將淪為她的棄子。普天之下,只有朕能護得住你。”
紀長蘅道:“奴婢……奴婢明白。”
紀長蘅知道華瑤早已探明她的底細,也知道自己尚有可用之處。她只能在太皇太后與華瑤之間選擇一位主子,絕不能腳踏兩條船,更不能自作聰明,在主子的宮里搬弄是非。
紀長蘅猶豫了片刻,太皇太后對她不薄,但她記起?了太皇太后身?邊的老?太監王全順。王全順照顧太皇太后四?十年,既有功勞,也有苦勞。當初王全順被太上皇殺了,太皇太后沒說一個字,全當世上沒有這個人了。而她伺候太皇太后也只有四?年,又?怎能奢望太皇太后高看她一眼??
她曾經在仁壽宮當差,如今她來到了太極宮,那她就要在太極宮當差。她身不由己,命不由?人?,其實也沒有選擇。
紀長蘅伏跪在地上:“陛下是九五至尊,天地萬物之主,奴婢能伺候您,便是奴婢的造化。奴婢奉您為主,必會盡力效忠,絕不敢有二心。”
華瑤道:“好,起?來吧。”
紀長蘅緩慢地站起?身?來。她原本以為自己還要再多?跪一會兒,沒想到華瑤這么快就讓她站起?來了。她躬身?彎腰,又?行了一個禮:“陛下圣恩浩蕩,奴婢惶恐。”
華瑤道:“你是個知禮數的,仁壽宮把你教得不錯,你辦事應該也辦得不錯。朕宣召了宮正司的兩位宮正,你與兩位宮正好好商量商量,今日的大宴上,為什么朕定下的銀耳羹臨時換成了杏酪羹?若是有人?擅作主張,你把這些人?找出來,再去稟告皇后,聽懂了嗎?”
管理內廷事務的“六局十二監”可以分為兩個部?分,其中“六局”只有女官,“十二監”只有太監。“六局”又?被稱作“六局一司”,是尚宮局、尚儀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寢局、尚功局,以及宮正司的總稱,“宮正司”負責監察其余六局。大約一百年前,興平帝當政,大力提拔內廷女官。從?那時起?,女官在皇城的地位一直高于太監,宮正司對內廷十二監也有問責之權。宮正司官階最高的官職,就是“宮正”。
紀長蘅畢恭畢敬道:“是,奴婢聽懂了。”
華瑤從?龍椅上站起?來。她緩步走向紀長蘅。她的身?量比紀長蘅略高一些,紀長蘅非但沒有抬頭,反倒把頭低下去了,絲毫不敢迎上她的目光。
華瑤暗示道:“你曾經是太皇太后最器重的女官,你要多?提點那兩位宮正,別讓她們白費功夫。”
紀長蘅道:“奴婢遵命。”
華瑤離開了偏殿。她宣召了內閣高官和六部?重臣,正準備在御書房召開內閣會議。全國各地的戰事漸漸平息了,當前第一要務是穩定局勢,保證今年秋天的糧食產量、棉花產量,以及水路、陸路的暢通運輸,極力減少各州各府凍死、餓死的平民人?數。
相較于家國大事,今日大宴上的羹湯點心,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華瑤不會浪費時間親自追查。
華瑤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樹蔭之下。
紀長蘅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她在偏殿等待了一會兒,等來了宮正司官階最高的兩位女官。其中一人?名?為崔葉,年約四?十歲,官職為正五品宮正,她在宮正司任職了二十年。
崔葉見到紀長蘅,連忙行了一個禮:“紀姑姑,我來給您請安了。”
紀長蘅
道:“崔大人?,我不和你客套了,我現?在是太極宮的掌印女官,咱們的主子都是當今圣上,天下至尊至貴、至高至上的圣人?。咱們要談論正事,只需就事論事,也沒什么可避諱的了。”
崔葉道:“您請講,紀姑姑。”
紀長蘅直接問道:“今日大宴上的銀耳羹,為什么換成了杏酪羹?那銀耳羹是陛下親自選定的,也不知是誰擅作主張,更換了菜品,這惹出的麻煩可太大了。此人?若是心存歹意,在羹湯里加了點什么東西,鬧出禍事來,誰能擔當得起??”
崔葉跪到了地上:“請姑姑明察,開宴之前,菜單上寫的還是銀耳羹,后來尚食局的兩位尚食官就把菜品換了。”
紀長蘅道:“你去找她們問個清楚,她們二人?若是不肯開口,那就革除她們的官職,把她們貶到冷宮去伺候太上皇的嬪妃。”
紀長蘅的聲?調溫柔婉轉,她說出口的威脅卻?是十分恐怖。
崔葉絲毫不敢耽擱,只怕自己慢了一步,皇帝的怒火就會發泄到自己身?上。她從?沒伺候過華瑤,但她深知皇族的本性。在皇城里,任何細微的變動都有可能牽涉到權力之爭。她聽從?華瑤的吩咐,才能保全身?家性命。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宮正司也把大宴上發生的事情查了個水落石出,涉事的宮女和太監共有七人?,宮正司按照宮規嚴厲處罰了他們,又?把他們貶出了京城,終身?不得返回。
內廷六局十二監深感震驚,又?經歷了鎮撫司長達半個月的搜查,鬧得人?心惶惶。鎮撫司抓出了幾個偷盜財寶的賊人?,至此,六局十二監終于平靜下來,漸漸也習慣了宮里的新規矩。
皇城內廷的大事小事傳到了外?朝官員耳朵里。滿朝文武都知道華瑤心明如鏡,不能因為她年紀輕,就小瞧她一絲一毫。她帶兵打仗,勇猛無?敵,治理政務的手段也高明得很,比起?她的皇兄皇姐,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工部?尚書鄒宗敏急切地想要奉承華瑤,修繕廣明宮就是一個好機會。廣明宮將是謝云瀟的住所,必須修建得清幽雅靜、干凈整潔,這才配得上謝云瀟的氣?度,華瑤也會知道鄒宗敏是個能辦事的人?。
鄒宗敏久經官場風霜,深諳一個道理,自古貪官不可恨,可恨的是不會辦事的清官。
華瑤給鄒宗敏的預算僅有一千兩,鄒宗敏不敢問戶部?要錢,咬了咬牙,從?自己的私庫里掏出來一萬兩,補貼到了修繕工事上。他日夜不停地監工,盡力做到精益求精,又?請來了欽天監、國子監的風水大師,把廣明宮的每一處陳設都安排妥當,庭院里的每一株花草都修建整齊。
鄒宗敏奉承皇帝的本領,在京城也是第一流的。他器重的屬下多?半都有同樣的心思?,整整一個多?月,工部?高官忙得不可開交,除了皇城工事之外?,什么都顧不上了。
昭寧二十七年七月初,暑熱消退,天已入秋,廣明宮修繕完畢,從?上到下煥然一新。
廣明宮的庭院風景清幽壯闊,亭臺回廊立于山水之間,水岸上竹林茂盛,環繞著一座三層竹樓。樓里的器具也有不少是竹篾編制而成,清寒簡素,卻?又?是十分精致,絕非民間所用的凡品。
謝云瀟抱著一張古琴,帶著一車兵器和兩車書卷,搬入了廣明宮。他把古琴放入竹樓,又?見樓里的陳設一應俱全,耗費的銀子數額一定超過了一千兩。
謝云瀟看向華瑤:“工部?尚書……”
華瑤道:“工部?尚書自己貼錢修繕了廣明宮。”
謝云瀟又?把古琴抱了起?來:“他曾經是東無?的寵臣,他在南方?各省貪污了至少十萬兩白銀。”
“十萬兩?”華瑤笑道,“你太小看他了。”
謝云瀟道:“他究竟貪了多?少?”
華瑤悄聲?道:“我爹在位的二十幾年,大興土木,給了他可趁之機,我推算出他盜取了官銀四?十萬兩,卻?不知道他把銀子藏到哪里去了。”
謝云瀟道:“前年康州大旱,吳州洪水泛濫,康州、吳州兩省與秦州交界處遍地都是災民。朝廷發放的賑災錢糧在運輸路上少了一大半,你在秦州收容幾十萬流民,費了許多?力氣?,才讓他們在秦州安頓下來。”
華瑤嘆了一口氣?:“這個工部?尚書鄒宗敏,平時貪點小錢也就算了,總是把賑災所用的錢糧貪沒了,真是害人?害己。他和東南海港的海寇也有勾連,海寇炸毀朝廷的官船,鄒宗敏重建官船,既能貪到國庫里的銀子,也能占用官船上的貨物,一舉兩得……”
話沒說完,華瑤察覺到一股殺氣?從?窗外?襲來。她瞬間拔劍出鞘,竹樓的竹墻又?被一道強悍刀風劈開,她和謝云瀟連退兩步,跳到了竹樓之外?。
今日謝云瀟搬入廣明宮,身?邊沒有侍衛跟隨,只有幾個鎮撫司的高手守在廣明宮的庭院里。華瑤暗嘆自己考慮得不仔細,轉頭一看,謝云瀟右手持劍,左手竟然還拎著古琴。
華瑤驚訝道:“有刺客,你快把古琴扔了!”
謝云瀟道:“古琴是你送我的禮物。”
華瑤道:“我還能送你一百個一千個。”
謝云瀟道:“這是國寶,九霄環佩。”
華瑤道:“不是真品,只是仿品而已,真品早就失傳了……”
話音未落,幾個刺客一刀劈向華瑤,華瑤本來就不耐煩了。她猛然旋身?,只憑劍氣?就把刺客們的長刀全震碎了。她狠狠一腳踹在一個刺客的頭上,把他的腦袋踢得稀巴爛。
謝云瀟劍光一轉,飛快地砍死了兩個刺客,此時鎮撫司眾多?高手飛速趕來,把剩余的刺客全部?活捉了。
第246章 繡鴻圖 世事變化,循環往復
謝云瀟聽完華瑤的?話, 知道?了自?己?懷里的?古琴只是仿品,卻還是沒有把古琴放下來。他站在竹林之中,抱琴而立, 漠然觀望著刺客。
刺客共有七人。華瑤殺了兩個, 謝云瀟也殺了兩個, 還剩三個活人。侍衛把他們綁了起來, 又卸了他們的?下頜骨, 以免他們咬舌自?盡。
眾多侍衛跪在地上:“卑職救駕來遲,罪該萬死, 請陛下降罪。”
華瑤沉聲?命令道?:“今日在廣明宮當值的?領班侍衛, 罰俸三個月。若有下一次, 嚴懲不貸。你們把刺客押送到詔獄,仔細審問。”
侍衛領命告退。
華瑤看了一眼竹樓, 心中更是憤怒,殺千刀的?刺客,竟然把竹樓第二層的?竹墻削去了一塊,真是暴殄天物?。她通知工部派人來維修竹樓,工部回話說, 至少需要三天時間, 才能把竹樓修好。
華瑤道?:“三天就三天吧,盡快修好。”
華瑤走入廣明宮的?正殿, 謝云瀟抱琴跟上她的?腳步。
謝云瀟低聲?道?:“陛下不必動怒, 刺客人數不多,總共只有七人, 余黨的?勢力已是大不如前。”
華瑤的?聲?調更輕:“我沒有動
怒,不過是覺得麻煩,我已經登上大位, 這些賊人還沒死心,竟有七個刺客蒙混過關,闖進了皇城宮門,跑來了廣明宮行刺……”
她聲?音一頓,才說:“我沒料到太皇太后會做到這個份上。她向來是很?有分寸的?人,不該用刺客來試探我。”
謝云瀟道?:“太皇太后派人刺殺你?”
華瑤道?:“她沒有派人刺殺我,她只是坐山觀虎斗。”
謝云瀟疑惑道?:“此話何解?”
華瑤答非所問:“你放心,我一定會保護你,這樣的?事,絕對不會再發生第二次。你可以按照你的?習慣布置廣明宮,這里的?書房寬敞明亮,你會喜歡的?,我今晚再來看你。”
華瑤轉身踏出殿門,謝云瀟追出一步:“陛下!”
華瑤停下腳步:“怎么了?”
謝云瀟皺了一下眉頭。他預感到華瑤正要去太皇太后的?寢宮興師問罪。他原本以為戰爭結束之后,皇城就能恢復平靜,然而,圍繞著“權力”展開的?斗爭從未停止,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野心,爭權奪利,始終不斷。皇城看似平靜的?表象之下,潛藏的?暗潮仍是波濤洶涌。
謝云瀟猶豫片刻,勸告道?:“刺客的?武功遠不如我,我不會受傷,你不用太過費心。你和?太皇太后……畢竟是血脈相連,她也曾經幫助過你。既然她沒有派人行刺你,你不妨給她留些余地。”
華瑤上前一步,距離謝云瀟更近了:“皇城的?明爭暗斗,不是我退一尺,她就退一尺,而是我退一尺,她進一丈。她之所以關照我,也無非是為了她自?己?的?利益。倘若她覺得我沒用了,就算我倒在路邊,她也不會多看我一眼,你明白嗎?”
謝云瀟沉默不語。
華瑤反倒笑?了:“血脈相連,算個屁。”
她不愿把自?己?年?少時的?經歷全部告訴謝云瀟。一來是因?為她淡忘了當年?的?痛苦,二來是因?為她厭惡他人的?同情?。更何況她已經登基了,從前的?種種經歷,鍛造了她的?心性,世事變化?,循環往復,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
幾年?前遭受的?苦難,過去了就過去了,她不會沉浸在痛苦悲傷的?陰影里,更不會受制于太皇太后反復無常的?權術。她要往前走,往前看,她命中注定要成?為一代明君。
謝云瀟道?:“縱然皇族親情?淡泊,你總是以社稷為重,以國家為重,太皇太后應該能理解你的?所思所想?。你在滄州征戰時,她治理京城,暫時維持了局勢平穩,也保全了滄州南境防守部署。”
華瑤認真地看著他,他依舊抱著古琴。她只問:“你為什么還不把古琴放下來?”
謝云瀟誠心誠意道?:“無論這張琴是不是真品,它終歸是你送我的?禮物?。對我而言,琴弦完整,琴聲?清越,已經足夠了。”
這一回,又輪到了華瑤沉默不語。
謝云瀟無意中撥動兩根琴弦。驟然一響的?琴聲?之中,他說:“幾個月之前,你我同在戰場上斬殺敵軍,只能聽見喊叫聲?和?戰鼓聲?。”
華瑤殺氣橫溢:“和?平的?局面,固然來之不易,但我也不怕再起紛爭。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太皇太后休想?拿捏我。”
華瑤快步離開了廣明宮,直奔太皇太后的?仁壽宮。
仁壽宮的?奴仆紛紛跪地叩拜,恭迎圣駕:“奴婢叩見陛下,恭請陛下圣安。”
華瑤道?:“免禮,平身。”
太皇太后身邊的?總管太監王迎祥把華瑤引到了仁壽宮的內殿,太皇太后正在此處等候華瑤。
這殿內充盈著花果香氣,閃爍著玉石光彩,清澈陽光照滿金磚地板,倒映出太皇太后的?長影。
華瑤看不明白太皇太后的神色。
華瑤從小?擅長察言觀色,不過太皇太后向來不會表露自?己?的?喜怒哀樂,華瑤也就猜不準她的?心思。她遠比方謹更難琢磨,數十?年?的?宮廷生活,把她的?心性磨練得如同鐵石一般堅硬。
她明知華瑤的?來意,還對華瑤微笑?道?:“皇帝,你來了,快過來吧,哀家仔細看看你。哀家聽說了,你和?皇后在廣明宮遇刺了。哀家可真擔心啊,萬一你有個什么好歹,朝野內外又要經歷一番動蕩不安,哀家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呢?這宮里的?規矩,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你和?皇后還要再把宮廷內務好好整頓整頓才是。”
華瑤聽懂了,太皇太后給了她一個下馬威。她站立不動:“兒臣參見皇祖母。”
太皇太后道?:“王迎祥,你退下吧,囑咐任何人不得入內,哀家要和?皇帝談論正事了。”
王迎祥連忙說:“是,奴婢遵命。”
王迎祥躬身彎腰,慢慢地退出了內殿。他輕緩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這一座內殿里安靜得沒有一絲人聲?。
太皇太后依舊坐在主位上。她端起一杯紅參茶,抿了一口,淡淡道?:“你為何事而來?”
華瑤道?:“皇祖母,兒臣今日前來,一是要給您請安,二是想?問您一句,您知不知道?闖入廣明宮的?刺客究竟是什么來歷?”
太皇太后嘆了一口氣:“哀家當然不知道?了。哀家并非神通廣大,不過是個久居深宮的?老人,怎能看清廣明宮發生了何事?”
華瑤上前一步:“皇祖母,您年?事已高,又何必浪費時間,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太皇太后感嘆道?:“你連這一點耐心都?沒有,竟敢籌劃宏圖大業。到底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知道?得越少,做得越多。”
華瑤道?:“我就當您是在夸我了。”
太皇太后又問:“方謹之死,究竟是你故意所為,還是羯人謀害了她?”
華瑤如實回答:“我救了方謹許多次,我不想?讓她在滄州喪命。她被雅倫毒害了。那天晚上,我嚎啕大哭,求她不要離開人世……”
太皇太后竟然聽得笑?了出來:“你又哭了?可憐見的?,從小?就是個愛哭的?孩子。”
華瑤輕聲?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小?時候也不愛哭。只不過我太弱小?了,偶爾會用淚水掩飾我的?心思。今時不同往日,皇祖母,我的?武功已是深不可測了。”
太皇太后沒有一絲驚訝:“你得到了金甲將?軍的?真傳,你的?造化?真不小?。金甲將?軍武功之高,從古至今,無人能與之匹敵,你既是她的?關門弟子,練出絕世武功也不稀奇。”
華瑤隨口問:“您知道?我的?老師是金甲將?軍?”
太皇太后又喝了一口參茶,緩緩說:“哀家派人去你身邊打探消息,聽見你稱呼那個老者為‘周老前輩’。她的?武功天下第一,你的?手上又有雕龍金印,她就必定是金甲將?軍。”
華瑤走到了案桌前,拎起茶壺,親自?為太皇太后斟茶:“您老當益壯,宮里的?消息瞞不過您的?耳目,那我再問您一句,究竟是誰指使刺客在廣明宮行刺?”
太皇太后道?:“你明知答案,還要來審問哀家。”
華瑤坐在了太皇太后的?身側。她腰間掛著一把長劍,劍鞘冰冷,距離太皇太后僅有半寸。此劍殺人無數,風里來、血里去,自?有一股沉重煞氣。
華瑤的?語氣倒是很?溫和?:“我知道?,若緣是主使。那些刺客的?功夫名叫‘洗髓煉骨’,原是歪門邪道?,上不了臺面的?東西,想?必您也聽說過吧。那幾個刺客,我看他們面熟,這才想?起來他們是在宮里當差的?,他們能從皇城南門跑到廣明宮,說明宮里有人給他們大開方便之門。”
太皇太后的?眼角余光從劍鞘上掃過,她不怒反笑?:“你還不趕緊去把皇城上下搜查一遍,可別放過了漏網之魚。”
華瑤自?言自?語:“是啊,漏網之魚在哪里?”
華瑤輕輕搭住了太皇太后的?衣袖,手指拂過金蠶絲織成?的?龍紋緞面,指尖停在了龍頭上。
華瑤聲?調低沉,暗含一股狠勁,一字一頓道?:“若有下次,我就把龍頭砍了。”
太皇太后手掌一滑,玉瓷茶杯落到地上,“啪”的?一聲?,摔碎了。茶水沾濕金磚地板,那金磚之間沒有一絲縫隙
,茶水也沒有向四周流動。
太皇太后道?:“好孩子,真是長大了。”
華瑤道?:“這話您說過不止一遍了。”
太皇太后閉上了眼睛。她的?臉上始終不曾顯露喜怒哀樂,聽過華瑤的?威脅,她雖然把茶杯打碎了,可她的?面容依舊平靜。
她緩聲?說:“你啟用工部尚書鄒宗敏,他曾是東無的?人,東無余黨只當他投靠了你,就怕你要秋后算賬。哀家聽說了,你調派官員去江南各省查辦貪污案,還要把各州各府田地人口統計清楚,你太心急了。北方局勢才剛穩定,全國官民正在休養生息,你又要把江南鬧得天翻地覆,必會動搖朝廷根基。”
華瑤道?:“你不明白……”
太皇太后打斷了她的?話:“不明白的?是你,華瑤,你是皇帝,你要考慮如何保全江山社稷。你治下的?大梁國土地廣闊,全國共有四萬萬人,而你只有一雙眼睛、一雙耳朵。你不能看清天下人,你不能聽清天下事,若要維持國家運轉,便要堅守綱常法理,推崇儒家圣道?,各州各府大小?官員才能精誠團結,供你差遣。”
太皇太后拉住了華瑤的?衣袍袖擺,只覺得一道?成?型的?氣流擋在了華瑤與她之間。
她不能觸碰華瑤的?皮膚。她竟然稱贊道?:“好,防人之心不可無,你比你父皇要謹慎得多。”
華瑤道?:“確實,我的?聲?望也比父皇好得多。我不會發動改革,而是要推動變革,從下到上、由卑及尊。”
太皇太后道?:“大梁國識字的?人,還不到兩成?。全國上下,多的?是愚民和?刁民,你要推動從下到上的?變革,這世間就沒有綱常法理可言了。”
第247章 添硯揮墨余香 鏟除東無余黨
華瑤嘆了一口氣:“如果半數以上的百姓能夠讀書認字, 他們就會明白什么是法理,什么是律令。官府推行政令會更容易些,也能從民間?選拔更多人才。”
太?皇太?后道:“平民百姓讀了書、認了字, 就以為自己能做一番大事?業了, 心比天?高, 命比紙薄, 不?把朝廷鬧個?天?翻地覆就不?肯罷休。”
華瑤不?愿紙上談兵, 她舉了一個?實例:“秦州宛城識字的百姓人數超過?了五成。我在宛城開辦的新政,全部?執行得很好, 百姓安居樂業, 官員廉潔愛民, 秦州農司更是人才濟濟。從去年春天?到今年秋天?,秦州豐收了三次, 夏糧和秋糧儲備充足,各地盛產小麥、水稻、土豆、紅薯、玉米……”
太?皇太?后道:“土豆、紅薯和玉米今年收成多少??”
華瑤道:“這些都是從國外?引進的、改良過?的糧食品種,又名土芋、紅苕和苞米,長?勢不?錯,收成也不?錯, 秦州已有?兩年不?曾鬧過?饑荒了。”
說到此處, 華瑤加重了語氣:“去年冬天?,要不?是我從秦州調糧來京城, 京城不?知會餓死多少?人。”
太?皇太?后笑意淡薄:“你曾經在秦州下令廢除賤籍, 賤民雖然恢復了自由身,卻還是主人家的奴隸。從前的賤籍, 不?過?是如今的奴籍,你治理農司卓有?成效,推行政令倒是沒有?你設想得那般順利。”
華瑤一點也不?氣餒, 反而更坦然了:“廢除賤籍這等大事?,只?能一步一步慢慢完成,我不?著急,您也不?用替我著急。”
太?皇太?后輕敲了一下木桌,卻沒說一句話?。
華瑤站了起來。她面朝太?皇太?后,她們二人對視片刻,她又說:“再者,天?下不?只?有?一個?大梁國。您只?看到了國內種種問題,卻看不?到國外?也是危機重重。若要維持大局穩定,必須善用人才、保障民生?。來日方長?,我不?會急躁冒進,更不?會虛度光陰,在我的治下,大梁國必將長?治久安。”
“這里只?有?我和你,”太?皇太?后微微一笑,“你這些話?,說得冠冕堂皇的,沒人能聽得見啊,孩子?。”
華瑤一句一頓道:“總有?一天?,每一個?人都會親眼看見。”
太?皇太?后抬起一只?手,又放下去了。她的雙手保養極好,似是三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正攥著一塊金絲繡帕。她不?看華瑤,只?看著繡帕上鳳凰花紋,精致縝密,每一針每一線,都是天?家富貴的縮影。
華瑤后退半步:“兒臣告退了,請您保重身體。您久居深宮,也不?熟悉各州各府風土人情。朝野內外?一切政務,還是交由兒臣來處理吧。”
華瑤動用了輕功,身影一閃,竟是瞬間?消失了。
太?皇太?后久久凝望著華瑤離去的方向。
初秋時節,天?高云淡,庭院里落葉紛飛,她心中微有?一絲涼意。恍惚之間?,竟然想起了昌武二年的舊事?。
那是五十三年前了。她剛滿十八歲,昌武帝選召她入宮,封她為貴人,從那之后,她再也沒有?踏出京城一步。天?下之大,江湖之廣,蒼山之巍峨,遠海之浩瀚,她始終不?曾見過?。她只?見過?天?子?一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皇城廣場上跪滿文武百官,昌武帝把雕龍金印扔到了地上:“殺!殺無赦!朕要天?下人臣服!!”
近來她時常感到疲憊,也時常回憶起一段又一段往事?,從年少?到年老,不?過?是眨眼之間?而已。
她從軟榻上站起身,王迎祥連忙躬身攙扶她:“娘娘。”
太?皇太?后道:“扶哀家去內室歇歇吧。入秋了,春困秋乏,哀家是要好好休息休息了。”
太?皇太?后走過?一扇玉門,步入內室。她坐在紫檀木床上,兩位女官服侍她更衣,其余八位侍女放下了金絲紗帳,熄滅了火燭燈光。內室一片昏暗,她閉目養神,心里還想著華瑤。
她威懾華瑤,華瑤也威懾她。她非但不?覺得寒心,反而還從華瑤身上看見了她年輕時的影子?。像,倒也不?像,華瑤比她年輕時更沖動、更莽撞、更有?朝氣。她忽然說出一句:“哀家老了。”
跪在床前的女官連忙回答:“您是天?地之間?最尊貴的主子?,與天?同壽,神佛定會保佑您貴體安泰。”
太?皇太?后擺了擺手,女官緩步退出了內室,守候在門外?,只?聽見太?皇太?后在床上翻了個?身。窗外?秋風微起,輕如一絲嘆息。
*
數天?之后,秋意漸濃。
按照皇城以往的規矩,立秋之后,便是中元節,文武百官都有?七天?假期,以便上墳祭祖,拜謝列祖列宗在天?之靈。
皇帝也會罷朝七日,追憶大梁國開基創業之艱難。當然這只是明面上的說法,倘若皇帝要在自己的寢宮里胡作非為,文武百官也只?能勸誡,不?能把皇帝押送到宗廟,強迫皇帝修心養性?。
華瑤不?禁感慨道:“哎,多虧了我爹,曾經做過那么多荒謬的事?情,現在無論我做什么,文武百官也不?會太?過?驚訝。”
夜色深沉,謝云瀟正站在湖心涼亭里,觀望湖上煙波浩渺。他看見湖畔燈火閃爍,也聽見僧人誦經聲,幾位受寵的宮女得到了太?皇太?后的恩準,能在湖邊上放紙船。那紙船不?過?巴掌大,船里擺著一卷絲綢、三塊糕點、六條彩帶、點著一支紅芯蠟燭,便算是送給祖宗的祭品。
謝云瀟第一次見到這般風俗,難免動了好奇心,忍不住問:“你爹在中元節……做過?什么?”
華瑤悄聲描述道:“昭寧十七年到昭寧二十四年,每年的中元節,我爹不?用上朝,閑得沒事?可做,就在他的寢宮里宣召一群嬪妃,整日尋歡作樂。宮里宮外都傳遍了,你知道吧?”
當年謝云瀟遠在涼州,極少?聽聞皇帝的私事?。他低聲回答:“我不?知道這些深宮秘聞。”
華瑤又問:“那你想知道嗎?”
謝云瀟沉默不?語。他尚未回過?神來。死者為大,中元節將近,依照涼州的風俗,他不?能在此時嘲諷昭寧帝的荒誕行徑。
華瑤還以為謝云瀟不?好意思開口。她正要仔細解釋,謝云瀟打斷了她的話?:“有?些事?也不?是非要明白不?可。”
華瑤輕輕地笑了一
聲。
謝云瀟又說:“令尊的行為舉止,竟是如此……無拘無束,朝廷眾臣為什么不?上書諫言?當年孟道年、徐信修都還在世,他們二人以嚴肅清正而聞名,應該也有?正言直諫之責。”
華瑤坐在涼亭欄桿上。水風拂面,她衣袍飄飛,輕聲說:“中元節在民間?又稱為‘鬼節’,皇城一向避諱‘鬼’字,從來不?會大張旗鼓慶祝鬼節。”
謝云瀟走到她的身側:“原來如此。”
涼亭欄桿僅有?一尺寬,華瑤的坐姿依然端正:“皇城還有?一條規矩,中元節上墳祭祖,不?宜興師動眾,更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鬧出太?大動靜。朝廷重臣都是老油條了,上書進諫,從來不?是一個?人的事?,關系到一整個?黨派。文武百官心知肚明,也不?敢在中元節干涉皇帝的私事?。”
謝云瀟試探道:“你打算在中元節做什么?”
華瑤低下頭,看著水面上光影波動:“我要下江南,親自選拔人才,視察江南工廠,考察風土人情,巡檢各地水利工事?,再看看當地官員究竟是如何?統計田畝人口的。”
謝云瀟見她心意已決,只?說了一句:“東無余黨聚集在江南富庶之地,你若要微服私訪,請務必做好萬全準備。”
華瑤玩鬧般地仰面向后倒,果然倒進了謝云瀟懷里。她下頜微抬,更緊密地貼到他身上。
謝云瀟站在她的背后,右手握住她的肩膀,左手輕撫了一下她的長?發:“萬事?小心,卿卿,或許江南也是臥虎藏龍。”
華瑤挺直腰桿,驕傲道:“管他什么臥虎藏龍,我自己才是唯一真龍。”
謝云瀟淡淡地笑了笑。從他認識她第一天?起,她就是如此這般朝氣蓬勃,幾乎沒有?意氣頹喪的時候。
片刻之后,謝云瀟低聲道:“東無余黨之中,還有?不?少?武功高手。”
夜晚水霧迷漫,環繞著他們二人。遠處湖畔之景,已是朦朧不?可見。
華瑤扯住了謝云瀟的衣帶,繞在自己五指之間?,揉搓把玩:“區區一個?東無余黨,算得了什么呢?我沒去找他們,他們還敢來找我,我會把他們全殺了。”
她自言自語:“對了,江南貪官也是最肥的,抓出來幾個?,沒收贓款,今后幾年,就不?愁國庫沒錢了。”
她早就知道了,東無余黨的首領是若緣。自從若緣行刺失敗之后,東無余黨內部?也有?不?少?爭端。
若緣率領東無的眾多侍衛跑到了吳州。華瑤放任他們逃離京城,原是為了追查他們的行蹤。
若緣也練出了洗髓煉骨的邪門武功,因此東無的侍衛對她十分信任,正如他們信任東無。這一份信任,超出了尋常主仆之間?的關系,更像是生?死契約。
若緣并非無能之人。她在短短幾個?月之內練成邪功,又做出了壓制邪功的解藥配方,可見她確實是有?頭腦,有?真本事?的。
此前朝政局勢才剛穩定下來,華瑤并不?想對若緣下手,只?想挑選一個?合適時機,鏟除東無余黨。可惜若緣自己誤入歧途,華瑤對她略有?幾分失望。
其實華瑤也不?明白若緣為什么一定要刺殺自己。華瑤和若緣之間?,從來沒有?深仇大恨。不?過?涉及到權位之爭,皇族從不?心慈手軟,華瑤不?會浪費時間?去探究若緣的苦衷。
若緣的一切動向,都是有?跡可循、有?理可依。如今若緣已經逃到了吳州。東無在吳州的私庫不?止一個?,華瑤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些私庫全找出來。
第248章 撩鴛帳 下江南
昭寧二十七年七月十二日, 天氣?晴朗,陽光燦爛,也是個黃道吉日, 適合出門?遠行。
華瑤率領親信一百人, 從?京城出發, 直奔吳州。
吳州與瑯琊兩?個省位于東江以南, 并稱為“江南二省”, 自古便是富麗繁華之地,薈萃群英。江南二省每年上繳的賦稅總額在全?國排名數一數二, 因而又?有“江南水鄉, 富甲天下”的美稱。
京城百官都沒料到, 華瑤登基還不到三個月,竟然會親自下江南。
京城百官深感震驚, 卻也不能?阻攔華瑤圣駕。天子微服私訪,在大梁朝歷史上屢見不鮮。早在一百多年前,圣祖皇帝開?基創業之初,就經常喬裝改扮,潛入民間, 探訪民情, 如此流傳下來不少奇聞逸事,算得上是君民同?樂的一段佳話。
華瑤此次出行, 挑選的隨從?都是練過武功的, 包括白其姝、郭燦亮、樸月梭,岑越等人。她把杜蘭澤、金曼苓留在了京城主持大局, 京城必定可以維持穩定。
樸月梭心里是這么想的,嘴上也不自覺地露出一絲笑意。
車隊離開?了京城,駛出四十里之外, 樸月梭拉緊韁繩,仍未與華瑤說?上一句話。
臨近晌午,太陽漸高,天氣?也熱了起來。車隊停在驛館門?前,稍作?休整。
這驛館占地不大,僅僅是一間三進三出的宅子。驛吏也不知道華瑤的真實?身份,只見華瑤氣?勢超凡,鞋底離地約有兩?寸,輕功已達到至高境界,必是從?京城來的名門?貴族。
華瑤的隨從?超過了一百人,驛吏不敢仔細打?量華瑤的面容,連她長什么樣都沒看清,始終眼觀鼻、鼻觀心,不該說?的話一句不說?,不該看的人一點不看,只按照規矩,查驗了文書之后,就把華瑤引到了驛館內部。
此地排開?了二十幾張圓桌,桌上擺著茶壺、瓷杯,桌邊火爐里的熱水還沒燒開?,冒著騰騰熱氣?,滿是人間煙火氣?息。
華瑤從?樸月梭身旁路過。樸月梭急忙開?口:“陛下,微臣參見陛下。”
華瑤小聲道:“你忘了我定下的規矩嗎?我說?過,我是微服私訪,大庭廣眾之下,你不能?泄漏我的身份。”
樸月梭當然記得規矩,只不過一時心動,腦筋還沒轉過來,話就從?他嘴里滾出來了。
他輕聲道:“這一次,我能?追隨您外出,真是榮幸之至。我高興得靜不下心來,還請您原諒我禮數不周。”
華瑤看了他一眼:“你不是禮數不周,而是太講究禮節了。你和別人打?交道,總是把‘請多指教?’、‘感激不盡’這類詞掛在嘴邊,書生氣?太重了,等我們到了吳州,還是要稍微收斂些。”
樸月梭唇邊含笑,點了點頭:“是,全?憑您做主。我不會再?給您添麻煩,請您放心。”
他追隨華瑤走出兩?步,又?忍不住問:“近日以來,我的武功長進了些,劍法練得更純熟,您若是有空,不知可否指教?一二?”
華瑤隨口敷衍道:“你慢慢練,以后再?說?吧。”
華瑤正站在一棵大樹之下。樹影遮蓋了她的身形。她環視四周,絲毫沒把樸月梭的那?些話放在心上。
她只想著如何能?在半個月之內完成她的計劃。此次計劃不同?以往,不是帶兵打?仗,但也不容易,她主要有四個任務。
第一、追查若緣的蹤跡,鏟除東無余黨,找到東無的私庫。
第二、收攬江南人才。江南已有新式學堂,正是推廣實?施新式教?育的好地方。
第三、視察江南工廠、鹽田、以及水利工事。前年江南鬧洪水,當地官員沒少貪錢,她還得想辦法查處貪官,把他們吞下去?的銀子全?部奪回來。
第四、查辦江南貪污案。此案牽涉深廣,與東無關系密切,可謂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縱然她如今手握大權,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華瑤并不擔心這些貪官勢力強悍,畢竟,普天之下,無人的勢力在她之上。大梁朝數十萬精兵已經認她為主,鎮撫司、拱衛司、御林軍都對她忠心耿耿。她身邊的武功高手多如牛毛,她自己的武功也在化境之上。哪怕江南貪官家大業大,總歸還是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但她也有自己的顧慮。江南貪污案可不好辦,涉案人數之廣,難以估量,像是一棵大樹,樹根交織盤結,每一條樹根還會牽扯到臨近的大樹。究竟要抓多少人,罰多少錢,定什么罪,追什么責,此時還不能?確定。
雖然她和太皇太后政見不合,但她們也有共同?之處。她們都想維持大梁國政局穩定,國庫充盈,百姓安居樂業,各州各府都能?休養生息。連年的戰亂、瘟疫、災害、饑荒,已奪去?了上百萬人的性命,她不想讓任何一處地方的平民百姓再?次遭受天災人禍。
華瑤思緒雜亂。她極輕地嘆了一口氣?。
樸月梭不知道華瑤正在想什么。他又問了一聲:“請問,您為什么而煩惱?”
華瑤言辭含糊:“太多了,一言難盡。”
華瑤坐到了一張圓桌旁。她的眾多隨從陸續走進了庭院,眼見華瑤坐下來了,眾人也紛紛落座,這院子里二十多張桌子周圍都坐滿了人。
不過華瑤身邊只有白其姝、郭燦亮、樸月梭三人。謝云瀟去?馬廄查看糧草了,暫時還沒回來。
圓桌的另一側,白其姝正往爐子里添柴燒火。她煮好了茶水,先給華瑤倒了一杯:“茶水還有點燙,請您慢用。”
華瑤端起茶杯:“多謝,有勞了。”
白其姝瞥了樸月梭一眼,就把茶壺放在桌上,沒給樸月梭斟茶。她做不慣端茶倒水的差事,也不想對樸月梭示好。
樸月梭仍是一副心正氣?和的樣子。他解開?隨身包裹,拿出一只檀木食盒:“我帶了一些點心,各位可要嘗一嘗?”
樸月梭這一句話
,其實?是對華瑤說?的,可惜華瑤仍在思考正事。她一心只想盡快完成計劃,并未留意木桌上的茶水點心,也沒注意樸月梭和白其姝說?了什么。
樸月梭不禁側目,差點喊出“表妹”二字。他及時住口,又?試探道:“小姐?”
華瑤回過神來:“我不吃點心,多謝你的好意。”
樸月梭坐在樹影里,半低著頭,神情淡然,聲調輕緩:“你小時候愛吃棗泥糕,蓮蓉紅棗餡,千層酥皮,你一次能?吃三四個。”
華瑤不假思索:“能?吃是福。”
樸月梭喃喃道:“姑母不讓你吃甜食,你偶爾也會從?食盒里偷拿點心……”
樸月梭和華瑤青梅竹馬,熟知華瑤的飲食喜好,連她小時候偷吃點心的往事都記得一清二楚。
華瑤反倒皺了一下眉頭。他們正坐在大庭廣眾之下,不能?把日常習慣顯露出來,更不能?談論前塵往事。
華瑤提醒道:“喝點水就算了,我們沒時間吃東西?,更沒時間細嚼慢咽。”
樸月梭又?把食盒收了起來:“是……”停了一下,才說?:“是我自己做的點心,您可以放心享用。”
華瑤忍不住笑出來了:“我不是怕你給我下毒。”又?問:“你做了多久?”
樸月梭如實?回答:“今日卯時,天剛破曉的時候,我已經把棗泥糕做好了。我打?開?蒸籠,用筷子把糕點一團一團夾出來,放入食盒,再?用棉布包裹起來,現在還留有余溫。”
華瑤感到十分震驚。她推斷出樸月梭昨晚只睡了兩?個時辰。樸月梭大概是在三更半夜起床,去?廚房和面、燒水、做糕點,又?趕在辰時之前抵達皇城,追隨她一路向南行進。樸月梭竟然沒打?哈欠,他不困嗎?
樸月梭似乎猜到了華瑤的心思。他含笑道:“我一點也不覺得疲憊。說?來不怕您笑話,今天早晨,我在廚房做糕點,好像渾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氣?。我自幼學習廚藝,時時修煉,日日精進,我的廚藝比起我的武藝,大概是更勝一籌。”
樸月梭正要再?說?幾句,忽然看見一道白光從?眼前閃過。他沒看清謝云瀟的身影,卻也知道謝云瀟趕過來了。
難道謝云瀟還敢當眾把他殺了不成?他在心里暗嘆一聲,表面上還是笑意溫和:“請坐。”
謝云瀟坐在了華瑤與樸月梭之間。他在桌上放了一把長劍,劍鞘上寒光凜冽,照見天際云影。
此時沒有一個人開?口,氣?氛冷淡,又?過了片刻,樸月梭捧起一杯熱茶:“謝公子,請問您要不要嘗一嘗食盒里的糕點?”
謝云瀟竟然反問:“你是否準備了足夠多的干糧?”
樸月梭不明白謝云瀟為何要問這個問題,卻還是誠實?地回答道:“我只準備了一天的口糧。”
謝云瀟道:“此地距離京城不遠。”
樸月梭放下茶杯:“您……你這是什么意思?”
謝云瀟道:“你現在返回京城還來得及。”
樸月梭暗諷道:“您還是老樣子,毫無改變。”
謝云瀟語氣?漠然:“不如直說?你毫無長進。”
樸月梭不甘示弱,挑釁道:“我若有什么長進,那?也是給表妹看的,不是給您看的。”
謝云瀟依舊平靜:“她若是能?看得見,就不會把你晾在一邊。”
樸月梭一向是性格溫和的人,但他被謝云瀟氣?笑了。
樸月梭看了一眼華瑤。華瑤正在和白其姝交談,她們二人神色嚴肅,談的都是正事。顯然,華瑤暫時不會介入樸月梭與謝云瀟的爭端。
樸月梭轉頭看向謝云瀟,壓低聲音:“您并不知道從?前發生了什么,京城又?曾經鬧過多少腥風血雨。我自幼在京城長大,和表妹相識多年,無論你如何從?中阻撓,我和表妹多年來的情誼,不會消磨。縱然這一段情緣不能?再?續,我此生無怨,亦無悔……”
謝云瀟打?斷了他的話:“你也只能?回憶過去?了。你這些年算是虛長了幾歲。”
樸月梭聲調極低:“您為何沒有容人之量?”
謝云瀟聲調更低沉:“不如問問你自己,為何沒有廉恥之心?”
樸月梭坐姿端正:“我并非沒有廉恥。她是君主,我尊她、敬她,從?來不敢有一絲不敬。反倒是您咄咄逼人,我與您談話時,您總是不留情面。”
謝云瀟又?拐彎抹角罵了他一句:“情面只會留給有臉面的人。”
樸月梭武功不如謝云瀟,吵架也吵不過謝云瀟,他震驚之余,又?覺得慚愧。他知道自己理虧,不該千方百計接近華瑤。但他轉念一想,華瑤身為天地萬物之主,豈是常人可比?又?豈能?用常理去?揣測?
奉承巴結華瑤的臣民成千上萬,他在這些人里,根本算不上是最殷勤的。就比如七公主瓊英,每日進宮給華瑤請安,無時無刻不是面帶笑容。
瓊英逢人便說?:“陛下真是圣明之主,我仰慕陛下,尊崇陛下,我此生最大造化,便是有幸成為陛下的胞妹。”
樸月梭還沒修煉到瓊英這等境界,又?何必太過苛責自己?這么一想,他就想通了,心氣?也順了。
樸月梭打?算坐到別處去?,但他才剛邁出一步,忽然撞到一堵透明的墻上。此墻堅固無比,似是空氣?凝結而成,他絲毫沒有察覺到此墻是何時出現的。他后知后覺,目光落到了華瑤身上。
華瑤喝了一口茶水,才問:“你說?累了嗎?”
樸月梭連忙解釋:“不是……”
華瑤放下茶杯:“不是什么?你完全?忘記文官的禮節了。”
樸月梭漲紅了臉:“請您息怒,我以后不會再?和謝公子爭執起來。”
華瑤下令道:“我們在江南辦事期間,你和謝云瀟盡量不要碰面。”
樸月梭的火氣?一下就消了:“是,還是您心思縝密,考慮周全?。這一堵圍墻,當真隔絕了外界聲息,我沒想到武功還有這種妙用。”
樸月梭偷瞥一眼華瑤,抿唇一笑。
謝云瀟立即開?口:“你不知道的事情實?在太多,數不勝數。”
華瑤扯了一下謝云瀟的衣袖,強迫他閉嘴。她已有許久沒聽過謝云瀟的冷言冷語,幾乎快要忘記了謝云瀟只是話少,并不是不擅長說?話。
傻子都能?看出來謝云瀟與樸月梭水火不容,還好他們二人說?話的聲音低沉,又?被空氣?凝成的圍墻擋住了,附近的侍衛聽不見一點動靜。
華瑤抬頭,看了一眼天空,日影偏移,差不多是時候上路了。
白其姝站起身來,走到華瑤身邊,彎腰對華瑤耳語幾句,華瑤點了一下頭。
隨后,白其姝吹響了口哨,那?聲音響亮悠長,傳遍了驛館內外。眾多隨從?備車上馬,車隊繼續向南行駛。
天色漸漸黯淡下來,車隊駛入吳州地界。
此地名為“繡城”,距離吳州首府丹芝僅有一百多里路程。
繡城也是吳州繁華之地。入夜時分,滿城燈火通明、琴瑟和鳴,眾多行人來來往往,
在街道上閑逛,也有幾個年輕人追逐打?鬧,發出一陣喊叫聲、嬉笑聲。
華瑤率領眾人下榻旅舍。此地原是華瑤控制的一處產業,旅舍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部打?點過了,掌柜的、跑堂的都是自己人,華瑤住在這里也覺得安心。她和謝云瀟同?住一間廂房。掌燈時分,她還沒睡。她撩起紗帳,觀望著窗外夜景。
謝云瀟正在整理床褥:“還不睡嗎,卿卿?”
華瑤扶住了窗欄:“我再?看一小會兒,江南夜景真是繁華秀麗。”
明月當空,河上波光粼粼,二十幾艘畫舫首尾相銜,停泊在岸邊熱鬧之處。
船上開?設了夜宴,眾人身穿錦繡紗袍,彈琴奏樂,飲酒作?樂。
有人喝醉了跳進河里,浮在水面上放聲唱歌,吳州人水性頗好,醉酒后還能?在河里結伴游泳。
繡城河邊一座高樓上,燈火暗淡,蠟燭越燒越短,快要燃盡了。
若緣倚窗而立,咒罵道:“大晚上的,這些人吵什么吵,真想把他們舌頭割了。”
宋嬋娟哄了她一句:“你別生氣?了。”
若緣快步走到宋嬋娟面前,心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宋嬋娟曾經是東無的侍妾,那?宋嬋娟究竟是更害怕東無,還是更害怕若緣呢?
若緣抬起手來,撫上宋嬋娟的面頰,又?輕輕捏了她的下頜骨。她打?了個寒顫:“能?不能?不要這樣做了?”
若緣忽然彎下腰來。她精通調香之術,身上帶著一股薔薇香氣?,芬芳清爽:“你這就怕了?”
宋嬋娟擰過脖子,離她更遠:“東無死了,方謹也死了,太皇太后都放棄了,我真不知道你還要和華瑤爭什么?到底有什么好爭的?瓊英不爭不搶,不是活得好好的嗎?你為什么非要和華瑤做對呢?你怎么可能?斗得過她?”
若緣掐住了宋嬋娟的脖子。
若緣一點力氣?都沒用上,宋嬋娟反倒發怒了:“你掐死我,掐啊,掐啊,掐死我算了!算我倒霉,我當初就不該可憐你,東無的侍妾全?都活下來了,只有我被你帶到了吳州,你為什么就是不肯放過我!我爹娘都在滄州,華瑤平定了滄州戰亂,羯人羌人都死光了!我要回滄州,我要見我爹娘!!”
若緣還是不生氣?。她只覺得宋嬋娟很親切,像是她自己小時候的樣子,時而軟弱,時而勇猛。她稍微用力,掐緊宋嬋娟的脖子,宋嬋娟臉頰漲紅,咳嗽了一聲。
若緣立即松開?手:“我對你真是太好了。”
宋嬋娟破口大罵:“你這個畜生!!”
若緣像是沒聽見宋嬋娟的話,只說?:“我真的不想刺殺華瑤。我可不傻,犯不著給自己找麻煩,華瑤身邊多的是絕世高手,我派出去?的那?幾個小東西?,在她手里連一招都過不了。”
宋嬋娟呼吸急促:“你為什么還要白費苦工?”
若緣握著一根鋒利的簪子:“我沒得選,我也是迫不得已。你也看見了,瓊英對華瑤那?叫一個諂媚,逢迎,阿諛,奉承。”
宋嬋娟不知哪來的勇氣?,挑釁道:“諂媚怎么了?能?活下來就行,瓊英現在活得可好了。”
若緣笑著說?:“是啊,華瑤不計前嫌,對瓊英十分照顧。她們這兩?個人,小時候天天吵架,就連一天都停不下來。這會兒倒是演上了姐妹情深,演給天下人看的。”
宋嬋娟從?椅子上站起來,抬起手,指著若緣說?:“你妒忌她們!你妒忌她們能?演出來姐妹情深,卻沒人愿意陪你演!!”
若緣往宋嬋娟臉上輕輕拍了一個巴掌。
若緣力道極輕,絲毫沒傷到宋嬋娟,像是長輩鼓勵小輩似的,可她的年紀比宋嬋娟還小一歲。
她說?:“姐姐,你比我更像瘋子了。”
宋嬋娟瞪大雙眼:“你才是瘋子!你瘋了!!”
若緣嘆了一聲:“哎,我說?過了,我真不想刺殺華瑤,可是呢,我身邊可用之人,都與華瑤結下了深仇大恨。他們怕我也像瓊英那?樣,搖身一變,變成了華瑤的小跟班,我必須和華瑤劃清界限。”
若緣腳尖一點,身姿輕盈,跳高了一尺,坐到了窗臺上:“我這么解釋,你聽得明白嗎?不是我想殺她,而是我必須殺她。”
這一瞬間,宋嬋娟的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她能?不能?把若緣從?窗臺上推下去??
若緣看透了她的心思:“來啊,姐姐,你推我,把我推下去?。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宋嬋娟搖了搖頭:“我不懂你為什么一定要和華瑤過不去?。東無殺了你全?家,那?是東無的錯,是他欠你的。東無早就死了,你父皇也死了,太皇太后不會折磨你,華瑤也不會折磨你。你在京城的生活衣食無憂,不缺吃不缺穿,你為什么不能?放過我,放過你自己?!”
若緣“咯咯”地笑了起來。
宋嬋娟等了一會兒。
若緣還在笑,笑得渾身抽動。
宋嬋娟大喊道:“別笑了!瘋子!你瘋了!你快回京城,宣召太醫,治一治你的腦子!再?不治你就沒救了!!”
若緣忽然開?口說?:“我受夠了任人踐踏的日子。瓊英能?過得順風順水,是因為她的母親出身豪族。父皇優待她,華瑤也優待她,她這一生是養尊處優的命格。”
若緣望著天上月亮:“而我呢?我的母親是個宮女,大字不識,窮酸可憐,宮里人不把我當一回事,宮外無人認識我……我想活下去?,華瑤的寵信是靠不住的,我要靠自己活下去?。”
宋嬋娟一聲不吭。
“我要往上爬,”若緣喃喃道,“我要爬到最高處,讓天下人臣服。”
隔壁房間傳來嬰兒的啼哭聲,宋嬋娟臉色一沉:“那?不是我的孩子,你非說?那?是我和東無的孩子,就為了繼承東無的遺產!我不會照顧這個孩子,他長得一點也不像我……”
若緣從?窗臺上跳進屋內:“姐姐,我可沒讓你去?照顧孩子,那?不是你的責任啊。我請來的幾個嬤嬤成天圍著他轉,你只要看他一眼就行了。你要是不想看見他,也行,我也討厭他。”
房門?外又?傳來輪椅轉動的聲音,嘎吱嘎吱,距離她們僅有幾步之遠。
若緣打?開?房門?,見到了岳扶疏。此人曾是二皇子晉明寵信的謀士,后來晉明去?世了,岳扶疏活了下來,轉而投靠了若緣。
岳扶疏經歷過一場大火,燒壞了半張臉,因此他的頭上戴著半塊面具。他中毒已深,病情嚴重,許多名醫合力救治他,也只是把他的壽命延長了一年而已。他只能?再?活不到九個月了。
若緣對他沒有一絲憐憫。她低頭看著他,像在打?量一個死物。
她覺得自己算是他的恩人。當初毒藥損壞了他的嗓子,她找來一位名醫治好了他的病癥,現在他也能?開?口講幾句話。
岳扶疏嗓音嘶啞:“殺……殺了華瑤。”
若緣陰測測道:“你倒是說?啊,怎么才能?殺了華瑤?你沒幾天好活了,你再?不想個法子出來,你就不能?為晉明報仇雪恨了。”
若緣這一句話,扎進了岳扶疏心坎里。他強撐著活到今日,就是為了給晉明報仇雪恨。他一定要等到華瑤的死期。
他結結巴巴道:“京城、京城傳來密信,華瑤下江南,帶的人不多,你伏擊華瑤,殺了她。”
若緣又?伸手去?拍了一下岳扶疏的臉頰。岳扶疏這個將死之人,面頰凹陷,顴骨完全?凸出來了。
她笑意盎然:“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我怎么知道華瑤去?哪里了?我上哪里去?伏擊她?況且,鎮撫司所有高手都是華瑤的走狗,他們可不好惹呢。你沒見過他們有多厲害,武功出神入化,殺人不眨眼。”
岳扶疏道:“華瑤必然會視察……吳州工廠,招納當地人才,這是她在秦州……在秦州做過的事,她還會在吳州重做一遍。”
若緣諷刺道:“你傻了嗎?你叫我在光天化日之下,帶著一群人,闖進工廠,刺殺華瑤?”
岳扶疏張大嘴巴,發出“啊啊”的聲音,出氣?多,進氣?少。他緩了一會兒,才回答道:“不,不,你先把炸藥埋好了,再?設好伏兵,等到華瑤出現了,點燃炸藥……”
若緣懷疑岳扶疏的腦子壞
了,不能?用了:“你這個計策太簡單了。”
宋嬋娟插了一句:“光憑這些辦法,根本不可能?殺了華瑤。你們知不知道,東無集結了五萬精兵,他都沒能?殺了華瑤,你們兩?個人只會白白送死。”
喘息聲更急促了,岳扶疏掐住自己大腿,抽出一口氣?來,連聲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你們拿出東無遺留的金銀財寶,召集東無舊部,就說?是為東無報仇……驅使、驅使他們刺殺華瑤……”
第249章 顛倒瑤池云浪 笑紅塵,笑春夢,笑情癡……
若緣從衣袖里取出一把鋒利匕首。她玩轉著匕首, 斜瞟了一眼岳扶疏:“東無?舊部也不傻,他們都知道華瑤身邊高手如云。你只用錢收買他們,那是?遠遠不夠的, 誰也不想白白斷送自己的性命。”
岳扶疏恨意滔天。他緊咬牙關, 胸腔里填滿了怨氣?, 嘴巴里擠出“啊啊”的怪叫, 像是?大哭過后喘不上氣?的抽搐聲。
匕首寒光閃爍, 抵上了岳扶疏的下?巴。
若緣語調陰森:“說話,不然我就?殺了你。”
岳扶疏渾身顫抖:“威逼利誘, 雙管齊下?, 你就?能驅使他們……”
“威逼利誘?”若緣笑?出了聲, “何?為威逼,何?為利誘?”
岳扶疏大喊道:“威逼, 就?是?威脅他們,你要殺了他們!利誘,就?是?賞賜他們錢財美人!”
若緣冷哼一聲:“我可不會慣著他們,不愿意干活是?吧?都是?賤的,慣出來的!”
宋嬋娟站在若緣的身后, 幽幽道:“說的好?像他們都過上好?日子了似的, 這個破爛世道上,誰不是?在討生活呢?”
“他們可不配過好?日子, ”若緣淡淡道, “我給他們花過錢了,他們欠我的, 欠我一輩子。我可不會慣著他們。”
宋嬋娟反問道:“他們花了你一點錢,就?要把命賣給你嗎?”
若緣身影一閃,握住宋嬋娟的肩膀, 狠狠把她按到了墻上:“昭寧帝、東無?、晉明、司度都比我更歹毒,他們手上沾滿了鮮血,害死了無?數人,我還沒殺過一個平民。你不敢質問他們,反倒來質問我?!你這是?欺軟怕硬啊,宋嬋娟。”
宋嬋娟語氣?平靜:“隨你怎么說,你要殺我就?殺吧,我不想活了。”
若緣道:“你再說一遍。”
宋嬋娟道:“我說我不想活了。我累了,我不想活了……”
她的聲調陡然拔高:“這個世道太爛了!你和東無?沒有任何?區別,你們都是?同一種人……”
若緣好?像聽見了什么笑?話似的,哈哈大笑?:“我和東無?是?同一種人?”
宋嬋娟的身高比若緣更高。若緣踮起腳尖,輕拍了宋嬋娟頭頂:“我要是?和東無?一樣,你現在就?是?個死人!你敢和我說這些,就?是?因為你知道我不會殺你。你伺候東無?殷勤周到,半點脾氣?都不敢耍。你同我說話這么不耐煩,尋死覓活的,做給誰看呢?!”
桌上蠟燭燃盡了。室內光線昏暗,寒意漸增,岳扶疏突然開?口?:“你把宋嬋娟殺了吧,她對你已經沒用了。”
若緣抬袖一甩,匕首飛刺出去?,釘在了岳扶疏的輪椅上:“再讓我聽見這句話,我先殺了你。”
“刷”的一聲,若緣又拔出了匕首。她召來一個名叫“霍應升”的侍衛,此人原是?東無?的侍衛長,武功登峰造極,也曾和華瑤結下?了仇怨。
若緣吩咐道:“你挑選四?十個武功高手,抓緊時間,搜查東無?的私庫。最近我急需用錢,我要繼承東無?的遺產。”
霍應升眼角余光瞥向了宋嬋娟。她哭紅了雙眼,楚楚可憐。當年她侍奉東無?時,也是?這樣一副嬌弱姿態。
霍應升回過神來,低頭彎腰:“是?,謹遵殿下?命令。”
若緣的身影如鬼影般飄忽,轉瞬之間,她站到了霍應升的背后。她忽然跳起來,拍了一下?他的頭頂:“你曾經背叛過我,我原諒你了,你給我好?好?珍惜這一次機會。你要是?敢耍什么心?眼,我就?在你頭頂劃個十字,倒灌水銀,活剝了你的人皮!”
霍應升沒有一絲恐懼,只是?把腰彎得更低:“遵命,殿下?。”
*
河上夜宴仍未停歇,畫舫上傳來絲竹管弦之聲,聲調清亮婉轉。
幾個衣著富麗的年輕人站在船頭,齊聲唱道:“笑?紅塵,笑?春夢,笑?情癡,笑?我夜深獨自醉。問行人,問秋風,問明月,問君此去?何?時歸?盼長生,盼功名,盼富貴,盼世間草木芳菲……”
華瑤聽見了歌聲。她站在高樓上,眺望遠方,望見畫舫停泊在岸邊,周圍環繞著一圈燈影,照出一片朦朧煙霧,霧氣?在水波里蕩漾不休。
路人三五成群,從河畔走?過,其中幾人頻頻回首,像是?舍不得離開?畫舫。
畫舫上的年輕人連忙招呼道:“上船吧,都來赴宴!”
那幾個路人登上了畫舫,走?進了船艙。燭光從紗簾里透出來,眾人身影交纏,在船艙里來回追逐打鬧,浪謔嬉笑?。
華瑤后退一步,不再眺望遠景。她把窗戶關上了:“快到亥時了,他們竟然還在唱歌。”
謝云瀟撩起床帳:“深夜唱歌,是?不是?江南的風俗?”
華瑤一溜煙跑到了床上。她往謝云瀟懷里一鉆,摟著他倒進了被褥里。今日她奔波一整天,多少有些疲憊。她打了一個哈欠,又把自己的左腿架到了他的腰上,調整出舒服的睡姿,順便?把他摟得更緊了。
困意漸濃,華瑤喃喃道:“我覺得,那些人很奇怪。”
謝云瀟抬手攬住她的腰肢:“唱歌奇怪嗎?”
華瑤說話的聲調越來越輕:“我說不上來哪里奇怪。我派了暗探去?打聽消息,等到明天早晨,暗探就會回來了……”
謝云瀟陷入沉思。過了片刻,他忍不住問:“若是?真有蹊蹺之處,為什么繡城本地官府沒有上報此事,也沒有派人去?把內情調查清楚?繡城是?吳州大城,本地官員應當熟知大梁律法。”
華瑤輕嘆一口?氣?:“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永州平定叛亂的時候,東無?從吳州調來三萬精兵?吳州軍營與東無?關系如此密切,可見吳州這個地方,并不太平。”
謝云瀟皺了一下?眉頭:“你是?說,繡城官員會包庇逆賊?”
華瑤從床上坐了起來:“繡城官員還真不一定知道這件事。我初登大位,他們巴結我還來不及,為什么要故意忤逆我?那豈不是?自尋死路。”
謝云瀟提起了兩年前的一樁舊事:“當年我們在京城賑災,河上運船把毒草送到了營地,營地官員卻沒察覺,導致上百個患者病情惡化。”
“確實,”華瑤攥緊了被褥,“人心?險惡,防不勝防。”
謝云瀟捉住了她的手腕:“卿卿?”
華瑤把手腕從他掌中抽出來:“今時不同往日,無?論何
?人膽敢蒙蔽我,我絕不輕饒。”
謝云瀟又把華瑤拉回了他的懷里。他輕撫她的后背:“你說得對,他們何?必自尋死路?或許是?我們想多了。時辰不早了,你先休息,明天再考慮此事也不算遲。”
真的想多了嗎?
華瑤還不知道敵人的真面目,甚至不知道敵人是?否存在。此時胡思亂想也想不出結果,她決定先睡一覺再說。
華瑤在謝云瀟唇邊連親兩口?,嘗到了一點清淡香氣?。她含糊答應道:“嗯嗯。”
謝云瀟低頭在她眉心?吻了又吻,千般溫柔,萬般珍重:“如今你已經登上大位。大局已定,不會再有變數。吳州時局不算艱難,你也不必擔憂太多,只需一點一點理清思路,總能找到解決辦法。”
華瑤覺得謝云瀟這句話很有道理。她放松了不少,又摟住了他的腰身,做好?了睡覺的準備。
謝云瀟繼續道:“睡吧,卿卿。”
華瑤口?齒不清:“嗯,你好?溫柔……”
謝云瀟無?聲地笑?了。他不再說話。華瑤的呼吸聲越來越均勻,越來越輕緩,她漸漸睡著了。她在他懷里安穩入睡,他的心?境也是?平和寧靜的。他沉入夢鄉,隱約聽見河上歌聲徹夜不停。
*
次日一早,繡城細雨朦朧,煙霧繚繞。天上陰云連成一團絮狀,天色灰蒙蒙的,泛著一線昏光,又濕又冷。
石板路上水流潺潺,蜿蜒曲折,沿著磚石縫隙向前流淌,融入迷茫雨霧之中。
華瑤走?在石板路上,頭戴一頂遮雨蓑笠,腰間掛著一把重劍。她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目視前方。
昨晚她派出去?的四?個暗探,竟然一個也沒有回來。暗探消失了,前所未有的狀況,她不得不慎重對待。她心?里有些焦躁,還有些憤怒,究竟是?誰膽大包天,連她的人都敢動?
區區一個吳州繡城,不如滄州局勢危急,也不如永州戰場艱險,誰又能在這個地方一手遮天?
難道是?若緣嗎?
華瑤和白其姝想到一處去?了。
華瑤的腦海里才剛冒出“若緣”兩個字,白其姝忽然出聲:“若緣才剛來繡城不久,根基不穩,她應該不敢擅自扣押您的人。”
華瑤斷然道:“不能小看她。”又說:“我們還不知道暗探究竟是?生是?死。”
細雨拂面,白其姝停下?腳步:“誰敢在這個時候,對您的人下?毒手?”
華瑤也停下?了腳步。
遠處的臺階上站著上百個本地人,頂風冒雨,排隊等候一座粥廠發放米粥。這一座粥廠的主人是?當地富商,逢年過節都會開?倉放糧,本地人對他贊賞有加,尊稱他為“大善人”。他救濟了不少貧民,對官府更是?恭敬有禮。
華瑤收回目光:“問題出在那幾艘畫舫上,我要親自去?打探一番。”
“親自?”白其姝面露驚訝之色,“還是?讓我去?吧,您可不能有任何?閃失。”
華瑤聲調更輕:“我自然有我的考量。我必須盡快把這些事調查明白,我的武功境界已在化境之上,百毒不侵,百蟲不沾。萬一賊人用了毒藥,哪怕是?羯國‘九死’那般劇毒,我也能克化毒性,全身而?退……”
白其姝忐忑不安:“可是?,您的身份何?等貴重,怎能冒險去?一探究竟?”
華瑤悄聲說:“自從周老前輩把內功傳給我,我還沒來得及大展身手,總覺得內功運化不開?。我想要找個機會,好?好?施展施展,我的功力也能更精進些。”
白其姝的思路與常人不同。她下?意識地問:“您要殺人見血嗎?”
華瑤含糊道:“嗯……”
華瑤本來還要說“或許吧”,但她想到自己的暗探失蹤了,或許已經被殺了。她心?中憤怒,嚴肅道:“血債血償,一個也不放過。”
白其姝點了點頭,微笑?道:“也是?,多殺幾個武功高手,內功運行就?更順暢了,還是?您考慮得周到。若要提升武功境界,這可是?最好?、最快的辦法。等您完全掌握了訣竅,您就?是?天下?第一宗師,無?人可及,無?人可比。”
少頃,白其姝又問:“誰會與您一同登上畫舫?”
華瑤看了一眼謝云瀟:“就?他了。”
謝云瀟也戴著一頂斗笠。起初他一言不發,聽到華瑤的指示,他才開?口?:“聽憑吩咐。”
天色暗沉,煙雨朦朧,街道上似有一片肅殺之氣?。
白其姝上前一步,對華瑤耳語道:“請您千萬小心?,我聽說吳州有不少秘藥,不是?毒藥,而?是?補藥,會讓人情動心?跳,深陷于貪嗔愛欲之中,身心?恍惚,神魂顛倒。”
第250章 轉覺春夜短 “想到了……和你成親的那……
華瑤不?禁疑惑道:“那?是什么鬼東西?”
華瑤在北方戰場上打拼了整整三年, 見?慣了刀光劍影、金戈鐵馬,卻沒?深入了解過南方商場的陰險詭詐。
她隱約有一種不?妙的預感?,還有一絲說?不?出的興奮。她爹給她留下了一個爛攤子, 她辛苦經營了小半年, 大?梁國庫還是缺錢。錢從哪里來呢?她早已把主意打定了。她要隨便?抓幾個貪官奸商, 從他們身上刮出油水, 再用?這些錢去補貼國計民生, 那?豈不?是皆大?歡喜?
這么一想,華瑤自信滿滿:“區區幾個奸商, 能有多大?本事?我看他們只是一群烏合之?眾。”
白其姝遞給華瑤一包毒藥:“繡城富商根基深厚, 還有些通天手段, 您要是想整治他們,總得多加小心。”
華瑤拿起那?一包毒藥, 翻過來看了看。這藥粉重量不?超過三兩,研磨得輕薄細碎,可以隨風擴散到十丈之?外。
白其姝介紹道:“此藥名為毒蝶幻影,中毒之?人會沉浸在幻覺里,至少半個時辰不?能恢復神智, 請您收好, 以備不?時之?需。”
華瑤點?了一下頭?:“好,有勞你費心了。”
石板路上雨水濕滑, 水聲淅淅瀝瀝,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 街道泛起朦朧水霧,行人不?由得奔跑起來,華瑤也沖進了雨幕里。
寒氣凜冽, 水霧透過蓑笠,吹到了華瑤的臉上,她跑得更快了。她能用?劍氣蕩開雨霧,卻還是喜歡穿梭在霧氣之?中。她感?覺自己像個俠客,行走江湖,闖蕩四方,全然不?怕風吹雨打。
華瑤一路飛馳,謝云瀟緊跟她的腳步。他們二人的身影如同兩道閃電,從街道上飛速劃過,無人能看清他們究竟身在何處,只當是周圍吹過了一陣風。
少頃,華瑤和謝云瀟趕到了河畔。他們一前一后跳上了畫舫,潛入船艙,卻發現船艙已是空無一人,聽不?見?一絲人聲,只剩一片杯盤狼藉。
華瑤十分驚訝:“怎么回事,人呢?”
船艙左右兩側立著?兩座銅鼎香爐,爐火尚未燃盡,飄散著?幽幽香氣。香灰從銅鼎底部的縫隙里漏出來,灑在地上,已涼透了。
謝云瀟走近香爐,看了一眼香灰:“昨夜這一條河上有許多畫舫,數量大?概在三百以上,現在只有不?到五十艘。”
“大?多數畫舫都在今天早晨離開了,”華瑤環視四周,“兩刻鐘之?前,我派出的另一批暗探回來報信,說?這一艘畫舫上還有人。他們沒?有靠近畫舫,只從遠處觀望了一會兒,也沒?看清這里還有多少人。”
謝云瀟道:“這些人在兩刻鐘之?內撤退了嗎?”
華瑤劍鞘一轉,翻開桌上一塊竹席:“這倒是奇怪了,他們跑得還挺快。畫舫上雖然沒?人,卻還有不?少擺設,這附近的小偷不?來偷點?東西嗎?”
竹席掩蓋著?一塊桌角。華瑤看見?了桌下藏著?一小塊綢布,黑底藍紋,很是隱蔽。她皺了一下眉頭?:“這是失蹤的暗探留下的線索,當然也可能是個陷阱。”
除了這一小塊綢布,華瑤和謝云瀟并?未發現任何蹊蹺之?處。這也難怪他們先后派出的幾批暗探都沒?查出個結果,昨晚最先出發的那?四個暗探還失蹤了。敵人在暗,他們在明,他們甚至還不?知道誰是他們的敵人。
他們又搜查了另外兩艘畫舫,仍未發現一條人影。此時此刻,雨下得更大?了,雨水打在船頭?,噼啪作響,謝云瀟站在船艙里,收劍回鞘:“也許他們還會回來,我們是否應該守在這里?”
“不?,”華瑤道,“我等不?到晚上了。”
謝云瀟道:“你為何知道他們會在今天晚上回來?”
華瑤懶得解釋太多,隨意敷衍道:“我亂猜的。”
謝云瀟走到她的身側:“我相信你不?是憑空推斷。你心思縝密,總能明察秋毫。”
華瑤道:“我還以為你要問我是怎么猜出來的,再讓我給你仔仔細細地解釋一遍。”
謝云瀟竟然說?了一句涼州軍規:“情況緊急,豈敢多言,言多必失。”
“真的不?敢嗎?”華瑤輕聲調侃道,“你是不?是時時刻刻都記著?涼州軍規?”
謝云瀟看著?華瑤,欲言又止:“我想……”
說?來奇怪,謝云瀟覺得船艙里有些悶熱。外面明明正在下大?雨,卻沒?有一絲涼意傳過來。
謝云瀟心浮氣躁,又察覺到自己不?對勁,力氣好像比平日里更大?,勁道也比平日里更強。他默念清心訣,從小熟讀的清心訣,現在竟然不管用了。他聞到華瑤身上的香氣,想到他和華瑤之?間的溫情愛意,心里立即升起一股邪火,
只想忘記一切煩惱,抱著華瑤深入情海愛河之中。
謝云瀟知道自己并?不?清醒,忍不?住念了一聲:“卿卿?”
華瑤沒?注意謝云瀟的狀況。她一門心思全在敵人身上,敵人究竟是誰?叫什么名字?藏在什么地方?又勾結了哪些人,為什么能做出這些隱蔽勾當?她發誓要把敵人找出來,全部送去刑部審問。
華瑤打了個手勢,示意謝云瀟與她一同離開船艙。
謝云瀟猶豫片刻,依舊跟上了華瑤的腳步。他強忍著?心頭?躁動,盡量不?多看華瑤一眼。他們飛快地跑入岸邊一艘木船,又因為他們輕功高?超,他們二人身上都沒?淋到一滴雨,也沒?把蓑笠摘下來。
木船上共有二十個侍衛,都是出身于鎮撫司的武功高?手,個頂個的身強體壯,腰佩長刀,袖藏暗器,絕非常人所能戰勝。
謝云瀟掃視一圈,記起華瑤先前說?的,她要和謝云瀟一同深入狼窩虎穴,原來只是一種謙辭,她并?非沒?有準備。她不?會單打獨斗,也不?會以身涉險,謝云瀟不?由得放下心來,心跳反倒加快了一點?。只是一點?而已,并?不?明顯,連他自己也忽略了。
木船沿著?河道向前行駛,不?知是要去往何方,謝云瀟望向船頭?,華瑤又側過臉來,直勾勾地盯著?謝云瀟。
謝云瀟神色平靜,他的耳尖卻是微微泛紅了。他有意避開華瑤的凝視,與華瑤之?間的距離超過一尺,每當華瑤靠近一步,他就遠離一步,華瑤不?禁問道:“你怎么了?”
“我……”謝云瀟側目,“我沒?事,請放心。”
船艙外的竹簾微微晃動,風聲雨聲吹拂過來,送入潮濕氣息。又過了半晌,竹簾晃出了“嘎吱嘎吱”的響動,木船越漂越快,越漂越急。
華瑤撩起竹簾,河上浪濤洶涌,濺到了船頭?,卷起一片水花,水位上漲了至少兩寸。她語氣冷靜:“河道水位上漲迅速,上游水庫放水了。”
謝云瀟皺了一下眉頭?:“雨還沒?停,上游水庫為什么要開閘放水?”
華瑤緊攥著?竹簾:“大?概是為了加快船速。”
根據種種線索,華瑤已經推斷出來,敵人在京城也安插了奸細。敵人通過奸細知道了華瑤會來繡城明察暗訪。不?過敵人并?不?知道華瑤抵達繡城的確切日期。因而,昨天晚上,河上聚集著?數百艘畫舫,照舊是燈紅酒綠、紙醉金迷,河畔高?樓林立,酒館、茶樓、賭坊、妓院夜不?閉戶,各色紗燈把河水照得波光浮蕩,真是處處都有富貴氣象。
華瑤心思一轉,不?禁又想,敵人在怕什么,躲什么?怕她整治繡城的賭坊和妓院嗎?好像遠沒?有如此簡單。
華瑤下令道:“我們也應該加速行船。”
鎮撫司高?手聽令,約有十人合力劃動船槳,這木船在河道上順流而下,如同離弦之?箭一般急馳,在水面上掀起三尺高?的白浪。
繡城本是繁華之?地,與周邊城鎮商業往來頻繁,今日風大?浪急,河上船只的數量也不?算少,放眼望去,至少有五六十艘小船。
華瑤只向前看,依稀望見?一艘大?船,高?約十丈,寬約七丈,兩側鑲嵌著?鋼鐵護板。船樓共有三層,最上層正中央立著?一根桅桿,風帆鼓脹起來,大?船正在全速前進,這分明是一艘官船!可是船上沒?有一個官兵,只有武士打扮的壯年人。《大?梁律》規定,官船上必須有官兵,這艘船已經違反了律法。
華瑤喃喃道:“賊人從哪里搶來了官船?”
“要上船嗎?”謝云瀟道,“或者拿出官府令牌,命令他們停船。”
華瑤掀開竹簾:“你和我上船去打探打探。我們兩人的輕功很好,就算賊人想耍什么手段,他們也抓不?到我們。若是直接命令他們停船,只怕會打草驚蛇。”
“可以,”謝云瀟停頓一瞬,又說?,“現在就動身吧。”
華瑤低聲叮囑侍衛隨時注意她的信號。而后,她一步邁出木船,身影如白光一閃,瞬間跳到了大?船的船舷之?上,腳步輕盈沒?有一絲滯留。這般高?超的輕功,堪稱是當世之?間集大?成者,普天之?下,能練出此等功力的人屈指可數,她也不?怕敵人發現她,反正敵人抓不?到她。
華瑤登上大?船之?后,又和謝云瀟一同潛入了船艙。
這大?船的船艙內部也有三層。第一層共有五個倉庫,彌漫著?一股淡淡煙味,華瑤從未聞過這種氣味,但?她略懂醫術,她可以斷定,這個氣味暗藏玄機。果然如同她猜測的那?般,賊人心懷叵測,她必須使出雷霆手段。
走廊上懸掛著?五盞燈,燈芯是夜明珠,光線昏暗,并?不?明亮。每個倉庫只有一處入口?,門外站著?至少兩個武功高?手,樓梯間還有三個壯漢負責放哨。
華瑤和謝云瀟對視一眼。他們二人立即跳進了樓梯間,腳尖還沒?落到地上,掌風已經打到了壯漢的后背。那?三個壯漢全部暈過去了,華瑤還用?劍鞘為他們擋了一下,讓他們輕輕落在地上,不?至于當場摔死。
華瑤雙手叉腰,輕聲感?嘆道:“我真好心啊。”
謝云瀟斜倚著?冰冷墻壁,不?似平時那?般站姿端正:“你把他們打暈了。”
華瑤反問道:“你打暈了一個,我打暈了兩個,我們不?是半斤八兩嗎?”
“你想不?想喝酒?”謝云瀟忽然靠近她一步,“倉庫里存放著?高?粱酒,我聞到了酒味。”
華瑤不?假思索:“你在說?什么胡話?你發燒了嗎?”
謝云瀟轉頭?不?再看華瑤,華瑤只盯著?他的側臉。他向來正氣凜然,此時語聲竟然多了一絲邪氣:“大?概是想增添樂趣……”
“趣”字還沒?說?完,華瑤把他按到墻上,抬手捂住了他的嘴。他喉結滾動,舌尖舔上了她的掌心。溫軟,潮濕,細膩,柔滑,種種奇妙觸感?,從她掌心擴散開來,他像是在用?舌尖勾描她的掌紋,耐心之?極,不?放過一絲一毫的肌膚,也不?管現在是什么處境。她手掌酥麻,不?能收回來,也不?能停在他唇上。正當她目光迷茫時,他反客為主,握緊她的手腕,時而吮吸,時而含咬,在她手掌上和指根處留下一圈一圈濕漉漉的水痕。
華瑤震驚地睜大?雙眼:“你在想什么?清醒點?。”
謝云瀟背靠著?墻壁,聽著?水浪拍打之?聲,心頭?涌起燥熱之?火,更難壓抑。
謝云瀟的聲音從她高?抬著?的手心里傳來:“想到了……和你成親的那?一夜。”
這一瞬間,華瑤的腦海里也浮出了亂七八糟的念頭?。她及時止住,思索道:“你的言行舉止不?合常理?,你一定是中了什么藥。”
謝云瀟坦誠道:“我平時也會想到這些,只不?過總是……克制……”
華瑤沒?等他說?完,拉著?他后退了兩步。她聽見?了雜亂的腳步聲,向前一看
,兩個壯漢走近了樓梯間,此二人還沒?看清華瑤的身影,華瑤手起掌落,又把他們打暈了。她單膝跪地,從他們身上搜出一塊令牌,又撿到了幾塊碎銀子。
華瑤掂量了銀子重量:“好啊,真的是官銀。”她又檢查了令牌:“不?是官府敕造的令牌,而是私人打造的令牌。”
謝云瀟的心思完全不?在正事上。他握住了船艙邊上一根鐵柱,柱身直連船底,寒氣森然,仍然無法緩解他心頭?燥熱。他的目光掃過令牌,又落在了華瑤的臉上,夜明珠光芒暗淡,華瑤的雙眼之?中仍有明亮光彩。
華瑤站起身來,把銀子當作暗器,從樓梯間扔出去,正好砸在了看守一處倉庫的兩個守門人身上。那?二人倒下后不?久,臨近倉庫的另外兩個守門人過來查看情況,又被?華瑤打中了穴位,一前一后昏倒在地。
“不?錯,”華瑤點?了一下頭?,“不?費吹灰之?力。”
華瑤回頭?看了一眼謝云瀟:“你還能走路嗎?要不?要我先把你送回去?你不?像是中毒了,倒像是吃了什么補藥……”
講到此處,華瑤才恍然醒悟,早在她上船之?前,白其姝已經提醒過她,江南富商擅長使用?一種補藥,可以擾亂化境高?手的心境,使其神魂顛倒。起初華瑤還不?相信,哪有那?么厲害的補藥?如今她反應過來了,畫舫上那?兩座香爐里的熏香,恐怕是鹿茸、鹿血、肉桂、黃芪之?類的大?補藥提煉而成,難怪她當時聞到了一股草藥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