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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施朝瑛拆開了那封信。

    信上的內容并不多, 尤其是施朝瑛帶著疑惑與抵觸的態度打開,更不愿多看,一目十行, 飛快掃過信紙上的內容。

    只一眼, 她就僵在了原地。

    碧云站在施朝瑛身邊,她是自小就侍奉在施朝瑛身邊的女使,陪著她長大、出嫁,知道自家大娘子是一個極其高傲的人,她難得幾次失態, 都是在得知胞妹死訊后的那段時日。

    之后哪怕夫婿失勢、其他人落井下石,她依然驕傲持重,將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 不肯讓外人笑話。

    但她現在臉色卻很不對勁, 握著信的素白玉手亦在微微顫抖。

    信上到底說了什么?

    碧云擔心地扶住了她:“大娘子,您仔細自個兒的身子。”

    施朝瑛此時卻顧不得那些,拂開了她的手, 站得筆直, 一雙寒潭似的眼直直盯著前來送信的侍衛:“你說你是謝家的人,憑證呢?”

    信封上雖然落了謝縱微的私印, 但涉及胞妹仍在人世這樣的大事, 施朝瑛不敢沖動, 也不敢胡亂高興,唯恐到頭來只是一場空。

    她自己便也罷了, 耶娘年紀大了, 經不住得到了又再失去的折磨。

    護衛頷首,獻上一塊令牌,上面鏤刻著的花紋與底部的印章痕跡都昭示著, 此人的確來自謝家。

    這封信,的確是謝縱微親筆所書。

    所以……窈娘真的還活著?

    “大娘子!”

    碧云見她腳下一個踉蹌,急得連忙扶住了她。

    施朝瑛搖了搖頭:“我只是太高興了,太高興了……”

    碧云看著她眼邊依稀浮上了點點水光,心中又驚又怕。

    施朝瑛很快從那陣異常激動的情緒中恢復,她快步朝府里走去:一張端麗而堅毅的面容上帶著連她自己都未曾發覺的笑意。

    府上眾人都不知道她突然歸家省親,等施朝瑛進了施父與施母居住的江梅院,施母身邊的秋姑高興得瞪大了眼睛,連忙走了過去給她見禮。

    “秋姑不必多禮。”施朝瑛語氣中帶著微微的急切,“近來我阿耶的身子可還好嗎?阿娘一日里昏睡的時辰還是很多嗎?”

    “都還好,還好。”秋姑擦了擦眼角的淚,“老爺身子骨還算硬朗,只是頭發白了,人看著多多少少都要憔悴些。

    夫人她……近來好了些,一日里總有兩三個時辰是清醒的。您尋來的大夫每隔一日就替夫人扎針,夫人那落淚眼痛的毛病也好了些。”

    施朝瑛心中大致清楚了,但,快要見到耶娘了,她心中反而膽怯起來。

    他們能承受得了這樣的消息沖擊嗎?

    施朝瑛躊躇間,施父從書房出來——為了更好地照顧妻子,施父沒有像在汴京舊居那般另設一院作為書房,而是就近選了院里的東廂房作平時讀書習字之用。

    他依稀聽到些動靜,出來,便見到長女立在庭院中,正在與秋姑說話。

    施父臉上下意識流露出些慈愛之色,自從心愛的小女兒早早撒手人寰,他便對天倫人情有了又一重理解。

    長女早已出嫁,依她的性子,報喜不報憂,跟隨女婿前往漳州那么多年,也不見她對自己哭訴過什么。

    “瑛娘。”

    施朝瑛連忙快步走過去,扶住老態明顯的父親,任由那只蒼老卻溫暖的手輕輕落在她小臂上拍了拍。

    “你怎么回來了?臨云呢?孩子們呢?”

    臨云是施朝瑛夫婿李緒的表字。

    施朝瑛是施父與施母的第一個孩子,與施令窈之間相差了五歲,生性要強又能干,是讓施父施母驕傲的掌上明珠。

    她與李緒誕育了三個孩子,前面兩個小郎君都已是十五六歲的少年,最小的那個女兒喚作李珠月,今年才七歲。

    聽得父親問起,施朝瑛笑道:“大郎與二郎跟著他們阿耶讀書,不敢懈怠。珠珠年紀還小,我此番回來是為了孝敬你們二老,帶她回來,一路上諸多麻煩。且等下次吧,我與夫君帶著孩子們一塊兒回來陪您和阿娘多住幾日。”

    施父頷首,雖然沒能見到幾個外孫有些遺憾,但女兒歸家,已是意外之喜。

    他不該再奢求什么。

    施父在心中喟嘆過后,發現長女臉上依稀有猶豫之色,笑了:“瑛娘,你向來不是躊躇的性子。可是有話要與我說嗎?”

    看著父親慈愛而高邁的眼,施朝瑛將他扶到石桌旁坐下,才緩緩道:“阿耶,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或許有些離奇,但,的確是真的。”她雖對謝縱微諸多不滿,但涉及胞妹生死這件事上,她很清楚,謝縱微不會,也不敢拿這樣的事開玩笑。

    聽出長女語氣里的鄭重與緊張,施父面容上的笑意微斂,點頭:“你說就是。”

    施朝瑛扶著父親的手,在他身邊慢慢跪下,一雙沉靜的眼緊緊盯著他:“阿耶,謝縱微傳信來,說,窈娘仍在世間,且身子康泰、并無病痛。”

    妻子仍舊年少這種事,警惕如謝縱微,不會在信上表明,只用了阿窈有奇遇一事含糊指代了,其他的,等到他們家人團聚,自然就明白了。

    施朝瑛不明白奇遇這一詞指的是什么,但見上面白紙黑字寫了胞妹如今健康、平安,她心頭松了一口氣,知道父母最想知道的是什么,便也如實說了出來。

    說完,施朝瑛看向父親。

    施父半晌沒有說話,腦海中只回蕩著一句話——窈娘仍在世間。

    施朝瑛緊緊攥住父親的手,擔憂道:“阿耶……”

    卻見兩行清淚從施父眼中緩緩流出。

    “我只是太高興了,太高興了……”施父喃喃道,后又主動握住長女的手,急切道,“窈娘好嗎?她好嗎?”

    被無數文人雅客崇拜贊譽的當世大儒,被小女兒仍活著的消息沖擊著,魂魄震蕩,滿心滿眼都只剩下一個念頭——他要去見女兒。

    施朝瑛被父親這副模樣刺得眼眸發痛,她點頭,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太多顫抖:“是,窈娘很好,她正在汴京等著我們呢。”

    汴京。

    施父失魂落魄地望向南方,喃喃道:“我竟然把她一個人丟在汴京,她來找我們時,卻遍尋不得,不知道該有多委屈……我可憐的窈娘。”

    “阿娘身子柔弱,怕是經不住長途跋涉的辛苦。我想著……”

    施父看著長女,慢慢搖了搖頭:“這事,該讓你阿娘知道。”

    施朝瑛仍是遲疑,施父拍了拍女兒的手,站起身:“放心,我去和你們阿娘說。”

    “她會很高興的。”

    看著父親的背影,施朝瑛眼眶發漲,低聲吩咐碧云去煎一碗參湯,以備不時之需。

    碧云連忙點頭。

    施朝瑛拒絕了秋姑讓她坐下歇息的好心,執拗地站在階下,仔細聽著屋里的動靜。

    直到那陣令人心碎的哭聲響起,她再也克制不住心中激蕩的情緒,低下頭,任由眼淚砸在石階邊緣上的青苔上。

    ……

    施令窈近來很忙,忙著制香粉,忙著關心鋪子裝修的進展,連隋蓬仙興沖沖地來找她玩兒,都只能在一旁幽怨地看著她忙活。

    珠輝玉麗的大美人托著腮坐在一旁,語氣幽幽:“阿窈,你好狠的心。”

    施令窈不解:“我怎么了?”

    “老東西都沒讓我等過那么久!”隋蓬仙哀怨不已,熟練地拿出小鏡子欣賞自己的美貌,“我這樣的美人,在這里白白空等,你不是暴殄天物嗎?”

    施令窈被好友嬌滴滴的自戀話語逗得想笑,她低下頭繼續忙手里的事兒:“快了快了,真的快了。”

    隋蓬仙很不滿意,描得細細的眉挑起,嬌聲道:“阿窈,我有經驗,一般說這種話的時候,預示著還有很久。”

    老東西就是這樣,每次說這句話的時候,都更壞心眼地磨得她要哭不哭,要等好久才放過她。

    聽出好友話里的微妙深意,施令窈只好認命地放下手里的小秤:“行行行,我這就收拾收拾,陪定國公夫人出去逛街。”

    隋蓬仙驕傲地揚起下頜:“你早就該這樣了。”

    施令窈摸了摸手臂上起的雞皮疙瘩,就要去打隋蓬仙。

    兩人嬉笑間,一塊兒走出了屋子,卻見雙生子推門進來,兩人繼承了耶娘的優點,生得俱是軒然霞舉,芝蘭玉樹,很是養眼。

    隋蓬仙不無遺憾:“若是滿姐兒年紀再大些就好了,這兩個小郎君,哪一個給我做女婿,都挺登對。”

    施令窈知道好友只是在說玩笑話,涼涼道:“你和定國公不也差了八歲?”

    隋蓬仙粉面微紅,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如今你和謝縱微相差了十二歲,又算什么?”

    ……算她倒霉!

    說話間,雙生子已經到了跟前,乖乖叫了人,得了大美人姨母兩句夸贊,謝均霆的胸脯挺得更鼓了。

    施令窈摸摸兩個孩子的頭:“我和你們姨母要出去逛街,你們……”

    她有些猶豫,近幾日的確太忙了,雙生子過來,她也鮮少能陪他們什么,也就吃飯的時候能一塊兒多說幾句話。

    至于謝縱微?

    他來得倒是勤快,卻很懂得點到即止的道理,回回放下東西,對她說幾句讓人臉紅心跳的話就走,氣得施令窈在原地平靜好一會兒,才能繼續投入狀態。

    有時候她都懷疑,謝縱微是不是領了什么任務,每日到這兒來溜達一趟就好,至于其他的,不在他任務范圍內,他才不管。

    想到這一點,施令窈獰笑著猛捶石臼里的花瓣。

    下次再讓他進來,她就不姓施!

    隋蓬仙見兩個少年雖然有些失望,但還是乖乖點頭,不由得心生憐意:“孩子來了,你這個當娘的怎么能不陪陪他們?我們倆出去肯定要買不少東西,就讓他們跟在后面拎包吧。”

    施令窈一想,欣然同意:“好主意。”

    四人遂歡樂同行。

    施令窈和隋蓬仙在逛街這件事上著實是棋逢對手,眼看著兩人從春霎街的街頭逛到街尾,雙生子的手上都拎滿了東西,但還是不見她們有收手的跡象。

    逛到織衣閣,兩人更起勁兒了,里面都是女客,施令窈便讓兄弟倆去旁邊的小攤上坐一坐,吃點兒東西等她們。

    看著親親阿娘和姨母像兩只花蝴蝶一樣飄進了織衣閣,謝均霆痛定思痛,鄭重宣布:“阿兄,我再也不吃糖葫蘆和燒雞了。”

    謝均晏嗯了一聲,委婉道:“均霆,其實你靠不吃糖葫蘆和燒雞省下的那些錢,在阿娘逛街的時候,也只能起到一個點綴的作用。還是留著自己花吧。”

    謝均霆不服氣:“那也是我的一片心意。”

    神清骨秀的少年含笑頷首:“嗯,均霆真孝順。”

    謝均霆憤憤地看了兄長一眼,覺得他有特殊的攢錢技巧卻不告訴自己。

    太不夠兄弟了!

    “阿兄,我要喝山楂奶露,還要吃透花糍,你給我買!”

    謝均晏疑惑:“均霆,我記得,我們之間只差了半個時辰。為何你能理直氣壯地把自己當三歲小童?”

    容貌精致的少年微微有些臉紅,他垂下眼,嘟噥道:“我就喜歡花你和阿耶的錢。”阿娘的錢要留給她自己花,他的錢也留著給阿娘花。

    聽到弟弟的嘟囔聲,謝均晏看了看他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嘆了口氣:“在這兒等著,不要亂跑。我去買。”

    謝均霆喜笑顏開地點頭應好。

    謝均晏轉身,卻見一衣著錦繡,頭戴金冠的俊美男人正看著他們。

    “秦王殿下。”

    謝均晏有些微訝,轉過頭示意弟弟:“還不快過來問好。”

    “一家子侄,何必客氣。”秦王對雙生子顯得很慈愛,當然,如果他身上沒有那么珠光寶氣閃亮人眼的話,孩子們會更自在些。

    “對了,上次在驪山圍獵,你們可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兒?如今解決了嗎?”

    秦王戍守邊疆多年,年前回了汴京,便一直沒出去。天子心疼弟弟,去驪山行獵時也帶著他,但秦王不耐煩聽他們又講那些催婚成家的俗套話,自個兒拍拍馬屁股,去了昌平行宮躲清凈。

    他臨走前,侍衛統領前來稟告,說是謝大人家的雙生子想借幾個人,秦王當時沒有多想,點頭應允了。

    如今他想起來,有些愧疚,該陪著孩子們一塊兒去的。

    雙生子對視一眼,他們阿耶,一時半會兒好像也解決不了吧。

    見兩人點頭又搖頭,秦王糊涂了,不過他也能看出來,雙生子不太樂意說,他也不勉強,笑著道:“前頭你們兄弟倆遇著難辦的事兒了,我這個叔叔失職,沒能幫得上你們。今日正好,我在醉春樓定了一桌席面,算是給你們兄弟倆賠個不是,一塊兒去吧?”

    謝均霆有些為難。

    秦王這個叔叔,雖然是他自封的,但他對雙生子的確很好。

    從前他一直在邊關,但每有什么好玩的東西,他們兄弟倆總能收到雙份——阿耶一份,秦王一份。待到每年秦王回京述職時,也常帶著兄弟倆出門騎馬游玩,雖然阿耶對此總不太愉快,但見他們出門前總是興致勃勃,也沒阻止過。

    謝均霆私心里也喜歡這個總是裝扮得像是一只珠光寶氣花孔雀的秦王叔叔。

    秦王的視線往旁邊挪了挪,看著桌上那些大包小包,挑了挑眉:“你們陪著哪位長輩出來當苦力了?”

    雙生子記起,秦王對他們阿娘仿佛有那么幾分心思,是以阿耶與他這么多年來一直不對付。

    阿娘回到他們身邊,且仍舊年輕的事,被雙生子視作最重要的秘密,若不是棋差一招,露出馬腳被阿耶逮了個正著……

    一時間,雙生子臉上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這一幕卻被秦王理解成了其他意思。

    他俊美的臉龐上帶上了不快:“你們阿耶,就那么寵那個女人?”

    竟然讓雙生子心甘情愿為那個女人所驅使,跟在她屁股后面拎包倒水,受盡委屈。

    秦王深深呼出一口郁氣,但心中仍覺難過。

    他們是窈妹的孩子,哪怕她已經不在世間,但秦王只要想到兩個孩子與她血脈相連,就狠不下心不管他們。

    秦王既嘆又氣,雙生子有些摸不著頭腦。

    “那個女人?”

    見兩個少年語氣里含了些小心翼翼,秦王又嘆了口氣,可憐的孩子,瞧瞧又被嚇成什么樣了!還幫著他們那花心薄情木頭爹遮掩呢!

    “他謝縱微想捂住那些小老百姓的嘴,卻休想捂住我的嘴!”秦王義憤填膺道,“那日,就在春霎街,他當眾和一個小美人拉拉扯扯黏黏糊糊,當旁人都沒有耳朵,也沒有眼睛嗎?”

    秦王得知此事時,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是該譏諷老匹夫終于裝不下去了,還是替窈妹感到失望。

    她只能在天上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男人被別人睡,自己辛辛苦苦生下的一雙孩兒被別人磋磨,偏偏她什么都改變不了。

    她該有多難過。

    想到故人,風流瀟灑的秦王臉上帶出郁卒之色,顯得有些沉郁。

    雙生子尷尬地站在原地。

    秦王繼續喟嘆:“有道是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老祖宗的話,是有道理的。”說完,他又叮囑道,“你們兩個莫怕,有我替你們撐腰,你們阿耶和那個女人休想再磋磨你們。”

    謝均晏看著熱心腸的秦王,搖頭,委婉道:“秦王殿下,這里邊兒有誤會,我之后再和您解釋。”

    “之后,哪有什么之后!”秦王拍了拍他的肩膀,雖然他長得不太正經,但畢竟在邊疆磨練了幾年,已經是一個合格的武將了,一巴掌下去,謝均晏身子一歪。

    秦王看著他肖似謝縱微的臉龐,意味深長道:“今日你秦王叔就替你們謝家匡扶正道!”

    謝均晏保持微笑:……匡扶正道,可以這么用嗎?

    謝均霆則是糾結,秦王挺好一人,但阿娘死而復生的秘密畢竟太超出常規,萬一他接受不了,給阿娘惹來麻煩該怎么辦?

    一時之間,方寸之地,幾人心思各異。

    施令窈和隋蓬仙高高興興地從織衣閣出來,隋蓬仙突然皺了皺眉。

    是誰?是誰比她還要珠光寶氣?

    都閃到她的眼睛了!

    她不高興地瞪了一眼過去,卻見那個渾身都在發光的男人怔怔望著她……身后的人。

    “窈妹?”

    施令窈來不及搓搓胳膊上生出的雞皮疙瘩,就被大步沖上前來的秦王猛地抱進了懷里。

    他的懷抱很陌生,卻很溫暖。

    ……還有點硌人。

    他喜歡在衣衫上繡上七彩寶石的毛病怎么一直沒改?

    施令窈嘆了口氣。

    隋蓬仙在一旁哇哦了一聲。

    雙生子則是面色鐵青。

    謝均霆悶著臉沖上前去:“你快放開我阿娘!”

    他現在算是反應過來了,秦王哪里是什么熱心腸的叔叔,他分明是想給他們當后爹!

    第32章

    謝均霆覺得, 一戶一耶娘就剛剛好,哪怕他的耶娘并不在一起,但他和兄長一起同時擁有他們的愛——這份愛剛剛降臨, 謝均霆想要抓得更緊、再緊一些。

    他兇著臉沖上前, 虎視眈眈地看著摟著他阿娘不放的秦王。

    此時,秦王這十年來給他送的那么多玩具糕餅所結下的深厚情誼已經灰飛煙滅。

    施令窈推了推秦王:“激動夠了吧?快放開我。”

    施令窈實在想不通,怎么回回和老熟人見面,都在春霎街。

    這讓她之后還怎么安心逛街?!

    秦王雙手虛虛攏在她后背,力道并不大, 被她這么一推,他踉蹌兩步才站穩,立在原地, 失魂落魄地看著她。

    平心而論, 秦王能與謝縱微并肩齊稱‘汴京雙壁’,自身容貌風采自然過硬,此時他一臉恍惚, 有些委屈的樣子, 更是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意。

    但……怎么說呢,三十幾的老男人做出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效果的確沒有謝小寶來得好。

    施令窈順勢握住謝均霆的胳膊, 示意他先別著急。

    “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秦王逼自己冷靜下來, 但視線根本舍不得離開紅衫碧裙的女郎。

    她還是和當年一樣,一點兒都沒變。

    “我在醉春樓訂了雅間, 窈妹, 那里的燕窩鴨子做得最好,你從前很喜歡吃。”秦王目光溫柔地看著她,“你還記得嗎?”

    施令窈:……她今年二十一, 又不是六十一,當然記得。

    她有些受不了秦王這樣黏糊糊跟大狗望著肉骨頭似的眼神,往謝均霆身后躲了躲——有時候長得嬌小一點,也不全是壞處呢。

    施令窈這么安慰自己。

    謝均霆深深感覺到了被需要的滋味,胸脯挺得高高的,一雙肖似她的大眼睛水亮亮地瞪著秦王。

    秦王哪里會和他計較,看著他,目光愈發慈愛了。

    “均霆長得真高啊,高點兒好,高點兒好啊。”

    謝均晏走上前去,接過施令窈手里提著的東西,溫聲道:“阿娘若是累了,我們就先回去。”

    隋蓬仙在一旁笑瞇瞇地看著。

    死丫頭福氣真好!三個姿色不俗的男人都圍著她轉!

    咦,那位最近據說開竅了的首輔大人怎么不在現場?

    隋蓬仙略有些遺憾,不然這出戲定然可以再精彩些。

    聽著謝大寶的話,施令窈有些感動,她彎了彎眼眸,搖頭:“從秦王殿下的衣裳上隨意扣一顆寶石下來,都夠我們娘仨吃一年了。一頓飯而已,沒事。”

    她的態度坦坦蕩蕩,含笑望來的樣子溫柔得讓人心醉。

    謝均晏點了點頭,說好。

    謝均霆輕輕哼了一聲。

    他可不會被一頓飯就收買!

    見施令窈側過頭來看她,隋蓬仙嬌滴滴地笑了:“知道你想我去,那我就勉為其難地答應吧。”

    話說得勉強,但看著那張嬌艷欲滴的臉龐上毫不掩飾的調侃之色,施令窈用小腦想都知道臭阿花在激動什么。

    秦王見她們都表示愿意去,松了一口氣:“窈妹,你身子弱,坐我的馬車吧。地方大,你坐著舒服一些。”

    秦王望來的眼神十分殷切,亮亮的,像是施令窈小時候進宮的時候,見過的那頭渾身雪白的獅子狗。

    施令窈的思緒卻忍不住往別的方向飄了飄。

    到底是誰傳的她身體虛弱,走兩步可能就要原地倒下長眠的謠言!

    雙生子不必提了,一直很貼心,秦王也是緊張兮兮的。

    還有,謝縱微,更是管她管到令人發指的地步。

    有一回她躺在床上看話本子,他進來瞧見,當時臉色就有些不太好看。

    后來他讓苑芳把她散落在床上的話本子都收到羅漢床旁的小柜子里,施令窈還暗暗發了一通悶氣——你又不陪我睡,我摟著幾本話本子看了好入眠,何錯之有!

    “窈妹?”察覺到她在走神,秦王卻一點兒也不生氣,只耐心地看著她。

    等待這件事,秦王做了太多遍,早已駕輕就熟。

    小的時候,他便知道,施太傅有一個特別漂亮的小女兒。

    要想和她一起出去玩,不僅要會編好看的花環和狗尾巴草手鐲,還要耐心地等她,等到她穿得漂漂亮亮,揚著神氣的小臉出現時,第一時間獻上誠摯的贊美。

    看著那張漂亮臉龐上露出笑容,是秦王從小到大,一直的目標。

    哪怕中間斷了十年,兩人生死相隔,他的心亦不曾改變。

    任憑邊關的風如何摧人心肝,他亦如城墻上那塊注視著每一次日升日落的石頭,心意從來不曾轉移。

    現在一看到她,秦王感覺一切都回到了從前。

    回到她還沒有嫁作謝家婦的時候。

    “不必了,我和仙娘一塊兒坐她的馬車就好。”在會享受這件事上,滿汴京就沒幾個能敵得過隋蓬仙的人。

    雙生子還在這里,施令窈不想做讓他們誤會的事。

    她得此奇遇,能夠繼續陪在他們身邊,母子心意相通,雙生子從來沒有開過口,但她明白,他們心里那種患得患失的情緒。

    被拒絕了,秦王也不失望,又看向兩個少年。

    “均晏和均霆提著這么多東西,一定累壞了吧。走,去馬車上歇歇?”

    謝均霆皺著眉,不想搭理這個想做自己后爹的男人。

    “小寶,不可以沒禮貌。”一碼歸一碼,施令窈拍了拍他的胳膊。

    謝均霆忍辱負重地對著秦王扯出一個笑:“我不累。”

    謝均晏卻替他答應了下來:“那就麻煩秦王殿下了。”

    秦王很高興:“叫什么殿下,太見外了。我和你們阿娘青梅竹馬,于情于理,你們都該叫我一句叔。”

    叔?之后呢,恐怕就要變成后爹了吧!

    謝均霆冷笑連連。

    隋蓬仙不耐煩看男人們扯頭花,挽著施令窈的胳膊往自家的馬車走去,嬌聲嬌氣地在施令窈耳畔重復:“青~梅~竹~馬~”

    施令窈立刻撓她癢癢肉。

    女郎們清脆悅耳的嬉笑聲落在耳中,秦王怔怔地看著施令窈遠去的背影,步伐不自覺地朝她的方向挪了挪。

    看著,很是癡情。

    謝均霆眼睛里都要冒出火來了。

    阿耶呢!阿耶在何處!

    這時候需要他在的時候,偏偏他又不在,難怪阿娘不待見他!

    謝均霆想起自己身邊還站著一個小爹,瞪他一眼,小小聲地問他:“你為什么要答應他?這聲后爹你自己叫吧,我可叫不出口!”

    弟弟像一頭失了智的小獅子。

    謝均晏平心靜氣地和他解釋:“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還有,憑良心說,人家只說了讓叫叔叔,什么時候就快進到后爹了?

    見謝均霆還是不大高興的樣子,謝均晏拍了拍他的手,低聲道:“放心吧,你我只會有一個爹。”

    看阿娘那樣子,就知道,她不喜歡開屏的花孔雀。

    從前年輕的時候不喜歡,這時候自然也不會那么輕易心動。

    兄長的話里帶著莫名的信服力,謝均霆勉強消停下來。

    “好吧。”

    這一餐飯吃得各有心思,謝均霆難得胃口一般,見施令窈放下筷子,忙給她斟了一碗漱口的香茶,遞給她:“阿娘用茶。”

    乖小寶。

    謝均晏笑著給隋蓬仙也倒了一碗。

    就在施令窈提出先告辭時,在席間一直沒怎么說話的秦王卻叫住她。

    “窈妹,我想單獨和你說說話。可以嗎?”

    單獨。

    這兩個字瞬間觸發了謝均霆敏感的神經,他想站起身來替阿娘拒絕,卻被兄長死死按住了手。

    不要輕舉妄動。

    謝均晏遞過來的眼神里帶著安撫之意。

    謝均霆只好憋屈地又一屁股坐了回去,用一雙楚楚可憐的大眼睛看著阿娘。

    施令窈沒有過多猶豫,點頭:“好。”

    看著兩人出了雅間,謝均霆郁悶地覷了兄長一眼:“你不是說阿娘不喜歡花孔雀嗎?”

    他原本也覺得是這樣的,上回阿耶打扮得一身風騷,不也沒討得阿娘歡心?

    謝均晏老神在在地坐著:“你慌什么,這還有一塊兒酥皮點心,你吃了吧。”

    看著謝均霆嘀嘀咕咕地兩口就把那塊點心解決了,隋蓬仙托著腮,有些慶幸。

    幸虧她和老東西只有一個滿姐兒,要是多個兒子,不得把她買珠玉首飾胭脂水粉的錢都花光?

    醉春樓每一處景設置得都很精巧,施令窈沒有走太遠,停在一面翠竹前,輕聲道:“你想和我說什么?”

    秦王原本有很多話想說,但看著她鮮妍靈秀的眉眼,卻又覺得一切語言都太蒼白。

    “……沒有。我就是想聽你多說說話。”

    施令窈瞪他一眼:“都三十好幾的人了,怎么還這么幼稚?”

    幼稚。

    秦王露出一個笑,喃喃道:“是啊,我一直都很幼稚。”

    幼稚到,施太傅在為女兒擇婿時,不會考慮他這個一事無成的皇室紈绔,當然更偏愛三元及第,風光無限的狀元郎。

    他們的婚事由施太傅出面,請了宗室里德高望重的老王妃為她們添妝賜福,連天子都親自賜下祝福新人永結同心的賀禮。

    秦王知道,他連爭取的機會都不能有。

    他本以為看著她歡歡喜喜地嫁給喜歡的人,遠遠地旁觀她的幸福,他也會幸福。

    但那一切都在那場事故中戛然而止。

    她下葬之后,秦王自請遠赴邊關,只是他心里清楚。

    再努力、再想證明什么,那個人也不會回來,俏生生地笑罵他是‘花孔雀’了。

    一切的一切,寂寞、不甘與思念,都在重新見到她的那一瞬結束。

    秦王揚起一個微笑:“你的鋪子何時開張?到時候,我多給你送些花過去,看著熱鬧。”

    ……

    和隋蓬仙告別之后,母子三人回了槐仁坊。

    謝均霆想問阿娘和秦王說了什么,又怕冒犯了阿娘,惹得她不開心。

    一時間臉都憋紅了。

    卻沒想,施令窈自個兒提了出來。

    “今日遇見秦王的事,不要和你們阿耶說。”

    見雙生子齊刷刷地將目光投向她,施令窈佯裝淡然道:“你們阿耶,近來神智有些不大清醒,我忙著鋪子的事兒,可沒空應付他。我不想避免多生事端,你們倆可不許坑我,知不知道?”

    阿娘盈著柔軟香氣的手輕輕拍了拍他們的面頰,謝均霆臉紅撲撲地點頭:“我辦事,阿娘放心!”

    謝均晏矜持地頷首。

    施令窈笑瞇瞇地又呼嚕呼嚕兩個乖寶的頭:“好孩子。”

    ……

    四月廿七這日是個好日子,一早起來便見萬頃碧空,風輕云凈,讓人的心情都不自覺地變得更好起來。

    今日是鋪子開張的日子,施令窈心情很好,說來也虧得謝縱微及時把她的嫁妝還有這些年的鋪子、田莊的盈利都給了她,施令窈見嫁妝單子上有一處鋪面從地段到大小都正合她心意,樂了,省了不少事兒。

    苑芳見她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出神,有些驚訝:“娘子今兒起得真早。”

    施令窈哼了一聲:“苑芳,你這是看不起人。”遇到正事的時候,她也是很勤快的。

    苑芳被她不自覺露出的小女兒嬌態逗得心頭發軟,笑聲道:“好好好,我這就去給娘子準備早膳賠罪。吃雞湯餛飩可好?”

    施令窈點頭:“還要一碟泡水蘿卜。”

    她最近愛上了咬小蘿卜的口感,嘎嘣嘎嘣脆,尤其是她把小蘿卜幻想成某個人時,解壓效果更好,小蘿卜都變得更清脆了。

    苑芳點頭應好,又催著她去更衣打扮,施令窈慢吞吞地站起身,對著滿院的花伸了伸懶腰,自言自語道:“我總覺得今天會發生什么事兒。”

    “自然是好事。”苑芳嗔她一眼,“還不快點兒去?”

    施令窈幽幽道:“苑芳,你現在越來越像一個管家婆了……”

    趕在苑芳瞪她之前,施令窈一溜煙回了屋里。等她再出門的時候,便見雙生子正站在池邊喂魚,一對美少年在晨風花香中立著,很是賞心悅目。

    施令窈的慈母心登時大動。

    “不是說今日有新的先生過來給你們授課,不能來嗎?”

    謝均晏看著雙眼亮晶晶的阿娘,唇畔的笑意比拂過芍藥的春風還要柔和:“自然是想給您一個驚喜。阿娘的第一家鋪子開業這樣的大日子,我們當然要在您身邊,一起見證。等到第二家、第三家,或許您就要罵兒子不孝順,不陪著您過了。”

    施令窈被謝大寶這副一本正經的樣子逗得想笑:“大寶真乖,等到阿娘賺了銀子,給你們裁新衣裳。”

    雙生子都是手長腿長的衣架子,穿什么都好看。

    說著話,施令窈已經在想該給兩個孩子準備什么顏色的衣裳了,大寶像他爹,穿青色、白色最好看。小寶更像她,但天天像猴兒一樣滿地跑,穿玄色、寶藍就不錯。

    謝均霆還不知道親親阿娘在心里默默編排他愛弄臟衣裳,神神秘秘地湊到她耳邊:”阿娘,我要告訴您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大快人心?

    施令窈看著他:“池子里那條愛搶食的錦鯉真的是你喂撐死的?”

    謝均霆一呆,又是一窘:“當然不是!”

    他今天說的可不是這種程度的小事。

    “阿娘,你再猜一猜。”

    施令窈慢悠悠地嗯了一聲,拉長的聲調讓謝均霆心里發癢,還沒等施令窈開口,他就激動道:“姑姑倒大霉了!”

    謝均晏:……這大漏勺。

    施令窈眉尾微抬,這一霎間,她想到的卻不是倒霉的謝擁熙。

    而是謝縱微。

    他近來仿佛很忙,雖然每日都會過來一趟,但也是匆匆露一面,說幾句話就走。

    施令窈很不高興,拿她這兒當什么了,真的忙到這種地步,大可不必勉強自己過來。

    她這么說,謝縱微卻只是笑。

    “阿窈,再等我幾日。”

    呸,誰要等他了。

    施令窈煩躁了一會兒,又去忙別的事。

    現在被謝小寶提起,她才想起來,謝縱微承諾過,會給她一個交代。

    “哦,她怎么了?” 施令窈佯裝毫不在意,但那雙漂亮的眼卻直勾勾地盯著他。

    謝均晏在一旁看得忍不住笑。

    謝均霆哪里會注意阿娘的那些小動作,少年臉上的笑意燦爛又得意:”姑姑沒錢花了!”

    沒錢花了?

    施令窈有些不解,謝家這樣的清貴之家,看著文人風骨十足,但向來是不缺錢花的。遑論謝擁熙是老太君唯一的女兒,打小就嬌寵著,出嫁時更是給她準備了八十八抬的嫁妝,在汴京貴女中也算是難得的一位了。

    梁家也是世家大族,更不可能短短時日內就潦倒到需要挖空兒媳婦的小金庫來救濟。

    “阿耶難得做了一次好事。”

    謝均霆哼了哼,他早知道阿娘與姑姑不對付,回去聽說了她攛掇老太君請大師來府上做法事驅邪的事之后,更是生氣。

    “也是姑姑自己蠢,要買什么護身靈符,一張不夠,她要買上一屋子!”謝均霆想起還有些咋舌。

    “大師誆她什么,她信什么。什么鋪子田莊,都拿去抵用買靈符做法事了。阿娘,你說大師賺錢都這么輕松嗎?”

    施令窈莫名想到謝縱微那句‘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謝擁熙反應那么大,她到底做了多少虧心事啊。

    感慨歸感慨,聽到謝小寶這么說,她立刻瞪了他一眼:“歪門邪道的事不許做!”

    那個大師,恐怕是謝縱微的手筆吧。

    謝均霆嘟噥道:“我又沒錢給人騙。”

    騙來的錢給阿娘用,他擔心染上業障。

    阿娘本就體質特殊,萬一因為他一時半會兒掉錢眼里去了,連累阿娘,那實在是得不償失。

    因此,謝均霆鄭重宣布:“阿娘,你放心。我要是缺錢花了,就問阿兄要,絕對不會去坑蒙拐騙!”

    一席話說的很是鏗鏘有力。

    施令窈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謝大寶,忍俊不禁。

    謝均晏想嘆氣,但是看著那兩雙如出一轍的漂亮大眼睛,他臉上抿出一點兒無奈的笑:“時辰不早了,走吧。”

    幾人高高興興地出了小院,才一出門,卻見有一陣璀璨華光,直逼人眼。

    施令窈熟練地瞇了瞇眼睛。

    謝均霆見來人是想做他后爹的花孔雀秦王,立刻反應很大地捂住眼睛:“啊!我的眼睛!”

    秦王抱著一座寶石盆景走上前來,見謝均霆怪叫連連,不由得關心道:“均霆怎么了?眼皮子抽筋了。”

    阿娘瞪了他一眼。

    謝均霆只好委委屈屈地放下手,堅強道:“沒事,沒事,左眼跳財,好兆頭,呵呵呵呵……”

    秦王慈愛地看他一眼,對著施令窈感慨:“沒想到均霆小小年紀,還挺迷信。”

    施令窈看著他懷里的寶石盆景,華貴得過了頭,輕輕皺了皺眉:“你拿這個來做什么?”

    “哦,這個啊。”秦王興奮起來。

    “窈妹,我讓大師算過了,這些寶石旺你。把這些放在你鋪子里,招財又招桃……”

    桃什么?

    看著秦王略有些心虛的神色,謝均霆恨不得一屁股把他頂回邊關。

    施令窈輕輕嘆了口氣:“你能來,我就很高興了。不用帶這么貴重的禮物。”

    秦王的臉一下就亮了起來:“見到我,你很高興?”

    雙生子在一旁虎視眈眈。

    施令窈搖頭:“朋友嘛,能來的都來,才熱鬧。”

    秦王不死心,還想再接再厲,卻聽得后面傳來一陣冷冰冰的聲音。

    “秦王殿下,勞駕讓一讓。”

    眾人神情都有微妙的變化。

    “喲,這不是首輔大人嗎?您怎么有空到這兒來。”秦王趾高氣昂地睨他一眼,見他一身寡淡,更是不屑一顧。

    嗤,獨守空房多年的老鰥夫罷了,如何能帶給窈妹愛與熱情?

    “在問我之前,秦王殿下不妨自問,你來這里做什么。”

    他又是以什么身份站在這里。

    謝縱微向來不會讓自己落進別人的言語圈套里,但,剛剛看到的那一幕太刺眼。

    阿窈和秦王。

    年少時的青梅竹馬,如今……又都是自由身。

    他毫不遮掩此時的不快,臉上掛著的霜快有寸許厚了。

    秦王看了施令窈一眼,含情脈脈道:“窈妹的新鋪子開張,于情于理,我都該來支持一番。”

    “支持?”謝縱微玩昧地重復了一遍這個詞,“秦王殿下還想要涂脂抹粉,好好呵護你那張臉么?”

    “我以為,殿下在邊關吹了十年的冷風,臉皮變得又糙又厚,干脆就不要了呢。”

    一番夾槍帶棍的譏諷,雙生子臉色微變。

    阿耶這張嘴……真是刻薄啊!

    秦王自然被這番陰陽怪氣的言論氣了個后仰,他怒道:“我是阿窈親自請來的,你有嗎?阿窈說過希望你來嗎?謝大人,承認自己不被需要,也不難吧。”

    謝縱微臉上線條倏地凌厲了些,他正要開口,卻被施令窈喝止住。

    “吵什么吵!”施令窈受不了,“今天是我的大好日子,你們兩個要吵架可以單獨去一邊吵,不要誤了我的黃道吉日。”

    這可是她特地找大師算過的!

    秦王聞言,稍稍收斂了些,委屈道:“窈妹,不是我不懂事,是謝縱微他太——”

    沒等秦王的話說完,謝縱微已經受夠了他在妻子面前那副矯揉造作的樣子,他上前幾步,握住施令窈的手,往巷子另一端走去:“跟我來。”

    秦王急得就要上前攔住他:“窈妹!快放開窈妹!謝縱微你個老王八蛋!”

    謝縱微遙遙撂下一句:“山礬,攔住他。”

    原本樂呵呵看戲的山礬不得不提刀上崗。

    雙生子對視一眼,剛想上前,就被一對三的山礬輕松拎著后脖頸。

    “二位小爺,你們就體諒體諒你們阿耶吧。這些時日他……呃,也不容易。”

    涉及到大人想給夫人的驚喜,山礬沒有說漏嘴,只含糊地帶了過去。

    身后的喧囂與吵鬧都被逐漸幽深的小巷吞沒。

    謝縱微的步伐邁得有些快,施令窈踉蹌了兩步,但握著她的那只手緊得像鐵鉗,她掙脫不開,只能憤怒地拍他的手:“你到底要干什么!”

    謝縱微不語,超逸若仙的臉龐緊緊繃著,莫名透出一股讓人心悸的陰沉。

    “我要干什么?”謝縱微轉過身,仍緊緊握著她的手,一字一頓道,“他說得對,我的確是不請自來。怎么?我礙著你們的眼了么?”

    這個人實在是莫名其妙!

    他最近老是神出鬼沒,她能和他說什么?

    施令窈被他幾乎沖天的怒意嚇得愣在原地,卻又聽得謝縱微繼續說。

    “看秦王那樣子,他與你重逢已有一段時日了。你為何不告訴我?你就這般相信他,信他不會將你身上的奇遇泄露出去,為你招來殺身之禍嗎?”

    妻子身上發生的事太過離奇,當年的事雖然已有了結論,但謝縱微心中莫名覺得,背后之人仍在窺探著他們。

    這意味著,她身邊仍有著潛在的危險。

    他的語氣過于咄咄逼人,施令窈反應過來,冷笑一聲:“關你什么事。我愛告訴誰告訴誰,你憑什么管我?就憑你時不時過來說幾句情話,在我面前掉幾滴眼淚,就要我回心轉意,成為你的籠中鳥嗎?”

    施令窈此時出離憤怒,瞪著他的眼睛又圓又亮,像是一只炸了毛的小鳳凰。

    他像是興致上來了,才來看她一眼,其他時間對她一點兒也不上心。

    現在看到秦王,又驚覺他的‘所有物’有離開他的可能,拉著她發了一通脾氣。

    這算什么?

    兩人此時的情緒都有些不太對勁。

    謝縱微閉了閉眼,竭力平復著心頭的妒意:“抱歉,阿窈,我……”

    “收起你的那點假惺惺,我不需要。”施令窈掙脫他的手,氣沖沖地就要往巷尾走去,頓了頓,她想到什么,轉過頭看著他。

    謝縱微靜靜立在原地。

    他似乎有些憔悴。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施令窈不耐煩地摁下,冷淡道:“我不想繼續和你吵。你不要跟過來。”

    “如果你想讓我回想起這一天的時候,腦子里只有和你吵架的記憶的話。你隨意。”

    說完,她徑直走了,沒有再回頭看他一眼。

    回去之后,眾人見她臉色不好,也沒敢湊上去觸霉頭。

    到了位于朱雀大街的鋪子前,施令窈整理好心情,露出一個笑。

    不管謝縱微發什么瘋,今天是很重要的一天,她不能垮掉。

    “咦,這是什么?”

    謝均霆憋了一路沒說話,早就忍不住了,見鋪子門口放著一個大塊頭,上面用紅布罩著,看著有些像……屏風?

    施令窈走上前去,好奇地打量一番,在紅布旁發現一行小字。

    她一愣,認了出來。

    那是謝縱微的筆跡。

    還沒等她細看,急性子的謝小寶已經揭開了紅布。

    一陣璀璨華光緩緩釋出。

    “好美。”

    第33章

    那是一扇極其秾麗, 卻又輕薄澄透如若蟬翼的琉璃屏風。

    說它秾麗,蓋因上面以筆墨描繪了大片大片的桃花,花蕊嬌媚絢爛, 用筆蒼秀并蓄, 桃花自石間橫出懸伸,意態靈動,一樹桃花開得豐盈明麗,卻絲毫不顯俗艷。四周又兼有柳樹、芙蕖、牡丹、玉蘭等四時花木,作畫之人筆墨秀挺, 將這些花木融合得極好,構造出一副生氣盎然,四時同賀的吉祥畫面。

    身后有人吸氣的聲音:“這么大一塊琉璃……怕是造價不菲。”

    能用這樣一扇成色極佳的琉璃施以款彩技法, 繪出這樣一副形神飛動的桃花四時圖。

    這么一副被人耗費心血制成, 又珍而重之獻上的琉璃屏風,就靜靜地佇立著她的前面。

    施令窈喃喃道:“……他不是討厭桃花嗎。”

    卻又送了她一扇桃花屏風。

    被這扇極為華美的琉璃屏風吸引過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苑芳輕聲道:“娘子, 這是個好意頭呢。咱們先把它搬進去吧?”

    施令窈收回目光, 點了點頭。

    周駿是個不錯的合作對象,一早便幫她造勢起來, 不少大姑娘小媳婦兒都知道制出桃花靨的人要在汴京開鋪子了, 今后要買新款的香粉可就方便多了。

    甫一正式開門, 鋪子里就涌進不少人,女郎們嘰嘰喳喳地討論著香粉, 時不時, 施令窈也能聽見幾句對屋里那扇琉璃屏風的贊美。

    不得不說,施令窈對鋪子的裝修布置已經很上心了,有這么一扇明艷秾麗的琉璃屏風擺在那里, 整間店鋪瞬間又亮堂了幾分。

    女郎們掏錢袋子的動作都更痛快了。

    這家新鋪子看著貴氣,東西又好,她們買起東西來也覺得舒坦。

    看著施令窈和苑芳她們忙得團團轉,秦王不好給她們添麻煩。

    他也注意到了,窈妹看到那扇屏風之后,臉上的動容之色。

    很微妙的變化,稍稍一錯神,就發現不了。

    但有就是有,秦王不能否認。

    到底是他的寶石盆景太尋常,比不過謝縱微送上的這份大禮。

    相比于秦王的寥落,雙生子的情緒就豐富飽滿多了。

    謝均霆看著那扇琉璃屏風,摸了摸下巴,突發奇想:“阿兄,你說,要是我求阿耶給我也畫一個,行不行?”

    他不想要桃花,要點山啊水啊小紅魚什么的,就滿足了。

    弟弟異想天開,謝均晏想起阿耶這些時日來異于尋常的忙碌與疲憊,嗤了一聲:“均霆,我很肯定地告訴你,沒戲。”

    阿耶對他們是愛屋及烏,但絕無可能,擁有等同于阿娘的待遇。

    重工制成的一扇琉璃屏風,不知要熬透多少個夜晚才能完工。

    謝均晏眉尾輕輕壓了壓,但看著阿娘時不時就往那扇屏風上飄的眼神,他又覺得,阿耶這禮送得頗有心機。

    這些日子都在忙著修繕府邸的施琚行趕著時間過來,見鋪子里熱鬧得很,他再一抬眼,就看見了那扇琉璃屏風。

    “阿姐,你手上錢還夠用嗎?”

    趁著人少了些,施令窈轉去鋪子連通的后院廂房喝口茶歇一歇,施琚行連忙跟了過去,低聲問她:“那扇琉璃屏風所費不少吧?我身上還有些,在錢莊里也存了一筆。我這就去取來給你。”

    “等等。”施令窈被他說得有些糊涂,連忙叫住他,“我手頭有銀子,不用你給。”

    謝縱微派去送信的人已經回來了,說是一切順遂,在他動身返回汴京時,老爺夫人還有施府外嫁的大娘子都在收拾行囊,也準備跟著上路了。

    想到很快就要見到耶娘還有長姐,施令窈的心情又明媚了些,拉著弟弟的手叮囑了許多。

    施琚行也不嫌她嘮叨,他反應過來了:“那扇屏風不是阿姐你買的?”

    施令窈喝水的動作一頓,含糊道:“嗯……不是。別人送的。”

    別人送的。

    施琚行見她瓷白面頰上隱隱透出的粉,忽而明白了什么,心里不由得酸溜溜地感慨幾句,前二姐夫還挺有心機。

    也挺會送。

    這一日過得又慢又快,苑芳注意到施令窈時不時朝門外望兩眼的動作,心里輕輕嘆了口氣。

    娘子總是太心軟,也太容易覺得愧疚。

    今天是個好日子,關門之后,謝均霆嚷嚷著要去吃一頓好的慶祝,見大家都有興致,施令窈當然不會掃興,笑著點頭。

    但她心里又總是憋著另外一股情緒。

    再回到槐仁坊的小院時,已是月上中天。

    秦王自然不可能跟著她回去,有施琚行和雙生子在,他連送她回去的接口都沒有。

    看著她因為酒醉而紅撲撲的面頰,他又擔心。

    雙生子和施琚行不好像苑芳一樣貼身照顧她,看著苑芳將人扶著進了屋子,舅甥幾個后知后覺地感到疲憊,雙生子也沒想再回去,幾人洗漱過后擠在東廂房歇下了。

    今天高興,施令窈難免貪杯,此時一身無力,面頰酡紅地躺在羅漢床上,眸光里看著苑芳在晃,她忍不住捂著臉,嘟噥道:“苑芳,頭好暈……”

    “你還知道頭暈。”苑芳輕輕嗔她一眼,從綠翹手里接過解酒湯,“來,喝完再睡吧。”

    施令窈艱難地坐了起來,自己捧著碗乖乖喝完了解酒湯。

    苑芳和綠翹把她頭上的珠玉發飾拆了下來,又拿了浸潤的巾子給她擦了擦身子,幫她換了一身輕薄的襦裙。

    她白藕似的雙臂露了出來,有微的涼意襲來,稍稍緩解了幾分她身上因為酒熱而引起的不適。

    苑芳將人扶到床上,見她一骨碌滾進被子里呼呼大睡,笑著給她掖了掖被子,對綠翹叮囑道:“娘子今日飲了酒,睡得又晚。明早不要叫她起來了,讓娘子好好休息吧。”

    綠翹連忙點頭。

    吱呀一聲響,門被關上,屋里重又恢復了安靜。

    施令窈抱著被子,睡得正香。

    ‘嘎吱’一聲響。

    窗扉上映出一道頎長人影。

    謝縱微去走到床前,看著她粉面含春,滿臉暈紅的樣子,眸色又漸漸沉了下去。

    “有外男在,還喝成這樣?”

    秦王那個不要臉的老賤人,覬覦她已久,誰知道他會不會一時鬼迷心竅,對酒醉后的她做出什么事?

    只怕醉得來只知道呼呼大睡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就像他現在這樣。

    謝縱微知道有苑芳和雙生子在,不會給秦王生出花花腸子的機會,但現在,他心里全然被偏執的想法占據,哪里顧得上什么合理不合理。

    他只記得,自己的妻子說不想看見他,卻允許秦王那只風騷老孔雀巴巴兒地跟在她身后,嗅著她的香氣,看著她的笑容,見證她人生中特殊的一日。

    他卻什么都沒有。什么都不被允許。

    但沒關系,他可以搶過來,統統搶過來。

    謝縱微半跪在床榻上,染上了夜露涼意的手指輕輕撫上她冒著熱意的面頰。

    或許是有些冷,施令窈下意識地縮了縮,之后卻又主動迎了上來,用他的手給自己的臉降溫。

    “好舒服……”

    冰冰的,像謝縱微。

    聽著她無意識的囈語,謝縱微心里那股邪火又騰得冒了起來,燒得他幾乎快要喪失理智,只剩下一副軀殼,血肉已經燃盡,只剩下不堪入目的貪與欲支配著他。

    “你知道我是誰嗎?”這樣親昵地把臉貼近他的掌心,柔軟的發、綿軟的面頰,都恨不得擠進他的血肉之中。

    融為一體。

    他的低語在夜色中顯出一種幽幽的怨氣。

    有些瘆人。

    但酒醉后的施令窈只覺得屋子里突然變得好涼快,好舒服。

    身上裹著的被子有些累贅,壓得她渾身發熱,不舒服。

    施令窈兩三下就蹬掉被子,謝縱微半跪著,仍是居高臨下的姿態,他沉默著看著妻子嘟噥著踢開被子,露出雪白的頸,還有臥倒的雪酥。

    牛乳凝成的肌理在他眼前微微晃蕩,謝縱微明明沒有醉,卻也在這一刻感覺頭暈目眩。

    多年來君子行德的準則警告著謝縱微,讓他轉過頭去,不能趁人之危。

    他的妻子此時因為酒醉而睡得香沉,他跪在一旁,卻恨不得剝掉最后一道束縛,將她完完整整地吞吃入腹。

    趁人之危?

    謝縱微反復品味著這四個字,低下頭去,在她氤氳著玉麝香氣的面頰上落下一個吻。

    他就趁了,又能怎樣?

    她若是現在醒來,嬌聲呵斥他是登徒子也好,朝他臉上甩兩個巴掌也好,謝縱微都甘之如飴,甚至期盼著她能多罵幾句,多打幾下。

    只有在這種時候,她的眼睛里才能完完整整地裝下他,只有他。

    她的面頰又軟又香,他剛剛才品嘗過。

    有幾縷酒氣從她微微張開的紅唇中溢出,謝縱微盯著那道閃著瑩潤的縫,手指輕輕撫了上去。

    或許是他流連太久,施令窈有些艱難地睜開眼,模模糊糊映出一道線條清絕的影子。

    “謝縱微……”

    認出他是誰,她忽然就安心下來,有些困地眨了眨眼,有晶瑩的淚珠順著面頰流下。

    她要接著睡了。

    “這次怎么不叫我夫君?”謝縱微伸手接住那滴淚珠,帶著她身上的溫度,有些燙。

    他半跪在床前,卻一點兒也看不出狼狽,一雙墨沉沉的眼盯著她,語氣溫柔:“阿窈,先不要睡。”

    謝縱微突然變成了好多只蚊子,圍在她身邊嗡嗡嗡個不停,施令窈有些煩,一巴掌甩了過去:“走開。”

    她好困,好想睡覺。

    她的掌心拍上了什么柔軟的東西,發出皮肉相碰的‘啪’一聲脆響。

    她軟綿綿地揚起手,騰起一陣馥郁的玉麝香氣。

    謝縱微深深吸了一口,哪里會在乎面頰上微微的燙意,溫柔又不失強勢地捧住她的面頰,彬彬有禮地請示:“阿窈,我接下來要做一些混賬事。我希望你是清醒的,好嗎?”

    清醒著承受他的愛與痛苦,清醒著準備和他秋后算賬。

    他很期待,再多來幾巴掌。

    他的指腹仍帶著夜色的涼,觸上她暈紅的面頰,冰得施令窈一激靈,那具曼妙胴體也跟著發出微微的顫。

    她迷蒙的眸光里,映出他越來越近的影子。

    “等等——”

    她扭過頭去,謝縱微的吻落在了那截纖細的玉頸上。

    他輕輕啄了啄,也覺得心滿意足。

    施令窈腦子仍一片昏脹,她看著謝縱微,一聲不吭,唇卻漸漸抿緊。

    顯得有些委屈。

    謝縱微繼續啄吻著那一階纖細的頸,問她:“我送你的那扇屏風,阿窈可喜歡嗎?”

    他的吻、語氣都很輕柔,落在施令窈身上,她卻覺得像是春日新生的柳絮落在身上,癢癢的,又酥又麻。

    她克制著泉芯的酸軟,悶悶道:“不喜歡。”

    謝縱微動作未停。

    “嗯,不喜歡?那我明日叫人把它搬走好了。”

    十分體貼的一句話,施令窈卻瞬間炸毛,推開還流連在她脖頸間的人,怒道:“憑什么!那是我的!”

    謝縱微含笑的目光看得她忍不住把十個腳趾豆豆蜷得緊緊,她又板著臉,重復了一遍:“我的。”

    不許他送人,不許他生出后悔把屏風送給她的念頭。

    謝縱微靜靜地看著她,目光里帶了幾分晦澀:“可是你不喜歡。”

    不喜歡那扇屏風,也不喜歡他。

    夜色朦朧,只有些許月暉艱難地透過窗縫擠了進來,施令窈卻輕而易舉地看出了他臉上的難過。

    難過這樣的詞,和謝縱微這樣高高在上的人,一點也不匹配。

    施令窈被酒的余熱熏得還有些暈的腦袋里記起了今天兩個人吵架的那一幕。

    她忽然有些后悔,當時怎么就沒回頭看一眼,謝縱微的樣子。

    一定很可憐,很……讓人心動。

    看著妻子粉撲撲的臉上一會兒露出遺憾,一會兒又露出垂涎,謝縱微有些好笑,又格外貪戀她鮮活可愛的樣子。

    “阿窈,你在想什么?”

    夜色是一切情愫最好的陪襯,男人的聲音低了下去,尾音有微微的上揚,落在耳中,莫名繾綣。

    施令窈直勾勾地盯著他,舌尖飛快在嫣紅的唇上探了探。

    “謝縱微,你再哭一次吧。”

    想了想,她又補充:“要哭得楚楚動人一點。”

    乍聞這樣的要求,謝縱微頓了頓,看著妻子認真的臉,笑了:“我按你的話做了,我有什么獎勵呢?阿窈。”

    最后兩個字,被他用近乎喟嘆的語調說出,勾得施令窈心里癢癢的。

    “謝縱微,你真市儈。”施令窈抱怨,但她又覺得心里發癢,泉芯泛濫,忍不住想看到他為自己流淚的樣子。

    這時謝縱微卻往后退了退,像是生氣了,要離開她。

    施令窈連忙往前撲了撲,柔軟雪白的臂環住他的脖頸,纏得緊緊的。

    “不許走,我不許你走。”

    他還沒哭呢。

    醉酒的人,惦記著沒被滿足的需求,更不肯放他輕易離開。

    嬌蠻的語氣,亮晶晶的眼睛。

    還有撞到他心口上,柔軟的起伏。

    謝縱微喉結微動,手順勢落到她纖細到他一只手就能輕松擒住的腰上。

    “阿窈,這是你自找的。”

    施令窈理不直氣也壯地抬起頭,她就是想看他哭,想看他為自己神魂顛倒,變得不像他自己的樣子。

    有錯嗎?

    她仰起頭,卻方便了謝縱微。

    他落在她腰上的手壞心眼地摩挲著那個凹進去的小窩。

    “閉上眼,阿窈。”

    說完,他的吻強勢地壓了下來。

    鋪天蓋地,一霎間,她的天地間只剩下眼前這個男人。

    暌違的親昵,唇齒交纏,施令窈疑心自己招惹上一頭冬眠了許久的獸。

    他的手臂緊緊環著她的背,隔著一層石榴紅襦裙,她恍惚間仍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燭,無需焰火引燃,他掌心傳出的溫度足以讓她融化。

    她原本想要推開他的那雙手漸漸有些遲疑。

    最終軟軟垂下,攀住了他勁瘦有力的腰。

    下意識地想把這塊兒讓她感覺到很舒服的冰貼近她的懷里。

    越緊越好。

    但漸漸的,施令窈覺察出些不對勁。

    那塊兒涼涼的,正好用來給她降溫的大冰塊,溫度倏地升高了些。

    深而沉的氣息落在她臉龐上,亦帶著灼人的燙意。

    但他的手熟練地摩挲著她的后腰,時不時揉一揉、按一按,剛剛還氣鼓鼓的人瞬間就在他懷里軟成了一灘水。

    謝縱微放開她,看著躺在臂彎里面紅如潮的人,又愛又憐地輕輕啄吻著她的額頭。

    施令窈慢慢緩過勁兒來,一雙殘留著水色的大眼睛望著他,這樣的角度,難為他仍是五官清絕,皮肉緊致。

    俊美得不像話。

    和她當年看到的,鮮衣怒馬,打馬游街的狀元郎別無二致。

    只是瓷白面頰上,還有淡淡的五指印。

    那是她剛剛留下的。

    施令窈忽然就沒那么氣了。

    “你……”

    施令窈悄悄并緊腿,努力讓自己的話看起來更有氣勢一些。

    她想說,他怎么那么會親?

    他也曠了許久了,細算下來,比她還要長許多,但看他那駕輕就熟的樣子……

    施令窈冷笑一聲:“登徒子!采花賊!老牛吃嫩草!”

    “嗯。”謝縱微面不改色地收下她的嬌聲斥罵,“做登徒子、采花賊,老牛……滋味的確不錯。”

    比什么正人君子來得好多了。

    看著他這樣坦蕩,施令窈微微抿唇,腿并得緊緊的,想要抑制著泛濫的潮意。

    卻無濟于事。

    施令窈煩躁地別過臉去,露出一截染上潮紅的頸。

    謝縱微也沒說話,冷玉似的指尖仍帶著情潮的紅,慢慢替她順著剛剛被他揉亂的發。

    床幃間一時很安靜,只有兩人的呼吸聲和心跳聲默默交纏在一起。

    謝縱微覺得,就這樣抱著她,不說話,他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施令窈反應過來,她們這么抱著算怎么回事兒?

    又讓謝縱微這老王八蛋得逞了!

    施令窈暗暗唾棄自己道心不堅定,掙開他的手,半坐起來,面頰泛紅,眸帶水色。

    她根本不知道,現在這副模樣有多嫵媚動人。

    “那扇屏風,是你親自畫的?”

    謝縱微垂下眼,低低嗯了一聲。

    今夜,他沒有再進一步的準備,不敢再看她,視線輕移,聲音也跟著變得喑啞。

    他這副隱忍的樣子,落在施令窈眼中,就被解讀成了另一番意思。

    謝縱微怎么看著那么委屈?

    他給她準備禮物,想在今天親自送給她,她卻罵到他有些神智不清,以至于半夜了他們倆還在這兒大眼瞪小眼。

    施令窈輕輕哼了一聲,她隱隱約約明白過來了,對謝縱微這種人,她不能露出一點兒心軟的跡象,不然,他就會順著桿子往上爬,不多貪點兒甜頭絕不罷休。

    就算這次是她反應有些過激了,但他要是一開口就說清楚這些時日神出鬼沒是為了給她準備禮物,施令窈多多少少都會對他客氣些。

    想到那扇美到令人心醉的琉璃屏風,施令窈覺得剛剛才清醒過來的心神間又籠罩上微醺的感覺。

    他堂而皇之地把那扇屏風送給她。

    每天都會有很多人路過、看到那扇屏風,看到他送給她的禮物,看到他對她的……心意。

    施令窈越往下想,越覺得心里燒得慌,有什么東西迫不及待地要頂開封閉著的土壤,神氣活現地昭示著它的存在。

    她垂下眼,濃密的眼睫顫啊顫,眼尾積著的那點兒水色愈發晃眼。

    施令窈看他:“你不是不喜歡桃花?”

    謝縱微卻笑:“你喜歡,不是嗎?”

    他的確很討厭桃花,厭惡到看到那些嬌媚絢爛的桃花就會感到煩躁的地步。

    它們仍在世間無憂無慮開得爛漫,他的妻子卻再也看不到這幅場面。

    十年間,謝縱微有一瞬間甚至在想,古有則天女帝怒貶牡丹,要是能誅盡天下桃花,送到黃泉之下供她賞玩,那也不錯。

    撇去晦暗的舊往,謝縱微眸中含笑,輕輕刮了刮她的面頰:“阿窈,你喜歡它,喜歡我送你的禮物。”

    后半句話,口吻篤定,帶著一點若有若無的笑,讓施令窈覺得有些不自在。

    “一碼歸一碼。”

    施令窈還是沒能說出什么違心的話。

    她喜歡那樣盛大、華麗、只屬于她一個人的東西。

    兩個人沉默著對視,目光間仿佛有什么特別的吸力,兩人越靠越近,直到窗外響起一聲怪叫。

    施令窈及時睜開眼,一把推開他。

    謝縱微額頭青筋微跳。

    是誰?

    之后又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施令窈聽出來了,憋著笑解釋:“應該是小寶……他近來夜里總餓。”

    謝縱微這時候的臉色實在是,太精彩了。

    有憋悶,有無奈,又有讓人忍不住沉溺的縱容。

    “他這個年紀,晚上少吃一頓也無妨。”謝縱微淡淡道,“我今日還沒吃過東西,不也好好坐在這兒,和你——”

    趕在那張很會讓人意亂情迷的嘴里說出更多可怕的話之前,施令窈趕緊捂住了他的嘴。

    “餓了就去吃飯。不要在我這里發瘋。”

    掌心被什么東西輕輕啄了啄。

    施令窈連忙放開手,一臉嫌棄地看向他。

    老王八蛋,憋瘋了?

    “可是阿窈。”他語氣真誠,“我現在只想吃草。”

    頓了頓,他又補充:“嫩草。”

    他知道,阿窈喜歡人夸她年輕漂亮。

    施令窈面無表情:“……往外走一里地,有一片草地,你現在就去,還能吃到夜里頭茬長出來的草,夠嫩,夠鮮。快去吧。”

    謝縱微聽懂了妻子下的逐客令。

    他輕輕嘆了口氣,今日能得一個綿長的吻,又和她說了許多話,已是意外之喜,他的確不該再貪求什么。

    “阿窈。”

    施令窈扯過被子,悄悄磨了磨泛潮的芯,聽得他這么一本正經地喚她,心里既羞又惱。

    要不是謝老牛今晚突發奇想來啃她,她才不會這樣!

    “干嘛!”

    面對臉紅撲撲、眼卻愈發瑩亮的妻子,謝縱微彬彬有禮地請示:“我走之前,再親一下?”

    施令窈撈起一旁的枕頭砸向他:“快滾!”

    “噓。”

    謝縱微沒有生氣,也沒有失望,低下身把枕頭撿了起來,拍了拍上面的灰。

    施令窈忍不住鼓了鼓臉,他這樣子,看起來也不是很想親……

    等等!施令窈你在想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

    施令窈內心尖叫個不停,額頭上卻落下一個溫軟的東西。

    謝縱微親了親她的額頭:“早點睡,好夢。”

    希望她能入他的夢來。

    “我明日再來,阿窈。”

    他說話的語氣太溫柔,太飄渺,施令窈怔愣地看著他,覺得剛剛苑芳端來的那碗醒酒湯里可能放了什么迷藥。

    妻子這樣傻乎乎看著他的樣子太可愛,謝縱微險些拔不動腳。

    他扶住她的肩,讓她躺下,手指擦過她淌著水色的眼尾:“你睡著我再走。”

    施令窈哼了哼,翻了個身,悄悄壓緊了腿。

    縱是她心里亂糟糟的,什么想法都冒了出來,但殘存的醉意上涌,她很快就睡得香沉。

    “睡得還是那么快。”

    但他卻不想那么快就走。

    謝縱微嘆了口氣,又坐了一會兒,克制著在她雪白藕臂上落下一個吻,啄了又啄,有些癢,惹得她在睡夢中也不高興地皺起臉。

    謝縱微滿目柔色,笑了。

    是該走了。

    謝縱微熟門熟路地翻窗出去,此時夜闌人靜,只有池子里的小紅魚們游來游去擺尾撥水的聲音。

    他放輕了腳步,就要走下臺階,卻突然和蹲在翠竹旁啃雞腿的謝均霆視線相撞。

    謝均霆看著從阿娘屋里出來的阿耶,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地。

    ‘啪’的一聲。

    他啃了一半的雞腿掉到了地上。

    第34章

    他的雞腿!

    謝均霆痛心疾首, 目瞪口呆。

    “阿耶耶耶耶你——”

    謝縱微淡淡瞥他一眼:“均霆,如果你不想我撿起地上那個雞腿,堵住你的嘴的話, 就小聲些。”

    難道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嗎?

    謝均霆看著一派松風水月, 清冷矜貴的阿耶,很是悲憤。

    但他到底沒再出聲,乖乖跟著謝縱微翻墻出去了。

    是的,翻墻。

    謝均霆莫名激動:“阿耶,我總算知道我愛翻墻的性子是隨了誰了!”

    謝縱微撣了撣衣衫上沾染到的灰塵, 溫和地指正道:“均霆,是能翻墻,不是愛翻墻。”

    有什么區別?

    謝均霆被他繞了進去, 呆了呆才氣沖沖地反應過來:“阿耶, 你偷偷鉆進阿娘的屋子想干什么!你太失禮,太粗魯了!”

    粗魯。

    謝縱微眼前忽然浮現出她濕漉漉的眼。

    還有濕紅的唇。

    她似乎并不討厭這種‘粗魯’。

    謝縱微這副若有所思的神色落在謝均霆眼中,就成了心虛。

    “阿耶, 你怎么能這樣!”謝均霆來來回回就是那幾句, 但是少年人憋紅的臉和氣鼓鼓的腮足以證明,他很生氣, 很不高興。

    “好了, 均霆。”謝縱微溫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雖然謝均霆在同齡人算是長得高的,但是在父親面前, 他仍矮了一截。

    “難道你想有別的男人出現在你阿娘身邊, 聽你們恭恭敬敬地叫他后爹,又分去你們阿娘的寵愛與注意力嗎?”

    謝縱微心平氣和地與小兒子講道理,但僅僅是假設, 他都有些受不了,語氣漸漸冰冷下來,神情也不大好看。

    謝均霆一聽,皺起一張精致清澀的臉,搖頭:“不成不成!阿娘好不容易回到我和阿兄身邊,我不想她再離開我們……”

    少年的尾音漸漸染上了失落的底色。

    他不想再度經歷一次失去的滋味,從前是阿娘陰差陽錯之下,超出了世間,沒有陪在他們身邊長大。之后,卻有可能是阿娘要重新擁有一個新的家庭,她會有自己喜歡的人,甚至,可能還會有新的孩子。

    那些被蓋上新戳的東西,會搶去她的注意力。留給他和阿兄的,就會很少,很少。

    “在希望她好這件事上,我們是一樣的。”謝縱微看著青瓦檐下低落的露珠,流入灰墻縫隙,生出濕綠的青苔。

    “均霆,我曾經做錯過一些事。”謝縱微略停了停,又搖頭,“自然了,我如今做的事里,也有許多是錯的,惹了你們阿娘不高興,也讓你與均晏傷心。她原諒與否,是我與她之間的事。我不求你們兄弟倆能夠幫我什么,但,至少不要和她一起,推開我,好嗎?”

    謝均霆沉默了。

    這仿佛是阿耶除了教訓他,對他說過最長的,也是最情深意切的一席話。

    他低下頭,嘀咕道:“還不是怕我告狀讓你丟臉,才和我說這些。”

    “均霆真聰明。”謝縱微莞爾,“所以,你能幫我這個忙嗎?”

    “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人,好嗎?”

    她臉皮薄,要是知道有人撞破了他們夜間私會的事,定然羞憤不已,到時候,只怕她會讓人把窗戶給釘死,堵住他去到她身邊的一切可能。

    看著父親一本正經的神情,謝均霆抿了抿唇,突然想起他從阿娘房里走出時,那股春風得意的饜足模樣。

    他又想起一直往阿娘面前湊的秦王。

    兩者相比,好像是自家阿耶,要順眼那么一點點。

    但也只是一點點。誰都沒有阿娘重要。

    “均霆?”

    謝縱微看著小兒子,溫聲催促他表態。

    “阿耶,你不用在我面前耍心機。”謝均霆難得認真起來,飛揚眉眼間滿是冷靜,“阿娘開心,我就開心。但她的情緒,不該由你來決定。”

    “從前她在你身邊,不快樂。你又怎么能保證這一次她會過得幸福呢?”

    對于一個未經歷過世俗情愛的少年來說,要讓他理解父母之間那種推遠又拉近的糾葛,很難,但他還是決定按照自己心里的想法來做。

    “我和阿兄是阿娘歷經九死一生帶來這個世上的,不是她欠我們,而是我們應該好好呵護她。”哪怕謝均霆想到她之后會有新的家庭、新的孩子,心里仍舊刺刺發痛。

    謝均霆握緊拳,他有些不敢去看阿耶的臉,不想看到他失望的目光,但他仍堅持道:“阿娘怎么選,我就怎么選。我不會幫你,也不會幫其他人。”

    說完,他低下頭,有些忐忑,又暗暗覺得自己現在這樣很悲壯。

    謝均霆啊謝均霆,這世間再沒有比你還明事理的人了!

    他感慨間,頭上忽然落下一只溫暖的手。

    骨節修長,帶著融融的暖意,和阿娘很像,卻又比她更多出一些讓他感覺陌生的感覺。

    謝均霆傻乎乎地抬起頭,眼睛瞪得圓溜溜,像一只意外受到了主人愛撫的大狗,想要搖尾巴,卻又有些尷尬,只好小心翼翼地晃了晃頭頂的幾根呆毛。

    “好孩子。”謝縱微很欣慰,“不枉費你阿娘那么疼你。”

    誠然,要是能有雙生子在她耳畔時不時吹一吹風,依著阿窈的性子,日久天長,自然會心軟。

    但謝縱微要的不是她的心軟,是她心甘情愿,愿意與他再度締結連理。

    求人不如求己,從前做錯的,總要彌補,才有底氣與她說未來,說其他。

    謝縱微兀自擬下了一連串作戰計劃,他已經明白過來了,為她準備禮物這一步棋,目標沒錯,成果也算喜人,但他路走偏了——反倒給了秦王那個覬覦人妻的老賤人可趁之機。

    長嘴有什么難的,他剛剛張了,嘗到甜頭了。

    謝縱微平心靜氣,準備回去再好生復盤,拍了拍小兒子的肩:“好了,夜里風涼,快回去吧。”

    阿耶竟然沒生氣?也沒罵他是小白眼狼?

    看著他那傻乎乎的樣子,謝縱微想再摸摸他的頭,但想到孩子大了,或許不太習慣這種父子之間的親昵舉動。

    他輕輕嘆了口氣,理解了妻子之前的憤怒與不滿。

    他的確不是一個稱職的阿耶。

    “回去吧,明日還要去太學,別起晚了。”

    謝均霆的臉瞬間垮了下去。

    謝縱微頓了頓,又道:“你乖些,明日我給你買玉露樓的燒雞。”

    玉露樓的燒雞,每日限量三十只,謝均霆吃過一次之后就念念不忘,但總是買不到。

    “真的?”他語氣有微的上揚,顯然很是開心。

    謝縱微頷首,看著小兒子笑彎了的眉眼,臉上神情愈發溫和:“好了,回去吧。”

    謝均霆點頭:“阿耶也早些回去歇息。”

    果然,他和阿窈的孩子,個個都是又乖又聰明的好孩子。

    謝縱微老懷甚慰。

    ……

    第二日,施令窈正和弟弟還有雙生子在西廂房一塊兒用早膳,見謝均霆的目光時不時飄過來,又趕在她看過去之前緊急撤走,她有些犯嘀咕:“小寶今天的臉蛋怎么腫腫的?是昨晚雞腿吃多了,咸到了?”

    謝均霆有苦說不出。

    他的雞腿,還沒來得及啃完,就落到地上去了!

    面對阿娘溫柔的關懷,他只能點頭:“嗯嗯,哈哈,就是這樣沒錯……”

    謝均晏瞥了弟弟一眼:“多喝點白粥,敗敗火。以后夜間不許吃那么重鹽的東西了,你若真的餓,就吃些肉干吧。”

    施令窈聽了點頭:“大寶這個主意好。”

    肉干放在屋里方便吃,免得她之后再和謝縱微在屋里……的時候,聽到謝小寶鬼鬼祟祟出來覓食的聲音。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么,施令窈面頰隱隱有些發燙。

    她怎么就這么篤定,還會有下一次?

    依著老王八蛋的性子,一會兒冷淡似冰,一會兒熱情似火,昨夜叫他得逞了,后面幾日他說不定都不會再來了。

    施令窈垂下眼,無意識地戳著碗底的米粒。

    卻有熟悉的腳步聲漸漸靠近。

    施令窈抬起頭,看見謝縱微兩只手都提滿了大包小包,正站在西廂房門口,對著她微笑。

    “阿窈,我又不請自來了,你不會怪我吧。”

    嘴上彬彬有禮,但看他那樣子,一點兒也不見怪。

    施令窈不想搭理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一看到他,昨夜的熾熱與潮濕瞬間回籠,她有些不自在地并了并腿。

    雙生子站起身,叫了人之后,謝均霆迫不及待:“阿耶,你買什么好吃的了!”

    謝縱微含笑睇他一眼,算這小子聰明,沒有直接戳破他手上正拎著他心心念念的燒雞。

    “阿窈愛吃的腌果子,均晏愛吃的蜜炙乳鴿,均霆愛吃的燒雞。還有三郎從前嘗過幾次的蜜煎金橘。”謝縱微如數家珍,又道,“都說第一爐烤出來的糕餅最香,我買了些,苑芳幫著分一分吧。”

    還有她們的份兒?

    苑芳有些意外,余光瞥見娘子不自覺又轉過去看著阿郎的臉,笑著應是。

    其他倒也罷了,施令窈倒是挺想吃那道腌果子的。

    “你怎么想到去買這個?”

    謝縱微正大光明地把目光落在她身上,溫聲道:“你少有飲酒的時候,宿醉之后難免食欲不振,正好吃些腌果子開開胃。從前你懷著均晏和均霆的時候,那些酸菜泡菜都不頂用,長姐給你尋來了腌果子,你很愛吃。我記得。”

    他記得。

    三個字,咬字莫名溫柔。

    施令窈哦了一聲:“記得就記得唄……”就顯擺他的腦子好用。

    態度有些冷淡,謝縱微看著她透著紅的耳朵尖,但笑不語。

    謝均晏保持微笑:“均霆,你的鼻子可真靈,不如今后投軍報效家國,自去出一份力。”

    投軍?

    謝均霆搖頭:“不了吧,我怕阿娘以后想我想得睡不著覺。”

    睡不著覺。

    謝縱微想起昨夜她轉眼間就呼呼睡去的可愛模樣,嘴角翹了翹。

    嗯,這個倒是不必擔心。

    兩人眼神忽地交匯。看到謝縱微唇邊那絲隱秘的笑意,施令窈臉上一燒,兇巴巴地瞪他一眼,示意他不許說話。

    現在的謝縱微只要一開口,就會說出很可怕的話!

    讀懂妻子意思的謝縱微輕挑眉尾,還沒說話,就被施令窈轟走了:“你很閑嗎?東西留下,你人可以走了。”

    謝縱微好脾氣地頷首,叮囑道:“腌果子雖然好,也別一次性吃太多了。苑芳,你多勸著她些。”

    施令窈哼了一聲,他是要把所有人都變成他那副管天又管地的性子不成?

    謝縱微又看了一眼雙生子:“今日下了學便回你們阿娘這兒吧,咱們一家人一塊兒用晚膳。”

    一家人?

    怎么阿耶稀里糊涂堂而皇之地開始登堂入室了?

    謝均霆疑惑地看著他,在目睹那道挺秀身影翩翩離去后,嘀咕道:“阿耶自說自話,騙騙自己得了,還想把我們也騙了?”

    他幫阿耶瞞著昨夜偷偷去阿娘屋里討嫌的事已經很辛苦了,斷斷不可能再幫他更多了。

    謝均晏看著弟弟眉眼間閃過的糾結之色,輕輕挑了挑眉。

    他想起今早起來時,正巧撞見廚娘拿著一個看著有些臟的雞腿出門,見他過來,廚娘擔心主家的小郎君誤會她手腳不干凈,偷了主家的東西回去自個兒享用,忙解釋道:“小郎君莫怪,這是婢從廚房的泔水桶里撿起來的。婢瞧這雞腿還沒壞,想著去喂巷口的那條大黃狗……”

    雞腿?有謝均霆在的地方,怎么會有雞腿淪落到被丟進泔水桶?

    一定發生了些他不知道的事。

    還不知道自己被阿兄默默盯上了的謝均霆還在一臉憂郁地啃雞腿。

    玉露樓的燒雞真好吃啊!阿耶什么時候能再被他抓到把柄,再給他買一次。

    施令窈嚼著腌果子,心情還不錯。

    看在腌果子的份上,她也懶得計較他最近添上的‘不請自來’的小癖好了。

    施琚行默默多享用了幾口前二姐夫帶來的美味。

    飯桌上眾人心思各異。

    和和美美地用過早膳,施琚行繼續去施家老宅,雙生子要去太學,施令窈和苑芳則是去了鋪子。

    ……

    一墻之隔,謝縱微走出小巷,卻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秦王牽著一匹渾身泛著金光的馬駒,正要往小院走去。

    情敵見面,分外眼紅。

    謝縱微心情不錯,對秦王微笑頷首:“時事不易,秦王殿下也要做馬倌來補貼家用了么?”

    秦王哼了一聲,頭上的紫金冠上細金絲捻成的龍須跟著輕輕晃動:“你懂什么,這是我為窈妹準備的賀禮。”

    昨日回去之后,他冥思苦想,最終總結出了一點——他送禮,只顧著他的審美去了,卻沒有送到窈妹心坎上。

    謝縱微送的那扇屏風不僅華麗,個頭還大,牢牢地壓了他的寶石盆景一頭。更別提屏風上的花啊草啊,都是他親筆所畫,到他們這個身份地位的人,誰會缺珍奇寶物,缺的就是那份心意。

    秦王有些慚愧,但沒關系,他懂得反思。

    昨日已經讓謝縱微旗開得勝,秦王思來想去,想要一雪前恥,便將主意打到了馬身上。

    窈妹從前也是很愛騎馬的,有一年烏羅來朝,她與其他人一塊兒與烏羅女眷們打了一場球,英姿颯爽,朝氣蓬勃,任誰看到她在馬上的模樣,都會忍不住為她心動。

    秦王癡癡地想著。

    謝縱微淡淡瞥了一眼那匹與他同樣風騷的金馬:“你可曾想過,阿窈如今的住處沒有可以容納這匹馬的地方。你送過去,是在給她增添負擔。”

    秦王一愣,抿緊了唇。

    又聽得謝縱微慢條斯理道:“哦,秦王殿下不會還沒有進過小院吧?那這也不能怪你了,不知者無罪,阿窈最是心善,不會和你這樣一拍腦袋就能想出餿點子的人計較的。”

    秦王:……

    “謝縱微,你是鰥夫當得太久了么?怎么一張嘴就是一股子陰毒味兒。”秦王冷笑一聲,“我至少記得窈妹喜歡騎馬,喜歡打馬球,我能陪著她拉弓射箭,騎馬射獵。你呢?你只會讓她困在小小的宅邸后院,讓她整日對著三姑六婆奶孩子、聊家常。”

    “我認識的窈妹,從來不是甘于后院的無趣女子。”

    “謝縱微,你已經耽誤了她三年了。如今又十年過去,你還要拖著她不放嗎?”

    秦王步步緊逼,俊美精致的臉龐上難得顯出幾分肅殺之色,卻在看見一臉風輕云淡的謝縱微時有些微微的失控。

    真想知道窈妹打他一巴掌,他還能不能繼續繃著那張死人臉。

    若是謝縱微知道此時秦王心里在嘀咕什么,他必然會笑著搖頭。

    阿窈的巴掌,也不是誰都能受用的。

    “秦王殿下,容我再多嘴一句。阿窈身帶奇遇這件事,非是尋常世人能夠接受的。你已是萬眾矚目的天之驕子,你的一言一行,陛下、太妃,乃至許許多多的汴京貴女,都會關注。”謝縱微的聲音微微冷了下來,“希望你的喜歡,不要為她帶來麻煩。”

    說完,謝縱微對著秦王微微頷首:“失陪,先走一步。”

    看著那道翩然離去的背影,秦王沉默了一會兒。

    身邊的侍衛小心翼翼地來問:“殿下,這馬……”還送不送啊?

    “牽回去,各找各媽吧。”

    秦王抿緊了唇,窈妹現在的身份與處境有些尷尬,他做得太明顯,太引人注目,會給她帶來危險。

    “我有幾日沒有進宮給母妃請安了,走吧。”

    秦王施施然走了,侍衛和金馬兩兩相望,都覺得無奈。

    得,還真是各找各媽。

    ……

    今日天氣不錯,日光落在身上暖洋洋的,瑙紅扶著謝擁熙下了馬車,柔聲道:“外面人氣兒旺,娘子多出來走走,對身體也好。”

    孟思雁也在一旁點頭,她看著表嫂短短幾日就瘦得驚人的臉,有些心驚。

    她聽說表嫂最近撞了邪,散盡家財也要買來大師開過光的護身符咒,貼得滿屋子都是,但她的精神還是一日比一日差,聽說為此又和表哥鬧了不愉快。

    孟思雁有些煩躁,她也知道,想再嫁給那位首輔大人做續弦是不可能的了。聽到謝縱微當街與一個小婦人拉拉扯扯的傳言之后,她的心也涼了半截,如今正在相看其他好人家。

    但表哥表嫂鬧不愉快,為何表哥屢屢要找她傾訴?難不成他以為給她買了一副耳墜子,她就得當這個出氣筒?

    孟思雁很后悔,恨不得把那副耳墜子還給表哥。

    她還沒成親呢,表哥就要把婚姻里那些腌臜事都揭開來給她看,這不是影響她的美滿姻緣嗎?

    因此,孟思雁也想勸一勸表嫂。

    別和表哥置氣了,她莫名其妙夾在中間,又寄人籬下,實在是苦不堪言。

    幾人沿著朱雀大街慢慢走著,謝擁熙也是被瑙紅說的,人多的地方陽氣旺,施令窈不敢再來糾纏她的話打動了,這才愿意出門。

    但有時候,事情就是這般湊巧。

    孟思雁高高興興地引著她喜怒無常日漸憔悴的表嫂往一家新開的香粉鋪子去:“表嫂,你還記得上次我買的桃花靨嗎?據說就是這兒的老板娘制的!這次她自個兒開了鋪子,咱們可得好好逛一逛。表嫂天姿國色,再用些好的香粉,更是不知道要美到什么地步呢。”

    表姑娘的嘴很甜,謝擁熙也被奉承得下意識露出了一個笑。

    但下一瞬,她就驀地爆發出一聲尖叫。

    “鬼啊!”

    看著店里的女郎們都被謝擁熙這一嗓子嚇了一跳,施令窈冷冷瞪了她一眼:“大師的符咒不管用了嗎?怎么青天白日的,你那癔癥又犯了?”

    看著謝擁熙明顯反應過度的樣子,施令窈自個兒心里也犯嘀咕,當時她的確因為謝擁熙的那些話不開心了一會兒,想讓謝縱微陪著她出去散散心也是安排之外的事。

    她怎么那么大反應?

    到底是做了多少虧心事啊!

    施令窈暗自感慨,謝擁熙躲在瑙紅懷里,漸漸反應過來了。

    “你是人?”

    人才會這么鮮活,才會自如地走在陽光底下,才會故意嚇她。

    謝擁熙想通了,但她更生氣了。

    她這會兒反應過來了:“你為什么騙我你是鬼!你賠我銀子!”

    一直籠罩在她頭上的陰云忽然散開,謝擁熙腦子靈光了,小命沒有威脅了,她開始心痛自己的錢。

    施令窈嗤了一聲,親自去拿了大掃帚,準備把這個從前就很討厭的小姑子掃出去。

    從前她勉強忍一忍,如今她連謝縱微的臉都說打就打,還要顧忌她?

    謝擁熙猶自喋喋不休地叫罵,鋪子里的女郎們都有些反感地皺起眉頭,有些怕惹上麻煩的,索性不逛了,拉著人就走,一時間鋪子里人少了許多。

    施令窈的大掃帚還沒招呼到謝擁熙身上,就有什么硬邦邦的東西狠狠敲上了謝擁熙的背。

    “不許欺負我的孩子!”

    第35章

    那道女聲并不是多么厚重、有力, 甚至因為情緒過于激動,帶了些讓人擔憂的顫音,但她話里的怒意和偏愛是那么濃, 那么真切, 施令窈手里不自覺一松,大掃帚啪地掉到了地上,砸中了她的腳,疼得她臉色一白。

    但正是這股痛意真真切切地提醒著她,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阿耶, 阿娘,阿姐……”

    施令窈猛地沖上前去,大掃帚被她急切的步伐踹飛了一截, 正好撞到謝擁熙腿上, 痛得她又是嗷地一聲尖叫。

    施令窈現在哪里顧得上她。

    她眼巴巴地在三個至親的人之間看了看,恨不得自己也像話本子里的蓮藕小仙人一樣長出三頭六臂,這樣一來, 就能同時把她們抱進懷里了。

    “阿娘……”

    老婦人頭上的白發太多、太刺眼, 施令窈鼻尖涌上一股強烈的酸澀之感,趕在眼里積起淚水太多, 徹底模糊她的視線之前, 她撲上前去, 卻又不敢太用力,只輕輕地擁抱住那個殷殷望著她的老婦人。

    施令窈閉著眼, 把臉深深埋進母親的懷抱里, 汲取著她的溫度與暖意,鼻間彌漫著的氣息不再是她熟悉的沉水香氣,常年浸在藥罐里一般的味道太過苦澀, 也太過沉重,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揉碎了山間最酸最苦的果子,汁水滴落在她喉間,有哽咽的澀意飛速膨脹,她幾乎說不出話來。

    施令窈能做的,就是拼命把柔軟的面頰往母親的懷抱里鉆,像她小時候那樣,那個時候阿娘仍然年輕、美麗,她會用那雙能撫琴能繪畫的手輕輕地撫摸她仍有些微黃的髻。

    她好想回到那個時候。

    甫一見到最親的人,只一眼,施令窈的視線就被迅速累積的淚水模糊了許多,但阿娘的憔悴與病弱,又豈是朦朧淚水能夠遮擋的呢。

    “阿娘,對不起,對不起……”施令窈埋在母親懷里,滾燙的眼淚滲透重重衣衫,施母閉了閉眼,想要像從前一樣,摸一摸她最心愛的小女兒圓圓的后腦勺,但剛一抬起手,她的身子就像風中作朽的老木一般,發出了不堪承重的嘎吱聲。

    感受到母親的身體忽地往后仰去,施令窈驚慌失措地抬起一雙淚眼,想要去扶她,卻被另一道挺秀身影搶了先。

    謝縱微穩穩地扶住了年老病弱的岳母,一雙眼卻落在施令窈身上。

    只一眼,他就忍不住擔憂地皺起眉。

    眼睛是紅的,鼻子是紅的,臉卻是白的。

    “別擔心,我先扶著岳母去后院歇一歇。山礬,去請白大夫過來。”

    山礬連忙應聲。

    謝縱微的語氣是那么平靜、從容,讓人原本躁動不安的心也不由得跟著慢慢靜了下去。

    施令窈現在說不出來話,只能匆匆點頭,又可憐巴巴地看向施朝瑛與施父:“阿耶,阿姐。”

    “乖,不要哭。”施朝瑛用力地握了握父親冰冷的手,又上前,輕輕把小妹摟進懷里。

    她在女子一輩上生得算是很高的了,此時施令窈靠在她懷里,頭剛好枕在她肩膀上。

    施令窈想起從前她只有十一二歲時,看著姐姐比自己高那么多,連弟弟也要應了他的小名兒,越長越高。

    只有她像一顆細細的豆芽菜,她很不服氣。

    于是施令窈日日出去騎馬打球,拼命蹦跶,卻還是沒能長到姐姐那樣高。她哭哭啼啼地向家人訴說她的難過和不解的時候,耶娘看起來雖然很心疼她,但是樹哥兒沒忍住,笑出了聲,接著,耶娘,還有姐姐,就一起都笑了出來。

    笑聲越來越大,施令窈哭不下去了,也跟著咧開嘴笑起來。

    她曾經有那么好的親人,但她卻把她們丟在那晦澀灰敗的十年里,不聞不問,任由她們帶著與她同樣珍貴的記憶,痛苦地活著,生生熬干了自己。

    哪怕施令窈知道,這些都是陰差陽錯之下的業障,但她看著耶娘蒼老了那么多,憔悴了那么多,心頭的酸澀與痛苦像被春露滋養的藤曼一樣瘋漲,枝椏牢牢攀住她的心脈,勒得她喘不過氣來。

    施朝瑛輕輕撫上妹妹哭得潮紅的臉,冰冷的水漬濡濕了她的掌心,施朝瑛的心也像落進池沼里一樣。

    很難受。但她們團聚了,之后都會是好日子,不會再有別離。

    “均晏和均霆都那么大了,你這個當娘的還這么愛哭鼻子。仔細別人笑話你。”施朝瑛嘴上那么說,手上動作卻很溫柔地替妹妹擦著眼淚,“好了,咱們進去說。”

    施令窈點了點頭,依依不舍地從姐姐的懷里退了出去,又緊緊握住施父的手臂。

    “阿耶,我扶你。”

    施父老邁臉龐上露出一個慈愛卻小心翼翼的笑,他點頭:“好,好,窈娘真懂事,真懂事……”

    尾音哽咽,但風度使然,施父低頭遮掩住泛紅的眼。

    “走,咱們走吧。我們都想和你好好說說話。”

    施令窈重重地點頭:“嗯!”

    此時鋪子里的人并不多,施令窈想著,她或許該慶幸剛剛謝擁熙發的那場瘋誤打誤撞地給她們一家團聚騰出了個清靜地兒。

    她冷冷朝謝擁熙的方向看了一眼,謝擁熙立刻就想反擊回去,但她想起剛剛兄長扶著施母過去時,看向她的那個眼神,冰冷得幾欲刺骨。

    “謝擁熙,滾回去。”

    兄長第一次這么粗魯地對她說話!

    謝擁熙想起這段時日的不順,沒了體己銀子,夫君也與她慪氣分房,婆母那邊又為了這事傳來不滿的風聲,梁家那些仆婦女使背地里還不知道怎么笑話她……

    她明明該是最風光的那一個!

    謝擁熙眼睛一翻,暈了過去。

    還是暈過去吧,至少現在,別讓她面對這種難纏的場面。

    瑙紅手忙腳亂地扶著人,見孟思雁跟失了魂兒一樣,心不在焉,也不說上來搭把手,她不由得有些埋怨:“表姑娘,您別愣著,也來幫著扶著娘子一把。”

    孟思雁此時滿心滿眼都是謝縱微,哪有心思計較瑙紅的語氣。

    謝縱微……高高在上、不容人情的謝縱微,竟然也會對一個女郎,那么溫柔地講話。

    孟思雁看得分明,他望向那個人的眼神里,全都是擔憂與疼惜。那種真情實意,是做不得假的。

    堂堂首輔,也沒有必要在這種地方,在她們面前作假。

    饒是早已開始相看別的人家,但看著之前相看的對象一反在她面前的冷漠,對著別人噓寒問暖,孟思雁心里就是有些不得勁兒。

    看著暈過去的表嫂,她扯了扯唇角。

    只盼著她運氣好些,能尋到一個如意郎君,早些搬出梁家,不要再受寄人籬下的苦楚。

    ……

    白大夫很快就拎著藥箱匆匆趕來。

    他是服侍了謝家幾十年的老大夫了,先前謝縱微囑咐他為施令窈調養身子,白大夫已經驚訝過一遭了。

    這會兒看著一家人齊聚一堂,只是眼睛都紅紅的,看起來流了不少眼淚,他不敢耽擱,忙替施母把脈,卻半晌沒有說話。

    施令窈咬緊了唇,嫣紅的唇被咬得發白,小心翼翼地問:“我阿娘只是一時太激動,才會暈過去,對吧?”

    她連一點壞的后果都不愿意說出來,有些不好的念頭剛剛冒出來,就被她拼命壓了回去。

    謝縱微不動聲色地走到她身后,握住她一片冰冷濕滑的手,像是捧住了一塊兒冰。

    袖子垂下,蓋住了兩人交握的雙手。

    他看著妻子蒼白的臉龐,低聲安慰道:“別怕,白大夫醫術很是精湛。你忘了,有一次均晏高燒不退,夜里驚厥,白大夫一來,他便好了。這十年里都健健康康的,鮮有病痛。岳母也會如此的,安心。”

    他的語氣太篤定,施令窈此時心神煩亂,其實只需要像這樣一句篤定有力的回答,安一安她的心,讓它不要跳得那么快,快到她忍痛忍到有些辛苦的地步。

    她無意識地低下眼:“那就好,那就好。”

    近乎呢喃的話,讓謝縱微心頭也泛起疼。

    但這種時候,他不能多說什么,只好握緊了她冰冷的手,想讓她暖起來,開心起來。

    施朝瑛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掠過兩人交握的手,對上施父仿佛洞悉一切卻十分平靜的眼神,她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沒有說話。

    妹妹已經不再是跟在她身后,因為踩不到她的影子而大哭的小娘子了,她擁有自己選擇的權力。

    “窈娘,來。”

    施父對著小女兒招了招手,瞬間,謝縱微的掌心一空,她沒有絲毫猶豫,掙脫了他的手,走到她的阿耶面前去。

    “就在床邊坐著吧,若是你阿娘醒來,見到的第一個就是你。她會很高興的。”施父沒有說出施母這些年來的病情,讓窈娘知道,母親是因為接受不了心愛女兒的猝然離世才神智錯亂,纏綿病榻,有什么好處?

    只會多一個人愧疚,痛苦。

    施令窈連忙點頭。

    “阿耶放心,我會守著阿娘。”

    施父眼前好像浮現出小小娘子扎著雙丫髻,圓圓的頭一點一點,臉蛋上的軟肉也跟著顫的可愛模樣。

    他摸了摸女兒的頭,笑著說好。

    施母仍昏迷未醒,但施朝瑛莫名相信,阿娘會好起來的。

    她和窈娘重逢不過一會兒,面對消失了十年的女兒,阿娘怎么可能忍心只見一面就丟下她?

    施朝瑛心中既憐且嘆,但余光掃到謝縱微時,萬千柔情又都化作了肅冷的罡風。

    “你同我來。”

    妻姐的眼神太可怕,謝縱微默然頷首:“是。”

    施朝瑛目不斜視地走了出去,謝縱微的視線在那顆圓圓的后腦勺上停頓了一下,確定她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又對著坐在一旁閉目養神的岳父恭敬地微微躬身,這才跟著施朝瑛出去。

    鋪子后面的小院并不大,只得一口井,石桌旁散著三只石凳。

    施朝瑛在石桌旁站定,快四十歲的婦人此時舉手投足都是肅殺之氣。

    她很不喜歡這個妹夫。

    甚至是恨。

    恨他不好好對待妹妹,恨自己有眼無珠,恨耶娘當初太草率,將妹妹嫁給那么一個空有皮囊才能,卻半分不懂得疼惜妻子的人。

    “我很想打你一耳光。”

    半晌,施朝瑛緩緩道出她的開場白。

    謝縱微神色未變,他知道,自己該打。

    “謝縱微,你一直是一個體面人。我希望這次你也能體面些,不要讓大家難堪。”

    “你不適合窈娘,從前不適合,如今你高居首輔,威勢赫赫,她卻仍停留在當年。”施朝瑛想起信上的內容,頓了頓,語氣更冷淡了些,“如果你想要窈娘能活得快樂些的話,你應該遠離她。”

    來自妻姐的抵觸與厭惡太過明顯,到了他無法忽視,也不可能忽視的地步。

    “恕難從命。”

    施朝瑛沒想到他會這樣坦然地說出拒絕的話,而且用的理由是那么……令人發笑。

    她冷笑出聲:“嫁給你之前,窈娘活潑可愛,性子開朗,哪怕我知道,嫁為謝家婦,她的性子很難再保持原來的模樣。她會被打磨得圓滑、精明,像汴京城里每一個高門婦人一樣。但我沒想到,她的結局會那樣慘烈。”

    施朝瑛想起十年前,當妹妹的死訊傳進汴京,她正好帶著兩個孩子回施府,想著與耶娘共敘天倫,多多陪伴她們一段時日。

    卻不曾想,天倫破碎,歡情不再,只余下無休止的痛苦與追思。

    “如今窈娘回來了,我不管是因為什么,但我不希望你再來打擾她。”施朝瑛微微抬起下頜,笑容譏諷,“你連你的妹妹都管不住,她敢欺負窈娘,無非是看中了你對她并沒有那么在意,所以有恃無恐。你有什么資格要與窈娘重修舊好?”

    就憑他那張會勾得年輕女郎神魂顛倒的皮囊么?

    此時屋內傳來一陣動靜,施朝瑛心里一緊,覷了沉默不語的男人一眼:“我先前說的話,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們一家難得團聚,謝大人就不必再擠進來了。”

    說完,她腳步匆匆,徑直往屋里去了。

    謝縱微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只如一座瓷偶,默默地佇立在石桌旁。

    山礬看著他這樣子,有些心疼,走過去低聲道:“大人莫要介懷,施夫人性子就這樣,除了夫人她們,誰能得她一個好臉色……”

    不,不是臉色、態度、待遇這些問題。

    謝縱微疲憊地搖了搖頭,前些時日白日處理公務,夜里起筆繪制屏風,他幾乎把自己的時間壓榨到了極致。

    但他只要想到她收到那扇琉璃屏風時亮晶晶的眼,紅撲撲的臉,就一點兒也不覺得疲憊。

    但現在,那些被他壓抑著的情緒,盡數涌了上來。

    ……他不確定,在家人的反對下,她那顆微微動搖的心,是否又會被重新冰封起來。又套上重重荊棘密刺,拒絕他的靠近。

    謝縱微很罕見地,感受到惶恐的滋味。

    第36章

    廂房內, 施令窈握著母親微涼的手,低著頭,露出的半邊瑩白面頰上帶著令人也不由得跟著揪心的沉郁。

    施朝瑛在進屋之前深深呼了口氣, 平復了一下心情, 這才推門進去。

    阿耶與妹妹臉上都不得歡顏,她走過去摸了摸妹妹的頭:“有了盼頭,阿娘一路上精神都不錯,今日定然也是一時太激動了,這才暈了過去。別擔心。”

    白大夫已經去撿藥了, 施令窈看著阿娘頭上還有手上扎著的銀針,輕輕點了點頭,又摟住姐姐的腰肢, 把臉埋了進去:“姐姐身上的香氣真好聞。”

    還是那么愛撒嬌。

    施朝瑛愛憐地摸了摸妹妹的頭, 正巧此時苑芳端著托盤進來,上面有三盞茶。

    “老爺,這是新沏的參茶, 您嘗嘗。”

    施父頷首。

    苑芳又對著姐妹倆舉了舉手里的托盤, 笑道:“大娘子愛喝的西山白露,娘子愛喝的舒城蘭花。但愿婢沏茶的手藝沒有退步得太多, 沒得浪費了這些好茶葉。”

    施令窈笑了:“苑芳總是太謙虛, 等著我們夸她呢。”

    苑芳從前就很照顧她, 如今又重逢,她稀里糊涂地就比苑芳小了十歲, 苑芳更是事無巨細, 恨不得把飯都喂到她嘴邊。

    玩笑兩句,屋里的氣氛沒那么凝重了,苑芳心中悄悄松了口氣。

    她想起還立在院子里的那道挺秀身影, 明明是高傲如天際明月的人,如今卻什么驕傲風光都顧不得了,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讓人覺得真是可憐。

    但在座的人,誰又不可憐呢?

    苑芳的視線停在睡在床上,虛弱憔悴的老婦人身上。

    從前名動京師的大家閨秀,向來待人以善,端莊典雅的太傅夫人,如今看著卻像是一個被生活折磨得苦不堪言的七旬老嫗。

    她今年還不到耳順之年。

    苑芳心里默默嘆了口氣,屋外傳來一陣動靜,聽著一陣急促而錯亂的步伐,來人不止一兩個。

    施琚行身影匆匆地進了門,見了至親,他自是高興,一張清俊臉龐上不自覺盈了笑意,但看到躺在床上雙目緊閉的母親,他眉頭又皺了起來。

    “別擔心。”施朝瑛喊住小弟,低聲和他解釋了一通,又問道,“老宅的事兒都辦好了嗎?”

    施琚行點頭:“是,只等婆子們里外再仔細灑掃一遍,便能搬進去了。”

    施朝瑛嗯了一聲,卻見妹妹皺著眉頭往外面看:“均晏和均霆是不是和你一塊兒來了?我剛剛好像聽到他們的聲音了。”

    施琚行往外看了一眼,他站著,又離床邊有一段距離,輕而易舉地便看見了兩個外甥正在院子里和他們被拒之門外的阿耶說話。

    “是,兩個孩子正在和我前二姐夫說話呢。”

    前二姐夫。

    見施令窈對這個稱呼沒什么特別的反應,施朝瑛輕輕挑了挑眉,妹妹對謝縱微那副皮囊的癡迷,她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成親頭一夜還在嘰嘰喳喳與她聊到半夜,憧憬著要和謝縱微白頭偕老、恩愛綿長的人,吃了那么多苦頭之后,也算是開悟了。

    施令窈輕輕嗯了一聲。

    “你們剛好在路上碰到了嗎?”

    她只是隨口一問,施琚行卻道:“前二姐夫的人去施府給我傳了信,兩個孩子下了學,也得了信,我們正巧在鋪子門口遇上。”

    施令窈聽了,沒說話。

    施朝瑛是個有一說一的人,瞥了一眼妹妹仍有些郁郁的臉,聞言淡淡道:“領我們來此處尋窈娘的人,也是謝縱微的手下。為免咱們錯過,自他派人去江州送信之后,便日日讓人在汴京城門口守著。這一點上,也算他有心了。”

    她不怕在妹妹面前替謝縱微說好話,過去留下的那道傷痕劈得太深,現在一丁點兒好而已,是彌補不了的。

    施令窈輕輕把臉貼在母親干燥的手背上,沒有說話。

    她現在什么都不愿想,只想守在阿娘身邊,等她醒來,等她再喚一句窈娘。

    ……

    雙生子掀開簾子進了后院,就看見一道熟悉的頎長身影,一動不動,像是被罰站一樣。

    謝均霆記掛著外祖母的病,見阿耶站在這里,傻乎乎的,也不知道多表現自己,他沒來由地感覺到一陣恨鐵不成鋼的痛心:“阿耶,你站在這里干什么?”

    眼里沒活兒的男人,可不招人喜歡。

    謝均霆想起那位總是想當他后爹的花孔雀秦王,忍不住把兩人拿在一起對比——鋪子開業那日,侍者忙不過來,他可是都笑著幫忙招呼客人,坦蕩又真誠,一點兒也沒有因為自己天潢貴胄的身份而與眾人格格不入。

    小兒子不高興了,謝縱微此時卻沒心思哄孩子,只道:“你們外祖母身子不好,她心里難受,你們懂事些。好了,進去吧。”

    說完,他卻沒有要與他們一塊兒進去的意思。

    謝均霆有些疑惑:“阿耶,你今早上不是說晚上咱們一家人要吃飯嗎?”這下外祖母、外祖父還有姨母,舅舅都在,這才是真正的團圓飯。

    謝均霆就喜歡他放在心上的人聚在一起,都陪在他身邊,熱熱鬧鬧的。

    看著謝縱微臉色微沉,整個人像極了一顆被暴雨沖刷過后的松柏。

    雖然仍然端著一副英英玉立的模樣,但順著蒼虬枝干垂下來的雨珠冰冷得驚人,讓他整個人都顯得莫名狼狽,曾被謝均晏評價為風韻猶存的俊美臉龐上帶著遮掩不住的寥落與煩躁。

    很明顯,阿耶被人嫌棄了。謝均晏猜測,讓阿耶露出這副吃癟模樣的,不是阿娘,而是與阿娘關系親密,息息相關之人。

    謝縱微臉色難看,雙生子卻只當不知,用兩雙模樣形狀不盡相同,卻都一樣明亮的眼睛看著他。

    “我不討人喜歡,進去了只會惹得她們心里難受。”

    謝縱微面無表情,甚至于帶著些自暴自棄的意味,道出了真相。

    謝均霆目瞪口呆。

    阿耶的嘴不僅毒外人,狠起來,連他自己都毒啊。

    “好了。快進去吧,你們外祖母與外祖父許久沒有見到你們了,定有許多話要和你們說。”

    謝縱微低低嘆了口氣,但自己造的孽,還沒還清,又怎么能奢求她們高高興興地揚著笑臉,接受他,再度將他視為親人?

    “我有事回謝家一趟。這兩日府上恐怕會有些亂,你們便陪在你們阿娘身邊,替她多盡盡孝,不必回去了。你們日常要用的衣物,我會讓人送到槐仁坊。”

    阿耶回家處理事宜,又說府上會有些亂。

    是誰又要脫層皮了?

    謝均晏和謝均霆對視一眼,眉梢默契地揚起,共同得出了一個答案——自然是他們那個不讓人省心的姑姑了!

    這可是正經事,雙生子恭恭敬敬地頷首:“阿耶慢走。”

    謝縱微徹底認清了自己人憎狗嫌的事實,他心頭微重,轉身正要走,又回頭,看了一眼廂房。

    一瞬間,有兩道視線正好相撞。

    “替我多照顧你們阿娘,別讓她太傷心。”

    喜怒過甚,都要傷身。

    說完這句話,謝縱微不再停留。

    他害怕從她嘴里聽到拒絕,抗拒的話。寧愿選擇逃避。

    妻姐的話說得沒錯,現在的他,的確不配談什么擁有。

    十年里,夜深人靜時,處理再多的案卷文宗后,縱使身心疲憊,謝縱微也鮮有能快速入眠的時候。

    孤清月色之下,被一片清冷籠罩的書房悄無聲息,連那只聒噪的白班黑石鵖都埋在羽翅里兀自睡得香沉。

    謝縱微的影子被月色拉得很長,這種時刻,適合回憶一些舊往。哪怕他并不想,那些并不愉快的記憶也會強勢闖入他的腦海,逼著他再度想起。

    妻子墜崖,絕非意外,而是人為。

    這是謝縱微一早便認定的,辯無可辯的一個事實。

    之后,在處理完妻子的后事之后,他依循著蛛絲馬跡,將背后之人拖了出來,身敗名裂,挫骨揚灰。即便如此,也難抵消他心頭之痛的萬分之一。

    為此,他的名聲一度變得極差,言他假公濟私,心狠手辣之人不知多少。但謝縱微不在乎。

    但十年過去,隨著妻子重新回到汴京,回到他們身邊,一些跡象隱隱揭露著一個真相——當年她出事,幕后的真兇可能仍活在世上,并且過得很好。

    謝縱微發現謝擁熙面對妻子時異樣的反應,心頭的猜想又往下沉了沉。

    兇手之外,還有一重被云霧繚繞的存在。當年查無可查的背后,還有著被人刻意斬斷的線索。

    想起謝擁熙這些時日的異樣,謝縱微翻身上馬,神情冷漠。

    耳畔擦過的風明明和煦溫柔,帶著春日特有的明媚可愛,但謝縱微卻覺得道道疾風如刀,割得他鮮血淋漓,心口都在發疼。

    謝擁熙那樣的蠢貨,絕無可能有那樣的心智謀劃。

    謝縱微扯了扯唇,他總是這樣傲慢,老天都看不下去了,以他的傲慢與自以為是設為陷阱,索去了他最珍愛的東西,讓他狠狠跌下深淵,

    或是陰差陽錯,或是被人當作螳螂,謝擁熙或多或少都參與了當年的墜崖一事。

    他自小就知道謝擁熙這個妹妹笨、沖動、愛犯一些無傷大雅的小錯。

    當年他調查此事時,謝擁熙恰好生了一場病,纏綿病榻許久,直到那一年的歲暮,她才轉好,重新與娘家走動。

    這中間又發生了什么?

    十年里,她都掩蓋得極好,借著兄妹倆關系并不親近的筏子,謝縱微早出晚歸,本就不得空常見她,她刻意減少與他見面的頻率,露出馬腳的幾率自然又減少了許多。

    那她是什么時候露出端倪的?

    謝縱微垂下眼,指腹輕輕摩挲著韁繩。

    是在她與梁云賢的夫妻之情出現間隙之后。她昏招頻出。

    梁云賢,一個憑著家族蔭庇才能入仕為官的平庸之人,自然不能得到謝縱微的高看。

    但偏偏是這樣的人,可能會抽冷給他一刀,卻傷在他的妻子身上。

    “大人?”

    山礬見謝縱微神情異樣,微夾馬腹,驅馬上前:“您沒事兒吧?”

    “還死不了。”

    山礬:……他就多余問這一句唄。

    “我讓你去調查之事,如何了?”

    提起這茬,山礬臉上頓時露出了嫌惡之色。

    一個與自己阿娘母家的表妹勾勾纏纏,整日滿腦子都是納妾風流的人,真的會有這種腦力心智,策劃出十年前那場意外嗎?哪怕他只是其中一枚棋子,能選中這種貨色當棋子,山礬想,真正的兇手也不見得有多么高深莫測。

    但有時候,對付聰明人,就適合用笨辦法。

    險勝也是勝利的一種,不是嗎?

    謝縱微聽了他的回答,沒說話。

    他不愿浪費時間等他們再露出馬腳,人就在府上。同樣的錯,他不能再犯第二次。

    “山礬,把梁云賢帶來。我有些話想親自問問他。”

    他的語氣陰冷,山礬沒有猶豫,應了聲是。

    很快,謝府近在眼前。

    謝縱微身形如風,疾步進了壽春院。

    他派去盯著謝擁熙的人來稟,她并沒有回梁府,而是回了謝家。

    那個她花了大價錢,布置得神神叨叨的靈符屋,并沒能護佑她心安。相比之下,還是待在自己親娘身邊來得安全。

    老太君很疲憊,她年紀大了,只想含飴弄孫,舒舒服服地養老,時不時操心一下還沒有生育的女兒,已是她平靜生活中難得的波瀾。

    但最近,這波瀾是越翻越大,甚至隱隱有失控之勢,稍有不慎,一個巨浪襲來,會打破她此時平靜幸福的養老生活。

    老太君不得不警惕。

    看著女兒這明顯心里有鬼的樣子,老太君又氣又急,恨不得揪著女兒的耳朵逼她說出實話:“你不敢告訴你阿兄,你總該把實情告訴我!”不然她怎么替她遮掩,又該怎么面對兩個可能因為他們姑姑失去了母親的乖孫孫?

    老太君這些時日真是把一輩子的氣都嘆盡了。

    謝擁熙不說話,只低著頭,瑟瑟發抖。她連施令窈死而復生的事都不敢說,遑論是從前的事。

    母女倆正僵持著,一陣沉而穩的腳步聲傳來,謝擁熙瞬間抬起頭,臉上神情倉惶:“阿娘,救救我,救救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死到臨頭了,你知道張嘴喊冤了?

    老太君閉了閉眼,捂住脹痛的額,不想再說話了。

    謝擁熙眼睜睜看著滿面陰沉的兄長步步逼近,母親卻在這時丟下她,不管她了,不由得更加害怕,連連往羅漢床后面縮去:“阿兄!阿兄!你不要這樣,我害怕!”

    “你害怕?”

    謝縱微慢條斯理地重復著這三個字,那雙眼尾微微上翹,卻又因為他平時習慣了以疏冷姿態示人,而顯得格外高傲冷淡的眼睛里,帶著令人心驚的血絲。

    謝擁熙從來沒有見過兄長露出這樣……可怕的表情。

    “你有沒有想過,我的阿窈坐在失控顛簸的馬車里,被迫墜下懸崖的時候怕不怕。你不問,我得知她出事的噩訊時,怕不怕。你更不曾擔憂過,當時還不滿兩歲的均晏和均霆失去阿娘的那些日夜里,哭到聲音發啞,高燒數度不退的時候,怕不怕。”

    說到后面,謝縱微吐字愈發艱難。

    他壓下眼底的晦澀與恨意,緩緩抽出腰間佩著的長劍。

    雪白劍光一閃,屋里好似落入冰窖之中,一剎間靜得連眾人砰砰發緊的心跳聲都聽得清清楚楚。

    謝擁熙嚇得拼命往后蜷縮,尖叫道:“阿娘!阿娘!阿兄要殺我,你快救救我,救救我啊!”

    老太君也被嚇著了:“兒啊,她是你妹妹,是你妹妹啊……你們一母同胞,你殺了她,不是剜我的心肝嗎?”

    “剜你的心肝?阿娘。”謝縱微嗤了一聲,線條清絕無暇的臉龐上帶著冰冷的寒意,“你是不是覺得,我是泥人木像,沒有心肝,也沒有脾氣,所以不會痛,你也不會心疼我?”

    老太君怔住:“你是家主,本身就該扛起責任來啊。”

    謝縱微不置可否,冷冷道:“早在她與外人勾連,意圖謀害我妻的時候,她就該知道,她不配做我的妹妹。”

    說完,凜冽劍鋒一甩,閃著寒意的刀尖直指謝擁熙。

    “我犯下的錯,我自會去贖罪。哪怕阿窈再也不會原諒我,那也是我該得的報應。”

    “但現在,謝擁熙,告訴我。你當年到底在阿窈墜崖這件事里參與了什么。否則,看看是你的嘴更硬,還是我的劍更利。”

    有破空聲響起,謝擁熙尖叫一聲,她的裙袂硬生生被劍劃破了一塊。

    “我說!我說!”

    謝擁熙顫抖著抱住頭,崩潰地哭了出來。

    ……

    白大夫忙活了許久,終于,趕在暮色垂下,明月升空之時,施母醒了過來。

    她慢慢睜開眼,感覺到掌心一緊,望去,一張熟悉又陌生的漂亮小臉出現在她視線之中。

    “窈娘。”施母的聲音仍帶著病弱的顫,她顫巍巍地回應著女兒緊握著自己的手,慢慢地也扣緊了她的手。

    “你回來了。”施母靜靜地看著失而復得的小女兒,笑了,眼淚卻順著臉上的溝壑淌了下來,“我們都回來了。真好。”

    看著阿娘埋在外祖母懷里嗚嗚地哭,謝均霆忍不住抹淚:“阿兄,怎么辦啊?我勸不了阿娘,我……”

    他也忍不住想哭啊。

    謝均晏抿緊了唇,眼睛早已紅了一圈兒。

    他怎么會不懂得阿娘,還有弟弟此時的心情呢。

    大家都痛痛快快地哭過一場之后,謝均霆剝著雞蛋殼,被燙得齜牙咧嘴,又乖乖地把煮雞蛋遞給她們敷眼睛。

    謝均晏在一旁安靜地替大家續上杯盞里的水。

    施父看著懂事的兩個外孫,很是欣慰。

    “窈娘不能再以從前的身份出現在世人面前。她的死訊有太多人知道,這太危險。”

    大難不死,青春常駐這樣的事太過離奇,他們難以用常理來解釋,旁人更不可能輕易相信。

    有些人已經貴無可貴,對于長生的執念,偏執得令人覺得可怕。

    施父絕不愿再因為‘妖物’二字再失去女兒一次,他目光沉沉:“我們得想一個可行的對策。”

    眾人沉默間,施母卻握緊了小女兒的手,顫聲道:“不……我不同意!”

    第37章

    “阿娘。”

    施母意外的激烈態度讓眾人有些懵然, 施朝瑛忙道:“只是換個身份罷了,但窈娘還是窈娘,不會變的。”

    施朝瑛想了想, 繼續道:“阿弟五歲那年的暮春, 汴京時疫橫行,阿耶當時任太學正,圣人下令封鎖皇城之后,阿耶不能再出宮返家。我與阿娘她們便收拾行李,回了江州老宅避災, 直到疫情轉圜,入了冬,我們才回到汴京。”

    “中間也隔了大半年的時光, 若說阿娘當年回江州老宅時已有身孕, 生下孩子后,見她幼嫩孱弱,擔心汴京時疫沖撞了本就體弱的小小嬰孩, 將她留在江州老宅托人撫養……如今四娘大了, 為了她的姻緣,一家人也想著回汴京生活, 便讓四娘與小弟先后回了汴京。謝縱微畢竟是窈娘的丈夫, 還有兩個孩子, 這門親戚,總歸是要繼續走動的, 至此, 四娘和雙生子,還有謝縱微之間有了聯系,便也能站得住腳了。這個理由如何?”

    十年里, 施家三口在江州老宅深居簡出,只有幾個老仆侍奉,要想杜撰一個四娘子出來,也不難。

    施朝瑛想起妹妹回汴京之后,遇到過的那些舊往之人,心中微定,除了一個謝擁熙不可把控,其他人都還好。

    謝縱微若是連他妹妹的嘴都捂不牢,怕是自己也羞于再出現在窈娘面前。

    聽了施朝瑛的話,眾人默默想了會兒,點頭,覺得若真是沒辦法了,這條路子也比較可行。

    施琚行樂了:“那我豈不是要當哥哥了?”

    阿姐現在面嫩得很,施琚行今年已經二十有五,每次喚她阿姐,她又十分正經地點頭應下時,心里總覺得好笑,又覺得她可愛。

    想到兩個個頭都比阿姐高的外甥每次都乖乖叫她阿娘……

    施琚行笑得更歡了。

    “三郎,不許欺負姐姐。”施父嚴肅起來,還是挺唬人的。

    “不成不成,我怎么能眼睜睜地看著窈娘再死去一次。”施母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她握著施令窈的那只手力氣不自覺變大,施令窈被她捏得有些疼,看著母親神情間隱隱的異常,她心頭微沉:“阿娘,您別激動,我在這兒呢。”

    施母頓了頓,渾濁眸光里映出她年輕鮮妍的面龐,突然狠狠把她的手甩開:“你不是我的女兒!你是假的,你是他們找來騙我的,是不是?”

    眾人都沒料到施母的反應會這樣強烈,施朝瑛扶住妹妹隱隱顫抖的肩,對著神情狂亂的母親溫聲道:“阿娘你瞧,她就是窈娘,是你的小女兒啊。她帶著兩個孩子來看您呢,您瞧瞧,是不是她?”

    無論她們怎么勸,施母都堅信眼前的人是假的,是他們尋來哄她的贗品。

    施母被哄著喝了藥,藥勁兒慢慢上來,她困乏地閉上眼,但眉心那道深深的折痕仍舊沒有松開。

    施令窈握住阿娘的手,讓她安心睡去。

    她的心里亂糟糟的。

    “有一年,你阿娘病得實在厲害,我們擔心她熬不過去。”提起舊事時,施父的聲音里難免帶出一絲波動,“就去尋了一個眉眼間與你有幾分相似的女郎,想著能夠陪陪你們阿娘,讓她開心些。不曾想,她病得昏昏沉沉,卻一眼認出來,那不是她的孩子。”

    “她受了好大的刺激,好在因禍得福,吐出了淤血,慢慢養了一段時日,好轉了些。”

    但不曾想,今日的事會讓老妻想起那樁舊事,引得她癔癥再度發作。

    施父嘆了口氣,摸了摸女兒的頭:“好孩子,別怕。此計不成,咱們再想旁的方法就是了。”

    施令窈低下頭,細細的手指頭無意識地絞著裙擺上的玉蘭。

    她很茫然。

    難道要她一輩子用別人的身份活下去,或是,不見天日嗎?

    謝均晏有些遲疑:“外祖父,倘若咱們說阿娘是被世外高人所救,又或是在哪間佛廟靜修多年,如此一來,可信度是否會高一些?”

    他看出來了,阿娘現在的心很亂。

    謝均晏半跪下,握住阿娘微微發涼的手。

    施父聽到他的話,沉吟一會兒:“這種事,到底太過離奇,保不準會有要刨根問底的人。”

    就怕他們便會無休止地去追尋窈娘口中的高人、高僧,到那時候,窈娘同樣不得安生。

    “窈娘能再度回到我們身邊,已是上蒼垂憐。時移事易,唯有情是不會變的。”施朝瑛道,“這事急不得,緩緩再談吧。”

    謝縱微算是辦了些實施

    施令窈想起她在善水鄉那株桃花樹下醒來后,從桃紅口中得知她來到了十年后,滿心的猶疑與不確定,她甚至懷疑耶娘會害怕死而復生的她。

    但姐姐說,唯有情不變。

    施令窈眨了眨眼,壓下眼底的潮,輕輕嗯了一聲。

    旁人再怎么變,她都不關心,也不在乎。來自父母、手足、孩子的愛,一如往昔,甚至在十年間的疼痛與煎熬之中,把那份愛意釀得更濃、更厚重。

    他們的愛此時正裹著她,施令窈有些醺醺然,先前的低落與擔憂都被撫平。

    眼下的困境總會過去的。

    此時天色已經有些暗了,考慮到施母的身體,眾人想著先去施令窈如今住著的小院先將就些時日,等將老宅仔細灑掃一番,再搬進去。

    苑芳拿來一件披風,施琚行抱著仍在昏睡中的母親跟在后面,幾人走出鋪子,卻見有兩輛馬車正在門口等著。

    “雪鷹叔?”

    謝均霆認出來站在馬車旁的人是常年跟隨在阿耶身邊的侍衛,有些意外。

    難不成被他點撥過后,阿耶眼里又有活兒了?

    雪鷹對著雙生子微微頷首,走上前,望了一眼施令窈,低頭恭敬道:“夫人,大人已將槐仁坊兩處宅院買了下來,前不久已經打理好了。施老爺與高夫人一路辛勞,就近住在您隔壁的院子里,也方便些。”

    說完,他將兩處宅子的地契與隔壁宅院的鑰匙遞了過去。

    施令窈愣了愣,沒有急著接:“謝縱微把兩處宅子都買下來了?”

    沒得是為了方便他自個兒日后爬墻吧。

    雪鷹性子內斂,聞言只道:“是,已在官邸過了戶,地契上寫的是夫人的名字,夫人過過眼吧。”

    謝均霆在一旁聽得又是滿意,又是酸溜溜。

    一家三個男人,怎么就他出手最小氣?

    雪鷹當然不會,也沒有必要騙她,施令窈低頭匆匆掃了兩眼,地契上兩處宅院的所有者的確登上了她的名字。

    “阿耶,先上車吧。”

    此時不是糾結那些事的時候,施令窈剛一開口,雙生子便乖巧地上前,一人扶著外祖父,一人幫著小舅舅把外祖母抱上了車。

    施朝瑛將小弟也趕上了耶娘的那輛馬車,她晃眼一看,就知道謝縱微安排得還算不錯,車輿寬敞,有兩個開心果外甥陪著,再多一個小弟也坐得下。

    她有話要和妹妹說。

    被長姐蘊含著威嚴的眼神一掃,施琚行不敢造次,麻溜地上了第一輛馬車。

    “長姐。”

    施令窈依稀看出來她想和自己說什么,掌心微微濡濕,那兩張輕飄飄的地契也變得有些沉重。

    施朝瑛看著妹妹低著頭,一臉心虛的樣子,又是想笑,又是心疼。

    她以為自己要訓她?

    “說吧。你與謝縱微,到底是怎么想的?”

    施朝瑛淡然地往那兒一坐,語氣和姿態都很隨意,但王霸之氣不變,施令窈那顆從聽到謝縱微把隔壁院子也買了下來之后就開始不安分的心,頓時怦怦跳得更快了。

    “長姐……”

    施令窈不說話,只一味地往姐姐懷里鉆,企圖靠撒嬌來逃脫姐姐的審問。

    但施朝瑛一邊享受著妹妹的撒嬌,一邊鐵面無私道:“都那么大歲數了,遇到事兒了還想著逃避?窈娘,你可別給我兩個乖外甥做了壞榜樣。”

    施令窈眨了眨水靈靈的大眼睛,想起長姐剛剛的建議,笑嘻嘻道:“長姐現在當我是四娘就好。什么為人母的責任,我才不認,我現在是他們的小姨母。”

    施朝瑛:……真該讓兩個孩子好好看一看他們阿娘這副不講理的樣子。

    來自姐姐的眼神攻擊讓施令窈有點后頸發涼。

    她規規矩矩地坐好,小聲把這些時日來兩人間的糾葛都和姐姐說了,末了又強調。

    “我拒絕了,態度十分堅決……”

    但若是謝縱微在她面前掉兩滴眼淚,啞著聲音和她示愛,再跪下受她幾個巴掌,她偶爾也會心軟一下,半推半就地享受一番。

    施朝瑛比妹妹大了六七歲,長姐如母,施朝瑛從小就把這個小小笨笨,可愛得像紅蘋果一樣的妹妹當作自己珍愛的小娃娃,事事都要為她考慮周全。

    她那點兒小心思和微妙的小表情,自然逃不過施朝瑛的眼。

    “不表態,只享受?”

    姐姐這么一針見血,施令窈有些別扭。

    “怎么了嘛……難道長姐也可憐謝縱微,覺得我對他太狠心了?”

    看著妹妹說著說著就瞪圓了的大眼睛,施朝瑛憋不住了,她摸了摸妹妹豐盈柔軟的面頰,愉快地發現,還是妹妹逗起來更好玩一些。

    “自然不是。”

    施朝瑛笑了笑,收回手,語氣變得淡了一些:“窈娘,其實我一直很后悔,后悔讓你過早嫁人。”

    窈娘與謝縱微的婚事,是施父一手定下來的。當年的謝縱微年紀輕輕便三元及第,能力、家世、人品、容貌,俱都挑不出錯,是汴京一等一的風流人物。

    施父眼疾手快地為小女兒定下這門婚事,當時他還頗為得意。

    只是當初的得意與欣慰,在十年間都化作了咽不下的苦果。

    阿耶已經很難受了,施朝瑛沒有把自己的心里話說出來,只是自己在心里默默嘆氣,偶爾與夫君傾訴幾句罷了。

    當年,皇太后鄧氏崩,按律,天下人都要為圣人之母守孝三年,到那時,窈娘就二十歲了。所以兩家一拍即合,就想著早些完婚,總歸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婚后慢慢熟悉起來,定然會恩愛和美。

    這年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啞嫁,都是一樣的。

    聽著長姐的話,施令窈想了想,弱弱道:“可是,長姐,你十六歲就嫁給姐夫了……”

    “這如何能相提并論?”施朝瑛瞪她一眼,“我與你姐夫彼此青梅竹馬,知根知底。謝縱微不過憑著一張皮囊,勾得了你的真心。你們兩個當時年紀都小,不知道如何愛人,十年過后也是一樣,都笨。”

    施令窈有些委屈:“長姐,你想罵謝縱微就罵吧,我絕不還口。你罵我干什么。”

    施朝瑛涼涼地看她一眼:“不許撒嬌。到時候謝縱微往你眼前一站,說幾句軟話,對你笑一笑,勾一勾,你就又心軟了。”

    施令窈有些訕訕。

    施朝瑛嘆了口氣:“窈娘,能隨著你的心意,讓你開心,自然是好。但我總害怕重蹈覆轍,或者換句話說,如今的謝縱微,還沒有到我可以放心將你再一次托付給他的地步。”

    長姐對她最好了。

    施令窈軟噠噠地靠在長姐懷里,感受著她和阿娘一樣溫暖柔軟的懷抱,又往那處豐盈上蹭了蹭,含糊道:“我就知道長姐疼我。”

    看著妹妹這熟練的埋胸動作,施朝瑛眉心微微跳了跳,還是忍了下去。

    罷了,姐妹重逢第一日,別訓她了。

    ……

    謝縱微性子穩妥,尤其是他想要討好人的時候,更是事無巨細。

    隔壁那處宅院的構造與施令窈現如今的住處相差無幾,家具擺設用的也都是好東西,讓耶娘暫住些時日,也不錯。

    施母服過藥,醒了過來,精神看著不錯,看見施令窈時,也認出了她,沒有再發病。

    眾人悄悄松了口氣,沒再提假身份的事兒。

    雖然時間有些晚了,但一家人還是高高興興地用了一頓團圓飯。

    夜里,施令窈扭著阿娘,要和她一起睡,施母自然高興,點頭說好,又叮囑施父:“你去和三郎睡吧,正好考考他最近有沒有憊懶。”

    施琚行:……為什么到頭來受傷的總是他?

    施令窈扭頭:“長姐也和我們一起睡吧,這床寬敞。”

    看著母親柔軟含笑的眼,施朝瑛點頭,又叮囑苑芳:“再拿一床被子來,窈娘睡覺的時候最皮,愛搶被子。”

    苑芳忍笑:“是。”

    大寶小寶還在一邊呢!長姐一點兒都不給她留面子!

    施令窈不服氣,想嘀咕幾句,但看著施朝瑛輕輕挑眉,意思是‘我說的不對嗎’。

    她蔫了下去,重又把臉貼在施母手臂上,不說話了。

    被熟悉的、溫暖的氣息包圍,她感受到安心和放松。

    自小就是在母親、姐姐還有苑芳懷里滾來滾去長大的施令窈不明白,真的喜歡一個人,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和她親近呢?

    施令窈想起那日她喝得半醉,謝縱微半夜發瘋潛入她屋里摟著她又貼又親的時候,輕輕哼了一聲。

    別人或許忍不了那么久,但謝縱微顯然不是常人。

    他忍著忍著,驀然回首,好么,已經變態了!

    那個夜晚的潮與熱不是作偽,因此在長姐提到她容易為色所迷時,施令窈沒有反駁。

    唉,誰讓她就是這么一個膚淺又好色的女郎。

    她的思緒像是天邊的云,不用風吹,自然而然地就飄到了謝縱微那一端。

    他為什么不進來和她的阿耶阿娘問聲好?只是準備馬車,準備住處就把她們給打發了?

    謝縱微,沒禮貌。

    施令窈暗暗給他蓋上一個不尊老愛幼的戳。

    ……

    這夜,施令窈有母親和姐姐陪著,原本想多和她們說說話,但頭一沾著枕頭,還沒哼唧幾句,就睡了過去。

    施朝瑛淡淡點評一句:“像小豬。”

    施母笑著替小女兒掖了掖被角,看著她睡得紅撲撲的臉,她感到滿心的幸福。

    “小豬有福氣,能吃能睡,多好啊。”施母想起今日去的那間鋪子,有些遺憾,她都沒有好好逛一逛窈娘自己的鋪子,“能再看到她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瑛娘,我很高興。”

    小女兒此時能睡在她身邊打小呼嚕,已是她十年間做夢都不敢想的場景。

    至于其他的……施母感覺到頭又在隱隱發昏,她連忙掐緊掌心,痛了些,她也能清醒些。

    她不愿再次發病,嚇到女兒。

    雖然他們不說,但施母知道,每次她發病的時候,都很折磨人,又何必再讓他們擔心。

    施朝瑛沒有說話,溫柔地抱住了消瘦的母親。

    槐仁坊的小院里,一片安然幸福,而謝府內,此時卻充斥著冰冷肅殺的氣息。

    謝縱微持著劍,已經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很久了。

    謝擁熙害怕地蜷緊了身子,她想去如廁……

    “兒啊,你妹妹她——”老太君開了口,在謝縱微投來的冷淡視線中硬著頭皮,有些艱難地往下道,“到底不是有心參與進去的,頂多,就是知情不報。如今窈娘已經去了十年了,你總不能讓熙娘下去給她贖罪吧?”

    “頂多,就是知情不報?”

    謝縱微慢慢重復了一遍她的話,只覺得滿心荒涼又諷刺。

    “阿娘,你很討厭阿窈嗎?”

    他沒頭沒腦地問了這么一句,老太君一愣,連忙搖頭:“窈娘生前,我們婆媳從來沒有紅過臉,我是拿她當我第二個女兒來疼愛的。她懷孕辛苦,我不是還主動給她送了通房過去,讓她少些折騰嗎?”

    提到通房一事,雖然被他直接拒了,但謝縱微想起她大著肚子在夜里默默掉眼淚,卻一點兒聲音都不敢發出來,生怕打擾到他,耽誤他第二日的早朝。

    那些眼淚穿透了歲月,重重砸在了他心上,燙得他幾乎失聲。

    謝縱微想,他那個時候的陪伴算什么?他只能為她做些端茶遞水、扶她起夜的瑣事,但她心里的委屈和憤怒,他不曾分擔。

    除卻夜里,她一個人躲起來偷偷難過,他都不知道。

    想到這些,謝縱微喉間愈發酸脹。

    “第二個女兒?阿娘,若是阿窈身上發生的事兒,讓謝擁熙也經歷一遭,你還能這般淡然地坐在這里替幫兇分辨嗎?”

    老太君被問得啞口無言。

    “她明知道——”謝縱微竭力忍下哽咽,“明知道有人在馬車上動了手腳,卻能夠惡毒到想著這樣能夠讓阿窈吃個教訓,她好在一旁拍手稱快。若是阿窈突然改了主意,沒有出門,或是阿娘你先坐上了那輛馬車,謝擁熙她還會像現在這樣理直氣壯,全無心肝嗎?”

    老太君臉色一變。

    謝擁熙瑟瑟發抖,哭聲道:“阿兄,我真的知道錯了!我以為,我以為最多只是讓阿嫂跌一跤,出個丑,我怎么會想到,之后會發生墜崖這樣的事呢!我沒有壞到那個地步呀!”

    “不,你是又壞又蠢。蠢到你用這個理由騙了自己那么多年,現在還想繼續騙我。”

    謝縱微的話像是溫暖春日里自冰山上迅即沖下的一陣霜風,謝擁熙臉色已經白到毫無血色,他瞥了一眼,不覺得憐惜,只覺得厭惡。

    厭惡一母同胞的妹妹,更恨眼盲心瞎的自己。

    哪怕用老太君的話來說,謝擁熙并沒有實際參與到那場慘案中去,只是‘袖手旁觀’,但……

    謝縱微近乎絕望地想,他還有什么顏面再站到阿窈面前,懇求她再給他一次機會?

    老太君看著兒子唇邊緩緩流下殷紅鮮血,他的臉色很難看,那行血漬更襯得他面色極差,恍惚間讓人生出他不似真人,更像是從地獄爬上來的惡鬼的錯覺。

    她嚇了一跳,顫顫巍巍地扶著桌幾站了起來:“兒啊,你不要嚇阿娘。”

    謝縱微手一揮,雪白劍光在半空中劃破一道尖嘯,他勉強用劍鋒撐著地,站穩了。

    山礬進來的時候,被大人唇邊的血跡嚇了一跳,連忙想了想自己那顆保心丹放在了何處,面上仍然冷然肅殺:“大人,人已經帶到書房了。”

    謝縱微頷首,收劍入鞘,大步出了壽春院。

    “堵住謝擁熙的嘴,把她一起帶過去。”

    堵住她的嘴,要把她帶到哪里去?

    謝擁熙驚恐萬分,拼命叫著老太君讓她救救自己,但老太君想起謝縱微剛剛的樣子,到底沒有出聲。

    她這個兒子,從小到大,一路順風順水,除了青年喪妻,可以說,他是整個胥朝最耀眼的天之驕子。她享受著兒子為她帶來的誥命與榮耀,卻在這一日驀然發現,原來總是被她理所當然地認為沒有什么事可以難到他的兒子,也有軟肋,會痛苦、會流淚。

    ……

    書房

    謝擁熙被山礬粗魯地推進了書房,她腳下一軟,跌倒在冰冷的青磚上,再一抬頭,卻和同樣一臉驚恐的梁云賢對上了視線。

    “夫君?”謝擁熙喃喃,緊接著,她的眼里爆發出了一陣精光,手腳并用地爬到梁云賢身后,死死攥住他的衣角,“夫君,夫君你救救我,我阿兄他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

    梁云賢臉色大變,一把將她推開。

    她突然被推到摔在了地上,被呵護得細嫩的掌心擦出一片血花,謝擁熙沒有反應過來,仍是滿臉的疑惑惶恐:“夫君?”

    梁云賢卻不看她,朝著謝縱微所站的方向跪了下去:“謝大人,熙娘她做了什么?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的語氣急切,言語之中要與妻子撇清干系的意味太過明顯,謝擁熙呆了呆,很快反應過來,剛剛還渾身無力的人瞬間精神起來,拼命捶打著她深愛了十年的夫婿:“梁云賢你這個負心漢!你也得了好處,現在要把所有的罪過都往我身上推?你是不是忘了你的鴻臚寺卿是怎么來的了!”

    梁云賢臉色驟變,恨不得捂住她的嘴:“你胡說什么!這自然是我自個兒憑本事升上來的!”

    夫妻倆吵得厲害,謝縱微不語,只翻看著山礬整理呈上的卷宗。

    如謝擁熙所說,她只是偶然撞見了有人在馬車上動了手腳,但依謝縱微對她的了解,她定然還有隱瞞。

    是背后之人發現謝擁熙撞見了那一幕,索性將她招入麾下,許給她好處,讓她就此閉嘴,甚至,成為他的探子,窺視著謝府的每一個人。

    顯然,她的夫婿梁云賢,在其中也吃到了紅利。

    鴻臚寺卿……

    謝縱微腦中飛速過著朝中錯綜復雜的關系網,搜尋著背后之人可能遺留的蹤跡。

    謝擁熙從前最引以為傲的,就是有一個從不為她無子而生氣計較,甚至將她捧成掌上明珠的丈夫。但現在,看兩人吵得臉紅脖子粗的樣子,便知道,就算今夜平安度過,她們在想回到從前,只怕是不能了。

    他們兀自吵個不休,謝縱微揉了揉酸痛的眉心,喚了山礬進來。

    山礬連忙把保心丹遞給他。

    謝縱微莫名其妙地睇他一眼:“把他們帶去地牢,該審問什么,你應該明白。”

    山礬正色道:“是!”

    頓了頓,他又道:“大人,來一顆吧?”

    急怒攻心,吐血咳喘,可不是長壽之相啊。

    謝縱微搖頭。

    死了算了。

    但要死,他也必須將隱在暗處,可能隨時會威脅到阿窈安全的兇手揪出來,處理干凈。

    不然他死不瞑目。

    看著大人蒼白中隱隱透著偏執的可怕神情,山礬沒再說話,將保心丹放到了后面的桌案上,一手提起一個,打開書房里的暗門,走進了幽深的地牢。

    很快,那兩道尖叫聲便聽不見了。

    謝縱微仍然站著,身姿僵硬。

    背后之人很聰明,知道用什么樣的替罪羊,才能堵住他的眼。

    十年前,門下侍郎賈源被參一連十條罪名,當月便在法場上丟了腦袋。

    彈劾他的的人正是謝縱微。

    在賈源死后,他一家老小處境凄涼,哭哭啼啼地打上謝家去,謝縱微親自喚了京兆尹來,只說了四個字——‘法不容情’,將人拉去大牢關了十天半月。

    出手這樣狠厲絕情,惹得不少人議論紛紛。

    其中緣故,他從未與外人道。

    賈源曾是施父門生,后因政見相左,被施父毫不留情地當著滿殿臣子的面大加訓斥,后賈源仕途上很是不順,他便想著,若是昔日的老師痛失親眷,一時失意,便沒有精力再與他作對。

    于是他將主意打到了施令窈身上。

    他的動機,很荒誕,荒誕到謝縱微第一次聽說的時候,忍不住冷笑出聲。

    他拔出獄卒腰間的佩刀,逼近一臉平靜的賈源,想要問他更多、更深的真相。

    時任大理寺卿的姐夫李緒卻用力地握住他的肩,讓他不要沖動。

    “法不容情。”這句話便是李緒留給他的忠告。

    但若是謝縱微私下動手,讓人捉住把柄,他的政途便毀了,連帶著家中已經失去母親的雙生子今后也會舉步維艱。

    謝縱微閉了閉眼,手中長刀落地。

    發出一聲凄厲的錚鳴。

    正如現在,他手上再沒了力氣,佩劍落在地磚上,發出的哀鳴與當年那道錚鳴幾乎一模一樣。

    當年,他與李緒達成共識,妻子出事的真相,不能告訴兩個老人家。

    她們已經痛失愛女,更接受不了引得女兒飛來橫禍的源頭,竟是施父自己。

    除了當時同在牢獄的獄卒,早已死透了的賈源,就只剩謝縱微與李緒知道其中真相。

    這么多年,謝縱微心狠手辣,排除異己的名聲早已傳開來。

    但現在,他才驚覺,賈源只是被推出來阻礙他視線的一堵墻。

    墻塌了,但地下仍埋著罪惡的根。

    謝縱微獨自站了半夜,直到山礬從暗門里出來,看著那道蕭條背影,心有不忍,卻也知道,大人此時不需要安慰。

    他只想要一個真相。

    山礬把問出來的東西寫在了紙上,遞給他。

    輕飄飄的一頁紙,卻重若千鈞。

    謝縱微伸手接過,一目十行,目光倏地凌厲。

    第38章

    梁云賢是個世俗意義上的聰明人, 這份聰明表現在他很懂得該怎么沾光。

    靠得家族、妻子,他入仕為官,又在陰差陽錯之下, 他意外沾光, 仕途上更進一步,這樣的好事落在旁人頭上,再謙遜平和的人在某一個瞬間,都會忍不住抖起來。

    但梁云賢偏不,甚至為了防止秘密泄露, 他十年來未曾飲過一滴酒,對嬌蠻任性的妻子也是千叮嚀萬囑咐——既然收了人家的好處,咱們就得管好自己的嘴。

    不然眼前的風光來得有多么輕松, 被收回去的時候, 代價必然慘重。

    謝擁熙喜歡讀書人,細皮嫩肉、風度翩翩的梁云賢更是哪一處都合她心意。

    她見夫婿這樣緊張,卻還是柔聲細語地把里面的道理掰碎了講給她聽, 心里既是愧疚, 又是歡喜。

    若不是她見到那一幕太害怕,留下了把柄, 那人也不會找上門來, 害得梁郎只能硬著頭皮上了他們的賊船。

    剩下的一點愧疚, 就落在了兄嫂身上。

    施令窈墜崖的噩耗傳來之時,謝擁熙也曾陪在老太君身邊哭得肝腸寸斷——她很惶恐, 不是說好, 只是給阿嫂一點教訓就會收手嗎?

    怎么會鬧到墜崖殞命這樣嚴重?

    這份愧疚在梁云賢日漸平坦的仕途與眾人擁護的風光中漸漸消失。

    人各有命罷了。

    謝擁熙如此想著。

    但此時她身在縈繞著一片清寒死寂之氣的地牢里,身邊是被打得只剩小半條命的夫君,謝擁熙沒有精力再去可憐他了, 她抱著膝蓋,嗚嗚地哭出了聲。

    她不明白,只是一念之差,為什么她就突然間從高高在上的謝家女淪落到了關在地牢里的囚犯。

    阿兄都被氣到吐血了,他一定不會放過自己了,一定不會。

    謝擁熙恐懼的視線落在奄奄一息的梁云賢身上,驀地尖叫一聲。

    她不要!

    ……

    梁云賢和謝擁熙在整場陰謀中,只能算是一粒小小蝦米,與他們打交道的人,自然也不會是什么上層貨色。

    但梁云賢慶幸自己留了個心眼——這一條消息,護住了他沒被山礬的拳頭砸死。

    他說,那人說話間的腔調雖然盡量往汴京官話靠,說得也算流暢,但在個別咬字上,還是會露出微妙的不同。

    聽著像是廣府人士。

    若非梁云賢身邊的小廝在逃難來汴京前曾在廣府生活過一段時日,他也不能夠很快分辨出那股口音的來源,記下這條消息之后,他不敢深思,生怕之后不小心暴露出他知道了背后之人不想讓他知道的消息,遭人滅口。

    特別是他發現,之后與他對接的人,換了一個不說,言語間還設下了頗多陷阱,似乎是在觀察他的反應。

    梁云賢自然是裝傻,只當不知。

    現在,這條證據被呈到了謝縱微面前。

    謝縱微的思緒瞬間清明起來,順著龐大冗雜的關系網,鎖定了一個人——昌王孟珩。

    他的母妃徐淑妃,便是廣府人士。

    謝縱微無意識摩挲著劍柄上的繁復花紋,圣人膝下有四子,除了最小的皇子乃是近年的寵妃王貴嬪所出,今年只得八歲,其余三子均已成婚立府。

    長子吳王孟循,次子安王孟忻,三子昌王孟珩。

    圣人御極已有二十一栽,如今已到了天命之年,東宮之位卻遲遲未定。這些年里,朝堂上也不是沒有過三王各自派系的官員出來試探,請求圣人早日立儲,卻都被圣人一一駁斥,更有甚者,直接被革除官位,發配歸鄉。

    上諫造勢這條路行不通,心思各異的三王便將心思放在了旁的法子上。

    皇太后鄧氏早已駕鶴西去,圣人的發妻鄭皇后也在他登基后不久便病逝,圣人未曾再冊立繼后。

    如今后宮正是由秦王的生母——先帝遺孀盧太妃掌管,便是其余三王的母妃已到了能夠當祖母的年紀,也沒能從盧太妃手里搶過去一點兒權柄。

    這里邊兒除了圣人早年間曾由盧太妃照顧過一段時日外,也因秦王是先帝最小的兒子,在圣人眼中,幼弟怕是和自己的親兒子也差不了多少。是以盧太妃與秦王母子圣寵尤盛,在汴京也是舉足輕重的人物。

    能在圣人面前說上話,且能被他聽進去幾句的,除了盧太妃、秦王,便是曾教導過圣人的施父還有幾位三朝老臣了。

    許是僵直地在原地站立了太久,謝縱微稍稍動了動,腳嚇一個踉蹌,‘噠’一聲脆響,腰間的佩玉撞到了桌案上,質地堅硬的紫檀木發出一聲低低的嘶鳴。

    他伸手扶住桌案,忽地想笑,覺得這一切實在太過滑稽。

    背后之人真是好巧妙的心思,玩了一出假作真時真亦假。背后之人很了解他,連他知道所謂的真相后可能會有的反應,乃至向施父他們隱瞞真相的動作都猜得很準。

    動機,乃至方向,都沒錯,一招移花接木,由貪欲和惡意滋生的花木沖天而起,遮住了真相。

    背后之人的確想要通過制造阿窈的死亡來攻訐已然年邁,快要致仕的施父,但只是讓他從官場中退下還不夠,只要他仍在汴京,仍有面圣的機會,他的對手勝過他的機會就仍還在。

    施父曾在諸位皇子幼時擔任過幾年的太子太傅兼太學正,沒有名正言順的東宮,三位皇子、秦王乃至其他宗室子,都在施父手底下聽過幾年教誨。

    從秦王到他底下的幾個侄子,都得恭恭敬敬地稱施父一句先生。世人講究尊師重道,先生的點評,對于三位皇子在圣人乃至世人眼中的形象至關重要。

    施父是立場堅定的忠君之臣,但誰也說不準,他會倒向誰。

    既然不確定的東西,寧愿都毀掉,都不許得到。

    僅僅有昌王一人,掃尾定然不會掃得那么干凈。說不定,他的兩位好皇兄,也在其中默默替他收拾了殘局,拿捏住證據,等到合適的時機,再拿出來給昌王作致命一擊。

    這只是謝縱微根據梁云賢給到的消息,一點點拼湊、發散,得出的真相。具體如何,還需再繼續深入地查。

    但謝縱微無法控制此時思緒的發散。

    官場上的這些波詭云譎,乃至幾個皇子之間再怎么斗,謝縱微都不會放在心上。

    可為什么,偏偏是他的阿窈來承受他們權欲滋生之下的惡果?

    她只是一個愛漂亮、愛躺在床上看話本子,會為雙生子能夠清楚地喚她一聲‘阿娘’激動得半夜睡不著的年輕女郎,她本可以不用錯過和他們的十年。

    謝縱微閉上眼,劇烈的酸澀之意涌上,他甚至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現在的表情,任由青筋迸出,淚意滾落。

    他想,幸虧她討厭他。

    她討厭得沒錯,他根本配不上她,更不配得到夢寐以求的一家四口,團圓美滿。

    廊下那只白班黑石鵖忽然嘰嘰嘰地引吭高歌起來。

    謝縱微看向窗外清冷的彎月,面容被籠罩在一片孤絕夜色中,顯得分外蕭條。

    ……

    謝縱微整個人都籠罩在凄風苦雨之中,而另一邊,施令窈迎著暮春的辰光舒舒服服地伸了伸懶腰,只覺一陣神清氣爽。

    肚子好餓!

    施朝瑛正好從廚房出來,手里端著瓷碗,帶出一陣溫暖的香氣:“還不快過來幫忙。”

    施令窈高高興興地哦了一聲,湊上前去,驚喜道:“是芥菜餛飩?”

    苑芳在一旁拎著醋瓶往小瓷碟里倒,聞言笑道。

    “娘子的鼻子真靈,大娘子一早便起來調餡兒和面,可辛苦了呢。”

    施令窈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感動地看向姐姐。

    施朝瑛哼了一聲:“我只是年紀大了,覺少,你可別多想。”

    姐姐就是嘴硬心軟。

    施令窈幸福地依偎在姐姐的臂膀間,嘟噥道:“長姐,你不要學謝縱微玩那套愛我在心口難開。我知道你最疼我,連大姐夫都比不上!”

    施朝瑛瞪她一眼:“還想不想吃了?”

    語氣雖然兇巴巴的,但她沒有否認。

    施令窈美滋滋地點頭:“吃!吃!”

    施父與施母單獨在屋子里用了早膳,剩下一群小輩在西廂房用,要不是有施朝瑛坐鎮,只怕又是雞飛狗跳的一上午。

    謝均霆看著施琚行一口一個餛飩,愣了:“小舅舅,你的嘴好大啊!”

    還很耐得住燙。

    經常皮癢惹人嫌但其實皮很薄的謝小寶表示很羨慕。

    施琚行被一臉單純的大外甥嗆了一下,速度變慢了些。

    施朝瑛頭疼,一群豬仔。

    也就大外甥看著慢條斯理,優雅,很是優雅。

    施朝瑛欣賞了一會兒,又有些可惜,怎么就攤上了謝縱微那個沒良心的爹。

    察覺到姨母慈愛卻又莫名憐惜的注視,謝均晏抬起眼,對著她笑了笑。

    一剎間,可謂是霽月生輝,清風拂面。

    施令窈注意到長姐欣賞的眼神,得意道:“不錯吧?我生的。”

    施朝瑛:……

    “嗯,你好厲害。”

    施令窈雖然覺得長姐這句話聽著陰陽怪氣的,但她還是坦然收下了這份贊美。

    “還好啦,主要還是大寶小寶自己爭氣,我沒怎么管的。”他們那個鋸嘴葫蘆爹也不怎么管。

    雙生子被阿娘這副驕傲又要強裝謙虛的樣子逗笑了。

    阿娘和家人團聚之后,心情更好了,看著真可愛。

    施朝瑛也被妹妹逗得忍俊不禁。

    飯桌上氣氛很是和諧,施琚行悄悄恢復了一口一個餛飩的水平。

    但施令窈的思緒卻一歪。

    謝縱微……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過來一趟。

    總該正式向耶娘問聲好吧。

    等等,施令窈想起自己的新身份,之后在外人面前,豈不是得叫謝縱微二姐夫?

    噫,好惡俗。

    施令窈有些嫌棄地抿起唇,但想著耶娘他們的擔憂,她又沒辦法任性地拒絕。

    眼睜睜把屬于自己的東西都讓給另一個人的感覺很奇怪,又有些糟糕。

    即便她知道,他們都知道,施家二娘和施家四娘其實就是同一個人,不會有分別,屬于她的耶娘、姐弟、孩子,都不會和她生分。

    但總有些不一樣的地方。

    施令窈連忙打住,生怕自己又落入了矯情的陷阱,向姐姐發出邀請:“長姐,我們待會兒去逛街吧。”

    施朝瑛眉頭一挑,毫不留情地拒絕:“今日一早我去你屋子里瞧了瞧,東西多得我都沒眼看。你還逛?”

    施令窈弱弱道:“那就只逛不買嘛……”

    聽著妹妹這讓步似的委屈語氣,施朝瑛無奈:“這幾日先別出去了,我擔心……”她沒將話說完,只道,“乖乖待在家里,多陪一陪耶娘。看著你在眼前,他們心里安穩些。”

    施令窈點了點頭,說待會兒讓阿娘試試她最喜歡的那把老藤椅,坐在葡萄架子下曬太陽可舒服了。

    妹妹乖起來,也是很惹人憐的。

    施朝瑛摸了摸她的頭:“行了,吃完了就起開。”

    雙生子看見阿娘笑瞇瞇的漂亮小臉瞬間冷漠下來。

    “哦。”

    兄弟倆對視一眼,默默忍住笑,直到出了門往太學去,才樂出了聲。

    突然,不遠處立著一抹熟悉的人影,謝均霆連忙收住嘴,幾步走上前去:“阿耶?你怎么過來了?”

    他的語氣輕快,卻在看到謝縱微的那一刻,臉色微變。

    眼前的謝縱微看著一切如常,風度翩翩,俊美無儔,但眼神不一樣,整個人顯出一股莫名的殺氣與死氣交織在一起的矛盾氣質。

    誰惹他了?

    “阿耶?”謝均晏走上前去,見謝縱微臉白得像只剩薄薄一層瓷面,眉頭顰起,關懷道,“您哪兒不舒坦嗎?”

    “沒事。”

    謝縱微搖頭,又問過施令窈及其他人住得如何,見雙生子都乖乖答了,他緊繃了一夜的心有微的松和,但懸得久了,連這一霎的放松也讓他覺得格外痛苦。

    “這幾日你們就住在這兒吧,多陪陪老人家。”

    老太君昨日雖然沒有攔他,但過了一晚上,她也必定是輾轉反側,難以安眠,定然會問他要人,讓他把謝擁熙放出來。

    謝縱微不想讓雙生子沾染到那攤腌臜事里,又叮囑了一遍:“這些時日我讓他跟在你們身邊。要是有缺的東西,找雪鷹就好。”

    謝均霆瞇了瞇眼:“阿耶,你不對勁。”

    謝縱微睨他一眼。

    “你背著我們做什么虧心事了?”謝均霆莫名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還是,你又去相看人了?”

    小兒子眼里的控訴和失望太明顯,謝縱微不得不先解釋:“均霆,首先,我從來沒有去相看過。”

    頓了頓,他又道:“你們放心,我不會續娶,更不會有別的孩子。只有你們。”

    不會續娶?

    謝均霆想到阿娘可能會有的另一個新身份,哼了哼,他最好是!

    謝均霆把昨日的事告訴謝縱微,有些苦惱:“阿耶,之后我們不會不能一輩子都光明正大地叫阿娘了吧?”

    他想起阿耶半夜偷偷爬墻鉆進阿娘屋里的事,表情變得有些古怪。

    如果阿娘又答應和阿耶重新在一起,按著禮法,繼室須得向正室的牌位行禮,一輩子都得矮她一頭。那豈不是阿娘要對著自己的牌位敬茶磕頭?

    謝均霆有點不高興了。這樣太委屈阿娘。

    謝縱微抬眉,他能猜出施父他們在忌憚什么,卻道:“她也愿意嗎?”

    謝均霆奇了,難不成阿耶長了第三只眼睛跟在他們后邊兒?要不然怎么能猜出來阿娘的反應?

    謝均晏低聲道:“阿娘的確有些不太愿意,外祖母也不同意,受到刺激發病了……此事便被按在一邊,想著之后再說。”

    謝縱微明白施令窈為什么會下意識地露出抗拒的情緒。

    從她的視角望去,這種感覺其實是不一樣的。

    十年間,在世人眼中,其實早沒有施令窈這個人存在了。

    但要她用新的一重身份走入塵世,眼睜睜看著自己成為一個截然不同的,擁有嶄新生活的人。

    這無異于讓她自己宣布,從前的施令窈,已經徹底消失在這天地之間。

    她的小小敏感與心事,在這一霎間被他盡數感知。

    她不愿意因為這點兒別扭的心思再去麻煩別人,尤其是她的耶娘年事已高,經不起再與女兒陰陽相隔的痛苦,她也不愿他們生活在可能隨時會失去她的陰影之中,憂心度日。

    所以,如果施母沒有突然發病的話,她是會同意的。

    但這份委屈本不該由她來承受。

    謝縱微咽下喉間異樣的腥甜。

    尤其是,他已經明白,阿窈的這份敏感,脆弱,不自信,盡數來源于和他那段失敗的婚姻。

    她本來是全家人都捧在掌心的明珠,活潑,自信,像小太陽,永遠不會有黯然失落的時候。

    但就是這樣好的施令窈,被那段失敗的婚姻折磨得來患得患失,她不再自信于自己可以得到別人真摯的愛。

    謝縱微,你有什么臉面再去見她?

    “阿耶?”

    謝均霆覺得他今天很奇怪,問道:“您要是身子不舒服,就去我屋里歇一歇吧,我給您請大夫去。”

    謝縱微搖頭:“新身份的事,先不要著急。她不愿意做的事,雖然妥協了,她心里難免還是會有委屈。”

    她同意,是因為家人。

    謝縱微卻不能厚顏無恥至此,到了今日,還要她為當面他的疏忽錯漏受委屈。

    謝均晏靜靜地看著他:“阿耶有這個把握嗎?您十年前做不到的事,又焉知今日不是在夸下海口?”

    “她不會再有第二次奇遇了。”

    當年失去阿娘時,他們仍是襁褓小兒,懵懂無知,對失恃這件事尚且可以通過漫長的歲月去接受,去緩沖那份潮濕的悲傷。

    只要他們想到阿娘,一直懸在他們頭頂的烏云就會把整個天地都打濕。那是漫長的,逃脫不了的潮濕。

    如今他們已經長大了,與失而復得的阿娘相處了這么些時日,再也承受不住失去她一次的痛苦。

    他會瘋的。

    謝均晏的語氣是一種近乎于咄咄逼人的冷漠,他直視著神魂憔悴的父親,一字一句道:“還有,為什么又是你自以為是地替她做決定?她要是答應了接受一個新的身份,新的人生,焉知不是想與過去的那些晦暗徹底割裂?”

    曾經給了她最多委屈、失望的夫君,顯然就是她想要拋開的晦暗過往。

    他的話太直接,直接到謝縱微沒有做好準備,只能眼睜睜地來自兒子的那支箭又準又狠地插入他新舊交錯,傷痕累累的心。

    小巷內,雙生子站在一側,沉默地看著他們的父親。

    謝縱微獨自站在陰影里,暮春的日光明媚而溫暖,卻落不到他身上,只能任由清幽的暗光爬上那張線條清絕的臉龐,洇出苦澀的寂寞之意。

    “誰掌握著權力,誰就掌握著真相。”

    謝縱微說完,面色與語氣一樣蒼白而冷寂,但他看向兩個孩子的眼神卻很溫和:“你們外祖父會明白我的意思的。”

    “替我向他們問聲好,近來事多,我先走了。”

    說完,他不再停留,徑直起馬朝著皇城的方向而去。

    謝均霆一直保持著目瞪口呆的狀態。

    他扭頭看向兄長,欽佩道:“阿兄,你竟然敢那么和阿耶說話。”

    感慨完,他又嘀咕:“難不成阿耶還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難不成是要阿娘每次出門前都特地扮老?

    看著弟弟糾結得像是打結的毛毛蟲一樣的眉毛,謝均晏微笑著看向他:“均霆,現在輪到你了。”

    “啥?”謝均霆一臉茫然,他最近很乖巧,很懂事,沒有爬墻逃學,也沒有斗毆揍人,更沒有偷偷拿枕頭底下的銅板悄悄去買糖葫蘆。

    他理直氣壯地看著兄長,卻在聽到那個落在潲水桶里的雞腿時心虛地垂下眼,眼尾耷拉著,顯得倔強又無辜。

    “我就是不小心掉到地上了……這也不行?”

    “就算是遇到地龍翻身這樣的大事,你也會先把雞腿咬緊了再跑。”這世間,最了解弟弟的人,除了阿耶,謝均晏可以自信地說,就是他本人。

    那雙單薄而深邃的鳳眼直勾勾地盯著他,目光涼涼:“均霆,別瞞我了。”

    謝均霆猶豫地垂下眼,有些糾結。

    直到謝均晏皺著眉頭連名帶姓地叫他的名字,語氣出奇嚴肅,謝均霆默默抖了抖,把那夜偶然撞見阿耶從阿娘屋里出來的事兒告訴了他。

    說完,謝均霆有些忐忑地掀了掀眼皮,小心翼翼地去看兄長的反應。

    謝均晏面無表情。

    “阿兄?”謝均霆推了推他,可別是被氣到翻著白眼暈過去了吧?

    雖然他也知道,這件事的沖擊力是很強的,要不然他也不至于光顧著張大嘴巴,雞腿卻掉到了地上。

    “放心吧,我一時半會兒氣不死。”謝均晏涼涼睨他一眼,冷笑道,“你可真是阿耶的好兒子。”

    這樣的事,怎么能瞞著他?

    若是阿娘真的一時心軟,答應了阿耶,世俗意義上,她卻只能以繼母的身份和他們相處,外人會說什么難聽的話,會有什么風言風語會傳到阿娘耳朵里,謝均晏略動動腦子,都想的到。

    那么,阿耶方才話里的意思,是想保留阿娘原來的身份。這個舉動是為了他自己,還是為了阿娘?

    謝均晏神情嚴肅,折回小院,要與施父提一提剛剛的事。

    徒留謝均霆在原地又是羞窘,又是惱怒。

    都是一個雞腿惹下的禍!

    ……

    施令窈的日子過得很是瀟灑舒坦,她知道近來她現在的身份敏感,沒有再去鋪子,每日研究研究新香粉,時不時在阿娘和姐姐的懷抱里滾兩圈兒,被愛包裹著的她對待雙生子時一腔慈母心更是洶涌,興致勃勃地下廚做了好幾次甜湯,喂得謝均霆夜里再也爬不起來偷吃雞腿。

    一切都很美好。

    除卻她該以自己的身份,還是用新身份的事兒,阿耶和長姐仿佛商議了許多次,卻都不大愉快。

    施令窈去問,卻被施父摸了摸頭:“小孩子,管那么多。去玩兒吧。”

    施令窈有些窘,她的孩子都長得比她還要高了,阿耶還說她是小孩子。

    但親人們都陪在她身邊的感覺實在太好,又過了幾日,施令窈才后知后覺地想起來。

    已經許久沒有見到謝縱微了。

    他到底在忙什么?

    施令窈嘟噥幾句,她倒也不是真的想他了,只是覺得他這樣只托雙生子轉達對施父施母的問候,人卻不親自到場的態度,很不好。

    就算是前岳父岳母,也不能這么冷待吧。

    施母喝了藥,沉沉睡去。施朝瑛去了外面辦事,施父則是拉著小兒子在書房作畫——老人家心情好,懶得動手磨墨。

    施令窈回了小院,坐在羅漢床上發呆,新淘來的話本子也看不下去了,托著腮想著那個讓她思緒變得雜亂的人。

    上一次和謝縱微見面,還是與耶娘重逢那日。

    她見到阿娘突然暈倒,又急又痛,當時謝縱微過來,主動握住了她的手。施令窈當時沒有心情回應他,但也是受用的。

    在她惶恐害怕的時候,謝縱微靠了過來,她拼命地握緊他的手,汲取著他身上源源不斷傳來的安心的氣息。

    后來,她聽到阿耶喚自己,主動放開了他的手。

    兩人之間原本緊密相連的手就此斷開。

    難道他是因為這個生氣?

    那也不至于氣那么久吧?

    施令窈垂下眼,忿忿地給羅漢床上堆著的枕頭來了幾拳。

    患得患失。她討厭這種感覺。

    好在施令窈現在不是反復消耗自己的性子,生了會兒悶氣,又跑去隔壁院子等著阿娘醒來。

    施府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再有幾日,一家人就能一塊兒搬過去。

    飯桌上,眾人熱熱鬧鬧地說著話,施朝瑛拋下的一個消息,卻讓眾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幾位皇子……互相攻訐?”

    施父動作微頓。

    當今圣人的三位皇子,都曾叫過他一段時日的老師,他對于他們的性子,也勉強算是熟悉。

    這三個越長大,越心機深沉,卻愈發懂得遮掩自己的皇子,竟然會有公開撕破臉皮的一日?

    “誰知道他們在想什么呢?”施朝瑛漫不經心地睨了一臉不感興趣的妹妹一眼,“先是吳王派別的人先跳出來彈劾安王急于剪己之忌,陷害朝臣,兩個派別的人吵得不可開交。過了幾日,又傳出風聲,說是昌王的人在兩派中攪風攪雨,好讓自己坐收漁翁之利……”

    “聽說圣人怫然不悅,動了大怒,龍體有損,已經罷朝兩日了。”

    近來汴京的天說不定要變了。

    施父與大女兒對視一眼,他眉心的折痕越來越深,又看了一眼小女兒。

    施母嘆了口氣:“吃飯,不說那些煩心事。”不管他們怎么選、怎么決定,施母只有一個念頭——只要她的窈娘平平安安,再無苦難。

    謝均晏將長輩們話里隱隱的玄機記在了心里。

    他不理解,這么幾天了,阿耶為何還不和阿娘見面?

    難道男人的心就這樣易變,又要讓阿娘承受一次痛苦嗎?

    飯桌上,有肉眼難以辨別的風云波蕩,但施令窈心思也落在別的煩心事兒上,沒有注意到席間好幾個人向她投來的視線。

    今夜她沒有再跟著阿娘還有長姐一起睡,獨自回了她之前的屋子,抱著苑芳給她縫的大娃娃,夾緊了白藕似的腿,卻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

    人在睡不著,腦子又微微困頓的時候,腦海總是出奇活躍。

    翻來覆去烙了半夜煎餅,施令窈終于忍不了了,翻身坐了起來,隨意扯了一件紗衣遮住雪白,打開窗戶,想看一看掛在天際的月亮。

    月亮依舊明亮皎潔,但是站在幽篁翠竹下的人卻讓施令窈有些不敢直接喚出他的名字。

    他瘦了很多,原本超逸若仙的臉龐都瘦得凹了進去,被月暉照得光影錯落的臉龐上線條愈發凌厲。

    施令窈望著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卻見謝縱微深深望她一眼,低聲道:“不要生氣,我這就走。”

    說完,他竟真的沒有拖泥帶水,轉身就走。

    施令窈氣得雙手撐在窗戶上:“你站住!”

    他冷落了她許多天,今夜又一聲不吭地在她屋外站著,還說走就走?

    她越想越氣,憑什么來與去的權力都被他握在手里?

    聽到她帶著不快的呼聲,那道挺秀身影一頓,卻沒有停留,反而走得更快了。

    施令窈腦子一熱,撐著窗戶,想爬出去追上他,好好質問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要結束這一切糾葛,可以!但別這樣一會兒來一會兒去,他到底把她當什么了?

    但是很不幸,施令窈高估了自己的身手。

    她被卡在窗戶里,出也出不去,逃也逃不掉。

    謝縱微走到墻腳下,猶豫著,回頭又看了她一眼。

    那雙浮動著破碎月光的眼里,卻映出了——

    一只不斷撲騰企圖讓自己逃脫窘境的小王八。

    第39章

    謝縱微連忙大步走了過去, 看著那截細腰被牢牢卡在窗扉間,隨著她努力撲騰,支起的雕花窗反而壓得越緊, 鬧得她面若紅霞, 氣喘吁吁,又累又委屈。

    謝縱微一低頭,緋紅襦裙下,被擠得可憐兮兮的雪酥就羞答答地露了面。

    他喉頭微緊。

    施令窈臉燒得紅撲撲的,這輩子她都沒有這么丟臉過!

    她被卡在窗扉間, 視線下落,看著謝縱微去而復返,自然注意到了那陣匆忙到快閃出殘影的腳步。

    她心里不斷往上竄的火舌稍稍往下退了退, 至少這個男人還沒有狠心到見死不救的地步。

    但她也不可能輕易就原諒他這些天的所作所為!

    施令窈胡思亂想一通, 見他站在自己面前,遲遲沒有動作,掙扎著抬起頭, 瞪他:“你看夠了沒?!”

    謝縱微老王八蛋, 這時候了還看她笑話看得那么專注?

    耶娘和長姐住在隔壁院子,小弟照例和雙生子睡一個屋, 怕吵醒他們, 惹出什么了不得的動靜, 施令窈再羞惱,也不得不壓低了聲音, 只用一雙幾欲噴火的漂亮大眼睛憤怒地瞪著他。

    傻乎乎的小王八, 根本沒有注意到隨著她仰頭的動作,那截玉白的頸被繃得格外細直,連帶著被擠出暈紅的雪酥都躍躍欲試地動了動。

    好像要跳出來。

    謝縱微抿了抿唇:“抱歉。”

    他伸手過來, 試探著將窗戶往上抬了抬,見她臉上沒有露出痛楚之色,放心了些,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腰,修長有力的手指隔開了她和窗戶,由掌心到指尖,恰好覆蓋住了那截細腰。

    沒有窗戶壓著,施令窈卻反而覺得腰上的壓感更重了。

    ‘吱呀’一聲輕響,窗戶被完全抬了上去,那只原本扶著窗邊的手也落到她腰上,輕輕一抱,施令窈便像朵蓬松的云,輕飄飄地落到了地上。

    在她落地的一剎間,那雙手便收了回去。

    施令窈頭暈了暈,不可置信地瞪圓了眼,看向他,眸光里含著明晃晃的委屈和失落。

    “肚子疼不疼?”理智告訴謝縱微,他應該快點走,不要再繼續留在這里惹她生氣,但他想起剛剛她被壓在窗扉間的樣子,止不住擔心。

    他知道,她渾身上下,哪哪兒都軟。

    冷不丁被夾這么一下,說不定那塊兒已經起了淤青。

    夜風拂過,他眼中跳躍著的關懷之意卻沒有消失,瘦削的臉,緊抿的唇,這分明是謝縱微。

    施令窈抬起頭,怔怔地看著他,卻沒有說話。

    “疼懵了?”謝縱微皺眉,伸出手想要扶住她的腰,但他伸出來的手很快僵在半空中,又收了回去。

    看著他伸出手,又收回去的動作,施令窈狠狠推了他一下,謝縱微沒有防備,踉蹌兩步,正好靠在身后的柱子上,才穩定住身形。

    身后是冰冷僵硬的梁柱,身前是散發著危險玉麝香氣的柔軟身體。

    謝縱微渾身僵硬,看著欺身壓上來的女人。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謝縱微。這樣忽冷忽熱,耍我,很好玩兒是嗎?”施令窈伸出腿,牢牢抵在他腿間,一只手橫壓在他喉結下,這是一個防止他又一聲不吭走掉的姿勢。

    但倘若有人趴在院子圍墻上看,透過朦朧的月暉,便能發現此時靠得極近的兩人姿勢有多么曖昧。

    兩道影子投下,更高大的那一抹,輕而易舉地籠罩住嬌小身影。

    遠比她大了不止一圈兒的黑影,它的主人此時卻溫順地被她鉗制著。

    那是一個甘愿被馴服、囚禁的姿態。

    “說話!”

    見他不說話,沉默著的眉眼卻因為灑在他臉龐上,殘破不全的月光而顯出幾分脆弱與無力,施令窈怒了,膝蓋往前頂了頂:“你啞巴了?”

    兩人靠得很近,很近,近到她帶著怒意的呼吸混合著讓他有些頭昏腦脹的玉麝香氣,一同灑在了他臉上。

    “沒有耍你,阿窈。”謝縱微狼狽地別過臉去,同時不動聲色地想要隔開兩人之間的距離,勁瘦的腰往后靠了靠。

    “是我迷途知返,我不該再耽誤你。”

    迷途知返。

    施令窈冷笑一聲:“怎么,你迷了十三年,這會兒知道返了?沒得是攀上了哪路高枝,覺得我在這兒礙了你的眼,才這么急不可耐地想和我撇清干系吧。”

    “沒有高枝,更沒有覺得你礙眼。”

    施令窈不買賬:“謝縱微,我最討厭的就是你什么都藏在心里不說出來。你一聲不吭地迷途知返了,之前忝著一張三十好幾的老臉對著我又舔又親,又是怎么一回事?”

    因為情緒的過于激動,偏偏她又要把聲音壓低,溫暖的香氣不斷撲向他,謝縱微難耐地繃緊了腰肢,盡量隔開與她之間的距離,害怕被她發現。

    施令窈本來就在氣頭上,察覺到他的后退,以為他在沉默著,身體力行地表示要與她劃分界限的意思,一時間怒上心頭,往他身上又壓了壓,罵他的話就在嘴邊,她整個人卻僵在了原地。

    一動不敢動。

    不該在這樣一個寂靜的暮春夜晚出現的一輪熾熱驕陽,悄悄頂住了她輕薄柔軟的裙衫。

    隔著幾道衣衫,她仿佛仍能感受到其中的熱度。

    謝縱微看著妻子粉面含春,又羞又惱的樣子,尷尬又無奈地低聲咳了咳:“現在你總該相信了,沒有不喜歡你。”

    “相反,是很喜歡,很中意,很愛你。”

    所以他才會痛苦,會退縮,會生出自卑與怯意。

    男人呢喃的聲音擦過她耳畔,施令窈有些敏感地動了動耳朵尖。

    她看著他,不明白。

    為什么他嘴上說著纏綿的情話,但眼神里卻只有悲傷?

    “謝縱微,我看不懂你。”

    太聰明的男人,很難駕馭。

    不過她很快又明白過來什么,膝蓋緩緩往上移,抵著那輪驕陽,慢條斯理地磨、碾、蹭。

    原來它可以更熱、更燙。

    隨著她的動作,兩人之間的呼吸一起默契地變燙,燙到像是把周遭的空氣燙到稀薄,她在這股熱浪里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好像在融化。

    施令窈看不見的是,她此時面帶酡紅,玉白的肌膚上泛起桃花般的粉意,分外惹眼。

    謝縱微承認,自己是個俗人,被她隨意灑下的靈枝妙露一激,就要繳械投降。

    “阿窈,別——”

    這是在外面,萬一謝小寶又起床吃夜宵的話……

    施令窈聽著他的拒絕聲,低而啞,像是挾裹著滾燙火焰的巖漿,只能被封印在地面之下,徒勞地洶涌,卻不得破解之法,無法沖出樊籠,去到它想去的地方。

    “謝縱微,你裝什么裝?”施令窈看著他眼尾泛紅,眼神不再清醒、理智,而是漸漸被朦朧的霧罩住,不知怎得,心底的快意一浪接著一浪。

    施令窈喜歡看到謝縱微在她面前,臣服于心底最深處的渴望與貪欲,變成不像平時端嚴若神、冷靜自持的謝縱微。

    只有她一個人可以看見他這樣瘋狂的樣子,這種唯一感,讓她感覺很滿足。

    事實上,施令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腦海里亂糟糟地在想什么,她只憑借著本能,不想讓面前這個可惡的人太好過。

    她壞心眼地加重了頂上的力道,見他呼吸一滯,喉間溢出一聲極低的喘,冷笑道,“不做,兩個孩子是怎么來的?你現在做出這一副貞潔烈夫的樣子,是要為誰守身如玉?”

    “還是說。”

    腦海中響起好友嬌滴滴的調侃聲,施令窈的手攀在他肩上,伏在他耳邊道:“忍了那么多年,你也就表面威風,實則,不堪一擊?”

    她太調皮,也太天真,挑釁完之后,就要撐著他的肩,退開他,遠離他。

    皺起來的鼻尖也暈著惹眼的粉。

    那副表情好像在說,也沒什么好玩的。

    下一瞬,她的腰卻被人緊緊攬住,重又壓在那副滾燙的軀體之上。

    施令窈有些慌亂地抬起眼,卻被蟄伏了許久的獵人直接又干脆地封住了唇。

    吸、吮,來回地磨。

    施令窈很久沒有過這種暈陶陶的感覺了。

    上次她飲得半醉時,他也吻了她。

    但上次的吻比現在要溫柔一些,帶著重逢后的憐惜與欣喜,溫柔地把她包裹。

    但今天不一樣,施令窈恍惚間嘗到了冰冷的、微咸的滋味。

    ……他怎么那么愛哭啊。

    今天這個吻,有些粗暴,又絕望的意味。

    粗暴到她忍不住并進腿,艱難地抑制著春水化凍的潮意。

    但他的絕望,又是從哪里來的呢?

    施令窈被親得迷迷糊糊,還有心思在點評謝縱微的情緒。

    她也不是什么特別無情,爽完就跑的女人啊。

    殊不知,正是因為她的懵然與無意識下的迎合,謝縱微才更覺得心如刀絞。

    等她知道了真相,她再也不會這樣對待他了。

    謝縱微害怕在那雙漂亮的眼睛里看到憎恨、失望的情緒。

    “閉上眼。”

    不要看他。

    不要看這樣一個卑劣、無恥,又貪圖她給予的最后恩賜的人。

    會弄臟她的眼睛。

    他的聲音仍帶著吻后的嘶啞,施令窈下意識眨了眨眼,卻有一只修長有力的手,輕輕地蓋住了她的眼睛。

    下一瞬,他溫柔地吻了上來。

    到最后,施令窈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他抱到床榻上去的了。

    她渾身像是被化凍的春水泡過,軟噠噠的,提不起一點兒力氣。

    但看著要走的人,她咬住唇,低聲叫他站住。

    男人很聽話,卻沒有向她走來,只停在原地,悲傷而無奈地看著她。

    施令窈現在的反應有些遲鈍,但這并不阻礙她生氣。

    “你到底在別扭什么?”

    施令窈閉了閉眼,又睜開,看向他:“謝縱微,我不想一直靠猜測來和你對話。告訴我真相,這很難嗎?”

    她的眸光水潤而明亮,帶著初生小鹿一般的純凈天真,完完整整地映出一個懦夫的倒影。

    他是一個卑劣的懦夫。

    “我做了很對不起你的事。”半晌,謝縱微走到床榻前,半跪在她身前,呼吸著她身上傳來的馥郁玉麝香氣,想握住她的手,卻又不敢伸出手去。

    “阿窈,我總是把你推向痛苦。我的存在,對你來說,有什么意義?”

    他的語氣里帶著濃濃的自嘲與不確定。

    眼睛垂著,瓷白面龐上投下的陰影并不平靜,帶著不安的顫。

    施令窈還沒有見過這么一副破碎到近乎自暴自棄的謝縱微。

    很對不起她的事。

    施令窈眸光一瞬間凌厲起來,拽住他繪著九章紋的圓領袍口,惡狠狠道:“你給大寶小寶添了個弟弟,還是添了個妹妹?”

    她想到謝縱微那副絕望到讓人以為是不是天崩地裂的樣子,語氣變得激動起來:“不會一下子又有弟弟又有妹妹吧?”

    “自然不是,不是。”謝縱微看著她撲騰起來就要下床,連忙按住她,還沒穿鞋,要去哪兒?

    施令窈很憤怒:“我要去漱嘴!謝縱微你真是惡心死了惡心死了——”

    她的拳頭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一樣鋪天蓋地地落了下來,謝縱微盡數收下,只是重復著剛剛的話:“阿窈,你真的想多了……我沒有背叛你,我以我的性命起誓。我謝縱微這一輩子,只有施令窈一個妻子。沒有妾室,沒有外室,從頭到尾,只屬于你。”

    施令窈想嘟噥兩句,諸如三十幾歲的老男人用性命來起誓,也不是很靠譜。

    但下一瞬,她發燙的面頰被一雙熟悉的手溫柔地捧住。

    兩人額頭抵在一起。

    他語氣中那種孤絕的真摯,清晰地被她感受到。

    “你是我唯一的愛人。”

    剛剛還怒意勃發的人又軟噠噠地靠在了他懷里。

    但她還是很堅持,讓他把這些時日的異樣和源頭都告訴她。

    謝縱微嘆了口氣,知道她不喜歡被敷衍,但是,現在就把真相告訴她,只怕她今晚都別想睡了。

    “等明天,我再告訴你,好嗎?”

    施令窈被他摟著,渾身都泛著酥,看著他扶著她躺下,細心地替她掖好被角,眉如墨畫,面如冠玉,很是養眼。

    就是有些太瘦了。

    看著妻子咕嚕嚕轉動的靈動大眼睛,謝縱微克制不住心頭瘋漲的愛意,低頭在她額頭上親了親:“好了,我們來說些會讓你心情好一些的事。”

    施令窈的眼睛噌地一下亮了起來。

    “過兩日,盧太妃會在皇家別苑舉辦一場馬球賽,我記得你很喜歡打馬球,屆時她會給你發來帖子,去玩玩吧,當是散心也好。”

    就這?

    施令窈有些失望。

    卻又聽得謝縱微一字一句,分外認真道:“用你自己的身份,阿窈,我不想你變成別人。”

    這是什么意思?

    施令窈愣了愣:“我變我的,和你有什么干系。”

    她這副狐疑又嘴硬的小模樣太可愛,謝縱微笑了:“嗯,我覺得再娶你一次,太難。還是原配夫妻好,有始有終。”都是彼此,都是他們。

    這個老東西,心機真深。

    但施令窈忍不住追問:“你有把握?要是我被人抓去當柴火燒,我變成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是嗎?”謝縱微若有所思地笑,“那我就再跳一次崖。”

    聽著像是玩笑話,但話里隱隱的孤絕卻讓人難以忽略。

    瘋子。

    她先死了,怎么知道他后面什么時候死。

    施令窈翻了個身,不想理他。

    “有我替你撐腰,不要害怕。”謝縱微輕輕捋著她緞子似的烏發,語氣篤定,“你是施令窈,沒有人會質疑,他們也不敢質疑。”

    施令窈哼了哼。

    “好吧。最后信你一次。”

    她只是隨口一說,但最后兩個字,卻倏地刺痛了謝縱微的心。

    他垂下眼,視線落在她仍泛著粉的面頰上。

    軟綿綿,又很甜。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夜色里卻有什么東西變濃,交纏。

    “對了。”

    施令窈抬起頭,一雙眼睛亮亮的:“……你怎么知道我在別扭什么?”

    謝縱微笑了:“下次見面再告訴你。”

    說完,他低頭又親了親她的臉。

    施令窈暈乎乎地想,今天好像親了太多次。

    ……而且又讓他逃過去了!

    施令窈呸他一聲,翻過身,把輕薄的軟被往頭上扯了扯,眼不見為凈,準備睡覺。

    經歷了剛剛那一遭讓人心跳加速的折騰,施令窈原以為自己會像剛剛那樣翻來覆去睡不著,但是她頭碰上枕頭,被子蓋住了臉,鼻間仍盈著他身上甘洌的青竹氣息。

    無孔不入。

    施令窈憤憤地閉上眼,

    她睡著了。

    謝縱微輕手輕腳地把她罩在頭上被子往下扯了扯,露出她嬌艷猶如桃花的臉龐。

    真是可愛。

    謝縱微克制著,沒有再親她。

    ……不然他不能保證,會不會吵醒她,再受幾句她嬌聲嬌氣的斥罵。

    謝縱微坐在床邊,靜靜坐了一會兒,近日來被波譎云詭的朝廷局勢攪得煩躁而愈發冷然的心在這一片馥郁芬芳之中醺然欲醉。

    該走了。

    謝縱微深深望她一眼。

    有這一次,已值得他用后半生的夜半時光反復回憶。

    他照例輕手輕腳地翻窗出去,身姿利落,像一只翩飛的燕。

    卻有人在熟悉的地方,等待捉雀。

    謝縱微沉默著與謝均晏對視。

    梅開二度……?

    第40章

    夜色幽微, 月暉清冷,時不時有幾聲輕輕的蟲鳴掠過,父子倆一人站在石階上, 一人站在竹影下, 沉默對望,相似的眉眼映照在對方眼瞳中,讓他們心頭忽地生出些微妙的感受。

    “輕聲些,隨我來。”

    一回生,二回熟, 謝縱微對于每次稍稍能和妻子親近些之后,總會遇到兒子的事已經接受良好,他緩步下了臺階, 風姿從容, 神姿高徹,看不出什么異樣。

    謝均晏默不作聲地跟上他,直到兩人來到墻根下, 他本以為在這里說話就好, 卻不料謝縱微轉過頭,態度溫和地問他:“翻墻, 會嗎?”

    謝均晏僵著臉, 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擺出什么表情。

    阿耶真的越來越不像阿耶了。

    “不會?”謝縱微蹙眉, 視線上下掃了掃身姿頎長,猶如青竹的兒子。

    似乎在思量著抱著他一塊兒翻出去的可能性。

    謝均晏實在受不了阿耶那樣怪異的眼神, 點頭:“我會。”緊接著, 他又解釋,“上回和均霆一起出去收拾安崇凱的時候,翻過一次。”

    謝縱微嗯了一聲:“那你先翻吧。”

    謝均晏輕輕頷首, 臉上表情卻有些別扭。

    謝縱微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由得無奈地嘆了口氣,對這個自小就有君子包袱的孩子低聲解釋道:“我在這里看著,若有什么意外,我也好及時接住你。”

    謝均晏:……他或許比不上翻墻經驗豐富的弟弟,但也不至于那么笨吧。

    他一聲不吭,眨眼間就爬上了墻頭,輕輕一躍,便跳了下去。

    謝均晏平復了一下呼吸,再抬眼,就看見謝縱微站在他面前,霞姿月韻,分外瀟灑。

    “落地的聲音還是有些大了,之后你可以向均霆多請教請教,細節也要盡善盡美才好。”

    謝均晏眉頭微抽,委婉道:“這樣的事……就不必一昧追求盡善盡美了吧。”

    說完,他抬起頭看向謝縱微,似笑非笑道:“畢竟我不像阿耶,今后也不怎么能用到這樁本事。”

    謝縱微卻半分沒有被刺痛的尷尬感,只微笑道:“是嗎?均晏,事無絕對,可別將話說得太早。”

    若是施令窈在這里,聽了這話肯定要瞪謝縱微兩眼——這不是在咒大寶和他一樣情路坎坷嗎?

    謝均晏禮貌道:“阿耶教導得是。但我想,阿娘不會舍得將我拒之門外。翻墻這種事,到底太過粗魯,失了坦蕩君子的儀度。今日陪著阿耶體驗一次,已然夠了。”

    陰陽怪氣,字字誅心。

    謝縱微臉上神情未有半分變動:“是嗎?所以待會兒你要推門進去?”

    謝均晏抿了抿唇。

    姜,果然還是老的辣。

    “好了,均晏,我知道你在為我冒犯你阿娘的事生氣,但眼下的當務之急不是與我斗嘴。”謝縱微語氣里難得能讓人直接地感受到他的情緒。

    他此時心情很好。

    謝均晏卻不買賬,阿耶心情好,豈不是說明剛剛在阿娘屋里時,真被他嘗到了什么甜頭?

    謝縱微剛剛被妻子甜沁了的心仍柔軟著,看向她們的孩子時,目光也不自覺變得更加溫和包容。

    “你們阿娘身份的事,我已辦妥了。過幾日有個馬球賽,你與均霆也陪著她一塊兒去瞧瞧吧。”謝縱微語氣從容,“她馬球打得很好,你與均霆還沒見過吧?到時可以好好欣賞一番。”

    謝均晏心里糾結著阿娘身份的事,聞言,頓時敏銳地覺察出了阿耶隱隱的炫耀之意。

    他在得意,在她從前的人生中,他有過許多參與的時刻。但他與均霆作為他們的孩子,耶娘的從前,有相當一部分,他們是無法參與、見證的。

    謝均晏哦了一聲:“秦王叔叔曾與我們提到過,說阿娘從小就愛打馬球,他也曾陪著阿娘練手過許多次。昨日還遞了信來,邀阿娘去郊外莊子上跑馬,只是阿娘想多陪陪外祖母,便婉拒了。”

    謝縱微保持微笑。

    好兒子,真會用妻子的青梅竹馬來刺他的心。

    “這場馬球賽,便是秦王生母盧太妃舉辦的。”謝縱微眉心有些脹痛,他揉了揉,閉上眼時,便止不住地露出了一些疲乏之意。

    謝均晏注意到了這一幕,沒說話。

    他當然看到了,短短幾日,阿耶清瘦了許多。

    他抿了抿唇,沒再陰陽怪氣地嗆聲回去。

    “盧太妃德高望重,有她出面承認你阿娘的身份,其他人再有疑惑,也不敢在明面上質疑。”謝縱微淡淡道,“你應該也知道了,如今朝堂局勢一團亂,汴京里的人都忙著將視線放在與他們利息相關的事上。這個時候讓你阿娘大大方方地出去轉一轉,對她是好事。”

    說完,他看向長子那雙肖似他的單薄鳳眼:“均晏,你也希望她能用自己的身份活著,對嗎?”

    謝均晏垂下眼,沒有急著回答。

    “人是真的,情是真的,身份不一樣而已。我的感受和阿娘的安危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

    良久,謝均晏抬起頭:“外祖父與姨母說得沒有錯,外人的貪欲在看到仍舊年輕健康的阿娘時,會滋生到何種程度,我們不知道,也不敢去賭。阿耶何以那么自信,覺得有盧太妃擔保,便萬無一失?”

    “不止是盧太妃。”謝縱微辦事,向來滴水不漏,“當年阿窈墜崖,傷得太重,一直沒有醒來。我們便將她送到了苦緹大師處,苦緹大師佛心慈悲,多年誦經祈福,有深厚念力多年滋養,才讓她得以蘇醒。”

    苦緹大師這號人物,謝均晏從前也曾陪著老太君念經禮佛,自然也聽說過他的名號。

    “阿耶,出家人不打誑語,您……”

    謝縱微笑了笑:“苦緹大師欠了我一個人情,這次不過是償還他自己的因果,不算破戒。”

    是嗎?

    謝均晏將信將疑。

    “阿耶。”

    謝縱微原本想讓他先回去,卻聽得長子用一種分外嚴肅的口吻喚他,他臉上的神情便也變得嚴肅了些。

    “你說。”

    “……阿娘現在,原諒你了嗎?”

    一次便罷了,怎么兩次都讓阿耶得逞了?

    謝均晏眼光里帶了些微妙的酸,看向他的首輔爹——風韻猶存罷了。

    原諒。

    這個詞重重砸在謝縱微心頭,把他剛剛才愈合了些的傷口重又砸得鮮血淋漓。

    長子無意間的話卻直接揭開了他自欺欺人的假面,等到她知道真相,莫說原諒,應該連一個字,一個眼神都不愿施舍給他。

    半晌,謝縱微沒有說話,但眉眼間的寥落與孤絕之情太明顯,謝均晏不由得反思,他說什么傷害性很高的話了嗎?

    看阿耶這樣,那多半阿娘還是沒有原諒他,只是有些貪戀……嗯,而已。

    謝均晏想起另一樁事:“阿耶,你確定,姑姑她們不會跳出來壞事嗎?”

    阿娘與姑姑關系不好,這是苑芳從前無意識間提及過的過往。阿娘回來之后,姑姑分外異常的反應也讓謝均晏心里生出了疑竇。

    看著長子清亮仿佛洞悉一切的眼,謝縱微搖頭,輕描淡寫道:“她不會再出來了。”

    謝均晏一怔,這是什么意思?

    “姑姑當年做了什么?”

    長子很聰明,有些時候他的敏銳連他都忍不住驚訝。

    謝縱微略頓了頓,將真相告訴了他。

    聽完,少年臉上的神情十分復雜:“也就是說,這段時日朝堂局勢一團亂,是您的手筆……是為了給阿娘報仇。”

    “是,也不全是。”

    謝縱微坦然,也是在為他自己贖罪,是他虧欠她太多。

    謝均晏的拳頭緊了又松,忽地又道:“十年前,在阿娘墜崖之后,您并非漠視著這一切發生,也曾有所動作……您為什么不和我們說,也任由坊間謠言傳得風風雨雨,也不加以制止?”

    阿娘回來的事,被阿耶捂得極好,可見他也不是不知道謠言會有多傷人。

    謝縱微唇角扯了扯,面無表情道:“沒張嘴,太自以為是。所以現在我受到報應了。”

    他話里自嘲的意味太濃,謝均晏沉默了一下,還是把那句‘活該’默默咽了回去。

    阿耶這個樣子,看起來也挺可憐的。

    “好了,回去吧。今日我和你說的事,不要告訴別人,尤其是均霆。”

    謝縱微知道小兒子那張嘴,十分不靠譜,他略想一想,就知道長子為何會在那兒守株待兔。

    定然是均霆把他給供了出來。

    “您不想讓阿娘知道?”謝均晏有些迷茫,他現在可以相信,阿耶對阿娘有著超出他們想象的感情,這種可以幫助他解除與阿娘之間的誤會的事,為什么又不告訴她?

    “真相太沉重了。均晏。”謝縱微抬頭,望向天邊那輪明月,“難道你要我告訴她,因為她的阿耶德高望重,圣人敬之,引起了吳王等人的忌憚,讓她被卷進這場風波里嗎?”

    謝均晏默了默:“但是,這樣對您不公平。”

    阿娘,阿耶,外祖父外祖母,還有他與均霆,都被迫承受了十年的別離與痛苦。對誰都不公平。

    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謝均晏眉梢往下沉了沉:“方才我還覺得您可憐,但現在只覺得您活該。”

    少年人英秀精致的臉龐上帶著顯而易見的嘲諷之色:“您自以為是的老毛病又犯了吧。”

    “不告訴她,是為她好。您有沒有想過,她比你想象中的更堅強,更勇敢。”

    “讓她一直被蒙在鼓里,看著你自以為是為她好,忍痛處理好一切,再離開她,任由她誤解你。”謝均晏越說越覺得不可思議,“阿耶,您該不會這么做,特別偉大吧?”

    謝縱微面色微青。

    “您本可以和阿娘光明正大,登堂入室,成雙入隊。偏偏您……”唯愛爬墻。

    就怕之后阿娘心灰意冷,連墻都不讓他爬了,到時候他再擺出這么一出搖搖欲墜的姿態來,可沒人心疼。

    謝均晏到底還是嘴下留情,沒把心里話都說出來。

    但謝縱微注意到長子憐憫中帶著不屑的眼神,心頭還是被刺了刺。

    被自己的親兒子教育,是一件很新奇的事情。

    偏偏他一個字也反駁不了。

    這是他們的孩子,懂得體貼母親,也能知曉父親不易。

    謝縱微的心忽然就軟了下來,他上前,拍了拍兒子的肩:“我像你這個歲數時,整日恃才傲物,高高在上,自詡看透了許多東西,但到了如今的年紀,才驀然發現……還比不上你靈透。”

    他的話里帶了喟嘆的意思,謝均晏哦了一聲:“畢竟我身體里流淌著的血,有二分之一都屬于阿娘。我聰明些,也無可厚非。”

    這話說得十分不謙虛,謝縱微卻笑了。

    少年人的身軀因為和阿耶難得的肢體接觸而微微僵硬,聽到他低低的笑聲,又有些別扭。

    “我沒有打算瞞她。”

    只是想隱去施父那一塊,免得她心里難過。將罪責都推到他身上,難受的人總會少一些。

    謝縱微說完,談了口氣:“好了,回去吧,再不睡,第二日又要早起,明日一天都該難受了。”

    謝均晏正要點頭,為阿耶此時的溫和慈愛,心底也生出幾分嘆。

    阿娘在他心底排在第一位,阿耶與弟弟,勉強可以并列第二。他想讓他們都快樂,都高興。

    少年的那點兒溫情心思,很快就被謝縱微的一句話給沖垮了。

    “你爬墻的姿勢不錯,就是看得出來核心有些不穩,臀可以略撅起來一些,就像你小時候那樣學走路哪樣,方便發力。”

    謝均晏臉紅了,低聲道:“阿耶!”

    小時候不懂事便罷了,他現在都這么大了,怎么能自如地在阿耶面前撅屁股爬墻!

    看著謝均晏白玉似的臉染上羞惱的紅,謝縱微舒服了:“好了,去吧。我不看你就是了。”

    謝均晏板著臉,難得無禮地沒有與他道別,轉身走了。

    或許是擔心他言而無信,這次他爬墻的動作更加利落干脆,眨眼睛,就有一聲微重的腳步聲傳到仍站在墻下的謝縱微耳朵里。

    檐下的陰影與月暉交錯,灑落在他清癯而又愈發顯得凌厲俊美的臉龐上,顯出一種帶了些孤寂的瘆人感。

    他望了望那堵墻,想著墻里的人。

    她這時候睡得正香沉,不知道有沒有夢到他。

    ……

    施令窈夢到了什么,別人不得而知,但見她一早起來就連喝了兩杯水,綠翹驚訝道:“娘子,要不然婢之后夜里把窗戶支高一些吧,瞧您熱的。”

    施令窈冷不丁被水嗆了一下,臉露痛苦之色。

    苑芳連忙給她拍背,又把她手里的茶盞拿走:“娘子就是性子急。”

    施令窈訕訕,莫名有些心虛。

    “不喝了吧?水喝多了,待會兒該吃不下東西了。”

    施令窈順過氣來,點了點頭。

    苑芳出去準備早膳了,綠翹則是去了內室,幫著施令窈幫著遞一遞妝奩里的釵環,看著菱花鏡里映出的嬌美容顏,她忍不住贊嘆,“娘子今天真好看,都不用擦胭脂,臉紅紅的,看著像蘋果。”

    施令窈看了一眼鏡子里的人,又飛速挪開了視線。

    剛剛才安靜下來沒一會兒的心倏地又怦怦跳得極快。

    昨夜在他面前,她一直是這個樣子……?

    施令窈啪地一下把木梳扣在桌案上,發出一聲鈍鈍的響,還震得她掌心生疼。

    綠翹嚇了一跳,忙問怎么了。

    施令窈搖了搖頭,很想當作無事發生,但微微紅腫的唇,還有一直發燙、跳得急促的心,都讓她難以平靜地忘記昨夜發生的事。

    真的是稀里糊涂,半推半就地就……

    施令窈雙手捧住自己的面頰,鴉羽似的眼睫遮住了那雙水亮亮的大眼睛。

    綠翹看著娘子一個人莫名其妙地做出了許多奇怪的動作,輕輕觸了觸她的額頭,奇了:“也沒發燒啊。”

    “發燒?”施朝瑛正好過來叫妹妹過去用早膳,聽到這話,眉心微皺,“哪兒不舒服?是不是昨夜又踢被子了?”

    施令窈連忙搖頭:“沒有。”說著,她站起身,熟練地把臉往姐姐身上壓去,“長姐感受到沒有?我好著呢。”

    施朝瑛看著恨不得在她身上撒歡兒打滾的妹妹,有些頭疼地拉著她的胳膊把她扯開:“行了,沒什么事兒就過去陪阿耶阿娘用早膳。你不是想去街上逛逛?帶上苑芳和綠翹,早些回來就好。”

    驚喜來得太突然,施令窈雖然也不是一定要出門,琢磨新香粉,多陪陪家人,偶爾再煩惱一下謝縱微那個老王八蛋到底又在故作高深什么,日子過得也很充實。但能出去放放風,她也挺高興。

    看著妹妹開心之色溢于言表的樣子,施朝瑛心頭有些微酸,阿娘說的話縈繞在耳畔,她有些動搖。

    但施朝瑛最終還是沒有和妹妹提起這幾日讓他們為之爭論煩惱的那件事,只摸了摸她豐盈綿軟的面頰:“騙你做什么?你都那么大的人,還能被兩三句話就騙得那么高興?”

    施令窈笑瞇瞇地把臉靠在姐姐手臂上,腦海中忽又閃過一件事。

    她仍用自己的身份面世這件事……該怎么和長姐她們說呢?

    說有謝縱微給她撐腰,他們擔心的事不會發生,還是說她心里其實也不愿用新身份?

    眼睜睜看著自己成為別人,以后大寶小寶在人前都只能喚她‘小姨母’,她總覺得別扭。

    謝縱微能解決掉這個問題,使得長姐她們沒有后顧之憂就好了。

    但問題來了,倘若她們問起她是如何知道這件事,又是如何與謝縱微溝通的,她該怎么回答?

    她這幾日可都乖乖待在家里,沒有遇見謝縱微的機會。

    一旦說出來,長姐她們那么聰明,一下子就能猜到他們定然是私下見了面,說不定還做了什么很壞的事情。

    但真的只有親一親,抱一抱……再多的,她也不敢繼續下去。

    “又在想什么呢?臉那么紅。”

    施朝瑛皺了皺眉:“還是讓白老大夫過來給你瞧瞧吧。”

    施令窈搖頭,連忙搖晃著姐姐的手,把話題岔開了。

    萬一白老大夫把脈之后,一張口就是要她滋陰降火潛陰什么的,那她可真是沒臉見人了。

    施朝瑛看著妹妹紅撲撲的臉,記掛著待會兒的事,到底沒再說什么。

    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用過早膳之后,施令窈想著自己要出門,正好送雙生子去太學。

    阿娘親自送他們去念書什么的,還是頭一次。

    謝均霆高高興興地點頭答應了。

    太學離槐仁坊并不遠,步行只要小半炷香的時間,母子三人沒有坐車,邊說著話,邊朝太學走去。施令窈看向謝均晏,總覺得這孩子今日精神不大好。

    看著那只盈著玉麝香氣的柔軟小手貼上了自己的額頭,謝均晏一僵,忙道:“阿娘,我沒事兒。”

    謝均霆在一邊兒說風涼話:“昨夜我睡得迷迷糊糊,往旁邊一踹,沒人。阿娘,說不定阿兄背著咱們半夜起來偷偷用功了。”

    謝均晏目光復雜地看向弟弟。

    施令窈連忙叮囑了一堆讓他不要過分勤勉的話,謝均晏點了點頭,又看向弟弟,微笑道:“均霆,今夜你背不完三篇文章,不許睡覺。”

    謝均霆大驚,忙委屈巴巴地看向施令窈。

    她遲疑了一下:“三篇文章,很難背下來嗎?”

    小時候,施父對她雖然算不上嚴厲,但該做的,他也絕不會縱容施令窈偷懶。

    謝均霆讀懂了阿娘話里的意思,抿了抿唇,悶著頭往前走。

    阿娘和阿兄都笑他笨!

    看著少年委屈,偏又刻意放慢了步伐的樣子,施令窈和謝均晏對視一眼,想笑。

    謝小寶是想等他們能夠輕松地追上,再好哄一哄他吧?

    走在前面的謝均霆忽地停住腳步。

    他臉上的猶疑之色明顯,語氣里也帶了些不確定:“祖母?”

    老太君實在沒辦法了,已經好幾日了,始終見不到女兒,連女婿也跟著不見了,無論她怎么說怎么求,長子都不愿松口。

    老太君無奈之下,才想出了來找雙生子,想讓他們幫忙求情。

    但老太君還沒來得及開口,目光很快就被雙生子旁邊的年輕女郎給吸去了。

    她驚駭不已。

    “窈……窈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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