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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老太君的聲音因為驚駭的情緒來得過于突然, 變得格外尖細。

    像是猝不及防之下被人用斧頭劈成兩截的木樁,刀鋒遲鈍,發出了極其刺耳的聲音。

    她身邊的竹苕也看傻了, 目光發直, 甚至都沒有注意到老太君往后退,腳下一個踉蹌,險些就要摔倒。

    謝均霆大步跨了過去,及時扶住遙遙欲晃的老太君,低聲道:“祖母, 您沒事兒吧?”

    沒事?青天白日的撞鬼了,能沒事嗎?

    老太君驚惶的目光在觸及少年那張分外精致又平靜的臉龐時,忽地一凝。

    雙生子的性子突然都活泛起來, 不愛著家, 日日往外跑。

    長子格外執著于要給已經死去十年的妻子一個公道,連她這個親娘苦苦哀求也無濟于事,像是一定要致他的妹妹于死地。

    一切的一切, 源頭竟然在這兒。

    老太君望向施令窈的眼神, 多了幾分復雜難言。

    “窈娘怎么看著,仍如十八九歲的小娘子一般, 我都有些不敢認了。”老太君扶住小孫子的手, 重新站穩, 語氣盡量與從前一般,溫和慈愛。

    冷不丁撞上從前的君姑, 看著她臉都被嚇白了, 施令窈暗暗想道:她和謝擁熙不愧是親母女,連反應都如出一轍。

    聽得她這么說,施令窈下意識揚起臉, 謙遜道:“還好還好,天生麗質罷了。”

    眾人:……

    謝均晏忍不住笑了,上前兩步,輕輕扶住母親的手臂:“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前面有一家茶樓,咱們去那兒說話吧。”

    老太君的目光在施令窈和兩個孩子身上游移不定,聞言嗯了一聲:“也好……我有許多話要和你們阿娘說。有竹苕陪著我呢,你們倆快進去吧,別誤了時辰。”

    雙生子同時搖頭。

    老太君心里一沉,就聽得謝均霆笑嘻嘻地開口:“侍立親長,乃是我們小輩的本分,哪能推諉呢?一塊兒去吧。”

    謝均晏亦是點頭:“祖母放心,均霆落下的功課,我之后會為他補上。”

    兩個孩子都這樣說了,老太君若是再出言拒絕,反倒顯得她自個兒心里有鬼。

    “好吧。”

    施令窈卻搖了搖頭:“讀書的事兒不能耽擱,去吧。”

    見阿娘態度不似客氣推諉,雙生子對視一眼,乖乖應是。

    這副乖巧模樣落在老太君眼里,又是另一番滋味。

    到底是親母子,說話就是比她這個當祖母的好使。但轉念一想,她的孩子卻個個都不聽她的話。

    老太君心中凄風苦雨,沒忍住,嘆了口氣。

    施令窈原本想上前扶著她的動作一頓,到底沒湊上前去,給雙生子遞了個眼神,示意他們快些進去。

    雙生子笑得人畜無害,連連點頭。

    施令窈不買賬:“我看著你們進去。”

    謝均晏暗嘆,幸虧阿娘不知道他和弟弟都會翻墻的事。

    嗐,家學淵源,也不能怪他們。

    看著雙生子進了太學大門,施令窈才轉過頭,對著老太君笑了笑:“君姑,走吧。”

    老太君頷首。

    苑芳皺了皺眉頭,給綠翹使了個眼神,一臉懵然的小丫頭會意地點了點頭,低眉順眼地跟在眾人后面走著,借機避到一棵樹后,悄悄回了槐仁坊。

    施令窈心里泛著嘀咕,從前,她與君姑的關系不說親如母女,但處得也算是不錯。

    除了她在自己懷孕和出了月子之后給謝縱微送過兩回小老婆。

    雖然謝縱微趕在人送到她面前之前,都主動拒絕,把人連帶著她們的賣身契一塊兒退了回去,施令窈心里還是不好過,悄悄和長姐抱怨過一回。

    “君姑而已,又不是咱們的親阿娘。她的心思,定然是放在自個兒的孩子身上,連送通房這種事都能美其名曰怕你辛苦,替你分擔壓力。嘁,她們是來陪你睡覺的不成?”施朝瑛正好來探望產后不久的妹妹,看著羅漢床上排排躺著的兩個襁褓,她的眼神不自覺地變得柔軟許多,語氣卻很是冷硬,“好在謝縱微還算是個知道潔身自好的,若是你才生下孩子,他就惦記著納妾的事。別說我不同意,阿耶阿娘聽到消息,當日就能登門接你和兩個孩子回家。”

    都不是和離,而是義絕了。

    事情并沒有發展到那般壞的地步,但有家人替她撐腰,施令窈很高興,那點兒小小郁悶也被她拋之腦后。

    成婚三載,施令窈自認對待君姑也是盡心盡力,恭敬有禮,此番重逢,她也沒想遮掩什么,笑著問了幾句老太君近來過得可好。

    一問,就問到了老太君的傷心事上。

    “嗐,人年紀大了,總是惹人嫌……”一番意味深長的話出來,施令窈仍然保持微笑。

    這讓人怎么接?她的耶娘如今歲數也上去了,但家里的孩子們都很孝順他們,長輩們自然也不會為年華空去這樣無法更改的事自怨自艾。

    多半是謝縱微和謝擁熙不靠譜,可別怪到她頭上。

    見施令窈沒接話,老太君頓了頓,慈愛地問道:“窈娘既回來了,怎么不回府上住?一家人,總要和和氣氣,團聚在一塊兒,才熱鬧不是?”

    她的目光落在施令窈身上,見她穿紅著綠,明媚妍秀,頂破了天,也只是二十出頭的人。

    哪里像是三十幾歲的人該有的樣子?

    聯想到長子近來變得乖戾狠辣的性情,老太君心中悚然一驚。

    施令窈聽著這話,只是笑:“我許久不見我耶娘了,這段時日在老人家身邊盡孝,也是我的不是,沒有早早上門給君姑請安。”

    竹苕在背后聽得面色發緊,夫人敢來請安,她們敢接待嗎?

    老太君轉了半晌,終于將話拐到了自己最關心的事上:“窈娘啊,我知道,你從前就是個善良大方的好孩子。熙娘那孩子笨,心性又狹隘,時常得罪了人,自個兒還稀里糊涂地不知道呢。你是她的長嫂,也一定和我一樣,體諒她,包容她,是不是?”

    老太君話里的意思太明顯,想讓她點頭答應下來的意圖近乎赤裸著擺在施令窈面前。

    施令窈有些納悶:“君姑,雖說是有長嫂如母這一說,但我與熙娘之間,顯然不是那么回事兒。難不成,她對著您的時候,也是這般的粗魯無禮,胡攪蠻纏?”

    老太君囁喏兩下,沒說出話來。

    竹苕看得直嘆氣,忍不住上前一步,溫聲道:“夫人千萬別誤會,老太君也是見阿郎這次實在氣過頭了,大娘子這會兒還不知道被他關在哪里,有沒有吃,有沒有穿……老太君向來慈悲心腸,從前她對您,也是很照顧的。您忘了嗎?”

    施令窈聽著,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下來,到后面,已是面無表情。

    “是嗎?那可真叫人揪心。夫君行事這樣不留情面,到底是一家人,今后可怎么相處呢?”

    聽到施令窈這話,老太君因為這些時日傷心難眠而變得有些渾濁的眼瞳里瞬間露出幾抹精光:“好孩子,就是這個理兒,難為你懂事。唉,其實熙娘做了錯事,我這個做阿娘的,也有諸多不對之處,怕你心里有怨氣,但熙娘被她兄長狠狠懲罰了一通,真的知道錯了,她今后再不敢了!”

    施令窈笑了笑:“是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熙娘也不是什么本性純惡的人,我知道。”

    但是又蠢又笨,更可怕。

    老太君聽得她這么說,嘆了口氣:“可不是么?她這回吃了苦頭,今后就知道厲害了。說來我也是第一次見縱微發那么大的火,都氣得吐血了,我那時候看著,真是心如刀絞。”

    竹苕連忙給老太君遞上一盞茶,輕聲細語地勸她不要動氣,仔細傷身。

    施令窈卻是一愣,謝縱微……吐血?

    老王八蛋,又有事情瞞著她。

    難怪昨晚他死活不肯說,只一味地討好她,原來他也知道,說了真話,就會被她再打一巴掌趕出屋去。

    謝擁熙到底做了什么?施令窈思來想去,只有她當年墜崖之事,能讓謝縱微那么生氣了。

    她眸光微冷,謝縱微不告訴她,她自己想辦法也能知道。

    “夫君也是被熙娘氣到了,到底是熙娘這事兒做得不厚道。”

    施令窈輕描淡寫這么一說,老太君也不好反駁,誰讓人家是最大的苦主呢。

    不過看著她好端端地坐在自己面前,她就不免想起自己如今還不知道落在何處,又遭受了什么的女兒。

    見長子那么緊張妻子的樣子,老太君心里倒不是酸,她也知道,兒子成家立業,心中更看重的自然是自己的小家,但……始終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哪能狠心至此?

    想到這幾日打上門來要人的梁家人,老太君更是頭疼:”其實熙娘這人看著脾氣大,被我嬌縱壞了,但她耳朵軟,有人在她耳邊吹吹風,她腦子就糊涂,不想事兒了。說來當年你墜崖……她又能得到什么好處呢,白白叫梁家人得了便宜,還想把罪名都推到熙娘頭上。”

    老太君自顧自說了許多,見施令窈沒接話,又有些尷尬:“好在你是個有福氣的,佛祖保佑,你如今平平安安的,沒出什么事兒。日后我讓熙娘親自到你跟前,向你磕頭賠罪,有她兄長鎮著,她絕不敢再生事了。”

    施令窈微微一哂:“君姑的意思,是要我在夫君面前求情,請他饒了熙娘?”

    老太君一噎,合著她說了那么多,窈娘現在才聽明白?

    “當時熙娘見到我,反應很是驚恐,我還覺得納悶,倘若真是因為當年我剛剛出了月子,您就給夫君送去通房,他將人送了回去,她以為是我在背后授意,這么做掃了您的顏面,氣勢洶洶來與我吵架這件事,她見了我,也不至于嚇到暈過去,甚至散盡家財,買符做法事這樣的地步。”

    “我知道,按著謝擁熙那副腦子,她不可能做成那樣的壞事。但她的的確確參與其中,不管是一念之差,還是早有此打算,順水推舟……我都不可能原諒她。”

    她和雙生子分別了十年,錯過了他們最最寶貴的年幼時光,還有她的耶娘、長姐、阿弟,都為了她的死痛不欲生,這一切都憑借一句‘一念之差而已’就算了?

    施令窈做不到,也絕不會做。

    說完,施令窈站起身,看著一臉著急失望的老太君,冷冷道:“您也不必再打著讓我在謝縱微面前替她求情的主意。我與謝縱微早就沒干系了。”

    老太君嘴唇微微顫抖:“你與縱微,和離了?”

    “不是和離。”施令窈想起從前長姐的話,冷笑一聲,只覺得謝縱微老王八蛋如今的行徑,和納妾收通房的可惡程度也差不多了,甚至更甚。

    “是義絕!”

    這三個字擲地有聲,謝縱微急匆匆推門而入,聽到的便是這三個令他心跳倏地停滯了一瞬的字。

    義絕。阿窈要與他義絕。

    “阿郎?”竹苕最先反應過來,見他臉色不好,忙道,“今兒老太君也是湊巧遇見了夫人。”

    她也算了解謝縱微的性子,若他誤會這場見面是老太君特地安排的話,定然會更加生氣。

    他這樣的性子,看著冷,但若是入了他眼的人、事、物,都會拼盡力氣護著。

    謝縱微沒顧得上看她們,那雙向來從容沉靜的眼里此時含著藏不住的焦灼,只看向施令窈。

    “阿窈,我可以解釋。”謝縱微頭一回恨起自己的笨嘴拙舌,“我說過,今日我會將一切都告訴你,我沒有騙你。”

    老太君她們何時見過謝縱微這樣低聲下氣,唯恐那人不開心的樣子,一時間俱都驚呆了,沒有說話。

    偏偏被他這么小心翼翼對待的人對此不屑一顧。

    “怎么,你的意思是怪我先知道一步,打亂了你的計劃?”

    施令窈抱住手臂,緊緊環繞住自己,那是一個下意識抗拒與保護自己的姿態。

    她不再相信他了。

    謝縱微黯然地垂下眼,很快又抬起眼看她:“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說完,他抓住她的手臂,“你隨我來。”

    到這時候了,老王八蛋還和她拉拉扯扯。

    真以為她很喜歡被一頭不解風情嘴還被毒啞了的老牛啃不成?

    施令窈氣得去拍他的手,卻沒能撼動那只像鐵鉗一樣的手分毫。

    謝縱微握得極緊,緊到她甚至有些發痛。

    兩個人拉扯著往茶樓外走去,苑芳連忙跟了上去,還不忘瞪了綠翹一眼:“我是讓你去叫大娘子,你怎么把他叫過來了?”

    綠翹瑟縮了一下,小聲道:“婢回去的時候,嚷嚷的聲音大了些。那位大人自個兒就跑出來了,我一說,他就急了,跑得比婢還快,婢攆不上,也不敢開口讓他回去啊……”

    苑芳頭疼,再一抬頭,卻見兩人已經到了門口。

    卻被雙生子給攔住了。

    “阿耶,你快放開阿娘!”謝均霆一眼就看出了兩人狀態不對,阿娘的臉紅撲撲的,但和今天早上那種嬌艷欲滴的紅不一樣。

    這會兒很明顯是被氣的!

    謝均晏沒說話,卻向施令窈伸出手去,想幫助可憐弱小又無助的阿娘逃離獨裁阿耶的鉗制。

    謝縱微卻比他們反應更快,腰間玉佩微動,有清脆鳴聲響起,很快就有一匹雪白駿馬從樹蔭下跑到了他們面前,他握著施令窈的腰將人舉著放到了馬上,隨即自己也翻身上馬,一夾馬腹,馬兒便會意地沖了出去。

    這一套動作如行云流水,很是流暢利落,眨眼間,馬蹄輕揚,兩人已消失在了他們的視線之中。

    謝均霆氣得在原地跳腳:“阿兄,我們也快去找匹馬跟上去!”

    謝均晏卻搖頭:“不必了。”他的想法并沒有變,一味地瞞著阿娘,他反而害怕苦果越釀越大,最后到了她已經無法承受的地步,再暴露出來的話……那樣就太可怕了。

    “讓他們把話說清楚,也好。”

    什么話說清楚?謝均霆不明白,他憤憤地指責兄長:“難怪剛剛你翻墻的時候動作那么慢,原來你早就和阿耶串通好了!”

    想起自己為何翻墻慢,謝均晏臉色一僵:“謝均霆,閉嘴。”

    閉嘴就閉嘴!

    謝均霆望著早已沒了耶娘人影的方向,郁悶地跨下了臉。

    苑芳和綠翹默默對視一眼,決定還是回去通風報信。

    ……

    施令窈不是第一次和謝縱微共乘一騎。

    當年二人新婚,又得了恩旨,一同前往驪山行獵。那時候,除了泡溫泉,謝縱微還帶著她縱馬林間,少年夫妻,也曾有過甜蜜的時光。

    但現在馬兒感知到主人焦躁又近乎孤絕的情緒,跑得極快,呼呼擦過她們身畔的風都被磨成了刀子,刮得她臉生疼。

    施令窈忿忿地想,謝縱微真是心機深沉,馬兒跑得這樣快,她不就不能開口罵他了?

    張嘴灌一肚子風,吃苦受罪的可是她。

    謝縱微不發一言,清癯臉龐上的線條繃得像是隨時都會離手的弦,環住她腰肢的手卻悄悄攀上了她的脖子,按著人往他懷里貼了貼。

    “坐好,避風。”

    施令窈被迫貼在他懷里,感受著薄薄幾層衣衫之下他過于激烈的心跳聲,呸了一聲。

    這時候還想著用美色誘惑她?

    馬兒一路狂奔,直到了一處人煙罕至的地方,聽從主人的示意,慢慢停了下來。

    謝縱微平復了一下呼吸,先翻身下了馬,又向她伸出手。

    “阿窈,來。”

    施令窈不買賬:“都是要義絕的人了,不必叫得那么親熱。”

    謝縱微面色一白,卻還是堅持將她抱下了馬,見她穩穩地站在了地上,正想開口,卻被施令窈裹著怒意的聲音壓了下去。

    “你這些時日的異常,是因為知道當年我出事,其中也有謝擁熙的手筆,是不是?”

    這沒什么好狡辯的。

    謝縱微頷首。

    “那你也查出了,當年害我的人到底是誰?”

    謝縱微抿了抿唇:“是。”

    有風吹過,暮春的風仍帶著薰暖的花香氣,但施令窈卻覺得自己的面頰已經被剛剛一路疾馳擦過的風凍成了冰塊兒,她連扯出一個冷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但你什么都不告訴我,任由我像一個無頭蒼蠅一樣,胡思亂想。”

    “我甚至在想,是你后悔了,厭倦了,索性將錯就錯,徹底與我斷開聯系。”趕在謝縱微急急開口,想要解釋之前,施令窈自顧自地接著往下說,“這樣患得患失的滋味,真是難受。謝縱微,你嘗過嗎?”

    看著她泛紅的眼,還有倔強板緊了的臉,謝縱微喉頭發澀:“謝擁熙做下了那樣的事,哪怕非她主導,但的確是因為我的疏忽錯漏,才讓你遭受了那樣的災難。阿窈,我沒有資格,也沒有底氣再來見你。”

    施令窈幾乎要被他的理由氣笑了。

    “謝擁熙做壞事的時候,你看見了?你縱容了?還是你干脆也想著將計就計,換個妻子?”

    謝縱微搖頭:“絕無可能,阿窈。”

    “那不就得了!”施令窈氣得來嗓子都要喊劈了,“一碼歸一碼,你覺得我是那種無緣無故遷怒你的人嗎?”

    “謝縱微,就如我很難相信你一樣,你也不相信我,不信我會認為你是無辜的。”

    施令窈閉了閉眼,想起剛剛老太君說的那些話,她心底當然有所觸動。

    在世人眼中,如圭如璋,位高權重的謝縱微,怎么可能會有落寞失意,讓人可憐的時候。

    但她看著他的母親字字句句都在為犯了錯的小女兒考慮,不曾想她的兒子在其中也受到了多么大的打擊與痛苦,心頭到底還是軟了下來。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施令窈有些累了,“謝縱微,你抱著你那點兒自尊和驕傲過一輩子去吧,別來煩我了。”

    “阿窈,不要走。”

    謝縱微急忙上前兩步,從后面抱住她:“我把一切都告訴你。”

    “讓我完成昨夜的誓言,你再做決定,好嗎?”

    施令窈面無表情:“你說。”

    懷里的人身子一片僵硬,沒有半點軟乎勁兒,謝縱微垂下眼,眷戀地汲取著她身上的溫度與香氣。

    高挺的鼻尖擦過她玉白的頸。

    施令窈忍無可忍,轉過來給了他一巴掌:“這個時候你還不能正經些?”

    他之前怕她再度有孕的時候,不是那么能忍,忍著不與她親近嗎?怎么這會兒就屢屢破戒?

    謝縱微這些時日瘦了許多,一個巴掌下去,瓷白的臉龐上瞬間浮上一個巴掌印。

    有些疼,他卻笑了。

    施令窈被他笑得瘆得慌。

    這會兒荒郊野嶺的,把謝縱微逼瘋了,她還怎么回去?

    謝縱微察覺到她的瑟縮與提防,心頭一痛,沒再躊躇,完完整整地將當年她墜崖的是非真相,統統說了出來。

    第42章

    真相來臨的時候, 施令窈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只覺得腦海中一片空白。

    施令窈怔怔聽著,從前她就知道, 謝縱微的聲音很好聽, 甘冽得像從高山之巔淌下的雪水,兩人的新婚之夜,他從喜婆手里接過喜秤,揭開了她的蓋頭,紅色的紗影從她眼前抽離。

    映入她眼簾的, 是俊美無儔,超逸若仙的新郎。

    “阿窈。”

    謝縱微喚著新婚妻子的小名。

    他的聲線明明冷淡得像是壓低松柏的霜雪,但她偏偏又能從這兩個字里讀出別樣的繾綣滋味。

    十年過去, 他的聲音沒有變, 施令窈聽著他低聲將十年前的真相道來,卻覺得寒意上涌,凍得她快要失去對身體的控制權, 只能順著他伸來的手, 靠在他懷中。

    謝縱微察覺到懷里的人隱隱的顫抖,沒有說話, 沉默地收攏了手臂, 另一只手攏在她后頸, 輕輕按了按,她蒼白的臉龐便抵在了他胸膛前。

    “我現在能為你做什么, 阿窈。”

    施令窈不明白, 為什么謝縱微的聲音聽起來比她還要悲傷,像是潮濕的海霧,悄無聲息間將她裹住, 害得她的眼睛里像是下了一場雨。

    “都怪你,都怪你。”施令窈把臉埋在他懷里,手緊緊揪住他的衣衫,雨過天青的云被她擰成一團咸菜干,她猶覺得不過癮,手指繼續往里鉆,非要掐到他的血肉,讓他陪著自己一起難過才高興。

    她不明白,幾個大男人之間爭權奪利,明明該是八仙過海,各憑本事,卻能不約而同地把心思放在通過傷害一個女人來達到目的的下作手段上。

    她與摯愛的親人之間十年的別離,不過是幾個皇子間爭奪儲位的野心牽連下的一場風波,甚至都不會引起他們過多的注意。

    而這樣的人,未來卻能成為大聿的君主,受到萬民敬仰臣服。

    還有她的阿耶,一想到他無知無覺地朝著自己的殺女仇人行禮、道賀,施令窈就恨得想殺人。

    她越想越憋屈,手上的力氣不由得更重了些。

    “唔……阿窈,換個地方掐吧。”

    謝縱微原本不想作聲,但她掐捏住的地方實在刁鉆,他不得不伸出手覆在那一片微涼的柔軟上,握著她的手去往肋下一寸的地方:“這里掐著最痛,試試。”

    被他這么一打岔,施令窈泄憤的興致沒了大半,只能抬起一雙紅彤彤的眼瞪他,冷笑道:“這會兒怎么就開口了?可見沒痛到你身上的時候,你才不會著急。”

    謝縱微抬起手,用指腹輕輕蹭掉她眼角的淚珠,聲音泛著低低的沙:“再打我一巴掌?”

    她沒說話,重又低下頭去,表情有些郁郁。

    “謝縱微……”她拖長了語調,染上哭意的聲音里洇著啞意,又透出一股莫名的嬌。

    謝縱微低低嗯了一聲,溫熱的指腹不斷揉著她白嫩的耳垂,輕輕捻,慢慢磨,見她一時間舒服得來眼睛都瞇起來了,原本一片蒼白的小臉上也透出靡麗的紅,他才松開手:“不要害怕,吳王、安王,還有昌王,他們如今自身難保,我不會讓他們再有機會傷害你。”

    他說這話時,語氣十分平靜,其中暗藏著的狠戾卻讓人忍不住心顫。

    施令窈嗤了一聲:“你連你阿娘和謝擁熙都擋不住呢,還攔著別人……”拖長的尾調里藏著濃濃的嘲笑之意,謝縱微面頰微紅,不知是剛剛被打的巴掌印還沒消下去的緣故,還是他被施令窈說的實話給戳中了傷心事。

    一時間,兩人都沒再說話。

    只有不遠處的神駿白馬在撅蹄子吃草的聲音。

    施令窈埋在他心口上,聽著他穩健有力的心跳聲,忽地想起她在善水鄉那株桃花樹下醒來之后,聽到關于當今首輔心狠手辣,大力排除異己,甚至與昔日連襟反目為仇,將人遠遠調去漳州的事。

    就是從他替自己報仇開始的吧。

    有一個曾有著善于攬權、肆意攻訐政敵,聲名狼藉的首輔,將來無論是誰登基,想要處置他,都能輕松許多。

    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人的默許與推動。

    施令窈只心軟了一瞬,又抿起唇。

    誰叫他那么多年都沒長嘴,多受些苦也是他應得的。

    謝縱微摸了摸她的臉,還是有些冷,眉頭微顰:“回去?”

    施令窈點了點頭,卻又想起什么,猶豫了一下,低聲道:“當年的事,還是別告訴我阿耶阿娘他們了吧。”

    耶娘年紀已高,阿娘甚至因為她當年墜崖的事患上了癔癥,施令窈不想他們知道當年的真相,徒增自責與傷感。

    卻半晌沒聽見謝縱微應聲。

    施令窈狐疑地抬起頭:“你又啞巴了?”

    謝縱微看著她,目光晦澀,溫和地提醒她:“阿窈,我隱瞞你一些事,你說我不長嘴。但剛剛你不是也做了一樣的決定嗎?”

    這如何能相提并論!

    施令窈可不是之前癡迷他,下定決心一定要和他做恩愛夫妻的清澀新婦了,她現在看著謝縱微,怎么看怎么覺得不順眼。

    “我這是善意的隱瞞,你不是。你前科太多了。”施令窈微微揚起下巴,露出點兒可愛的驕矜之色,“總之,你不許說!最多再多我長姐一個人知道就好了。”

    謝縱微臉上露出了些微妙之色,施令窈瞥他一眼:“你別告訴我,你已經告訴她了。”

    自然不是。

    謝縱微沒什么心理負擔地把長子給供了出來:“他也知道了。”

    大寶也知道了?

    施令窈愣了愣,咬牙切齒地擰他胳膊。

    “上梁不正下梁歪,大寶多好多乖巧一個孩子,也被你帶得不知道張嘴了!”

    輪到他是沒長嘴,到了兒子身上,就是忘了張嘴,瑕不掩瑜。

    謝縱微沉默地承受著妻子的區別對待。

    “我討厭你的自以為是,你站得太高,望得太高,我時常懷疑你的眼睛到底有沒有裝下我。”

    施令窈手背繃緊,說起這些話時,心頭仍然覺得苦澀。

    哪怕她知道了真相,知道她與謝縱微之間亦是陰差陽錯之下錯失了十年的相伴,但彼此不對等的心意造成的隔閡,在一時半會兒之間還是不會消失。

    謝縱微輕輕嗯了一聲,低下頭去,雙手捧住她的臉,讓她恰好能夠保持一個眼瞳里能映下他的姿勢。

    “我們浪費了十年,阿窈,人生苦短,但倘若你愿意,留給我們相愛的時間卻還能有很久,很久。我們試著對彼此敞開心扉,有什么,就說什么,好嗎?”

    他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肅與認真,或許還夾雜了些忐忑。

    他害怕她會毫不留情地拒絕。

    就像前不久他聽到她斬釘截鐵地說要與他義絕那一刻,心跳猛然停滯,連腦海也跟著空白一片。

    謝縱微想,那種滋味,他大抵永生難忘。

    施令窈看著他,嘴角翹了翹,她神情的變化讓謝縱微的眼亮了亮,好像找到了希望。

    但施令窈一開口,又給他潑了一盆冷水。

    “謝縱微,誰給你的自信,那么多年不長嘴,這會兒就有自信告訴我,之后有什么說什么了?”

    妻子的嘲笑與懷疑是那樣明顯,謝縱微只是笑:“你要是不信,試試?”

    試試就試試!

    施令窈正準備認真,卻聽得謝縱微先開了口。

    “我先說我現在的想法,可以嗎?”

    施令窈覺得他此刻的態度溫和到有些過分了,反而讓她覺得別扭。

    見她微微紅著臉,點頭,謝縱微捧著她面頰的手沒有松開,指腹在那片嫩若新荔的腮上蹭了蹭:“想親你。”

    三個字,他說得很是正式,話音落地,他帶著些粗礪感的指腹劃過她嫣紅飽滿的唇,仿佛在暗示著什么。

    施令窈看著坦然表露出自己的貪與欲的謝縱微,面頰微紅。

    氣的。

    “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東西!”施令窈抿緊了唇,桃花一樣嫣紅的唇被她抿出更瀲滟的光澤,“要不是和你自己切身相關的事兒,你那張嘴可舍不得張開!”

    妻子教訓得很對,謝縱微點頭表示悔過,還不忘補充一句:“親你的時候,會張開。”

    還會伸進去。

    施令窈的臉唰地一下更紅了。

    “我可沒說我要原諒你,你少在這兒拿腔作調。”

    別牛都串上了鼻環,他倒好,直接串嘴巴上了?

    “阿窈。”

    又用那種會讓人神魂顛倒的聲音和語調喚她。

    施令窈斜斜睨他一眼:“你最近很忙,很辛苦吧?”

    她這是在關心他,心疼他嗎?

    謝縱微下意識地想要搖頭否認,但看著施令窈那雙漂亮水潤的眼,又點頭。

    接著,又怕只是一個點頭的動作太敷衍,不能讓她心疼,謝縱微又握著她的手,撫上心口:“嗯,是有些累。但見到你,就都好了。”

    連她柔軟芬芳的手貼在他胸膛上,都會引起他難以言喻的震顫與激動。

    有源源不斷的春意通過她的掌心,輸入到他渾身的筋理脈絡之中,他能感受到,那顆心在她的撫慰下愈發蓬勃、強壯,恨不得跳出胸腔,把所有的熱情與原始的欲望都獻到她腳下。

    踩一踩,也是很好的。

    施令窈哪里清楚謝老牛腦海中此時在想什么下流又齷齪的東西,她看著他那副臉色蒼白中又透著點紅,瞧著十分楚楚可憐的模樣,想笑又想吐。

    她連忙抽出手,嫌惡道:“我是想說難怪你看著那么顯老相!一大把年紀了,還搞這種小年輕的把戲。你不嫌膩得慌?”

    謝縱微知道妻子心里還有氣,只要她能發出來,他做什么都無所謂。

    “可是我們膩在一起的時間太少,阿窈。”謝縱微輕輕尋住她剛剛掙脫的手,像是寬闊無垠的海水重新裹住那條調皮蹦上了岸的小魚,“我會讀書,會做官,卻不會做人,不會愛人。”

    “更不懂得該如何去愛你。”

    少年夫妻,三載結發,中間十年生死相隔,他知道這是他的報應。在日復一日的孤寂與絕望中,他甚至在想,倘若當年在秦王找上門來,聽完那些在他當時看來很是滑稽可笑的話之后,他能夠選擇放手,讓她與秦王成婚……

    不,這個念頭一出來,就被謝縱微面無表情地狠狠掐滅了。

    旋即,他又落入了更深的痛苦之中。

    哪怕知道她會不開心,會難過,會意外殞命,他也還是不愿放開她,這又算什么愛?

    謝縱微時常覺得,外人眼中光風霽月、威嚴持重的謝縱微只是一具死板的軀殼,只有在萬籟俱寂的夜里,陰暗、無趣、自私,這才是他。

    施令窈睨他一眼,不為所動:“我早知道了,你就是個不解風情自視甚高自以為是傲慢無禮還愛小心眼的臭老牛。”

    她一口氣說了那么長一串,氣也不帶喘。

    謝縱微的思緒莫名歪了一下,或許下次可以遲一些再抽離。

    “阿窈好聰明,每一個成語都用對了。”

    施令窈受不了他這樣低而溫柔的語氣,她莫名覺得自己變成了謝小寶。

    “你反思完了吧?我不想再聽了。”

    他們兩個人,當然都有毛病,施令窈坦誠地承認這一點。

    但肯定是謝縱微的錯更多,而且他屢教不改,更可惡。

    想到那個春風沉醉的夜晚,他瞞著她,自個兒苦情地做下了決定,還敢對著她又親又抱攪得她氣喘吁吁……

    施令窈越想越覺得此人面目可憎。

    謝縱微輕輕嗯了一聲:“我記住教訓了。多說,多做,你監督我,好嗎?”

    ‘好嗎’這兩個字,配上不確定的,微微猶疑,期盼著她給予的肯定回復,又害怕遭到拒絕的忐忑語調。

    施令窈愛聽。

    看著高高在上的謝縱微在她面前低下頭,與從前那副冷若冰霜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模樣完全不同,施令窈更愛看了。

    “看我心情吧。”

    施令窈語氣里帶了些漫不經心,緊接著,她沒有給謝縱微緩沖的余地,只抬了抬下巴:“現在,你快點送我回去。但你的手不準亂摸亂碰,不然……”

    在謝縱微溫和又縱容的目光里,她想出一個很好的懲罰方式:“我就把院墻上插滿小刀。”

    小刀刺人,一刺一個準。

    妻子得意洋洋的樣子實在太可愛,謝縱微面不改色地忽略了她氣急之下要與他義絕的話,點頭:“好,就這么懲罰我。”

    “阿窈,什么時候我才能光明正大,登堂入室?”

    施令窈睨他一眼,沒說話,眼神卻簡單直白地傳遞出了她的意思——“癡心妄想。”

    但人本來就該有妄念。

    謝縱微喚來馬兒,問她還記不記得:“它知道你,是它的女主人。”

    渾身雪白的馬兒那雙溫柔的大眼睛正看著施令窈,她笑著伸手過去,它便溫順地過來蹭了蹭。

    剛剛事態緊急,一路上光顧著生氣了,她都沒有好好看一看它。

    “超光,你一點兒都沒變,還是這么神駿優雅。”

    聽著妻子對他的坐騎贊嘆連連,謝縱微保持微笑。

    沾光罷了。

    施令窈享受著馬兒的親近,思緒忽地一歪,想到隋蓬仙頭一回見到超光時,對她說的話。

    “天吶,渾身雪白的馬!死丫頭你有福了,你們家小謝大人定然是人前悶騷,人后明著騷!”

    施令窈似信非信,臉卻不爭氣地紅了大半。

    彼時的她剛剛新婚,對于在床幃間與她親密無間的夫君還有著許多憧憬,也暗暗期待好友的話成真,她希望能多和他親近一些。

    結果現在,至親夫妻都是笑話。

    謝縱微敏銳地察覺到她此時的情緒有些差:“你的那匹馬,我將它養在了驪山溫泉別院里,改日有空了我帶你過去看看它,你想去嗎?”

    驪山溫泉別院。

    施令窈瞪他一眼:“我不想去!”默默幫她養馬什么的……

    施令窈驀地想起那只很會引吭高歌的白班黑石鵖。

    有時候她都被那只大嗓門小鳥吵得受不了,真不知道謝縱微這些年是怎么忍受到它們祖祖孫孫到第七代的……

    在這件事,施令窈對他很是欽佩,實話實說道:“謝縱微,你真聰明。”會讀書,還會養鳥。

    怎么突然夸他了?

    平生不知道被外人夸過多少次的謝縱微難得生出了些受寵若驚的意味。

    他唇角微微翹起,正想謙虛兩句,卻又聽得他越發活潑可愛的妻子幽幽道:“但你還是個笨人。”

    長姐罵得沒錯!

    猝不及防又被罵了的謝縱微點點頭,表示接受良好:“阿窈說得對,我的確很笨,所以你能不能……”

    施令窈及時截停他那些說了要讓人心浮氣躁的話:“我要回去了。”

    謝縱微也不遺憾,頷首:“好,我送你回去。”

    回去的路上,施令窈有些沉默,謝縱微幾次開口想和她說話,都被她用仔細吃風竄進肚子拉到腳軟的話給堵了回去。

    聯想至剛剛妻子對自己的關心,謝縱微貼心地閉了嘴。

    他想,他不能再糟踐自己的身體了,若是保養得宜,以后阿窈還能忍不住,用一用。若是崩成了中年老頭模樣,她該嫌棄了。

    今夜還是用冷水沐浴吧。

    兩人心思各異,到了槐仁坊,謝縱微扶著她下了馬,見她頭也不回地就要往小院走去,他心頭微澀,叫住她:“阿窈,我有些渴。”

    施令窈覺得他說這話很莫名其妙,瞥他一眼:“那你快點兒回家去喝水。”她覺得自己很善解人意,還特地加重了‘快點兒’三個字。

    謝縱微看著她,沒挪步,語氣坦蕩而溫和:“阿窈,我可以進去喝杯茶嗎?”

    “水也可以,我不挑的。”

    施令窈抱著臂:“你不挑,我挑。不許跟著我進門。”

    這會兒就想登堂入室?她一肚子火還沒發出去呢。

    施令窈說完,沒再看他,徑直往小院走去,余光卻瞥見那道挺秀身影仍跟在她身后。

    趕在她皺眉之前,謝縱微溫聲解釋:“先前綠翹過來叫人時,我正好上門拜訪岳父岳母,后來一時情急,走得匆忙,都沒有與二位長輩道別,這會兒理應去賠禮道歉才是。”

    阿耶阿娘剛剛回到汴京的時候他不露面,這會兒想到要彌補了?

    不過施令窈轉念一想,有些幸災樂禍,反正受刁難的不是她,看謝縱微吃一通掛落也挺好。

    她正要上前叩門,謝縱微搶先一步:“仔細手疼,我來。”

    面對這樣處處妥帖的謝縱微,施令窈還有些不習慣,還好門很快就開了,她避開謝縱微那道會令她心浮氣躁的視線,低著頭就要進去,卻聽得一聲深情的“窈妹。”

    她抬起頭,看見俊美瀟灑的青年正站在門邊,對著她笑。

    一時間,竟分不清是他的笑容更耀眼,還是他頭上的寶石發冠更奪目。

    施令窈眨了眨眼:“秦王殿下?”

    “窈妹,你像小時候一樣喚我子桓哥哥就好。再不濟,叫一聲秦王哥哥也可以,畢竟我們與旁人的情分不同,生分了多可惜。”

    秦王眼眨也不眨地看著她,目光專注,唇角含笑,那副模樣看得謝縱微幾欲作嘔。

    施令窈忍笑:“殿下,您往后面瞧一瞧。”

    嗯?

    秦王不解,但還是照做,他依依不舍地把視線從窈妹身上挪開,往旁邊一看。

    嗬,真是好黑一張臉!

    “首輔大人不是告病在家了嗎?怎么有空跟在窈妹后面糾纏?要不是窈妹提醒,我還沒注意到你,只當是不知道哪家的臭狗那么不懂事,非要追在漂亮小姑娘身后搖尾巴,等著吃巴掌呢。”

    秦王不知道,謝縱微此人,就喜歡吃巴掌。

    自然了,這一條前須得加一個前綴,須得是施令窈親自打的,他才受用。

    謝縱微面沉如水,瞥了秦王一眼,淡淡道:“秦王殿下說笑了,畢竟你使勁兒把你那張三十幾歲的粗糙老臉往阿窈面前湊,還能忝顏讓阿窈喚你哥哥,也不怕嚇壞阿窈?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厚顏無恥之人么,今日尤其多。”

    看著他們倆又開始刀光劍影地懟上了,施令窈施施然進了小院,時刻注意著她的謝縱微立刻停下,對著秦王微笑道:“我們一家人還有事要談,秦王殿下,不太好繼續留在這里吧。”

    “誰跟你是一家人?”秦王嗤笑一聲,又放低了聲音,“我雖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法子叫我母妃點頭,讓她愿意幫忙替窈妹遮掩一二……但這份情,我替窈妹承了,你若是有什么要求,只管向我提。休要用此事要挾窈妹,讓她又忍辱負重地和你在一塊兒!”

    秦王不是沒想過讓盧太妃出面,但他的母妃因為他多年未娶之事,對窈妹頗有些微詞,無論他怎么相求,都不肯答應。

    他謝縱微一出馬,事兒就成了,憑什么?

    秦王很不高興。

    忍辱負重。

    謝縱微討厭這個成語。

    “我記得殿下也曾在我岳父座下讀過幾年的書,怎么您的文學素養,如此堪憂。”謝縱微面無表情,聲音亦冷冷淡淡的,“今后出去,可別扯著我岳父的大旗給你面上增光,免得有損老人家桃李滿天下的金字招牌。”

    “少一口一個你岳父你岳父,你現在叫兩聲,人家會應嗎?”

    秦王本就看不慣謝縱微這副清冷到不近人情的樣子,就是再熱情的小太陽,遇到這塊兒冰山都得被凍傷吧。

    謝縱微神情微僵,但他絕不可能在秦王面前露出敗相,正想再出言譏諷這位昔日的手下敗將幾句,卻見有一把大掃帚橫空出世!

    兩人皺眉,同時望了過去。

    壓力很大的綠翹戰戰兢兢地解釋道:“二位大人別吵了,娘子讓婢用掃帚把你們都掃出去。”

    秦王不可置信:“連我也要掃出去?”

    他何其無辜!

    綠翹弱弱地點頭:“娘子說,咱們這兒又不是百獸園,不需要老牛和花孔雀……”雖然綠翹沒望見娘子口中說的牛啊雀的,但娘子說什么,她就做什么,因此,不顧謝縱微和秦王二人的臉色有多難看,她仍鐵面無私地拿著掃帚把人給掃地出門了。

    謝縱微和秦王斷不可能和綠翹一個小丫頭計較,又不想掃帚真的打到自己身上,痛不痛是一回事,在對方面前丟了面子,這才是他們不能忍的。

    兩人退到了門外,抬起頭,遙遙看見一抹麗影正立在階前,笑吟吟地看著他們。

    看到他出糗,她一定很高興。

    謝縱微定定地迎著那道視線,微微笑了,唇瓣無聲翕動幾下。

    施令窈扭頭就跑。

    秦王還在一旁抱怨:“都怪你,我今日可真是無妄之災!”

    他越想越難受,先生他們知道他和謝縱微吵嘴,不會又加深了對他幼稚不堪大用的印象吧?

    謝縱微淡淡睨他一眼,沒說話,轉身走了。

    秦王氣得跟在他后面罵個不停。

    綠翹關了門,又掃了掃門口的灰塵,一瞧,很是滿意。

    娘子說得真對,沒了什么牛啊雀的,家里看起來干凈多了!

    第43章

    施令窈步伐輕快地進了屋, 施朝瑛往外面看了一眼:“都處理干凈了?”

    施令窈默默一窘,總覺得長姐這語氣很有些殺人越貨的意思……

    見她點頭,施朝瑛輕輕笑了一聲:“到底秦王也曾是阿耶的學生, 雖說不怎么中用, 但一片赤子之心也算難得。他向阿耶阿娘問過好之后,賴著說要與你打聲招呼再走,我也不好直接趕人出去。還是你得力些,一下子就趕跑了倆,今后這唱白臉的事兒, 你做正好。”

    姐姐打趣她!施令窈氣哼哼地坐到羅漢床的另一邊,接過苑芳遞來的紫蘇飲子喝了一口,潤了潤喉嚨, 先前被謝縱微那一眼盯得怦怦直跳的心遲遲安靜不下來。

    “我看你這臉紅撲撲的, 就知道謝家老太君沒嚇著你,倒是給了謝縱微那廝機會,又逗得你芳心大亂了吧。”

    施令窈連忙否決:“哪有!沒有的事, 長姐胡說。”

    她想起謝縱微提及她十年前墜崖的真相, 猶豫了一下,挪到姐姐身邊, 親昵地靠在她散發著溫暖香氣的肩上:“長姐, 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見妹妹小臉緊繃, 帶著一片極難見的嚴肅深沉之色,施朝瑛心頭微沉, 面上卻帶著笑, 伸出手替她理了理纏繞在發髻上的幾縷珠穗:“什么?”

    施令窈緊緊抱住姐姐的手臂,感受到那片溫軟正緊緊靠在她身邊,那顆怦怦亂跳的心終于安靜了下來。

    她低聲把當年的事說了出來。

    施朝瑛面色漸冷, 握住妹妹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溫熱裹住那陣令人心碎的顫抖:“別怕,咱們一家人在一塊兒,那些魑魅魍魎不會再有機會傷害你,傷害耶娘。”

    施令窈順勢伏在姐姐懷里,和阿娘一樣溫熱柔軟的懷抱讓她覺得安心:“長姐,我現在覺得汴京變得有些陌生。這里的天隨時會變,小院萬里晴空,一走出去,可能就會是霜雪寒天。”

    施朝瑛察覺到她情緒的異樣,像小時候那樣一下又一下地拍著妹妹的背,輕聲道:“從前咱們是吃了虧,但風水輪流轉,如今咱們的日子好過起來了,一家團圓,阿耶和阿娘每日都高高興興的,白老大夫也說了,阿娘的神智清醒了不少,再繼續好好療養下去,她會好起來的。”

    “那些做了虧心事的人,不必咱們出手,他們自個兒不就倒霉了嗎?”施朝瑛聲音里帶著安撫的笑,臉上神情冰寒徹骨,“那幾位皇子近來為手足內斗之事忙得焦頭爛額,惹了君父不喜,他們看得最緊的儲君之位與現如今能握在手中的權勢可不是十拿九穩的東西……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們慢慢受著吧。”

    施朝瑛平復了一下心情,倒是有些好奇謝縱微未被綠翹那小丫頭風風火火闖進來求救的事打攪的話,他之后的計劃又會是怎樣的。

    有謝縱微一力主導,加上盧太妃、苦緹大師等人從旁助力,窈娘重新回來的事兒,在如今一灘亂象的汴京,也不算特別惹眼。

    加上阿娘對假身份這一事出奇地介意……施朝瑛也不想再為這件事刺激老邁孱弱的母親,只能綜合全局,選擇謝縱微遞過來的梯子。

    “好了,不說那些讓人不高興的事兒了,總之你記住,有我們在,絕不會讓害了咱們家的人再舒舒服服,風風光光地繼續過日子。”施朝瑛想起今早上謝縱微遞來的消息,臉上的寒意消退了些,“有件好事要告訴你,你姐夫要調回汴京了,屆時你也能見到家里那兩個淘小子,還有你外甥女兒了。”

    想到許久未見的大姐夫和外甥們,還有她從來沒見過面的外甥女,施令窈臉上帶出了些笑模樣:“都說外甥類舅,不知道珠姐兒會不會長得像我這個姨母?”

    施朝瑛擰了擰妹妹的面頰肉,只覺得像掐住了一塊兒羊脂暖玉,滑膩膩的,手感很不錯。

    “像不像的,到時候你自己親眼見到就知道了。只不過我能確定,珠姐兒臭美的性子是真的隨了你。你要是沒事兒就去多做些香粉,到時候送給珠姐兒當見面禮。少去街上亂逛,你那錢是大風刮來的不成?”

    施令窈早已習慣了姐姐的訓導,聞言笑吟吟道:“我就知道長姐疼我,特地給我省銀子置辦見面禮呢。”

    眼看著施朝瑛舉起巴掌就要往她背上拍,施令窈一骨碌爬了起來:“我這就去做!”

    這幾日為著這般那般的事,把她的香粉大計都耽擱了,很是不該。

    看著妹妹重又恢復朝氣蓬勃的背影,施朝瑛抿了抿唇,還是沒忍住,笑了出來。

    壓在她們頭上的那片陰霾已經積得夠久了,終歸冤有頭債有主,偌大的汴京,風云變幻也只是頃刻之間而已。

    她望向窗下那一片翠竹,幽影搖曳,快到五月下旬了,汴京夏日的前浪已經讓人開始浮躁起來。

    ……

    話說這邊,秦王在謝縱微身旁喋喋不休地罵了有小半炷香,仍不見那張冰塊臉上有半分不耐之色,秦王實在是心疼他的窈妹,喜歡一個木樁子都比喜歡謝縱微好啊。

    踢一腳木樁子,起碼有回應——腳還會疼呢。

    踢一腳謝縱微,看見他冷冷清清不為所動還要用那種睥睨又不屑的眼神看過來……

    身和心,都痛!

    秦王嘆了一口長氣。

    謝縱微睨他一眼:“有怨氣別往我這兒嘆,我怕染上晦氣。”

    淡淡然的神情姿態,偏偏說出的話比冬月里的風都要刮人耳朵,刻薄勁兒收都收不住了。

    秦王這會兒也學乖了,他想起施父施母對著他時和煦慈愛的表情,他已非從前吳下阿蒙,從前紈绔輕狂時犯下的錯,絕不能再犯第二回。

    不管母妃是為了什么,應承了謝縱微的請求,愿意幫窈妹遮掩,終歸是窈妹受益,秦王樂觀地想,他再努力些,說動母妃到時候多多照拂窈妹,有他在,不怕窈妹會為婆媳關系發愁。

    “首輔大人總是這般高姿態,可惜了,如今的女郎啊,都嬌氣得很,得靠哄。屆時我與窈妹成親宴客的時候,你可千萬記得上門來喝一杯喜酒。我不像你,我度量大,不嫌你那冰塊臉晦氣。”秦王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兄弟一場,我也不忍心見你夜夜獨守空房,趁著這張皮囊還沒垮,趁早收收心再娶一房吧。”

    “奇怪,如今正是青天白日,陽氣最盛的時候,怎么秦王就被不知從哪兒來的鬼魂上了身,盡說些讓人聽了發笑的糊涂話?”謝縱微睨了一眼跟在旁邊,想笑又不敢笑,一臉猙獰的秦王扈從一眼,“趕快找大師給你家殿下驅驅邪吧。”

    笑話,他哄阿窈的時候,秦王還不知道在哪個旮旯角落捧著他衣服上那幾十顆寶石擦灰呢。

    想當他孩子們的后爹?癡人說夢。

    山礬在一旁也等了半晌,見兩個位高權重,偏偏又在這件事上格外幼稚的男人犟著脾氣,互相甩刀子,面上表情沒有絲毫的波動。

    大人的瘋勁兒都發出來,挺好的。

    邪火都朝著秦王發了,到時候他們這些底下人可不就能少受些牽連么。

    山礬樂呵呵地打著算盤,見謝縱微淡淡睨過來一眼,他立刻會意地上前,將超光的韁繩遞到他手里,一板一眼道:“大人,您該回去喝藥了。”

    謝縱微今兒告病,沒去衙署,也不算是欺君,因他前兩日心緒起伏過大,吐血又失眠,整個人瞧著病怏怏的,一股子陰郁勁兒看得令人心驚。

    生怕丟了這份工的山礬忙去請了白老大夫給他開了幾貼藥,好說歹說勸著人喝了下去。

    “為了夫人,為了二位小郎君,大人可得保重自個兒的身子,不能給別人可趁之機啊!”

    山礬記得自己當時是那么勸的。

    效果么,自然也是很好的。

    原本還一臉蒼白好似下一瞬就要羽化登仙的人臉上露出一個冷笑:“對,我沒閉眼之前,那只老花孔雀休想近她的身。”

    誠然,他不是什么好東西,他秦王也不是什么良配。

    這會兒聽得山礬說起喝藥的事,秦王狐疑地瞥了謝縱微兩眼,目光輕快地往下三路的方向飄了飄。

    可別是什么不正經的藥吧。

    想起軍營里那些男人說的粗話,年過三十仍是清純童子雞一只的秦王有些擔憂。

    他還沒用過呢,該不會就不行了吧?

    謝縱微沒搭理他,翻身上馬:“走吧。”

    看著他們離開了,扈從忙道:“殿下,咱們也回吧?幾日后就是馬球賽了,咱未來的王妃娘娘也要去,您可得打扮得精神些,不能讓別家兒郎給比下去了。”

    “笑話!”

    在比美這方面,秦王很是自信,汴京城比他還會打扮自己的男人,還沒出生呢!

    他自小就和窈妹一起打馬球,他們是天生一對的拍檔。

    將定情之地選在馬球場上,也別有一番意義。

    意氣風發的秦王暢想著未來,美滋滋地帶著人走了,渾然沒有注意到,在他們騎馬出了槐仁坊之后,先前那匹神駿白馬又溜溜達達地帶著它的主人回來了。

    似是察覺到了山礬一言難盡的目光,謝縱微不以為意:“兵不厭詐。”

    山礬呵呵一笑:“大人精通兵法,小人欽佩。”

    “欽佩倒是不必了,你替我去辦兩件事。”

    山礬表情一整:“您說。”

    “第一,讓銀盤過來。”

    山礬點頭應是,銀盤是大人暗衛里身手最利落的一個,又是女兒身,貼身侍奉在夫人身邊也妥貼些。

    “第二,找兩個知情識趣的人,跟在老太君身邊,別再讓她做讓我為難的事。”

    山礬繼續點頭,心中暗嘆,只覺得大人也可憐得很,本來年紀就大了,又因為一張死嘴惹了夫人嫌棄,已是勝勢渺茫,偏偏大人的親娘和妹妹還要爭先恐后地扯他后腿……

    山礬領命,縱馬辦事去了,謝縱微則是又折返回了小院。

    來開門的是綠翹。

    小丫頭看見謝縱微,顯然有些驚訝:“謝大人,您怎么又來啦?”

    謝縱微保持著禮貌的微笑:“我有些事,要與你們大娘子說。”

    大娘子?綠翹糊涂了,卻在男人隱含威勢的眼神掃過之后,不自覺地讓開身子,請他進去。

    施朝瑛再見到謝縱微,并不覺得意外,她瞥了一眼房門緊閉的西廂,冷淡道:“你隨我來。”

    謝縱微的目光從那道緊閉的門上移開:“好。”

    ……

    施令窈一頭鉆進了她的香粉屋子,鼓搗了大半天,連午飯都是綠翹端進去的。

    那個時候綠翹的臉色似乎有些不對勁,像是想和她說什么。

    說什么呢?

    調制出了一版讓她還算滿意的新香粉,施令窈伸了個懶腰,柔軟細白的身體隨著一聲軟軟的嘟噥聲緩緩舒展開來,她的思緒也停頓了片刻,任由自己沉浸在須臾的放松之中。

    有些餓了。

    施令窈摸了摸平坦的肚子,哼著小調兒打開了門,一抬眼,卻有甘冽如竹上清露一般的氣息先一步涌向她。

    超逸若仙,儀范清冷的青衣郎君手里捧著一碗甜湯,正微笑著看向她。

    “謝縱微?”

    施令窈有些意外,又有些懵:“你怎么會在這兒?”

    “我很想你,所以就來了。”謝縱微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著情話,把手里的碗遞給她,“晾了一會兒,現在入口正好,嘗嘗?”

    施令窈接過,碗底微微的燙透過細膩的瓷,傳到她的指尖。

    “人見到了,甜湯你也送到了,你現在可以走了。”

    謝縱微看向她的眼神里含著笑意,輕聲道:“還沒看夠,不想走。”

    施令窈直覺他接下來又要說出什么讓人口渴舌燥的可怕的話,正好此時有人叩門,她忙道:“你快去開門!不準再說奇怪的話!”

    還好長姐她們不在附近。

    謝縱微的視線落在她透著粉的面頰上,停頓了好一會兒,趕在她羞惱地瞪過來之前,點頭說好:“我這就去。”

    直到余光瞥見那抹挺秀身影下了臺階,施令窈才悄悄抬起眼。

    奇怪,她明明在使喚謝縱微干活兒,怎么他的背影看起來美滋滋的,透著一股奇怪的得意勁兒。

    謝縱微自然察覺到了那道黏在他背后的視線。

    他握著拳,指腹重重地磨過掌心,克制著,沒有回頭抓住那道大膽的視線。

    那只嬌氣的貓,被抓住了,會炸毛。

    謝縱微想著妻子的可愛之處,線條清絕俊美的臉龐上不自覺露出笑,整個人顯得柔和了許多。

    門打開,露出兩張迥然,卻又同樣精致得出奇的清澀臉龐。

    “阿耶?”

    “阿耶?”

    在這個時候,在這里看見謝縱微,雙生子都有些驚訝。

    謝均晏眉心微攏,看著臉上笑意藏不住的阿耶,心里隱隱有了猜測。

    謝均霆才不管那么多,垂頭喪氣了一天的大眼睛瞬間瞪圓了:“阿耶,你怎么進去的?”

    “很顯然,是和你一樣,用雙腿走進去的。”謝縱微側過身,“進來吧,時辰不早了,去凈個手,待會兒就可以用膳了。”

    語氣平和,姿態熟練,像萬千尋常人家里的父親一樣,說著溫馨又平常的話。

    謝均霆這時候才后知后覺地感覺到,有阿娘,有阿耶,有他和阿兄,一家人的概念在這個時候被填滿了。

    他有些別扭,但也有些藏不住的高興。

    謝縱微看著神采飛揚的小兒子,目光里帶著些溫和的縱容,又看向一直沒怎么開口的長子。

    “你們祖母那邊兒,是我疏漏了,之后不會再有那樣的意外發生,你們放心。”

    謝均晏難掩訝異地挑眉。

    這樣可以稱之為解釋,或者說道歉的話,從前的阿耶不可能會對他們說。

    他的愛藏在謝均晏只多看過一眼,卻在第二日就出現在他桌案上的孤本上,藏在謝均霆為修不好的弓弦大哭一場之后,由師傅遞給他一把更好、更威風的小弓里。

    但銳利敏感如謝均晏,大大咧咧如謝均霆,仍在父親是否疼愛自己的疑惑中反復糾結過許多次。

    阿娘回來了,阿耶也變了。

    幾方都受益的事兒,應該就算是好事吧?

    除了阿耶那點兒盤算實在太明顯,謝均晏不想讓他過早、過于輕易地得逞,他覺得,現在的狀態很好,他也很喜歡。

    “大寶,小寶,快過來。”

    謝均晏抬眼,看見阿娘正坐在美人靠上,笑盈盈地看著他們,有風吹過她透著粉光的面頰,那樣鮮妍、美好。

    在他沒有意識過來的時候,他的臉上已經露出了燦爛的笑。

    這是平時自矜氣度的謝均晏臉上很少見到的,有些孩子氣的笑容。

    他的好心情,站在旁邊的謝縱微和謝均霆感知得最深、最直接。

    謝均霆有些別扭,沒想到阿兄這么笑起來,還挺顯年輕的。

    謝均晏懶得管他們怎么想,他走過去,坐到美人靠的另一邊:“阿娘不生我的氣了嗎?”

    施令窈喝了一口紅豆湯,聽到這話有些疑惑地唔了一聲。

    謝均晏抽出絹帕,自然了,不是施令窈送給他作為生辰禮的那一張。

    他輕輕擦去阿娘嘴邊的一點兒紅豆,柔聲道:“我向您隱瞞了我知道真相的事。我以為阿娘會生氣。”

    “傻孩子。”施令窈被兒子的貼心舉動甜了一下,心里軟乎乎的,“我那點兒氣早沖著你阿耶撒干凈了,說來都怪你阿耶,是他沒有身體力行做好榜樣,給你牽了個壞頭。你還小,乍一知道了那么沉重的事兒,一時沒反應過來也是正常的,怎么能怪你呢?”

    后面趕來的謝縱微聽到這話,笑容不變,察覺到小兒子投來的幸災樂禍視線,語氣反倒更溫和了:“你們阿娘說的很對,均晏、均霆,你們須得以我為鑒,有什么說什么,別把話都藏在心里。”

    謝均霆大大咧咧道:“阿耶,我應該沒有這樣的顧忌吧?”

    他的話最多了!

    話音落下,謝均霆發現沒人理他,有些疑惑地皺起眉毛:“啊?在你們眼里,我真的是很能藏得住事的人嗎?”

    原來他不知不覺中已經變得穩重起來了?

    看著一臉懵的謝小寶,施令窈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謝縱微與謝均晏也是臉上帶笑。

    施令窈把手里的甜湯遞給謝縱微,他下意識接過,指腹飛快擦過她柔軟的手,這點兒小動作沒被施令窈放在心上,卻惹來謝均晏有些嫌棄的一瞥。

    三十好幾的人了,還那么不端莊。

    施令窈站起身,拉過謝小寶的手,一邊一個寶,像是兩株亭亭翠竹環繞在她身邊,施令窈心情很好:“走吧走吧,我們去吃飯,別聽你阿耶講那些大道理。”

    被阿娘牽著手,雙生子臉上默契地露出了得意之色。

    “阿窈,我也餓了。”

    謝縱微拿著甜湯碗,目光克制又放肆地掃過她嬌艷欲滴的臉,施令窈看著他緊抿的唇,莫名覺得這人在說騷話。

    “把碗拿去廚房放好再過來,還要我親自請?”施令窈哼了哼,“首輔大人架子真大。”

    他大的可不是架子。

    若不是雙生子在旁邊,謝縱微定然要多逗她兩句。

    但……

    他淡淡如水的目光掠過兩個高挑卻仍一臉清澀的兒子,笑著應了聲好。

    孩子多了,真是煩人。

    ……

    雖然不知道謝縱微用了什么法子,能讓長姐她們允許他登堂入室,和他們一塊兒吃飯,但看著桌上環繞著她的家人們心情都不錯,施令窈決定不想那么多,高高興興地敞開了肚子吃了兩碗飯。

    結果就是施朝瑛黑著臉讓她和謝均霆一塊兒在院子里站半個時辰消消食才準進屋。

    “你還敢笑?”

    和謝小寶一起被罰,施令窈本就覺得臉上有些燒得慌,這會兒看見謝縱微還好整以暇地站在她面前,她更覺得那陣火騰得一下沖了起來,燒得她渾身都有些不自在,更有一種莫名的委屈涌了上來,在朦朧的黃昏夜色下,那雙濕漉漉的眼睛像是雪水積下的湖,亮得驚人。

    “我沒有笑,阿窈。”謝縱微從墻角那株芭蕉樹上折了一片葉子下來,慢慢地朝她扇來涼風,“夏夜里蚊蟲多,我幫你擋一擋。”

    見他這么貼心,施令窈哼了哼,沒說話。

    只是,這風怎么有些越扇越熱的錯覺?

    謝縱微看著妻子紅撲撲的臉,但笑不語。

    謝均霆沉默地站在一旁,想說話,卻悲哀地發現,阿耶和阿娘之間,好像完全插不進去第三個人!

    “阿兄,你也來給我擋擋蚊子唄?”

    謝均晏唔了一聲:“均霆,你站在那兒,能幫阿娘把蚊蟲的吸引力都轉到你身上,也是一份孝心。我怎么好打擾呢。”

    說得那么好聽,其實就是懶得幫他!

    施令窈注意到這一幕,樂了,用眼神示意謝縱微:都怪你,大寶小寶吵架了。

    謝縱微同樣以眼神回復她:兄弟越吵越親。

    施令窈嗤了一聲:歪理。

    謝縱微嚴肅地思考了一下,同意自己先前的話有誤。

    “我們不一樣,可以直接親。”

    這句話,是他直接說出來的。

    雖然聲音壓得很低,近乎于呼在她耳畔的氣音,但施令窈還是被他撩撥得心頭一跳,生怕謝小寶聽到。

    還好,正在生悶氣的少年正盯著那叢芭蕉,嘴里不知道在碎碎念什么。

    施令窈心驚膽戰地側耳去聽,依稀是什么把葉子扒光,拿去包燒雞吃。

    看樣子應該沒有注意到她們剛剛的動靜。

    她松了口氣,再看向他,謝縱微仍是那副光風霽月的模樣。

    道貌岸然的老王八蛋。

    施令窈暗暗罵了一句,但嘴角卻又忍不住輕輕翹了翹。

    ……

    今日發生的事兒著實有些多了,雖然被謝縱微還有雙生子插科打諢,施令窈沒有過度沉浸在真相帶來的沉重與憤怒情緒中,但夜里她還是失眠了。

    謝縱微會不會再來?

    施令窈抱著被子,翻來覆去滾了小半夜,最后什么時候睡過去的,她自己都不知道。

    直到她的臉上突然落下一個濕漉漉的軟軟東西。

    施令窈猛地睜開眼,一看,卻不是謝縱微。

    滿姐兒羞澀地收回了自己的小嘴:“姨母,你醒啦?”

    玉雪可愛的小娘子捧著臉看著她,施令窈連忙把腦子里那些骯臟的壞東西都甩掉,把她抱到自己身上,狠狠親了親她又軟又香的臉蛋,惹得滿姐兒發出一陣嬌滴滴的尖叫聲。

    “我怎么一睜眼就看到仙女兒了?這里是瑤池仙境嗎?”

    滿姐兒被姨母的話夸得心花怒放,笑嘻嘻道:“不是仙女兒,是滿姐兒啦!”

    “我看咱們滿姐兒和仙女兒沒什么區別,比仙女兒還要可愛呢。”

    一大一小鬧夠了之后,她捋了捋小娘子有些亂的頭發:“你阿娘呢?”

    滿姐兒軟乎乎道:“阿娘說,那個長得很好看的叔叔買了玉露樓的燒雞,她抓緊吃幾口再過來陪我們一起玩。”

    長得很好看的叔叔……謝縱微?

    施令窈沒忍住,埋在小娘子胖嘟嘟的小肚子上笑了一會兒。

    第44章

    隋蓬仙優雅地啃著雞腿, 艷光四射的大美人不管怎么樣都是好看的,還不忘招呼兩個少年一起吃:“怎么不吃呢?跟我還客氣什么?”

    謝均霆艱難地把目光從那只水靈靈的燒雞身上挪開,搖頭:“姨母吃吧, 我和阿兄一會兒就得去太學了。”

    隋蓬仙瞅了謝縱微一眼:“你就不用我招呼了吧?”

    謝縱微眼觀鼻鼻觀心, 淡淡道:“不必,定國公夫人難得過來坐坐,自在些就好,不必顧及我們。”

    喲,男主人派頭擺得真是熟練。

    隋蓬仙哼了哼, 繼續優雅地啃著雞腿。

    老東西怎么還沒回來?她更想吃他排隊買的燒雞。

    隋蓬仙思念著遠在邊疆的夫君,忽然聽得一陣噠噠的腳步聲,她望去, 看見滿姐兒扶著有她半個身子那么高的門檻, 艱難地翻了過來,又沖向她。

    只是或許翻得太快,小人兒的腦子有些暈乎, 繼續噠噠跑起來的方向有些不太對。

    “哎呀。”

    滿姐兒肉乎乎的小身子險些被那陣沖擊的力量反彈著沖出去, 還好謝縱微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撈了起來。

    謝縱微許久沒有抱過這么小的孩子了, 小小軟軟的身子坐在他臂彎上, 不同于臭小子的觸感讓謝縱微臉上的神情柔和了些:“慢些走。頭暈嗎?”

    滿姐兒暈乎乎地看著這個長得很好看的叔叔, 忽然伸手捂住臉,飽滿的臉頰肉從她的十根小肉指頭縫里漏了出來, 看得謝縱微眼神愈發柔軟。

    “好暈噠!”滿姐兒悄悄睜開眼睛看他, 羞答答地繼續說,“要叔叔多抱抱才能好。”

    隋蓬仙差點兒沒被最后一口雞腿肉給嗆死。

    雙生子被可愛得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謝縱微沒有和這么可愛的小娘子相處的經驗,看著她紅蘋果一樣的臉, 莫名想到他的妻子。

    她小時候,一定也是這么可愛,不,她會再多一點神氣,多一點調皮。

    滿姐兒被他愈發溫柔醉人的眼神看得飄飄然,情不自禁地把小肉臉往他懷里貼:“滿姐兒要暈倒啦!”

    謝均霆忍笑,沒見過誰暈倒之前還會中氣十足地提前大喊一聲做個預告的。

    施令窈進來時,就看見眾人眼神含笑地看著謝縱微和他懷里的肉團子。

    碧色的裙擺頓了頓,施令窈有些恍惚,眼前俊美無儔的男人與懷中小小孩童的身影仍在,周遭的布景卻瘋狂后退,變成了謝府長亭院的模樣。

    有一回她午睡醒來,舒舒服服地準備閉著眼伸個懶腰,等到四肢在被子下來回劃了好幾道,她才猛地意識到什么——她孩子呢!

    她兩個活生生胖嘟嘟的小寶貝呢?!該不會被她剛剛一腳踹到床底下摔暈了吧?

    施令窈一瞬間心慌極了,一骨碌坐起來,卻透過朦朧的青色床幃,看到年輕郎君抱著孩子輕聲在哄的背影。

    帷幔垂著,把一切都放得朦朧不清。

    或許正是因為模糊,才會顯得格外美好吧。

    帷幔后的那道挺秀身影漸漸與面前的謝縱微重疊。

    她們的兩個孩子卻已經長大了,比她還要高一些,他肯定也不能像從前那樣,一只手抱一個,哄得小哥倆都樂樂呵呵地對他笑。

    “姨母~”

    小娘子甜蜜蜜的聲音喚回了施令窈的注意力,滿姐兒伸出手摟著謝縱微的脖子,她胖乎乎的胳膊有些短,摟得格外艱難,但她還是不愿意放開,任由圓圓的小臉被擠成了餅。

    施令窈怕她難受,瞥了謝縱微一眼:“你會不會抱孩子?這樣她胳膊抻著,待會兒該不舒服了。”

    謝縱微答了聲‘抱歉’,輕輕抬高了手臂,滿姐兒頓時覺得胳膊一松,舒服多了,親親熱熱地又把臉往謝縱微懷里貼了貼。

    嘿嘿。

    “行了滿姐兒,快下來吧。”隋蓬仙優雅地擦了擦嘴,又凈了手,瞥了一眼短短一會兒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好友一眼,涼涼道,“你謝叔叔只有你姨母能抱,你再膩在他懷里,仔細你姨母生你的氣。”

    “阿娘又在騙我!”

    滿姐兒不高興地嘟起嘴:“有好大家分嘛!”

    說著,她朝著施令窈伸出一只小胖手,施令窈好笑地把手遞過去,想看小娘子要做什么,不料滿姐兒拉住她的手,就往謝縱微懷里扯。

    施令窈一時沒注意,踉蹌兩步,被一只頎長有力的手強勢地攬住了腰。

    “一起抱,就好啦!”

    得意洋洋的童聲在頭頂響起,施令窈有些狼狽地抬起頭,正好撞上那道幽深而溫柔的視線。

    謝均霆的眼睛瞪得溜圓。

    謝均晏直接別開了臉。

    眼不見為凈。

    隋蓬仙和滿姐兒看著視線黏在一起,遲遲沒有分開的兩人,默契地發出了哇哦的驚嘆聲。

    施令窈扶著那截勁瘦腰肢的手一頓,使勁兒擰了擰他腰側的軟肉,順勢站直了身子,向滿姐兒伸過手去:“來,姨母抱你吧。叔叔年紀大了,待會兒抱久了,容易手抖。”

    謝縱微臉上的笑容出現一絲微妙的裂痕。

    “是嗎?”滿姐兒有些疑惑,但還是乖乖張開手臂到了姨母香香軟軟的懷里,睜著一雙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繼續問了下去。

    “可是為什么會手抖呢?我阿耶之前舉著我飛飛,飛很久很久哦,他的胳膊就不抖呀!”

    施令窈忍笑,一本正經道:“因為滿姐兒的阿耶是武將,是守衛家國的大將軍,日日拿刀射弓,手上力氣大。你面前這個叔叔嘛,每日做的都是輕省的活兒,手上力氣當然沒你阿耶大啦。”

    看著小娘子懵懵懂懂但又裝作很懂地點頭,謝縱微額頭微跳,任何一個男人,聽著心愛的人在別人面前說自己不如別的男人,都不會太高興。

    “阿窈……”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無奈,施令窈卻瞥他一眼:“你最近真閑。”

    謝縱微眼睫微顫,清癯俊秀的臉龐上適當露出些虛弱之色:“還好,畢竟長夜漫漫,無事可做,我正好趕在夜里多處理些事務,這樣一來,白日里我便能多些時間陪你了。”

    施令窈臉上有些燒,下意識摟緊了懷里軟綿綿的小人兒:“誰要你陪,我有滿姐兒就好。”

    謝縱微抿了抿唇,望著她,沒有說話。

    那雙深邃而美麗的眼瞳中卻明晃晃地透露著委屈與脆弱交織的薄光。

    滿姐兒趴在姨母盈著玉麝香氣的懷里,偷偷地把臉往豐盈里埋了埋,蹭了蹭,又來回滾了滾。

    比阿娘的大!

    玩兒得不亦樂乎的她暫時沒有注意到大人之間的風起云涌,雙生子看著膩在阿娘懷里的小妹妹,心里都有些酸。

    他們三歲的時候,都沒能被阿娘這樣溫柔地抱一抱。

    “大寶小寶,用好了嗎?”施令窈仿佛發現了兩個少年的失落,轉過頭去看他們,“正好你們阿耶在,叫他送你們去太學。”

    謝均晏點了點頭,謝均霆動作慢了半拍,也跟著點頭。

    滿姐兒趴在姨母肩上,看著兩個高高俊俊的哥哥好像有點不開心,她眼睛骨碌碌一轉,甜聲讓讓施令窈放她下來。

    施令窈以為她被抱久了想自個兒下地玩,沒多想,輕輕把她放到了地上,卻見小娘子噠噠噠地跑向雙生子,一只手牽住一個,命令他們:“大寶哥哥,小寶哥哥,你們快低下來,我親不著你們。”

    多么天真可愛又理所當然的語氣。

    施令窈震驚地望向隋蓬仙,眼神里頗含了幾分深意。

    這簡直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隋蓬仙有些尷尬地低頭喝了一口茶:“呵呵,這香真茶啊!”

    謝均晏笑了,蹲下身去,讓小娘子不再那么費力地仰著脖子看人:“為什么要親呢?”

    “被滿姐兒親過的人,接下來的一整天都會很高興的!”滿姐兒著重強調了一整天三個字,看著這兩個長得不太一樣,但是都很俊俏的哥哥,扭捏道,“我阿娘說不能隨便親人,但是你們長得真好看,所以我可以破例親一下你們兩個……”

    一下可以親兩個哦!嘻嘻。

    謝均晏和謝均霆對視一眼,不好意思的反倒是他們兩個。

    看著他們遲遲沒有動作,滿姐兒亮晶晶的眼漸漸暗淡下來,紅蘋果一樣的可愛小臉也失落地垂了下去。

    謝縱微皺了皺眉:“均晏,均霆,你們要有君子風范。”

    這種事雖然不太妥,但在場的都是親近之人,不會多想,順著滿姐兒的意思讓她高興一下又怎么了?

    謝均晏看了謝均霆一眼,示意他先。

    謝均霆臉紅紅的,閉上眼,毅然決然地把臉湊到了滿姐兒跟前:“親吧。”

    滿姐兒立刻破涕為笑,嘟著嘴在他臉上蓋了一個口水戳。

    謝均霆渾身僵硬,謝均晏也得到了滿姐兒一視同仁的對待。

    雙生子對視一眼,默默移開了視線。

    “行了,快走吧,別耽擱時辰了。”

    這下不需要施令窈再催,雙生子和他們道過別后,立刻大步往外走。

    滿姐兒依依不舍地朝他們揮了揮小胖手:“早點回來呀。”

    施令窈發現,大寶小寶的步子邁得更快了。

    謝縱微望了她一眼:“我帶了個人過來,名叫銀盤,你看著調教調教。若是喜歡,就留在你身邊服侍吧。”說完,他看著滿姐兒靈動的大眼睛,溫柔道,“滿姐兒,再見。”

    滿姐兒喜歡會有禮貌地和她道別的大人,甜蜜蜜地笑了起來:“叔叔再見!”

    真是好孩子。

    謝縱微沒忍住,抬起頭輕輕揉了揉她的頭,又順勢上移,碰了碰施令窈微紅的面頰。

    “銀盤功夫好,有她在,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也能安心些。你這兩日若是想騎馬,練一練馬球,吩咐她一聲便是。”

    “走了。”

    謝縱微克制地收回目光,背影如挺秀玉山,莫名讓她生出一種燥感。

    偶爾爬爬山,也不錯。

    “回神了!”老東西不在身邊,隋蓬仙看著死丫頭這副不自覺嬌羞外溢的模樣,只覺得酸溜溜的,“你們倆加起來都是知天命的年紀了,還這么黏黏糊糊,知不知羞?”

    滿姐兒被低頭忍笑的乳母抱著坐在凳子上,開始用早膳,見阿娘和姨母說著說著就摟在一起,像是在吵架,又像是在……捏捏?

    滿姐兒有些茫然地低頭看了看自己平坦的小胸脯,但她看著自己圓鼓鼓的小肚皮,又神氣起來。

    她的小肚子比阿娘和姨母的都大,她無需自卑!

    好友之間的攻擊結束,施令窈理了理微亂的發,哼了哼:“我看你吃他買來的燒雞,吃得不也挺歡?叛徒。”

    “這如何能相提并論?”隋蓬仙看了一眼乖乖在吃飯的女兒,還有一旁守著她的乳母,拉著好友的手往旁邊避了避,才促狹道,“我只是想吃謝縱微買的玉露樓燒雞,你想吃的可是他的——”

    那個雞字剛剛字音模糊地溢出了口,她就被身手突然靈敏百倍的施令窈捂住了嘴。

    施令窈感覺自己快要冒煙了:“臭阿花你快閉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粗俗!下流!不堪入耳!”

    看著好友羞憤的臉龐,隋蓬仙笑著伸出手指,勾了勾她豐盈柔軟的面頰,繼續語不驚人死不休:“真不想要啊?打馬球可費勁兒了,讓他先給你通一通筋骨,說不準日后你還能超常發揮呢。”

    施令窈幽幽瞥她一眼:“你那么懂我。臭阿花你不會,背著定國公自己偷偷玩吧?!”

    隋蓬仙立刻跳腳:“才沒有!我都是等著他回來伺候我的!”

    她腦海中忽地閃過那雙被好友贊嘆為保家衛國的手,還有被春潮泡得發皺的指腹,臉紅了,不管施令窈怎么逗她,隋蓬仙都堅決不吭聲了。

    “真沒意思。”

    施令窈心滿意足地鳴金收兵,和滿姐兒一塊兒用了些早點,幾人出去前又去了隔壁院子給施父和施母問聲好。

    才出了飯廳,施令窈便看見一身姿高挑,臉蛋卻圓圓的年輕女郎站在廊下。

    “銀盤?”

    銀盤聽到聲音,幾步上前:“婢給娘子請安。”

    施令窈點了點頭,她沒想拒絕謝縱微的好意,不知道汴京頭頂上的天什么時候就會變,有個身手好的人跟在她身邊,她自己也覺得安心些。

    “不必多禮,讓你跟在我身邊,本來就委屈了你。日后自在些就好,不用那么一板一眼。”

    銀盤長相可愛,但神情卻很嚴肅,想來是有多年嚴苛訓練的緣故在。

    “是。”

    她的手突然被什么柔軟的東西碰了碰,緊接著,又被塞進了一個圓滾滾的東西。

    銀盤有些愕然地抬起頭,看見夫人笑盈盈,像是月牙的眼。

    “吃橘子,很甜的。”

    銀盤訥訥點頭,道了聲謝謝。

    滿姐兒一扭一扭地走在前面,施父施母見了她,臉上不自覺露出了慈愛的微笑。

    “我是滿姐兒!”

    她實在是一個很貼心的孩子,見兩位長者不知道該怎么喚她,自報家門不說,又甜蜜蜜地捧著面頰,問他們,她可不可以像大寶哥哥和小寶哥哥那樣喚他們外祖父和外祖母。

    施母身體仍然很虛弱,手上沒有力氣,但面對小小孩童依偎過來的柔軟身體時,她努力抬高手臂,輕輕摸了摸她圓圓的腦袋瓜,笑著說好。

    ……

    許久沒有痛痛快快地逛街了,施令窈和隋蓬仙拉著手,把春霎街逛了個遍,到了下午,兩人仍然精神奕奕,面帶紅光,看著精神勁兒十足。

    滿姐兒早已趴在銀盤懷里睡了個昏天黑地。

    施令窈見隔壁街新開了一家茶點鋪子,搖了搖隋蓬仙的手:“去那兒歇會兒吧?”

    隋蓬仙雖然不累,但有些餓了,聽著這話自然點頭:“行,也該給滿姐兒喂點水了。”

    那家新開業不久的茶點鋪子人氣頗旺,但好在雅座設計得頗為幽靜雅致,幾人進去之后,便被角落放著的冰山帶來的涼意一激,舒服地嘆了口氣。

    滿姐兒也搓著眼睛醒來了。

    銀盤察覺到懷里小人兒在動,身體愈發僵硬,臉上神情也很是嚴肅。

    滿姐兒熟練地往抱著她的人胸前滾一滾——咦,這次的感覺有些不一樣。

    她抬起頭,軟乎乎地和銀盤大眼瞪小眼。

    隋蓬仙正在和施令窈說著她們搬家的事兒:“那小院子是不錯,就是太窄了,花也種不了幾朵。等到明日伯父伯母她們搬回施府,你也要和均晏均霆他們一塊兒搬回謝府了吧?”

    施令窈往嘴里塞櫻桃的動作一頓,隋蓬仙一看就知道她被謝縱微那廝迷昏了頭,沒有反應過來她用她本來的身份大大方方地回歸汴京眾人面前之后,最關鍵的那樁事兒——在世俗眼中,她與謝縱微仍是結發夫妻。

    夫妻,自然不會分府別居。住在一起,同床共枕,理所當然。

    眼看著她嫩白指尖拈著那顆嫣紅櫻桃,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隋蓬仙樂了,意味深長道:“我看著謝縱微可不是個愿意繼續忍下去的人,你小心羊入虎口——。”

    那顆櫻桃最終被施令窈塞到了隋蓬仙嘴里。

    隋蓬仙笑瞇瞇地受用了甜甜的櫻桃果子,對著醒過來的女兒招了招手:“滿姐兒來,阿娘喂你吃果子。”

    滿姐兒噠噠噠地跑過去,被阿娘喂了幾個,又捏著果子要去喂姨母。

    施令窈沒有糾結太久,走一步看一步吧。

    再者,謝縱微說過,不想再讓她有孕誕子。

    施令窈有些好奇,他能忍到什么程度。

    幾人在茶點鋪子里歇了會兒,便準備打道回府。

    出了鋪子,卻見有一氣度斐然的中年女子上前攔住了她們。

    “施二娘子。”

    施令窈認出來了,這是在盧太妃身邊侍奉的掌事姑姑,崧藍。

    崧藍對著她們微微一笑:“太妃想要和您說說話,施二娘子,請吧。”

    第45章

    盧太妃想要見她?

    施令窈有些驚訝, 卻沒有害怕的情緒,對著崧藍頷首,道了句‘稍等’, 把懷里的小人兒交給乳母, 對隋蓬仙眨了眨眼:“留著下次再請吧,不許忘了。”

    隋蓬仙嘁了一聲,卻低聲道:“我陪著你一塊兒去?”

    施令窈搖頭,握了握她遞過來的手:“銀盤陪我一塊兒去吧。綠翹,你搭一程定國公夫人的車, 把東西拿回去。”

    綠翹年紀小,哪里見過這樣的陣仗,這會兒聽娘子說什么, 她都連忙點頭:“是, 婢知道了。”

    見她臉都發白了,還一臉擔憂地看著她,施令窈莞爾:“回去吧, 我今晚想吃紅燜羊肉, 你回去了記得和黃大娘說一聲。”

    綠翹乖乖應是。

    崧藍眉梢微沉,還有心思想著今晚回家吃什么……

    上了馬車, 車輿內只有施令窈主仆二人并崧藍與另一位宮女。

    崧藍的目光止不住地凝在那張瑩□□致的臉龐上。

    她們從前也是見過許多回的。

    施令窈只有七八歲, 還是個小娘子時, 崧藍常奉盧太妃的命令,到御書房去給秦王送點心, 往門口一站, 都不用特地去看,一堆小蘿卜頭里最玉雪可愛的那一個很是顯眼,她的目光不自覺就落到了她身上。

    崧藍知道, 那是施太傅家的小女兒,找到了她,就不愁找不到秦王。

    再往旁邊看,就是非得粘著人家坐的自家殿下。

    歲月再往后撥一些,施令窈出落得亭亭玉立,和秦王一起在御林苑打馬球、玩投壺,崧藍常過去幫著送水、遞巾子,那個漂亮又耀眼的少女或許知道,她來到這里,是為了做盧太妃的眼睛,也委婉表示了,她并不希望施太傅家的女兒與秦王走得太近的意愿。但少女臉上沒有一點兒陰霾之色,她照樣高高興興地打她的馬球,和她的伙伴們縱馬狂歡,看起來好像根本不在意盧太妃送來的眼線,話語間的暗示與警告。

    直到施令窈與謝縱微大婚,聽說她很快便懷了身孕,崧藍之后便很少再見到她了。

    最后一次,仿佛是十二年前那場宮宴,鄭貴妃用的香粉壞了她的臉,鬧得滿場風雨,人心惶惶。崧藍站在盧太妃身后,視線往臺下隨意望去,正好看見那對年輕夫婦緊緊靠在一起的衣袖。

    那時候人心浮動,生怕這場原本稀松平常的宮宴到最后會刀光劍影,血流成河,人人心神不定,那對表現得格外沉穩的年輕夫婦便順理成章地將崧藍的目光又吸引過去幾分。

    一晃眼,已經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

    現在的施二娘子,卻和當年一模一樣,這不單單指外表容貌,還有眼神里那份獨一無二的鮮妍明媚。這份靈動,崧藍只在一個人身上看過。

    至此,崧藍原本懷疑謝縱微找了一個與亡妻容貌相似之人,想在贗品身上披上一層正大光明的皮囊的打算,便也自動不成立了。

    “崧藍姑姑?”

    或許是她出神的時間太長,施令窈對著她笑了笑。

    崧藍回過神來,沒有再多看她,一板一眼道:“太妃娘娘只是想與你說說話,施二娘子不用緊張。”

    施令窈輕輕哦了一聲,沒再說話。

    她不怎么緊張,只是有些好奇,謝縱微是說了什么,又用了什么作為交換,讓盧太妃愿意點頭答應幫她。

    施令窈與秦王勉強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她對盧太妃自然也不陌生,知道這位先帝遺孀性子剛毅強勢,在宮里邊兒的名聲似乎不大好,常年有她自恃身份,霸著權勢不放,與幾位皇子的生母齟齬不斷的傳言。

    但若盧太妃真的是什么特別難相處的性子,應該也養不出秦王那樣花孔雀性格的兒子吧?

    施令窈一路上都十分淡然,瞧不出什么緊張忐忑的情緒,崧藍把這些都看在眼中,倒是生出幾分感慨——看著是要比從前要穩重些了。

    馬車一路行到了含象殿外,才停下。

    “施二娘子稍等。”

    崧藍引著施令窈去了待客的花廳,很快便有宮人上前奉茶,她微笑著對施令窈微微頷首,得了她的回應之后便轉身出了花廳,去了盧太妃日常起居的東殿。

    “人到了?”

    盧太妃今年已是六十又三的年紀,因為身份貴重,素日里保養得宜,晃眼一看,更像是四十幾歲的貴婦人,容貌美艷,五官深邃,見過她們母子的人一眼便能看出,秦王容貌中的那份秾麗便是遺傳自他的母親。

    崧藍點頭:“是,太妃可要這會兒就去見見?”

    盧太妃慢條斯理地翻了一頁手中的賬本:“不急。”

    “您是不著急,施二娘子可還急著回家用膳呢。”崧藍笑著把施令窈向家里小丫頭點菜,讓她回家住呢比的事兒說了,引得盧太妃挑了挑眉:“施家小二,心機忒重。”

    語氣卻不見得有多么冷淡。

    崧藍便懂得了她的心思,俯身去扶她:“能得娘娘一句夸贊,可見施二娘子這些年也是有長進的。”

    盧太妃聽了,只嗤了一聲,很不屑一顧的樣子。

    她向來是高傲不好相處的性子,崧藍也早已習慣了,只是不知道施二娘子一時間能不能適應得過來。

    施令窈原本以為要坐一會兒的冷板凳,沒想到,很快就見到了盧太妃。

    看著盧太妃光容鑒物,瓊英膩云,烏黑鬢發間甚至找不到一絲白發的冷艷模樣,施令窈默默想,相比之下,她也不算什么特例了。

    臭阿花算一個,盧太妃算一個,她們看著都像是被大冰塊兒凍住了一般,和從前別無二致。

    “我宮里的茶水沒放什么不該出現的東西吧,怎么把你迷得呆呆傻傻的,看著很不聰明。”

    盧太妃施施然落座,挑眉看向施令窈,她自然注意到了來自施令窈的那陣帶著驚艷的目光,卻不以為意。

    銀盤站在施令窈身后,聽著這話,臉上仍沒什么表情,眼神卻冷了下來。

    施令窈默默在心里哼了一聲——就是這個味兒!

    自小,施令窈身邊的人便都喜歡寵著她、捧著她,是以小小的施令窈在發現世間竟然還會有不喜歡她的長輩的時候,那一霎間真是感覺天都要塌了。

    不過她還有別的,很多很多的愛,足夠把她的小天地撐得很牢固,一點兒風雨而已,是吹不倒的。

    “行了,你們都下去吧,我想單獨和她說說話。崧藍留下服侍就好。”

    盧太妃隨意地抬了抬手,殿內的宮人們低眉順眼地退了下去,施令窈與銀盤交換了一個眼神,示意她去殿外等著就好。

    直到花廳里只剩下盧太妃與施令窈二人,那尊青釉博山爐里緩緩釋出的香霧與四周冰山溢出的涼意融在一塊兒,卻沒能讓人心境怡然放松,施令窈蜷了蜷掌心,有些不大舒服。

    盧太妃審視的目光像是冰冷的蛇一樣緩緩爬過她周身。

    “你的身體還好吧?”

    冷不丁聽到盧太妃這么問了一句,施令窈點頭:“是,比從前要好了些。”

    盧太妃看著她仍細條條的腰,嗯了一聲:“那就好,我可不希望有一個藥罐子兒媳婦。”

    施令窈下意識點頭,點到一半,卻懵然地抬起頭:“您說什么?”

    盧太妃坐在玫瑰椅上,居高臨下望下去的目光里帶了些好笑:“你應該知道的吧?我可不是什么很好相與的人。”

    “我肯答應謝縱微,幫他這個忙,自然是因為你對我有用。”盧太妃欣賞著施令窈倏變的臉色,笑吟吟道,“但現在我反悔了。”

    盧太妃,真的是一個很難懂的人。

    看出施令窈眼中的茫然,盧太妃嘆了口氣,她平時是個不愛嘆氣的人,總覺得這樣會讓她顯出老態。

    “十年的冷風,都沒能把他給吹醒。我能有什么法子?只能幫幫他了。”

    施令窈自然明白,盧太妃口中的他,指的是秦王。

    但……

    “我與謝縱微如何,是一碼事。但這并不代表您自說自話間,我就要與秦王在一起。”施令窈抬起臉,看向盧太妃,“世間又不是只有他們兩個男人,太妃娘娘,您說呢?”

    盧太妃緩緩收起唇邊的笑意,施令窈倔強著沒有收回視線,沉默地與她對視。

    半晌,就在施令窈懷疑自己今晚可能吃不到那碗紅燜羊肉的時候,盧太妃卻笑了:“算你聰明。”

    “若是你方才歡天喜地地答應要做我的兒媳婦,我還是會反悔,把你拿去天壇祭臺上當柴火燒。”

    面對如此喜怒無常的盧太妃,施令窈保持沉默。

    “看在你還不算太笨的份上,崧藍。”

    崧藍捧起身后的錦匣,恭恭敬敬地遞給了施令窈。

    “送你的小玩意兒,打開瞧瞧吧。”

    施令窈心里哼哼唧唧兩聲,這算什么,給個大棒又給個甜棗?

    她打開匣子,卻見里面躺著一條抹額,中間嵌著的寶石明凈華美,黑金的配色又削弱了脂粉氣,顯出幾分英秀。

    “馬球賽那日,你若是不將陳賢妃、徐惠妃她們娘家的人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叫娘,就自個兒把抹額扯下來纏脖子上自我了斷吧,別丟了我的臉。”

    施令窈眨了眨眼:“太妃娘娘,您該不會是為了讓我心安理得地收下這條抹額,先前才鋪墊了那么多話吧?”

    盧太妃目光一凌,觸及那張含笑的漂亮小臉時,又頓了頓。

    “回家吃你的紅燜羊肉去,我這兒可不管你的晚飯。”

    盧太妃沒有生氣,施令窈心頭松了松,得了條很合她心意的抹額,她自然是很開心的。

    “是,待到馬球賽那日,我再來陪太妃娘娘說話。”

    盧太妃嗤了一聲,高傲道:“誰稀罕你陪。崧藍,找頂轎子送送她,她那么笨,沒得到時候平地跌一跤,誤了我的大事。”

    崧藍和施令窈:……

    您的大事,就是要讓那幾位后妃的娘家人狠狠輸一場是吧?

    崧藍送施令窈出去,見她小臉明媚,自個兒捧著錦匣不松手,就知道她也喜歡太妃備下的這份禮。

    “施二娘子莫要與太妃計較,這些年,殿下常在邊關,平時只有我們幾個能陪著太妃說說話,她太寂寞了。”

    紅墻高聳,投下來的陰影將人的語調都攏上了幾分幽微。

    “其實太妃很喜歡您,這條抹額,本是十二年前,太妃就讓司珍局做好了,想賜給您的。”崧藍笑了笑,“只是您那時候剛剛產下兩位小郎君,身子虛弱,怕是有一段時日不能上場打馬球了。太妃便一直留著,想到過些時日,再給您。”

    “誰知道一過,就過了十二年。”

    崧藍的喟嘆落在施令窈耳中,她一時有些難以理解:“我以為,太妃娘娘并不喜歡我。”

    崧藍笑了笑:“您是沒見到太妃遇上她討厭的人時,是個什么模樣。”

    施令窈默默抖了抖,盧太妃那樣喜怒無常的性子,對她這個尚且算有幾分好感的小輩,也是忽冷忽熱,令人捉摸不透。對上陳賢妃她們……嗯,婆媳關系難處,有時候也不能只怪一方。

    “太妃只是性子有些別扭,其實沒什么壞心。” 崧藍余光瞥見那抹朝她們疾步走來的挺秀身影,低聲道,“但太妃剛剛說的話,并非是逗您玩兒的。我們都只喚您施二娘子,而非謝夫人。”

    “您好好想想吧。”

    施令窈點了點頭,再一抬頭,卻被一陣甘冽香氣緊緊地裹住了。

    謝縱微握住她的手,將她拉到自己身后,目光急切地在她身上掃了掃,發現沒什么異樣,柔聲問她:“沒事吧?”

    施令窈搖頭:“沒事啊。”

    聽著她輕快的語氣,謝縱微得到信之后懸了一路的心終于可以稍稍放了放,他握緊了牽著妻子的手,對著崧藍微微頷首:“今日匆忙,就不進去叨擾太妃娘娘了,改日再去向太妃請安。”

    崧藍微笑著對他們福了福身。

    見含象殿的朱紅大門重又合上,宮道上只有她與謝縱微,銀盤和四個抬轎的內監站在稍遠一些的地方,她瞥了謝縱微一眼:“這兒不是內宮嗎?你怎么過來了?”

    謝縱微平復了一下急促的呼吸:“我擔心你。”

    這一路上走得太急了,他冷白臉龐上帶著淡淡的暈紅,額頭上亦浮了一層薄薄的汗,施令窈低頭看去,束著那截勁瘦腰肢上的革帶下綴著的玉穗凌亂地交錯在一起。

    難得看到謝縱微這樣有些狼狽的樣子,施令窈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從他處理政務的衙署到內宮,中間是很長一段路,看他這樣子,應該是得了消息就疾步往這兒趕了。

    她輕輕哦了一聲,低頭看著錦匣上以螺鈿嵌出花卉蔓草的圖案。

    “太妃性情有些古怪,無論她對你說了什么,你都不要放在心上。你若是有不高興,要告訴我。”

    謝縱微看著妻子烏黑的發頂,聲音溫和。

    “氣都氣過了,告訴你有什么用。”施令窈哼了哼,推他,“我這兒沒事了,你快回去忙吧,別耽誤正事。”

    她軟綿綿的手哪有什么力氣,謝縱微巍然不動,反而又抬起手,握住了她:“阿窈,關于你的事,在我這里不分大小,都是正事。”

    他的語氣過于認真,過于溫柔,聽得施令窈又開始心浮氣躁:“知道了……老男人,話真多。”

    之前不開口當木頭的時候倒也罷了,現在開竅了,一句話比一句話可怕。

    謝縱微聽著她的嘟噥,臉上帶著笑,替她理了理肩頭有些歪掉的鵝黃薄羅披帛,好一會兒,才舍得收回手:“這兒離宮門還有一段路,你今日穿了云頭履,走不得太久,太妃體恤你,就坐轎子過去吧。”

    施令窈點了點頭,沒好意思告訴他,她今日就是穿著這雙鞋健步如飛,和臭阿花一起買了好多東西。

    “你呢?”

    話一出口,施令窈便感覺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更柔和了些,像春日湖畔邊泛著粼粼波光的湖水,溫吞,卻又強勢地把她裹在水波里,洇出渾身的濕意。

    “我跟在轎子旁邊,見你出了宮,我再走。”謝縱微頓了頓,又道,“我已安排馬車候在門口了,山礬會送你回去。”

    這么安排也不錯,施令窈點頭:“好吧。”

    看著她被哄得開心了些,謝縱微的目光這才觸及她懷里抱著的錦匣,摒棄那份冷沉與晦澀,溫聲道:“太妃送了你什么?沉不沉?我來抱吧。”

    施令窈搖頭,她不想在宮里久留,在這兒和謝縱微說話,也覺得怪怪的,總覺得有人在角落窺探著他們。

    “不用。”

    被拒絕了。

    謝縱微望向那個錦匣的眼神又多了幾分嫌惡。

    直至將人送到宮門口,謝縱微又溫聲叮囑了幾句,見她迫不及待想要出宮回家了,他只得克制著收回想要摸一摸她泛著粉的面頰:“去吧。”

    施令窈點了點頭:“你也快些回去吧。”

    說完,她高高興興地出了宮門,還是外面的藍天看著更讓人覺得自在。

    山礬駛著馬車緩緩離開,謝縱微收回視線。

    紫宸殿外,昌王與昌王妃遠遠看著那一幕,兩人臉上表情都不怎么好。

    方才夫婦二人入宮想向圣人請安,卻被拒之門外,偏生還被安王看見了,兄弟間免不了又是一陣冷嘲熱諷。

    “王爺,謝大人的妻子……果真沒有死么?”

    “死了也好,活著也罷,現在都不要緊。”昌王攥緊了拳,“施公明日喬遷,你準備著,我也去送一份禮。”

    昌王妃看著他眼底猙獰的血絲,不敢遲疑,應了聲是。

    ……

    明日要和耶娘一塊兒搬回施府,施令窈這一夜沒再躺著看話本子,早早就睡了。

    她睡得香沉,謝縱微卻在書房前枯站了半夜。

    明日她就要隨家人一起搬回安仁坊了,雙生子自不必說,是要跟著她一塊兒住的。

    他呢?

    今日兩人分別時,她甚至沒有主動和他提起這件事。

    謝縱微看著檐下那只肥肥胖胖的小鳥,嘆了口氣。

    不成,他得去找她理論理論。

    第46章

    夜涼如水, 窗前翠竹掩映,月色跟著竹影一塊兒搖曳出朦朧的光影。

    有風自在地越過支起的窗戶,穿梭在屋內與庭院之間, 不經意間帶出幾縷玉麝香氣, 落在謝縱微肩頭,被他關在圍欄深處的猛虎聞到了那陣喜歡的,甜蜜的味道,一時間躁動難安。

    想要破籠而出。

    那陣令人心神發顫的虎嘯聲落下,謝縱微指節繃緊, 輕車熟路地翻窗進了屋。

    一進了屋,沒了夜風吹散,那陣玉麝香氣愈發濃郁, 一點兒也不設防, 熱情地涌向他,裹住他。

    被主人訓斥要安靜、要忍耐的老虎委屈得直吼吼,它貪婪地嗅著那陣如夢似幻的玉麝香氣, 勉強安靜下來。

    她還是睡得那么香, 那么沉,恍然不知有不懷好意的人逼近。

    施令窈怕熱, 此時才五月, 她床上就鋪上了涼簟, 蓋的亦是輕薄的云羅。

    至于她身上……

    那兩塊兒輕薄得過分的布料,并沒能遮住什么, 反倒便宜了他。

    一整塊兒牛乳凝成的白, 就那樣曼妙而無聲地展現在他眼前。

    大抵是因為牛乳凝成的東西,都怕熱喜冷,有甘冽微涼的氣息逼近, 它們便十分受用,平整細滑的肌理上隱秘而激動地冒出了小粒,那陣刺激又飛快潛入肌理之下,化作陣陣酥麻,催促著主人快些醒來。

    ——抱住那塊兒消暑解渴的冰。

    謝縱微坐在床畔,靜靜地凝視著那張酣然甜美的睡顏,直到那雙蝶翼似的眼睫顫了顫。

    她帶著迷離水色的眼瞳里映出一張超逸若仙的臉龐。

    是謝縱微。

    這個念頭先于恐懼,進入她的腦海,但施令窈還是被嚇了一跳,她伸手揉了揉眼睛,困頓下泛出的水光讓她的眼睛有些難受,心情也變得不是很美妙:“謝縱微你大半夜不睡覺又來鬧我做什么……”

    他年紀大了覺少,但她每天都睡很香啊!

    看出她嘟噥下的怨念,謝縱微坐在原地,沒有去抱住那塊兒他望了許久的牛乳凍。

    “不能登堂入室,就只能等夜里的時候,翻窗入室了。”

    謝縱微慢條斯理地拉過被她踹到一旁的云羅被,蓋住她泛著粉的足:“終歸殊途同歸,我不嫌麻煩。”

    輕暖的被子裹住了腳,施令窈卻覺得有一股涼沁沁的寒意竄了上來,她不由得抖了抖。

    總感覺謝縱微……又瘋了。

    她沒做什么刺激他的事兒吧?

    “你怎么了?”施令窈默默把云羅被扯高了些,恨不得裹緊全身,只露出一雙水亮亮的眼警惕地看向他。

    察覺到她的緊張與疑惑,謝縱微垂下眼,語氣里帶了幾分顯而易見的黯然:“阿窈,我算什么?”

    施令窈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在你眼中,在你心里,我算什么呢?”謝縱微抬起頭,那雙眼尾微挑,平時總顯得倨傲冷淡的眼此時洇著失落的水意,“我連被你邀請的機會都沒有。”

    秦王那個賤人,不管邀沒邀請,肯定會顛顛兒地主動跑過去。

    謝縱微也可以這樣。

    但他想要一點特別的待遇。

    想要她表現出對他與眾不同的在意,讓他知道,讓他確信,他們在彼此心里,都是獨一無二。

    施令窈砸吧了一下他話里的重點,邀請?

    她這會兒才反應過來,有些哭笑不得。

    床幃里光線昏暗,但他那張皮囊卻很得老天寵愛,在這樣昏蒙的夜色里,骨相仍然顯得清絕而優越,那雙深邃的眼比一旁的夜明珠還要亮,看得施令窈別過臉去:“就為了這事兒?至于嗎。”

    她的語氣里帶了些不以為然,她知道,就算她沒有特地說,謝縱微也會來的。

    該他表現的時候,她插什么手?

    搞得來她很迫不及待拉著他在耶娘還有長姐面前說好話似的……

    “當然至于。”謝縱微被她輕飄飄的語氣弄得有些難受,他伸出手,握住那只柔軟細膩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

    “這里有些疼。阿窈,我難受。”

    謝縱微高傲慣了,更習慣把所有的事都扛在自己肩上,不習慣把脆弱、無能為力的一面暴露在別人面前。

    這讓他覺得很沒有安全感——知道他弱點的人,之后會毫不留情地變臉,撲上來撕扯他的傷口,把他吞噬殆盡。

    但現在他卻十分自如地將自己的脆弱與柔軟展現在妻子面前。

    一想到她潔白的牙,會狠狠咬向他的脖頸,他的血肉會浸紅她白貝一般的牙。

    謝縱微就覺得周身血液沸騰,燒得他有些脹痛。

    那樣的親密,也算是獨一無二。

    手腕被他圈住,掌心下是他越來越強盛蓬勃的心跳。

    施令窈眨了眨眼,下意識抓了一把——噫,手感還不錯。

    謝縱微悶哼一聲,尾音帶著些蕩漾的顫,施令窈呸他:“老不正經,你到底想干嘛!”

    “阿窈……”

    謝縱微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低下頭去,啄吻那只剛剛逃脫了的手:“我只是想要一個正大光明陪在你身邊的機會。”

    爬墻翻窗,次次都能撞到兒子,縱然謝縱微已修煉成了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老狐貍,但對上兩個孩子純潔的眼睛時,還是難免會有些不自在。

    “好讓我有底氣,不用你開口,我也可以走在你身邊,和你一起招呼親友,安排家事。”他仿佛貪戀上了那陣柔嫩的觸感,一下又一下地啄吻著那片牛乳凍,“阿窈,我很貪心,對嗎?”

    施令窈被他微涼柔軟的唇親得有些癢,想抽回手,但他又順勢往上。

    蜿蜒出一陣濕漉漉的痕。

    “你也知道你貪心……快停下!”她想要訓斥他的聲音倏地轉了個調,帶上無可抑制的歡愉與訝異。

    錯了,大錯特錯。

    施令窈的心都快蹦到嗓子眼兒了,她夜里貪涼快,苑芳親手給她裁了幾件小衣,叮囑她夜里自個兒在屋里的時候穿穿就好,其他諸如午睡的時候可千萬別穿。

    薄薄的兩塊布,苑芳自個兒裁的時候都覺得有些面熱。

    謝縱微握慣了筆的手指上生著一層細薄的繭,許是還記得白日里妻子嘲笑他不如定國公那等武將的事,這會兒他仍是不服氣,故意賣弄。

    文臣的手,也是很有用處的。

    施令窈想躲,卻被綿綿的潮扣在原地,動彈不得。

    偏偏牛乳凍質地特殊,輕輕一抖,就有晃眼的白蕩成了一條凌亂的線。

    那陣玉麝香氣更濃了。

    “貪心不是錯,阿窈。”

    這種時候,謝縱微還分外清醒地反駁她剛剛的話,任由指腹上還殘存著退潮的褶皺痕跡,他那么愛干凈的人,卻熟視無睹,只看著她潮紅的臉,還有起伏急促的心口。

    “剛剛你也在貪心,不是嗎?”

    “我給你了。”

    “作為回報,你可以給我一些獎勵嗎?”

    他的話一句接著一句,語氣仍然溫柔、平和,但施令窈就是覺得他很過分。

    特別過分。

    謝縱微的視線緊緊盯著她。

    眼前浮現出她方才失神地揚起細長的頸,無法抑制地震顫時,那些從來沒有在外人面前展露過的嫵媚美好。

    只有他看到,知道,珍藏。

    這樣的認知讓他感到愉悅。

    哪怕深處的虎嘯聲逼迫著那陣脹痛感又往他心上狠狠壓了壓,他也面不改色,沒有露出旁的異樣。

    一步一步來,讓她舒服了,才好進一步談他想要達成的目的。

    施令窈扯過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掀落在她身邊的云羅被,重新裹住自己,氣若游絲:“你主動貼上來的……我又沒說過要給你什么好處!”

    愛倒貼的老男人,還敢問她要好處。

    看著她不知是因為情熱,還是生氣,而愈發顯得嬌艷欲滴的臉龐,謝縱微笑了:“是,是我主動的。”

    “我這樣,你會高興些,對不對?”

    施令窈想否認,但他意有所指般蜷了蜷手指。

    上面還有濕漉漉的痕。

    證據確鑿,施令窈一時噎住,說不出話來。

    “我從前就是太不主動,錯過了太多。”謝縱微深刻反省,最后做下總結。

    “阿窈,你放心,我日后會更主動的。”

    面對男人幽深的視線,翹起的唇角,施令窈很想原地暈倒。

    “你走開……誰要陪你半夜發瘋。”

    聽著她帶著委屈之意的嘟噥聲,謝縱微又憐又愛地低下頭,親了親她潮紅的臉。

    “好了,最后一個問題。”

    “今日盧太妃送你什么了?”

    施令窈困了,久違的歡愉過后,先前被她壓下去的困意氣勢洶洶地返回,她眼皮漸漸往下闔,被謝縱微又親了兩下,她不耐煩地別過臉,回答他:“送了漂亮石頭。”

    施令窈很喜歡抹額上嵌著的那塊兒寶石,覺得雖然是親母子,但盧太妃的審美可比秦王好多了。

    漂亮石頭?

    謝縱微動作一頓,不會是聘禮,又或是秦王托盧太妃送的什么定情之物吧?

    他有心再問問,卻感覺懷里一重。

    施令窈撐不住了,腦袋一歪,往散發著甘冽氣息的懷里蹭了蹭,睡了過去。

    真可愛。

    謝縱微輕輕啄了啄妻子紅蘋果一樣的臉。

    嗯,比紅蘋果甜多了。

    ……

    謝縱微最后是什么時候走的,施令窈并不知道,她只知道,這兩件小衣,之后恐怕只有壓箱底的份兒了。

    每次一見到它們,施令窈就忍不住并緊腿。

    這種感覺……很奇怪。

    她捧著臉,想讓自己快點兒冷靜下來,免得待會兒綠翹進來,又要擔心她是不是夜里熱到了。

    不過綠翹今日驚訝的重點顯然不是這個。

    “娘子,您瞧,好多好漂亮的首飾!”

    施令窈微訝,跟著她去到梳妝臺前,銀盤手里抱著一個箱子,望過去,里面堆滿了珠玉首飾。

    不用想,都知道是誰送來的。

    好端端的,謝縱微為什么要送這么多東西過來?

    施令窈拿起一支玉釵,腦海中忽地閃過昨夜零碎的幾幕,臉騰地紅了。

    銀盤眼觀鼻鼻觀心。

    還好昨夜她丟暗器的手收得快,不然扎到大人身上,就尷尬了。

    銀盤很滿意現在這份活計,短時間內不想換。

    謝均晏和謝均霆也知道了阿耶一大早給阿娘送了禮物這件事兒。

    謝均霆酸溜溜地皺著臉:“一家三個男人,怎么就我最窮……”

    謝均晏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謝均霆哼了哼,還是眼饞阿耶送給阿娘的那一箱漂亮首飾。

    那可是一箱,足足一箱啊!

    雖然出生在清貴之家,但平生最大一筆開支就是花了五百兩贖回阿娘舊日首飾,還被兄長逮住,順藤摸瓜,摸出了阿娘的謝均霆發出了一聲嘆息。

    怎么就他攢不下銀子?

    今兒要搬家,一家子人都聚在一塊兒用早膳,施父見小外孫在嘟噥著什么,慈愛道:“均霆在說什么呢?”

    謝均霆想起自己那不能登堂入室,只能夜半翻墻的爹,一時間有苦難言。

    定然是阿耶又在他們不知道的地方冒犯了阿娘,這才送了那么多首飾過來給阿娘賠罪!

    “小寶,專心吃飯。”施令窈瞪了他一眼,用公筷給他夾了一塊兒泡水蘿卜,這孩子嘴上漏風,得吃點兒什么堵住。

    謝均霆有些委屈,阿娘還瞪他。

    施朝瑛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妹妹頭上的釵環:“窈娘今兒打扮得真漂亮。”

    施令窈反應極快:“我隨了阿娘嘛,隨便打扮打扮都很好看。”

    施母這兩日養得好了些,難得能出來和兒孫們一塊兒用早膳,聽了小女兒這話,忍不住笑,臉上氣色看起來紅潤了許多:“你這促狹鬼。”

    施令窈故作無辜:“阿耶,你說我說得對不對?長姐和我長得這么好看,可不就是托了阿娘的福嗎?”

    被兒孫們眼神亮晶晶地望著,施父咳了一聲,卻沒回避:“窈娘說的是。”

    謝均霆發出一聲怪叫。

    施琚行指了指自己:“阿姐,你怎么不帶上我一起問?”

    “因為你最像外面那棵樹。”施令窈笑瞇瞇地給弟弟夾了一個小包子,“樹哥兒多吃點兒,待會兒就靠你們幾個男子漢多賣些力氣了。”

    男子漢·謝均霆不自覺挺直了胸脯。

    不過很快他就發現,沒他什么事兒。

    秦王帶了不少扈從過來幫著搬東西,狹小的槐仁坊巷子里擠滿了人,看著那些高大英武的扈從,還有在阿娘面前花枝招展的秦王,謝均霆默默嘆了口氣。

    阿耶兜里再有錢又怎么樣呢,還不是不會哄阿娘開心。

    這種時候,阿耶竟然缺席了?!

    活生生把秦王襯得又順眼了幾分。

    臨出發往安仁坊去時,秦王把自個兒那輛格外奢華的馬車讓給了施父施母坐,耶娘能坐得更舒坦些,秦王也不是故意客氣賣弄的人,施令窈自然點頭說好,只是婉拒了秦王邀她一塊兒上去的事。

    秦王也不氣餒,笑瞇瞇地讓扈從牽著兩匹神駿的馬出來:“均晏一匹,均霆一匹。窈妹說你們自小就不喜歡一樣的東西,這兩匹馬一黑一紅,你們瞧瞧,可還喜歡?”

    竟是用心至此。

    施朝瑛看著,心里微微有些動容,能將前面所生的孩子視若己出,秦王這胸襟還真是……

    雙生子下意識看向阿娘。

    施令窈無所謂道:“想騎就騎吧,待會兒記得物歸原主就好。”

    老王八蛋不來,也怪不了別人在他們面前獻殷勤。

    秦王聽了她的話,俊美臉龐上笑容愈發燦爛,他忙點頭:“是是是,別和我客氣。均霆,叔扶你一把?”

    謝均霆很有骨氣地搖頭:“我自己可以!”

    但他到底是少年心性,看著這么一匹神采飛揚的馬兒,心里不知道多高興,見兄長也對他微微頷首,示意可以騎,他高高興興地翻身上馬,在施令窈面前走了兩圈,神氣極了。

    施令窈叮囑兩個孩子慢些騎,不許縱馬狂奔,才又和施朝瑛一塊兒上了另一輛馬車。

    進了車輿,施令窈就把自己癱在了小榻上。

    施朝瑛睨了她一眼:“累著了?戴新首飾還不高興?”

    施令窈輕聲哼了哼,長姐故意打趣她,她不說話。

    “這幾日家里恐怕熱鬧得很,來拜見阿耶的,來瞧你新鮮的,只怕短時間內就沒個消停的時候。你若是不習慣,就和孩子們去我渠山上的別院住一陣子,那兒清凈。”

    她是好意,施令窈點頭,又膩到姐姐懷里撒嬌:“長姐總是這樣,什么都替我考慮好了,難怪我越來越懶。”

    施朝瑛沒好氣地戳了戳她的額頭,但面對失而復得的妹妹,她總是忍不住要心軟幾分。

    罷了,縱著她的人又不止她一個,要施朝瑛說,把妹妹的性子養回從前那般開朗活潑還不夠,再嬌蠻些,別再一頭扎進老男人的陷阱里才好。

    起碼,別讓他那么輕易到手。

    施令窈哪里知道姐姐正為了她的感情事費心費神,到了安仁坊,她掀起車簾,看著外面隱隱透出幾分陌生感的街道,她靠在姐姐的肩膀上,悶悶把她剛醒來沒多久,托人進城找她們,卻只得到他們都離開汴京的消息的事兒告訴姐姐。

    施朝瑛忍不住憐愛了:“你從前就知道往我的嫁妝鋪子跑,又吃又拿的,怎么那會兒不知道去鋪子上找人給我傳信?”

    “一時間沒想起來嘛……”

    施令窈理直氣壯道:“長姐,若不是有那一遭際遇,我還賺不到銀子,也開不起鋪子呢。”

    “哦?你賺到的銀子都拿去做什么了?”

    在姐姐洞悉一切的眼神里,施令窈默默低下頭,沒好意思說她想用那筆銀子給雙生子置辦禮物,到頭來卻全部花在她自個兒頭上的事。

    姐妹倆這么插科打諢一會兒,施令窈心里的郁意不翼而飛,高高興興地和大家一塊兒回了她熟悉的家。

    只是很快,她就高興不起來了。

    “昌王攜昌王妃來訪?”

    姐妹倆對視一眼,臉上神情都不大好看。

    誰想和害過她們的人笑臉相迎?遑論昌王是皇室中人,如同半君,她們見了他,少不得還要俯身行禮。

    想想就憋屈極了。

    “昌王儀架停在門口不進來,是要阿耶親自去迎嗎?”

    施朝瑛皺著眉頭,看向施父。

    老態明顯,卻仍有幾分仙風道骨之態的施父笑了笑:“無妨,昌王是君,我們是臣,君臣分明,咱們恭敬些,也是應當的。”

    秦王在一旁,聽得冷汗都要下來了,心頭不禁對昌王這個外甥生出了十分的不滿。

    小兔崽子,敢這么下你未來王嬸的面子?!

    他火冒三丈,正要主動說他先出去肅清門風,卻見有仆從慌慌張張地來報,說是府上的二姑爺帶著圣人御賜之物來了,請老爺與其他人一塊兒出去迎呢!

    得,這會兒就是不想出去,也必須出去了。

    不過跪拜御賜之物,總比跪拜昌王那個鱉孫來得讓她們心里舒坦。

    一家人便又往門外走去。

    施令窈一眼便看到了立在人群中的謝縱微,軒然霞舉,金質玉相,與昌王站在一起,更有一種說不出的養眼。

    謝縱微大步上前,先是恭恭敬敬地與施父、施母問了好,又對妻姐微微頷首,而后才看向施令窈。

    粉白的臉,水亮亮的眼,嫣紅的唇。

    還有她頭上戴著的玉釵。是他送的。

    謝縱微心情大好,正想與她說說話,卻被秦王打斷:“謝大人,御賜之物在哪兒呢?快請出來吧。”

    謝縱微臉上笑意微斂,不咸不淡道:“秦王殿下,稍安勿躁。”

    又不是送給你的,你急什么。

    雙生子默默站在阿娘背后,看著兩個男人之間殺氣騰騰的眼神戲。

    只剛剛碰面,一個眼神之間,謝均霆便品出了萬千火花。

    謝均晏在旁邊低聲提示:“均霆,不是火花,是火藥味兒。”

    謝均霆呵呵笑了兩聲:“管那么多呢……反正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第47章

    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謝均晏頷首表示贊同, 覺得弟弟今日格外真知灼見:“均霆說得很對。”

    難得聽見兄長口中露出對他的贊同,謝均霆哼了哼,一雙明亮澄澈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面前的牛雀大戰。

    謝縱微沒有多給秦王眼神。

    跌份。

    施令窈趕在他看過來之前, 別開臉, 余光卻忍不住隨著他的身影而動。

    掃過那只頎長有力的手,她看得分明,上面靜靜蟄伏的青筋像極了伺機而動的蛇。

    她知道,蛇信嘶嘶吐過,舔舐過肌理的感覺。

    施令窈像是被燙了一下, 把臉扭得更過去了些,面頰下有熟透了的紅漸漸飄上。

    謝縱微自然注意到了妻子神情間微妙的異色。

    他動作未停,只是眉眼間多了幾分飛揚的得意神采。一旁的秦王時刻緊盯著他, 見狀, 頗有些危機感。

    謝縱微這廝……怎么突然開竅了?

    看起來很是風騷惹人眼不說,還知道怎么才能討得窈妹和先生歡心,特地求了圣人親筆的牌匾下來, 當著大家的面風風光光地送過來, 可不就顯擺他謝縱微是個有能力的好女婿么!

    秦王警惕地看了謝縱微好幾眼,但圣人親自寫了‘貞不絕俗’的牌匾賜給施父, 這無疑是給施家長臉撐腰的意思, 窈妹一定也很開心。

    秦王只能先咽下心頭的苦楚, 與眾人一同向施父道賀祝喜。

    施父面上帶著笑,眼神里卻不見得有多么歡喜, 只淡淡笑著道一家人都得沐浴焚香, 再恭恭敬敬地欣賞圣人墨寶,今兒便不得空再招待客人了,改日必定親自送去拜帖, 再邀眾人來府上小聚。

    主人家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遑論這些登門拜訪的人大多是施父的學生、小輩,聽了這話便也紛紛會意地說了一通客氣話之后起身告辭。

    昌王卻沒動。

    他看著其樂融融的施家眾人,觸及那方描金重墨的匾額,眼中陰騭之意更濃。

    “施公都說了,此時不便待客,你還愣在這兒做什么?”秦王與底下幾個侄子年紀差不多,自小靠著皇叔的身份狠狠壓他們一頭,看著昌王那副沒眼力勁兒的樣子就心煩,若不是他故意過來顯擺身份,也不至于襯托得謝縱微出場時那么風光。

    就是個坑叔的倒霉玩意兒。

    昌王聞言,僵硬地扯了扯唇角,翻身下馬,走到施父面前恭恭敬敬地做了一揖:“禮留下,本王就先走了,不耽誤施公一家團聚。”

    他把一家團聚咬字咬得極重,明明是青天白日,莫名給人幾分陰冷之意。

    秦王:他什么意思,內涵我不是施家人,待會兒也得走?

    施父臉色不變:“殿下有心了。”

    倒是一副泰然自若的長輩語氣。

    昌王呵呵笑了兩聲,目光放在一旁的施令窈身上:“施公雙喜臨門,真是好福氣。謝夫人既然回了汴京,該多出來走動走動才是,王妃過幾日要舉辦一場牡丹宴,玉質,記得給謝夫人也發一份帖子。”

    昌王妃笑著應是。

    施令窈皺了皺眉,她出聲拒絕之前,垂在身旁的手被人捏了捏,十分柔和的力道,帶著安撫之意,她繃緊的手背一松。

    謝縱微側了側身,替她擋住昌王令人不適的目光,淡淡道:“多謝昌王好意,只是我夫人近來心思都放在孝敬耶娘與準備太妃娘娘舉辦的馬球賽這兩件事上,實在騰不出手去王府賞花。事關長者,終是重要許多,想來昌王應當能夠體諒。”

    語氣疏冷,聽不出多少恭敬之意。

    但謝縱微常年都是這個死樣子,昌王就是想發火,也挑不出錯處。

    他有些太心急了。施令窈死而復生,施公重回汴京,還有他的兩位好皇兄明里暗里對他使的絆子……

    昌王暗暗調整了一下呼吸,微微一笑:“如此,那便等日后再聚吧。終歸謝夫人長在汴京,咱們總有聚上的機會。”

    秦王聽得皺起眉,昌王妻妾俱全,風流得很,這種人眼巴巴地和窈妹發什么帖子?

    “行了,這些都不是你該操心的事兒,快回你的昌王府抱著那幾盆牡丹慢慢賞吧。”秦王眉梢微揚,“反正你身上也沒什么活兒,在府里澆澆花,多陪陪你那四五六七八個小老婆也好。”

    昌王與昌王妃面色同時一僵。

    他們很快就走了。

    “窈妹,之后若是他再來糾纏,你就搬出我的名號來嚇他一嚇!”秦王義正言辭,“昌王此人,我從小打到大,我說的話,在他心中想來還是有幾分分量的。”

    對上秦王發亮的眼,施令窈默默重復了一遍從小打到大的話。

    真這么說了,新仇舊恨,昌王恐怕恨不得當場再殺她一回吧?

    看著秦王恨不得搖晃著他那金光閃閃的尾羽圍著施令窈飛一圈兒,謝縱微冷淡道:“多謝秦王美意,只是有我在,不必你多操心。”

    那只修長有力的手再度覆上那陣柔軟,握緊,十指緊扣。

    施令窈眼睛微微瞪圓了些,阿耶長姐他們都在,謝縱微發什么瘋!

    “有你在?你日日忙碌,若是窈妹真的遇到什么事兒了,能指望得上你?”秦王毫不留情地譏諷過后,又對著施令窈楚楚道,“窈妹你說對不對?”

    那陣冷冽若霜雪的眼神也落在她身上。

    “阿窈,你覺得他說得對嗎?”

    被兩個身量高挑、威儀強大的男人這么望著,視線焦灼地黏在她身上,施令窈有些不自在,更覺得他們莫名其妙。

    “呀,我頭怎么有些暈……”施令窈佯裝不適地閉了閉眼,使勁兒抽出被謝縱微握著的那只手,朝著雙生子揮了揮,“大寶小寶,快來扶一扶我。”

    謝均晏和謝均霆連忙大步走了過去,一左一右地擠開了謝縱微和秦王,心疼地看著母親:“阿娘,您沒事兒吧?要不要我背您進去歇一歇?”

    施母身體不好,先前露了個面,便被人扶著進去休息了。

    施父、施朝瑛和施琚行站在府門前,靜靜地看著這一出戲碼。

    施琚行看著阿姐拙劣又可愛的表現,忍不住笑,卻捱了長姐一記眼刀。

    施琚行:……他笑笑怎么了!

    雙生子不是不知道阿娘此刻是在演戲,但他們只覺得阿耶和秦王叔叔太不懂事,爭風吃醋到阿娘都招架不住了,還不知道收手。

    施令窈半靠在謝均晏身上,聞著兒子身上清爽的翠竹香氣,對著那倆老男人揮了揮手:“你們快走吧,我看著你們頭更暈了。”

    秦王抿了抿唇,有些委屈。

    他堅信,自己是被謝縱微給連累的。

    “窈妹……”

    謝均霆一視同仁:“您二位,要我扶著上馬嗎?”

    謝縱微淡淡瞥了一眼幸災樂禍的小兒子,眼神里威懾之意頗重。

    謝均霆咧開的嘴緩緩閉上。

    “延益,子恒,來。”

    施父語氣溫厚,謝縱微與秦王忙整了整臉上神情,快步上前,恭敬道:“是。”

    施父先看向秦王:“難為你有心,一大早便來幫著我們搬東西,于情于理,都該請你留下一道用餐飯才是。不知子恒可方便嗎?”

    秦王喜不自勝,背脊不自覺挺直了些,他努力想讓自己笑得穩重一點,但掩不住的開心與激動還是從他飛揚的眉眼間露了出來。

    謝縱微在一旁看了一眼,又默默收回視線。

    笑得牙花子都要露出來了,很是不雅。

    他可不能這樣,他要寵辱不驚。

    謝均霆看著秦王被外祖父拉著好一頓溫聲細語連聲夸贊,還說起在江州時聽聞秦王在邊疆戍守打退金賊的事,謝均霆眼睜睜看著秦王叔叔那張風流俊美的臉越來越紅,都快趕上罩著牌匾的那塊兒大紅布了!

    他不禁懷疑,待會兒暈過去的人,不是阿娘,更可能是秦王。

    謝均霆壞心眼地想,待會兒就讓阿耶幫忙扶著秦王,他肯定要嫌棄地皺眉,但是阿娘和外祖父他們看著,阿耶又不能表現出善妒的那一面,只能捏著鼻子忍下。

    幸災樂禍過后,謝均霆看著孤零零站在一邊的阿耶,又覺得他有些可憐。

    好歹曾經也是有名有分的人,現在竟然還比不過外邊兒的花孔雀。

    謝均霆嘆了口氣。

    謝縱微仍舊站得如翠竹松柏一般筆挺,聽到小兒子隱隱帶著些憐惜的嘆息聲,他眉頭微沉,想去看一看施令窈。

    小兒子可憐他算什么,能博得阿窈一兩分的憐惜,才是意外之喜。

    “延益也辛苦了。我退出朝堂多年,早已是沒沒無聞,今日能得圣人親筆墨寶,其中少不得有你在圣人面前替我這老頭子美言幾句的情分在。”

    謝縱微搖頭,施父卻制止了他謙虛的話:“行啦,畢竟你是均晏均霆的阿耶,今日家宴,你也該在。”

    謝縱微臉上露出一個受寵若驚的笑:“是,多謝岳父。”

    施父對他的稱呼不置可否,只招呼著眾人一塊兒進去,別在風口上再站著了。

    秦王看著施父他們進了門,才冷冷道:“你不過是沾了窈妹和孩子們的光罷了,先生見你送來牌匾辛苦,客套兩句,你竟還當真了。僅僅憑你這個人,先生絕不會搭理你。“

    “是嗎?“謝縱微慢條斯理地撣了撣束帶上的玉佩綬帶,看著被長子扶著進了門,卻又偷偷往回望的妻子。

    兩人的眼神在半空中相撞。

    抓到了。

    看著妻子像受驚的小兔子一樣飛速扭回頭,又往長子臂彎里靠,謝縱微唇邊的笑意淡了淡,睨了一眼秦王:“到底我和阿窈是結發夫妻,又有均晏和均霆的情分在。她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和我徹底斷開。”

    謝縱微想起前段時日幾近誅心的痛苦與絕望。

    他害怕她知道真相之后會決絕地離他而去,他卻沒有顏面再去求得她的原諒,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另嫁他人,幸福美滿地過完沒有他的一輩子。

    現在想來,何其愚蠢。

    他就是死,也要纏著她,扭著她,夜半飄到她與新夫君的床頭幽幽盯著他們,一輩子。

    秦王默默抖了抖,總覺得現在一臉光風霽月笑容和煦的謝縱微讓人感覺,十分瘆得慌。

    但瘆得慌又怎樣?他是不會放棄窈妹的。

    “均晏和均霆都是好孩子,今日騎了我送的小馬,明明喜歡得很,卻還是退了回來。“秦王有些感慨,若是他,早在騎上馬的時候就在想要給他的新愛馬打一副珠光寶氣驚艷眾人的馬鞍了,“你放心吧,我沒有孩子,必定會把兩個孩子視作我親生的骨肉。”

    秦王這話說得真心實意,謝縱微聽了只覺此人被邊疆的罡風吹壞了腦子,已是治不好了。

    “他們不缺爹,反倒缺一個馬倌。秦王若感興趣,去謝府門口自薦就是。”

    說完,謝縱微似笑非笑地覷他一眼,抬腿走了。

    ……

    重新搬回施府,大家心中都頗多感慨。

    雙生子只在小時候隨著阿娘一塊兒來過這里,但謝均霆看著月亮門后的那叢芭蕉,眼前閃過一些模糊的畫面,雖然知道已經過去十年,那片芭蕉葉早不是當年那片,上面殘缺的小小印記也早被雨露風霜修補成了別的形狀,但他仍覺得這樣和家人一起走過有過共同回憶的地方,感覺很奇妙。

    “阿娘你瞧,這片葉子,之前我曾咬過的。”

    施令窈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笑了:“是,當時你們好像才一歲多?你們舅舅抱著大寶,我抱著你在院子里散步,你看著綠綠的芭蕉葉子,覺得喜歡,一把扯了葉子過去就往嘴里塞。”

    嫩白得像小蓮藕一樣的手臂,綠得發油光的芭蕉葉,還有姐妹幾人的說笑聲。

    是施令窈不會忘記,始終珍藏的回憶。

    謝縱微自然注意到了妻子臉上柔軟的,可以成之為懷念的表情。

    “均霆自小就嘴饞,什么都愛吃。”

    連花孔雀送過來的馬都要嘗嘗味道,非得騎一騎才舒坦。

    謝均霆感覺有些奇怪,抬頭看了他阿耶一眼,又轉頭向阿娘告狀:“阿娘,阿耶他笑話我!”

    施令窈有些為難,主要是,謝縱微說的也沒錯啊。

    “能吃是福,我們小寶一看就很有福氣。”雖然臉龐模樣還是少年人的青澀懵懂,但又高又瘦,像一支蓬勃漂亮的竹,施令窈看得很滿意,捏了捏他的胳膊,“之后再練練就好了。”

    謝縱微順勢嗯了一聲:“我給他尋了個武師傅,過幾日便讓他跟著師傅學一學武藝。”

    半大小子,一身的精力沒地方消耗,可不就只能半夜爬起來吃雞腿了么?

    “真的?”施令窈抬起頭看他,見謝縱微點頭,心里的氣稍微消去了一點點。

    姑且算他有心了。

    謝均霆聽了,也有些激動,偷偷對兄長擠眉弄眼:“阿兄,我要跟著師傅練武的話,想來會很辛苦,平時也沒什么時間……晚上背書這件事就……”

    謝均晏微微一笑,斬釘截鐵道:“一篇都不能少。”

    他知道弟弟其實很聰明,從前和阿耶賭氣,寧愿翻墻逃到河邊爬樹上看天看鳥,也不愿回去太學乖乖念書,但他答應了阿娘,要好好看顧弟弟的學業。

    所以,均霆,哥哥是不會放過你的。

    謝均霆在兄長溫柔得讓他頭皮發麻的眼神中默默移開了視線,凄風苦雨地仰天長嘆了一口氣。

    “阿耶,你真是我的好阿耶。”

    他現在沒了剛剛聽說可以習武時的興奮勁兒,一想到從校場回來之后還要去兄長屋里背書寫文章,他就覺得痛不欲生。

    冷不丁被小兒子埋怨了的謝縱微腳步一頓,看著妻子笑得彎彎的眉眼,好脾氣地頷首:“無妨,到時候我與你阿兄一塊兒幫著你補習學業,你無需擔心。”

    謝均霆哼了哼:“阿耶,你該不會覺得這是什么獎勵吧?”

    謝縱微面不改色:“我只是覺得你們是我與你們阿娘的孩子。從前是我疏漏,如今對你們多上些心,是應該的。”

    夜里給兩個孩子都加加課,省得他們總是神出鬼沒,影響他與阿窈相會。

    謝縱微一本正經的樣子,還是很能唬人的。

    但他眼角眉梢隱隱漾著的那份迷思,卻被施令窈看了個正著。

    ……老王八蛋,一點兒也不正經。

    “窈妹,你看均晏均霆都是多好的孩子,都不叫咱們大人操心,自個兒長得多正,多好啊!”秦王笑吟吟地說著,冷冷的眼神直往謝縱微身上扎,“不如找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咱們一塊兒去我的別院上跑跑馬,散散心,也算勞逸結合嘛。”

    謝縱微仗著自己是雙生子的親爹又怎么樣,往難聽了說,他與窈妹還有兩個孩子之間共同的溫馨回憶也不過兩年,窈妹如今正是容易被動搖的時候,難道就他謝縱微一個人會獻殷勤?

    秦王如此想著,華麗的尾羽搖晃得愈發殷勤:“別院上有一口天然硫磺泉,偶爾泡一泡可以松乏筋骨,舒緩身體,先生與師母可以去泡一泡,咱們幾個年輕人就去跑馬涉獵,到時候可以在夕陽下自己動手烤肉。窈妹,你說我這樣安排好不好?”

    謝均晏和謝均霆對視一眼,默契地輕輕哼了一聲,又同時別過臉去。

    阿耶休想得到他們的幫助!

    旁的還好,一提到溫泉,施令窈總覺得不自在。

    尤其是謝縱微,大寶小寶視線都若有若無地落在她身上。

    她更覺得別扭了。

    反正她這輩子,絕對不會再踏入那間溫泉別院,半步都不行!

    “待忙過馬球賽再說吧。”

    施令窈含含糊糊地拒絕了,秦王眼睛卻更亮了:“好啊,窈妹你什么時候去練馬球?我給你新訂了一副球杖,彎柄處鑲了一顆紅寶石,可漂亮可華麗了,改日我陪你試試新球杖好不好用吧。”

    他也有一副一模一樣的球杖,上面的紅寶石,與窈妹的一樣,是從同一塊兒石頭上切下來的。

    秦王默默沉醉在自己的小心機里。

    謝縱微實在是忍無可忍,這只花孔雀怎么還沒完沒了了?

    好在施朝瑛見不得妹妹被一堆老男人小男人圍著轉,皺著眉開口:“都停在那兒干什么?不想吃飯就自個兒出去。”

    長姐發話,施令窈立刻響應,卻被施朝瑛瞪了一眼。

    還好意思咧著嘴笑別人呢。

    ……

    搬回施家之后,施令窈更覺如魚得水,常常和隋蓬仙還有秦王相約著一塊兒打馬球,要么就是一頭鉆進她的香粉鋪子,再拉著隋蓬仙四處逛街買東西,逍遙自在,日日不著家。

    謝均霆對此表示很怨念:“阿耶,都怪你!”

    好好的,給他找什么武師傅,這下好了,還沒出師的他根本跑不過師傅,每日都只能苦哈哈地練武學拳,連翻墻出去找阿娘的機會都沒了。

    謝均晏在一旁優雅地翻著書,但臉上神情也不大好看。

    他們在外面住得夠久了,時不時也要回謝府住一晚。

    面對一臉郁悶的小兒子,謝縱微風輕云淡道:“等你們阿娘玩累了,自然就知道回家了。”

    他的語氣很是篤定,謝均晏和謝均霆對視一眼,露出了不屑的笑容。

    “阿娘要回家,回的也是安仁坊的家!和咱們這兒有什么關系。”

    謝均霆嘟噥完,又覺得心里拔涼,長嘆了一口氣。

    謝縱微被這一陣接一陣的嘆息聲鬧得心頭有些燥。

    他夜夜都去服侍她,阿窈沒說不可以,他也看得出來,她很喜歡這樣。

    但為何,她就是不松口搬回謝家?

    謝縱微想不明白,聽著小兒子在旁邊唉聲嘆氣,更煩了:“均霆,你和你阿娘的那只鳥一樣吵。”

    “不。”在小兒子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謝縱微冷笑一聲,“你吃得多,氣血足,一吵起來沒完沒了。是我冤枉了那只鳥,它比起你,還是要省心些的。”

    猝不及防被阿耶的嘴毒到了的謝均霆沒有怒發沖冠,反而難得冷靜地掃視了他阿耶一圈。

    “阿耶,你該不會是見不到阿娘,郁氣內沖,有些心神失調了吧?”

    謝縱微對此表示不屑:“無稽之談。”

    他夜夜都能見到阿窈,談何失調。

    “行了,你們倆今日再背一篇文章即可,明日我會抽查。”

    說完,謝縱微匆匆離去。

    看著阿耶的背影,謝均霆若有所思:“阿兄,阿耶這背影,看著怎么那么歡快?”

    “唔,誰知道呢。”謝均晏慢條斯理地翻了一頁書,“或許是阿耶急著去鍛煉身體吧。”

    爬墻,怎么不算是一項對身心有益的鍛煉活動呢?

    ……

    施令窈的閨房里進了一位熟悉的不速之客。

    另一頭,馬廄外,三名黑衣人尷尬地相遇了。

    馬兒溫柔的大眼睛里露出些迷茫,恁想干甚?

    第48章

    敵人的敵人, 就是朋友。

    黑衣人甲率先友好地表示,有壞事大家一起干。

    黑衣人乙與黑衣人丙對視一眼,默默點頭表示同意。

    馬兒舒舒服服地嚼著草, 月色下愈發明亮的大眼睛里映出三個擠在它馬槽前的鬼祟身影。

    大晚上的不睡覺, 在那兒忙活什么呢?

    專挑夜里出沒,干些見不得人之事的賊子,顯然不止那三位黑衣人。

    月明星稀,夏夜的空氣里帶著馥郁的花香,一浪高過一浪地朝人撲去, 只可惜,屋里窗扉緊閉,一片寂靜, 只在難耐到極點的時候, 偶爾泄露出幾聲低低的喘。

    “不行……明日就是馬球賽了。”

    施令窈推開他,一臉冷若冰霜,倘若她的臉沒有那么紅, 白得驚人的牛乳凍上沒有連帶著泛起靡麗的暈紅的話, 或許會更有信服力。

    謝縱微抬起頭,慢條斯理地彎起手指, 擦了擦唇邊的晶瑩。

    哪怕在這種沾染了紅塵俗氣的時候, 他仍然俊美得不似凡人, 頂著一張超逸若仙的臉龐,做出來的事卻比誰都要孟浪狂野。

    施令窈想到剛剛被她攥到隱隱發出迸裂聲的絲帛, 唇抿得緊緊的:“我要睡了, 你快走吧。”

    她不讓他點燈,擔心引來苑芳她們注意,更不想自己那沒出息的樣子被他看得太過清楚, 這會兒床幃里只剩下清冷月光透過重重紗幔漏下的些微余暉,視物十分勉強。

    但這種昏暗朦朧的氛圍,讓施令窈覺得很安心。

    謝縱微逆著光,伏在她身前,她愈發看不清他臉上是什么表情,只能聽到他用霜雪壓低松竹的聲音問她:“用完了,就翻臉不認人?”

    語調柔和得不像話,但話里的惡劣和促銷還是讓施令窈忍不住并緊了足。

    “我就是這樣,你還不清楚嗎?”施令窈哼了哼,伸出手,碰了碰他清絕而深邃的輪廓。

    高挺的鼻尖上,依稀還有水珠閃爍著晶瑩的光澤。

    她知道,那里是怎么弄臟的。

    她想收回手去,謝縱微卻不許她每次都后退。

    高興了要使勁兒往后縮,原本平整的床褥被她亂揮的花萼揉得一團亂。

    嫩白的足蹬在他肩膀上,呵斥他不許再來。

    從飄飄然的云端重又回到人間,她又要后退,要與他保持距離。

    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多美事兒?

    謝縱微親了親她泛著紅的掌心,他知道,那是剛剛她自個兒受不住,用力抓住被面,磨出來的。

    “怎么那么嬌氣?”

    他帶著些潮意的吻落下,那雙深邃的眼卻直直望著她,一眨不眨。

    施令窈被他看得有些緊張,無奈手被他緊緊握著,收不出來,只能恨恨地抬腳踹他。

    ——這個動作,她近來做了頗多次。到了后來的后來,謝縱微更過分,更不愿遮掩的時候,施令窈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她踹他,他順勢捏住那一截柔軟細白的小腿肚。

    那是一個溫柔,卻又絕對掌控的姿態。

    反倒便宜了他。

    她不說話,只用一雙濕漉漉的眼瞪著他。

    “不說話?”謝縱微繼續啄吻著她細嫩,泛著紅的掌心,“阿窈,我想你多發出些聲音。”

    “罵我也好。尖叫也罷。我都喜歡聽。”

    施令窈無聲尖叫著,使勁兒蹬他:“老王八蛋臭老牛你快閉嘴——”

    潮紅的臉,水亮的眸,還有狠狠瞪著他的,兇狠又難掩羞惱的眼神。

    謝縱微含笑受用下她的嗔罵,細碎的吻落在柔軟細白的小腿上。

    “唔,阿窈,如果你能少用幾個老字的話,我會更開心些。”

    施令窈呸他一口,誰要他開心了,她的本意就是要羞辱他。

    “有什么不好承認的?光風霽月位高權重的老男人甘愿夜里偷偷摸進我屋里做這些事。”施令窈適時地停頓了一下,她的呼吸仍帶著尚未完全平復的急促,看向謝縱微的眸光里除了還未散開的霧一般的迷離,更多了幾分鮮活的譏誚與挑釁,“敢做不敢當?”

    帶著繭意的指腹不輕不重地捏了捏小腿肚。

    施令窈險些真的尖叫出聲。

    謝縱微輕輕笑了一聲,重復了一遍她的話:“敢做不敢當?”

    “這個人,好像是你自己,阿窈。”

    施令窈一瞬間炸毛了:“我什么時候——

    這一霎間,她清楚地看清了謝縱微深邃眼瞳里涌動著的情緒。

    是貪婪,是坦然,是欲望。

    “你沒有嗎?阿窈,不是我計較,實在是這種事,不能輕拿輕放。”不然這只越來越嬌氣、大膽、貪吃的貓,會繼續躲避下去,等到自覺風頭過去,又翹起漂亮蓬松的尾巴,在他腿邊蹭來蹭去。

    明明是討食,她卻能做得十足高傲。

    仿佛這是她獨獨給予他的恩賜。

    雖然事實的確如此。

    “偶爾半夜間醒來,我會懷疑先前的歡愉不過是一場夢境。等到東方日升,萬物露出真容,我的臆想也將會在日光下主動碎去,只剩下我一個人記得那些荒誕快樂的回憶。”

    在昏暗的床幃內,他貼近她柔軟的耳廓,低低私語。

    施令窈靜靜看著他裝,沒接話。

    謝縱微也不在意似的,繼續往下說:“我該怎么證明,這一切都是真的?”

    “阿窈,我盼望著擁有你,擁有觸手可及的愛人。”

    說著,他溫熱的呼吸壓在她臉龐上,話語間絲絲縷縷的繾綣之意便順勢化作絲絡,靈巧地鉆入她肌理之下,擒住那顆柔軟跳躍著的心,緩緩纏上。

    “答應我,好嗎?”

    眼下的氛圍太過令人意亂情迷,施令窈咬了咬唇,堅決不表態。

    一時之間,床幃內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聲,還有不知道是誰的,一聲比一聲激揚的心跳聲。

    良久,謝縱微才道:“好,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他的語氣聽起來,好像很失望。

    施令窈不大高興,十根漂亮細長的手指頭無意識間絞在一塊兒:“又不是我讓你來的。”

    語氣里帶著些嬌氣的委屈。

    謝縱微自然注意到了她的小動作,他輕輕嘆了口氣,覆上她的手:“是我的錯。”

    施令窈立刻挑起了眉:“你覺得我們現在這樣,是錯的?”

    “自然不是。”謝縱微求饒般,啄吻在她紅撲撲的面頰上,薰暖的香,讓他流連。

    “錯在我太貪心。你不想給我名分,不給便不給吧,只要我還能陪在你身邊,我應該知足。”

    說到后面,他的話音越發低,不知道是在向她解釋,還是在說服自己。

    謝縱微故作隱忍的可憐模樣并沒能持續太久。

    施令窈雙手捧住他的臉,惡狠狠地瞪著他。

    “你說那么多,就是想我心軟,對不對?”

    望著妻子水亮亮的大眼睛,謝縱微笑了,點頭,細膩若冷瓷的面頰在她掌心輕輕地,上下摩挲。

    “阿窈好聰明。”

    “你了解我,就像我了解你一樣。我們天生一對,誰也無法拆散。”

    施令窈漸漸瞪大了眼。

    她就說了那么一句而已,他倒好,越說越起勁兒。

    美死他了!

    施令窈很想狠狠踩他。

    “呸!你少自作多情,誰和你天生一對!”施令窈壓低著聲音,“我不過是看你現在還算有幾分知情識趣的本事,勉強同意和你廝混幾日,你可別當真。”

    勉強同意,和他廝混幾日?

    謝縱微臉上的笑意一僵,徐徐吹向她脖頸的氣息也冷了下來。

    “阿窈,這樣的事,怎么能叫廝混?”他耐心地指正著妻子話里的錯誤,“這是重溫舊夢。我痛改前非,好好服侍你,我得到了進步。你瞧,你不也得到快樂了么?”

    手指輕輕一刮,便有尚未平歇的潮涌撲向岸邊。

    施令窈懵懵地看向他,在他含笑的眼神注視中,突然狠狠咬住他的肩。

    老王八蛋,故意捉弄她!

    有壓抑的悶哼聲自他喉間溢出。

    好一會兒,施令窈才放開他:“就你這點兒本事,就想著名分了?再練練去吧你!”

    說完,她趁著他仍在失神,踹了他一腳,飛快從他懷里竄了出去,拉緊被子裹緊自己,只露出一雙滴溜溜的眼,警惕地望著他。

    謝縱微從痛與快樂交織在一起,那種近乎于讓他醺醺然的感覺中抽離,玩昧地回憶了一番她剛剛的話,欣然點頭:“好,我會再練練的。”

    “阿窈,到時候別把窗戶關得太緊。”

    說完,謝縱微俯身下去,在她薄薄亂顫的眼皮上落下一個吻。

    “睡吧,我守著你。”

    施令窈抿了抿唇,使勁兒把上翹的唇角往下壓。

    在她快要睡著的時候,謝縱微恍惚間聽到一句輕輕的呢喃。

    “因為失而復得,才珍貴嗎?”

    他低下頭,替她掖了掖被子。

    “不,因為失而復得,才倍感珍惜。”

    “你本就是我最珍愛的人。”

    說完,謝縱微略有些緊張地等待著她的答復,

    等了半晌,卻只等到一陣綿長均勻的呼吸聲。

    他不免失笑。

    能在這樣靜謐溫柔的夜半時刻,守著她入睡,已經是他從前想都不敢想的幸福了。

    至于名分什么的……他很抱歉地想,萬一她知道他先斬后奏,肯定又要惱。

    要哄她的話……

    謝縱微的思緒混亂一瞬。

    這種本事,該怎么精進?

    ……

    六月初,夏山如碧,和風容與,微風淌過,送來涼幽幽的山林之氣。

    施令窈在馬車里對著鏡子擺弄了好一陣,美滋滋地抬起頭讓苑芳看她:“怎么樣?還可以吧?”

    “好看,好看。”苑芳已經說過許多次了,這當然不是敷衍的話,她發自真心地覺得娘子很美。

    她一頭烏蓬蓬的長發被盡數綰起,用素釵牢牢固定,又用一條寶石抹額束發,露出光潔的額與嬌艷的臉。

    隨著她動作姿態的變換,抹額上的寶石也跟著折射出璀璨華光,素與濃平衡得正好,配上那身杏黃色騎裝,纖秾合度,英秀明媚,任誰看了都會眼前一亮。

    “娘子別照鏡子了,吃兩口東西墊一墊吧。”苑芳拿出食盒,給她遞了兩塊點心,“您也是,明知道今兒是什么日子,還要賴床。這會兒好了吧。”

    幸虧銀盤力氣大,直接把娘子抱上了馬車,不然讓大娘子看到了,娘子定然免不了一頓訓。

    聽著苑芳嘮叨,施令窈咳了咳,面上隱隱有些發紅。

    昨夜她仍舊不知道謝縱微是什么時候走的,但她睡得格外香沉,是以今天早上苑芳來叫她時,她仍舍不得那種睡到四肢百骸都舒展開來的感覺,賴著不想起來。

    “好苑芳,我知道你疼我……”施令窈黏黏糊糊地就要往苑芳身上靠,“今天起太早了嘛。”

    苑芳睨她一眼:“昨夜又偷偷點著燈看話本子了吧?”有時候苑芳想著,覺得也不能怪阿郎不喜歡娘子愛躺在床上看話本子找個習慣,傷眼不說,沒人管著她,她硬是能撐到看到這一本再去撈下一本來看。

    長此以往,因為誕育了一對孩子而更加孱弱的娘子怎么能養好身子呢?

    馬車骨碌碌行駛到汴京城門口,停了下來。

    施令窈聽到兩聲呼喚,掀開車簾,看見大寶小寶同樣換上了騎裝,英氣逼人,俊采飛揚。

    她笑瞇瞇地招手:“大寶小寶,快上來。”

    她還以為他們會和謝縱微一塊兒去呢。

    謝均晏和謝均霆脆生生地應了一聲,施令窈本該放下扯著車簾的手,但她目光控制不住地往后掃了一圈。

    沒見到老王八蛋。

    “阿娘是在找阿耶嗎?”謝均霆大大咧咧地擠在她身邊落座,隨手拈起一塊兒紅豆餅往嘴里塞,口齒不清道,“阿耶要在宮里等著圣駕一塊兒出發,他讓咱們先過去,他待會兒會來找咱們的。”

    謝小寶的語氣十分自然,好像覺得阿娘找阿耶是什么天經地義的事一般。

    施令窈臉有些紅,摔下車簾,瞪了他一眼:“吃東西的時候嘴里不要說話,嗆到了怎么辦。”

    雖然被說了,謝均霆還是很美滋滋,阿娘這是在關心他呢。

    “來,這兩壺水,你們自己拿著。”施令窈想起什么,把兩個水囊遞給他們,“大寶一出門就不愛喝水,其他時候便罷了,最近天熱,待會兒你們少不得要跑馬,忍著不喝水可不行。”

    謝均晏抿了抿唇,露出一個秀氣的笑:“是,阿娘,我記住了。”

    謝均霆在一旁發出一聲怪叫:“阿兄,你不會是擔心在外面不方便如廁,才忍著不喝水吧。”

    這人自小就龜毛,愛干凈,小毛病多得很。

    謝均霆對此深有感觸。

    面對弟弟的調侃,謝均晏微笑:“均霆,希望待會兒你擊中的球,和你的話一樣多。”

    兄弟倆斗嘴,施令窈一向是不管的,時不時還要樂上幾聲。

    或許是他們發現阿娘正在看他們笑話,兩人對視一眼,默契地停了戰火。

    斗嘴歸斗嘴,謝均晏手里握著的團扇一直沒停過,施令窈享受了會兒孩子的孝心,推了推他的手,示意他不用繼續扇了:“我不熱,歇會兒吧。”

    謝均霆笑嘻嘻道:“阿兄可別是想這會兒殷勤地給阿娘打扇,待會兒手腕酸了,便順理成章地有了擊不中球,成績不好的理由吧?”

    謝均晏沒說話,施令窈拿過團扇,輕輕拍了拍謝小寶的胳膊:“老是和你阿兄拌嘴,不就是想你阿兄多搭理你,多和你說幾句話?”

    謝均霆頓時瞪大了眼:“阿娘,我才沒有!”

    謝均晏笑得溫潤:“均霆,我竟不知,你還有這種小心思。”

    頓了頓,英秀如山玉的少年又道:“既如此,那之后每日再許你多背一篇文章吧。如此一來,就能和我多說些話了。”

    “如何?我這樣安排,你可滿意?”

    對上兄長促狹的眼,謝均霆五指蜷成爪,捂住心口,表情痛苦。

    “小寶?”施令窈戳了戳他,又在耍寶。

    謝均霆順勢倒在她肩上,哪怕依他現在的身高做起這個動作并不太舒服,但他還是眷戀地蹭了蹭阿娘柔軟的肩。

    “阿娘放心吧,我沒事兒,就是被阿兄毒倒了。”

    “阿兄的嘴,和阿耶一樣,真會傷人。”

    謝小寶的嘟囔聲落在施令窈耳朵里,她腦海里的思緒莫名歪了一下。

    謝縱微那張嘴,可不止是刻薄人那么簡單。

    ……

    有兩個孩子陪著,一路上說說笑笑的,很快便到了這次舉行馬球賽的地方——先帝賜給盧太妃的景山別院。

    施令窈被銀盤扶著下了馬車,還沒來得及站穩,就見一人突然朝她撞開,銀盤立刻按住腰間的刀。

    雙生子面色一冷,一人上前扶住施令窈,一人怒聲呵道:“你要做什么?”

    第49章

    謝均霆認得來人, 可不就是由他們那個黑心腸姑姑引著,在他和兄長十二歲生辰那晚和阿耶相看的人么?

    他依稀記得,她叫孟思雁。

    “我不管你為什么來這里, 但麻煩你離我阿娘遠一些!”

    少年人繃緊的臉顯得分外嚴肅, 向她投來的眼神里藏著明晃晃的抗拒與警惕,孟思雁心里一涼,她想解釋,她當初并不知道他們的母親還存活在世間,也不知道自家表嫂其實沒有和娘家通過氣, 孟思雁含羞又激動地跟著她在雙生子生辰的日子去了謝府,到頭來卻只得到了一頓羞辱。

    但再解釋有什么用呢?孟思雁垂下頭,她看到那位傳說中高明如月的首輔大人時, 的的確確動心了, 也曾想將錯就錯,萬一他看上自己了呢?她嫁入謝家之后,一定會對雙生子很好很好, 彌補無意中毀了他們生辰的過錯。

    但她沒想到, 那日疏冷又倨傲的謝縱微,在別的女人面前, 竟會是那樣溫柔小意, 伏低做小的樣子。

    孟思雁很理智, 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從謝府回來之后, 她心里早已清楚, 她沒可能嫁入謝家,做謝縱微的續弦。她一面在相看其他人,一面又要敷衍表哥, 很累,很辛苦,但當她突然閑暇下來時,腦海中總是忍不住閃過那道挺秀玉山般的身影。

    那些卑劣而隱秘的想法此刻在少年清冽而厭惡的眼神中無所遁形。

    孟思雁捂住臉,啞聲道:“抱歉,我這就走。”

    謝均霆仍然不大高興,他憤憤地想,定然是阿耶不知又在哪兒招惹了人家,都鬧到阿娘面前來了!

    不像話!太不像話了!他今日絕對不要和阿耶說一句話,明日也不說!

    “等一等。”

    施令窈握住謝均霆的胳膊,示意他先把可以掛油瓶的嘴給放下來,又看向那道瘦弱背影:“你找上我,是有什么事?”

    “阿娘……”謝均霆有些緊張,又有些害怕。

    害怕阿耶的風流債徹底暴露在阿娘面前,阿耶之后會受到怎樣的懲罰不要緊,但他最擔心的是阿娘的身體。

    前些時日他偶然聽到阿耶在和白老大夫說話,心里一直有些發沉。

    原來阿娘的身體是在生下他和兄長之后才變得那么差的……

    她為了這次的馬球賽準備了很久,高興了很久,期待了很久,謝均霆看著她白里透粉的面頰,心里很難過。

    如果那個女人真的說出了什么她與阿耶之間的瓜葛糾紛,阿娘還能高高興興地打馬球嗎?

    施令窈握緊了小兒子的胳膊,看向孟思雁,她今日明顯是特地打扮過了,但面頰上的蒼白連脂粉都無法掩蓋,身上的衣服也有些大了,掛在身上有些空蕩。

    梁家雖不是什么頂級的世家,但也是很要面子的,哪怕是對客居在府上的表姑娘,至少在表面功夫上也會做到事事俱細,會讓她穿著明顯有些不合身的衣裳出門,要么是因為梁家此時已經亂套,無心管一個表姑娘的體面講究,要么就是孟思雁這些時日瘦得太快,繡娘來不及給她趕制新衣,只能用以前的舊衣湊合著穿上。

    想起謝縱微告訴自己的那些事里,謝擁熙和梁云賢也暗暗插了一腳,摟了些好處,施令窈心里愈發覺得膩味,看向怯怯轉過身來看著她,卻一直沒說話的孟思雁,皺了皺眉:“你再不說,我走了。”

    謝均霆立刻反手握住她的手,作勢要帶著她往里走。

    孟思雁頓時急了,兩行眼淚從蒼白瘦削的面頰上滑落,梨花帶雨,看著還是很動人的。

    “別……別!”孟思雁急急上前兩步,低聲道,“謝夫人,對不住,我實在是沒法子了,才來找你的。”

    謝均霆哼了哼,她也知道這么做很冒昧很唐突?

    “誰害得你,你找誰去唄,過來煩我阿娘做什么。”

    此時的謝均霆仍堅信眼前的女人就是自己阿耶在外招惹的風流債。

    孟思雁聽到他的話,低下頭去,但她很快又抬起頭,看向施令窈,語氣哀切:“謝夫人,我是真的沒活路了!我姨母要我嫁給表哥沖喜,我,我不想后半輩子就陪在那么一個廢人身上!我求求你,你救救我,好不好?”

    沖喜?廢人?

    施令窈想起了,自己這段時日太忙,陪伴家人,研究香粉,和臭阿花一塊兒逛街,夜里還要和謝縱微這樣那樣鬧會兒脾氣……日子過得太充實,她都忘了問謝縱微是怎么處置謝擁熙她們的。

    這會兒聽到孟思雁的話,她有些糊涂:“梁云賢怎么了?躺床上半死不活了?”

    孟思雁嗚嗚哭出了聲,就在她要開口解釋的時候,銀盤左右環顧一圈,低聲道:“娘子,這兒不是說話的好地方,還是進去再說吧。”

    謝均晏和謝均霆對視一眼。

    幾人進了別院,這是屬于皇室的地方,又屬于盧太妃的私產,門口守衛森嚴,驗證過她們的身份之后,便有宮人笑著上前,將她們引到了一處安靜雅致的小院,請她們稍作休息。

    “你說你被逼著嫁給梁云賢沖喜,按理說,梁府的人也看出了你的不情愿,不會輕易讓你出門。那你為何又能獨身出現在此?“

    謝均晏的語氣很平靜,但那雙單薄鳳眼里含著的情緒著實算不上友好。

    他和弟弟一樣,厭惡會影響到阿娘的人,哪怕是可能,他們也不允許。

    有些時候,謝均晏會暗自心驚,自己這副偏執、霸道、自以為是的性子,不正是和受盡阿娘嫌棄的阿耶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么?

    有阿耶這個前車之鑒,他得在阿娘面前裝得更好一些,不能讓她發現。

    孟思雁默默咽了下口水,只覺得面前這對長相精致的少年一個比一個可怕。

    “表哥……不,梁云賢不知道在外面惹了什么禍,被人打得遍體鱗傷不說,腿也斷了,姨母找了許多大夫來看,連太醫都請來了,都說他的腿已經沒法兒救了,往后只能躺在床上,由人伺候著過一輩子。”孟思雁想起躺在床上不人不鬼的梁云賢,臉上下意識露出一抹嫌惡之色,“姨母她們問他,是誰造的孽,他也不說,整日躺在床上發脾氣,有個小丫頭不過是替他換藥的時候,手抖了一下,他便讓人將她拖出去,活生生打死了。”

    那時候,孟思雁奉了姨母的命令,端著雞湯送去給梁云賢補身子,哪曾想正好撞見小丫頭被拖到墻角杖斃的那一幕。

    那時天上突然下起雨來,雨水混合著小丫頭身上不斷滲出的血水與痛苦的呻吟聲,匯做一灘細細的水流,流到孟思雁腳下,她當時便嚇得失手跌了手里的食盒。

    滾燙鮮美的雞湯灑了一地,水流中的腥氣更重了,熏得孟思雁差些嘔了出來。

    自那日之后,她夜夜都要做噩夢,夢里一直重復著同一個場景,比她還要高上數尺的滔天血浪咆哮著朝她涌來,直至將她淹沒。

    孟思雁安慰自己,只要等到她相得如意郎君,嫁出去也就好了,但她不曾想到,梁云賢會向姨母開口,要納了她。

    納了她?

    施令窈發現她話里一直沒有提起另一個人:“謝擁熙呢?”按照她的性子,哪怕梁云賢病重到隨時都會翹辮子,她也不會允許梁云賢納妾。

    有一個文質彬彬、專一深情、從不因為子嗣還有婆媳關系令她為難的夫婿,是謝擁熙最愛顯擺的東西,她怎么會愿意她引以為傲的假面被人戳壞?

    孟思雁聽她提到謝擁熙,表情卻有些奇怪:“你說表嫂?她不是見表哥瘸了腿,之后在仕途上再無指望,便躲回娘家,不肯回去了么?”

    看著孟思雁有些茫然的眼神,施令窈默了默,倏地明白過來了,謝縱微那日叫她放寬心的話。

    原來他一聲不吭地挖了個更深的坑,一腳把梁云賢和謝擁熙兩人踹了下去。

    “若是表嫂在,倒還好了,偏生她不在,梁云賢主動和姨母說,說我主動勾引他!我根本沒有!”孟思雁想起姨母還有一屋子丫鬟仆婦聽到這話時的表情,羞憤欲死,“我不想嫁給他,哪怕是平妻,我也不要,死也不要!”

    梁夫人想起謝擁熙不顧夫妻情分在先,見她兒一時蒙了難,就拍拍手回了娘家,心中本就有火氣,聽兒子說自家外甥女兒與他早已私底下海誓山盟,梁夫人心里雖有些不舒坦,覺得外甥女兒一邊和兒子你儂我儂,一邊又那般積極地和人相看,豈不是腳踏兩條船,打著擇良木而棲的算盤?

    但……

    梁夫人想起大夫們一致的口風,嘆了口氣,畢竟兒子現在不比健全男兒,外甥女是自己人,這種時候嫁進來正好沖沖喜。

    她能全心全意地照顧好兒子,再為他生個一兒半女,也不錯。

    梁夫人心里未必沒有存著將錯就錯的心思,她看著一臉蒼白,顯然很是愕然的孟思雁,慈愛道:“你這孩子,這樣的事兒,你怎么能瞞著我呢?好在天公作美,你和大郎到底是有緣的,就由我做主,把你許配給大郎做平妻,絕不委屈了你,可好?”

    孟思雁在一眾丫鬟仆婦的恭喜聲中渾身發僵。

    不是妾,是平妻。所以她應該感恩戴德么?

    孟思雁很想直接拒絕,但她看著姨母微笑著的臉,陰騭的眼神,打了個哆嗦,深深低下頭去。

    她的阿耶官職低微,阿娘費盡心力把她送到汴京,送到姨母身邊,就是為了讓她能嫁得一個如意郎君,過和她不一樣的富貴人生。

    梁云賢腿斷了,前程盡毀,性情變得陰晴不定,孟思雁怎么肯嫁給他!

    她實在是沒法子了,想來想去,她盯上了施令窈。

    聽完孟思雁聲淚俱下的哭訴,施令窈母子仨對視一眼。

    “你想我幫你?怎么幫?”說實話,施令窈并不想踏進梁家那灘渾水,但看著孟思雁哭得渾身發抖的樣子,她眼前忽地閃過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

    施令窈那時剛剛憑著自己的本事進了汴京城,心情正好,在滿玉樓無意中撞見謝擁熙帶著孟思雁來購置與謝縱微相看時要佩戴的首飾,雖然生氣,卻也覺得這個小娘子長得挺好看,便宜謝縱微那老王八蛋了。

    孟思雁抽噎著道:“我知道您和謝大人夫妻恩愛,他為了您,守了那么多年,我有自知之明,我是插不進去的。只求您能為我相看一門過得去的婚事,只要比梁云賢好,我立即便嫁!”

    施令窈有些為難,她又不是當媒婆的,再說,她如今算是和汴京的女眷圈子脫節了十年,消息尚不靈通,上哪兒去給她打聽合適的人選?

    若是讓謝縱微知道,怕是要鬧出一場烏龍。

    但看著孟思雁那副可憐模樣,她又有些心軟,點頭:“我不可能給你找到一門合適的親事。”

    合不合適的,每個人心中標準不同,這怎么找?萬一屆時她婚姻不幸,施令窈豈不是還要沾染上別人的因果?

    “我只能盡力替你想一想法子,你也別抱太大期望。若有可能,還是先離開梁家吧。”

    孟思雁連連點頭,哭著向她道謝。

    施令窈讓人送她回去,孟思雁向她行了個禮,朝外走去,卻又在即將踏出臺階時,回頭看向她。

    “謝夫人,你做的桃花靨,真的很好看。”

    “希望下一次我用它的時候,不是為了相得一個如意貴婿,而是為了我自己。”

    都說女為悅己者容,孟思雁現在卻想為了自己高興,痛痛快快、漂漂亮亮地打扮一回。

    她被關在屋子里,看著梳妝臺上那盒桃花靨,忽地想起了施令窈,想起在香粉鋪子里那個仰著臉,渾身都在發光的女郎。

    她很羨慕她。

    孟思雁走了,謝均晏上前一步,輕輕扶住母親的手臂:“外邊兒風撲著熱,阿娘過去坐會兒吧。”

    施令窈點頭,卻又聽得他道:“阿娘知道那人有自己的小心思,對您也是存了利用之意,為何要答應幫她?”

    謝均晏不相信孟思雁是全然純白無辜之人,若真的是,她不可能有到皇家別苑前來攔住阿娘車馬的本事。

    施令窈抬起頭,看著謝大寶英秀而青澀的臉龐,莞爾:“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小心思,這如何能避免呢?”說完,她又笑瞇瞇道,“就像你知道我喜歡見你穿青色,一連穿了好幾日青色的衣裳,想讓我多夸夸你。這樣的小心思,我也很受用啊。”

    謝均晏白凈的臉龐頓時漲紅了。

    “什么?!”在一旁幸災樂禍的謝均霆頓時眉頭倒豎,指責道,“阿兄,你真是太有心機了!”

    果然,他還是記恨自己之前想把阿娘藏起來,不和他玩兒的事!

    看著謝大寶紅到快要燒起來的耳朵,施令窈慈母之心大動,滿足地順著好一會兒毛,才大方道:“我們大寶長得又白又高,穿什么顏色都好看,等回去了我就帶著你們做新衣裳去!”

    香粉鋪子的生意很好,耶娘姐姐又疼她,施令窈現在手頭松得很,十分樂得花錢打扮兩個孩子。

    謝均霆點了點頭,覷了一眼臉上紅暈還未褪去的兄長,陰陽怪氣道:“阿兄,托了你的福,我也要有新衣裳穿嘍。”

    面對弟弟的挑釁,謝均晏難得沒有選擇壓回去,只是沉默著用一雙肖似謝縱微的深邃鳳眼可憐巴巴地看向施令窈。

    施令窈默默吸了一口氣。

    這父子倆……裝起可憐來,可真像!

    “行了,不許再皮。”施令窈一視同仁,往兩個少年背上各拍了一巴掌,“走吧,咱們也去看看熱鬧。”

    耶娘年紀大了,不愛來這種地方,長姐今日又被李家的人叫了過去,不知在忙什么事兒。

    至于樹哥兒?施令窈自覺有兩個更鮮嫩的美少年陪在左右,不稀罕讓他一塊兒來。

    她好久沒有參加這種人多的馬球賽了,加上這算是她回來之后第一回正式在汴京上層圈的人面前亮相,施令窈還是免不了有幾分緊張。

    謝均晏像是看透了她此時的心情,默默挽住她的手,輕輕捏了捏她的手臂。

    施令窈立刻為先前覺得大寶和謝縱微很像這件事感到愧疚。

    大寶可比老王八蛋貼心可愛多了。

    母子仨說著就要往外走去,剛剛走出屋子,便恰巧看見謝縱微拾階而上。

    夏風浮浪,在太陽底下行走一會兒,身上便止不住地要生出汗意來,打扮得再精致的人都免不了生出幾分面紅汗滴的狼狽。

    但來人神清骨秀,典則俊雅,一襲青衣纁裳更襯得他若一株蒙著朝露的松柏,清雋而峻挺。

    他察覺到她們的目光,微微一笑,那股清絕冷傲之意便散了許多。

    “阿窈。”

    謝縱微照例忽視了兩個兒子,只看向被他們簇擁在中間的妻子,微笑道:“我沒來晚吧?”

    他這話說得,好像誰很期待他來似的。

    謝均霆不屑一顧,和兄長說著悄悄話:“阿兄,你說,阿耶是不是特地打扮過了?我記得今早上他出門的時候,臉沒那么白,涂粉了吧?”

    施令窈一下就忘了自己要說什么話,視線直直落向謝縱微那張清逸出塵的俊臉上,心里生出一些詭異的可惜情緒。

    要是大寶小寶不在這兒就好了,她直接上手摸一下不就知道了,盯來盯去多費眼睛。

    謝縱微含笑睇了兒子們一眼,大有秋后算賬的意思。

    他注意到妻子帶了些垂涎的眼神,心中不免泛起一陣得意,他看著她,無聲道——‘夜里再摸。’

    施令窈瞬間炸毛。

    這種地方,誰還要和他半夜私會!

    謝縱微忍笑:“阿窈,你忘了。盧太妃給你下的帖子里,對你的稱呼是謝夫人。”

    “今日,本就該我們一家四口一同出席。”

    看向妻子倏地瞪圓的眼睛,謝縱微莞爾:“我這樣,難道拿不出手?”

    這當然不是拿不拿得手的問題。

    施令窈喃喃道:“又被你這個老王八蛋給坑了……”

    她不給他名分,他明面上裝可憐,對她百般討好,背地里卻一聲不吭地什么都給自己安排上了!

    察覺到兩個少年投來的揶揄目光,謝縱微咳了一聲:“阿窈,在孩子們面前不要說粗話。”

    呸!

    施令窈狠狠瞪他一眼,徑直往外走去。

    謝縱微心情愉悅,臉上也帶出了些春風得意,瞥了兩個兒子一眼:“還不快跟上?”

    說完,他大步朝那抹纖細身影追去。

    謝均霆默默抖了抖:“阿兄,我覺得阿耶變了。”

    這不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事兒?

    謝均霆望著耶娘莫名透出一股勾勾纏纏勁兒的背影,冷笑道:“等著吧,之后要賞花孔雀,不必去秦王府了,咱們謝府書房里有一只更不知道收斂的!”

    施令窈氣歸氣,別扭歸別扭,但屬于她的東西,她才不會傻乎乎地推走。

    就把謝縱微當作一支漂亮的簪子好了。

    她不是他的所有物,她要大大方方地站在人前。

    她這么想著,在迎接眾人無聲卻又震驚的視線掃蕩時,一截細白的頸挺得更直,粉白臉龐上盡是飛揚神采。

    惹得不少視線在她身上流連。

    年輕英秀的女郎走在最前面,本該與她并肩的謝縱微不知為何,稍稍落后了半步,如此一來,他便和兩個同樣豐神秀異的兒子一起,將她拱在中心。

    看著這樣容色出眾的一家四口,有人忍不住捂住心口。

    “俺不中嘞……”

    第50章

    當今首輔謝縱微, 自然了,在私底下,大家更愛用汴京第一俊鰥夫來稱呼他。當年他發妻墜崖早亡, 他也險些跟著跳崖殉情的事兒雖然只是坊間傳聞, 也沒人能夠證實,但只看謝縱微這么多年來都是那副高高在上不容染指的清冷模樣,便是最八卦的貴婦女眷,也沒能扒出一丁點兒關于謝縱微的花花消息,眾人便對他隱隱多了幾分憐愛。

    但前段時日, 傳出謝大人的發妻仍在人世,只是當年傷得太重,無奈被送去苦緹大師處靜心休養, 如今過了十年, 人好了,便回來與謝大人一家團聚的事兒。

    眾人:我怎么聽著一點兒都不愿意信呢。

    多半是謝大人人到中年,花花腸子終于翻起來了, 討了個和自己亡妻有幾分相似的年輕小美人, 卻又舍不得自己的好名聲,才編造出這么一出謊言, 把發妻的身份按在了小老婆身上, 來這么一出移花接木, 美人與名聲他都有了,豈不快哉。

    據知情人透露, 近日汴京各家夫婦間吵架時, 妻子總會莫名其妙地來上一句‘天下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究其根源,還是因為謝縱微不夠潔身自好,納了小老婆還扯著亡妻的幌子給人抬身份惹的禍。

    大姑娘小媳婦兒設身處地, 將心比心地想了想,覺得自己若是謝大人那位亡妻,死了十年之后聽說夫君續娶,新人與自己長相有幾分相似不說,夫君還自己的身份給了后來的新人,她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也要喚那個女人為阿娘,真是能當場氣活過來。

    但現在女眷們看著朝高臺上走去的一家四口,覺得自己先前的猜想不合適,太不合適了。

    其中不乏有昔年與施令窈打過交道的人,她一出場,便瞪大了眼。

    “錯不了,錯不了……哎喲,這回是咱們弄錯了,這人真是謝大人的發妻,是施家二娘啊!”

    “只是她怎么瞧著還是那么年輕?乍一看跟個十七八歲的小娘子似的。”

    是啊,雖說在苦緹大師身邊靜心休養多年,但是佛法能把人滋潤到容顏不改,青春常駐?

    若真有那么神,那她們也得考慮一下去吃吃齋飯,念念佛經了。

    眾人嘀咕間,見一風姿綽約的大美人親親熱熱地挽起施令窈的手,拉著她走在前面,兩人說說笑笑,看起來親密極了。

    “嚯,定國公夫人那性子,誰不知道,是汴京第一古怪!謝大人應當沒有那等本事,能讓定國公夫人放下身段,和一個贗品這般親熱吧?”

    有人的關注點卻歪了一下:“難怪謝夫人和定國公夫人能玩兒到一處去呢,她們倆,都不會老嗎?”

    眾人的視線落在那兩張同樣鮮活明媚的臉龐上,沉默了一下。

    “施家二娘可真是好命……跟倆半大兒子走在一起,跟親姐弟似的。”謝大人自不必說,在汴京一眾過了三十歲的男人堆里,可謂是鶴立豬群,儀望俱華,和如今看著仍舊青春美貌的施家二娘走在一起,也十分相襯。

    施令窈沒有注意到眾人含了許多復雜情緒的注視,她反手握住了隋蓬仙的胳膊:“臭阿花,你不是說你不來嗎?”

    用隋蓬仙的原話就是,打馬球曬死了,一定會曬紅她那一身冰肌玉骨,她舍不得這么折磨自己,所以隔空祝福她多多進球就好。

    這會兒見到她,施令窈有些新鮮,盯著她瞧個沒完。

    隋蓬仙嬌滴滴地哼了一聲,她怎么可能告訴死丫頭,是因為老東西要回來了,她不想連著幾日下不了床惹得死丫頭笑話,這才過來突擊鍛煉一下。

    這種小心思,隋蓬仙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

    兩個女郎親親熱熱地挽著手往前走,將后面的父子仨遠遠拋在了后面。

    謝縱微看著妻子透著飛揚歡快的背影,又瞥了一眼兩個兒子,語氣都溫和了許多:“待會兒你們可要上場跑一跑?東西都備齊了吧?”

    謝均晏和謝均霆點頭:“等看過阿娘那一輪賽事,我們再上場。”

    孩子還是好孩子,就是對著他的時候不太可愛。

    謝縱微頷首,余光瞥見有什么亮晶晶的東西一閃而過,他便知道,是秦王來了。

    雙生子自然也注意到了打扮得令人眼前一亮的秦王朝著施令窈走去的那一幕,見謝縱微十分淡然,腳下步伐不疾不徐,謝均霆挑了挑眉:“阿耶,你就不擔心?”

    “擔心什么?”謝縱微甚至笑了笑,風輕云淡道,“主動過去開屏逗你們阿娘開心的一只花孔雀罷了,均晏、均霆,你們像我一樣,要有容人的雅量。”

    剛剛在大庭廣眾之下,她們一家四口整整齊齊地走在一塊兒,這種被外人齊刷刷注視著、羨慕著的感覺,實在太好,像是春風拂面,身上一輕,讓謝縱微的心情變得很好,看著那只花孔雀圍著妻子飛來飛去,他也能微笑著表示隨他去吧。

    過了明路的,和那些只能走偏門的花孔雀可不一樣。

    看著阿耶神氣十足的背影,謝均霆正要開始嘲笑,就見謝縱微側過臉,瞥了他們倆一眼,眼神里含了些警告:“還不快過來,要讓你們阿娘等多久?”

    謝均霆只得話咽了下去,和兄長一塊兒乖乖跟了上去。

    他們作為晚輩,又是臣屬,自然要去盧太妃面前請安問好。

    早在他們一家四口入了圍場的時候,秦王就注意到了那陣動靜。

    他顧忌著盧太妃,怕自己惹出事,會讓她對施令窈印象不好,這才死死忍住沖上前去把謝縱微踹飛,換自己頂上的想法,只能緊緊捏著拳,一雙俊俏風流的桃花眼盯著施令窈的方向,隱隱流出些委屈的水光。

    盧太妃端坐主位,一張保養得宜的雍容臉龐上沒什么表情,哪怕今日的盛事是她一手主辦,到場之人俱是汴京的名流世家,場面很是熱鬧。雖說圣人臨時身子不適,沒有親臨,卻也特地派人過來告了禮,又賜下太后禮制的儀仗扇,以示孝敬,

    盧太妃對此沒什么情緒波動,但是看著陳賢妃、徐惠妃還有她們的娘家在聽到消息時臉色下意識變差的模樣,她心頭就舒服了。

    秦王自然知道,母妃和那些后妃合不來,他忍了又忍,直到施令窈她們快到階下,他才轉身對著盧太妃溫聲道:“母妃,兒下去迎一迎貴客。”

    盧太妃瞥了一眼年過三十依舊不讓人省心的兒子,點頭:“去吧。”

    秦王微微頷首,轉身時腳下急促的步伐卻仍能看出幾分他此時的情緒。

    陳賢妃搖晃著團扇的動作一頓,與站在她身后的侄女對上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這么多年過去了,她熬走了鄧太后,原本以為后宮大權能夠落到她手里,再不濟,落在徐惠妃那幾個老對手手里,她也總能有搶過來的那一日。

    卻不曾想,宮權被盧太妃那個老嫗握在手里,一握就是十余年。

    長者不慈,也別怪她們這些做小輩的起了別的心思。

    陳賢妃慢條斯理地繼續看戲。

    秦王按下心頭那些酸澀的情緒,仍對著施令窈笑得燦爛:“窈妹,你今天看著真精神。”

    他的眼神落在那條抹額上,溫潤華彩的寶石在他眼底映照出一陣更加動人的光彩。

    “窈妹,我就說你戴寶石最好看……”

    世間最漂亮、最閃耀的那顆寶石,就俏生生地立在他面前。

    秦王臉上的笑容太柔和,施令窈有些不自在,摸了摸腦門兒上那顆寶石:“盧太妃送給我的,我也覺得好看。”

    母妃送給窈妹的?

    秦王愣了愣,俊美風流的臉龐上浮現上淡淡紅暈。

    母妃認可了他心愛的人,送給她的禮物,正被她戴在頭上。

    這個認知讓秦王感到莫名的羞澀和喜悅。

    謝縱微走過來的時候,恰好看見秦王紅著臉,含情脈脈望向他的妻子。

    饒是他先前自得于有了‘名分’,但看著這一幕,仍覺得刺眼。

    三十好幾的老花孔雀罷了,裝什么純情。

    “阿窈。”謝縱微平心靜氣地上前,“走吧,咱們一家人去給太妃娘娘請個安,莫要失了禮數。”

    一家人這三個字落在秦王耳朵里,自然很不動聽。

    秦王瞪了心機深沉的謝老牛一眼,別以為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使了什么歪門邪道,搶先一步和窈妹在眾人面前以夫婦的身份露了面,打的就是想讓他知難而退的主意。

    休想。

    “均晏,均霆,今兒你們倆也要上場活絡活絡筋骨吧?若是想讓人陪同,可千萬別和我客氣,叔陪你們好好打一場!”

    秦王自小便和她一塊兒打馬球,施令窈對他的技術還是很放心的,聞言點了點頭:“秦王殿下的球技很好,你們也可跟著他學一學。”

    謝均晏和謝均霆從前沒怎么接觸過馬球,有個熟手帶著他們,施令窈也放心些。

    有了她這句話,秦王臉上的得意之色多得快要藏不住。

    謝縱微面無表情。

    施令窈自然注意到了謝縱微有些異樣的神情,但誰叫他沒用,不擅馬球一道呢?

    她沒什么心理負擔地和隋蓬仙一塊兒走在前面,去和盧太妃請安。

    秦王特地落后兩步,嗤笑一聲:“謝大人也別傷心,窈妹也是為你考慮,知道你這樣的柔弱文臣,在馬上跑不了兩個回合,就要被顛下來。讓兩個孩子看見,豈不是徒有失體面。”

    謝縱微點了點頭,似是贊同。

    “秦王殿下說的沒錯,阿窈是比較體貼我。只能勞煩殿下多費些心思,教一教我與阿窈的孩子了。”

    說完,謝縱微神色從容,越過他,往前走去。

    秦王面色稍冷,心里咬牙切齒,又被謝縱微占了口頭便宜!

    ……

    自從知道有孕之后,施令窈便沒能再有機會摸到球杖。

    天光明媚,她站在馬旁,一張英秀小臉神采飛揚,看起來勁勁兒的,讓人的目光不自覺就要往她身上飄。

    秦王看著她手里握著的球杖,有些遺憾:“我還是覺得那支鑲了寶石的球杖更襯窈妹。”

    “老東西,用著趁手些。”施令窈掂了掂手里的球杖,是她十一歲那年,阿娘尋了老匠人,用嫁妝里的好木頭給她制成的,她用了好幾年,現在握著球杖彎曲的手柄,一陣熟悉之意漫上心頭,讓她久違地感到渾身血液都在沸騰、躁動的感覺。

    老東西·謝縱微含笑望了她一眼。

    秦王沒說話。若有所思地垂下眼。

    他對窈妹來說,應當是又老又新吧?畢竟還沒被她開封用過……

    不知想到什么,秦王老臉一紅。

    今日來的人多,便用抓鬮的方式來決定一場上兩隊人馬的配置。

    不知是天意還是人為,施令窈與陳賢妃、徐惠妃的幾個娘家侄女分到了同一場。

    年輕的女郎們陸續騎著馬入場,施令窈拍了拍馬兒的頭,它今年已經十三歲了,對馬來說,年紀有些大了,施令窈抱住馬頸,和它親熱了好一會兒,在它耳畔低聲道:“翻云,我們會拿到一個好成績的,對不對?”

    馬兒溫柔地咴咴兩聲。

    施令窈利落地翻身上馬,身影輕盈而敏捷,謝均晏與謝均霆的目光一直緊緊追隨著她,下意識露出為她驕傲的神情。

    從前,在他們眼中,只覺得阿娘柔弱、可愛,需要他們保護。

    但在這一刻,他們發現之前的想法錯了,他們的阿娘并不是需要精心呵護的花,而是昂揚向上的竹。

    “玩得開心些。”謝縱微抬頭,看著妻子似在發光的臉,放棄了想叮囑她注意安全的話。

    雖然也是關心的話,但,終歸帶了些擔心她,質疑她的意思,何必掃她的興。

    有謝縱微帶頭,雙生子和秦王也連忙說了幾句,都是盼著她旗開得勝,勇奪第一的吉利話。

    “知道了知道了,你們快走吧。”她那么大個人了,還像七八歲第一次上場打馬球一樣,全家人都要上場為她加油助陣,感覺到有幾陣異樣的視線投來,施令窈覺得有些別扭,催他們別圍在入口的地方,趕快走。

    謝縱微點了點頭:“去吧。”說著,他摸了摸翻云的鬃毛,“乖些,回來給你喂糖吃。”

    加了藥的草料吃不得,幾塊飴糖還是能吃的。

    翻云親熱地蹭了蹭他的手。

    施令窈看了他一眼,氣勢洶洶地驅馬入了場,秦王此時也沒了和謝縱微爭高低的念頭,眾人退到高臺另一側留給家眷們觀賽的地方,望著那一抹倩影在圍場上輕盈奔躍,神情專注。

    隋蓬仙嫌圍場旁沒有篷子遮掩,太曬,不肯下來,她身份貴重,坐在盧太妃左邊第一位的位置上,托著腮看向圍場上的好友。

    嘖,那截小腰繃得那么緊,看著真有力。

    隋蓬仙兀自欣賞著好友的英姿,陳賢妃等人在一旁聊天敘話,她也斷斷續續地聽了幾耳朵。

    騎在高頭駿馬上的黃衣女郎身姿靈活,一連截了對面好幾個球,招式老練又精準,不一會兒功夫,就進了兩個球,高臺兩邊的歡呼叫好聲絡繹不絕。

    陳賢妃面色微沉,看著在圍場上被人打得節節敗退的侄女,有些困惑,不是說事兒已經辦成了么?為何施家二娘□□那匹馬仍是精神奕奕,隨著主人沖鋒陷陣,絲毫看不出腿軟病弱的樣子?

    一幫蠢貨!

    武惠妃同樣不解,她和兒媳安王妃對視一眼,不動聲色地低下頭喝茶。

    反正沖在最前面的又不是她們。

    底下人那些神情變化,自然逃不過盧太妃的眼睛。

    她嗤了一聲,毫不遮掩此時的心情,陳賢妃瞥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道:“不知道太妃在笑什么?”

    “從前我就知道施家的小二馬球打得不錯,難為她靜養了那么些年,也沒荒廢這門技藝,今兒的表現可真是不錯,把你們幾家的女郎都壓了下去。唉,這孩子,一起勁兒了就不懂得人情世故,哪怕讓一個球呢。”盧太妃搖著頭,語氣里卻有幾分笑,“待會兒我可得好好賞她。”

    陳賢妃等人:……裝到一半就不裝了?

    隋蓬仙聽著那些或是奉承或是暗諷的場面話,心頭膩煩,好在圍場上局勢精彩,她托著腮看了一會兒,竟也覺得有些熱血沸騰。

    但她是決計不會在那么多人面前做那些大幅度動作的,隋蓬仙想,大不了待會兒讓死丫頭陪著她去別處打一場過過癮。

    ……

    施令窈打完一場,只覺酣暢淋漓,整個人都輕快了不少。

    見她翻身下馬,臉紅撲撲的,眼睛卻很亮,很高興的樣子,謝縱微看著,唇角也不自覺跟著上翹。

    謝均晏連忙把水囊遞了過去:“阿娘緩一緩再喝。”

    大寶真貼心。

    施令窈笑瞇瞇地接過,任由雙生子圍在身邊像兩只花蝴蝶似地飛來飛去,一會兒給她捏胳膊,一會兒給她捶背,小臉微揚,看起來十分享受。

    謝縱微看著她細白的頸上紅暈遲遲未退,便問:“待會兒還要上場嗎?”雖說她之前也有練習,但正經上場與人比賽,和友人練習打著玩兒時的心情肯定不一樣,她下意識使出全力赴戰,力道使得大了,身上定然要酸痛。

    施令窈搖了搖頭,今日來這里,一是為了大大方方地在汴京眾人面前露個面,二來也是想過把癮,痛痛快快地打一場馬球。現在兩個目的都達到了,她感覺到自己在體力上還是有所不足,自然不會勉強自己。

    見謝縱微松了口氣,施令窈不知怎得,又想起昨夜的事。

    若不是謝縱微一直癡纏著她說那些漫無邊際的話,她睡得好些,今日說不定還能上第二場!

    都怪他!

    看著妻子含著些怒意的眼波向他撞來,謝縱微不明所以,挑眉看向她,笑意溫和。

    施令窈沒搭理他,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走過,掀起一陣愈發秾麗的玉麝香氣。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使勁兒踩了他一腳,又嫌不夠,狠狠碾了碾,這才施施然走了。

    謝均晏和謝均霆看著自家阿耶那雙官靴上浮上一個腳印,默契地露出一個幸災樂禍的笑。

    見謝縱微仿佛被窈妹踩痛了,一時間停在原地沒動,秦王抓緊時機,連忙大步跟上施令窈:“窈妹,待會兒我陪你打一場吧?我瞧你還沒打盡興,咱們點到為止就好……”

    施令窈動了動胳膊:“好啊。”

    語氣輕快,笑容明媚,秦王一時愣在當場,又見面前英秀動人的女郎對著他微笑:“我們一直都是最好的搭檔,對吧?”

    最好的搭檔。

    秦王不是不明白她話里的意思,但他執拗地不愿去深思,只點頭:“對,一直都是,永遠不會變。”

    “你什么時候想打馬球了,只管和我說,我都陪你。”

    聽到這句深情款款的話,謝均晏和謝均霆臉上的笑頓時僵了下來,再一回頭,嗬,前不久還說要有容人雅量的阿耶,此時臉上已經掛了厚厚的一層霜。

    謝均霆不由得感慨,人吶,果然不能說違心的話。

    這不,打臉的時刻可不是猝不及防地就來了么?

    ……

    這夜,盧太妃邀了一些人留宿在別苑。

    施令窈之后又陪著隋蓬仙還有雙生子各打了一場,回了屋之后覺得身上有些不得勁兒,在浴桶里泡了會兒,稍稍緩解了些,但還是有些不舒服。

    她正捶著扯得酸痛的肩,忽地聽到一陣動靜,抬眼,見謝縱微站在屏風旁,正對著她笑。

    “這是盧太妃的別苑!”

    老王八蛋還這么大膽?

    謝縱微輕輕挑了挑眉:“阿窈忘了,前不久,我們才在人前做過恩愛夫妻。”

    所以他們被安排歇在一間屋子里,在外人看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做過。恩愛夫妻。

    這幾個字被他咬得格外意味深長,施令窈抿了抿唇,拿枕頭砸他:“我不管,你快出去。”

    她今晚可受用不住他的服侍。

    謝縱微輕巧側開身子,避開她的枕頭攻擊,晃了晃手里的藥油:“好,我出去。”

    “但得先讓我給你按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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