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七月天的天正是暑熱噴發的時候, 施令窈進了含象殿,只見綠槐高柳,榴花開得正艷, 一陣帶著涼意的薰風吹來, 走在施令窈右前邊兒的宮女一邊替她打扇,一邊笑道;“太妃怕熱,圣人年年都讓尚宮局的人給咱們含象殿多撥些冰例。夫人待會兒再喝一杯冰鎮過的杏仁飲,就更舒坦了。”
施令窈笑著點頭,心里微微有些發愁。
盧太妃顯然是不會委屈自己的性子, 但邊疆之地,自然是比不得汴京皇城處處精巧尊貴。在這含象殿里度過了人生大半歲月的盧太妃,肯跟著秦王出宮遠赴邊疆嗎?
施令窈不傻, 只從那日秦王被刺, 卻無下文的事便能知道,汴京,尤其是這座皇城之上正醞釀著可怕的風暴。她還沒有經歷過奪嫡之爭, 卻也明白按著秦王的性子, 此時若還想著拼力一爭,而不是生出退局之心, 那便不是他了。
盧太妃在東配殿見她, 還不等施令窈依禮向她行禮請安, 便不耐煩地拂了拂手:“行了,坐吧。”
施令窈也沒和她客氣, 坐在下首的玫瑰椅上, 端起茶盞喝了一口。
方才那位宮女的確沒哄她,含象殿里的東西無一不精,這杏仁飲清甜可口, 幾口入喉,便將殘留在身上的暑熱都給帶走了,通體舒泰,整個人都靜了下來。
盧太妃懶懶坐著,見施令窈小口小口地連著喝了一會兒,顯然是喜歡的樣子,她那雙上了年紀,卻仍能看出嫵媚形態的眼里露出幾分笑意,她吩咐菘藍:“再去給這饞嘴的妮兒端兩盞杏仁飲來。”
她語氣促狹,施令窈有些不好意思,忙道:“讓太妃看笑話了。”
盧太妃描畫得十分精致的黛眉微挑,“行了,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性子,今兒來含象殿,恐怕不是為了貪我這幾碗杏仁飲的吧?”
“太妃神機妙算,算得真準。”施令窈抿唇笑了,白嫩耳垂上的綠松石隨著銀鏈輕晃,瑩白如玉的臉龐上暈開淡淡的紅,她的眼神卻是前所未有的認真,“我有事要同太妃說,還請太妃屏退左右。”
菘藍皺了皺眉,這施二娘子雖不是魯莽糊涂的性子,但讓盧太妃獨身待在殿中和她說話,菘藍還是有些不放心。
盧太妃不以為意,揮了揮手,示意宮人們都先退下:“她一個豆芽菜,能有什么本事?狠起來連我肩膀都打不到呢,你放心去就是。”
施令窈保持微笑。
雖然盧太妃這話是順著她的意思做事,但這話聽著未免太傷人了一些!
想到家里那三個大高個,施令窈心下難掩黯然。
……明明她打馬球投壺射箭樣樣精通,怎么就長不高呢?
隨著吱呀一聲響,殿里安靜下來,只有風輪在轉動吹向冰甕時發出的細微聲響。
盧太妃看著她低垂著臉,像是有些不高興的樣子,笑了:“個小丫頭,說你幾句就生氣了?肚量真小。”
她的聲音里帶著幾分輕快,一點兒都不像是傳言里那個專權霸道,愛磋磨兒媳婦的老太妃。
施令窈忽地就想嘆氣。
“太妃,您苦苦支撐著,是為了什么呢?”
盧太妃挑眉,似乎是覺得她這話莫名其妙。
她的手隨意搭在紫檀木桌幾上,戴著戒指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那顆水頭極好的翡翠閃著綠瑩瑩的光,重又變得高高在上的凌厲眼神落在施令窈身上:“哪怕你夫君是當朝首輔,沖著你剛剛那番話,我也照樣能治你一個藐視皇家的罪過。”
盧太妃五官生得大而明艷,因此她面無表情時,就顯得格外具有壓迫感。
施令窈仰起臉,笑聲道:“我知道太妃舍不得押我去天牢里受苦,特地嚇唬我呢。”
看著她像花兒似的笑靨,盧太妃有些不自在地挪開視線。壞脾氣的老太婆做得久了,乍一見著這樣沒皮沒臉敢和她撒嬌賣癡的小娘子,她還有些接不住招。
“什么舍不得……小妮子臉皮倒挺厚。”
盧太妃輕嗤一聲,卻聽得施令窈又道:“秦王前兩日來尋我幫忙,讓我勸您離開汴京,隨他去邊疆,再不回來。”
盧太妃準備好的刻薄之語頓時忘了大半,她的坐姿變了變,不再像先前那般隨意。
施令窈裝作沒有注意到她的異樣,站起身來,慢慢走到盧太妃身前,石榴裙在鋪著鶴鹿同春紋案的地面上徐徐迤邐開一樹艷麗的花,她微微抬起頭,直視著盧太妃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我不信您不知道外邊兒是怎么傳您的,什么專制霸權,刻薄宮妃,挾恩求報……可您想要的不是權力,也不是高位,您想保住秦王平安。”
盧太妃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她。
施令窈有些緊張地咽了咽口水,自顧自地往下說。
“您和秦王,有一個被架在高位上,他們才放心。您跳得越高,爭得越兇,他們才越不會猜忌秦王。”
秦王又是那樣散漫不爭奪名利的性子,他的母親只有愈發強勢,那些人的目光才不會久久地停駐在他身上。
欲成大事者,須以忍字為先,母子倆都跳得高、死得慘的例子,人們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先朝的黃貴妃與其子閔王。他們母子倆仗著先帝寵愛而橫行霸道,將東宮之位視作自己的囊中之物,不睦手足,相互戮殺,鬧得朝野動蕩,國本不穩。
自秦王今春從邊疆回京述職后,圣人心疼弟弟,沒有讓他再返邊疆,而是將人留在了汴京。說要讓他替自己辦事,卻也直到前些時日,恰好是三王撕破臉的時候,秦王領到了差事。
施令窈平時不愿去想那些讓人想了心里會發悶的事,但……盧太妃與秦王,對她都很好。盧太妃從前與她并不親近,動輒還要譏諷她幾句,但施令窈記得,她十一歲那年頭一回來月事,恰好是在宮里,她稀里糊涂的,又覺得害怕,沒頭沒腦之下不小心撞到了帶著人去教訓陳賢妃的盧太妃。
是她握著自己的手回了含象殿,吩咐宮人給她尋來干凈的衣衫,又教她怎么用月事帶子,還給她熬了一碗熱乎乎的紅糖丸子。
施令窈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和謝縱微那等多智近妖的人比起來心眼子少得可憐,但她做不到眼睜睜看著盧太妃與秦王攪進漩渦之中。
她的手輕輕搭在盧太妃膝上,有溫熱透過衣裙,傳到盧太妃筑得高高的心墻之上。
“您撐了這么多年,已經很辛苦了。我不想您前功盡棄。”
圣人的心意莫測,她更是猜不透,但她能想象得到,倘若秦王被卷進儲位之爭,被心狠手辣的昌王之流盯上,萬一出了什么意外,這個素性要強的老婦人會有多么難過。
盧太妃垂下眼,看著正仰著臉看她,神情誠摯的施令窈。
說實話,盧太妃從前不大明白,為何她的孩子會這樣癡迷于她。以她看來,施家的小二不過是長得漂亮些,人活潑些,嘴巴甜些,打馬球的時候又格外英姿颯爽些……
也沒有什么特別惹人喜愛的地方吧?
但現在,盧太妃有些遲緩地反應過來了,她那一把年紀還愛臭美的兒子,眼光的確不賴。
“太妃……”見盧太妃遲遲沒有開口,只是看著她,施令窈有些忐忑,輕輕又喚了她一聲,卻被盧太妃按住了手。
盧太妃多年來養尊處優,哪怕上年紀了,手上肌膚也依舊細膩柔滑,溫溫熱熱的,像是阿娘的手。
“這事兒我知道了,我會和秦王商議的。”見施令窈顰眉,似乎很不放心的樣子,盧太妃哼笑道,“你又不是我的兒媳婦,操這份心作甚?”
說來,她想起今年春天,秦王眉飛色舞,急匆匆進宮來的樣子。
心上人死而復生,再現人間,他歡喜極了,盧太妃看著他笑成那副不值錢的模樣,啐了兩口,但心里到底是為他高興的。
因此當謝縱微求到她面前時,盧太妃沒有拿喬,痛快答應了下來。
……她是一個母親,她也有自己的私心。
“但誰讓我兒無福呢,只好便宜謝縱微了。”盧太妃說著,輕輕摸了摸她云鬢上斜斜插著的明珠步搖,“回去吧,往后莫要再來了。”
施令窈唇線抿得緊緊的,沒有說話。
盧太妃笑了笑,推她起來:“還想貪我幾杯杏仁飲?快走快走。”
真是個固執的老太太。
施令窈被盧太妃轟了出去,走到半路上還在想,那她老人家這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
此時背后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施令窈回頭望去,是含象殿里剛剛為她引路的宮人。
宮人笑著道:“太妃說夫人您愛喝杏仁飲,囑咐婢給您裝一些。”她見施令窈笑了,又接著道,“夫人別擔心,婢送您到宮門口,不會累著您。”
“太妃慈愛,讓我都有些慚愧了。”
宮人笑吟吟道:“咱們太妃最是好性兒,連陳賢妃那幾位娘娘到了太妃跟前,都有得喝呢,遑論夫人這樣標致的人物,不止太妃見了喜歡,婢也歡喜能侍奉您這樣的美人呢。”
施令窈被夸得飄飄然,等上了馬車,將裝著杏仁飲的壺遞給在車輿里等著她的苑芳,她還在想,難怪能在盧太妃面前得臉呢,那位宮人見人說人話的本事實在是練得爐火純青了。
莫說是盧太妃愛聽,她日日聽著這樣的奉承,都覺得飄飄欲仙。
苑芳見她進宮一趟,還得了個大肚子水壺,不由得好奇:“盧太妃賞了您什么?”
有苑芳在,什么都會為她安排好,施令窈拈起一顆水靈靈的紫葡萄,也沒剝皮兒,直接丟進嘴里嚼了幾下,笑著道:“是杏仁飲,味道可好了,你嘗嘗。”
“罷了,我可不和你搶。”既然盧太妃特地讓人給她裝了這么好些,必然是施令窈嘗著覺得好喝了。
施令窈眨了眨眼:“我想著你嘗了之后能分辨出方子,今后就能常做給我喝了呢。”
苑芳知道她在故意逗她,嗔怪地瞪她一眼,拿過一旁的團扇往她身上扇了扇:“大內御用的方子,我這舌頭粗笨得很,哪里能嘗得出來?”
兩人說說笑笑間,馬車外傳來的人聲倏地熱鬧了些,苑芳挑開簾子一角看了看,有些奇怪:“怎么走的是這條路?”
駕車的是山礬,他聞言隔著一層車門對她們笑著解釋道:“大人之前吩咐了,若是夫人出宮了,先去春霎街瞧瞧。”
苑芳也不驚訝,笑著睨了施令窈一眼。
施令窈面色微紅,還偏要嘴硬:“其實我有些累了,也不是特別想逛街了……”
“是嗎?”苑芳變戲法似地拿出一個胖鼓鼓的荷包,“那我可就將阿郎交給我的這袋銀子放回去了?”
“等等——”
施令窈立刻挺直了腰肢坐起來:“謝縱微什么時候藏了那么多私房錢?”
不是說他的身家都放在她手里了?那這些又是什么?
不成,今晚得好好盤問他一番。
苑芳哭笑不得,見她又起了勁兒,如一條活魚般鉆進了春霎街,認命地跟了上去。
……
等謝縱微披著一身夜色到了莊子上,已是月上中天。
其他人都已歇下了,他進屋前見屋里一片黑,沒有點燈,猜她怕是睡了,動作愈發輕,推門進去之后,不想打擾了她好眠,直接拐去浴房洗漱了。
再出來時,才繞過屏風,卻撞進一片軟玉溫香里。
謝縱微笑了,早在里面的時候他就聞到那股玉麝香氣忽地濃郁起來。
他就知道,是她過來了。但她不出聲,應該是悄悄躲在屏風后面。
只是不知道她要如何捉弄他。
想到幾個可能,謝縱微有些口干舌燥,扯過一旁的巾子擦干身上的水珠,薄而有力的身體上蒸騰著一股熱氣兒。現在隨著她撞入懷中,那股熱氣隱隱有沸騰的趨勢。
“夜深了,還投懷送抱做什么?”
聽著他一本正經的調笑語氣,施令窈啐他:“胡說八道!我明明是要拷問你。”
拷問?
她沒有點燈,只有浴房里的暖色光暈透過屏風模糊地灑過來,帶著些燥熱的夜色與朦朧的燈光交織在一塊兒,淌出許多脈脈的情愫。
“拷問,好,阿窈可準備了枷鎖?”
仿佛是為了配合這濃稠到讓人呼吸發燙的夜色,他的聲音放得低低的,甘冽的氣息擦過她耳廓,引起靡麗的紅。
施令窈有些疑惑:“我要拷問你,你還敢逃跑?”
“唔,不是逃跑。但我也總要意思意思掙扎兩下。”謝縱微笑了,拉著她的手腕往內室走去。
稀里糊涂的,施令窈臥倒在被衾之上。
兩條纖細筆直的腿很軟,又很有韌性。
踩在那截勁瘦的腰上。
“好了。現在我跑不了,也掙扎不動了。”
謝縱微低下頭,親了親她潮紅的臉:“阿窈想拷問我什么?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施令窈欲哭無淚。
她要的不是這種拷問啊!
還有,現在被拿捏,被他用諸多手段折磨到說不出話,只能溢出些破碎噥音的人,是她。
誰家刑官做成她這樣,可真是丟人!
……
再過幾日便是盂蘭盆節,今年日子特殊,施父施母想著要好生祭拜祖先,請求他們多為后代兒女賜福,因此一家人暫別了莊子,又回到了汴京。
隋蓬仙得了信,立馬上門來尋施令窈說話。
“你可知道,汴京出大事了。”
姐妹碰頭,第一件事居然不是聽她抱怨定國公如何不解風情,又是如何折磨她那截不堪盈盈一握的細腰,施令窈一愣,見好友人比花嬌的臉龐上難得一片嚴肅,她心下也跟著沉了下去。
第72章
施令窈緊張地盯著隋蓬仙, 見那張秾麗嬌艷到極致的臉龐上滿是嚴肅,她忍不住來回絞自己的手指頭:“臭阿花你別賣關子了,快說吧。”
隋蓬仙一臉深沉:“難道你沒有發現么?”
施令窈迷糊了, 發現什么?
隋蓬仙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把精巧的小鏡, 攬鏡自照,眉頭緊縮:“你上回送我的花露沒了,我停用了幾日,你瞧,我容色瞧著是否有幾分暗淡?”
提著心的施令窈:……
隋蓬仙對著鏡子照來照去, 仍不滿意,分心又問了她一句:“這還能補救吧?我天生麗質美若天仙,稍用手段再美上五十年應當不成問題。”
施令窈沒好氣地拎了個匣子放到她面前:“一早便給你準備好了, 別念叨了。”
她知道好友因著幼年遭遇, 極其愛惜她的容貌,這會兒也只當她剛剛是又發病了,不與她計較。
隋蓬仙見著匣子里整整齊齊地放著數瓶花露, 笑得像偷吃到了蜜一般, 整張臉都亮了起來。
她關上匣子,對著施令窈眨了眨眼, 嬌聲道:“你干嘛用這種膚淺的眼神看著我?我來尋你, 真的是有事要告訴你。”
施令窈托著腮嗯嗯兩聲:“洗耳恭聽。”
“你這樣子哪里恭了……”隋蓬仙很不滿意, 但她看在那幾瓶花露的份上還是勉強繼續說了下去,“吳王脫冠素服, 跪在紫宸殿外請求面圣。其間水米不進, 以致數度暈厥,只可惜吶,圣人還是沒叫他進去。”
施令窈若有所思, 垂下眼,看向桌上的木紋。
她愛吃葡萄,施府的碧波院與謝府的長亭院都有一片葡萄架子,昔年施朝瑛來探望新做了母親的妹妹時,施令窈笑著倚在床上對著姐姐得意道:“得虧我有孕的時候吃了那么多葡萄,長姐你瞧,大寶和小寶的眼睛是不是水靈靈的,比葡萄還大?”
苑芳在一旁聽得只能忍笑,娘子吃多了葡萄酸倒牙的事是一句不提啊。
施朝瑛憐愛地看著睡在襁褓里的兩個小外甥,嘴上卻無情道:“照你這個吃法,那些葡萄在你肚里都要被壓成葡萄干了。得虧我兩個乖外甥天資聰穎,自個兒爭氣,才沒有長出一對葡萄干似的眼睛。”
施令窈險些被姐姐的話毒暈過去。
這會兒羅漢床上的桌幾上就擺著一個瑪瑙碗,里邊兒裝著在井水里湃過的葡萄,個個水靈。
記憶有多美好,她就有多討厭讓舊往四分五裂的那些人。昌王首當其沖,吳王和安王也不是什么好鳥。
隋蓬仙今日特地給她說了這個消息,正是在暗示她三王鼎立的格局有變。
有人要提前出局了。
可真是個好消息。
施令窈眼尾微翹,往嘴里塞了一個葡萄,好奇道:“他跪在紫宸殿外不出恭不更衣?這怎么憋得住?”
姐妹倆對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
和隋蓬仙在一起度過的時光總是過得格外快些,但定國公都親自上門來接了,施令窈只得送她到門外,不忘叮囑她別忘了后日去二人好友黃德玉家中做客的事兒。
隋蓬仙點了點頭,拉著她的手依依惜別。
趙庚在一旁看得眉頭直跳。
好在此時一輛馬車停在謝府外,有一道挺秀若玉山的身影出現在他們視線之中。
趙庚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
“仙仙,謝大人回來了,咱們就別打擾別人夫妻團聚了吧。”趙庚上前兩步,動作輕柔又不容拒絕地撈起隋蓬仙的手,裹在掌心緊緊握住,“反正你們后日又會再見,不是嗎?”
隋蓬仙瞥他一眼:“老東西,你說話陰陽怪氣的做什么?”
施令窈立刻將目光放在正朝她走來的謝縱微身上,只用余光悄悄看戲。
哎呀,定國公是不是劃她手心兒了,怎么臭阿花的臉一下就紅了。
“定國公,定國公夫人。”謝縱微緩步上了石階,身后晚霞滿天,一片旖旎絢爛,愈發襯得他清雋如玉,如云霧繚繞的深谷中屹立挺拔的一棵雪松,離得近了,他身上甘冽寧靜的氣息傳來,輕而易舉地驅散掉她周身的暑熱,手上也傳來微涼的觸感。
施令窈才發覺他握住了她的手。
看著妻子臉上微微的恍惚,謝縱微挑眉,這個時候走什么神。
趙庚捏了捏那只不安分的小手,對著謝縱微頷首,帶著隋蓬仙往自家馬車走去。
此時雖然已是日落,但隋蓬仙決計不會讓自己的臉一路大喇喇地暴露在日光暑風之下,趙庚只得將她送上馬車,自個兒騎馬在旁護送。
謝縱微位居首輔,趙庚如今又掌控著汴京守衛,于公于私,兩人的關系都不能太近。
只是他們都從沒要求過她與仙娘做什么。
施令窈吐了口氣,另一只手挽上他的手臂,整個人便親昵地貼在了他身上:“今日回來得比昨兒早些。”
謝縱微嗯了一聲:“想早些回來陪你。”
夫妻倆往府里走,一路上女使仆役們見男女主人從她們面前走過,注意到二人親昵貼近的姿勢,有些愛害羞的紛紛紅著臉低下頭,等到他們走遠些了才敢抬著頭接著看,有的大膽些,便笑嘻嘻地福身行禮之后,光明正大地伸長了脖子去看阿郎與娘子緊扣的手。
彩霞如仙子臂間飄帶,往人間灑下萬千華光,有金色的霞光暈染在夫妻二人背影上,隨著他們一路走過,冷寂了十年的謝氏門庭倏然間鮮活起來,廊下的幾盆蘭草也跟著舒服地抖了抖枝葉。
“在長亭院住得還習慣嗎?還有沒有什么要添置的東西,你要與我說。”
已經很久了,謝縱微從未設想過還有她站在門口等著他下值歸來,夫妻二人一起散著步回長亭院的這一日。
……雖然今日算是歪打正著,沾了定國公夫人的光。
但,謝縱微還是很高興,其間伴隨著的,害怕失去的心理又再次占據上風。
他不想因為任何一點有心或是無意的地方讓她不開心。
施令窈聽他這幅慎重其事的語氣,只覺得莫名其妙:“告訴你干什么,你有錢買?”說著,她想起前兩日‘拷問’他的事兒,新仇舊恨一起涌上,她報復般地緊緊纏住他的手臂,力道之大,讓謝縱微想起志怪故事里化形的青蛇,它蜿蜒纏繞上佛子清心苦修的身軀時,應該也是這般絞得人幾欲丟盔棄甲,落入狂情的滋味。
“咳,我只是提一嘴罷了。阿窈想添置什么,都隨你的意,我覺得都好。”謝縱微謹慎地開口,見她使勁兒使得來緊繃的肩緩緩松下,心中不免好笑,“怎么放開了?我喜歡你纏得緊一些。”
話音剛落,施令窈連忙往四周瞧了瞧,松了口氣,幸虧沒旁人。
“謝縱微,你這張嘴真的太可怕了!”
她氣呼呼地松開他的手,扯了扯臂間的輕羅披帛,大步往長亭院走去。
謝縱微不緊不慢地追上她,他個子生得高,一兩步便抵了她怒氣沖沖下的四五步。
“阿窈,你說這話我可要傷心了,難不成你就沒有受用的時候?”
山礬給他淘了那么多話本子回來,謝縱微皺著眉想,既然已浪費了時間,荼毒了眼睛,便該物盡其用,學以致用,實踐中見真章才對。
是以夜間床幃里,施令窈常常為謝縱微的一些行為目瞪口呆,但無論嘴上怎樣嫌棄,驟然加大的雨勢騙不了人。
他知道,她也喜歡。
偶爾的言語刺激,嗯,的確很刺激。
謝縱微在暗暗回味,施令窈自然也聽明白了他那句話里隱含著的調侃,她猛地剎住腳,一雙泛著水光的眼羞惱地瞪著他:“改日我得去佛祖面前請幾張符紙貼在床上鎮一鎮,要不然我總疑心你夜里便要被山野里的狐貍精附體,盡做些不像你的事兒。”
謝縱微笑了,伸手攬過她的腰,施令窈拍了兩下,他沒放開,那口氣松了,便也懶得再掙扎,隨他去。
走著走著,卻發現路不大對。
施令窈靠在他肩膀上,疑惑抬頭:“這不是回長亭院的路啊。”
謝縱微從容頷首:“嗯,的確不是。”
那他要做什么?
施令窈稀里糊涂地就被他帶到了長亭院后的一處小花園里,直到被推進假山,周遭的光猛地昏暗下來,她才反應過來。
卻已經來不及了。
“今夜得去壽春院用膳,你發什么瘋。”
謝縱微慢條斯理地挑起她的輕羅披帛:“嗯?做些人面獸心的事兒而已,我已上手了,很快。”
已經上手了……
施令窈咬住披帛,羞憤地閉上了眼。
她這會兒明白了,謝小寶有時候愛亂用一些詞語典故,原來就是從他這兒遺傳的!
……
紫宸殿外
謝縱微出了殿,行走間,青衣纁裳間的九章紋路若隱若現,容色冷漠,端嚴若神。
愈發襯得一旁的尚書左仆射安衡肥肥胖胖,一臉福相。
“謝大人,謝大人,您等等下官。”
安衡少有這般諂媚的時候,謝縱微睨他一眼:“安大人,你我既同朝為官,小輩之間的事,便不要拿到這兒說了。”
安衡有些摸不著頭腦:“啥?”
謝縱微頓住,似笑非笑地看了安衡一眼:“哦?原來安大人竟不是為了令公子又被我兒均霆痛扁一頓之事來找麻煩的?”
安衡被那一眼看得頭皮發麻,他這幾日正焦頭爛額,晚飯都來不及吃,常常是獨自憂心到深夜,再叫上一桌子夜宵聊以慰藉,自然也就沒有發現自家那臭小子的異樣。
這種特殊時候,他顧不上孩子,夫人也是整日鬧脾氣罵娘家人罵婆家人,臭小子還不曉得審時度勢,就知道給他爹找麻煩!
安衡已決心回家賞兒子一頓板子,這會兒態度愈發殷勤:“謝大人說笑了,犬子頑劣,勞得令郎出手幫我調教,說來我也欠了令郎一筆人情呢。”
謝縱微很忙,停下來聽安衡說幾句話權當放松,但聽他一直沒說到重點上,他有些不耐,目光放遠,落在正跪在青金石板的吳王身上。
他已連續跪了三日了,日日都是跪到子時之后,方才支撐不住暈厥過去。第二日晞光微亮,又繼續跪。
安衡的視線也跟著落到了吳王身上,他的語氣愈發恭敬:“下官有事要稟明大人,還請借一步說話吧。”
謝縱微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到了紫宸殿旁的官衙,二人尋了一處僻靜地方說話。
山礬給他們斟了一杯熱茶,又退了出去,在屋外收著。
謝縱微看著茶盞里漂浮著的茶葉,忽地想起妻子近日來飲茶,總愛往茶盞里丟一個大棗,說是這樣喝能夠美容養顏。
她已經很美了,謝縱微想象不出她再漂亮下去會是什么模樣。
他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施令窈便笑得很開心,惹得謝小寶在一旁酸溜溜地夸他嘴上不抹鶴頂紅,改抹蜜了。
安衡見謝縱微面上神情溫和,甚至帶了點兒淡淡的笑意,心里也跟著一松,忙抓準時機,恭聲道:“吳王辦事不嚴,惹得圣人大怒,龍威深重,底下的官員們連著波及一片……這里邊兒就有下官那個不成器的小舅子。”
說著,他試探著看向謝縱微,見他臉上沒有露出冷漠厭惡之色,這才壯著膽子接著往下說:“說來也是冤孽,誰也沒想到,今年南方的雨勢會這樣大,連著半月綿延不盡,水位高漲,這才把筠縣一帶的堤壩沖垮了……我那小舅子當初跟著吳王南下修筑堤壩,下官想著讓他去歷練歷練,便給他撈了個修河司的差事做做。結果這,這……哎,下官實在是被家中夫人哭鬧得頭昏腦漲,還請謝大人看在往日同僚的份上,給下官指點一條生路吧。”
前兩日筠縣堤壩被洪水沖垮,數百里良田被毀,數以千計的筠縣百姓流離失所的消息一傳來,圣人氣得來又急召了一眾太醫院圣手在旁滿頭冷汗地商議了半個時辰,又是施針又是急急熬藥催服,才勉強固住元氣,沒讓病情繼續惡化。
當初領了興修堤壩之事的吳王十分興奮,覺得這是個刷民心,得民望的好事,他急于想做出一番政績,給自己多積攢些入主東宮的政績資本,因此格外上心,帶了一班素有治水經驗的臣子與幕僚前去。
為著先前圣人評價他的‘庸弱’二字,吳王憋著一口氣,辛苦了大半年,曬得人像是被老抽浸泡了七七四十九天,方才頂著一張黢黑的臉志滿意得地回了汴京。
但這會兒才過去一年沒到,新修的堤壩便出了事兒,不僅是圣人氣怒,文武百官、筠縣那些流離失所的災民,還有不滿于他的政敵們,都會捉住此事大肆攻訐。
吳王還能脫冠戴罪,在紫宸殿前跪著請罪,當初隨他一塊兒南下負責水利之事的官員們便沒那么好命了,在消息傳來的當日便被打入了大牢,各家都忙著找關系,牽扯的人不少,汴京城一時間亂糟糟的。
謝縱微喝了一口茶,覺得沒有在家里時喝著香,奇怪,分明是一樣的茶葉。
他眉眼間的情緒淡了下來,放下茶盞,砰的一聲,安衡的心也跟著抖了抖。
“那安大人想要我怎么做?”
安衡訕訕道:“下官哪兒敢指點大人您做事呢,就是下官那小舅子是家中獨苗,內子和岳母為了他真是眼睛都要哭瞎了……”
他接著道:“若是方便,謝大人便再行個方便,留我那小舅子一命吧。”
興師動眾地操辦水利之事,為此還從國庫里掏了不少銀子,結果鬧成如今的局面,圣人既覺得吳王無望,又覺得一張老臉掛不住,恐為天下百姓不滿,此事自然是不能輕輕放下的了。
謝縱微想起已經奉命出京巡視堤壩的秦王,還有仍關在他書房地牢里的那些死士,眼眸微深。
誰能想到,昌王手里邊兒還能有火藥的路子。
看來昌王妃的那些鋪子,的確賺錢。
“安大人說笑了,這樣的事,本不是你我能夠插手掌控的。”謝縱微站起身,微笑道,“筠縣農田被毀,近來各家都在囤米囤糧,安大人多給你岳家置辦些伙食,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說完,他便走了。
安衡仍坐在凳上,思考著謝縱微剛剛的話。
筠縣乃是魚米豐饒之地,水、陸交通發達,汴京富庶繁華,農耕之地便要少些,常年都是靠著筠縣與其他幾個地方輸送糧食。
再聯想至謝縱微剛剛的話,安衡忽然冷汗直冒。
……
雖搬回了謝家,施令窈是個坐不住的,隔個一兩日便要出門,忙著逛街、巡邏她的香粉鋪子,更多的是回施府探望耶娘。
再者,大姐夫那兒的事似乎還沒完,施令窈得了信,一大早便讓人套車回了施府。
“聽說昨兒李家老太君帶著鄭妙姜上門來了?”施令窈坐在施母旁邊,手里動作熟練又靈巧,不一會兒她面前的小碟子上就堆滿了松子,她推到母親和姐姐面前示意她們吃,又睜著一雙極具求知欲的眼看向施朝瑛,“長姐,你怎么不理我?”
施朝瑛慢條斯理地享用著妹妹的孝敬,聞言只道:“哦,我傷心得狠了,說不出話來,你見諒。”
施令窈被她的話一噎,不滿道:“長姐是把我當外人了!”
施朝瑛笑著撿起松子殼往她身上丟去:“也不是什么大事兒,難不成你還怕我吃虧?”
施母慈愛地拍了拍小女兒:“你長姐是個有主意的,你別擔心。倒是你,謝家老太君身子可還好?沒磋磨你吧?”
施令窈搖了搖頭,懶洋洋地靠在湖藍色繡水墨鴛鴦的引枕上:“還好,只是為了謝擁熙的事兒,大家也不可能再像從前那般親熱了,客客氣氣地處著便是。”
說到謝擁熙,施令窈也曾問過謝縱微她的下落,但謝縱微搖頭,只說讓她贖罪去了,旁的便沒再提。
施令窈倒也不是很想知道她的下落,免得到時候老太君期期艾艾地問她,她還得裝糊涂。
之后不用再和這種黑心小姑子打交道就成。
母女仨說著話,苑芳輕手輕腳地進來,施令窈抬頭,見她面色凝重,心里一跳:“怎么了?”
苑芳有些為難地看了施母一眼,怕刺激到她,低聲附在施令窈耳邊道:“有八百里急報傳來,沄河一道受了水災,秦王帶領官兵下場救災,不慎落入洪水中,至今……杳無音信。”
第73章
秦王乃是圣人手足, 身份貴重,偏又是在三王爭儲這樣的關鍵當口出了事,消息一傳回汴京城, 不止是文武百官跟著擔憂, 百姓們也咋舌不已。
爭強好勝了大半輩子的盧太妃聽聞親子出事的消息之后,終于肯放下手里的權柄,人的精氣神也迅速垮了下去,關緊了門戶,獨自在含象殿中養病, 連建平帝派人過去,她也不見。
這日顧昭儀去臨華殿給徐淑妃請安的時候,路上見著建平帝跟前伺候的御前內監馮興帶著人往紫宸殿的方向去, 內侍手上都捧著東西, 想來是圣人又給含象殿那位賜了東西過去,但人家還是沒收。
顧昭儀輕輕搖了搖團扇,她對盧太妃自是沒什么好感, 正經婆婆鄧太后死得早, 耐不住還有個脾氣強勢不好惹的盧太妃,這些年來, 她也沒少挨過盧太妃的訓斥。
等見到徐淑妃時, 顧昭儀笑著將這事兒說了:“這都第幾回了?太妃那性子, 實在是太過倔強,連圣人的面子都不給。也不想想, 秦王沒了, 今后她只能指望著圣人的孝心過活。”
徐淑妃正坐在玫瑰椅上,由宮人半跪在旁邊替她染指甲,聞言眼神一冷, 慢悠悠道:“是啊,這人么,總得知情識趣才好。太妃被人捧著過了大半輩子,這會兒冷不丁地要她低下頭來,這滋味兒是不大好受。”
顧昭儀心知肚明,就算盧太妃放了權,這執掌六宮的美差也不可能落在她一個膝下唯有一個公主的九嬪之首頭上。而如今吳王辦差出了錯,正為圣人所惡,吳王之母陳賢妃也不得不暫避鋒芒。
安王系云德妃所出,她已不問世事許久了,整日就在麗德殿內的小佛堂里誦佛念經,連安王成家這樣的大事都不肯出來,更遑論是爭奪宮權這樣的紅塵之事,更是不會沾染了。
算來算去,可不就便宜了徐淑妃?昌王前段時日雖也被圣人嚴加訓斥,但近日又好起來了,待到徐淑妃將宮權牢牢握在手里,這母子倆可謂是風生水起,東宮之位的歸屬,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十有八九要落到徐淑妃母子頭上了。
這么想著,顧昭儀對待徐淑妃愈發殷勤。
有宮人輕手輕腳地過來,說是昌王妃帶著小郡主進宮來給徐淑妃請安了。
人家婆媳倆多半有什么私密話要說,顧昭儀識趣地起身告退,出門時正好遇見昌王妃牽著才兩歲多的小郡主,兩方人彼此見過禮,顧昭儀看著昌王妃的背影,嗤笑一聲。
她身邊伺候的迎蘭有些不解,一邊替顧昭儀打扇,一邊低聲問道:“娘娘可是覺得昌王妃有什么不妥?”
都說薰風解慍,顧昭儀只覺得心浮氣躁,看著瓦藍的天,高高的紅墻,她心里憋悶,冷笑道:“哪兒輪得到我來指點人家呢?再怎么不妥,人家也是明媒正娶的王妃,好日子都在后頭呢。”
迎蘭喏喏應是,心里卻嘀咕,娘娘這語氣,說的可真不是那么回事兒。
三王鼎立之局已破,吳王率先失了圣心,昌王比之安王還是出色不少的,如今他再穩些,后面的路別走錯,圣人只能將儲君之位給他最出色的兒子。
但昌王妃看著清瘦了許多,整個人周身籠罩著一股去不掉的憂愁,要說昌王夫妻和睦,顧昭儀是不信的。
夫妻不和,必生災禍。尤其是皇家的夫妻,不是一條心,怎能成事?
自然了,這樣的話顧昭儀沒必要明說,這宮里的日子太長、太寂寞,她巴不得有新鮮的熱鬧事兒可以看。
……
謝均霆聽說秦王出事,愣了好半天,都沒能說出話來。
謝均晏看出了弟弟的煩躁,他將面前的書冊翻過一頁,眼睫低垂,瓷白臉龐上一份躁意也無,看起來分外秀致清雋。
支起的窗扉間可見窗外翠竹挺秀,氤氳出絲絲縷縷的涼氣,但謝均霆就是靜不下心,他想起秦王這些年來送給他的各種玩意兒,一時間長吁短嘆,悶悶地問他:“阿兄,我心里難受。”
弟弟雖然平時看著混不吝,卻是個重情重義之人。
謝均晏嗯了一聲,把綠翹送來的那碟葡萄往他面前推了推:“吃些葡萄降降火吧。”
謝均霆把葡萄咬得咯吱咯吱響,聲音不大,卻很磨人。
謝均晏無奈地合上了書冊,對著他招了招手。
跟逗小狗兒似的。
謝均霆不滿地挪了過去:“做什么?”
“那葡萄有我一份,都給你吃了,我吃什么?”
謝均霆沒想到他要和自己說的話竟是這個,一時間眼都瞪圓了,又是失望,又是憋悶,氣呼呼地把那碟葡萄推到他面前:“吃吧吃吧!你就知道吃!”
這話倒是把兄弟倆平時的狀態顛倒了過來。
謝均晏不以為意,修長的指拈起一個圓滾滾的紫葡萄,剝了皮,露出里邊兒晶瑩的果肉,慢條斯理地送進口中:“你可記得,咱們六歲生辰那年,秦王送了什么禮物給我們?”
謝均霆托著腮,有氣無力道:“當然記得,那時候秦王悄悄回了汴京,帶著我們去景山騎馬鳧水,還笑話我們倆的褲衩顏色太不起眼,在水里的時候看著不明顯,若是出事了他注意不到,還給我倆換了條大紅色的褲衩子……”他越說越精神,猛地轉頭看向正笑著的兄長,低聲道,“阿兄你的意思是,秦王沒死?”
謝均晏拿過濕巾子擦了擦手,嗯了一聲。
秦王擅長鳧水,他和均霆就是由他調教出來的。紜河水患之事的前因后果,以及大人們在其中有什么盤算與安排,他并不清楚,謝均晏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熟悉水性的人在那樣的險境中總比旁人多了幾分生機。
謝均霆高興過后,又有些遲疑:“可這都多少天了,還沒消息傳來。”頓了頓,他又安慰自己,“沒有消息才是好消息呢,說不定他早就爬上岸了,就是身上的寶石都被洪水沖走了,沒有盤纏,走得格外艱辛些。”
見弟弟三言兩語地自把秦王上岸后的事兒說得像模像樣,連他半路餓了就去田里掰嫩玉米吃的情節都想出來了,謝均晏失笑:“這樣的事你在我面前說說也就罷了,在外邊兒的時候,多吃葡萄吧。”
謝均霆哼了哼,他又不是缺心眼。
“不過阿娘院子里結的這葡萄真好吃,往年怎么沒有發覺這葡萄滋味這么好?”這兩日一直壓抑著他的心結沒了,謝均霆吃起葡萄來更有勁兒了,一口一個,也不剝皮,把果肉里的葡萄籽兒咬得嘎吱響,又一口吞了下去,謝均晏看了覺得傷眼,又拿過葡萄,剝了皮又遞給他:“不能講究些?”
謝均霆接過葡萄往嘴里一丟,照樣嚼得嘎吱響,笑嘻嘻道:“阿兄,這就叫殊途同歸,有什么好講究的?”
謝均晏淡淡看他一眼,安慰自己,好歹均霆現在說話能用幾個成語還不出錯了,他不該過多要求他。
手上給葡萄剝皮的動作卻一直沒停。
謝均霆不免覺得受寵若驚:“阿兄,你今日怎么對我那么好?”
謝均晏還沒說話,就見謝均霆抖了抖肩,以一種很勉強的語氣道:“罷了,你還是別說了,我怕待會兒你的話太肉麻,會酸倒我的牙。”
謝均晏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均霆,你實在是多慮了,不要把吃多了葡萄酸倒牙的事栽到我頭上。”謝均晏自問并不是一個情緒充沛,會說些讓人感動心軟的話。
除了在阿娘面前,還有極少極少時候,在阿耶和弟弟面前,他匱乏的情緒會豐富些,旁的時候他鮮少用心,只是冷眼看著事態發生。
兄弟倆有一搭沒一搭地斗著嘴,小廝進來通傳,說是老太君身上有些不好,夫人已經過去了,讓他們也跟著趕緊過去。
謝均霆臉上散漫的笑意一僵,接過兄長遞來的濕巾子擦了擦手,兩人并肩往壽春院走去。
……
壽春院
老太君躺在床上,頭上戴著抹額,一臉病色,人情緒也不好,怏怏的,施令窈進了屋之后,她更是沉默。
施令窈不是當年那個雄心壯志,要讓謝家所有人都喜歡她的新婦了,她看出老太君不想和她說話,也不勉強,苑芳給她端來一個八足圓凳,她便安安靜靜地在老太君床前坐著,想著剛剛出門前還沒看完的賬簿。
近來天兒熱,按理說香粉鋪子的生意應當會受影響才對,但汴京的大姑娘小媳婦兒們都愛漂亮,見朱雀大街上的這件鋪子里買回去的香粉撲在臉上并不會像其他香粉那樣愛凝結成塊兒,夏日天熱,臉上出了汗也不曾出現一道道的白痕,一時間鋪子上的生意倒是又空前好了起來。
前些時日上了兩款新香粉與四時花露,反響也不錯,林林總總的都給她掙了能打一套頭面的錢了。
說來,再過不久就是謝縱微的生辰了。兩人和好之后給他過的第一個生辰,怎么著都能用些心思吧?該送他什么禮才顯得她很用心呢?
發冠?玉佩?筆洗?他很喜歡前朝東明先生的字畫,不如讓苑芳幫她留意著,尋一幅真跡送他。
施令窈坐在那兒出神,雖是發呆,但她面上一片嫻靜之色,背脊挺直,坐在那兒像是一朵亭亭玉立的芙蕖,在這樣讓人心浮氣躁的夏日里格外出挑,多瞧她幾眼,心里也是舒坦些。
老太君望了她好幾眼,見她都沒有反應,不由得輕輕咳了一聲。
施令窈緩緩回神,迎上老太君難掩疲態的眼神,微笑道:“君姑有什么吩咐?”
“我有些渴了,拿些水來。”話音剛落,便有女使去倒茶。
竹苕扶著老太君慢慢坐了起來,又往她身后墊了兩個軟枕,讓她這樣半坐著的時候能夠舒服些。
女使端著茶盞,卻不知該遞給誰。
“我來吧。”施令窈穩穩地接過茶盞,喂老太君喝了小半盞,見她眉頭微皺,想別過臉去,便及時收了手,把茶盞遞給身后的女使。
施母體弱,施令窈經常在她床前侍奉,這套動作自然熟練。
竹苕拿著帕子替老太君按了按唇角的水痕,笑著道:“夫人純孝,有您在跟前,老太君臉色瞧著都好了許多呢。”
施令窈笑了笑,沒說話。
竹苕這話是想緩和老太君與她之間的關系,只是彼此都心知肚明,隔著一個謝擁熙,老太君左右為難,又忍不住偏心,對她還有謝縱微心里都是存著怨氣的。
施令窈也不在乎這個,能維持著表面和平就很好,大人之間的關系不要影響到兩個孩子便是了。
畢竟這么多年,老太君對兩個孩子的情意做不得假,施令窈也要感謝她多年來對雙生子的庇佑與照顧。她也不想看到大寶小寶兩頭為難。
“我拿了些燕窩來,讓小廚房每日給君姑燉一盅吧,加些大棗,或是牛乳一起燉,當添道甜食,開開胃口也是好的。”施令窈微微側過臉,苑芳笑著奉上一個黑漆嵌螺鈿蓮紋錦匣,竹苕連忙接過,嘴上說著夫人有心了的話。
老太君輕輕嘆了口氣:“你是個孝順的,我一直都知道。”
聽這架勢,后面必有反轉。
施令窈保持微笑:“這是我的本分。”
“但……”
老太君提著嗓子,正要往下說,就見兩道有些匆忙的腳步聲徑直進了屋,她原本還有些不快,但抬眼一看,來人儼然是她的一對乖孫孫,老太君登時露出了笑:“天兒熱,你們兄弟倆怎么過來了?竹苕,快搬兩個杌子過來,讓他們坐著。小廚房準備了什么飲子沒有,也端些過來吧。”
苑芳在施令窈身后站著,聽著這話,心里悄悄撇了撇嘴。
對兒媳婦和孫子的態度,差距未免也太大了。
方才還有氣無力的呢,這會兒見著兩個孩子,不說聲如洪鐘,但可比方才看著有力多了。
“祖母沒事兒吧?”
謝均晏皺了皺眉,女使們便不敢再動作了,低眉順眼地把兩個杌子又拿了回去。
苑芳適時地退到了后面些的位置,身姿挺秀的兄弟倆站到他們母親身邊,對著老太君好一頓噓寒問暖。
小輩孝順,老太君自然覺得窩心,只是這會兒她有事要和施令窈說,兩個乖孫在這兒,她不便開口啊。
“還沒看著你們成家立業呢,祖母哪舍得有事兒。只是人老了,三病兩痛的,避免不了。”老太君慈愛地看著兩個孩子,心里雖為他們下意識露出與施令窈更加親近的姿態而有些悲涼,但還是強撐著笑臉和他們說話。
謝均晏與謝均霆在老太君床榻前陪著她說了好一會兒話,逼得老太君茶都多喝了兩盞,臉上的疲色再也遮掩不住,他們這才收手,愧疚道:“是孫兒欠了打算,一直扭著祖母說話,您本就虧了精神,這會兒可別再費勁兒陪我們了。您歇下吧,明兒下學過后,我們再來探望您。”
謝均晏眼神誠懇,一張如玉般的面容俊逸秀美,臉上的孺慕純孝之意做不得假,老太君看著,只得點頭。
施令窈在一旁無所事事地坐了好一會兒,見狀也湊上前關心了幾句,老太君看著母子仨相似的臉一起湊到面前,只覺得心累,揮了揮手:“忙你們自個兒的去吧。你們阿耶事忙,不必勞煩他過來一趟了,我知道他有這份心就好。”
謝均晏頷首應是。
母子仨出了壽春院,天色尚早,她看著翠綠柳樹上吊著嗓子長鳴的蟬,笑著道:“今兒反正也沒事,不如咱們一塊兒去逛逛街吧?今年天熱,多給你們做幾身換洗的衣裳。”
近來賺的銀子多,當然不能只給謝縱微買東西,大寶小寶也得雨露均沾才是。
謝均晏和謝均霆對視一眼,想起上次陪阿娘逛街的慘烈往事。
但施令窈笑靨里帶著滿滿的期待,謝均晏不忍讓阿娘失望,點了點頭:“好,多謝阿娘。”
謝均霆一閉眼一咬牙:“好,我也去!”
施令窈奇怪:小寶怎么擺出一副要上戰場的模樣?
不過最后達成了目的,有人陪她逛街了,施令窈高高興興地挽著兩個少年的手出了門。
逛了一圈下來,謝均晏與謝均霆雙雙目光呆滯,遺傳了他們阿耶的瓷白臉龐上帶著紅暈,不知是熱的還是累的。
施令窈嘟噥道:“你們那武師傅靠譜嗎?怎么就沒把你們倆的體力提上去呢?”
不過看著兩個孩子這樣,她心疼之余又有些心虛,拉著他們去前邊兒的茶樓歇歇腳。
卻意外撞見了一個本不會出現在那里的人。
第74章
那人身形挺拔, 又著一身深青袍衫,在冒著暑熱的街道上像一株冷玉雕成的竹,施令窈輕輕動了動鼻子, 依稀聞到了他身上傳來的甘冽香氣。
此情此景, 當稱一句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自然是風塵外物。
倘若他身邊沒有走著一位帶著帷帽的女郎的話。
施令窈咬牙切齒,老王八蛋,不是說內閣有事才出門的嗎?內閣的事兒怎么和一個女郎扯上關系了?!
驚怒之下, 施令窈渾然忘了,她手里還捏著謝小寶的胳膊,一陣大力之下, 謝小寶無聲扭曲尖叫, 那雙漂亮澄澈的大眼睛里很快就溢出水色,求助地看向兄長。
謝均晏輕輕咳了一聲,上前挽住施令窈另一邊手臂:“阿娘, 這中間怕是有什么誤會。”
施令窈嘆了口氣:“這茶樓也是邪門, 回回來這兒,都能撞到一些事兒。”
起初她就是在這兒險些被謝縱微發現了她尚存人世的事, 之后又在此處遇到歸來的秦王, 再之后, 便是這次了。
“難不成這是什么另類的風水寶地?”
聽著阿娘的嘟噥聲,謝均晏面上笑意更濃, 聽得一聲弱弱的‘阿娘’, 他與施令窈同時轉過頭去,看見謝均霆哭喪著臉,另一只手指著自己被施令窈緊緊攫著的胳膊:“不如您先放開我吧……”
施令窈低低地哎呀一聲, 忙松開了手,她想起自己剛剛的手勁兒,忙拉起謝小寶的手,把衣袖往上推了推,看著那截細白小臂上有著一圈兒明顯的紅痕,她有些心疼地給他吹了吹:“都怪我一時沒注意。”
謝均霆被她的動作鬧得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又有些抑制不住的高興。
“阿娘還把我當小孩兒么?有些泛紅而已,我皮糙肉厚,又沒什么,您還給我吹吹……”
謝均晏一眼就看出了弟弟別扭語氣之下那股美滋滋的勁兒,還吹吹,那么大的人說起疊詞來,也不覺得惡心么?
“你們小的時候,剛剛開始學走路,有時候不小心跌倒了,我這樣給你們吹一吹,你們很快就不哭了。”施令窈有些得意,這是長姐教給她的哄孩子秘笈,很管用。
有一次她出了屋子,拿著小米喂給養在廊下鳥籠里的小鳥,謝大寶自個兒跌倒了,偏又固執地不要乳母扶他,這孩子小的時候有些犟,施令窈在門外看著,正想進去抱他,卻看見謝大寶坐在地毯上,抬起方才跌痛了的那只手,白嫩嫩的面頰鼓起來,使勁兒往他覺得痛的地方吹吹,用力得來都發出了噗噗的口水聲。
再一看,小手上可不都是一片口水么。
施令窈笑得手腳酸軟,幾步進了屋,用汗巾擦干凈他小手上的口水,又把人抱起來親了親,幫他吹了吹那只小手。
“阿娘幫大寶吹吹,痛痛就飛走了,是不是?”
一歲多的謝大寶臉紅紅地看著母親,咧嘴笑得很可愛。
只是這會兒聽施令窈笑吟吟地把這件陳年趣事說出來的謝均晏卻笑不出來。
謝均霆捧著肚子笑得樂不可支:“自己給自己吹吹,喲,阿兄從小就這么自立自強啊?”
謝均晏輕飄飄睨了他一眼,微笑道:“均霆,適可而止吧。”
阿娘也在笑,謝均霆自覺有同黨可以依靠,并不畏懼,笑得更加猖狂。
謝均晏:手好癢,好想打弟弟。
施令窈被剛剛的事兒一打岔,將謝縱微拋在了腦后,這會兒想起了,便抬頭往街道對面望去,那兒自然早就沒人了。
她有些失望,眸光回轉,卻撞進一雙含著笑的深邃眼瞳。
“阿窈在找什么?”謝縱微好整以暇地站在她面前,雙生子憋屈地站在他身后,“我幫你找找?”
他的語氣里……分明都是促狹!
施令窈登時便惱了:“你還好意思說?你不是說內閣有事兒才出門的嗎,怎么被我撞見了和,和一個女郎……”
今日是休沐日,施令窈原本想著和謝縱微一塊兒去城外走一走,因為正事而延誤行程便罷了,這會兒她看見謝縱微與一個女郎走在一起,心里便生出了些不痛快,倒不是因為亂吃飛醋,而是不滿于謝縱微沒有和她說實話。
談正事,自然能和女子談,直說不就得了?
謝縱微看清她眼里燃著的兩簇小火苗,啞然失笑:“阿窈,不是我不想告訴你,實在是事發突然。說來,那人你也認得。”
施令窈被他說得有些糊涂,謝縱微握住她的手:“既然遇見了,你和我一塊兒去吧。”說完,他又看向兩個少年,想了想,示意山礬給他們一些銀子,“自個兒玩兒去吧,天黑之前記得回家。”
謝均晏和謝均霆對視一眼,接過山礬遞來的幾顆銀角子,不情不愿道:“是。”
看著耶娘進了茶樓,謝均霆掂了掂掌心里那幾顆銀角子,嘟噥道:“阿耶真小氣!”
謝均晏贊同地點了點頭:“只能買幾冊書了,得省著點用。”
買書?
謝均霆立刻把銀角子往自己衣襟里塞:“不成!我要去買燒雞。”
讀書寡淡得很,哪里有燒雞香。
謝均晏沒和他計較,他自個兒存了錢,阿娘時不時地又會給他些零用錢,美其名曰讓他自己學會控制與計劃,謝均晏也沒讓她失望,等到年底阿娘過生辰的時候,他就能攢到一副翡翠頭面的錢了。
“你先陪我去書局逛逛,我多給你買一份紫蘇熟水。”弟弟平時就像個猴兒,這會兒又在外面,要是沒有他看著,只怕這猴兒真要沖上天去。
謝均霆一聽,覺得可以:“成交!”
……
謝縱微握著她的手一路上了二樓雅間,臨要進門了,施令窈示意他放開自己,見謝縱微眸光里帶著幾分疑惑,她解釋道:“這樣不大好。”
“有什么不好?我們是夫妻,世人皆知。”謝縱微不以為意,他倒是還巴不得再親近些,但過了度便于理不合,會招來不好聽的閑話。
施令窈見他那樣,也就沒再說什么,反正會被同僚打趣的又不是她。
門口守著兩個親衛,見謝縱微與一鮮妍美貌的黃衫女郎一起走來,黑黢黢的臉龐上沒什么異常,主動幫他們打開門,對著里面的人恭聲道:“九娘子,謝大人與謝夫人來了。”
謝縱微護著施令窈進了雅間,施令窈還在想著九娘子那個稱呼,面前已出現了一張微微笑著的清冷臉龐。
“施二姐姐,許久不見。”
施令窈緩緩瞪圓了眼。任瓊崖耐心地站在原地,任她打量。
“任小九?”
見任瓊崖笑著點頭,施令窈拂開謝縱微牽著她的手,上前更仔細地打量了她兩轉,面前的女郎身姿清瘦,比尋常的女子個頭要高一些,肌膚雪白,細眉長眼,站在那兒的時候像是一尊由霜雪雕琢而成的神像。
“我記得你小時候才到我這兒呢。”施令窈往自己心口上比了比,有些郁卒,“怎么一下子就長這么高了?”
她出事那年,任瓊崖才十二歲,到如今二十二歲,她都得仰起頭來看她了。
任瓊崖看著她一如當年鮮妍明媚的臉龐,唇角的弧度一直翹著:“江州風水養人,施二姐姐若有空,也可到江州住一陣子,我一定盡地主之誼,帶你游遍江州。”
施令窈眼睛一亮,正想答應,卻聽謝縱微淡淡道:“任九娘子一片好心,但你如今已經執掌任家,總管著江州七河三江的漕運,怕是不得空陪內子游山玩水。”
執掌任家?任小九家中男女一同序齒,她頭上有五個哥哥三個姐姐,按著世俗常禮,任家的下一代家主通常會從那五個男丁之間選出,但顯然,最后勝出的是任小九。
施令窈很是驕傲地牽起她的手,橫了謝縱微一眼:“你懂什么,小九這么有出息,管起事兒來肯定比你厲害。”說完,她又笑瞇瞇地轉向任瓊崖,“不過呢,還是得等你忙過了這一茬,我再上門叨擾。”
江州水運發達,水美魚肥,施令窈小的時候隨著耶娘去江州住過一段時日,至今還能想起江州特產大黃魚的肥美滋味。
任瓊崖笑著點頭,說好。
寒暄結束,施令窈不想打擾他們談論正事,坐到窗邊去看著樓下的風景行人,時不時支著耳朵聽幾句,暗暗咋舌,唇槍舌劍刀光劍影不過如此。
從她的角度望去,任瓊崖的側臉清絕如月,言辭犀利而果敢,很難再找出當年那個躲在乳母身后,只敢伸出手把心愛的絨花送給她的那個內斂小娘子的影子了。
也不知她這些年都經歷了什么。
施令窈枕在手臂間,緋色披帛半倚在面頰旁,露出半邊瑩白如雪的面頰。她望著底下的行人,數著已有五個人買了隔壁老伯的糖葫蘆,旁邊老伯的豆花攤生意更好些,已賣了數十碗出去了。
施令窈看著有些饞,待會兒回去就讓廚房做一碗醪糟豆花,再放點冰沙進去,定然更好吃。
謝縱微時不時分神去看她,見她自得其樂,一個眼神都不曾拋過來,才移開視線。
任瓊崖注意到他的動作,垂下眼喝了口茶:“謝大人不必擔心,我任家雖只是一介商賈,也有自保的手段。只要謝大人有那個胃口吞下,我等自然樂意效命。”
雙方都是聰明人,點到即止就好。
謝縱微頷首,又轉向施令窈:“阿窈,走了。”
他握住她的手,轉向任瓊崖,客氣道:“任九娘子難得來汴京,不如今夜由我夫妻做東,咱們換一處酒樓邊吃邊聊,不知任九娘子意下如何?”
任瓊崖輕輕搖了搖頭,看向施令窈,溫聲道:“實在是不巧,我得趕回江州處理些家事。待到下次見面,咱們再聚吧。”
施令窈只得點頭,與她依依惜別了好一會兒,看著那輛馬車疾馳而去,她的視線在環繞在馬車旁的幾個精壯漢子身上頓了頓,先前只是打了個照面,也能看出他們是常年在刀尖上舔血的練家子,身上帶著一股難以忽略的悍氣。
小九的家主之位坐得也不容易。
“回神了。”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在她面前輕輕晃了晃,施令窈一把握住,卻被他順勢使了巧勁兒拉轉過身去,直直撞上他胸前繡著的一片青云白鶴。
施令窈捂著額頭瞪他一眼:“回去吧,我餓了。”
謝縱微點了點頭,也沒讓她費心,握住她的腰,一下便把她輕巧地舉上了馬車,接著自己也進了車輿。
近來汴京總不太平,春霎街一帶仍是熱熱鬧鬧的,施令窈喜歡這樣的喧鬧勁兒。
“今兒買到了什么喜歡的東西?”謝縱微瞥了一眼堆在車輿一角的各色匣子,親了親她浮著薄粉的面頰,軟軟的,帶著一股香氣。
比方才茶樓里的糕點可口多了。
施令窈半倚在他懷里,聞言便笑:“我買的東西,自然都是我喜歡的。”
謝縱微含笑不語。
施令窈看不慣他那副假正經裝矜持的模樣,伸手去戳他的喉結:“你是想問我有沒有給你買東西吧?”
她的手是溫熱的,指尖卻帶著微微的涼,一觸到那處凸起,謝縱微喉嚨微動,忍不住捏住她不老實的手,順便親了親泛著桃花色的指尖。
“買沒買東西倒是其次,有阿窈在,我什么都不缺。”不知是不是怕在外面駕車的山礬聽到,謝縱微的聲音放得有些低,落在耳中總有幾分旖旎的模糊,施令窈只能看著他,認真地聽他接著往下說。
“我只是想知道,你逛街的時候,有沒有分神想我?”
脈脈耳語間,她面頰微紅,直覺不能任由謝縱微這廝再說些可怕的話了,不然待會兒下馬車的時候,又是他衣冠楚楚一派風度翩翩,唯獨她面頰發紅,任誰看都要猜他們是不是在車里做了什么壞事兒。
“夫君,我出門前,去了壽春院一趟。”
果不其然,謝縱微撫弄著她面頰的手一頓,他再開口時,眼眸中快要將她溺醉過去的柔和之意淡了一些,變得正經起來:“可是阿娘有什么事喚你過去?”
施令窈點了點頭,拂開他的手,卻撈過他腰間玉帶上佩著的藥囊墜子捏在掌心把玩:“君姑身子有些不適,傳了大夫來瞧,說君姑脈象沉弱無力,氣滯津停,須得仔細靜養,不能再操心動氣了。”
大夫說這話時施令窈在場,她自然也知道老太君特地等到她來了才請大夫是什么意思。
謝縱微聽了這話,眸光微冷,嗯了一聲:“待會兒回府我先去探望阿娘,你跟著累了一天了,就不必過去了。”頓了頓,他又道,“等我回去和你一塊兒用晚膳。”
施令窈點頭,說起剛剛在雅間往下望看見的豆花攤:“我要一碗加了多多醪糟的,再給你準備一碗多放辣子的。大寶小寶夜里容易餓,再給他們備一些。”
一家四口,都有了,很齊活。
施令窈仰起臉對著他笑了,對自己的安排很滿意。
方才還籠罩在他心頭的那陣陰翳瞬間被春風吹走了,一點兒痕跡也不留。
謝縱微親了親她的臉:“這么安排,真好。”
……
不過謝縱微想要和施令窈單獨用一頓晚膳的美好愿景還是沒能實現。
對于阿耶的詢問,謝均霆哼了一聲,端起一碗冰花呼嚕嚕喝了一口,這才道:“阿耶你只給我們一點點銀子,怎么夠花嘛!”
要想讓他和阿兄在外邊兒待著不打擾他和阿娘相處,那可是另外的價錢。
謝均晏頭一回吃加了冰沙的醪糟豆花,對上阿娘期待的眼神,他笑著點了點頭:“好吃。”
施令窈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看著謝小寶面前那碗紅到可怕的辣子豆花,又看了看謝縱微:“行啦,吃飯的時候吵什么?”
父子倆偃旗息鼓。
卻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
此時天色已經不早了,施令窈看著外邊昏暗的夜色,莫名有些心慌。
謝縱微握住她的手,見來人是他的親衛之一,神情冷凝:“出了何事?”
親衛低下頭,將秦王府長史冒死遞了折子進京,說秦王出事并非意外,乃是人為。
那截堤壩是被人活生生炸垮的。
秦王府長史字字泣血,幕后兇手劍指昌王。
“據說秦王府的長史手里捏著證據,圣人為此大動肝火,急召您入宮呢。”
第75章
謝縱微嗯了一聲, 示意親衛先退下。
“我待會兒會進宮一趟,若是能回來,只怕也很晚了, 你莫要等我, 早些睡。”謝縱微的聲音很溫和,不疾不徐,仿佛并不為方才親衛稟告的事擔心,見施令窈點頭,他又轉向雙生子, 語氣稍稍嚴肅了些,“近來多事之秋,你們是大孩子了, 我不在時莫要頑皮, 要承擔起責任,保護你們阿娘才是。”
謝均晏和謝均霆難得沒有頂撞,表情也跟著變得十分嚴肅, 認真點頭應下。
施令窈看著謝小寶那張臉上還沾著飯粒子, 偏偏還要做出一副深沉懂事的大孩子模樣,就忍不住笑, 她拉了拉謝縱微, 柔暖的手落在他小臂上, 燙得他回過頭來,視線凝在她身上。
“我讓廚房準備些吃食, 你在車里再用一些吧?”施令窈有些不滿, 昌王禍到臨頭要死就死吧,別耽擱他們一家吃飯。
謝縱微看著她盛著擔憂的眼,笑著點頭。
施令窈又拉著他起身, 對著雙生子叮囑道:“你們倆慢慢吃,我幫你們阿耶更衣,待會兒再回來陪你們。”
謝均晏心知肚明,這個待會兒怕是有些久,他不經意地抬了抬眼,見阿耶臉上滿是春風得意的笑,和弟弟一起點了點頭:“是,我們知道了。”
孩子們都很懂事,謝縱微很滿意,正想張嘴夸兩句,便被施令窈挽著手拉著出去了。
從用膳的花廳到他們倆居住的主屋要經過一段游廊,女使們已經點起了燈,蓮花石座里的蠟燭在夜風里微微晃動,照得放在欄上的幾盆蘭草、石竹、合歡顯出和白日里不一般的嬌艷。
謝縱微步伐并不快,他有些驚訝,自己平日怎么沒有發現,長亭院也有這樣的美景。
廊下掛著的淡黃絹紗燈籠灑下暖黃的光,落在身旁佳人細膩瑩白的臉龐上,有風來,花香撲鼻,她就在自己身旁,謝縱微本該沉重的心異樣輕松,甚至有些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壓不平,只能任由它翹著。
“你笑什么?”施令窈抬頭便看見他對著自己笑得一副勾人模樣,心中警鈴大作,忙擰了他一把,事先表明態度,“山礬他們定然都在外院門口等著你呢,我可不會隨著你胡鬧。”
看著一臉大義凜然絕不會輕易被他勾動的妻子,謝縱微臉上的笑愈發濃,抬起手擰了擰她柔暖香馥的臉,只是力道比方才她掐的那一把輕了許多。
“阿窈在想什么?我只是感念你主動說要幫我更衣,別無他念。”
聽著他一本正經的語氣,施令窈嗤了一聲:“老夫老妻了,你裝什么裝。”
若是從前,兩人不大親近的時候,施令窈聽著他這樣道貌岸然的話,自個兒就退縮了,難過都來不及,翻來覆去地想著他話里的意思,郁悶到半夜卷著被子滾來滾去睡不著。
自然了,其中也有謝縱微當了十年鰥夫,性情大變的緣故,這會兒的施令窈已吃了不少輕信于他的苦頭,是絕不會再輕易相信他的話了。
謝縱微看著妻子紅撲撲的臉,再想到那句‘老夫老妻’,原本沒想著那回事兒,但這會兒心像是被瘋漲的春潮泡得久了,有些發皺,他握著她的手緊了緊,意味深長道:“好,我聽阿窈的話,再不裝了。”
說著話,夫妻倆已經進了屋,苑芳示意伺候的人都先退下,自個兒也輕手輕腳地帶上了門。
他常用的東西都搬到了這里,從前他給她置辦的那些衣裳自然是穿不得了的,莫說是花樣款式過時了的問題,謝縱微心中也忌諱著,不愿她穿上沾上陳腐死氣的東西。
但施令窈舍不得丟,便讓人都收拾起來,放到庫房里去了。
繞過一座紫檀木嵌螺鈿繡四時花卉插屏,施令窈睨他一眼:“脫吧。”
雖是夏日里,但他們入宮當值時還是得里里外外穿上好幾件,幸好謝縱微有個冰肌玉骨的優勢,不然他也得像小時候的大寶小寶一樣,熱得來背后長痱子,得穿著兜衣光著臀趴在羅漢床上等著她過去撲粉。
想到那副畫面,施令窈吃吃笑了起來。
謝縱微不知她為何突然笑得那樣……壞,只依著她的吩咐,將外邊的常服脫了下來,換上她遞來的素色四合云紋尖擺直身袍,他脖頸生得修長,穿上這樣高領的袍子也不顯局促。
他的官服常常是展開掛在一旁的黃花梨架子上,施令窈伸臂去取,卻被人從背后摟住,溫熱的呼吸落在她頸后,施令窈頓時繃緊了身子。
“不是說別無他念?”
她哼了一聲,語氣譏諷,卻耐不住謝縱微臉皮厚,低低笑著回她:“嗯,我剛剛就是在裝。”
他沿著那段細長優美的頸線一路啄著細細地吻,施令窈閉了閉眼,任由他去,直到過了會兒,才推了推他,取下那件繡著白鶴的官袍塞到他懷里:“你自個兒穿吧,我懶得伺候了。”
說完她便自顧自地出了屏風,直到到了羅漢床前,才咬了咬唇,暗道好險,差點兒沒抵抗住誘惑。
謝縱微換好衣裳出來,見她趴在羅漢床上看話本子,有些無奈:“坐起來看都好,別這樣趴著看,仔細眼睛疼。”說完,他想起今夜他不在,這人恐怕又要把話本子帶到床上,把他的位置都給占滿。
施令窈懶洋洋地應了一聲,人卻沒動:“你快走吧,還要我送?”
謝縱微嗯了一聲:“那我走了?”
施令窈頭也不抬:“走吧走吧,一路小心些。”
好吧,至少她還關心了他一句。
謝縱微輕輕嘆了口氣,她舍得這樣潦草地道別,他舍不得。
話本子上忽地投下一道巍峨如玉山般的陰影。
施令窈似有所覺地抬起頭來,卻正好方便了他動作。
唇瓣相貼,這個吻帶著綿綿的情意,又帶著一點兒來勢洶洶的狠,施令窈不禁并緊了腿。
謝縱微自然注意到了她的小動作,他抽身離開,還不忘摩挲著她泛著桃花色的后頸:“今夜怕是不行了,等明日?”
施令窈軟綿綿地踹了他一腳,自個兒翻了個身,埋在軟枕上不愿再看他:“快走吧,煩人。”
謝縱微摸了摸她的頭:“少看會兒話本子,我留了侍衛在,安心睡。”
聽得從枕頭間發出的一聲悶悶的好,謝縱微看著趴在羅漢床上,更顯得線條婀娜,惹人眼熱的身體,頓了頓,大步出了屋子。
屋門被輕輕關上了。
沒一會兒,又響起一陣敲門聲,施令窈一骨碌坐了起來,聽著是苑芳,有些怏怏地垂下眼,讓她推門進來就好。
苑芳依言進了屋,見她坐在羅漢床上,臉上還殘留著云雨收歇之后似的潮紅,不由得抿嘴笑了:“大郎和二郎讓我過來問您,還過不過去呢。”
施令窈這才想起,她還有兩個孩子正等著她呢。
但都這會兒了……
施令窈搖了搖頭:“好苑芳,你替我去和大寶小寶賠個不是,我明兒再陪他們用早膳。”這會兒她吃也吃不下,話本子也看不進去。
都怪那個愛裝的老王八蛋。
……
入了夜的紫宸殿遠遠望去,像一只蟄伏的巨獸,懸在廊下的宮燈像是巨獸半闔上的眼,沉默地看著獵物們緩緩靠近它。
謝縱微進了殿,里面已站了不少人。
除了內閣次輔姚安順,定國公趙庚等幾位重臣也在。吳王被關在王府里,這會兒只有安王在這兒看熱鬧。
謝縱微的目光輕飄飄地掠過站在盤龍大柱旁的中書舍人與言諫官。
昌王跪在階下,英武臉龐上滿是驚怒與惶恐,卻異常安靜。
但只看坐在御座上的建平帝闔著眼,面色漲紅,心口起伏不定,大監馮興正跪在圣人面前,替他撫順呼吸。
可見昌王剛剛也沒少喊冤。
“延益來了。”
馮興在建平帝耳邊輕輕說了句什么,建平帝睜開眼,眸光清明,哪兒有讓太醫院的杏林圣手圍著耗費大半夜才救回來的虛弱模樣。
但沒有人敢直視帝王的眼睛,建平帝坦然,也近乎傲慢地坐在御座上,高高地俯瞰著他的臣子。
謝縱微行過禮,站到左側第一的位置,建平帝揮了揮手,大監會意地將秦王府長史鄭六那本冊子遞給了謝縱微:“謝大人,您瞧瞧。”
此時眾人都站著,唯獨昌王跪在一旁,謝縱微一目十行,尚有余心在想,若是阿窈見到昌王這副模樣,定要幸災樂禍地笑出聲。
他垂下眼,神情端肅,殿內一時靜得只剩幾道燈花爆開的聲音,還有建平帝壓抑不住的咳嗽聲。
少頃,謝縱微將折子遞還給大監,沉聲道:“臣記得,秦王殿下出事被毀的那截堤壩,顯慶十八年時重新督造修繕過一次,距今不過三年,饒是今年紜河流域降水頗豐,水量洶涌,但當地縣令吳英曾隨李大人一同前往盛州治水,頗懂應對水災之策。臣曾翻查過吳英遞上來的折子,其在五月初觀察到今年雨勢有變后,已組織府兵與百姓們共同疏浚塘湖,加固堤壩,以防來日水災忽至時措手不及。”
鄭六連連點頭:“是,謝大人記得沒錯,殿下去往紜河時也曾與吳大人商議過此事,見堤壩穩固,這才放松了警惕,給了小人可趁之機,竟然趁殿下不備,利用火藥炸毀了堤壩,又派了死衛隱在民眾之中,趁亂行兇……若非小的熟悉水性,只怕也無法將殿下的冤情呈于圣人與諸位大人面前了!”
姚安順輕輕皺了皺眉:“你劍指昌王,可曾有證據?”
鄭六眼神堅定:“是!那群死士之后見局勢亂了,趁勢逃脫,小的悄悄從沄河中游回到了堤壩被炸毀的位置,上天庇佑,堤壩上發現了火藥殘余的痕跡,硝石味兒沖鼻得很,卻仍蓋不住另外一股松油氣息。堤壩依水而建,賊人若是想順利點燃火藥,自然要選擇燃性更佳的油脂作引。”
說著,鄭六目光怨毒地看向昌王:“好巧不巧,小的在堤壩被炸毀的碎石中發現了沾染著松油的碎瓷片,底下的印子映得清楚著呢,那分明就是昌王府出來的東西!”
說著,他顫顫巍巍地從懷里掏出一個荷包,看樣子,里面裝著的就是他撿起的那些碎瓷片了。
昌王眼睜睜看著馮興將荷包呈到建平帝面前,心里恨得幾乎要滴血,但還是反應極快地抓住了鄭六話里的漏洞:“一個印著昌王府徽印的瓶子罷了,算不得什么,若是誰有心陷害,想從我府上拿走一個不起眼的瓷瓶,不也是易如反掌?”
建平帝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那些碎瓷片,揮了揮手,示意馮興讓謝縱微等人也瞧瞧。
昌王卻像是抓住了什么破局的法子,又急道:“父皇明鑒!自從上次得了父皇教誨,兒臣一直慚愧自身修行不夠,能力不足,一心只想著為百姓做些實事,好讓父皇展顏。怎會行差踏錯,去害我自己的親王叔呢?”
吳王犯了錯,仍在自己王府靜思記過,眼下只有安王站在那兒,見著這一幕便忍不住道:“或許是三弟聽了什么坊間傳言,一時間錯了主意,才對秦王叔……”
謝縱微與趙庚飛快地對上一個眼神,又撇過眼,眉頭微顰。
昌王等的就是他的好二哥落井下石的這句話!
他膝行兩步,看向高高坐在御座上的建平帝,凄聲道:“父皇,大哥因差事出了錯,如今正在自己府里靜思己過。兒臣自問規規矩矩,從不敢逾矩半步,卻也要遭人如此陷害!二哥這話,真是讓人心寒。”
安王愣了愣,看明白了,老三話里的意思,是沖著他來的啊!
安王連忙撲通一聲跪下:“父皇!兒臣只是就事論事,可沒有三弟想的那般骯臟,會對自己的親手足親王叔下手!”
臭老三暗示是他下的黑手,想按下他兩個兄弟,成為儲君,安王便也將計就計,把黑鍋扣回他頭上去。
一時間殿內只剩下兄弟倆來回陰陽怪氣的聲音。
“好了!都住嘴。”建平帝平了平氣息,看向跪在庭下的兩個兒子,面露疲憊,“秦王,是朕最珍視的手足兄弟。朕從不求你們能得一段兄弟互助的佳話,但手足相殘,是朕最深惡痛絕之事。若是讓朕發現,是誰在秦王出事背后使力……”
他頓了頓,帶著雷霆威嚴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目光所及之處,只能看見垂下的頭顱。
馮興小心地扶起建平帝往內殿走去,只撂下一句:“朕會讓他生不如死。”
“延益,沄河水患一事,便先由你接管處置。”
謝縱微頷首應是。
昌王緊跟其后,鎮定地應了聲是,安王飛快地瞥了他一眼,暗嘆這個臭老三城府越來越深了,面對這般威脅也能面不改色。
但昌王知道自己的確無辜。
他是想對秦王下手來著,卻沒有那么蠢,趕在他要被立為皇太弟的流言越傳越兇之時下手。
這回是誰陷害他?
昌王雖然知道自己是清白的,但他想起不翼而飛的兩個箱籠,心始終是提著的。
建平帝走了,很快有內侍上前來要扶起二位親王,卻被安王一手拍開:“滾開些,爺自己知道起來。”
昌王倒是沒拒絕,慢條斯理地站了起來,拍了拍衣袍上沾著的灰,微笑道:“二哥怎地火氣這般大?是心虛,害怕了?”
謝縱微冷冷收回目光,不想浪費時間在看蠢人互啄上,側頭對著次輔姚安順道:“隨我去內閣一趟。”
姚安順暗暗苦了臉,看來這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了家了。
但見謝縱微習以為常的樣子,他又釋然,首輔家中還有嬌妻乖兒等著呢,他都不慌,那他也不著急。
安王低聲罵罵咧咧地走了。
趙庚正要出殿,卻被昌王叫住:“我記得定國公出宮的方向與本王是一樣的?不如一起走?”
趙庚搖頭:“臣還有事要處理,殿下自便吧。”說完,大步出了紫宸殿,沒一會兒,那道巍峨身影便消失在了昌王充斥著陰翳意味的視線盡頭。
……
施令窈第二日醒來時,見謝縱微正坐在床頭看書,嚇了一跳:“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她都沒有察覺到。
謝縱微把話本子放在一旁,本就是打發時間等她醒來才看的,這會兒人醒了,他也沒再勉強自己繼續讀這本深得妻子寵愛的《神醫毒妃:霸道王爺好孕來》。
實在是有些無厘頭了。
“才回來不久,待會兒又要出去,索性靠在這兒瞇了一會兒。”
聽著他滿不在意的話,施令窈皺了皺眉:“你這樣折騰自己的身子怎么行?”她順勢摸上那只修長有力的手,謝縱微心中剛剛蕩漾開來,便聽得她憂愁道,“本來年紀就大了,還不知道保養,我又沒有翡玉那一手好醫術,不能讓你容顏回春。”
翡玉,正是他剛剛看的那本話本子里的女主角。
謝縱微笑容一僵。
她好想真的很擔心他,不行。
罷了,還是身體力行地證明一下吧。
第76章
一場驟雨來得匆匆, 收尾時,卻頗有些磨人。
施令窈有些艱難地撐著涼簟坐了起來,細白的手臂繃緊著, 隱隱有些顫抖, 謝縱微端著蓮云八寶紋面盆過來,見狀挑了挑眉:“不是說讓你躺著就好?”
他將盛了水的琺瑯釉面盆放在一旁,擰了巾子,擦了擦她還殘留著淚痕的臉。
動作嫻熟,力道剛好, 施令窈晃了晃,又倒了下去。
謝縱微眼里閃過一抹笑。
“光是擦擦有什么用,我要去沐浴。”大清早的就要沐浴, 苑芳她們怎么會猜不到她們剛剛做了什么, 但施令窈覺得渾身發膩,這會兒被謝縱微用打濕了的巾子細細地擦過仍泛著潮紅的肌膚,她更覺得周身涌著, 讓她口干舌燥的情愫始終沒有退去。
泡在水里或許會好一些。
她抬起腳, 輕輕踢了踢他:“別擦了,我——”
那只骨節分明的手捏住她的小腿肚, 不輕不重地捏了捏, 施令窈險些尖叫出聲。
“知道了, 我待會兒讓苑芳她們準備熱水。”謝縱微低下頭,順勢親在那片柔軟上, 抬起眼, 見她又用一雙濕漉漉的眼瞪著他,不由笑了,“還在害羞?”
看著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做出諸多禽獸行徑的樣子, 施令窈嘆為觀止:“比不得你,年紀大了,臉皮是要厚些。”
已經身體力行證明過年紀與能力在他這兒并無直接關聯的謝縱微但笑不語,又過了一道水,幫她把積著汗意的頸窩擦了擦,見她臉上露出舒坦些的表情,用微涼的指尖點了點她的鼻子:“不是說不要?”
施令窈理直氣壯:“方才我說不要的時候你也沒停啊。”
謝縱微會意地頷首:“我明白了,之后你的話聽聽就好,反著來,你才喜歡。是不是?”
他話里的笑意與揶揄太過明顯,施令窈抿緊了唇,懶勁兒上涌,不想搭理他了。
“你不是還有事要出門?”
謝縱微把巾子丟回水盆里,咚的一聲,像是砸開了誰的心湖。
施令窈偏過頭,卻遏制不住本就泛濫的泉芯隨著那陣蕩開波浪的動靜再度淌出汨汨的溪流。
謝縱微單手撐在涼簟上,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讓她轉過頭來看著自己。
——看見那雙水盈盈的眼里只映出他一個人的影子,無需施令窈再做旁的,謝縱微自個兒都能爽翻天。
“嫌我在這兒礙眼了?”
施令窈哭笑不得,索性點了點頭,他的指腹也跟著摩挲過她細白的下頜:“是啊,你在這兒我都不能專心看話本子,當然煩了。”
謝縱微的視線輕飄飄地掠過那些被她隨意丟在床頭的話本子。
“行了,我有正事要與你說。”
施令窈連忙截斷他落在那些話本子上的危險視線,清了清嗓子:“后日是我長姐生辰,我回去住幾天,陪陪她們。”
謝縱微頷首,又撥了幾個侍衛讓她記得帶上,別嫌他們煩。
施令窈笑瞇瞇道:“你放心吧,我只有嫌你煩的份兒。”
旁人可不會像他那樣,耐力驚人又能磨人。她有什么好煩的。
謝縱微聽她故意這么說,臉上帶著笑,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就我一人得此殊榮?唔,這事兒莫要叫均霆知道,怕他要鬧。”
均晏還好,但均霆性子急,聽不得什么獨一份兒的事。
為了公平,他也得有。
既然他有了,他阿兄也得有。
那殊榮便不算特殊了。
謝縱微理所當然地想,當然不行。
一大清早就身體力行地發瘋證明自己不說,這會兒又開始和小寶隔空吃起無謂的飛醋,施令窈瞪了他一眼:“小寶還小,你呢,什么時候得了返老還童的造化?還和他們計較。”
謝縱微但笑不語,扯過一旁的蠶羅被蓋在她身上:“今夜我也去碧波院?”
碧波院是她在施府的住處。
施令窈不想去看他帶著暗示的眼神,翻了個身:“隨你。”
剛剛吃得很飽,她今夜餓著也無所謂。
謝縱微嗯了一聲,見她烏蓬蓬的發隨意地披在身后,有幾縷粘在膩白若玉的肩膀上,他忽地有些后悔,那么早把被子蓋上去做什么?
不過他就是再意動,這會兒時辰的確不早了,他只得又親了親她圓潤皙白的肩,低低說了幾句入不得耳的情話,這才出了門。
聽得那陣關門聲響起,施令窈一骨碌翻了個身,捧著發紅的面頰,吃吃笑了好一會兒。
嗯,今晚也有的吃。
……
謝均晏得知阿娘要回施府住兩日,眉頭微蹙,溫聲道:“阿娘怕熱,外祖母體弱,家里怕是沒儲了多少冰。不如待會兒讓金叔送些冰過去,不僅可以拿來納涼,小表妹年紀小,用來做些冰沙冷元子消暑哄她開心也是好的。”
看著他清雋含笑的眉眼,施令窈沒好意思說年紀中不溜秋的自己也想吃冰沙冷碗。
謝均霆幾口解決了一個春卷,覺得味道不錯,忙給阿娘也包了一個,聽了這話也有些意動:“阿兄,我也想吃。”
謝均晏溫柔道:“你想你的。我攔著你了?”
這是什么態度!
謝均霆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把春卷塞到施令窈嘴里,見她笑瞇瞇地點頭受用了,他才扭過頭去準備和兄長好生理論一番,卻見謝均晏起身出去,吩咐了綠翹幾句話,又才坐了回來。
謝均霆好奇:“你和綠翹嘀嘀咕咕說什么呢?”
謝均晏:……有時候不能怪他愛故意逗弟弟。
“均霆,我是正常地在和綠翹說話,沒有嘀嘀咕咕。”在處事待人的態度這件事上,謝均晏很嚴肅。
他可不是愛和小丫頭調笑玩鬧的紈绔。
謝均霆拖長了音調,嗤了一聲。
謝均晏睇他一眼,不疾不徐道:“我讓她幫我們收拾行李,待我們下學了,直接去外祖父與外祖母家便是。”
這個主意不錯!
謝均霆眼睛一亮,轉向吃得正香的施令窈:“阿娘,可以嗎?”
施令窈點頭:“當然可以了,你們兄弟倆還是住在一個屋吧。我和長姐說過了,讓她把那間屋里的床換了張更大的,你們兄弟倆睡著也不會覺得擠了。”
謝均霆連連點頭,覺得這樣很不錯,但看著兄長那張秀致清雋的臉,他又忍不住嘴賤:“嗯……勉勉強強吧,和阿兄睡一塊兒,我半夜都要做背文章的噩夢。”
耳邊都是他們兄弟倆嘰嘰喳喳的聲音,施令窈有些頭痛地看向那兩只小公鴨,忽地想起,他們還沒到變聲的時候,真到了那年紀,豈不是要變成真正的啞嗓小公鴨?
謝小寶便罷了,他一向大大咧咧,不大在乎自己的形象。
倒是大寶……
謝均晏注意到她變得莫名邪惡的眼神,雖然不解,臉上的笑容依舊柔和:“阿娘?”
看著那雙單薄漂亮的鳳眼,施令窈笑著擺了擺手:“沒事,沒事。”
真可惜,世上竟沒有能夠留存下聲音的寶器。
……
不管頂上的天怎么變,只要沒塌下來,百姓們的日子就還是熱熱鬧鬧地照樣過。
施令窈先去鋪子上逛了一圈兒,默默在大姑娘小媳婦兒們的背后站了一會兒,聽得幾個建議,默默點頭,除了四時香粉,旁的香粉也該出些別致的瓶子來裝才是。
她的目光掠過放在鋪子中央的那扇桃花琉璃屏風,若有所思。
……讓他有旁的事兒可以分擔下精力,也挺好。夜夜都能吃上是不錯,但太勤快了,也吃不下啊。
她走了會兒神,忽然聽得一聲柔柔的‘謝夫人’,聲音有些陌生,但又透露著幾分熟悉。
施令窈抬眼望去,看見一張盈盈笑著的秀美臉龐。
是鄭妙姜。
不同于當時在施府前的一身素,這會兒的她穿著打扮俱十分嬌俏嫵媚,云髻上那支金累絲嵌珠玉花蝶步搖正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晃著,愈發襯得那張臉方桃譬李,十分美麗。
施令窈雖知道大姐夫是在配合做戲,她也絕無可能和一個存著詭計想拆散姐姐姐夫一家的人有什么好臉色。
鄭妙姜見面前玉面淡拂,光華動眾的貴人只是淡淡睨她一眼,便收回視線,一張芙蓉靨上的笑意僵了僵,不過她很快就反應過來,她今兒可不是一個人出來的。
李葵看著施令窈,輕哼一聲,她從前就不喜歡大嫂家里這個妹妹。
她和誰都玩得來,就是不和自己玩兒,什么意思?針對她?
“在這兒遇見謝夫人,也是巧了。”李葵從女使手里拿過一張帖子,笑著遞給她,“后日是我小嫂子正式過門的日子,謝夫人若是得空,可得來啊。”
施令窈本沒想搭理她們,但聽了他們舉宴的時間,面色一寒。
她們竟要把納妾的日子選在長姐生辰那日。
這不是故意惡心人嗎?
銀盤得了她的眼神示意,冷著臉走上前去,重重扯過那封帖子,李葵被扯得差點兒踉蹌摔倒,卻見那粗鄙的婢子竟將帖子又朝她們丟了回來。
也不知這人是否天生大力士,原本輕飄飄的帖子被她一扔,落在身上像是被飛鏢擊中了一般,疼得李葵面色發白,驚怒地看向施令窈:“李、施兩家好歹仍是結成秦晉之好的親家,你這樣不給我臉面,就不怕你長姐今后難做嗎?!”
施令窈嗤了一聲:“什么親家,再過兩日就不是了。”
說完,她徑直往外走去,銀盤立刻大步上前,將李葵等人的視線牢牢擋在一旁,護著施令窈上了馬車。
李葵在原地愣了半晌,鄭妙姜品出了些深意,心里一時狂跳。
難不成,施朝瑛竟決定了要和李緒和離?
如今李緒已得了殿前司都指揮使的職位,按著主子的吩咐,她也極盡手段,勸動李緒助主子得登大位。
若是讓李、施兩家,甚至還有謝縱微徹底決裂,便更有利于主子行事。
鄭妙姜垂下眼,想著正事,卻被李葵不滿地推了推,斥道:“你是聾了不成?我與你說話你沒聽見嗎?”
這個潑婦!
鄭妙姜心里咬牙切齒,面上卻怯怯道:“妾身一時被謝夫人話里的意思嚇著了……”
見她那副上不得臺面的樣子,李葵露出幾分輕視,但也安心了不少。
和離就和離吧,長兄忙著朝廷上的事,不怎么著家,長房的事兒今后都落在這么個瘦馬姨娘身上,得益的可是老娘和她。
李葵這樣想著,又意氣風發起來。
但回到李府,管事結結巴巴呈上的話卻讓她傻了眼。
“買不到糧食了?什么叫買不到糧食了?魚肉瓜果呢?都買不到?”
汴京城又不是遭過蝗蟲過境的災!這可是天底下最富庶的都城,怎么可能買不到糧食?
李葵嗤之以鼻,管事卻哭喪著臉道:“小的哪里敢騙姑奶奶您哪!筠縣受災,沄河水利被毀,往日這糧食都是走水路進的汴京,這會兒……的確是沒有了啊。”
第77章
且不說李葵如何不信, 堅定認為是管事想要中飽私囊,換成從他自個兒私下對接的販子那兒采買,李府那邊兒鬧哄哄的, 鄭妙姜在一旁柔柔弱弱地勸, 心里著實已經不耐煩到了極點。
一家子蠢貨,老太爺最蠢,把親小姨子娶進了門,鬧得全家上下雞犬不寧,心思不齊, 如何能一致對外?
不過這樣也好,削弱世家,主子掌下的皇權才會愈發穩如磐石, 圣威通天。
隴西李氏如今從內里已經破敗成這樣了, 主子看著,多多少少也會記著她的功勞吧?
再說太學那頭。
按著慣例,學子們都要在太學里的堂廚用一頓午膳, 自然了, 在太學念書的學子們個個出身非富即貴,不少人是家里的仆從特地拎了膳食送到太學門口, 不讓嬌生慣養的小郎君們委屈自己, 吃堂廚那些堪比潲水豬食一樣的食物。
但自從換了太學正之后, 太學上下被嚴肅整頓一番,謝均霆從前常翻的那個墻頭被加高了不少不說, 先生們傳道授業的態度也愈發嚴謹。至于門口送食之事則被嚴令禁止, 有人不信邪,私下搗鼓半晌,在側門墻角處發現一個狗洞, 遂大喜,偷偷讓自己仆從給他把食盒從狗洞里遞過來,卻正好被太學正逮住,被狠批了一頓不說,連謝均霆特地用雜草掩映留下的退路——那個狗洞,也讓人堵得嚴嚴實實,再無鉆出去的可能了。
謝均霆對此很疑惑:“旁的都進步了,怎么就堂廚的人還一動不動沒有半分進步?”
連他如今都能勉強出口成章了,但是……
他戳了戳碗里炒得黑乎乎不知道是一團什么的東西,想到剛剛嘗到的味道,臉上隱隱泛著青白。
沒有進步不說,但你至少別退步啊。
謝均晏看著弟弟耷拉著臉,顯然不大高興,他低頭看著碗中的食物,想要勸慰他的話也實在說不出口,輕輕嘆了口氣:“均霆,我書囊里還有包點心,待會兒咱們分著吃了吧。”
謝均霆眼睛一亮,點頭說好。
謝均晏看著偌大的堂廚,在這兒用餐的學子無不一臉煩躁,和碗中食物兩兩對視,像是一對癡男怨女,誰都下不去嘴。
還有,如今是七月底,各類瓜果鮮蔬都是鮮嫩的時候,怎么堂廚這兒的菜式就是萬變不離其宗的蘿卜白菜?
謝均晏想著近日頻頻發生的水災,眉眼沉重,謝均霆見兄長這樣,以為他也是被難吃到破了功,都繃不住自己玉面俏佳人的人設了,心里暗笑。
自然不敢明著笑了,他待會兒還指望著人家書囊里的那些點心墊墊肚子呢。
“阿兄,走吧?我吃不下去了。”
謝均霆飛快地看了一眼碗中剩余的食物,閉了閉眼,面如菜色。
謝均晏心里想著事,嗯了一聲,兄弟倆將碗碟收拾好放在托盤上,走出堂廚前將托盤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對著他們點頭哈腰的雜役看著碗里剩下的菜式,臉色一苦。
待會兒來收潲水的朱老三定然又要借機往下壓價,說這玩意兒豬吃了都不長膘……
兄弟倆往外走去,他們的學舍離堂廚最近,謝均霆輕車熟路地尋到了兄長的書囊,淡青色的綢布上繡著幾叢風骨挺秀的翠竹,竹下還睡著一只胖乎乎的貍貓。
一看就是阿娘的手筆。
謝均霆愉快地摸出了一盒子點心,打開之后發現是自己愛吃的奶油松瓤卷酥,更高興了,吃點心的時候他就樂意吃這種甜的。
“阿兄,你也吃。”
謝均晏搖頭,給他倒了一杯水:“時辰還早,咱們去竹林里走一走,我再考考你昨夜里學的文章。”
香甜酥脆的點心頓時失了八成美味。
謝均霆幽怨地看他一眼,謝均晏微笑著回望他,他只得將嘴里的點心咽了下去,凄聲道:“怎奈他郎心似鐵,不肯回轉……”
謝均晏順手拿起一卷書輕輕敲了敲弟弟飽滿光潔的額頭,低聲訓斥道:“這種戲文之說難登大雅之堂,往后不許說了。”
呵,這熟悉的小爹風味。
“阿娘愛看話本子,你怎么不說她?”
謝均晏慢條斯理地用帕子將他方才吃卷酥時掉下的渣子掃到廢紙上,聽著這話便笑了。目光里隱隱帶著些憐憫:“均霆,非是我存心打壓你,只是——你做什么想不開,拿自己和阿娘比?”
謝均霆哼了哼,接下來倒是沒再皮了,老老實實地拿著書和他去了竹林,只是還沒忘帶上那盒沒吃完的卷酥。
背完書再獎勵自己吃一個。給阿兄再留兩個,正正好。
兄弟倆并肩出了學舍,卻迎面撞上一伙人。
走在中間,隱隱有眾星捧月之勢的人是太學里另一個讓先生們頭痛不已的紈绔,喚作崔佑圖,出身博陵崔氏,又是昌王側妃的親侄兒,走出去識得他身份的人誰敢不給他幾分顏面,久而久之,自然也就養成了一副跋扈脾性。
謝均晏不屑于與這等人為伍,謝均霆更是個火爆性子,他從前雖也無心讀書,一心只想著胡鬧出些動靜出來氣死他父兄,卻也對崔佑圖這人遞來橄欖枝的行為嗤之以鼻。
他又不是傻子,真給家里招了禍,他自己能有好日子過?
這會兒兄弟倆見著崔佑圖一行人,目不斜視,就要從他們身邊經過,卻冷不丁地被人狠狠撞了一下,謝均霆下意識握緊了手里的書冊,裝著卷酥的小盒子則是被撞得滾落到地上,咕嚕咕嚕轉了幾圈,盒蓋被磕開了,里面的卷酥落到地上,儼然是不能再吃了。
謝均霆的臉一剎間便沉了下去。
崔佑圖看著地上那些卷酥,喲了一聲,笑嘻嘻道:“都說謝閣老家的二位郎君都是靈秀人物,怎么還偷偷躲起來吃點心?也不說和咱們幾個同窗分一點兒啊。”
這話他敢說,常陪在他身邊討好哄著他的其他學子卻不敢吭聲。
崔佑圖橫了他們一眼,不中用的東西。
謝均晏拉住弟弟的手腕,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對上的不僅僅是兩個人,更是阿耶與昌王。
“不必將時間浪費在不相干的人身上,走吧。”
謝均晏生得一副清冷傲絕的好模樣,這樣冷著聲音說話的模樣更有一種別樣的傲慢與高高在上,崔佑圖見他連個眼風都不帶掃過自己的,想起姑母上次回家省親時的吩咐,還有耶娘的叮囑,心里一狠,下意識伸出手想要擒住他的肩:“等等,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那只手還不曾觸碰到他,謝均晏已經避開,細長的手指拍了拍肩膀上莫須有的塵埃,一臉嫌惡。
還好,他今日穿的不是阿娘親自給他繡的那件袍衫。
崔佑圖撲了個空,因著慣性下意識往前踉蹌兩下,好不容易穩住身子,一張臉紅得像是發脹的熏豬頭,氣急敗壞道:“謝均晏,你這是什么意思?瞧不起我?!”
謝均晏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頷首:“嗯,你說對了。”
這樣淡然的語氣,偏偏說的是最惹人生氣的話。
謝均霆在一旁憋笑,又覺得痛快,自家兄長那張嘴刻薄起來有多厲害,真是再沒有人比他感觸更深了。
就該讓崔佑圖這衰貨也吃一吃掛落。
崔佑圖咬著牙,想起家里長輩的叮囑,心里一狠,不如鬧個大的,也好讓姑母瞧瞧他崔小爺是有本事的!
見崔佑圖悶頭悶腦地就要沖上來,拳頭捏得像錠子一般大,儼然是要逞兇揍人了,謝均晏微微有些驚訝,他倒不是看不出崔佑圖故意找茬的意圖。
只是他們這些世家出身的子弟,能被放出來讀書見人的,家中長輩已然將一些道理掰碎了講過許多次。汴京如今是個什么局勢,誰家不能得罪,其實都是擺在明面上的事。
但崔佑圖這樣莽撞行事……博陵崔氏打的是什么主意,昌王又意欲為何?
不過幾個眨眼間,謝均晏想了很多。
謝均霆見人都要打到面前了,他自詡身份的翩翩君子美兄長還愣在原地,不由得急了:“阿兄!”
謝均晏嗯了一聲,把書冊往旁邊一丟——謝均霆瞪大了眼,兄長一直很愛惜他的東西,之前從沒見過他這樣。
“均霆,讓我瞧瞧這些時日你練武的成果。”
崔佑圖身后那些學子在猶豫過后,也有幾個跟著沖了上來,一時間學舍廊下劍拔弩張,謝均霆聽了兄長的話,莫名生出幾分豪情壯志。
“中!”
他要向兄長證明,他不是孬種!
……
此時,施府
對著一堆新鮮瓜果肉菜發呆的施令窈回過神來:“替我多謝你們家主。”不僅送了這么些東西過來,連儲物的冰都給她拉了許多過來。
她又讓綠翹端些酸梅湯出來分給他們。
聽從任瓊崖吩咐過來走這一趟的管五有些不好意思:“謝夫人太客氣了……”
這時有女使急匆匆地過來,后面還跟著個小書童。
施令窈依稀覺得他有幾分眼熟,等待那張哭喪的苦瓜臉湊到她跟前,她倒吸一口冷氣。
“謝夫人,不好了!您家的大郎二郎又和人打起來了!”
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施令窈十分淡然地對著愣在當場的管五點了點頭,道了聲失禮,讓小書童到一旁說話。
“人沒事吧?”
小書童嚴肅地思考了一下:“您指的是哪一邊?”
施令窈很想戳一戳他光禿禿的大腦門,好笑道:“自然是被我兒打的那一方。”
小書童望向她的眼神登時便多了幾分復雜,坊間隱隱有傳,謝家那對雙生子如今的母親其實并非原來那個了,他起先也因為施令窈看起來過分年輕而有些懷疑。
而現在,不用懷疑,幾乎可以確定,她真不是謝家雙生子的親娘!
哪有親生母親在得知自家孩子和別人打架之后,先問的竟然是對方怎么樣?
小書童模樣深沉地想,只怕她是擔心得賠人家許多銀子吧。
施令窈有些疑惑:“對方傷得很嚴重嗎?”有大寶在,應當不至于吧。
見這小書童半晌說不清楚,施令窈嘆了口氣,大步往外走去,苑芳連忙跟了上去,只來得及扭頭吩咐綠翹好生送任家的人出去,再和大娘子她們說一聲她們去太學的事兒。
綠翹連忙應聲,只是在后面那件事上有些摸不準,要是大娘子她們問起娘子為何要去太學,她要不要如實把兩位小郎君打架的事兒說出來呢?
……
等施令窈到了太學,門口掃地的老太爺還記得她,笑呵呵地和她打招呼:“妮兒,又來給孩子擦腚啊?”
話粗理不粗,施令窈有些哭笑不得,跟著前來指引的書童到了一處清幽園舍前,書童推開竹門,嘎吱一聲的動靜引得正站在太陽底下罰站的幾個少年都抬頭望來。
“阿娘!”
聽到這聲包含了諸多感情的‘阿娘’,施令窈腳下的步伐邁得更快了些。
大寶和小寶此時正需要她替他們主持公道!
但等走得近了,一群少年五彩斑斕的臉映入她眼簾,施令窈頓了頓,看向人群里唯二面皮白凈,看起來毫發無損的兩個挺秀少年,竭力壓平嘴角,抬起手指了指那些不是青了眼就是紫了臉的人:“這是怎么回事兒?”
謝均霆正要開口,見一白發白須的老頭兒走過來,連忙沖著施令窈使了個眼神。
新來的太學正老頭兒很不好對付,阿娘可要當心。
施令窈不負他望,與他對上眼神。
謝均霆不免有些得意,看來他們母子之間獨特的心心相印技能還是很好用的。
施令窈心疼地摸了摸他的眼角:“怎么眼抽筋了?是不是方才被打了落下后遺癥了?”
謝均霆:嗯……他該怎么說呢?
謝均晏接觸到阿娘擔憂的眼神,笑著搖頭。
“咳。”
身后傳來一聲老邁雄厚的咳嗽聲,施令窈一聽就知道發出這聲音的人身子好著呢,轉過身去,她有些驚喜地瞪大了眼。
“世伯!”
新上任的太學正,正是施父的舊交,當世享有盛譽的清儒名流——李光正。
李光正板著臉,看著一臉樂呵的世侄女,想教訓她兩句,看著那張熟悉的、年輕的小臉,想起施賢弟這些年來的煎熬與痛苦,又有些舍不得,只好又咳了咳:“身子還好吧?日頭大,你去廊下站著,讓這幾個臭小子在這兒好好反省!”
兩人還沒說上兩句話,崔佑圖就開始尖叫:“這不公平!你們在上面有人!”
這個你們自然指的是謝家兩兄弟。
謝均晏與謝均霆對視一眼,默契地嗤了一聲,聲音不大,崔佑圖那張被曬得通紅的臉更紅了。
此時外邊兒又響起一陣匆匆的腳步聲,崔佑圖見著來人,眼里一熱。
他上面可算來人了!
“阿娘!姑姑?!”
崔佑圖羞慚地低下頭去,沒想到,他給家里丟了人,姑姑還愿意特地從王府出來一趟撈他回去。
他也實在沒想到,謝家兩兄弟看起來瘦瘦高高的,結果都這么能打!他們七八個人一窩蜂地圍上去,沒占到便宜不說,還背了一身傷。
谷超箐看著被全家人捧在掌心里疼愛的兒子現在臉又紅又腫,活像是祭祖時擺在祖宗牌位前的那顆豬頭,手撫在心口上長吸了一口氣,腳步一時不穩,崔側妃連忙往旁邊站了站:“二嫂,你沒事吧?”
谷超箐擺了擺手,默默加快了腳步朝崔佑圖跑去,語氣驚怒:“是誰,是誰害了我兒?”
她一扭頭,就見施令窈站在那兒,還有她身后站著的兩個少年,俱是風清秀逸,俊美非常,臉上一點兒受傷的痕跡都不見,頓時更生氣了:“好哇,你們聯合起來多對一傷我孩兒,竟不會覺得虧心嗎?”
崔佑圖和其他學子對視一眼,沒好意思吭聲。
他們……好像才是多的那一方啊。
……
太學那邊雞飛狗跳,紫宸殿內也沒消停。
謝縱微抬眼,見昌王擋在自己面前,微微笑道:“昌王有何指教?”
第78章
紫宸殿內四角都擺著盛了巨大冰山的冰鑒, 有宮人不斷地轉動著冰輪以求涼意四溢,整座殿內都充斥著混合著涼意的龍涎香氣息,謝縱微站在昌王面前, 面對他充滿陰鷙的眼神時, 尚有心思在想前兩日施令窈說過要給他調一款香脂的事。
雖然他認為堂堂君子不必拘泥于容貌小節,但誰讓妻子熱衷于花心思打扮他呢?
只要她愿意對他花心思,就很好。
相比之下,往臉上、身上涂些香脂,也不是什么特別難以忍受的事兒了。
昌王既選擇在紫宸殿內攔下他, 便知道如今殿內看得見的、看不見的地方,都充斥著建平帝的眼線,謝縱微氣定神閑, 等著他開口。
昌王看著那張始終淡漠若天山霜雪的臉, 心中暗恨,面上還是不得不撐出一副笑臉:“指教算不上……謝大人年長本王幾歲,行事作風向來為父皇夸贊, 本王心向往之, 也想著學一學謝大人的本事,今后再遇到被人構陷之事, 也不至于慌了手腳。”
這是在暗示他知道那兩箱東西是在他謝縱微設計之下偷龍轉鳳, 沄河堤壩被火藥炸毀之事亦是他的手筆?
謝縱微面無表情:“昌王說笑了, 臣也好奇,是誰那般手眼通天, 能夠堵住在場之人悠悠眾口, 直到趙六冒死進京呈上折子,咱們才得知沄河堤壩被毀的真相。”
昌王眼神微厲。
隨秦王出京的那伙人里,的確藏了他的暗樁。
“不過昌王放心, 臣一定不負圣人所托,定會將重振沄河水利之事辦妥。”謝縱微笑著看向他,“若昌王沒有旁的吩咐,臣先退下了。”
昌王面色沉郁,卻不得不讓開一步,看著謝縱微逐漸遠去的背影,他暗自心想,父皇將調查沄河堤壩被毀之事交給了李緒,但此人剛正不阿,行事頗為果毅,回京這些時日,也不見他外出交際,只怕也是個死心眼只走忠君之路的人。
還好他還留了后手。
同為男人,他自然清楚枕頭風的威力有多大。
昌王回了府,正想讓人秘密傳鄭妙姜來回話,才進了兩重垂花門,就見崔側妃哭哭啼啼地迎了上來,見了他便直呼自己不想活了。
面對愛妾,昌王還是很有幾分耐心的,忙摟著她問發生了何事。
崔側妃輕輕抽泣著,低低將前不久在太學發生的事說了,卻半晌沒聽見昌王說要為她和娘家侄兒做主的動靜,她美眸微紅,抬起眼去看他,卻被昌王此時的表情嚇了一跳。
“殿下,是妾身做錯了什么嗎?”
昌王沉吟片刻,正想說話,卻被匆匆趕來的昌王妃打斷了。
昌王妃冷冰冰地睨了崔側妃一眼,見昌王神色不豫,忙道:“殿下,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崔氏卻假借您的名號為她犯錯在先的侄兒撐腰,這不是無端連累了您的名聲嗎?”
昌王近來并不好過,時不時地就要被建平帝冷落一番,但夸贊他時那股慈父之意又不似作假。
如今幾兄弟里,就他希望最大,昌王妃忍了那么久,怎肯因為崔側妃這兒出了岔子,連累昌王被人詬病,乃至被御史特地參上一本,丟了被立為儲君的希望。
崔側妃被昌王妃含怒瞪著,腰肢下意識一軟,但她想起昌王如今正在她身邊,滿府的鶯鶯燕燕,他最寵愛的便是自己。崔側妃的腰肢又挺直了,用帕子沾了沾眼角,楚楚道:“事情哪有王妃說得這樣嚴重,謝大人家的兩位小郎君下手也是沒輕沒重,哪怕妾身侄兒有錯在先,那也不是這么個懲治法。”
昌王妃冷笑一聲,到底是做妾的玩意兒,眼皮子淺。
“你以為這只是小兒之間的矛盾?你露了面,便將殿下也拖下了水,平白讓殿下和謝大人對上了……如今謝大人位居首輔,位高權重,又深得圣人信任,這樣的人咱們籠絡都來不及,為何要與他為敵?”
昌王妃字字句句都是為了她的夫君考慮,卻沒想到,迎接她的不是昌王贊許的眼神,而是突如其來的一巴掌。
昌王妃下意識捂著發燙、發紅的面頰,不可置信地看向昌王。
他剛剛……是在崔側妃面前,給了她一巴掌?
崔側妃也被昌王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忙站得規矩了些,不敢往他懷里靠了。
昌王掌心發麻,他的心里卻有著前所未有的清明。是啊,既然他和謝縱微已不可能化敵為友,讓他為自己所用,那為何不徹底撕破了臉皮?
如今秦王失蹤,吳王被禁足在府中,安王是個廢物,只要他能籠絡住汴京城里能夠調度兵權的人……
他還有一個誰都沒有的后招,若不成,便以武力叩開宮門。
只要他為帝皇,今后的史書如何記載,還不是他說了算么?
昌王的呼吸一時間變得急促起來。
他有正事要做,大步回了書房,吩咐人將鄭妙姜帶過來見他。
昌王妃留在原地,心中涌上的羞怒與悲涼比面頰上紅腫的痛意更加讓她難以忍受。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這樣對她!
崔側妃見她這副模樣,心里高興,但也不敢落井下石,日后前程還未定,也不好將人得罪狠了,于是便隨意找了個借口回了自己的院子。
梅雪扶住昌王妃,低聲道:“王妃……”
昌王妃不愿在外面哭泣,哪怕她眼睛紅得都要滴血了,也不肯墮了她苦苦維持的風骨,只能勉強提起精神:“走吧,先回去。”
梅雪忙誒了一聲,扶著昌王妃回了東錦院。
……
鄭妙姜得了傳召,很快便借著出門采買的名頭悄悄來了昌王府。
昌王問了她許多事,雖對她還沒能勸動李緒這事有些不滿意,但還是笑著道:“你辛苦了,做得很好。”
鄭妙姜粉面通紅,輕聲道:“能為殿下效犬馬之勞,是妾身的福分。”
昌王卻在想她所說汴京近來十分難買到瓜果鮮蔬的事。
筠縣、沄河接連出事,一定會影響水運,這個道理他自然明白,但就這般恰好,汴京首當其沖,世家豪族都過分依賴從水路運來的那些江南水鄉的好玩意兒,自家留下的糧食之數卻是不豐。
昌王輕輕敲著桌面,難道上天也在助他?
他握著兵力與火器,哪怕是圍困汴京,那些斷了糧食的世家豪族最會審時度勢,不怕他們不歸降。
……
謝縱微從宮門出來,徑直上了馬車,車夫忙問回哪兒去,山礬瞪了他一眼,故意道:“你多余問這話做什么!咱們夫人在哪兒,這馬頭就往哪兒轉!”說完,他又笑呵呵地看向還沒關上車門的謝縱微,“大人,您說屬下說得可對?”
謝縱微淡淡睨他一眼:“你倒是聰明。”
山礬只當他在夸自己,厚顏收下:“跟在大人身邊久了,耳濡目染,耳濡目染。”
謝縱微疑心小兒子有時那副不著調的模樣也是跟山礬學的,只怕也有日久天長耳濡目染的緣故。
想起家中妻兒,他面上神情溫和了些:“行了,別多話,走吧。”
大半日不見,有些想她了。
馬車一路疾馳,很快便到了施府門前。
謝縱微熟門熟路地往碧波院走去,到了院門前,只見一個身量高挑的少年正站在門口,仿佛是在等誰。
見了他,那張精致英秀的臉龐上頓時露出幾分喜色,又含了幾分忐忑。
“阿耶。”
謝縱微平靜地想,噢,原來是在等他。
“均霆,你又犯什么錯了?”
看他這樣,想必這回的事有些棘手。
……難不成是把太學正的胡子給拔了?
謝均霆還沒來得及炫耀自己的戰績,就被阿耶一句疑惑的話給頂了回來,他氣不打一處來,臉都憋紅了:“阿耶!這回我沒有犯錯!”
謝縱微輕輕挑了挑眉:“哦?”他繼續往里走去,見妻子正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遙遙與他對上一個眼神,便又舉扇擋住了臉。
他想起當年新婚卻扇。
謝縱微眸色柔和,看向小兒子的目光也多了幾分包容:“說吧,到底是什么事?”
謝均霆琢磨了一下,阿耶此時的心情應當不錯,便嘰里呱啦地將崔佑圖主動惹事,他和阿兄兩人把他們八九個人打得落花流水的事兒給說了。
說完,他挺了挺仍顯得有些單薄的胸膛,容光煥發地準備迎接阿耶的夸贊。
爺倆進了碧波院,沒了院門和那幾叢芭蕉的遮掩,謝縱微這才看見長子正坐在妻子身邊,廊柱擋住了他大半身影,這么望去,只看見一截細而有力的腕子不疾不徐地搖晃著,正在給他母親打扇。
小兒子在他身邊走著,雖不說是蹦蹦跳跳那般夸張,但也差不離了。
從前都說均霆的性子桀驁不服管教,這會兒他身上的小刺都收了起來,露出少年本真的活潑模樣。
“打了便打了,崔家小兒冒犯你們兄弟在先,自個兒蠢笨,還要把臉湊上前讓人打,就是交給大理寺卿,他的判詞也只會有兩個字。”
謝均霆呼吸暗暗發緊,覺得用那種輕蔑語氣說出崔氏小兒這四個字的阿耶看起來格外威武英俊!
見他頓了頓,沒接著說下去,若放在從前,謝均霆定要嘀咕他故意吊人胃口,這會兒卻只是仰著頭,好奇地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謝縱微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睨他一眼,吐出兩個字。
“活該。”
謝均霆哈哈大笑起來。
施令窈看著他們爺倆難得和諧相處的一幕,用手里的團扇輕輕點了點謝均晏落在膝上的手,謝均晏會意地湊過去,娘倆說悄悄話。
“你弟弟嗓門兒真大。”
謝均晏噙著笑,客觀地評論;“但也很熱鬧。”
他知道,阿娘喜歡熱鬧。
施令窈點頭,很快又道:‘但日日這么熱鬧,我也是吃不消的。還是輪著來吧。”
性子靜默許多的謝均晏明白她話里的意思,一張清雋俊逸的臉上笑意愈發柔和,他不像弟弟想的那樣,總琢磨著在阿娘面前爭寵,只要她在他們身邊,能看到她在自己面前鮮活著說話、微笑的樣子,謝均晏就已覺十分滿足。
母子倆說了幾句話,謝均霆已經蹦到了她們面前。
“阿娘,阿耶說我們打得好!”
謝縱微輕輕挑眉,他似乎也不是那個意思……
少年的笑臉過于燦爛得意,在他身后,金烏西墜,秾麗的晚霞鋪滿了半邊天幕,他臉頰上細細的絨毛都被照成了金色模樣。
施令窈用團扇拍了拍他的手臂:“這次是他們招惹在先,但我想起也有些后怕。萬一有人錯了主意,暗自藏了刀劍暗器呢?萬事珍重自己,旁的都沒有你們兩個重要,知道了嗎?”
謝均晏與謝均霆乖乖點了頭。
謝均霆扭頭看向站在一旁微笑著看向他們的謝縱微:“阿耶,你聽見了吧?快些給我打一把趁手些的兵器吧,我也不挑,有魚腸、湛盧十之一二的好用就成。”
謝縱微按了按有些跳的眉心,這臭小子,還挺會挑,十之一二……
他拿過妻子手里的團扇,干脆利落地往小兒子額頭上一敲,遮住那雙亮晶晶的眼,無情道:“你們倆年紀還小,脾性還不穩定,遇著事容易沖動。過兩年再給你們。”
謝均霆大失所望,方才才親密些的父子關系瞬間又分崩離析。
……
小女兒一家都過來了,施父施母都很高興,一家人聚在一塊兒吃了飯,施母年紀大了,就喜歡看到這樣天倫和樂的熱鬧場面,只是旁人都還好,就小兒子一個人形單影只,她不免有些愧疚。
她們在江州住了十年,其實耽擱了樹哥兒的前程。
這孩子又很懂事,從來沒抱怨過什么,先前還被姐姐們嫌棄太跳脫的人在當年那場意外之后迅速成長起來,當時還不及弱冠的少年默默扛起了家里的半邊天,讀書養性,半點兒也不要他們操心。
施母這些年病得昏昏沉沉的,鮮少操心過他什么,如今看著飯桌上就他一個孤家寡人,更是愧疚。
“樹哥兒啊……”
施琚行聽到這個語氣,心中暗道不好,忙道:“阿娘,這道茶樹菇鴨湯滋味極好,來,兒子給您盛一碗。”
施母收了兒子的孝敬,卻沒打算放過他,只揮揮手讓他坐下,轉而對著長女道:“待忙過這兩日,你也幫著我看一看,這汴京城里有沒有他配得上的女郎。不求什么出身名門,美貌過人,只一點,性子好,能和樹哥兒好好過日子就成。”
施朝瑛笑著頷首:“這事我記在心上了,阿娘放心。”
施母高興地點了點頭,見施琚行一張清俊雅致的臉都快紅透了,小外孫正在笑話他,眼神里的慈愛之意淌得更濃:“你兩個姐姐成婚時你都哭得稀里嘩啦,像是天上下了暴雨似的。輪到自己了,怎么還害臊起來。”
施琚行在小外甥的眼神打趣里愈發不自在,低聲道:“這如何能相提并論……”
長姐出嫁時他還小,不過六七歲的光景,據阿姐說那日他哭得像個失了一片香蕉林的猴子,非要扒著大姐夫的腿往他背上跳,嚷嚷著把他也當做陪嫁背到李家去,惹了好大的笑話。
阿姐成婚時,他和如今兩個小外甥的年紀差不多大,懂事了些,沒再往二姐夫身上跳——不過他就是想跳,看著那張冷冰冰的臉,他煩都來不及,哪里愿意和他勾肩搭背。
施父看著兒孫們說笑,嚴肅沉默慣了的臉龐上帶著淡淡的笑,給老妻盛了一碗小米粥,把剛剛小兒子盛的那碗老鴨湯拿了過來。她牙口不大好了,嚼不動鴨肉。
燈罩下跳躍的燭光將一家人的影子映在花罩上垂下的葵黃繡蓮花蔓草紋帳子上,施令窈望了一眼其中格外沉著從容的那一個,謝縱微似有所感,趕在她收回視線之前,對著她翹了翹唇角。
鯽魚味道雖美,細刺卻實在多,謝縱微專心挑了好一會兒,才把那塊剔干凈了的魚肉夾到她面前的小碟里:“三弟年紀還小,我看他的樣子,也是想先立業,再成家的。”
自她們回了汴京之后,二女婿待她們一向周到孝順,卯足了勁兒展現自己的誠意,施父施母睜只眼閉只眼,最后接不接受他,還是得看窈娘的意思。
這會兒一家四口坐在她們面前,十分養眼,施母對著他自然也是笑呵呵的。
只是她對二女婿方才那句話有些不贊同:“你在他這個年紀,均晏和均霆都能滿地跑了。”
謝縱微笑著應了聲是,對小舅子遞去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
施琚行也不稀罕他幫忙,不過謝縱微剛剛那句話倒是給了他啟發。
“阿耶,阿娘,我如今雖然歲數大了,但仍沒什么成就,日日吃住在家里,我自個兒厚顏便罷了。待到新婦入門,難不成也讓她和我一樣,過手心朝上朝您二老要銀子的日子?這也太難為情了。”
李珠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她聞言抬起頭來,認真地打量了一眼小舅舅——看不出難為情的樣子呀!
“小舅舅才不是沒成就呢,上回我用你給我做的會飛的竹蜻蜓和璜姐兒換了一個很漂亮的香囊,她喜歡得不得了呢。”李珠月說著,站起身來,讓大家看她腰間墜著的香囊。
施朝瑛拉著女兒坐下,又看向施琚行:“也是我不好,忘了問你,之后是怎么打算的?正經人家嫁女兒,可不是光看皮囊。”
施令窈感受到一股莫名的視線,抬起頭來,后知后覺。
長姐剛剛那話是不是特地點她?
第79章
見妹妹半是心虛半是委屈地低下頭, 施朝瑛忍住笑意,繼續對著弟弟肅聲道:“是要科舉入仕,還是做旁的營生?你自己要思量好。”
施琚行想起滿屋子的木料, 點了點頭, 臉上原本輕快的笑意淡了,顯得有些嚴肅。
施母咳了咳,轉而說起長女生辰的事:“往年大家都不得空聚在一塊兒,今年意義不同,正好熱熱鬧鬧地給你慶賀一場。”
施朝瑛對此倒是無所謂, 她見母親興致高,也跟著點了點頭:“好啊,窈娘可別吃醋, 待到你過生辰時, 我也給你好好操辦一番。”
姐姐又打趣她。
施令窈哼了哼,暗暗想道,看來這些時日姐夫沒少偷偷摸摸地往姐姐屋里鉆, 把人伺候得挺好。
“說起生辰。”施父想起另一樁事, 看向席上唯一的女婿,“我記得, 再過段時日便是延益的生辰了, 這一年該滿三十三了吧?”
謝縱微頷首:“是, 不是什么大日子,難為您記掛著。”
施父拿過巾子擦了擦嘴, 道:“你如今身處在這個位置上, 許多事要注意些。窈娘,你也得承擔起謝氏宗婦的責任來,別叫延益一個人辛苦。”
謝縱微原本垂在膝上的手一動, 蓋在那只柔軟芳馨的手上,對著施父笑聲道:“阿窈十分體貼我,夫妻齊心,日子總是會越過越好的。岳父放心。”
施父點了點頭,女兒和女婿之間,他自然偏愛自己的女兒,但這場面話嘛,能把深層的意思聽進去就成。
一家人用過晚飯,謝均晏和謝均霆和他們的表兄約著去荷花池里比賽石子打水漂,看著一眾高高大大卻還很有童心的少年,施朝瑛眉頭微抽,揮了揮手示意讓他們一邊兒玩去。
施朝瑛帶著女兒陪耶娘去屋后的竹林散步,堂間眾人都默契地先走了,施令窈仰起頭,看著站在她身旁的俊美郎君。
日子過得真快,轉瞬間,他都是三十三歲的人了。
謝縱微見她目光里似有古怪,挑了挑眉,接過苑芳手里的團扇,慢慢替她扇風驅趕蚊蟲,另一只手摟著她的腰,夫妻倆慢慢朝著花園走去。
苑芳等人識趣地沒跟在后面,得,回去讓婆子們多燒些水吧。
就怕今晚不夠用呢。
這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暮色四垂,沿著青石小道上隔著幾步便設有蓮座石燈,昏黃的燈光將夜色下的各色花卉映出一股別樣的嬌艷,施令窈深深吸了一口茉莉花的香氣,伸手摘了一朵,捏在指間把玩。
“你一直看著我做什么?”
施令窈滿眼無辜:“再多看一看三十二歲的你,再過幾日,就要老去一歲了。趁還新鮮,多看看。”
又拿年紀大這事兒來逗他。
園子里十分安靜,只有夜風拂過樹葉發出的簌簌聲,偶有幾聲雀啼伴著蟬鳴,她彎起的眼在月色下愈發漂亮,像一汪湖泊,里面閃動著盈盈的光澤,亮得像是要把他吸進去。
謝縱微低下頭,想親一親她那張很會惹人的嫣紅嘴唇,卻見她眼疾手快地摟住他的脖頸,緊接著便有什么清涼的東西落在他鬢邊。
謝縱微身子微僵,施令窈松開他,滿意地欣賞著自己的杰作。
花前月下,美人簪花,妙極!
謝縱微從她圓圓的眼瞳中看到自己現在的模樣,他有些不自在,簪花這種事,時下文人之間也不少見,只是他不喜此道。
除了成親時,為過妻子好友那一關,盡快接走他的新娘,在頭上別了一朵碩大華貴的牡丹花,此外便是三元及第,春風得意之時,他也不曾點頭讓人這么折騰他。
“不許摘,你這樣特別好看。”施令窈順勢倒在他懷里,雙手虛虛環繞著他勁瘦挺拔的腰,下巴枕在他心口下幾寸的位置,一雙笑意盈盈的眼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真的,真的,特別好看。”
軟玉溫香在懷,謝縱微盡量忽略那陣不自在,點了點頭:“好吧。”
方才施令窈隨意把花簪在他鬢邊,這會兒他一點頭,花就隨著他的動作一晃一晃,落了下來。
恰好落在施令窈仰著的臉龐上。
趕在她不高興之前,謝縱微飛快地轉動腦筋,想出了解救的辦法。
“別浪費它。”
話音落下,比月色更輕柔的吻也壓向她。
唇齒交纏間,那朵小小的茉莉被時不時相撞的鼻尖碾來碾去,柔軟潔白的花瓣被迫釋放出更加馥郁的香氣,輾轉在她們呼吸之間,隱隱釀出些醉意。
直到銀杏樹上那幾只格外聒噪的蟬戀戀不舍地收了嗓,這個漫長的吻才跟著結束。
他的手撐在她頸后,施令窈仰著頭,沒忍住,笑了起來。
謝縱微難得生出些赧然,那柄團扇早被他丟到了一旁的花圃上,他用指腹擦了擦她唇角亮晶晶的潤澤,低聲道:“笑什么?”
“你這人真奇怪,我看你,你要問我看什么。我笑了,你又要問我笑什么。”
施令窈站直了身子,越過他,拿起花圃上的那柄團扇,上面彩蝶撲花的繡法很是精巧,她扇了兩下,用團扇擋住下半張臉,只肯露出盈盈若煙嵐遠山的眉眼。
“自然是喜歡你,才會想看你,才會看到你,就想笑啊。”
謝縱微愣在原地。
施令窈說完才覺得難為情,扭過頭想走,卻被回過神的謝縱微一把攬住了腰。
有甘冽清爽的香氣壓過滿園的花香,落在她頸邊。
“剛剛的話,再說一遍?”
嘁,休想!
施令窈紅著臉,不肯應聲。
謝縱微在她細白玉頸上啄了啄,平復了一下過于激動的心跳,拉著她往碧波院的方向走去。
“就回去了?”不止是月色太美,還是此時的氛圍太好,施令窈有些舍不得走。
聽出她話里的低落,謝縱微點了點頭:“嗯,回去了,我好哄著你,說些我愛聽的話。”
“這兒席天慕地,是不大方便。”
施令窈恨不得拿團扇的手柄邦邦邦地敲他的頭。
誰和他席天慕地了!
見她張牙舞爪地就要撲過來打他,謝縱微笑著圈住她的手腕:“好了,逗你玩的……再逛逛。”
施令窈一把把團扇塞給他,頤指氣使地命令他給自己打扇。
謝縱微恭敬地應是,見他故意擺出這幅模樣,施令窈又忍不住樂了。
看著她笑得彎彎的眉眼,謝縱微心緒柔軟。
怎么就那么容易高興呢?
……
臨華殿
宮人輕手輕腳地將兩盞茶放在桌面上,徐淑妃橫了她一眼,宮人連忙拿著紅木方盤低頭退下。
徐淑妃有些不解:“這個時候舉辦什么宮宴?你父皇哪兒來的心情赴宴。”但若是建平帝不來,他們費心辦這一場宮宴又有什么意思,白白給陳賢妃那些個老對頭看笑話的機會。
孫女都有了,徐淑妃終于過上了當家作主的日子,才揚眉吐氣幾日,她連睡覺時都恨不得把放著象征著六宮之主權力的鳳印放在枕邊陪著她入夢,這會兒聽到昌王這么說,下意識想了想后果。
“就是因為父皇近日心情不佳,才要辦。”昌王隨意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有些濃了,入口發苦,繼而回甘,他品嘗著尾調的甘潤,接著道,“待到謝縱微還有李緒那些人真的查出什么來,母妃以為我們娘倆還有風光的機會嗎?”
說著,他低聲將先前那些事告訴了徐淑妃。
他語氣陰鷙,話里夾雜著的寒涼之意讓徐淑妃愣了愣,隨機眼神一厲:“你做事也太不仔細了些!這樣的把柄怎么能留在旁人手里?”
“現在說這些有什么用?”昌王有些煩躁,但想到這兩日的收獲,又有些得意,“左右武衛、威衛還有汴京城外的虎牢營,如今都在我掌握之中。母妃,如今我們便是天命所在。”
他握著這些兵權,也就能控制整座汴京,若是哪家不從,沒了糧米供給,又有重兵圍困,昌王不信,真會有那么硬的骨頭。
徐淑妃看著一臉志在必得的兒子,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點了點頭:“好,我待會兒去紫宸殿給你父皇請安,探一探他的口風。”
兒子想要將汴京那些個舉足輕重的人物都請進宮來,打的是包餃子一鍋端的主意,她細細思量了一番,涂著鮮艷蔻丹的手緩緩攥緊。
暫代六宮之主而已,她要做,就要做天底下最尊貴,最有權勢的女人。
“只是定國公那邊兒……”
昌王不以為意:“兒子早就想到對付他的辦法了,定國公迂腐,不肯在幾個皇子之間投注,只愿效忠父皇……那就讓他上戰場去吧,待他回來了,一切塵埃落定,他若是不為新君效力,我也有的是法子收拾他。”
謝縱微指使人拿走那兩箱火藥又如何,他真正的底牌還沒亮出來呢。
邊疆又生亂,定國公離京平叛,對汴京之事自然鞭長莫及。
見他一臉勝券在握,徐淑妃心里也跟著安定了些。
這邊兒母子倆又低低私語部署了許多,另一邊,得知了趙庚又要出征消息的隋蓬仙老大不高興地坐在羅漢床上,不說話,也不看他,只低著頭發狠地絞著手里的帕子。
見那團原本十分漂亮的帕子被她揉成了咸菜干,趙庚眼里閃過幾分無奈的笑意,走過去坐下,攬住她柔軟的身子:“此次北狄來犯,有些異常……我此時不便告訴你,但我保證,不會再像之前那樣,許久不歸家。”
在汴京過了一段有妻有女團圓美滿的日子,心性堅毅如趙庚,一想到要回到冷冰冰的中軍大帳,身旁再無嬌妻乖女的笑鬧聲,一時間心里也很是難受。
隋蓬仙聽了卻不買賬,扭過臉去不看他,嫩白耳垂上的金絲鏤空葫蘆寶珠也跟著晃動,趙庚的視線不由被它吸引一瞬,順著方向望進那片被玫紅云紗繡吊鐘海棠紋裙衫裹著的雪膩柔軟。
“真不理我?”
趙庚埋在她頸側,像是埋進一片柔軟馥郁的云里,說話的聲音都含糊起來。
隋蓬仙惱怒地拍開他:“老東西,這種時候了你還想著這些事!”頓了頓,她又想起這人與她數度‘小別勝新婚’,過后個中滋味,現在回想起來還讓她覺得腰酸腿軟。
如今她已經適應了,待他走了,一切又要重新開始。
隋蓬仙好心疼自己。
看著突然軟了下來,往自己懷里鉆的妻子,趙庚有些受寵若驚,愛憐地親著她養得烏黑柔軟的頭發:“別擔心,我這次會盡快回來的。”
隋蓬仙不會插手他的正事,她也知道這個老東西古板得很,把武將安邦定國的使命看得比什么都重。他有他的責任,她也有她的玩法。
“走吧走吧,等你一走,我就搬去窈娘那兒,讓她陪著我睡覺。”
聽著妻子賭氣似的話,趙庚眉心跳了跳,他摟緊她的手臂微微加重了些力氣,隋蓬仙被擠得哼唧一聲,氣呼呼地瞪他,趙庚順勢道:“謝夫人有家有子,哪能陪著你睡。我不在的時候,你抱著竹夫人睡吧,還涼快些。”
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很好笑。
隋蓬仙沒忍住,笑了出來。
見她露出笑臉,趙庚松了一口氣,戰場上說一不二,鐵血威嚴的將軍此時在她面前,也只有伏低做小,求她歡心的份兒。
趙庚再不放心,邊關急報催得緊,過了兩日他便領軍出征,急速朝著發生異動的邊疆而去。
送了大軍出城,隋蓬仙收回視線,坐回雅間的小榻上,低著頭默默不語。
施令窈嘆了口氣,準備過去好生安慰她一番,卻見隋蓬仙又抬起頭,一張艷冶柔媚的臉龐上哪里看得出半分傷心:“憋死我了,咱們待會兒就去逛街!”
施令窈看得愣了愣:“平時咱們不也常常逛嗎?”也不見她這么激動。
“死丫頭你哪里懂得我的苦。”隋蓬仙一臉深沉,氣沖沖地和她訴苦,“我們月前不是各得了兩匹香云紗?我見那料子摸著軟,又透氣生涼,便想著裁成輕薄些的樣式,夜里穿著睡。但那老東西一見了那些紗衣就發狂,害得我只穿過幾次,再也不敢穿了。這回他走了,我可不得再做幾件,想怎么穿就怎么穿?”
無意中聽到了好友與定國公閨房趣事的施令窈默默捂住臉:“……隨你吧。”
隋蓬仙熟練地拿出小鏡子欣賞自己的美貌,沉醉了一會兒才注意到好友仍紅著臉,不知在想什么,臉上不由得帶出幾分壞笑,撞了撞她:“想什么呢?老實交代,那兩匹香云紗你拿去做什么了?”
面對她的逼供,施令窈誓死不從,一個字都不肯吐露。
謝縱微點評香云紗制成的兜衣頗有猶抱琵琶半遮面意境,惹人去摘之類的話……她可說不出口!
隋蓬仙直覺其中有些她會感興趣的事,撲上去警告施令窈不許瞞她。
聽著雅間里傳出的尖叫打鬧聲,苑芳十分淡然,反正阿郎已經提前將這一層的雅間都包了下來,不怕旁人會聽見動靜,由得她們玩鬧。
說是出去逛街,但等二人出了雅間,都有些累了——動胳膊動腿地鬧一場,又是在夏日里,頗損耗精力。
“明兒再去吧?”施令窈看了看火辣辣的日頭,提議道,“我這兩日又制了一款新香粉,你替我把把關?”
隋蓬仙點了點頭:“成,走吧。”
昨日給長姐慶賀完生辰過后,施令窈他們又搬回了謝府,這樣時不時去施府小住幾日,又沒人敢說教她的日子著實不錯,謝縱微見她開心,他就高興,自然不允許有些閑言碎語落到她耳朵里。
他們夫妻之間的事,還輪不到外人指指點點。
前段時日,從施府搬到謝府之后,苑芳她們便張羅著把長亭院東廂房收拾出來,重新布置了一番,那兒光照好,太陽能曬進去,又有槅扇擋著,不怕會曬壞了娘子那些寶貝香粉。
施令窈和隋蓬仙埋頭琢磨著新香粉,卻有不速之客上了門。
待打發走了徐淑妃身旁的宮人,施令窈有些沒精打采地托著腮,直覺這次進宮沒什么好事兒。
隋蓬仙順手將一碗冰雪荔枝膏遞給她,想起剛剛那宮人的高傲做派,嗤了一聲:“不知又是什么鴻門宴。”
這回不是以徐淑妃的名義舉辦的宴會,而是正經的宮宴,扯了個中秋夜宴的幌子,但誰人愿意進宮提心吊膽地吃月餅?自然是躺在自己院子里和家人一塊兒賞月來得更舒坦。
“近來汴京有些亂,世家大族倒還勉強穩得住,百姓們卻惶然不知該怎么辦……”
施令窈不知道謝縱微他們何時才能收網,嘆了兩聲。
隋蓬仙想著好好的中秋節,不能和老東西一塊兒過便罷了,還要進宮看那些鳥人,她心里就煩,又和施令窈胡亂侃了一會兒,帶著人回了定國公府。
這夜謝縱微回來得有些晚,雙生子回屋溫習功課,施令窈沐浴過后,正躺在臨窗的長榻上發呆。
難得沒見她手里捧著話本子在看,謝縱微走過去,聲音里含著笑:“上回買的話本子都看完了?”
“日日看話本子也沒什么好的,看多了里面的人物,再看看真人,總有幾分不是滋味兒。”
謝縱微不語,輕輕擰了她面頰一把,施令窈立刻彈跳著坐了起來,一雙水亮亮的眼瞪著他:“我說點實話罷了,你怎么還動起手來了?”
“好,我不動手,動點兒其它的。”
施令窈正襟危坐:“大晚上的,我們說點兒正事吧。”
謝縱微慢悠悠嗯了一聲,尾調上揚:“難道我們日日做的不是正事兒?”
那自然不是什么正經事兒!
“中秋夜宴的事……”
謝縱微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輕輕碰了碰她皺起的眉心,像是看透了她心里的煩悶,低聲道:“魚已經上鉤,只等著下油鍋了。”
施令窈莫名想到炸得酥酥脆脆的小黃魚。
她頓時把昌王那堆惡心事丟到腦后,戳了戳他的手。
“夫君,我覺得,我們還是該動口。”
謝縱微有些意外,但還是點頭:“好。”
二人和好之后,長亭院里的這間內室幾乎每日都要下幾場驟雨,如今能用的手段多了些,他便沒有像從前那樣,一味地賣弄他的伶俐口舌。
沒想到,她也是想的。
謝縱微表情嚴肅地反省著自己的失職。
施令窈又躺了回去,見他不動,輕輕踹了他一腳,叮囑道:“夫君,讓廚房記得少放些鹽,夜里還是吃得淡一些比較好。”
雖然油炸小黃魚也不是什么清淡之物就是了。
“少放些鹽?”
施令窈點頭:“對呀,不然油炸小黃魚吃多了容易口渴。”
喝多了水夜里容易起夜,麻煩。
謝縱微看著她天真無辜的神色,還有眼睛里那點兒沒藏好的笑意,伸手捏了捏她的臉:“行,等著吃吧。”
她吃完了他再吃。
只是油炸小黃魚的香氣太過霸道,把才完成武師傅交代的夜跑任務的謝均晏和謝均霆吸引了過來,折騰到了大半夜,謝縱微沉默地吃完了最后一根小黃魚。
得,還是沒吃成。
……
第二日,施令窈在床上賴了半天,正想下定決心起床,卻被一個消息驚訝得一骨碌爬了起來。
她匆匆收拾好,苑芳陪著她去了花廳。
見到來人,施令窈高興地上前兩步握住了她的手:“桃紅嫂子!”
第80章
桃紅和方斧頭被人引著到了花廳, 看著滿目的富貴,戰戰兢兢,局促得來手腳都有些不知該如何放了。
大丫更是緊緊貼在母親身邊, 一雙秀氣的眼好奇又忐忑地打量著花廳, 地上鋪著的地毯繡了好多她不認得,但很好看的花紋,桌子上擺放著一個亮亮的瓷瓶,里面盛著幾支花,大丫想了半晌, 也叫不出那花的名字。
這就是施娘子的家嗎?
大丫想起自家新起的幾件青瓦房,又看了看這間像是村頭老秀才講的故事里仙境一樣的屋子,替施娘子感到高興, 她那樣心善的人, 就應該住這么好的屋子!
文香給她們端上三碗酸梅湯和兩碟點心,笑聲道:“幾位且再等等,夫人一會兒便會過來了。”說完, 她又對著大丫道, “酸梅湯里加了冰糖、烏梅、砂仁和陳皮,入口酸甜回津, 小娘子嘗嘗?”
大丫看了一眼桃紅, 見她點了頭, 小小的手捧起瓷碗,好奇地多看了兩眼瓷碗外壁上面石榴黃鸝的圖案, 這才慢慢啜飲了一口酸梅湯, 原本半垂著的眼倏地睜大,她放下碗,對著文香點了點頭:“好好喝。”
見大丫緊繃的小身子慢慢放松下來, 桃紅和方斧頭對視一眼,努力也裝作淡然自若的模樣,抬起碗喝了一口酸梅湯。
桃紅想起施娘子當時吃她做的那些鄉野粗食也吃得樂樂呵呵,沒有表露出半分不滿,再看看碗里琥珀漿一般的美味,還有些不好意思,施娘子真是太給她面子了。
文香送上糕點飲子之后便退到了門口站著,體貼地給一家三口留下了說話的地方,好讓她們感覺自在些。
好在沒過多久,施令窈便腳步匆匆地過來了。
坐在花廳里難掩局促的一家人只見一位身著杏子黃紗繡百蝶穿花紋裙衫的女郎裹著一陣玉麝香氣進了屋,她走得很快,用軟煙羅裁制的裙擺猶如一尾浮動的云,在日光下閃著細碎的彩光,落在她周身,愈發襯得那張芳姝明媚的臉龐美得驚人。
桃紅還沒反應過來,就見那位態貌綽約的華服女郎上前來親熱地握住了她的手,甜蜜蜜地喚她‘桃紅嫂子’。
她的手又軟又滑,桃紅愣神間還以為自己不小心把手落在了村西頭王豆腐家才端出來的一板嫩豆腐上。
“快坐下,都坐。”施令窈笑著拉著桃紅的手坐下,文香會意地將原本擺在上首的玫瑰椅挪到了桃紅她們旁邊,見夫人這樣,應當不會喜歡用汴京主客間坐得遠遠的那一套來對待這幾位客人。
桃紅看著她的笑靨,也點了點頭:“噯,都坐,都坐。”
大丫看著施令窈,察覺到她也在看自己,卻不敢上前,害羞地藏到母親身后,只露出小半張臉。
“大丫,我怎么教你的來著?要大方敞亮些,快,給施娘子問好。”
大丫羞答答地上前,施令窈見她還泛著黃的小髻上還系著她送的那根綢帶,笑著招了招手,將她摟進懷里,和大丫說了幾句話之后又問:“怎么不見狗蛋?”
桃紅有些不好意思,總覺得從跟神妃仙子似的施娘子口中說出兒子的名字,那臭小子變得更埋汰了。
“小娃子不懂事,怕帶上他添麻煩。我們原本也不想帶大丫來的,但這孩子說您教她做的桃花香露已經做成了,總記掛著想親自送給您看看。這不,就讓她跟著過來了。”
大丫靠在施娘子香香軟軟的懷里,聽得她娘這么說才想起來,從自己隨身背著的小挎包里拿出一個小小的瓷瓶,獻寶似地遞給施令窈:“施娘子你聞聞,是不是很香?”
善水鄉的桃花乃是一絕,大丫用了她教的法子做成的香露更是香氣撲鼻,沁人心脾。
她摸了摸小娘子軟軟的發髻,夸她:“大丫很聰明,做得很好呢。”
見女兒被施娘子夸得一張小臉紅撲撲的,也不見方才的局促緊張了,桃紅也跟著高興,緊接著她就被方斧頭捅了捅胳膊肘。
桃紅這才想起來,拉過她們背來的兩個竹簍,一邊拿開放在表面上遮掩的那些野菜豬草,一邊絮絮叨叨道:“近來有許多人來咱們善水鄉挨家挨戶地采買糧食,不光是糧食,咱們養的那些雞鴨豬啊,他們都要!我覺得有些不對勁,悄悄和人打聽了,才知道汴京城里的人都買不到糧食哩,才跑到善水鄉那么遠的地方去收東西。我和斧頭擔心您這兒也缺了吃食,就想著拿著家里的存糧和臘肉送些過來。”
要不是有施娘子大發善心,替他們牽線搭橋,不光給了她們金鐲子,還給了她們機會,幫忙張羅著鄉親們都跟著一塊兒摘桃花、做香粉,桃紅夢寐以求的青磚大屋也不可能那么容易起得起來,有這么一樁善緣在,她們家在善水鄉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家了,桃紅走出門去,誰都要樂呵呵地和她打聲招呼,態度親熱極了。
這樣的日子放在從前,桃紅想都不敢想,家里不但有了氣派的新屋子,她還存了一筆錢,大丫再也不用跟著她姑起早貪黑地擺攤了,桃紅打算花些銀子,把大丫送去村里老秀才家里,老秀才的兒媳婦有一手好繡藝,隨隨便便給衣裳上繡幾朵花,就能得幾個銅板。桃紅想,若是大丫也能學得這門手藝,之后她嫁了人,也能賺錢,在夫家的腰板就能挺得更直些。
回想這一切,桃紅想,雖說是好人有好報,但她先前幫施娘子的忙,是看在那個金鐲子的面子上,也是存了私心的。因此她聽說了汴京城里的人近些時日過得艱難,沒有米糧下鍋之后,頭腦一熱,便拉著方斧頭把家里的好東西都塞進了竹簍里,夫妻倆一人背一個,朝著汴京來了。
汴京太大,城門的守衛又兇,夫妻倆帶著女兒好不容易進了城,按著先前的記憶先是去了位于安仁坊的施府,沒見著人,但那兒的管事人很好,見她們說了來意,便讓人套了馬車帶著他們來了謝府。
桃紅說著說著不好意思起來,她想起一路過來時見到的那些富貴景象,收回了手:“都是自家的東西,施娘子別嫌棄。”
施令窈看著那兩個被塞得滿滿當當的竹簍,上面被人用野菜雜草細心地掩飾著,她自然能想出背后的原因,通往汴京的幾條水路不是被毀,就是被人刻意拿捏著,若是他們趕路時被旁人,或是城門的守衛發現了竹簍里的東西,說不定還會招致一場災禍。
她能想到的事,桃紅嫂子她們哪能想不到,但她們還是來了。
“怎么會嫌棄,桃紅嫂子做的蘿卜絲餡餅還有熏的臘肉,我現在想起都覺得饞。”施令窈眨了眨眼,壓下眼底的潮意。
見施令窈這么說,桃紅悄悄松了口氣,笑著道:“這有啥,你愛吃,我待會兒就給你做去!”
施令窈看了看天色,知道他們怕是天不亮就從善水鄉出發了,這會兒回去的話,又得頂著火辣辣的日頭走好長一段路。
“說來桃紅嫂子和方大哥先前救了我,我夫君一直想當面向你們道謝,只是他平日太忙,一直抽不出空陪我再去一趟善水鄉。”
見施令窈這么說,桃紅和方斧頭連忙擺手,見施娘子這么打扮,又住在這樣好的地方,她的夫君肯定是汴京城的貴人,他們不敢和這樣平時離他們很遠的人接觸。
“施娘子太客氣了,俺們也沒做什么……”方斧頭說起也覺得不好意思,明明是他們占了便宜才對。
施令窈微笑著道:“方大哥太客氣了,你們既然來了,也要讓我盡一盡地主之誼才是。他回來得晚,咱們一塊兒吃頓晚飯,你們好好歇一夜,明日我讓人送你們回善水鄉,這么安排可好?”說著,她想起剛剛桃紅嫂子絮叨時說起要送大丫去學女紅的事兒,又低下頭溫聲道,“我那兒有幾本花樣子,你拿著回去和秀才家媳婦兒學女紅的時候抽空看看。咱們大丫心靈手巧,日后繡出來的東西定然好看。”
大丫睜著眼,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桃紅,那眼神看得桃紅心里發酸,她攔住正想說話的方斧頭,答應下來。
“大丫可得聽話啊,施娘子給你的好東西,可不能浪費了。”
大丫小臉上滿是驚喜的笑,聽了這話連連點頭:“嗯!我一定會好好珍惜的。”
方斧頭對要叨擾施娘子一家的事情有些不好意思,但見妻女都笑得開心,他也就沒說什么,默默想著家里的雞鴨還有滿山瘋跑的小兒子,好在他們提前和鄰居黃嬸子打了招呼,今夜狗蛋去他們家挨著鐵柱睡就成。
……
謝均晏與謝均霆回來得早,因著謝均晏晚上要監督他溫書習字,兄弟倆時不時還要按著武師傅的吩咐切磋一頓,謝均霆索性把鋪蓋一卷,搬到了謝均晏的院子里。
只要不和他擠在一張床上就成。謝均晏默認了弟弟搬家的行徑。
謝均霆啪嘰一下把自己摔在羅漢床上,謝均晏皺了皺眉,去浴房擰了濕巾子,又折返回去扔在他臉上:“擦一擦。”
半大小子本來就火氣旺,更別提謝均霆是個能跑能跳的活潑性子,在外面大半日,身上汗涔涔臭烘烘的,就這么躺在了他才換了涼簟的羅漢床上……
謝均晏閉了閉眼,決定待會兒轟走弟弟之后再讓人換一床新的。
謝均霆察覺到了兄長的嫌棄之意,卻半分不在意,笑嘻嘻地拿過冰冰涼涼的巾子往臉上、頸邊擦了擦,正想把巾子丟給他,一接觸到兄長冷冰冰的視線,謝均霆又老實下來:“瞪我干什么……有話不會好好說啊?”
看著弟弟一路嘀嘀咕咕地去了浴房淘洗巾子,謝均晏壓了壓上翹的唇角,走到門口吩咐了幾句。
等到謝均霆從浴房里出來,見桌上擺了一盤甜瓜,在暑熱的天氣里散發著一股帶著涼氣的甜意,他頓時眼前一亮,下意識看了一眼兄長。
謝均晏淡淡道:“吃吧,吃完了我們再去阿娘那兒。”
謝均霆喜笑顏開,吃了兩塊兒瓜,大眼睛一轉,笑得討好:“阿兄,你給阿耶的生辰禮,可準備好了嗎?”
謝均晏看著手里的書冊,眼皮也沒帶抬一下:“你問我這個做什么,今年你還是寫一張大字送給阿耶不就是了?你這段時日練字有了進步,阿耶看著也會老懷甚慰。”
謝均霆想起自己從前年年都送一張格外潦草的大字作為生辰禮敷衍阿耶,倒不覺得心虛,從前的阿耶,的確只配得上這樣的禮物!
但現在,咳,看在阿娘的面子上,他也得意思意思。
“今年不是狀況不同么……”謝均霆決定直入主題,“阿兄,你借點銀子給我使使唄?我沒錢買禮物了。”
謝均晏眉頭微跳,看了他一眼:“我記得上回姨母過生辰時,外祖母給了我們一把銀魚兒。錢呢?”
來自兄長審視的目光讓謝均霆有些不自在,嘀咕道:“都被燒雞店的東家收去了,我也不知道它們現下去了何處。”
少年正是長個子的時候,得虧他長得高,近來吃得十分滋潤,也沒讓那張得天獨厚的俊秀臉龐顯出腫脹模樣。
謝均晏嘆了一聲,對這個疑似黃鼠狼轉世的弟弟沒了辦法:“明日我與你一塊兒去逛逛,你若看到合適的,我來給銀子便是。”
謝均霆高高興興地點頭說好。
又省了一筆銀子,耶!
等年底阿娘的生辰到了,他把用全部私房錢給阿娘買的禮物拿出來,定要讓阿耶和阿兄大吃一驚!
……
桃紅一家見到施娘子的夫君還有她的一雙孩子時,都驚愕地愣在原地。
他們當初還覺得施娘子看起來腦子不大好,連今年是顯慶幾年都記不清楚,憐惜她一個人被丟在善水鄉那樣的荒郊野外……怎么這會兒看來,這里邊兒又有很多他們不知道,也理解不了的事兒呢?
但看著施娘子盈盈的笑靨,就知道她現在過得很好,桃紅忙給方斧頭使了個眼神,暗示他可不能露出異樣。
后娘就后娘吧,施娘子過得幸福就好。
謝縱微十分認真地敬了方斧頭一杯酒:“多謝方大哥一家在我妻落難時伸出援手,謝某不勝感激,還請一同飲盡此杯。”
方斧頭哪里遇到過這樣的場面,他麥色的臉上都紅透了,站起身來結巴道:“大人,您,您不必這么客氣……”
卻見那位威儀內蘊的大人身邊的兩個少年也跟著一塊兒站了起來,舉杯向他。
“方叔叔,多謝您一家幫了我阿娘,我們兄弟也敬您一杯。”
自然了,雙生子杯盞里盛的是酸梅湯,謝縱微現在還不允許他們飲酒。
方斧頭臉更紅了,忙點了點頭,仰起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他酒量本就一般,平時在鄉野里喝的也是糧食釀的酒,度數并不高,這會兒一杯秋露白下肚,人就有些醺醺然起來。
桃紅聽自家那口子竟然拉著施娘子的夫君嘮起家常,臉都臊紅了,想去拉他,卻被施令窈握住手:“沒事,他們說他們的,我們說我們的。”
桃紅看著幾杯酒下肚之后愈發健談的方斧頭,苦笑著點頭。
嗐,回去就把那幾壇酒都藏起來!
……
苑芳來回話,說是桃紅一家已經安頓在青蘇院,熱水、巾子和換洗的衣裳都備好了,又留了兩個機靈的婆子伺候,施令窈點了點頭,讓她也下去歇息。
謝縱微方才在席間飲了一杯酒,他知道她不喜歡酒味兒,今夜沐浴的時間便長了些。
等到他吹了燈,上了床榻,施令窈已經困得有些睜不開眼了。
謝縱微把她摟到懷里,輕輕地吻她的臉。
“當時在方大哥他們家,你想起過我嗎?”
他的唇軟軟的,又帶著微涼的水意,施令窈勉強清醒了一會兒,想起當時那些想法,她也覺得啼笑皆非。
“想過。”
謝縱微心里一柔,就聽得埋在他懷里的妻子幽幽道:“想你現在三妻四妾,左擁右抱,還給大寶和小寶生了一堆弟弟妹妹。”
“在你心里,我就是這般荒淫無恥之人?”
施令窈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下巴掃過他心口,一陣酥麻。
“男性本淫賤,我這么想,也是情理之中。”
謝縱微被她一本正經的語氣逗笑了,他今夜原本沒這個打算,但是被她一激,雷雨隱隱有聚攏之勢。
有風吹得床幃微微顫動。
施令窈恨恨地咬住他的肩。
男性本淫賤,她果然沒有說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