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李緒仍騎在馬上, 遙遙與站在石階上的妻子對望,黑沉沉的夜色沒能被施府門前那兩盞紅燈籠撬動半分,熱浪裹著令人心悸的不安撲向每一個人, 施令窈不由自主握緊了姐姐的手, 只覺得騎在馬上的那個英武男人陌生得讓她覺得可怕又可笑。
“阿娘!”
有清脆的小女兒嬌聲在驀地寂靜下來的巷子里炸開來,施朝瑛穩住心神,另一只手招了招:“珠姐兒,過來見過你小姨母。”
語氣淡然,音調含笑, 與平常別無二致。
李述與李豫對視一眼,也沉默著跟了上去,一個眼神都不曾留給背后的阿耶。
“阿娘!姨母!”李珠月趕了一個多月的路程, 路上又發生那么多事, 向來被耶娘捧在掌心疼寵的小娘子早已憋了一肚子氣,這會兒強撐著叫了人,才開始流眼淚。
粉雕玉琢的漂亮小娘子, 紅著眼睛望著你, 簌簌掉著眼淚,但觸碰到你擔憂疼惜的眼神后, 又對著你咧開嘴笑得可愛。
施令窈放開姐姐的手, 把第一次見面的小外甥女兒摟在懷里, 用巾帕輕輕給她拭淚:“長姐說你像我,今兒一看, 可不是么?哭都哭得這么漂亮, 果真隨了我。”
隱隱有些自戀的語氣逗得李珠月破涕為笑。
“小姨母。”
兩個少年郎也上前,依次和長輩們見了禮,施朝瑛懷里摟著李珠月, 看向兩個大外甥,一時間有些恍惚,笑著道:“大郎和二郎都長這么高了,一路上舟車勞頓都餓了吧?到家了就好了。”
到家了就好了。
李述和李豫眼里泛起潮,笑著點了點頭。
“那是你們小姨夫,還有你們兩個表弟。”見外甥們乖乖叫了人,施令窈見謝縱微臉上神情愈發溫和,背脊挺得筆直,儼然是一副溫和慈愛的長輩模樣,她心里偷笑,摸了摸懷里的小娘子,“自然了,你得叫一聲表哥。”
李珠月脆生生地叫了兩聲表哥,看著兩個長得不大一樣,卻都神儀明澈,風氣英秀的少年,臉紅紅地埋在小姨母香香的懷里。見到兩個這么俊俏的表哥,她滿腹的怨氣和委屈消散的速度頓時快了許多。
施琚行走上前,李述和李豫連忙叫人,他沉著一張臉,拍了拍兩個少年郎的肩膀,目光卻一直緊緊落在長姐身上。
施朝瑛眼含笑意,看著妹妹和自己的三個孩子說話,余光掃到那抹裊娜身影上前,她極快地眨了眨眼,把心底的酸澀與憤怒統統按下。
“只把幾個孩子的行李搬下來就好,其他的放回去。”施朝瑛站得筆直,聲線冷凝。
正在搬運箱籠的仆下們動作一頓,有些遲疑地看向施朝瑛。
施琚行立刻道:“按大娘子的吩咐做!我們施家不說是什么高門大宅,卻也是圣人欽賜了匾額的清貴之家,不是什么阿貓阿狗想進便進的。”
他面容嚴肅,語氣亦極重。
他怎么可能不失望。
二姐夫便罷了,他從前便覺得二姐夫長得太好看,很不靠譜。但大姐夫——他和長姐是青梅竹馬之交,相識二十余載,結發數年,長姐含辛茹苦,替他打理家事,撫育兒女,其中心酸,她從來不會在他們面前提,但施琚行知道。
漳州,何等落后蠻荒之地,他的長姐也是從飲金饌玉的汴京長大的矜貴人兒,無怨無悔地跟著他李緒在漳州操勞數年,其間多少艱難,都是她獨自咽下苦果。
旁人都說長姐性情強勢冷淡,但施琚行知道,每次在大姐夫面前,長姐的笑容里都會帶上一些不一樣的意味,施琚行以為那就是被偏愛、臻于圓滿的幸福。
從前有多幸福美滿,而今就有多么諷刺。
大娘子和三郎君都這么吩咐,仆下們連忙應下,悶著頭一味干活兒,大氣不敢多喘一聲,生怕惹了正在氣頭上的主子們的眼,招致旁的災禍。
嗐,大姑爺也是,怎么人到中年,就長出花花腸子來了?
李緒始終未發一言。
鄭妙姜連忙走上前去,浮躁夏夜里,她一襲白衣,美得純稚動人,她在石階下跪下,凄聲道:“妾知道是妾惹了夫人的眼,但郎君一路上都期盼著與夫人團聚,這樣夫妻子女共敘天倫的時候,夫人怎么忍心見郎君一人缺席?千錯萬錯都是妾的錯,夫人如何責罰,妾都甘愿領受。但請您收回方才的話,讓郎君進府,與您一家團聚吧。”
說完,眸中盈盈含淚的美人俯首跪下,有一陣風吹過,愈發顯得她身姿楚楚,如弱柳扶風,惹人憐惜。
施朝瑛看著她,面無表情,她此時已經不再感到憤怒。
甚至還有余力在想,倘若她名義上的君姑,那位李府老太君得知了李緒納妾的消息,定然高興,說不定被這消息一沖,前些時日還病怏怏的人就能坐起來自個兒撫掌大笑了。
一人站著,一人跪著,居高臨下之態再明顯不過。
李緒看著妻子唇邊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皺了皺眉,終于開了口:“瑛娘,不要讓我為難。”
讓他為難?
到此時,施朝瑛仍要保證她的神情、儀態乃至說話時的語氣完美無瑕,別無異處。
這是她的驕傲,也是施家長女必須維護的尊嚴。
兩人對望,一時間誰都沒有再說話。
謝縱微面色平靜,只是側目看了看妻子。
……她很生氣,臉都憋紅了。
“均晏,均霆,先帶著你表哥和表妹進去歇息。一路上車馬勞頓,讓他們先安頓下來,用些東西墊一墊肚子。”
有些話,孩子們在場,她們不方便說。
施朝瑛看著她的孩子們,頷首:“你們小姨夫說得是,你們先進去吧,我待會兒過去。”
李述今年十七歲,自詡已經是大人了,得肩負起責任。他一路上與阿耶不知吵了多少次,但都無果,他與弟妹此時都更不想離開,讓阿娘獨自面對這樣尷尬而心傷的處境。
施朝瑛對著他們笑了笑:“我心中有數,去吧。”
李豫今年十五,牽著他只有七歲的妹妹,見阿娘這樣說,心頭又悶又痛,怏怏地點了點頭。
謝均晏扯了扯與阿娘一樣,正對著姨丈怒目而視的弟弟:“走吧。”
謝均霆緊緊繃著一張清澀漂亮的臉,和兄長一起,帶著情緒都有些低落的表哥表妹
等孩子們都走遠了,施琚行壓抑了許久的火氣一下子爆了,他怒聲道:“長姐,你和這樣的男人還有什么多費口舌的必要!”
若是李緒從前對施朝瑛沒有那么好,施琚行此時的怒意都不會攀升到現在的高度,但正是因為從前太過美好,才襯得現下的處境尷尬又凄涼。
施朝瑛笑了笑:“三郎說得是。”說完,她迎上李緒似是有話要說的復雜目光,平靜道,“我耶娘許久不曾見過孩子們了,先讓他們在這里住幾日,我們再談。”
說完,她轉身朝府內走去。
施令窈連忙去追她,又想起什么,叮囑謝縱微和施琚行在這兒盯著仆下將幾個外甥的行李都搬進去了再走。
“有些人眼皮子忒淺,丟了明珠去吃魚目,可別把我幾個好外甥的東西也給貪了。”施令窈知道,男人那股色勁兒一上來,是什么都顧不得的,那位楚楚可憐的白衣美人或許也有自己的不得已,但此時她心疼姐姐的情緒占了上風,哪里還會理智地逼自己替別人著想。
他們讓長姐難過了,都有錯,都該死。
施令窈說話時沒有故意壓低聲音,她不偏不倚地迎著李緒深沉難言的目光,又看向謝縱微。
“好,我留在這兒就好,三郎陪著你們進去。”謝縱微忍下想摸一摸她氣鼓鼓面頰的沖動,溫聲道,“去吧。”
施令窈點了點頭,和施琚行一左一右,陪著施朝瑛往府里走去。
鄭妙姜跪了大半晌,沒人理會她,等著那陣腳步聲走遠了,她慢慢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便是站在石階上,滿臉淡漠的俊美郎君。
她微微紅著臉,扭頭看向騎在馬上的李緒:“郎君……”
“夫人既然不想看到你,你便先隨我回李家。”
鄭妙姜臉上頓時露出驚喜之意,這一路上,雖然李緒點頭允許她留在身邊,卻沒有碰她,說等回了汴京,在主母面前過一遭,得了納妾文書,才是名正言順。
剛剛見到施朝瑛時,鄭妙姜就心知不好,這會兒得了李緒的話,她放下心來,忙道:“是,妾都聽郎君的。”
“走吧。”
李緒勒緊韁繩,調轉馬頭,似是無意間與謝縱微對上一個眼神。
兩人不曾打招呼,依舊保持著緘默的姿態,直至巷子里漸漸歇了動靜,重又恢復寧和。
管事上前稟告,說幾位小主子的行李箱籠都已經搬到他們暫居的院落里了,謝縱微頷首,道了聲辛苦,轉身回了碧水院。
夜色深沉,他洗漱過后,坐在羅漢床上看近來淘得的閑書。
施令窈悶著臉回來時,見屋內燈色暖明,謝縱微只穿著白色中衣好整以暇地坐在羅漢床上,低頭看書,側臉清絕又優越,如松風水月,盈著他身上獨有的甘冽香氣的風吹來,一下便把她心頭的郁意給吹散了一些。
“回來了。”
謝縱微把書放在手畔的桌幾上,手輕輕一拉,把她拉到腿上坐著,親了親她有些微涼的臉,眉頭微顰:“長姐她們還好嗎?”
施令窈點了點頭,把臉靠在他頸窩間。
兩人靜靜擁在一起,過了好一會兒,施令窈動了動頭,尋得一個更舒服的姿勢,語氣幽幽:“可見男人就是這世間最不靠譜的東西,任憑他從前表現得有多好,變心還不是一剎間的事兒。”
長姐與他分離不過兩三個月,他就生出了花花腸子,實在可恨。
謝縱微嗯了一聲,表示贊同。
施令窈心里發悶,手無意識地攀上小紅豆,哼了聲:“這么敷衍,你不服氣?”
謝縱微知道她替自己的姐姐委屈,親了親她烏蓬蓬的發頂:“阿窈金口玉言,我心悅誠服。”
語氣雖然正經,但施令窈總覺得哪兒不對勁,手上勁兒使得大了些,見那張超逸若仙的俊美臉龐終于微微變色,她這才舒坦:“你們男人,嗤,就和官官相護是一個道理,心里邊兒指不定還在羨慕大姐夫如今可以左擁右抱呢。”
這話可就嚴重了。
謝縱微握住她的肩,正色道:“胡說,我們如今夫妻和睦,恩愛無比,應當是別人羨慕我。”
他眼里、唇邊都是笑,施令窈知道自己拿他出氣有些不應該,但是……
她咬上他的肩,隔著一層薄薄的中衣,她仍能感受到底下薄而有力的肌肉下游走著的可怖力量。
“我也就只能在你身上發發脾氣了。”
聽著她帶了些感慨意味的話,謝縱微輕輕挑眉:“選我做出氣筒,很勉強?”
這種事上,他應當比旁人更有優勢吧。
施令窈被他直白的話逗得忍不住笑,笑過之后又恨恨地作勢要咬他。
看著她終于松開的眉頭,謝縱微心里也跟著一松,親了親她的眉心:“別擔心,事情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施令窈原本都打算放過他了,聞言又精神起來:“你這話什么意思?”
謝縱微知道今夜她必然沒有那個心思,但焦渴了許久的樹叢,也需要一點兒甘露的滋潤。
他點了點自己的面頰,沒說話。
眼里帶笑。
樣子看著……有些欠揍。
施令窈緩緩揚起巴掌。
謝縱微識相地投降,拉過妻子蓄勢待發的手,一個輕飄飄的吻落在她怕癢的掌心。
“那個女人,是昌王派來的細作。”
昌王?
施令窈抽出手,那巴掌終究還是落在了他身上,發出啪一聲脆響。
謝縱微低低悶哼一聲。
“他怎么老是陰魂不散!”施令窈有些煩躁,見他哼唧的動靜怪讓人臉紅的,又摟住他的脖頸,兩人的氣息近到相互交融,“我討厭他。”
謝縱微抬起手,撫上她細白的頸,捏了捏,輕輕地揉,感覺到因為氣怒而僵硬的身子慢慢柔軟下來,他側過頭,在她耳廓上落下一個吻:“不會再讓他得意很久了。辛苦阿窈,再等一等。”
語氣里的旖旎之意太濃,幾乎快要化為實質,鉆進她耳朵里,潛入肌理之下,惹起更深層次的戰栗與熱潮。
施令窈扭了扭身子。
她知道,昌王貴為圣人之子,要把他,還有另外幾個拉下馬,并不是容易的事。
她抬起頭,親在他側臉上。
算是圓了他剛剛的愿望。
“你會和我解釋,我很高興。”依著謝縱微從前的性子,大抵是想著不愿讓她知道那些腌臜陰私的事,寧愿瞞著她。
但他現在會主動開口告訴她內情。
有進步,值得肯定。
謝縱微又獲得了一個獎勵的吻。
這次他沒有再因為受寵若驚而錯過迎合的機會。
那只落在她后頸的手靈活地轉換了位置,捧住她柔軟面頰,使得她不得不抬起頭,更好地迎接來自他的回饋。
月暉靜悄悄地灑進屋內,依稀有漲潮、拍岸的聲音。
謝縱微撥了撥她粘在她潮紅臉龐上的發絲,珠釵步搖被他細心地歸攏到角落里,省得又硌著她。
他拉過軟枕,墊在她腦后:“還沒緩過來?”
施令窈幽幽看他一眼:“我只是在想。”
謝縱微好心情地嗯了一聲,尾調上揚。
“原來青梅竹馬,也有靠譜的。”說完,施令窈接著又擔心起來,“這場戲得演多久?我還是擔心長姐她……”
她不曾說完的話被謝縱微盡數封住,咽下。
青梅竹馬什么的,不想聽。
……
第二日,恰巧是老太君的壽辰,謝縱微和雙生子得早些去謝府。
謝均霆昨夜為了逗悶悶不樂的小表妹開心,可謂是使盡渾身解數,只覺比背書練武還要累,這會兒看見他阿耶玉樹臨風、儀望俱華地站在那兒,哼了哼:“阿耶,今日不會有什么親戚冒出來,攛掇著您納妾吧?”
“均霆,不要烏鴉嘴。”謝縱微淡淡睨他一眼,“我向來潔身自好,與旁人不同。”
向來這個詞,咬字極重。
謝均晏望了一眼滿臉寫著凜然不容侵犯的阿耶,沒說話。
謝均霆有些煩躁,又有些慶幸:“幸虧阿娘不必跟著我們一塊兒去……”不然那些三姑六婆嘮叨起來,他都覺得受不了,更別提阿娘了。
房門打開,謝均霆瞬間打起精神,想著和阿娘說說話再走,他迎上前去,卻被其間走出豐姿秾麗,芳香盈路的女郎給晃了晃眼。
“阿娘今天打扮得可真好看!”
謝縱微瞥了一眼這傻小子,笑道:“阿窈一直都很好看。”
謝均霆:……又顯著你了?
謝均晏不聲不響地走到最前面去,看向明顯是仔細打扮過的施令窈,溫聲道:“阿娘今日是要和姨母她們出門逛逛嗎?”
施令窈搖了搖頭,云髻上的步搖跟著發出悅耳的叮鈴聲。
“不,我和你們一塊兒回謝府。”
父子三人對視一眼。
“誰讓我才撞見了姐夫納妾的事?”演戲演全套,施令窈挑了挑眉,艷冶柔媚的臉龐上帶著一股子讓人目不轉睛的風情,“你們阿耶又長著一張不安分的臉,我自然得寸步不離地守著他,防著他半推半就地給咱們找些麻煩回來。”
謝均晏和謝均霆聞言,很是贊同:“阿娘說得極是。”
旁的話謝縱微都聽不進去,唯有寸步不離這四個字,反復在他腦海中回蕩。
“那就勞煩阿窈。”謝縱微面帶微笑,擠開兩個臭小子,尋到她的手,緊緊握住,十指相扣,“今日便與我寸步不離。”
第62章
謝府, 壽春院內。
“老太君,您別急,阿郎待會兒就帶著兩位小郎君回來給您祝壽。”竹苕扶著她又坐下, “今兒謝氏的親眷們都會來, 阿郎會給您這個面子的。”
老太君今日打扮得很是雍容貴氣,抹額上鑲嵌著一粒碩大華貴的紅寶石,周遭繡了長壽同春的紋案,只是珠玉華飾越精美,就越襯得她臉上的疲態深重。
“我到了這個歲數, 還要什么面子……只求他能體諒體諒我這顆心,把他妹妹的下落告訴我。”
都那么久了,是死是活, 人具體又在何處, 總該和她說上一句半句。
竹苕聽了這話,忙往周遭望了一眼:“你們都下去吧,瞧瞧壽宴上還有沒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屋內的女使們低眉順眼地退了出去, 屋內頓時又靜了幾分。
老太君想起去年兒孫們為她賀壽時的和樂場景, 再聯想至當下的冷清,更是悲從中來。
竹苕替她斟了一杯熱茶, 輕輕推過去, 低聲道:“阿郎對自家人還是留了情面的, 前端時日梁府不是想抬了人給姑爺沖喜么?可笑那人先前還與咱們阿郎相看過……好在老天也知道她們這樣行事太過失禮,姑爺身上生了許多紅疹, 梁夫人請人來算, 便說那姑娘與姑爺的八字不合,生生將人趕出府去了。就這還是梁夫人的自家親戚呢,竟也狠得下心。”
老太君狐疑地瞥了她一眼:“你是疑心, 這事兒是縱微授意做下的?”
梁云賢的腿斷了,仕途無望這件事老太君是知道的,她一邊覺得痛快,高興于哄騙得女兒與娘家離心的女婿得了報應,一邊又害怕,擔心自己那笨女兒也會被長子一視同仁,受那些慘烈苦楚。
竹苕便道:“阿郎心中有氣,姑爺遭的罪越多,熙姐兒那一頭受到的責難可不就少了么?”
老太君眼睛一亮:“你說的有理。”有了這個猜測,她的精神變得好了些,“去叫人瞧瞧,大郎二郎愛吃的菜都備好沒有。”
兒子怪她,兒媳婦對她也存著怨氣,連帶著一雙乖孫孫也搬到了他們外祖家中,許久沒有在她膝下陪著說笑了。
眼看著老太君又要開始唉聲嘆氣,竹苕有些頭痛,想再哄哄她,至少不能在客人面前露出異樣,不然惹怒了阿郎,大家都沒好果子吃。
畢竟,這場壽宴還是夫人提議要辦的。竹苕相信,阿郎若不是顧忌著夫人的話,只看他本人的意愿,怎么敢再假惺惺地和老太君上演慈母孝子的戲碼。
正巧此時有女使來報,說是阿郎帶著夫人還有一雙小郎君回來了,正朝著壽春院來呢。
縱微,帶著窈娘,還有均晏均霆都回來了?
老太君一時間竟生出些受寵若驚之感,還是竹苕見她愣住,輕輕扶住她的手,笑道:“老太君歡喜得都不知道說什么了不成?快,去沏壺熱茶來,阿郎愛喝白毫銀針,可別拿錯了,快去。”
女使歡歡喜喜地應了聲,一時間壽春院又熱鬧起來,老太君是長輩,不好主動迎出去,只能坐在羅漢床上,期待中又略帶著些忐忑,等著長子一家過來。
……
進了謝府,施令窈望著眼前熟悉的景致,看得認真。
謝縱微握緊她的手,夫妻倆走在前面,雙生子跟在后面,望著耶娘緊緊相扣的手,面色淡淡。
對施令窈來說,她離開這里不過數月,眼前碧瓦朱甍,回廊復道的建筑對她來說再熟悉不過。
再往前走,有一縱橫十畝的池塘映入眼簾,芙蕖亭亭凈立,岸邊綠柳成行,隱有鳥雀聲傳來,風輕輕一吹,一路上的暑熱便散了大半,讓人只覺心曠神怡。
“這不是去壽春院的路吧?”站在這兒,施令窈已經能看清長亭院那顆石榴樹的樹頂,過了十年,它長得更高了,越過院墻,滿樹翠色輕松映入她眼瞳之中,“我都瞧見院子里那顆石榴樹了。”
謝縱微低低嗯了一聲,握緊她的手,對著身后兩個少年溫聲道:“今兒來的親戚多,待會兒壽春院怕是吵嚷得緊,你們先去壽春院,同你們祖母打聲招呼,盡盡孝心。我帶你們阿娘去長亭院走一走。”
謝均晏和謝均霆確定了,阿耶是要把他們甩下,獨占阿娘!
謝均霆皺著眉頭,不大高興:“阿耶,你這樣不對。”
握在掌心的那只手正不安分地撓他,謝縱微面不改色地裹住、纏緊。
他微笑著看向一臉‘我已看透了你的陰謀詭計’之色的小兒子:“哦?何處不對?”
“咱們是一家四口,為什么您要故意撇下我和阿兄?”謝均霆抱臂冷笑,近來有兄長陪著他晨跑,下午又要去校場由武師傅帶著操練學劍,原先還讓人覺得一團孩子氣的面容漸漸褪去了青澀,面容中來自于施令窈血脈傳承的部分愈發清晰,面部線條亦帶著幾分柔和意味,那雙肖似母親的漂亮大眼睛此時正不屑地望著他黑心腸的老父親,“我和阿兄也在長亭院住過呢,我們也要跟著去!”
施令窈低頭忍笑,在謝縱微望過來的那一剎又恢復正經:“嗯,小寶說得有道理。”
那雙深邃眼瞳投來的視線里頓時染上了幽怨之色。
他看向長子:“均晏覺得呢?”
謝均霆雙眼亮晶晶地看向阿兄,覺得他一定會和自己統一戰線。
不料謝均晏卻道:“阿耶說得是,我與均霆也有些時日沒在祖母膝下盡孝了,趁著這會兒各家親眷還未到,我們先去壽春院給祖母請安。阿耶與阿娘緩緩過來便是。”說著,他扯了扯弟弟,“走吧。”
一時被兄長的突然反水震驚住的謝均霆被謝均晏輕輕一拉,整個人暈暈乎乎地就和他走了,直到拐了個彎,他才不高興地甩開兄長的手,不滿道:“阿兄為什么要順著阿耶的意?”
“我不是在順著阿耶。只是我看得出來,阿娘此時也不想我們在側。”
謝均晏走在前面,聽了這話的謝均霆呆了呆,快步追上他:“阿娘明明最疼我……”在兄長平靜卻暗含深意的注視下,謝均霆機智地繼續道,“們。怎么可能偏心阿耶!”
傻小子,這哪里是偏心不偏心的事兒。
謝均晏揉了揉弟弟的頭:“今晚多練會兒字吧,平心靜氣,有用。”阿娘最近被阿耶哄得很開心,阿耶的地位自然跟著水漲船高,在這種時候和他對著干,只會給阿耶機會,又在阿娘面前賣慘裝乖。
冷不丁遭遇了雙重打擊的謝均霆:“……阿兄,其實你也不高興吧。”所以把氣都灑到他身上!
謝均晏笑了,清冷儀范的少年這么一笑猶如霽月洗云,很是養眼。
“均霆真聰明。”
“今晚再獎勵你多背一篇文章。”
弟弟平時機靈得很,誰都別想坑他,只是在自家人面前總會露出天真底色。
尤其是對著阿耶的時候,這傻小子總要吃虧。
謝均晏想,讀書開智,還是得讓弟弟抓緊趕上自己。
謝均霆沒能理解兄長的良苦用心,扭頭就走。
再這么努力下去,謝均霆擔心自己夢游的時候都在嘰里呱啦地背書。
簡直太可怕了!
……
看著身量頎長的兩個少年走遠了,苑芳也會意地退到了一旁,還不忘讓一旁的女使們都各自忙各自的去:“在這兒杵著做什么?都快散了散了。”
女使們連忙應是,但眼神還是忍不住往那雙璧人的方向望去。
都說夫人回來了,她們還不相信,聽了一些流言,她們更相信阿郎是找了個面容與先夫人有幾分相似的新寵,想著給人抬身份,對外才這么說。
剛剛施令窈一露面,她們看著的確驚訝,有在府里伺候得久的老人一眼便認了出來,來人生得芳菲嫵媚,容色婉娩,迥出于眾,的確是阿郎的發妻,兩位小郎君的生母——那位在她們眼中,已經香消玉殞十年的夫人。
就是看著年輕了些。
但……女使們臉紅紅地收回目光,阿郎的手始終護在夫人腰間,另一只手被衣袖掩著,但她們猜也猜得到,兩人的手定然緊緊牽著,貼合緊密。
這樣親昵的兩個人,一看便是天生一對,恩愛夫妻。
謝縱微向來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他輕輕捏了捏陷在他掌心里的柔軟小手:“總算清凈了,走吧。”
聽著他松了一口長氣似的話,施令窈覷他一眼:“幸虧大寶和小寶走遠了,不然聽到你這話,他們定要折返回來找你麻煩。”
謝縱微不疾不徐地半摟著她的腰往長亭院走去,聞言只笑:“有你在,他們不敢多放肆。”頂多是在背后抱怨幾句。
已經被兩個孩子抱怨了許多年的謝縱微對此不以為意。
近在咫尺的芬芳柔軟又一次提醒他,孰輕孰重,他分得很清。
“什么時候首輔大人也學會狐假虎威了?”
兩人的步伐并不快,又出奇地一致,施令窈看著不遠處的鵝卵石小路,想起自己懷著雙生子的時候,經常讓苑芳陪著,穿著輕薄的繡鞋在上面來回地走,被鵝卵石硌得齜牙咧嘴。
謝縱微正為她話里的狐假虎威四個字挑眉,就見她抬手指了指前面那條鵝卵石小路:“那條路……”
“你有身孕的時候,經常在上面走,我知道。”剛剛被她拂開的手空落落的,謝縱微重又尋過去,握住,“見你每次走的時候都一臉痛苦,我也好奇。”
“真有那么難受嗎?”
施令窈哼了一聲:“那種酸爽,你不會懂。”
四下無人,只有風簌簌吹過茉莉帶來的馥郁香氣。
謝縱微親了親她的頭發,沒辦法,她不許他親旁的地方,怕弄花了妝容。
“等等——”施令窈反應過來,瞪圓了眼,“你怎么知道我在石子路上走的時候是什么樣子?你偷看我?!”
她今日特地妝扮過,不知用什么胭脂在眼尾勾勒出一道靡麗的紅,順著眼尾上挑的弧度貼著一粒珍珠,這么瞪圓了眼睛看向他時,眼波流轉,嫵媚動人。
“不是偷看。”謝縱微低下眼,笑著看向她,“是我和白老大夫說,讓他多叮囑你出來走一走。這條石子路也是那時候新鋪的,這種鵝卵石不易滑,踩起來更舒服。”
白老大夫說,渠山后湖邊的鵝卵石很不錯,鮮有濕蘚,長得也規整,謝縱微便驅馬去了后湖,挑了許多形狀不錯的石頭回去。
他的語氣風輕云淡,施令窈愣了愣,她拍開他的手,沒好氣道:“如果不是恰巧又看到了這條石子路,這些話你一輩子都不打算說出來是不是?”
謝縱微咳了咳,低聲道:“我這不是知錯了么……我一件件告訴你,好不好?”
他這副伏低做小的模樣看得多了,施令窈不大稀罕,自顧自地往前走,謝縱微大步追了上去,摟住她腰肢:“真不聽?”
臭老牛,這時候還吊她胃口。
施令窈眼風都不帶掃他一下的,徑直進了長亭院。
“那條石子路,是我鋪的。”謝縱微有些不自在,他并不是喜歡表功陳績的性子,但這會兒……也顧不得上其他了,他輕輕晃了晃牽著的那只手,“你每在上面走一次,我便像有心靈感應一般。覺得你踩著的不止是石頭,還有我的……”
趕在謝縱微又開始說那些讓人口干舌燥的話之前,施令窈捂住他的嘴,想罵他幾句,眼前卻自動浮現出了謝縱微趁著夜深人靜之時在外面鋪泥填石的樣子。
一想到他撅著屁股挑石頭、踩石頭……施令窈哈哈哈哈哈笑出了聲。
“笑了,那就是不生氣了。”謝縱微還是有些不自在,但看著她笑彎了眉眼的樣子,緊繃著的心緩緩松開。
施令窈睇他一眼:“要想我不生氣,早著呢。”
兩人進了長亭院,一切如舊,石榴樹下吊著的秋千正等待著它的主人,隨風輕輕晃動。
施令窈用手輕輕擦了擦,上面很干凈,沒有灰塵,她順勢坐上去,雙腳在地面上輕輕一點,纏在臂上的靄藍色素紗披帛隨著秋千搖晃的動作輕輕飄動,像一縷彩云,襯得她像是才下凡塵的瑤臺神女。
謝縱微半跪在她旁邊,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他的神女。
“要我怎么做,阿窈才會解氣?”
神態恭謹,語氣溫順,施令窈很滿意。
“你再撅著屁股給我鋪一條新的石子路,我全程監工,鋪好了,我就不和你生氣了。”
謝縱微保持微笑,望向滿臉都寫著‘我迫不及待等著看’的妻子,捕捉到了她話里真正讓她興奮起來的那四個字。
撅著屁股。
“原來阿窈有這樣的喜好。”謝縱微緩緩站了起來,挺秀如玉山的身形擋住日光,在她身上落下一道陰影,連帶著她心底也生出一股壓迫感,攥住秋千繩索的手不自覺收緊了些。
“從前是我糊涂了,委屈阿窈跟著我清粥小菜,始終不得其法,餓了你這么些年。”謝縱微彎下腰,溫柔地觸上她嫩若新荔的面頰,“今晚,用三個?”
怎么一下就變成了三個?!
施令窈別開臉,輕慢道:“罷了,料想你也不敢應下……到底是年紀大了,腰不行,哪能還像年輕時候那樣,撅著屁股彎著腰鋪一晚上的石子路。”
撫在她面頰上的力度仍然柔和。
“原來阿窈想用四個?好,我答應你。”謝縱微直起腰,對著臉泛春潮的妻子微微一笑,“其實阿窈不必故意刺激我,直說,也可。”
施令窈瞠目結舌:“胡說!我才沒有想用四個!”
謝縱微佯裝思考:“好吧,那還是用三個。”他的視線落在妻子如朝霞映雪的臉上,體貼道,“剛開葷,不好進補過甚。”
進補……過甚?!
施令窈后悔今日一早為什么要往臉上涂胭脂,現在臉一定很紅。
“老王八蛋,嘴還挺硬。”曠了那么多年,誰知道他還行不行。
施令窈嘟噥著,想起這段時日,都是謝縱微服侍得她渾身暢快,但他感受如何……她卻沒管。
曠了許久,一會兒受刺激一會兒又要克制……到這會兒實用的時候,不會真不成了吧?
她其實是一個很好懂的人。
什么心思都擺在了臉上。
“唔。”
施令窈捂著臉,瞪他:“你掐我干嘛!”
謝縱微慢條斯理地收回手:“阿窈,今夜便可見真章。”
“是要在這長亭院,還是在溫泉別院?你來選。”
謝縱微眸光專注,深深望著她,施令窈被看得臉更紅了,推他一把,從秋千上站了起來,往他們曾經的新房走去:“我才不選。”
看著她頗帶了些落荒而逃意味的背影,謝縱微眉眼舒展,跟在她身后,進了那間屋子。
施令窈的目光落在窗間掛著的那個雕花籠里,那只很吵的白班黑石鵖自然不在這里了。
她走神一瞬,再見到的,應當是當年那只小鳥的仍孫了吧?
其余布置,與她在時一模一樣。連羅漢床上擺著的幾個花布娃娃也仍然保持著被她揉亂的樣子,埋臉向下,四肢朝天。
謝縱微緩步上前,摟住她的腰:“均霆小時候想要一個,我沒給,他氣極了,不知跑到哪兒躲了起來。乳母她們到處都找不到他,嚇壞了,后來……”他頓了頓,眼前浮現出三寸丁小人兒抱著花布娃娃,躲在羅漢床角落里呼呼大睡,淚痕與口水齊飛的樣子,他垂下眼,低聲道,“后來便是在這兒找到了他。”
施令窈心里也跟著難受起來:“是你發現小寶躲在這兒的?”
謝縱微搖頭:“是均晏。他拉著我的手,找到了均霆。”
雙生子心有靈犀,雖然兄弟倆平時相處總是免不了打打鬧鬧磕磕碰碰,但在某些時刻,他們總能展現出令人咋舌的默契。
“都怪你,一個花布娃娃,小寶想要,給他就是了。”施令窈瞪他,又不想他發現自己眼底的水光,索性站起身,去到屏風后,“我當時做了好幾身新衣裳,都還沒上過身,真可惜。現在穿肯定都過時了。”
謝縱微在原地頓了頓,眨了眨眼,想摒下眼底濕漉漉的水色,一時間沒動,聽到她的嘟噥聲,他忽地想起什么,急忙轉身:“阿窈,小心——”
施令窈的手碰上柜門,聽到他的話正想笑,在自己屋里,有什么可小心的。
——下一瞬,被塞得滿滿當當的衣柜終于迎來了宣泄的機會,一打開柜門,她就被衣柜中像一朵云般炸開的襦裙袖衫給砸得身上一軟,順勢跌坐在滿地的鮮亮衣衫里。
謝縱微來晚一步,看著施令窈坐在滿地衣衫里,抬頭懵然看向他的樣子,忍俊不禁。
“你還笑?”
施令窈隨手扯起一件裙衫就想扔向他,但隨意一瞥,啊,這個顏色是她喜歡的。
她又扯了一件,不成,這個花色她也很喜歡。
謝縱微好笑地蹲了下去,聽著她嘟噥:“謝縱微,見鬼了……這些衣裳我都沒有印象。”
但每一件,她都很喜歡!
“嗯。”謝縱微把一件落在她肩上的裙子扒拉下去,“這十年里,織衣閣的人一年四季,都會送來新衣裳。是給你的。”
給她的?
施令窈愣了愣,反應過來,狐疑道:“要真是給我的,按著……規矩,應該都燒給我啊。”
說著,她看著滿懷的漂亮衣衫,有些舍不得。燒了也不知道會是哪個鬼替她含笑受用。
“那時候我在想,你那么愛漂亮,下去了,卻沒有好看的新衣裳穿,說不定會托夢給我,讓我給你送些新衣釵環下去。”
“但你從未入過我的夢,十年來一次都沒有。”說起從前讓他痛苦萬分,輾轉難眠的事,謝縱微語氣很平靜,甚至帶著一點點笑意,“我有時候在想,是不是你還活著,藏在那兒,不想讓我發現。所以我才夢不到你。”
活人是不能托夢的。施令窈知道。
“噯,這種時候,不要說會讓我妝容花掉的話啊。”她抿了抿唇,仍坐在地上,鮮亮柔軟的衣衫圍在她身邊,將她簇擁其中,像一朵盛極的花。
謝縱微笑了,伸手把她抱了起來:“這只是我的一點私心,你不怪我,我已覺得很好了。”
施令窈順勢摟住他勁瘦的腰,埋在他懷里,沒有說話。
用四個?會死人的吧……她多半得躺在床上緩個七天七夜,萬一臭阿花正好來尋她逛街,豈不是就暴露了?嗯,這樣看來,還是去溫泉別院來得方便。
謝縱微靜靜抱著她,看著散落一地的衣衫,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充盈與滿足。
它們等到了,他也是。
不再是無人問津的東西了。
隔著衣衫,施令窈擰著小紅豆,她近來已經養成了這個小習慣,總是改不掉。
謝縱微也沒有讓她改的意思。
她該怎么和他說,去溫泉別院?直接說,會不會顯得她太主動,不好意思是其次,主要是謝縱微那個壞東西到時候榻上定然會用這件事逗她……
兩人一時都沒說話。
直到門外響起一陣敲門聲,隨之而來的,是苑芳的聲音。
“阿郎,娘子,時辰不早了,該去蕙蘭院了。”
蕙蘭院是今日給老太君祝壽擺宴的地方。
施令窈抬起臉,應了一聲,又推了推他:“走吧。”
謝縱微埋首在她盈著玉麝香氣的發間,低聲道:“阿窈,今后還是少涂些胭脂吧。”
施令窈不解:“為何?”
謝縱微坦然道:“不想隔著一層胭脂親你。”事實上,她現在也不允許他親。
施令窈被他的話逗樂了,隨口道:“那你到時候還不是要隔著一層……”話還沒說完,她猛地反應過來自己在說什么,連忙捂住自己的嘴,卻擋不住滿面紅霞。
謝縱微一時間也有些意外,看著她露在外邊兒的玉白細頸都泛著紅,不忍心再逗她。
真怕待會兒她自燃起來。
謝縱微輕輕扶住她的腰:“咳,走吧。”
晚上,他們有的是時間,慢慢談。
因為這段惹人遐思的小插曲,夫妻倆去蕙蘭院的路上有些沉默,惹得苑芳心生疑竇。
吵架了?
看著,也不像啊。
幾人心思各異,眼看著蕙蘭院近在眼前,卻見門房慌慌張張地邁著疾步過來,見著他們,眼前一亮,忙道:“阿郎,梁府來了不少人,姑爺也在,就等在門外呢!奴瞧著他們……來勢洶洶,不懷好意啊。”
第63章
梁家來人了?
謝縱微看起來并不意外, 眉眼間的笑意落了下去,又變成那副不容人親近的疏冷模樣:“今日是老太君的壽辰,別讓梁家人擾了大家的興致。”
“山礬, 你跟著過去, 送梁云賢過去親眼瞧瞧。他覺得如今的日子太好過,便送他上第二條路。”
梁家人既然選擇在今日上門來,無論是受了哪方的煽動,又或是越想越氣,想著要為梁云賢討回公道, 討回‘龜縮’在娘家不肯回去與他做夫妻的謝擁熙……
他忍著惡心,把餌丟回梁家,總要釣起些螳螂, 運氣好些, 或許還能捕到黃雀。
山礬頷首:“是,屬下這就去。”
施令窈恍惚:“他什么時候來的?”
謝縱微牽起她的手,眉眼間重又浮上笑意:“放心吧, 山礬有數, 什么該聽,什么該看, 他知道。”
這話意味深長, 施令窈壓下頰邊的緋意:“首輔大人官威深重, 想來也不敢有人違拗。”
“阿窈這話便錯了。”
“在外我為官,在內我為夫。一應大權, 皆握在阿窈手中。”
謝縱微不緊不慢地點了點她虎口上的肌膚, 有些癢,施令窈想躲,卻被他握得更緊。
看著夫妻倆攜手往前走去, 苑芳心里松了口氣,還是黏糊些好。
蕙蘭院內
今日來的賓客并不多,多是謝氏一族的親眷。
這些時日謝家發生了不少事,先是老太君的女婿梁云賢倒霉摔斷了腿,仕途無望,成了廢人,后又出了謝縱微的發妻死而復生,重回汴京的事兒。
自然了,這兩樁大事里,大家還是更加關注后一件,誰讓這些年來謝縱微空置后院,不近女色,大家想求他辦些事兒,想著塞個美嬌娘到他房里吹吹枕頭風,卻一次都沒能得逞,還鬧得關系愈發冷淡。嗐,施氏早些回來,她們不也就不做那些費力不討好的事兒了嗎?
這會兒大家陪著老太君說話逗樂,眼神時不時往雙生子身上飄,有些人的心思又開始活絡起來。
老的不行,小的也行啊。
謝縱微這一對雙生子已經滿了十二歲,再過幾年便能成家立業了,現在早些定下婚約,也不錯。
謝均霆感官敏銳,他很討厭那些奇奇怪怪的視線,但看著老太君慈愛中隱含期冀的神情,他垂下眼,面無表情地開始剝橘子。
阿耶一個他一個,阿娘一個他一個,阿兄一個他一個……
剝完這些,阿耶和阿娘她們總該來了吧?
謝均晏借著給老太君斟茶,擋去那些人輕浮又肆意打量的視線:“荷花酥經過炸制,油性大,吃多了難免容易上火。祖母喝些茶,緩一緩吧。”
老太君很是欣慰:“好,好。”
畢竟女兒在當年的事里有過,也算是間接害得一對乖孫沒了母親。面對疼愛了十二年的乖孫,老太君心疼又愧疚,因此見他們陪在施令窈身邊,久不回謝家,也只是多嘆幾口氣,不曾怪罪他們。
這會兒看著兩個乖孫一如既往地孝順她,老太君眼中忍不住泛起熱潮,她不想讓別人發現自己的異樣,忙低頭喝了一口茶。
謝氏一族人丁不算興旺,除了謝縱微所在的長房,今日來赴宴的便有與謝家老太爺同父的二房、三房,還有幾家與老太君交往較多的旁支。
“大郎可真是孝順,這樣出色的孫兒您有兩個,到底是老太君福緣深厚,咱們可真是羨慕不來。”
說話的是二房的當家夫人程文慧,是老太君的侄媳婦兒,她看著兩個風姿特秀的少年郎,笑吟吟道:“瞧瞧,汴京的下一輩兒里,哪有咱們大郎和二郎這樣標致的人物?這一晃眼兩個孩子就十二歲了,我啊,還總想著昨兒才參加過他們的周歲宴呢。”
說起歲月如梭這種事,不免勾動了老太君的情腸,她嘆了口氣:“是啊,總覺得兩個孩子還小呢,如今一瞧,長得比咱們都高了。”
話里有戲?
老太君耳根子軟,程文慧深諳此點,試探著道:“是了,現在的孩子們都懂事得早,只是還免不了一團孩子氣,得有人仔細照顧他們呢。”
三房的裴玉柳一聽妯娌這話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視線在兩個神情冷淡的少年身上掠過,眼珠子一轉,跟著笑道:“如今窈娘回來了,她疼愛兩個孩子還來不及,何須咱們多嘴。人家是親親的母子,想的、做的,自然比咱們都要妥帖。”
程文慧眉頭微皺,看向妯娌,不明白她這時候和自己別什么苗頭,但她又不想放棄這個好機會,便接著道:“是這個理兒,但延益如今位居首輔,整日忙碌,窈娘可不得以夫為天,先緊著他那邊兒么?如此一來,均晏和均霆少不得要被忽視一些,不過我也覺得兩個孩子如今大了,該有旁的人細心伺候才是。”
謝均晏接過弟弟遞來的橘子,每一寸白色橘絡都被他撕得干干凈凈,小小一顆橘子玲瓏可愛,乍一看像是黃玉雕出的小燈籠。
“二嬸婆這話叫我聽得稀里糊涂,是家中光景不好,還是二叔公前途有礙,又或是幾位叔伯犯事入獄,家中沒了進項,才讓二嬸婆您在我祖母的壽宴上做起了牙婆的活計,這樣大費周章地給我們兄弟二人塞幾個仆役女使,倒不知二嬸婆從中抽成幾何,累得您這樣盡心盡力。”
身著淡青竹紋圓領袍的少年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旁,身形挺秀,面容亦是一等一的俊俏英秀,讓人難以想象,剛剛那番涼薄的話竟是從他嘴里說出來的。
程文慧養尊處優這么些年,也就是對著老太君和自家君姑的時候恭敬些,平時都只有別人捧著她的道理,如今冷不丁被一個小輩用話將她那些算計都懟了回來,白白胖胖的面皮一剎間便漲紅了,支支吾吾的,一時倒啞了聲,不知道該說什么。
原本熱熱鬧鬧的廳堂里頓時安靜下來。
謝均霆討好地又給兄長塞了一個橘子,謝均晏淡淡睨他一眼,看在他剝橘絡這件事上還算仔細的份上,勉強再吃一個。
兄弟倆自顧自地剝橘子、吃橘子,程文慧的臉紅了又白,到后邊又變紅了。
被氣的。
好歹她也是長輩,哪怕是有些自己的小九九,但謝均晏怎么能用這樣不敬的語氣和她說話,還詛咒她家里男人出事?
程文慧憋住氣,余光瞥到妯娌幸災樂禍的笑臉,更是暗恨,對著老太君“伯母,你瞧,我就是好心提一嘴,均晏這孩子怎地反應這般大……瞧,倒把我襯成壞人了。”
謝均晏按住弟弟的手,用眼神示意他繼續剝橘子。
老太君有些為難,不想讓乖孫生氣,也覺得這樣對待隔房的侄媳婦不大好,畢竟侄媳婦也孝敬了她這么多年,總有情分在。
她兩邊都不想得罪,只能笑道:“兒孫自有兒孫福,今日咱們不談那些。”
老太君想打圓場,程文慧卻擰緊了手里的巾帕,繼續道:“伯母別嫌我話多,咱們都盼著一大家子熱熱鬧鬧,和和氣氣的。都說多子多福,延益和窈娘只有兩個孩子,還是少了些,他們夫妻倆感情又素來深厚,日后再給您添個孫子孫女,豈不是更好?”
有了弟妹,謝均晏和謝均霆還能不被耶娘冷落?她才不信。
到那時候,他們就明白她的苦心了,有房里人貼心伺候著,不比偏心幼弟幼妹的耶娘強?
謝均晏垂下眼,沒再攔下怒火已經積攢得越來越多,張嘴就可以吐火球的弟弟。
“多子多福?二嬸婆,您說這話可就不對了!”謝均霆微微揚起臉,俊美精致的五官因為眉眼間那抹恣意變得愈發生動,“去年中秋,您因為府上二郎失手打壞了云水樓卿卿娘子的恩客,苦著臉來府上求我祖母出些銀子,又招攬著我阿耶的大旗四處求情,廢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他撈出來。今年年初,府上四郎又因不忿在射箭比賽里輸給了另一位公子,伙同著人把人家的弓箭折了,卻不料人家有著一母同胞的四五個兄弟,反手將他打了一頓,您又求到我祖母面前,讓她老人家拿著一品誥命的牌子去請太醫……這些,我應該都沒說錯吧?”
程文慧僵硬著臉,依稀間聽見了不知是誰發出的一聲輕笑。
“即,即便如此,我們二房人丁興旺,平時多熱鬧!誰若有什么事,兄弟手足都能跟著幫一幫,這才是立世處事之道。”
老太君伸手來拉暴脾氣的小孫子,謝均霆躲了躲,脖子扭成一個奇怪的弧度,好奇道:“咦,照二嬸婆這么說,那他們的兄弟手足出事的時候,來我家里哭的人怎么是你,不是他們?我心里實在好奇,二嬸婆你給我解釋解釋唄?”
程文慧捂住心口:“伯母,你瞧均霆這孩子……”難怪他們阿娘十年都沒回來,回來了只怕也要被這兩個品行不端的不孝子給氣死!
被親戚們隱晦而興奮的視線注視著,老太君咳了咳,嗔怪道:“均霆,不能對你二嬸婆這么無禮,快給你二嬸婆剝個橘子,這事兒就當過去了。”
程文慧一口氣險些沒喘上來,坐在她旁邊的小兒媳婦也被打趣得滿臉通紅,見君姑表情不對,連忙上前給她撫背順氣。
謝均霆笑嘻嘻地隨意拿了個橘子過去:“您這么喜歡多子多福,您兒子給您剝的橘子肯定更甜,二嬸婆留著回家慢慢吃。”
少年促狹又輕狂的語氣讓程文慧更是心氣郁結,她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指著一臉不羈的少年恨聲道:“你這樣不知禮數,難怪你阿娘寧愿撇下你們在外邊兒養病也不想看到你們!小小年紀就——”
“哎喲!”
程文慧的話被一個飛馳砸來的橘子給堵住了。
眾人驚愕地順著橘子飛來的方向望去,只見一珠輝玉麗的華衣女郎接過手帕,擦了擦手,神情冷淡地迎向眾人的視線,朝著雙生子走去。
很快便有人認出來了,一聲驚呼:“哎喲,這不是窈娘嗎?”
在場的都是謝家親眷,大多都是見過施令窈的,只有幾個才進門沒幾年的新媳婦兒,見著進屋的女郎容色過人,氣勢亦過人,俱都好奇地瞪大了眼,隨著她的動作望去。
她往里走,主家那位最有出息的首輔大人竟然就這么跟在她身后,連剛剛那兩個小刺頭也連忙站了起來,一臉恭敬地喚她‘阿娘’。
嗐,同樣都是做人媳婦的,怎么人家氣勢這樣驚人?
“君姑今日壽辰,合該大家伙兒高高興興地一起慶祝,二嬸怎么和兩個孩子計較起來?”施令窈向老太君見過禮,瞥向程文慧,“鬧得大家心里都不痛快,接下來的宴可怎么辦?”
程文慧看著面前過分年輕,卻有著十足當家宗婦氣勢的小婦人,氣得來嘴唇都在哆嗦:“窈娘,你可得憑著良心說話,我原是為他們兄弟倆打算,是他們自己不領情,反過來譏諷于我!”
施令窈想起剛剛聽到的那些什么有了弟妹就不顧他們兄弟倆、寧愿在外養病也不愿意陪著他們長大之類的話,心口起伏略大,謝縱微扶住她的腰,溫聲道:“別動氣,先坐下。”
謝均晏垂下眼,低低道:“罷了,二嬸婆不過是想往我和均霆屋里塞幾個小丫鬟,無謂為了這樣的事多加爭吵,二嬸婆想塞人進來就塞吧。親戚之間,互幫互助,應該的。”
謝均霆眼睛滴溜溜一轉,立刻幫忙添亂:“阿兄說得是,二嬸婆想從我們這兒賺些好處也是情有可原,無可奈何。誰叫她家里多子多福,有那么多屁股要擦,壓力大,可以理解。”說完,他才自知失言般捂住嘴,“喲,我說的實話太直白了,二嬸婆可別生氣。”
看著兄弟倆一唱一和,施令窈心里的郁氣頓時散了,雙眼亮晶晶地看向謝縱微。
都是托了她的福!
謝縱微讀懂了妻子眼神里的驕傲,輕揚眉梢,同樣以眼神回答她:何以見得?
施令窈眨眼:要是兩個孩子遺傳了你的鋸嘴葫蘆,今日之戰豈不是就要落于下風?
謝縱微若有所思:那你還時常捂我的嘴?
那自然是因為,活了三十來年才開始長嘴的人總會說出一些很可怕的話。
施令窈移開視線,看向兩個一臉委曲求全的少年郎,心疼道:“兩個孩子都退了一步,好歹看在老太君的面子上,二嬸,你可別再氣了吧?再不濟,我給你多介紹幾門生意,東門上的牙婆我都熟,我和她們打聲招呼,她們之后定然不敢為難你。”
程文慧真是要被這伶牙俐齒的母子仨給氣死了。
“兒啊,這……”
老太君有些忐忑地看向長子,見他站在窈娘身后,溫和內斂,儼然是一副守護者的姿態,有些犯愁。
“行啦,大喜的日子,都別說氣話了。”見程文慧臉色青白,施令窈變了臉,喜氣盈盈道,“二嬸你是多子多福,福澤深厚之人,可別和我們這些小輩兒計較。苑芳,去瞧瞧戲班子準備好沒有,這兒的戲聽夠了,也該聽聽專業之士唱的戲洗洗耳朵。”
苑芳笑吟吟地應了聲是。
陪在程文慧身邊一直幫她拍背順氣的小兒媳真是有苦難言,早知道今日過來純粹是找罪受,她可不來!
老太君沒吱聲,也沒動彈,眾人也有些尷尬地扶著椅子,有些猶豫。
謝縱微冷眼掃了一圈:“戲臺搭好了,有戲癮的人大可上去唱兩段。若沒那個心思,便坐在臺下好好欣賞便是。”
說完,他看向老太君,“阿娘以為呢?”
長子平靜又隱含壓力的眼神落下,老太君扯了扯唇角:“你說的是。”
她還指望著今日長子心情好些,她也能借機提一提女兒的事,不說立刻將人帶回來,至少讓她見上一面不是?
程氏也是,好端端的,嚼什么舌根子。
老太君不滿地看了程文慧一眼,由竹苕扶著站了起來。
“走吧,都去看看戲,熱鬧熱鬧。”
竹苕連忙扶著老太君往后院的戲臺走去,其余親眷也連忙搭著手跟在后面,程文慧有心想提前離席,卻顧忌著謝縱微在這兒,得罪了他,家里的男人們定然要埋怨自己。
嗐,誰能想到,說些家長里短罷了,正巧被她們聽見了……還有那對小崽子,也是面黑心更黑的貨色!
小兒媳連忙扶著程文慧去了后院,廳堂里一時靜了下來,只有她們一家四口。
謝均霆恭恭敬敬地獻上了自己的孝敬——被他剝得干干凈凈的橘子。
“阿娘剛剛真威風,幾句話就噎得二嬸婆說不出話來!”
施令窈矜持地收下謝小寶的獻禮,哼聲道:“其中固然有我口才過人的長處,但也是她自個兒理虧在先。還是長輩,對小輩說話也這樣不知輕重。”若她真如程文慧所說,一回來之后便將全副心神都放在拉攏夫君,拼命想再生個小的攏住謝縱微的心,大寶和小寶該如何自處?
心里定然難過。
施令窈把橘子分成幾瓣,往雙生子嘴里各塞了一瓣,又遞給謝縱微一瓣,叮囑道:“之后若有人再說這種話,不必顧及,直接罵回去便是,有你阿娘我給你兜底,不用怕!”
“唔。”謝均晏連忙咽下橘子,點了點頭,“是,兒子知道了。”
這瓣橘子格外的甜,謝縱微吃完,還有些回味無窮。
他見謝均霆手邊的盤子里還有幾個剝得干干凈凈的橘子,眼神剛剛一動,小兒子警惕的眼神便殺了過來。
謝縱微面不改色:“你們阿娘說得是,有我們替你們撐腰,只要事出有因,立得住腳,便沒有人能夠讓你們受委屈。”
謝均霆撇了撇嘴:“前提條件一大堆……”
謝縱微睇他,一個橘子都舍不得給他吃,還想要怎樣?
施令窈吃完橘子,贊了一句:“真甜!”
謝均霆連忙狗腿地奉上他辛苦剝了半晌的橘子:“阿娘多吃些。”
施令窈拿了一個,正想吃,卻聽得謝縱微涼颼颼道:“橘子吃多了牙齒酸軟,均霆,便是你想待會兒席間多吃些,也不必如此處心積慮。”
舉著橘子正想往嘴里塞的施令窈:……
謝均霆立刻跳了起來:“阿耶你少冤枉我!你是吃不到橘子就說我壞!”
謝均晏看著阿娘,笑了:“阿娘一半我一半,少吃些,牙就不會酸。”
這個主意好!
謝縱微眼睜睜看著妻子把另外一半橘子分給了長子,再看剩下的橘子,頓覺索然無味。
偏偏謝均晏看著鬧別扭的阿耶和弟弟,還笑著提議:“不如在這兒給您和均霆也搭一個戲臺子?”
上去慢慢吵,他可以在下面幫阿娘端茶倒水剝瓜子。
謝縱微看著妻子幸災樂禍的臉,閉了閉眼。
還生什么小的,有這兩個大的杵在他和阿窈中間,就夠他頭疼的了。
……
謝縱微將能給的體面給了,晌午過了,便帶著妻兒出了謝府。
公務在身,他告了半日假已是不易,這會兒得回官衙處理政務,臨走前,他溫聲叮囑兩個孩子莫要調皮,多聽他們阿娘的話。
謝均霆懶懶抬了抬眼皮,哼了哼:“阿耶,您放心吧,我只對著您不客氣。”
謝縱微保持微笑:“我的榮幸?”
施令窈拉了拉他的手:“好了,少和小寶鬧別扭,他今年十二歲,你今年幾歲?”
謝小寶得意洋洋地投來一個勝利的眼神,無端又被年紀大一事攻擊到的謝縱微抿了抿唇,回握住她的手:“……又不是我先開始的。”
嘖,這委屈巴巴的語氣,好惡心。
謝小寶狂搓胳膊。
施令窈有些受不了,拍開他的手:“我帶著他們去逛逛街,天氣熱,多做幾身衣裳換著穿。你再不去干活兒,我們娘仨哪兒來的錢買東西?”
她說得理直氣壯,嬌媚小臉上帶著盈盈的笑,謝縱微愈發挪不動步。
“好,我晚間回來,一塊兒用晚膳。”
好半晌,才聽得謝縱微低啞著聲音,回應她剛剛的話。
施令窈點了點頭,又催了一道:“快走吧。”
謝縱微只得一步三回頭地上了馬。
等到一人一馬的身影終于消失在巷尾,謝均霆忍不住道:“阿耶現在一點兒也不英明神武了!跟個小媳婦兒似的,黏黏糊糊的。”
說著,他又忍不住抱緊手臂。
施令窈瞥了一眼精力旺盛的兩個半大小子,有些為難。
今夜去溫泉別院,肯定不能讓大寶小寶跟著去。
但要怎么避開他們呢?
謝均晏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胳膊,奇怪,怎么突然變得有些冷。
“阿娘?”
對上兩個少年純潔信賴的眼睛,施令窈微微一笑,愉快道:“走吧,陪我去逛街。”
不怕累不趴他們兩個!
第64章
定國公回來了, 隋蓬仙分身乏術,哪怕是陪著她出門逛街,也收斂了不少, 得留著余力應付家里那頭飽經風霜卻愈發好胃口的餓虎。
再者施令窈最近還擔著病弱的名頭, 諸事疊在一塊兒,她許久都沒有逛街逛到盡興了,這會兒有兩個精力旺盛的少年陪著,施令窈感覺自己好像回到了火力全開的十六歲。
謝均霆起先還不當回事,對著兄長咧開嘴笑:“我們近來日日晨跑, 定然比阿娘有耐力。”
謝均晏若有所思,謹慎地給出一個中立的回答:“我看未必。”
他想起前幾回陪著阿娘逛街的戰績,常常是他們累得雙腳如灌鉛, 阿娘卻精神奕奕, 意猶未盡。
謝均霆不屑地看了一眼清瘦挺秀的兄長,見施令窈終于在兩根玉釵之間做了選擇——兩個都要,立刻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過去, 陪著她上二樓繼續挑。
謝均晏不疾不徐地跟了上去。
施令窈如今荷包鼓鼓, 她的香粉鋪子和嫁妝里的各類進項不提,謝縱微多年來的小金庫都給了她, 她買起東西來自是跟著自己的心意來。
母子仨用過午膳之后便來了春霎街, 等到施令窈心滿意足地看完最后一匹料子, 讓繡娘分別給兩個少年量體過后,已是夕陽西下。
施令窈出了金縷閣, 見余霞成綺, 霞光將天際染成一片瑰麗模樣,不禁感慨道:“時間過得可真快。”她也就買了一點點東西而已,就快天黑了。
施令窈記掛著今夜的事, 看向兩個少年,笑吟吟道:“大寶、小寶,還有沒有什么想要的?”
一回頭,卻被謝均晏和謝均霆臉上如出一轍的呆滯之色嚇了一跳。
施令窈遲疑道:“……要不然,再給你們定兩身新衣裳?”
好吧,逛了一下午,買的都是她、阿娘還有長姐的東西,直到最后了才意思意思地給兩個孩子各做了幾身衣裳。
想到自己的初衷,施令窈的慈母之心有些微微發痛,不由得慈愛地又問了一道:“三身?”
謝均霆神色恍惚,搖頭:“不要不要,我不要新衣裳!”
他現在只想躺在床上靜靜地放空自己,懺悔他前不久的輕敵之舉。
“好吧。”施令窈有些遺憾,雙眼亮晶晶地看向謝均晏,“大寶呢?你們兄弟倆身量相仿,你幫小寶挑也可以。”
在施令窈面前一直很講究君子包袱的謝均晏難得赧然,搖頭:“阿娘,不必再破費了,衣裳夠穿就好。”
施令窈很不贊同,趕在她說話之前,謝均晏有些僵硬地找補:“……對我與均霆來說是這樣。阿娘多穿新衫,我們看著高興。”
看著大寶小寶被她折騰得說話都有氣無力,施令窈心疼地摸了摸他們的頭,又有些計謀得逞的得意:“乖,走吧,咱們回去。”
今日自然還是回的施府。
謝均霆上了馬車沒多久就開始呼呼大睡,謝均晏強撐著不愿睡過去,施令窈看出他的勉強,掰著他的頭往自己肩上靠,重又被母親溫暖芬芳的氣息包裹,謝均晏闔上鳳眼,唇角微微勾起。
這一切,早已睡得昏天黑地的謝小寶自然無從知曉。
正巧,謝均霆睡眼惺忪地下了馬車,忽覺面上一陣溫熱,抬起頭,就看見超光抽著濕潤的大鼻子正在朝他噴氣。
騎在馬上,一派雍容閑雅的謝縱微看見向來精力無限的小兒子露出萎靡之態,挑了挑眉:“均霆,你今日不是沒去太學嗎?”
謝均霆雙眼無神,他是逃過了師傅們的魔音貫耳,卻沒能逃過阿娘的制裁。
小兒子不說話,只一味地打瞌睡,謝縱微轉念一想,便笑了。
笑容里頗有些皎月穿云,云開霧散的意味。
謝均晏扶著阿娘下了馬車,見到阿耶在,并不意外,點頭叫了人。
謝縱微隨意地點了點頭,順手拉過紅光滿面的妻子,低頭問她:“累不累?”
施令窈搖了搖頭,樂滋滋道:“我買了好多東西,給阿娘的,給長姐的,給珠姐兒的。”謝縱微見她掰著指頭數了一通,又仰著一張粉光若膩的小臉笑著看向他,“就是沒你的。”
謝縱微嗯了一聲,絲毫不在意的樣子。
到了夜里,他自有向她討要的東西。
謝均霆實在乏累得很,畢竟他為了向兄長證明他比阿娘體力更好更能逛街這件事,在陪施令窈挑選東西的時候格外殷勤,這會兒精力消耗最多,甚至顧不得嫌棄,一路上掛在兄長身上,由鐵青著臉的兄長半抱半拉著勉強走到碧水院的大門口。
謝縱微看得皺眉,溫聲道:“罷了,你們先回去睡一覺吧。我讓廚房把飯菜溫在灶上,等你們睡醒了再去吃,只是記得,吃完了練兩張大字再睡下,莫要撐著入睡。”
語氣柔和,慈父之態明顯。
謝均晏抿唇點了點頭,又轉頭看向施令窈,赧然道:“阿娘,我們今日便不陪著你用晚膳了。”
“去吧,待會兒我讓苑芳給你們調一些泡腳的藥湯。”施令窈見兩個孩子勾肩搭背進了屋,嘟噥道,“還是得讓武師傅多操練操練。”
謝縱微想起妻子幾乎擠滿了半個車輿的戰利品,但笑不語。
“辛苦阿窈了。”
一個輕飄飄的吻落在她被他緊緊握著的手背,施令窈偏過頭去,不承認:“我自個兒逛得高興,買得開心,關你什么事。”
面對嘴硬的妻子,謝縱微只是笑,唇角翹起的弧度讓人看得臉紅又心煩。
明明沒有說話,施令窈卻看出來了,他美著呢。
“煩人。”施令窈拍開他的手,想著把今日買的東西分好類,待會兒讓人送到阿娘和姐姐她們院子里去,只是她還沒來得及收拾,就聽得綠翹過來通傳,說是施朝瑛帶著李珠月過來了。
本來施朝瑛進妹妹的院子是不需要通傳的,姊妹間也沒有什么需要遮掩的東西,但如今多了個可以光明正大登堂入室的謝縱微,施朝瑛自然得顧忌著妹妹的顏面,擔心撞破妹妹的好事。
謝縱微想去摟她細腰的手一僵。
施令窈笑著睨了一眼神情重又淡漠下來的謝縱微,點頭:“快請長姐她們進來。”
綠翹脆生生地應了一聲,踩著小碎步連忙去請大娘子她們進屋。
“你那么看著我干什么?”
謝縱微的眼神實在是太過幽怨,像是深深山谷里伸出的藤曼,簌簌地纏繞住那具玉潤柔軟的身子,所過之處都彌漫著一股子陰冷的潮濕感。
謝縱微緊緊抿著唇,沒說話,只是手上的小動作很多,很不老實。
長姐她們很快就要過來了,施令窈甚至聽到了外甥女兒腰間綴著的小金鈴隨著她行走碰撞出的悅耳聲響。
她很緊張,繃得更緊:“你快出去……她們要來了。”
謝縱微不疾不徐地,繼續攪。
直到她聲音里溢出破碎的哭音,低著聲音說今夜都由他,謝縱微動作一頓,隨即握著她的腰,像捧住一朵散發著甜蜜香氣的云朵,輕輕松松地將她帶到了屏風后。
光線昏暗,但指尖的水澤仍閃著晶潤的光。
施令窈緩過神來,咬死他的心都有了。
謝縱微替她整理好衣衫,又親了親她紅撲撲的臉,提醒道:“她們到了。”
下一瞬,那陣悅耳的金鈴聲響起,近在咫尺。
施令窈恨恨地推開他,轉過身,調整了一下呼吸,這才走了出去。
謝縱微站在屏風后,聽著她自如地在和姐姐、外甥女兒聊天說笑,捻了捻指腹,上面還殘存著潤澤的觸感。
他等了很久,不差這一會兒。
施令窈強裝鎮定,但面頰上的紅與眉眼間的媚意哪能逃過施朝瑛的眼,她頓了頓,略說了幾句話,便帶著得了禮物之后很高興的女兒走了。
施令窈還沒來得及松口氣,便被謝縱微從背后擁住。
“輪到我了?”
施令窈咬住唇,點頭。
……
載著夫妻倆的超光在別院前停下,謝縱微先下了馬,抬起頭,順著清冷的月暉,對她伸出手:“來。”
施令窈不知道為何謝縱微對溫泉別院這個地方情有獨鐘,但一進院子,與從前別無二致的景致與擺設讓她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從前。
細密的吻落在頸側。
施令窈仰起頭,問他:“這些年,你自己來過嗎?”
謝縱微搖頭,擁著她往屋里走去。
他應當是提前吩咐過了,屋里點著燈,帶著淡淡的花草香氣,施令窈打量著屋里的陳設,耳邊響起他的聲音。
“我不愿觸景傷情,也怕是在刻舟求劍。”謝縱微握緊她的手,抬眼時,方才話里的寥落之意散去大半,“這里像是我們一起締造的一個夢境,由你、我共同打開,它才不會破碎。”
施令窈暗暗唾棄老王八蛋又開始走柔情路線,想讓她心軟,人卻誠實地軟下身子,靠在他懷里,隔著衣衫擰小紅豆。
“上次大寶和小寶來過這里?”
謝縱微笑了:“騙你的。”
施令窈立刻抬頭瞪他。
“應當故地重游的,是我們,那兩個臭小子懂什么。”謝縱微面不改色,將當初把雙生子騙去另一處溫泉莊子的事說了,“他們那時候,唔,應當還沒有成型?畢竟你回了汴京之后一個月才診出喜脈——”
施令窈雙手撐在他腿上,繃緊腰肢,吻了上去。
謝縱微扣住她的腰,讓她省些力,他亦低頭,享受著她難得的熱情。
到了半夜,山里下起了雨,還沒來得及落入氤氳著熱氣的溫泉里,就被融成了濕潤的水霧。
雨絲如銀蛇,蜿蜒纏綿,悄無聲息地落下。
溫泉水撞開的波濤卻沒有停歇的時候,蕩開的水浪重重拍開岸邊的石頭上,力道極大。
聽到那陣狂亂的水濤撞擊聲,施令窈咬緊了唇,有些欲哭無淚。
水霧凝在她臉上,晃眼一看,像是淚珠。
偏偏謝縱微還要挑這種時候問她:“現在你還擔心嗎?”
擔心——擔心什么?
施令窈覺得自己現在像是被丟進石舂里的那些桃花,吸入的水汽愈多,她愈發昏沉,聽到他的話,遲鈍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老不正經,爭強好勝!”
謝縱微若有所思,勁瘦有力的腰在水霧間若隱若現。
晃得人眼花繚亂。
施令窈也跟著呼吸一滯。
“阿窈,這叫上進心。”
上,進,心。
施令窈很想捂臉,同時她也沉重地認識到一個事實——不要招惹一個曠了許久的男人,尤其是他素日里就憋著一股瘋勁兒,這會兒更是拼命想要證明自己。
模糊間,她抬起頭,池間仍水霧繚繞,驚濤拍岸之聲不絕。
月色漸漸稀薄。
天快亮了。
……
施令窈再度醒來時,雨過天青色的床帳映入眼簾,她定睛一看,上面還掛著小外甥女兒給她編的如意結。
她愣了愣,想要動一動,身上卻又酸又軟,緩了好一會兒,她才皺著臉,慢慢坐了起來。
這是碧水院。謝縱微什么時候抱她回來的?
想起昨夜,不,嚴格來說,是昨夜與今日破曉之前的那段記憶,施令窈面皮發燙,又仰面倒了下去,裹著輕薄如煙羅的被子滾來滾去。
臭阿花說得沒錯,老牛,的確耐嚼。
施令窈想起被他捏在手里,在溫泉池子里搓了又搓的三個……又裹著被子無聲尖叫了好一會兒。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過勁兒來,把被子往下一拉,人也鉆了出來,一張紅撲撲的嬌媚小臉順勢映入謝縱微眼底。
施令窈扯著被子,呆呆地看向站在床邊,對她笑得溫文爾雅的俊美郎君。
“你怎么來了?”
謝縱微在床沿邊坐下,一只手扶起她,另一只手穩穩地把水杯遞到她唇邊:“先喝點兒水。”
他這么一提醒,施令窈才反應過來,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一道,又干又痛。
她冷颼颼地覷了一眼罪魁禍首,把一杯溫水喝得干干凈凈:“這水還挺甜。”緊接著,她又強調,“但你別以為這樣我就會原諒你。”
今晚,明晚,她都不可能再允許他近身。
謝縱微對她著重強調的后半句熟視無睹,只道:“是么?加了糖的蜜水,我也喜歡喝。”
什么蜜水不蜜水的……
施令窈羞憤地咬住嫣紅的唇,她實在聽不得這兩個字!
“你不用去上值嗎?還閑得來專門看我笑話。”
聽得她不滿的嘟噥聲,謝縱微笑著幫她把粘在潮紅臉龐上的發絲撥開,溫聲道:“這會兒已經到中午了,我不放心,來看一看你。陪你用過午膳,我再回官衙。”
已經中午了?旁人便罷了,近身伺候她的苑芳和綠翹一定知道他們昨夜都干了什么荒唐事。
不對,胡鬧完,她模模糊糊間看到遼遠天際的末尾已有晞光乍現,從溫泉別院到汴京,他還要去官衙……所以,這人不會一整夜都沒休息吧?
施令窈想問他,但看著他一派松風水月,神清氣爽的模樣,再想想自己醒來時渾身酸軟,她便懂了。
都三十幾了,怎么還一身使不完的牛勁兒。
施令窈頗覺老天不公,憤憤地想踢他一腳,但剛剛動了動腿,便覺一陣酸爽襲來。
她無力地往后一仰——倒在了他懷里。
“我回來陪你用午膳,那么高興?”謝縱微輕輕擰了擰她挺翹的鼻尖,繼續逗她,“都高興到主動投懷送抱了?”
施令窈看著他含笑得意的臉,幽幽道:“夫君,你不但耐嚼,臉皮還厚。”
任由她怎么挖苦,謝縱微聽到那聲夫君,便覺得如沐春風,渾身哪哪兒都是勁。
眼看著時辰還有幾分寬裕,他低下頭,想再趁機偷香,卻被一陣驚天動地的哭嚎聲給硬生生逼得僵在原地。
施令窈從他懷里鉆出個腦袋,迷茫地看向聲音傳來的地方。
地龍翻身了?
第65章
謝縱微按住她細滑的肩, 低聲道:“等我給你尋件衣裳披著,別急。”
他倒是氣定神閑,一點兒都不好奇。
施令窈把被子往身上扯了扯, 瞪他:“還不快去?”
謝縱微又往她肩頭摸了一把, 玉潤溫熱,觸感極佳:“好,我這就去。”
看著他笑意外露的臉,施令窈嘟噥道:“替我拿件衣裳還要收報酬,真是心黑。”
得了好處的謝縱微心情極佳, 走到衣柜前給她尋了兩件裙衫,又親自替她穿上:“先披著,待會兒再換你自個兒挑的。”
這么貼心, 施令窈睨他一眼, 沒有說話,卻伸出手去。
謝縱微會意地摟住她,把她抱下了床。
“能站穩嗎?”
施令窈白玉似的耳垂立刻染上了紅, 人也惡狠狠地回頭瞪他, 謝縱微便知道她想岔了,解釋道:“……我怕你腿軟, 容易摔。”
那四個字, 昨夜謝縱微伏在她耳后, 問了許多次。
當時的口吻也如剛才那般,很是假正經。
施令窈仍能記起昨夜溫熱的水流不斷沖刷著雙腿, 讓她隨之發顫、戰栗的無力感也伴著水流一陣又一陣地撞向她。
飽滿熟透了的桃肉, 哪能經得住水浪一下又一下地捶擊。
她緊了緊外邊兒披著的大袖衫,沒再理會明顯居心不良的謝縱微,往外看去:“我剛剛聽著, 像是綠翹的聲音。”
謝縱微的一只手落在她腰間,將她身上的大半重量都往自個兒身上壓,聞言嗯了一聲:“怕你不好意思,苑芳今早打發綠翹去鋪子上幫忙了。”
聽著他十分坦然自若的語氣,施令窈哼哼兩聲,他倒是不會不好意思。
“是鋪子上出了什么事兒?不會是昌王府的人又打上門砸場子了吧?”
施令窈顰眉,雖說上回李信旭鬧了那么一場,之后昌王府的人也過來送了賠償的銀子,但施令窈始終覺得晦氣,誰又真正缺那點兒銀子不成?
“別急,讓綠翹進屋來回稟就是。”
雖然施令窈如今衣裳穿得好好的,謝縱微還是不大想讓院子里的女使們看到她如今的模樣。
海棠春睡,面頰上仍彌漫著溫存過后的潮紅,很漂亮。
施令窈哪兒知道謝縱微此時心里在想什么,只點了點頭,拍開他的手,自個兒往羅漢床上舒舒服服地一坐,指揮他去叫綠翹進來。
謝縱微含笑睇她一眼,昨夜收取的報酬很多,這會兒他替她辦起事來,格外有耐心。
他走出去時,看見苑芳正站在廊下,神情嚴肅地在和綠翹說話,似是在訓斥她,綠翹肩膀一抽一抽的,一邊哭一邊點頭。
“發生什么事了?”謝縱微皺了皺眉,“進來回話吧。”
苑芳和綠翹動作一頓,應了聲是,跟在男主人身后進了屋。
綠翹一進了屋,便急急往前走了兩步,跪倒在羅漢床前,抬起一張眼睛紅紅的圓臉,把施令窈嚇了一跳。
“你這是做什么?快起來。”
綠翹搖頭,有淚珠子隨著她的動作落到地上,她連忙抬起手胡亂擦了擦臉,難過道:“婢無用,娘子信任婢,才讓婢去鋪子后院整理東西的,但是,但是……婢卻沒能守住東西,讓賊子偷了去!”
賊子偷了東西?偷了什么?
施令窈略有些茫然,看向謝縱微,直覺此中必定有他的手筆。
謝縱微遞給她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對著綠翹道:“你接著說,什么東西被偷了?”
綠翹抽噎著把她按著吩咐去到鋪子后院,想著把廂房好好打掃一番,日后娘子過來時也好歇息,卻沒料到,搬開中間那張鋪著的地毯之后,她踩在地上,覺得腳感不對,試探著踩了踩,地板下竟露出了一個黑黢黢的大洞,頓時把綠翹嚇了一跳。
她壯著膽子,喊了另一個侍者陪著一塊兒下去瞧了瞧,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沒有。
綠翹頓時想到,這里可能是娘子存放金銀財寶,或是香粉秘方的地方,但現在這些東西都沒了,不知道什么時候被賊人給偷了去!
發現這一點的綠翹覺得天都要塌了,連忙哭著回來報信,一時間嗓門兒沒收住,把她們都嚇了一跳。
聽綠翹說完,苑芳遲疑著補了一句:“咱們鋪子上向來是沒有人守夜的,且依著綠翹的話,地洞里還有石燭未散盡的煙味兒,賊人應當是昨夜里下的手。”
手被捏了捏,施令窈自然知道她沒有往地洞里放什么東西,甚至,在她們說起這件事之前,她根本不知道鋪子后院廂房地底下還有個藏東西的窖洞。
“這樣的事,便交給京兆尹去查吧,不必惶惶。”謝縱微說完,垂下眼,看向與他緊貼著坐在一處的妻子,“阿窈若信我,便交給我去辦?”
聽著他一本正經的語氣,施令窈用腳趾頭猜都能猜出來,他一早便知道這件事了,或者說,這件事本就是在他算計之中必定會發生的一步。
昨夜趴在石面上站了太久,這會兒她后知后覺地感覺到一陣饑餓,見謝縱微的視線仍深深落在她身上,施令窈點了點頭,隨意道:“好啊,你看著處置就是。”
她能看得出,謝縱微對她本人和身邊發生的事都有一種緊張的掌控欲,倒不是為了控制她,成為順遂他心意的提線木偶,更多的,像是擔心她再度出事。
罷了,操心多的人老得快,只是謝縱微天賦異稟,在這種事上,很是抗壓,又或者說是,抗老?
看著莫名其妙就樂起來的妻子,謝縱微又捏了捏她的手,力道比先前重了些,施令窈頓時回神,來不及瞪他,先對著還一臉慚愧的綠翹柔聲道:“不關你的事,快起來,去擰個帕子洗洗臉。”
娘子這樣柔聲細語地和她說話,綠翹心中的惴惴不安淡了一些,她忍不住咬牙切齒,到底是誰那么壞,要偷娘子的東西!
……
鋪子被盜的事施令窈沒有告訴家里人,只看謝縱微那副高深莫測的樣子,她猜出他留了后手,那伙賊人別想得到什么好果子吃。既如此,也不必讓大家跟著擔心。
她端著一盤剛剛從井水里湃好的果子進了屋,笑吟吟地端到施母面前,拈了一個又紅又大的櫻桃喂到施母嘴邊:“阿娘嘗嘗,這櫻桃甜不甜。”
小女兒有這個心意,施母自然是吃什么都覺得甜。
施令窈順勢歪到母親身上,懶洋洋地打瞌睡。
施朝瑛在一旁翻看賬本,見妹妹這副懶骨頭模樣,皺了皺眉:“你昨夜做賊去了?”
長姐近來多沉默,鮮少見她露出歡顏,施令窈知道內因,想告訴她實情,卻被謝縱微攔下。
“這事該讓姐夫親自向長姐解釋,我們不好插手。”
施令窈當時一聽,也覺得有道理。雖是做戲,但長姐當時的失望與難過卻是實打實的,姐夫自然得好好向她賠罪。
這會兒她知道長姐心里還憋著火氣,不敢招惹她,連忙坐直了身子:“午后沒事,人就容易犯困嘛。”
聽著妹妹撒嬌似的語氣,施朝瑛瞥她一眼:“要睡就躺一邊兒睡去,別壓在阿娘腿上。”
施母臥病多年,腿腳不大靈活,施朝瑛怕妹妹沒輕沒重,把阿娘的腿給壓麻了。
見小女兒乖乖按著長女的話往旁邊挪了挪,施母笑了笑,拉過小女兒的手:“窈娘身輕如燕,壓不著我什么。”
她頓了頓,低聲問一臉平靜的長女:“鐘岳他不曾送信給你嗎?”
鐘岳是李緒的表字。
施朝瑛聽出阿娘話中的擔憂,搖了搖頭,露出一個笑:“阿娘是嫌我帶著幾個孩子賴在家里,煩我們了?”
“你這孩子,胡說什么。”施母輕輕瞪了女兒一眼,“我自是想著你們陪在我身邊,每天都熱熱鬧鬧的。只是……孩子們心里難過,我看著也覺得不好受啊。”
施朝瑛垂下眼,視線有些模糊,很快又重新恢復清明,只望著賬本,神色冷凝。
施母了解長姐的性子,知道她拒絕交流時,便會擺出這么一副沉默的姿態來。她不想逼迫女兒做什么,只是總該有個決斷,這樣熬著自己算怎么回事兒?
“罷了,我這老婆子的話,你聽一聽便是。”任憑長女怎么選擇都好,有她們在,總不會委屈了她。
施朝瑛輕輕頷首,沒有說話。
眼看著因為提到了這件事,屋內的氣氛一時有些沉郁,施令窈眨了眨眼,纏住阿娘的胳膊,提議道:“最近天熱,阿娘屋里又不敢用冰,屋里悶熱得緊,不如咱們去城外的莊子上住段時日?”
莊子上清凈,大姐夫想避開旁人的耳目悄悄來一趟的話,也方便。
只是看他自個兒有沒有這個心了。雖是做戲,但也不能讓人傷心太久,不然到了最后,弄假成真,看他去哪兒哭。
施朝瑛對妹妹的提議不置可否,她想起近日怏怏不樂的小女兒,點頭:“好,那便交給我去安排吧。”
施令窈沒和長姐搶活兒干,她了解姐姐的性子,知道這會兒讓她忙起來,反而會好過些。
……
謝小寶近日來過得十分滋潤,時常笑得見牙不見眼。
阿耶晚上不再來給他們加課了不說,他竟然還主動提出讓他們兄弟幾個多多親近,一切開銷由他來承擔。
于是謝均晏與謝均霆近日除了忙碌學業,便是忙著帶離開汴京多年的兩個表兄四處玩耍。
謝縱微難得大手筆,給了兄弟倆一筆豐厚的零花錢,讓他們務必盡到地主之責,帶妻姐家的兩個外甥多多親近汴京的風土人情。
已經很久沒有摸到過這么多銀錢的謝均霆一邊喜滋滋地把錢往自己衣襟里塞,一邊忍不住吐槽:“阿耶,表兄他們也是土生土長的汴京人,只是這些年在漳州生活而已。”
謝縱微瞥了最不識趣的小兒子一眼,又拿了十兩銀子遞給長子,溫聲道:“拿著吧,若是不夠,你找山礬支便是。”
找山礬叔?
眨眼間,謝均晏已經參透了他們阿耶的險惡用心。
他面無表情地接過銀子,點了點頭,始終是拿人手短,他沒有戳破阿耶的小九九。
但謝均霆已經被這招二桃殺三士給氣得毛都炸了起來:“阿耶不公平!為何只單獨多給阿兄十兩銀子?”
謝縱微看了看天色,微笑道:“個中緣由,我回來再和你解釋。”
看著阿耶挺秀如玉山的身影施施然遠去,謝均霆立刻收起臉上的忿忿之色,哥倆好地撞了撞兄長的胳膊肘:“阿兄,分我五兩唄。”
謝均晏淡淡睨他一眼,拍了拍衣裳上的褶皺:“不給。”
“什么?!”謝均霆一臉不可置信,“我們可是兄弟,親的!一個娘一個爹那種!”
謝均晏微笑:“我們是兄弟,我們的銀子又不是兄弟。”
好冷酷的話,好冷酷的兄長。
謝均霆捂住心口,往后倒退幾步,在兄長含笑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往碧水院跑去。
“我要讓阿娘給我做主!”
哼,他要讓阿娘給他繡個荷包,只給他一個人做,阿兄毛都得不到一根。
謝均晏看著越來越活潑的弟弟,眼里帶著放松的笑意,踱步跟了上去。
沒料到兄弟倆又去而復返的施令窈看著一臉氣悶的謝小寶,有些納悶:“怎么了?”
“阿娘,給你銀子。”謝均霆精挑細選出一顆最小的銀子留在自己掌心,剩下的錢都給了施令窈,“兒子孝敬您的,快收下。”
施令窈茫然地和走在后面的謝均晏對上了一個眼神。
“阿娘別擔心,這是阿耶給我們的零花錢。”
來路十分清白。
施令窈摸了摸謝小寶的頭,感動道:“可是,都給了我,你用什么呢?”
“有阿兄在呢,輪不到我花錢。”謝均霆滿不在乎,再說了,他還留了點銀子,買燒雞有些困難,但買幾串糖葫蘆還是沒問題的。
聽到弟弟理所當然的語氣,謝均晏眼皮微動,抿了抿唇,選擇了忍耐。
施令窈忍著腰間傳來的酸軟,許諾道:“好了,過兩日我要和你們外祖母還有姨母去莊子上避暑。你們乖些,我也帶你們一塊兒去。”
謝均晏和謝均霆頓時雙眼一亮:“真的?”
施令窈笑瞇瞇地點頭,她現在只想把兩個孩子趕去太學念書,可別打擾她睡回籠覺。
“那是當然。我什么時候騙過你們?”
謝均霆沉思,好像的確沒有。
“那阿耶呢?”
謝均霆想到阿耶剛剛的偏心眼行為,還有自己尚未到手的小荷包,忍不住就想給他找點鬧心的事兒。
施令窈頓了頓:“咱們不帶他,就我們娘仨一塊兒。”
謝均霆立刻露出一個陽光明媚的笑。
雖然他知道,有阿娘在的地方,阿耶就跟長了狗鼻子似的,肯定會追過來,但……阿娘一開始可沒想著帶他,足以可見,在阿娘心里,還是他和阿兄比較重要!
……
施家一片溫情融融,而昌王府,卻是一片令人膽寒的寂靜。
昌王忍著不適,親自打開了那兩口箱籠,臉上的笑卻在箱籠里的東西露出真容之際,緩緩消失。
第66章
李信旭直覺不好, 正想悄無聲息地往后退兩步,但昌王的巴掌來得更快。
掌心接觸到皮肉,發出一聲即脆又悶的動靜, 力道之大, 將李信旭打得側過頭去,皮下肌理腫脹的速度很快,麥色的臉龐上很快浮現出一道鮮明的五指印,模樣看著十分可怖。
昌王妃在一旁看得心神發震,昌王凌厲的眼風掃過她, 她連忙垂下頭,不敢在此時惹了昌王的眼。
昌王卻急怒地攥住她的手腕,扯著她往地上那兩口箱籠看去, 咬牙切齒道:“無知婦人, 壞我大事!為了貪圖那點兒便宜,白白將我花重金置辦得來的東西拱手讓給了旁人,現在便是填上你的身家性命, 都拿不回那些東西了!”
事到如今, 東西是其次,昌王更擔心, 箱籠里的那些東西是被謝縱微設計拿走之后, 又玩了一招偷龍轉鳳, 這個把柄無論是捏在謝縱微手中,還是順水推舟讓他那兩個好皇兄知道, 于他而言, 都著實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想到這里,昌王的心情愈發暴戾,他摔開一臉害怕的昌王妃, 任由她倉皇之下跌倒在一旁,自己沉著臉將桌案上的東西都拂落到了地上,其中便包括了昌王妃剛剛送來的一碗板栗雞湯。
鮮美溫熱的雞湯和瓷片一起在地上摔了個四分五裂,淌了一地,有些甚至滲濕了昌王妃華麗卻輕薄的綠底纏枝蓮云羅紗裙。
“還在這里礙眼做什么?都滾!”
昌王背對著他們,雙手扶在桌案上,語氣陰沉得幾乎快要滴下水來。
昌王妃滿心的委屈自然不敢在這個時候說出來,當初是昌王自個兒讓人將東西藏在了鋪子后院,也不曾提前知會過她一聲,她怎么知道他會將那么重要的東西放在管事賃來的一個鋪子上?說她斤斤計較為財所迷,她的銀錢不是都用在打通他部署大業的道道關卡之上了么?
饒是滿心怨憤,昌王妃也只能朝昌王福了福身,低聲道:“是,妾先退下了。”
倘若只有夫妻二人還好,屋里還有一個外人,被他瞧去了自己的窘迫之態,昌王妃恨得來手掌心都要掐紅了,冷著臉從李信旭身邊快步走過,急匆匆地出了書房。
王妃敢走,李信旭卻不敢,只怕他走出門去,下一瞬昌王便要讓人擒他至暗牢里打死。
“王爺,明日便是康王離京的日子。圣人雖對康王日漸冷漠,但到底是骨肉至親,王爺前段時日因為吳王、安王等人蓄意陷害,落入手足不和的污名之中,康王癡愚,若能為王爺所用,便也不算十足的廢人了。”
昌王的視線落在桌案上唯一幸存的銅太獅少獅香薰,慢慢轉過身去,一雙布滿陰霾的眼冷冷地看著他:“你有什么計謀,直說便是。”
李信旭把腰弓得更低了些,頭深深埋著,露出練武之人最為薄弱的后頸。
昌王果真因為他此時的誠服之態稍微氣順了些。
“屬下在想,康王速來聰敏,為圣人所喜,先前落水,雖有太醫院數位太醫為其診治,都言康王再不能恢復如前,但……屬下還是覺得,小心駛得萬年船,再試探試探,免得放虎歸山。”
聞言,昌王眼前漸漸浮現出康王圍著圣人嬉笑歡鬧的場景。
頑劣孩童,生來便與他不對付。
“那你說,該如何試探?”
李信旭心中悄悄松了口氣,禍水東引,他自己倒霉與旁人倒霉,他當然毫不猶豫地選擇讓旁人來分擔昌王的怒火與注意力。
“屬下有一計。”
……
謝縱微的確是最后一個知道施令窈要與母親姐姐去莊子上避暑的人。
施令窈特地叮囑了苑芳她們別走漏了風聲,雙生子又是一個賽一個的心
黑,樂得看他們阿耶的熱鬧,也是閉緊了嘴,一個字都沒往外蹦。
七月時,太學學子有半月的旬假,雖說學子們暗地里都吐槽是太學過于摳門,舍不得給學生們用冰,又怕人熱出個好歹來,索性把人都放回家去。但能得那么長的假期,大家心里都很高興。
他垂下眼,看向正坐在菱花鏡前梳頭的小婦人,她面色白里透粉,像是一朵吸飽了雨露的海棠,柔媚動人,不施脂粉也照樣美得驚人。
“阿窈為何現在才與我說?”
女使們忙忙碌碌地收拾箱籠,施令窈想著這次去莊子上再怎么也得住個十天半月,要收拾帶去的東西不少,索性讓苑芳她們將東西都收拾了,將她平時常用的東西跟著拿去放在馬車上,剩下的便搬去謝府。
這會兒內室只有夫妻二人,窗外響起一陣接一陣的腳步聲,有些嘈雜,謝縱微伸出手將半掩著的窗扉落下,甘洌清爽的香氣襲來,他身上穿著的青色白鶴入云圓領衫輕輕擦過她的肩,施令窈的心跳頓時也跟著加快了一些。
屋子里靜了一些,謝縱微的手輕輕落在她肩頭,有些疑惑地嗯了一聲。
尾調上揚,帶著些不明的意味。
光是被他無意間碰一碰,便有些不得了,施令窈咬了咬唇,并緊了腿,慶幸今早才告訴他這個消息。
近來官衙事忙,他纏不了多久就得出門去。若是放在昨夜,施令窈毫不懷疑,他真的能翻來覆去杵到天亮。
自然了,這樣的真話也不好直白地說給他聽,畢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謝縱微這廝很會記仇,到時候他憋了十天半月的火,還不是得她來消?
施令窈拍開他漸漸不老實的手,正色道:“夫君可別多想,若是我昨夜便告訴你,你豈不是要因為舍不得我而輾轉難眠?你近來辛苦,若是夜里睡不著,白日里精力不濟可怎么辦?”
她的語氣十分溫柔,聽得謝縱微心念一動,搭在她圓潤肩頭的手指輕輕敲著。
窗扉雖掩下了,盛夏明烈的天光仍能透過糊窗的薄紗照進屋子里,光影浮動,那張瑩白嬌媚的臉龐映入他眼簾,愈發清晰。
“原來阿窈這么為我著想。”謝縱微的語氣里帶著些笑意,“無妨,我精力如何,阿窈應當是最清楚的。不是嗎?”
施令窈落在膝上的手不自覺攥緊了柔軟的裙衫,海棠春睡般的嫵媚臉龐上浮現出些許羞惱。
她當然知道這人的精力有多旺盛!
上次在溫泉別院,兩人胡鬧到了晞光乍現才堪堪收場,謝縱微干了大半夜的力氣活兒,有余力擁著早已力竭昏睡過去的她騎馬回了汴京,一整夜都沒怎么合過眼,還能意氣風發衣冠楚楚去到官衙處理政務。
甚至那夜,又用了兩個。
施令窈實在是,嘆為觀止。
菱花鏡里映出女郎嬌艷如朱紅花瓣的臉,攀在她玉白頸側的那只手骨節修長,繃起的青筋根根分明,指腹的繭緩緩滑過她細長的頸,施令窈有些緊張,喉頭不自覺動了動。
“你緊張什么?”
施令窈最討厭他明明洞悉一切,又要故意來問,低下頭,恨恨地咬住了他的虎口。
力道并不大,謝縱微臉上的笑意愈發愉悅:“下次試試用咬的?想來也不錯。”
咬?施令窈連忙松口,這廝的口舌已經足夠靈活,靈活到她常常招架不住,十次里總有□□次會抽噎著認輸。
若是用咬的,那還得了?
只怕庭院里晾衣的繩子都得多上兩根,才能趕上床簟換洗的速度吧?
謝縱微不知道妻子此時臉紅紅地正在想什么,他看向鏡子里兩人親昵緊挨著的畫面,只覺得十分賞心悅目。
“一切事宜都安排好了?可要我再撥幾個侍衛跟著?”
施令窈先是點頭:“你放心吧,長姐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了,不會有事的。”
提及施朝瑛,謝縱微想起昨日看見李緒時,他衣領下隱隱露出的三道抓痕。
細細的,泛著新鮮的紅,顯然是前不久,女人的指甲抓撓過后留下的。
嗯,改日是該讓人加固一番施府的院墻了。
至于侍衛什么的,她想了想:“你看著給就是,大寶小寶還有我兩個外甥都回去,但他們都還年輕,有侍衛陪著也好。”
謝縱微輕輕嗯了一聲,指尖漫不經心地滑過她最敏感的后頸:“真不用我陪著去?”
施令窈聽出了他話里的試探,嗤了一聲:“您是大忙人,下值了奔襲個把時辰過來,只怕沒兩日,人就要曬成黑炭了。”
汴京的夏日又長又熱,太陽遲遲不肯落山,謝縱微又不是肯涂脂抹粉,或者帶上幕笠遮陽的性子,幾日下來,恐怕還真會曬黑不少。
施令窈神情嚴肅了些,叮囑道:“我不喜歡長得黑的,你可別折騰。”
謝縱微也沒那么多閑情逸致坐馬車,行速太慢,一來二去會耽誤不少時辰。
謝縱微嘆了口氣:“罷了,罷了,都聽你的。”
“玩得開心些,但別把我拋諸腦后,忘得一干二凈。”
施令窈聽了這話有些不服氣,謝縱微卻又低下頭,親了親她透著紅的耳朵尖。
“你去了莊子上,我會給你寫信。看了記得回信,好嗎?”
寫什么信啊……又不是出遠門。至于嗎?
但謝縱微的眼神溫和而堅定,大有她連這條要求都不答應的話,他不會輕易放她出這個門的架勢。
施令窈只得點頭:“好吧,好吧,真是怕了你了。”
空巢老牛,偶爾也需要多一些關愛。
謝縱微又笑了起來,語氣柔和:“阿窈待我真好。”
施令窈被他鬧得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嫌惡地瞪他一眼:“你好好說話。”
看著她和謝小寶如出一轍的動作,謝縱微但笑不語,又親了親她的臉:“遵命。”
……
一大家子人熱熱鬧鬧地上了路,施令窈把孩子們趕去和施父坐一輛馬車,自己和母親、姐姐還有小外甥女兒坐另一輛。
李珠月被兄長和表兄們哄著玩兒了幾日,心情好了不少,這會兒正趴在施令窈膝上玩兒繩戲,不用人陪,她自個兒也能把紅繩翻出花來。
能和女兒們一同外出避暑,施母的心情很好,看著小女兒故意耍寶逗樂,臉上笑意不斷,臉色都看著紅潤了許多。
施朝瑛坐在一旁,端麗雍容的臉龐上神情舒展,唇邊含著幾縷輕快的笑。
施令窈敏銳地覺察到,姐姐的心情還不錯。
雖不知道為何,施令窈也很高興,一路上扭著母親和姐姐說話,直到外邊兒傳來一陣依稀像是車馬相撞的動靜,她臉上的笑僵住,昔日在大慈恩寺后山馬匹發狂,車輿狂搖,顛得她惡心欲嘔的記憶瞬間浮現。
施母察覺到小女兒的不對勁,想到當年那場人禍,忙握緊了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懷里,皺眉道:“外面發生什么事了?”
施朝瑛伸手掀開淡紫車簾一角,認出這是在出城門前必經的一段路,剛剛那陣動靜雖然大,但百姓們并沒有一窩蜂地圍上去看熱鬧,再看不遠處的那些侍衛身上穿戴的鎧甲與所佩的金帶長刀,她了然地放下車簾,低聲道:“是護送康王前往封地的隊伍,不知出了什么岔子。”
提及康王,施母嘆了口氣:“也是個可憐的孩子。”
生在帝王家,小小年紀便成了一顆棋子,如今腦子壞了,人又病懨懨的,孤零零地去往封地,之后路上還不知道要發生多少像這類的意外。
馬車外的喧鬧聲倏地大了起來,除了百姓們突然高過一瞬的驚呼聲,還有侍衛們兵刃相撞,大聲呵斥百姓們退散的聲音。
施令窈心念一動,把外甥女兒塞進母親懷里,自個兒坐到姐姐旁邊,掀開簾子往外面望——為了讓女眷們一路上坐得舒服些,這輛馬車一早便被施琚行拿去改造過了,他在這一道上頗有些天分,從前施父不喜他沉迷此道,但如今見老妻和女兒們都能得到好處,便也沒有多加約束,任由施琚行借著改造馬車的由頭在自己屋里痛痛快快地研究了幾日的器具之術。
托他的福,施令窈坐在馬車上,視野比路旁的百姓都要高一些,自然也看到了被侍衛們擋著不讓看的那一幕——一個衣著華麗的小郎君正在地上亂爬,時不時伴隨著幾聲嘻嘻的笑聲,像是癡了。
他身后的那輛馬車不知怎地傾斜著停在了原地,施令窈又往正不知在地上胡亂摸索著什么的小郎君身上瞧了瞧,猜他應該是毫無防備之下被甩出來的,他頭上破了一個口子,此時正汨汨流著血,卻沒有人管他。那些侍衛只一味地驅逐人群,卻沒有人想過上前帶著他先去往后面的馬車上處理傷口。
“康王出京,怎么就這么些人跟著?”
康王落水一事雖沒個定論,但她心里已經把責任落到了昌王頭上。這么想來,她和康王都是被昌王算計過的人,看著昌王受了傷,還無知無覺地在地上亂爬,渾然不知昔日的天潢貴胄成了旁人眼中的笑話,施令窈看得心頭發悶,嘆了一口長氣。
施朝瑛按住了妹妹的手:“隔墻有耳,不要妄自議論天家的事。”
此時人多眼雜,馬車旁雖有侍衛護佑,但也保不齊人群里有沒有什么千里眼順風耳。
姐姐說得有道理,施令窈悶悶地點了點頭。
好在隨著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一道驚怒的男聲落下:“混賬東西!圣人讓你們護衛康王,你們便是這么當差的嗎?!”
施令窈一怔,認出來人,是秦王。
馬車外,早已被昌王買通的侍衛長低下頭,說了一通認錯陳情的話,秦王不耐煩聽,翻身下馬,大步走過去將躺在地上滑動四肢的康王給拎了起來。
看到他眼瞳中的空洞,秦王心中一痛,待他注意到康王額頭上的傷口時,更是勃然大怒,手已經落在了刀鞘上,卻遲遲沒有拔刀。
……他現在責打了這些護衛,待到他無法護送之后,一路上他們說不定又會怎樣慢待康王。
“去瞧瞧馬車出什么問題了,為何馬兒會發狂,我先帶康王去后面的馬車上處理傷口。”
說完,秦王轉身,被他牽著站了起來的康王卻死活不肯走,忽然,他抬手指向施令窈她們所在的馬車,嘻嘻笑了兩聲:“美人!”
這傻侄子。
秦王此時哪有什么心情看美人,他近來心情都糟糕透了,沒能趕上在皇城里為康王辦的餞別宴,心中過意不去,這才騎著馬追到城門口,想著能不能再送他一程、
他抬起眼,卻看見不遠處的馬車上布簾微動,露出一張他魂牽夢縈的美人面。
施母看出她的猶豫,溫聲道:“康王身邊伺候的人不怎么盡心,一時半會兒的恐怕連傷藥放在哪個箱籠里都不知道。讓銀盤把金瘡藥送去給他們吧。”
施朝瑛帶著家人出門時有個習慣,會將常用到的傷藥和各類藥丸子分成幾份隨著帶著,這會兒剛好派上用場。
施令窈聽著母親的話,點了點頭,從車輿角落的櫥柜里拿出金瘡藥和棉紗遞給了銀盤,低聲吩咐了兩句,銀盤點頭:“是,婢這就去。”
直到車簾放下,秦王有些狼狽地扭過頭,斷開了視線。
他接過那個圓臉女使遞來的傷藥,低聲道:“同我向你們娘子道謝。”
……
那場風波很快又過去了,馬車骨轆轆地行駛起來,出了城門,吹進來的風里都帶了綠意的涼爽,施令窈松了口氣:“舒服多了。”
施朝瑛看著妹妹重又恢復那副沒骨頭的樣子,眉頭一抽,但轉念想到這幾日妹妹在她面前格外乖巧,生怕她生氣的樣子,又隱隱有些心虛。
罷了。
出來游山玩水,她怎么自在怎么來吧。
謝、施兩家的侍衛護著幾輛馬車從小路上路過,出了汴京,幾個孩子便嚷嚷著要騎馬,施朝瑛點了頭,好在他們也知道分寸,圍在車隊附近,沒有撒歡兒跑遠。
在農田里勞作的幾個婦人羨慕地看向駛過的馬車,有人笑著道:“貴人坐的馬車,路過的風都是香的呢。”
“不知是汴京哪家的貴人,派頭這樣大。”她剛剛可數了,足足有二十個護衛呢。
婦人們說笑了一會兒,又繼續彎腰干活兒,唯有一個衣衫灰撲撲,臉也臟得看不清本來面目的女人直起腰,死死盯著遠去的車輛。
她不會認錯,方才騎著馬過去的,是她的兩個侄兒。
那馬車里坐著的,豈不就是施令窈那個賤人?
“喂,啞女,你瞧什么呢?又想躲懶是不是!快點兒干活!”
第67章
眼看著那婦人說著說著就要拔腿過來打她, 謝擁熙熟練地抱住頭往下一蹲,粗布衫子被旁邊的麥草一扯,露出一截枯蘆葦似的手腕, 依稀還能看見白凈的底色。
日頭正曬, 旁邊的幾個婦人連忙拉住她:“熊大家的,算啦,別和這個啞巴計較,還不夠晦氣的。該回去做飯了。”
熊大嫂罵罵咧咧地收回了還沒揮出去的巴掌,呵斥道:“你給我在這兒仔仔細細地拔草, 等我回來要是叫我看見還有一根雜草長在這田里,你就等著吃打吧!”
謝擁熙蹲在地上,點了點頭, 熊大嫂這才氣順了些, 哼了一聲,和旁的幾位婦人上了田埂各自往家里走去。
有人笑道:“到底是熊大哥有本事,又會疼人, 怕你辛苦, 帶了個啞巴回來給你幫忙,再調教調教, 你也能過上地主太太的日子哩。”
奉承話雖然好聽, 熊大嫂還是意思意思地擺了擺手, 一副很是嫌棄的模樣:“什么疼人啊,要我看, 當家的就是在故意折騰我。這個啞女又蠢又笨, 脾氣還壞,剛來我家時砸了好幾個碗,可把我給心疼壞了!”不過她話鋒一轉, 又道,“他日日在外奔波,我便想著把啞女留下來,多費幾口飯罷了,就當是給家里積德。”
她話里多多少少還是帶了些炫耀的意思,不過誰讓她家男人擔著在城里替大戶人家跑腿的活計呢,前不久能撿個啞女回來,日后說不定還能摟到什么金銀財寶之類的好處呢。
這么一想,幾個婦人愈發殷勤地奉承起熊大嫂,幾人說說笑笑的身影遠去,謝擁熙慢慢從田里站了起來,不死心地沿著馬車遠去的方向看去。
她是高高在上飲金饌玉的謝氏女,不是在鄉野間人人都能欺辱取笑的啞女!
謝擁熙低下頭,看著自己短短幾月便變得枯瘦粗糙的手,來到這里之后,她不敢收拾自己,甚至連基本的清洗都不做——那些骯臟下賤的農人看向她的眼神讓她惡心到作嘔。
只不過她不知道的是,在這個叫做鄭家村的村落里,除了熊大嫂一家,還有謝縱微另外安排的人在暗處默默監視著她——謝縱微只是不想讓她好過,卻沒下作到會漠視旁人用侵占她肉體的法子作踐她的地步。
如今正值晌午,一輪驕陽灑下的光火辣辣的,謝擁熙緊緊咬住唇,任由那點兒鐵銹腥氣盈滿唇齒間,她很想尖叫出聲,哭訴著老天對她的諸多不公,但她的嗓子一點兒聲音都發不出來,像一口年久停用的枯井,哪怕她努力到漲紅了臉,也只能勉強發出幾聲嗬嗬的氣音,細弱到風一吹就散。
謝擁熙癱坐在地里哭得天昏地暗,渾然沒注意到,有一輛馬車遠遠停著,車上的人正在看她。
“大郎,咱們還是快些回去吧。”說話的是梁夫人身邊的喜姑,她看著梁云賢死死望著農田里那個瘋瘋癲癲的農婦,清癯蒼白的臉龐上帶著幾分扭曲又快意的笑,她看了實在是瘆得慌。
自從那日謝縱微命人將她們帶到了此處,見識到謝擁熙如今的下場之后,梁夫人便老實下來了。
謝縱微心狠手辣至此,連老太君都攔不住他對自己的親妹妹下手,對她們梁家這種昨日親家,只怕下手更沒有顧忌了!梁夫人歇了向謝縱微討個說法的心思,卻攔不住梁云賢自個兒生出了心思。
自從腿斷了之后,他便整日陰郁,陰晴不定,莫說是府門了,連房門都不肯出。但那日見到謝擁熙之后,梁云賢便一反常態,愛上了出門,他也不做什么,只是讓人把馬車停在附近,他親眼看到謝擁熙如今的狼狽模樣,心情便能好上許多。
一個腿斷了,仕途無望,從今之后都得靠著旁人照顧才能活下去。一個成了啞巴,從云端跌落泥地里,日日辛苦勞作才能換來幾個粗面饃饃。
哈,可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看到相伴十年的愛妻如今過得也這么凄慘,梁云賢心里便舒服多了。
喜姑看著他唇邊的笑,忍著不適,又勸了一遍,卻被梁云賢反手重重打了一巴掌。
喜姑瞪大了眼,下意識捂住泛著火辣辣痛感的臉。她是梁夫人的陪嫁,也算是看著梁云賢自小長大的人,冷不丁受了這一巴掌,她心里自然委屈。
“我做事,何時輪得到你插嘴?”
梁云賢殘了腿之后脾氣很是陰晴不定,對親娘尚且如此,遑論一個下人。
喜姑敢怒不敢言,只能捂著臉低下頭,沒再吭聲,心中卻在想,這樣殘暴的性子,腿又瘸了,指不定連傳宗接代的本事也沒有了,難為夫人還要精心養著他。
表姑娘當初走得狼狽,梁夫人親自點了人綁著她送出汴京不說,更發了話不許她再進汴京,生怕她的命格克到了自己的寶貝兒子。當初知情的人都笑話表姑娘竹籃打水一場空,但喜姑如今轉念一想,說不定還是件好事。
車輿內除了梁云賢和喜姑,就是一個小廝,他力氣大,梁云賢上下馬車時須得他扶著才能成行。
好不容易等梁云賢觀賞夠了妻子的狼狽模樣,他心滿意足地下令打道回府,不料馬車卻遲遲未動,梁云賢登時皺起眉,隨手拿起桌幾上的茶盞往外丟去:“都聾了不成?快走!”
“對不住了,姑爺,今兒啊,您怕是走不了了。”
車夫馬六掀起簾子,露出一張正笑著的黑臉,他對著小廝使了個眼神:“行了,綁著咱們姑爺去和姑奶奶相見吧,就是殘鴛鴦,那也得湊在一堆才完整不是?”
梁云賢渾身生涼,他拼命想往后縮,但他自從殘廢之后便格外抗拒旁人碰他的腿,梁夫人重金聘來替他按摩腿腳的大夫也被他打跑了,這會兒他的兩條殘腿軟得像面條,哪里能派得上用場。
喜姑眼睜睜看著馬六和小廝將不斷掙扎,嘴里肆意咒罵粗話的梁大郎給拖了下去,嚇得抖如篩糠——這兩人何時被謝家收買了去?
他們梁家難不成真是個四處破洞漏風的篩子?
馬六和小廝并沒把喜姑這個體弱虛胖的老嬤嬤放在眼里,只按著吩咐將梁云賢脫下馬車,像條死狗似的拖著往田里走去。
喜姑扶著窗,看著那一幕,猶豫要不要回去報信,但馬六突然回頭,迎上她的視線,露出一個陰惻惻的笑,嚇得喜姑立刻放下車簾,慌慌張張地下了馬車,往汴京城的方向跑去。
真真是駭死人了!
……
施令窈一行人去的莊子位于玉山半山腰上,山景秀美,后山還有一處瀑布,伴著一池子的水月風荷,很是怡人。
莊子上久不來人了,得了消息之后,管事秋娘很是激動,帶著人將莊子里里外外都打掃了一番不說,又著人摘了不少山野鮮花放在各處布置,處處妥帖,讓提前過來打點的苑芳看了忍不住笑,連連夸了秋娘好幾句。
秋娘滿面紅光地站在門口,迎著幾位貴人進門去,一路上察言觀色,見著施令窈的目光在哪兒多停留了幾息,她便開始笑著介紹。
莊子上建造得頗為古樸,沒有時下汴京大家貴族們喜好的瓊樓玉宇、十步一閣,而是蘭徑槐庭,佳木蔥蘢,三進的院子設計得很有幾分樸拙之趣,與周遭水碧山青的景色融為一體,深深吸上一口,只覺得沁人心脾,很是清新怡神。
謝均晏和謝均霆一人一邊扶著施父走在后面,聽著女眷們在前面說說笑笑,謝均霆樂道:“我還沒來過這地方呢!阿兄,待會兒咱們和述表兄他們出去爬山吧!”
謝均晏淡淡睨他一眼:“不成,我有約了。”
謝均霆頓時豎起眉頭:“誰的排場能有我大?推了推了,先和我去。”他說這話也是玩笑話,來莊子上的統共就那么些人,謝均霆很了解他的阿娘,有外祖母、姨母陪著,她才想不起她還有兩個臭小子呢。
還有誰會約阿兄出去玩?多半是他不想陪自己出去才捏造的借口。
謝均霆理直氣壯地挺直了腰,看向玉面含笑的阿兄,慢慢地品出了些不對勁兒。
施父慈愛地看著小外孫:“是我想著讓晏哥兒陪著我一塊兒去釣魚,霆哥兒也一起去吧。”
釣魚?
謝均霆想搖頭,但接觸到外祖父溫和包容的眼神,他又說不出拒絕的話,點頭之余,他又把李述兩兄弟給拉上了。
“咱們今兒就比誰釣的魚多!外祖父做評判,您就等著喝魚湯吧!”
少年人仰起的臉龐神采飛揚,那雙明亮清澈的大眼睛里帶著勃勃的生機,謝均晏看了,也說不出潑冷水的話。
小外孫總是很活潑,讓他想起小時候的窈娘。
施父有些渾濁的眼里浮出一點兒濕潤的光,笑著頷首,說好。
后面那群半大小子嘰嘰喳喳的,不知在說什么,驀地爆發出一陣笑聲,李珠月嬌氣地捂住耳朵,還不忘和阿娘她們抱怨:“比放炮的聲音還難聽呢!”
施令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揉了揉外甥女嘟嘟的面頰肉,摟著她的肩又過了一道月亮門,三進的院子,暫定的是施父與施母住在中間一進,清靜不說,若有什么事,大家也好及時趕過去。
施朝瑛與李珠月她們住在第一進的院子,施令窈便帶著雙生子住在最里面一進,待進了院子,看見有一個清澈見底的水池子,謝均霆有些心癢:“真想跳進去游一圈。”
施令窈瞥了一眼,又飛快收回視線。
她現在可見不得什么池子,普普通通的水池也不成。
“夏日天熱,但你也不許一頭扎到山里哪個野湖里鳧水,聽到沒有?”施令窈越說越擔心,恨不得揪著謝小寶的耳朵念上十幾二十次。
謝均霆被阿娘和兄長同時盯著,心里又甜又別扭:“我又不是傻子,當然不會了。”
“跳下去之前自然不是傻的,上來之后就不一定了。”施令窈想起落水之后僥幸被救上來的人,單說最近發生的事,康王不就是個最典型的例子么?
她又想起康王被甩出馬車,跌得流了滿額的血,還笑嘻嘻地在地上爬著玩兒,心里又難受起來,摸了摸謝小寶青澀張揚的臉龐,叮囑道:“兒啊,你可不能再傻了。”不然豈不是要被你那心機深沉的爹給欺負死?
聽出阿娘話里真心實意的憂慮,謝均晏垂下眼,輕輕翹起唇角。
阿娘的手軟軟的,帶著好聞的香氣,在他臉上撫過一道,謝均霆頓時有些暈乎,遲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頓時氣紅了臉:“阿娘!”
定然是阿耶背著他在阿娘面前說了他許多壞話吧,一定是這樣!
要不然阿娘怎么會說他傻?
謝均晏一本正經道:“均霆,和阿娘說話的時候不要這般大呼小叫。”
綠翹她們不敢多看,低頭忍笑,先去收拾屋子了。
施令窈笑瞇瞇地挽住兄弟倆的胳膊,哄道:“沒事,咱們小寶嗓門大也有嗓門大的好處。一嗓子下去就把魚全都嚇得躍出水面,連餌都不用了,直接下水捉魚就是。”
謝均霆聽得哼哼兩聲,嘟噥道:“阿娘等著瞧吧,我釣上的魚一定是最多最肥的!”
謝均晏溫聲道:“方才進來時,我聽秋娘說莊子上存了不少黃豆,廚娘又有一手點豆腐的好手藝。我若能釣些鯽魚回來,晚膳的時候正好能添一道鯽魚豆腐湯,給您補補身子。”
鯽魚豆腐湯,每次桌上有這道菜,施令窈就算肚子撐得溜圓,都還能再喝一碗。
她便也摸了摸謝大寶的臉:“有道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按著我們大寶的絕世姿容,你稍加努力,那些魚就自動咬了你的餌,要跟著你回家呢。”
施令窈自認自己非常公正,兩個兒子,一個都沒放過。
看著兄長被阿娘打趣得瓷白的臉都泛上明顯的紅,謝均霆舒坦了,怪叫兩聲:“阿娘,那就是勝之不武了吧?”
謝均晏平靜地睇了一眼朝著他擠眉弄眼的弟弟,微笑道:“均霆,你一邊對著水面背文章,一邊釣魚,說不定也有奇效。”
謝均霆頓時皺起了臉。
放假的樂呵日子,替背文章這種晦氣事作甚!
施令窈看著兄弟倆你來我往地吵嘴,忍俊不禁,有風吹過,帶著山嵐里獨有的幽靜清涼,她身上一松,抬頭看著那方比汴京更藍更通透的天,忽地想起謝縱微。
也不知他現在做什么。
……
在莊子上的日子過得很舒服,幾個半大小子日日相約著去山里玩,不是爬山釣魚,就是彎弓射獵,施令窈連著吃了幾日烤物,不是烤魚,就是烤乳豬,再么就是烤兔子,吃得來渾身火氣上涌。
咳,早知那日便不說得那么堅決了,讓謝縱微過來施陣雨去去火,也是漫漫夏夜,打發時光的好方法。
施令窈在羅漢床上滾來滾去,好半晌了都沒有困意,索性一骨碌坐了起來,驚得坐在小杌子上打瞌睡的綠翹瞪圓了眼:“娘子,您要去哪兒啊。”
施令窈看著她滿臉困乏,摸了摸她睡出紅意的圓臉:“你睡你的,我今夜去尋我長姐睡。”
明日再跟著阿娘睡。后日再跟著長姐睡。
施令窈對這般安排很滿意。
此時夜色已經深了,莊子上靜悄悄的,綠翹說什么都不讓她一個人去,去尋了個燈籠,兩人挽著手一塊兒往施朝瑛住的屋子走去。
施、謝兩家的侍衛都分班守夜,莊子上很安全,施令窈指了指前面透著光的屋舍,笑聲道:“我走兩步就過去了,你回去吧。”
綠翹點了點頭,應好。
施令窈腳步輕快,一推門,卻沒推開,不由得有些疑惑,拍門喊道:“長姐,長姐,是我呀!你睡下了嗎?”
卻沒人應聲。
奇怪,她剛剛還看見屋子里朦朦朧朧閃著燭光呢。
施令窈心生疑竇,拍門的動作又迅速了些,雖然有侍衛守夜,但凡事總有個萬一,姐姐好半晌了都不回應她,她素日也不是睡得沉沉叫不醒的性子,難不成……
就在施令窈胡思亂想間,施朝瑛一腳踹開還在癡纏她的男人,冷聲道:“藏好了,要是讓窈娘發現了,你休想我再搭理你。”
李緒順勢仰面躺在床上,望著明明正在生氣,卻自有一股英氣嫵媚的妻子,笑著點了點頭。
施朝瑛動作一頓,扯過一件菖蒲紫的大袖衫披在身上,走過去開了門,門一開,施令窈差些跌倒在她懷里。
她下意識用臉滾了滾。
施朝瑛眉頭一挑:“大半夜的你不睡覺,來尋我做什么?”
“我睡不著嘛……”施令窈拖長了聲音撒嬌,又往姐姐香香軟軟的懷里蹭了蹭,“今晚咱們一起睡吧?我保證不搶被子。”
她這話的可信度著實不高,施朝瑛嗤笑一聲,干脆利落地拒絕了她:“不成,回去自個兒睡。”
施令窈大失所望:“為什么?我自己睡著不香,長姐長姐,我就要跟著你睡。”
她做出這幅嬌滴滴的撒嬌做派,施朝瑛的確有些抵抗不住,她眉心微動,肩頭卻忽地落下一只手。
她有些驚愕地抬起頭。
施令窈震驚地看向那個英俊非常的男人,迅速直起了腰,顫顫巍巍地抬起手,想指姐姐,又不敢,指向姐夫,又被姐姐瞪。
“你們……”
“今夜瑛娘怕是不能陪著你睡了,明日請早吧。”李緒對許久未見的小姨子抱歉地點了點頭,摟著妻子的肩,干脆利落地關上了門。
砰的一聲,施令窈跟游魂似的被震了一下,往外走去。
姐姐和姐夫什么時候和好的?!她竟然不告訴她!
要是說了,她今夜自然不會那么沒眼力勁兒要去打擾他們!
施令窈怨念地回了自己的屋,一打開門,她原本以為又是滿室冷清,但甘冽清淡的香氣先一步提醒她,屋里不止他一個人。
施令窈望去,身著青衣,超逸若仙的郎君好整以暇地坐在羅漢床上,手里捧著她先前丟在一旁的話本子,聽著動靜抬頭望來,對著她露出一個笑。
“還知道回來?”
第68章
莊子依山傍水, 夜里多有雀鳥蟲鳴之聲,謝縱微臉上帶著笑,坐在那兒, 姿態從容閑雅, 周身卻籠著一層從骨子里透出的隨性不羈,像是山間修成人形的精怪,勾著她,要與她春風一度。
“你怎么來了?”施令窈稍愣了愣,攏了攏披在肩上的芙蓉色素羅長袖衫, 微微偏過臉,余光瞥見綠翹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笑瞇瞇地給她們帶上了門。
綠翹性子天真, 因此在觸及她臉上那點兒曖昧的笑意時, 施令窈面上隱隱發燙,不由得瞪了一眼罪魁禍首。
還在那兒笑。
“我頗思念我妻,故來此。”謝縱微朝她走去, 青色的圓領衫襯得他如同碧宇竹林里最挺秀雋長的那棵竹, 屋里點著燈,他瓷白的肌膚上顯出溫暖的光暈, 連帶著那雙清冷鳳眼里透出的眸光也變得十分動人。
手被他握住, 施令窈哼了一聲:“我瞧你也沒有多想, 說話文縐縐的,聽著費勁。”
那只柔軟的手重又落入他掌心, 謝縱微不動聲色地捏了又捏, 只覺得這兩日空落落的心一瞬便有了充盈的感覺。
他拉著她往內室走去,聲音里含著顯而易見的笑意,語氣促狹:“哦?我明白了, 阿窈的意思是,讓我少說話,多做實事。”
施令窈順著他的力道坐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腿上,她知道此人的險惡用心,聞言也不羞惱,把臉貼近他心口,幽幽道:“罷了,你明兒又要天不亮便騎馬趕回汴京,我擔心你為逞一時之能,到時成了軟腳蝦,那才丟人呢。”
嘴上說著不服輸的話,那雙細白的手卻拉過他蹀躞帶上的玉佩,無意識地攪弄著黛青色的穗子,柔軟的穗子在她指間纏繞、緊繃,謝縱微看得喉中發渴,低下頭親了親她盈著花香氣的頭發:“換香露了?”
施令窈點了點頭,仰起頭笑吟吟地看向他:“夫君喜歡嗎?”
謝縱微正欲點頭,卻又聽得她道:“我不在的時候,夫君拿著花露在床帳枕頭上撒一點兒,想來也能暫緩相思之苦,聊以慰藉。”
她話里的促狹意思太明顯,謝縱微看著她,微微一笑,說好,卻見她坐直了身子——施令窈順水推舟拿他當人肉墊子,這會兒正坐在他腿上,在調整姿勢的時候,難免有所不便,一陣衣料摩挲的簌簌聲響起,謝縱微線條清絕疏朗的臉龐倏地緊繃。
施令窈對著他伸出手,謝縱微看著她攤開的嫩白掌心,低頭親了親,卻被施令窈嫌惡地呃了一聲,氣道:“我才不是要這個呢!”
她語氣里帶了些不高興,謝縱微不敢輕慢,誠懇發問:“那阿窈想要什么?”
“一瓶十兩銀子,我那兒正好還有三瓶,都給你。給錢。”
謝縱微看著妻子一本正經的樣子,臉色一冷,淡淡道:“這位夫人,你若是打著這樣的主意,那便錯了。”
他的語氣疏冷,面上神情亦十分淡漠,若不是他的手臂仍摟在她腰間,姿態親昵,施令窈都要懷疑他真的被哪只山野精怪附身了。
她挑了挑眉,柔軟得像春水一般的身子壓向他,芙蓉色素羅衫子下伸出兩只玉藕似的手臂,綿綿纏上他脖頸。
兩人之間的距離一下便拉得極近,呼吸間,都能感受到對方的氣息拂過面龐時,由肌理深處泛起的癢意,讓他們同時感受到心神戰栗的滋味。
謝縱微有些不想演了,長夜漫漫,又何其短暫,還是直接的靈肉相貼來得慰藉。
他想摟著她倒下去,卻被施令窈攔住。
“這位郎君,咱們都是出來找樂子,打發寂寞的。我雖不圖你那幾個銅板,但你這樣斷然拒絕,可真是傷了奴家的心呢。”
施令窈收回一只手,在他起伏更加明顯的心口上畫著圈兒,嬌滴滴的語氣聽得他抿緊了唇。
“那你想要我如何?”
施令窈看著他那副很是不耐,又要強忍著性子與她周旋的模樣,在心里暗暗發笑。
老不正經演起戲來,也挺像那么回事兒的。
她還沒來得及想出下一句臺詞,就被他攫住手腕,兩只細弱的腕子都被他緊緊扣住,她頓時瞪大了眼——今兒唱的不是霸王硬上弓的戲碼啊!
謝縱微將她摁倒在羅漢床上,臥倒的嫵媚花山散發著馥郁的香氣,一雙春水盈盈的眼含了些緊張,又帶著諸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幽幽看向他。
“這位郎君,難不成你是要霸王硬上弓?”施令窈看著他這幅道德敗壞風流俊美的模樣,牙忽然有些癢,想狠狠咬住他頸側的肉,最好咬破他這幅波瀾不驚連干壞事都十分賞心悅目的皮囊。
謝縱微痛快地承認了:“是,你能拿我如何?”他想起妻子剛剛的玩笑話,雖然彼此都心知肚明這是閨房之樂,他一想到這等不可能的可能,心頭還是下意識地發悶。
他手上的勁兒不自覺間大了些,扣著她的手腕舉過頭頂,在施令窈有些懵然的眼神中重重親了下去。
這個吻并不長,卻頗得了水神共工的意會神穿,攪得一條春溪潺潺,窗外仍在不顧夜色恣意歌唱的雀鳥們聽著溪水淅淅,拍打石岸的聲音,有些寂寞地攏緊了羽翅,一時間也顧不得展露歌喉了,抓緊時間銜枝筑巢,討個漂亮雌鳥比較重要。
謝縱微意猶未盡地半抬起身,僅用一邊臂膀支撐著,這樣的姿態能夠讓他輕而易舉地將妻子面若春華,才經歷過一場極樂驟雨的嬌弱嫵媚之態收入眼底,他抬起手,輕輕刮過她帶著熱潮的臉。
“方才你說,我要霸王硬上弓的話,你又當如何?”
先前被一場驟雨痛痛快快地淋了半晌,后韻來得有些遲,施令窈困乏地眨了眨眼,嘟噥道:“自然是讓我夫君過來揍死你。”
謝縱微揚眉,正室打奸夫,怎么打?左手出拳右手做盾?
他不由得提醒:“你在外面風流享樂在先,你夫君也不介懷么?”
“他有什么可介懷的,當了十年鰥夫,能忍著呢。”施令窈閉著眼,發現不了謝縱微愈發意味深長的目光,自然是腦子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再說了,他是心甘情愿對我好的,我又沒逼他。”
這番理直氣壯的涼薄之語一出,凍得謝縱微倒吸一口氣。
幸好。
他心底冒出慶幸之意,還好阿窈選擇的是他,不是秦王那只老花孔雀,要不然……
等等。
謝縱微忽地陷入沉思,按著阿窈的性子,哪怕當年岳父選中的二女婿是秦王,他們夫妻婚后生活也未必然就如那只老花孔雀日日癡想的那般美滿。
那么,不就給了他趁虛而入的機會?
謝縱微一邊想,一邊唾棄自己,卻又抑制不住腦海中脫了韁的思緒。
她會不會再選他一次?
謝縱微低下頭,挺翹的鼻尖摩挲過她軟綿綿的面頰,在她耳邊低聲喚她的名字,大有她不理他,他就能叫上一夜的架勢。
施令窈有些煩躁地睜開眼:“謝縱微你真是吵死了……”
語音含混,帶著濃濃的困意。
謝縱微冷笑著擰了擰她的臉,他的阿窈總是這樣,自個兒舒爽了便愛犯困,他啄幾口權當甜頭,都要惹來她帶著香風的一巴掌。
心情好時便喚他夫君,聲音甜得能滴出蜜來,時常攪得他的心不得安寧。
遇到她不耐煩的時候,好么,什么臭老牛、老不正經、謝縱微隨口就來。
都說孩子的臉像六月天,謝縱微看著她說著說著又要睡過去的迷糊樣,忍不住心底翻涌著的濃濃喜愛之情,低頭親她。
巴掌揮來的時候,他沒有躲,嗅著那陣動人的玉麝香氣,面頰上的微微刺痛只讓他更覺興奮。
她方才的玩笑話里有一句說得對,他做了十年鰥夫,的確很能忍。
只是那道堤壩雖高,卻十分脆弱,被來勢洶洶的春潮一沖,都沒怎么抵抗,便塌了。
……
施令窈睡得飽飽的,一覺醒來只覺神清氣爽,一想到施雨有功的謝縱微,臉上不自覺便帶了笑意。
她掀開床幃,見天光大亮,屋子里關著門窗,仍被照得一片亮堂,不由得有些窘然。
謝縱微早就走了吧。
施令窈攏了攏身上的衫子,夏日里衣衫輕薄,夜間她穿著入睡的衣裳更是清涼如無物,但這會兒她覺察出有些不對勁——她想低頭看一看,余光卻瞥到羅漢床那張黃花梨瑞獸紋小幾上壓著一張紙。
她走過去,移開茶盞,將那頁輕飄飄的紙拿了起來。
字跡遒勁郁茂,筆墨精妙。是謝縱微的親筆。
施令窈咬了咬唇,凝神一看,頓時紅了臉。
一半氣的,一半羞的。
難怪她是說身上有一種別樣的空落落之感,原來是因為——
她幾乎能想到,謝縱微是如何慢條斯理地抽出那條兜衣,又是怎么笑著寫下這張信筏,說他須得通過此物,睹兜衣思她。
她急忙丟開那張紙,捂住自己的臉無聲尖叫。
一想到旁人眼中儀表堂堂的首輔大人懷中還揣著她的兜衣,輕薄旖旎的小衣上浸著她的香氣,卻因為被他攏在身前,又有著他的溫度……不成,不能再想了。
施令窈洗漱好過后出了門,不見雙生子,倒也見怪不怪了,來莊子上幾日,兩個孩子很喜歡去山里折騰,小寶便罷了,難得的是大寶也對往山里鉆這件事異常感興趣。
苑芳拎著一籃花進來,見她坐在樹下的秋千上發呆,笑著走過去:“這是均晏和均霆給你采的花,娘子瞧瞧,喜不喜歡?”
兒子孝順,施令窈欣慰地點了點頭,看著滿滿一籃子花,索性讓綠翹去找幾個花瓶來,她擺弄了好一會兒,高高興興地捧著花瓶往耶娘屋里去了。
自然了,倒不是她故意不給姐姐送,只是昨夜的事有些尷尬,施令窈貼心地想,免得姐姐難為情,她還是避一避吧。
施父來了莊子上,六十多歲的人好似返老還童,日日都出去垂釣爬山,這幾日大家的膳桌上自然少不了幾道魚菜,施令窈愛喝的鯽魚豆腐湯更是日日都有。
施母身體孱弱,自然不會像老頭子和外孫們一樣卯足了勁兒往山里鉆,她只要看著女兒們在她面前坐著說笑,便十分高興。
在莊子上住的這兩日,大家心情都很不錯,在汴京時時不時籠罩在頭頂上的那陣烏云被山間的青嵐山風吹得遠遠的,只剩下一片歡聲笑語。
施母見了小女兒過來,又聽她甜蜜蜜地獻上一瓶花,歡喜得合不攏嘴,喝藥的時候也不皺眉頭了,一口氣喝了個干凈不說,女使連忙奉上蜜餞碟子,她也擺擺手說不用。
“看著窈娘在我跟前,我就高興,哪里需要這些外物。”
施令窈笑著歪倒在母親懷里,聞著她身上的淡淡藥香,心境不由得平靜下來。
這是很不錯的一日。
施令窈今日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賴在母親身邊膩歪著她。好在施朝瑛今日沒過來,不然她看著妹妹一把年紀了還要像幾歲稚童一般撒嬌賣癡的模樣,定要先皺眉頭,再批評幾句,最后再享受來自妹妹的撒嬌。
菊蕊邁著有些急切的步伐走了過來,見夫人正在和二娘子說話,母女倆心情都不錯,她略猶豫了一下,還是進了屋,繞過那扇黃花梨仕女馬上飛球十景圖屏風,輕聲道:“夫人,二娘子,幾位小郎君獵到了一個大玩意兒。”
施母點了點頭,笑著道:“這山上的兔子窩只怕都被他們給霍霍了個遍,獵到了個大玩意兒,又是什么?”
菊蕊頓了頓,接著道:“秦王殿下途經此處,見幾位小郎君正在射獵,便也和他們一塊兒下了場。喚了仆從去抬了獵物回來,幾位小郎君隨著秦王又打獵去了。這會兒廚房正在打理他們獵回來的一頭大野豬呢。”
大野豬?
前兩日謝均霆他們獵得一頭小乳豬都高興得不得了,一家人也吃得格外滿足。
被菊蕊著重強調的一頭大野豬,該有多大啊?
施令窈揚起笑臉:“阿娘,咱們最近的伙食安排得可真好。”
施母瞥了一眼在裝傻的女兒,拍了拍她的手,又對著菊蕊道:“來者是客,快去收拾間屋子,待會兒也好讓秦王歇息。”
如今已經快到日落的時辰了,秦王既然在孩子們面前露了面,便也是表明了他的態度,看在那頭大野豬的份上,她們也不能無禮到連晚飯都不留人一塊兒用。
用過晚飯,天色已晚,那便順道在莊子上歇一夜再走吧。
秦王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圣人有令,他明日就要啟程南下巡河,在出發之前的前兩夜,秦王翻來覆去,眼前總是浮現出那日康王出京時,他順著他指向的方向,看見的那張美人面。
窈妹和康王素來沒什么往來,她讓女使送藥過去,一來是因為窈妹本就心地善良,二來,康王怕也是沾了他的光吧。
于公于私,他都該當面向窈妹道謝才是。
如此一想,秦王高高興興地出發了。
卻沒想到,上山時恰好撞見幾個半大小子被發狂的野豬追得四處逃竄的狼狽模樣。
到底買賣不成仁義在,不對,是當人后爹不成,為人叔伯的情分仍在,秦王怎會眼睜睜地看著窈妹的一雙孩子遇險,當即從背上抽出箭簇,唰唰唰連放三箭,射中了野豬的眼睛,痛得它當場狂性大發,瘋狂撞樹,險些將樹上的謝均霆給撞暈過去。
好在有驚無險,幾人合力制服了那頭大野豬,謝均晏白凈臉龐上帶著激烈運動后的紅,和表兄們還有弟弟一塊兒向秦王道謝。
后爹危機解除,謝均霆想起秦王這些年來對他的好,也不和他見外,大大咧咧道:“秦王叔,若不是你衣裳上的寶石發出光,弄花了野豬的眼,暴露了我的行蹤,我的箭一定能大挫野豬!”
有些狼狽的眾人看著經歷一場亂戰仍然衣冠楚楚,珠光寶氣的秦王,沉默了。
嗯……在邊疆戍守十年,想必秦王殿下也練就了獨特的技術。
秦王大笑著拍了拍謝均霆的肩:“你這小子,這狂樣有我當年三分真傳!”說完,他又正色道,“你們幾個半大小子,遇見體型這般大的野豬也敢這么魯莽行事,也不想想,萬一出了什么事,你們阿娘她們該怎么辦?”
幾個少年都低頭表示認識到了錯誤,秦王滿意了,又叮囑他們一番之后,忽地摸了摸下巴:“其實這事兒也不能全怪你們,都怪你們阿耶貪便宜,沒給你們尋個好些的武學師傅。若是讓我來教,莫說是一頭野豬了,便是一頭麒麟來了也——”
話音未落,幾個少年驀地臉色一變。
第69章
山林蔥郁, 他們所在的位置又在后山,人跡罕至,多是一些體型小些的野獸棲息藏匿在此處。先前被兄弟幾個折騰得來撲簌飛雀之聲不斷, 當那陣凌厲到穿透任意血肉之軀的破空聲傳來時, 他們還是敏銳地察覺出了異常。
那一箭分明就是朝著秦王的后頸去的!
事情發展得太過突然,在那一霎間幾個半大小子來不及說什么,臉色下意識一變,拼命用眼神和表情示意秦王快躲。
謝均霆身形迅疾,在秦王臉色也跟著一變, 人迅速往旁邊躲開的時候,猛地飛撲上去,兩人在地上一滾, 順勢躲到了樹后。
其他人也跟著撤到了附近的樹石之后, 警惕地關注著周遭可能隨時再度飛來的利箭。
秦王雙手按在謝均霆肩上,示意他別擔心,自己撐起身子, 望向不遠處那支深深扎進地里的箭簇。
假如孩子們沒有提醒他, 他自個兒吹牛吹得興致高昂,又因是在小輩們面前, 下意識露出松弛之態, 不曾提心戒備——只怕現在, 那支箭已經硬生生穿透了他的頸骨。
謝均霆看著那支箭,也是又怒又急, 還帶著些后怕。
哪兒來的刺客?他們真是沖著秦王叔來的嗎?阿娘她們在莊子上會不會也有危險?
“此次是我連累了你們, 敗壞了你們打獵的興致。”這種時候,秦王還記掛著安慰幾個少年,尤其是謝均霆, 他看著少年緊繃中泛著紅的臉,有些欣慰地又拍了拍他的臂膀,“好小子,多虧你機警救了我,這等大功,我定要寫個折子給圣人,讓他老人家開內庫賞東西給你!”
秦王想了想,拿下腰間的匕首想割下衣袍上嵌著的寶石送他幾塊,那些寶石都是用極細極堅韌的金線嵌在衣袍上的,若不用削鐵如泥的寶刀特地去割,輕易是不會掉落的。
謝均霆默默抓狂,此時哪里是送禮給他的時候!還有,他拿那些寶石也沒用啊,借花獻佛給阿娘?只怕阿耶知道他是從何處得來的這些寶石之后會微笑著把他夜間的功課默默調整到一個新的高度。
秦王握著匕首,仿佛是有些猶豫,舍不得將愛衣身上的寶石拿下來送給小輩——畢竟謝均霆用腳趾頭都能想出來,秦王叔打扮得如此風流俊美,又那么恰巧路過此處,定然不是為了和他們一塊兒射幾只野物的。
阿娘喜歡精致漂亮的東西,他自然得精心打扮一番,才去見她。
謝均霆胡思亂想間,倏地對上秦王的眼神——他呼吸一滯,微不可見地眨了眨眼,示意自己明白了。
秦王嘴上仍嘀咕著:“這顆紅寶石殷紅如血,這顆碧璽粉中透花……這可都是珍品。”說話間,他手上的匕首輕輕轉了個面,被內廷工匠鍛造到極致的冷光刀鋒上緩緩映出另一側樹林,蓄勢待發的某道身影便順勢倒映在了刀刃之上。
就是現在!
謝均霆咬牙,抽出背后箭囊里的箭簇,對著方才刀刃里映射出的方向奮力射去,力道之大,在箭簇離弦之后仍震得他虎口生疼。
有重物墜地的聲音傳來。
謝均霆不敢置信地瞪圓了一雙眼,謝均晏看著他這副模樣,心中既是驕傲,又覺得好笑,但此時危險尚未解除,又有一陣箭雨襲來,有甚者都飛到了他們身旁。
謝均晏便沒有貿然從巨石背后出來,只對著弟弟笑著頷首:“均霆,干得好。”
語氣中帶著毫不掩飾的贊許,謝均霆難得紅了臉,想說點兒什么,卻臨了犯了嘴笨的毛病,只能別扭地咧開了嘴:“我真的射中了?”
他自然是高興的,又有些不自信。
秦王扶住他的肩,低聲道:“噓,說不定還有同伙,不要輕舉妄動。”
謝均晏與李述幾個自然也扶在石面后,沒有急著去看。
謝均霆心里癢癢,偷偷歪著頭往方才箭簇射去的方向看,越過一地箭簇,距離隔得有些遠,他看到地上趴著一坨黑衣人,有一支箭牢牢扎進了他身體里,箭尾還在微微顫抖,謝均霆甚至聽到箭身震顫的嗡鳴聲。
這一剎間的滿足與得意是從前翻墻逃學那些小打小鬧所無法比擬的,謝均霆此時還強忍著沒有露出喜色,但他已經想好了,待會兒回到阿娘身邊,要讓她好好夸一夸自己。
最好再給他一些獎勵,要阿兄從來沒有過的,只給他一個人的那種。
不過……看在剛剛他夸了自己的份上,謝均霆大度地想,若是阿兄求他,他也會勉強分享給他的。
謝均霆沉浸在美好幻想之中,耳朵卻仍支棱著,警覺地觀察著外界的動靜,他很快便注意到了一陣腳步聲。
來的人不少。
他頓時有些緊張,回過頭看向秦王和兄長:“會不會是賊子的同伙來了?”
秦王搖了搖頭,將他拉到自己身后,又對謝均晏他們叮囑了幾句,一張俊美臉龐上帶著難得的肅殺之意。
當廝殺聲傳來時,眾人還有些摸不著頭腦,就在一陣急促沉重的腳步聲離他們越來越近時,謝均霆面容緊繃,手上搭弓射箭的動作卻很熟練,手背用力到青筋迸現,眼看著就要射出,卻被一道熟悉的聲音硬生生逼停。
“均霆,是我。”
聲音若松柏凍雪,是他們都很熟悉的音色,其中夾雜著的氣喘與焦急之色十分明顯,謝均霆看向來人,愣愣地叫了句阿耶。
謝均晏看著不遠處兩對扭打廝殺的人,低聲道:“阿耶,都攔下來了嗎?”
弟弟那一箭打了那伙賊人一個措手不及,他們或許是想救回同伴——至少在沒有保證他死透之前,他們不能走,不然讓人撬開了他的嘴,漏出什么,他們回去了也是一個死。
卻不料他們跳下樹,卻迎面撞上了聽到動靜,發覺不對的侍衛們撞上了。
眨了眨眼的功夫,長子自己就已經把事情給理順了,謝縱微看著少年郎格外靈透的眼,點了點頭,又問了兩句妻姐家的兩個孩子有沒有事。
李述和李豫比兩個表弟都還要大幾歲呢,正慚愧自己沒幫到什么忙,這會兒聽得小姨夫特地問他們,忙扭頭。
謝縱微看向小兒子,還好,都沒出什么事。
一路上幾乎快跳出胸腔的那顆心終于有了平靜下來的趨勢,謝縱微抿了抿唇,他不敢去想,若是他的眼線沒有及時將有人行刺秦王的情報遞給他,若是莊子上的侍衛們沒有敏銳地察覺到異樣……沒有這些若是,他的孩子們該怎么辦。
“回去再說。”他言簡意賅,謝均霆哦了一聲,乖乖點頭。
那雙肖似他母親的眼睛垂下,眼尾輕輕一跳——他看到,阿耶的手在發抖。
謝縱微不想理會某些人的姿態已經擺得足夠明顯了,秦王聳了聳鼻子,知道那些人多半是沖著自己來的,這幾個孩子都是被牽連著受了無妄之災,外面也是謝縱微的人在幫忙收尾。
于公于私,秦王都得對他道聲謝。
“謝大人,本王……”
秦王才起了個頭,就被謝縱微極其冷淡的一眼給凍沒了。
“秦王殿下不必客氣,我只是做了分內之事,順帶著救了你一把。”謝縱微心知肚明,是那陣圣人有意立皇太弟的流言逼得那幾個自詡名正言順可以繼承皇位的王爺跳了腳,招致今日的禍患。
只是他沒想到,秦王會一個親隨也不帶,自個兒偷偷摸摸地上了山。
謝縱微的眼神中寒涼之意更甚,他甚至隱隱有些遺憾,那伙賊人的水平的確不大行,哪怕讓秦王受一些要臥床三月的小傷呢?他必定親自登門,送些益氣補血的藥材過去,讓秦王安心靜養,避開接下來的禍患。
多年的老對頭了,秦王怎么聽不出謝縱微話里的意思,雖說他也自責連累了幾個孩子,但他就是看不得謝縱微這幅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樣子。
“我與謝大人交情匪淺,再客氣言謝倒是顯得生分了。這樣吧,日后我多邀均晏他們幾兄弟去皇莊上再痛痛快快地獵幾場,權當替你這個不怎么陪在他們身邊的阿耶盡一盡責吧。”
謝均霆不耐煩聽大人們客氣來客氣去,他探過頭去看,那邊兒的金石碰撞之聲已經平靜下來,勝敗已分,莊子上的侍衛正在收尾,防著還活著的幾個賊人伺機自盡。
“阿兄,我還是第一回對著人射箭呢,哎呀,怎么就中了呢。你說我這手氣,好得都讓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謝均霆看著弟弟那副美得冒泡的樣子,微笑著頷首,就在謝均霆期待著他再說些夸贊自己的話時,謝均晏慢悠悠地給了他建議:“嗯,我也這樣覺得。最好是你待會兒過去把箭拔出來,拿回去放你屋里供著,之后有事沒事便拿出來瞧一瞧,追憶一番今日的英姿。”
他這話說得促狹,謝均霆鼓了鼓臉,選擇性地只聽自己想聽的:“英姿?阿兄你也覺得我剛剛射箭的樣子很迷人對吧?”
謝均晏一言難盡地看了弟弟一眼,扭頭就走。
“……回去吧,我有些餓了。”
謝均霆也不在意,只對這兩個表兄聳了聳肩:“嗐,我阿兄就是有些愛我在心口難開。不過這也是遺傳了我阿耶,我不好怪他,只知道他心里的確夸過我就知足了。”
李述和李豫憋著笑點頭,不敢去看位高權重的小姨夫現在是個什么臉色,推著小表弟連忙追了上去。
侍衛頭領前來匯報,那伙賊人統共有十人,被二郎射中跌下樹暈死過去一個,方才打斗中死了三個,剩下的六個都已活捉,準備提著回去審問。
謝縱微頷首,又對著秦王道:“你打算如何處置此事?”
秦王凝眉,半晌才道:“圣人的身體愈發差了……”他并不蠢,自然能看出圣人虛弱疲態之下隱隱的古怪,他變得格外縱容,漠然看著他的幾個兒子爭相斗法,卻不加以阻止。
到最后,會釀出一個什么惡蠱來?
秦王不愿去想,今日刺殺之事,圣人是否早已知曉,卻仍保持著默許的姿態。
往日錚錚昂揚的老花孔雀忽地擺出一副寥落姿態,瞧著是有那么幾分新鮮。
謝縱微嗤了一聲,倒沒再選擇在他心上扎刀子,只道:“天色不早了,這兒到汴京須得大半個時辰,秦王殿下若不嫌棄,便到莊子上用頓晚膳再走吧。”
秦王沒和他客氣:“那頭大野豬是我和孩子們一塊兒獵下來的,我自然也得去嘗嘗味道。”
說著,他若有所思道:“我覺得均霆這孩子和我挺有緣分,不如讓他認我為義父吧。你放心,咱們各論各的,均霆喚我為義父,但咱們可不是兄弟。”
謝縱微腳步一頓,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饞兒子就自己去生一個。”之后無論秦王再怎么說,他都不肯開口回應這個話題了。
到了莊子上,施令窈她們坐不住,在第一重垂花門那兒等著,見孩子們回來了,施令窈放開母親的手,讓她安心坐著,自個兒急急地邁了幾步出去,看見幾個孩子都全須全尾的,臉上還帶了笑,心底松了口氣,但還是后怕。
莊子上的侍衛一下子去了那么多,必然有人要提前知會她一聲。
施令窈原以為是幾個孩子遇到什么危險了,轉念一想,打獵這種事,哪怕出了事,何須這么多人去救?是撞上了什么更棘手的事?
她等得心焦,這會兒好不容易見到人了,余光瞥見施朝瑛朝李家兩兄弟走去,她便放心地抱住了雙生子。
兄弟倆在她懷里大眼瞪小眼。
“你們兩個臭小子,說,干什么去了!”施令窈抱了抱他們,略略安了安那顆焦急不安的心,便想起算賬的事兒了,一把放開兩人,黑面叉腰,看著很有幾分不好惹。
謝均霆連忙道:“阿娘,我和你說,我頭一回朝著人射箭,就射中了!那人咕咚一下就從樹上栽了下來,你不知道當時的情景有多么危急——”
謝均晏在一旁看著,見弟弟繪聲繪色地說著剛剛發生的事,阿娘聽著就入迷了,臉上的神情變來變去,先是驚愕,又是擔憂,再是驕傲。
他輕輕咳了一聲,將那伙賊人尾隨秦王上了山,伏擊未遂的事委婉說了。
施令窈一愣,看了看雙眼發亮,明顯在等夸獎的謝小寶,抬起手幫他把頭上頂著的一片葉子給拿了下來,贊美道:“我們小寶真是臂力驚人,神射手小時候也不過如此了吧。我說你是武狀元,你還以為我在打趣你,這會兒見真章了吧?”
謝均霆邊聽邊點頭,聽到后面卻覺察出點兒不對勁。
咦,阿娘怎么自夸上了?
“嗯,阿娘眼力好,均霆也是隨了你,才能射中賊人。”謝均晏一下子夸了兩個人,謝均霆昂首挺胸,容光煥發,見施母對著他招手,連忙又跑去外祖母身邊,蹲在她椅子旁,對著外祖父與外祖母眉飛色舞地說起剛剛的驚險經歷。
李豫接過妹妹遞來的水,感慨道:“二郎嘴皮子可真利索,是個說書的好料子。”
施朝瑛睨他一眼:“你要是覺得自個兒休息好了就去廚房幫著廚子們拔豬毛。”
李豫立刻低頭喝水。
看著謝均霆在兩個老人家面前耍寶,施令窈放了心,看樣子小寶是真的沒把這事放心上,她握住大寶的手臂,目光憐惜地擦過他瓷白臉龐上一處細小的擦傷,不知道是不是避險時被葉片或是旁的東西無意間擦過的,那道細微的傷痕已經結了血痂,并不嚴重,她看著卻還是心疼。
“腿軟嗎?”
沒想到阿娘會問這個問題,謝均晏笑了笑,搖頭:“我沒有逞能,阿娘。”
施令窈捏著他的手臂,非要讓他轉個圈給自己看。
謝均晏無奈,只得按著她的話照做,有些僵硬地轉了一個圈,施令窈左看右看,除了袍子被蹭得有些臟,破了一處,其他還好,沒有旁的傷勢。
“沒事兒,等回去了阿娘再給你做幾身新衣裳。”
謝均晏看著她,眸光柔軟,施令窈一時慈母心大動,慷慨道:“我再給你繡幾個荷包帕子讓你換著用!”
耳尖的謝均霆立刻蹦了起來:“阿娘,我也要!”
看著被雙生子纏得一臉頭暈眼花虛弱之相的小女兒,施父與施母對視一眼,笑了。
這時候,留在后面收尾的謝縱微與秦王也回來了。
施令窈被兩個少年吵得頭暈,自然了,這其中主要是謝小寶在堅持不懈鍥而不舍地搖著她的胳膊撒嬌的緣故,謝大寶鮮少動嘴,只用一雙單薄清冷的鳳眼委委屈屈地看著她。
施令窈對老的那個會心軟,對自己生的這個小的,更是硬不起來心腸。
這會兒看見謝縱微與秦王幾乎是并肩走進來,施令窈眼睛一亮,正想轉移話題,卻見秦王大步上前,柔情無限地喚了一聲:“窈妹。”
“我有件事想與你商議。”
第70章
眾人的視線都似有似無地朝著他們飄去。
謝均霆大大咧咧地將視線落在他爹身上。
謝縱微面上保持著微微的笑意, 從容地上前半步,擋在施令窈與秦王之間,那雙深邃而疏冷的眼望向秦王, 客氣道:“怕是有些不方便。”
他的拒絕之意明顯, 秦王踮起腳越過他,一雙瀲滟含情的桃花眼徑直望向施令窈:“窈妹,我知道我這么說是有些唐突,但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可以幫我了。”
謝縱微臉上的笑意逐漸淡去,望向秦王的眼神里霎時迸出數萬道冰刃齊發, 恨不得當場將他片成十萬八千段。
他缺兒子,不去正經成婚生子,對著他的妻子訴什么委屈, 又想讓她幫什么忙?
謝縱微在一旁虎視眈眈, 施令窈見秦王皺著眉,一副郁結于心的模樣,心里微微一嘆——她們也算是一起長大, 彼此相知, 秦王雖愛耍寶賣弄風騷,卻并不是尋常會對她示弱開口請求幫忙的性子。
只怕是真的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兒。
她點了點頭:“有什么我能幫你的, 直說便是。”
頂著謝縱微一剎間變得格外冰寒的目光, 秦王喜笑顏開, 抬起手把謝縱微往旁邊推了推,力度并不大, 畢竟他也知道當著窈妹和師傅他們的面打起來不太好看, 卻不料他才抽回手,謝縱微便如風中弱柳一般晃了晃。
秦王眼睜睜看著窈妹伸手扶住謝縱微,那廝趁勢把手往窈妹腰上一摟, 眼睛都快瞪紅了。
無恥之尤!
不止秦王,在一旁暗暗看戲的眾人也頗覺得一言難盡。
偏偏謝縱微對大家的微妙眼神視若無睹,只垂下眼,對著施令窈低聲道:“無妨,或許只是我一路憂心均晏他們,有些氣急攻心,一時沒站穩。阿窈可千萬不要疑心是秦王故意推搡報復我的緣故。”
說話間,他的手搭在她腰間,摟得很緊,大有她若是幫著秦王一起欺負他,他就要發威捏死她的陣仗。
施令窈哪能不知道謝縱微心里的小九九,推了推他,讓他自個兒站好。
耶娘和大寶他們都在呢,摟摟抱抱成何體統。
“我可沒那么想。”他身體虛不虛,她還不知道么?
一把年紀了,還跟頭正當壯年的青牛似的,施令窈有時被折騰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恨恨地想過倘若讓他下田一口氣犁五畝地,恐怕也是氣兒不帶喘兩聲的。
看著她眼里的笑意,謝縱微抿了抿唇,有些幽怨地望著她。
謝均霆在一旁看戲,看著這一幕忽覺十分眼熟,不由得側過頭去看在一旁站得筆直,側臉英秀如玉的兄長。
長得像阿耶便罷了,謝均霆善解人意地想,這也不是阿兄能夠決定的,但他怎么還跟著阿耶學起了這種小家子氣的做派?
謝均晏十分淡然地迎接弟弟半是鄙夷半是憐惜的目光,忍了好一會兒,才扭過頭看向經過一遭劫難之后愈發放飛個性的弟弟。
好漢不吃眼前虧,謝均霆扭過頭接著看老牛爹和花孔雀叔同臺斗戲。
施令窈不去看他,看向秦王,微微頷首:“別理他,你直說便是。”
秦王沒有謝縱微想的那般高興,嚴格來說,他此時心里邊兒還泛著酸。
孰近孰遠,窈妹拿捏得很好,謝縱微……明明是被她袒護的那一方。
黯然一瞬,秦王又振作起來,對上那雙漂亮澄凈的眼,他又笑了:“我想勞煩你進宮一趟,勸我母妃隨我去邊疆。我在邊疆有一座王府,也有些私產,足夠給她養老,不要再回汴京來了。”
施令窈一愣。
施父原本不打算管這些小兒女的私事,方才看了一會兒都覺得怪難為情的。
但聽了秦王的話,尤其是最后半句,施父面色微凝,他免不得要做出旁的思量。
秦王臉上帶著輕快的笑意,他鮮少在她面前露出悲傷或是生氣的樣子。
他記得九歲的施令窈夸過他,笑起來的樣子像是她們家鄰居養的那只大白鵝,很神氣,很漂亮。
施令窈怔然半晌,點了頭,說好。
秦王松了口氣,拼命壓抑著心底澀到極致的苦意,正想揚起笑臉謝過她,卻聽施令窈又道:“雖不知你與太妃離京之后,我們還有沒有再見的機會。但若當日你娶了新婦,一定要給我寫封信,提醒我隨禮才是。”
謝縱微看著秦王倏地塌下去的嘴角,在心中直呼痛快。
秦王點了點頭,對傻站在一旁的謝均霆招了招手:“快,來扶一扶你干爹我。嘶……也不知是不是舊傷復發了,有些頭暈。”
謝均霆暗笑,什么舊傷復發,明明是情傷發作。
等等——
他反應過來,瞪圓了眼:“你什么時候變成我干爹了?!”
秦王看著他那雙像極了他母親的眼睛,挑了挑眉,眼神瞥向謝縱微:“你阿耶答應了的,不信你問他。”
謝縱微板著臉,看著一臉不可置信的小兒子,語氣卻十分溫和:“秦王殿下的確是舊傷復發……大抵是腦子那塊兒的舊疾,均霆是大孩子了,不要與病人計較。”
秦王主動表態,要退出棋局,不在爭儲這件事上陪他們玩兒了,但謝縱微又豈是輕易能夠擺脫的主兒,不咸不淡地將他一軍,秦王也只能保持微笑。
“既然子恒身子不舒服,野物燥性熱,便別吃了,回屋歇著去吧。”這話旁人說,秦王定然不理,但說話的人是施父,是他的恩師,秦王雖有些遺憾不能和窈妹一塊兒共啖野豬肉,還是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應是。
施父看著秦王這幅模樣,心里暗暗嘆氣,慈愛道:“府上的杜廚娘跟著來了,她做得一手好菜,其中荔枝肉和紅燒乳鴿都是你愛吃的,待會兒我叫她做了給你送去。你在屋里好好歇著,晚上我去瞧瞧你。”
秦王揚起的笑臉僵在了半路。
賞味美食自然是好,但和先生單獨會面什么的……他并不想啊!
……
那頭大野豬烹調起來頗費功夫,施父做主讓各人都先回屋歇會兒,待飯菜備好了再去飯廳一同用膳。
一家四口回了芙蓉院,謝縱微開口打發謝均晏和謝均霆沐浴更衣,謝均霆還有些不高興,他疑心阿耶為了搪塞情敵,打上了把他塞給秦王當兒子,讓他給秦王養老送終的算盤。
他糾纏了一路,翻來覆去都是那幾句話,謝縱微現在滿心都是旁的事兒,被這個實在不識趣的小兒子鬧得煩不勝煩,只能黑著臉開口:“我最后再說一次。均霆,你是我與你阿娘親生的骨肉,我怎么舍得把你推到別的男人身邊讓你喚別人爹?”
謝均霆撇了撇嘴:“倘若我不是阿娘和你生的,你就舍得了?”
此話一出,謝縱微面色冷沉,謝均霆也暗自懊惱,覺得自己說錯了話,阿娘怕是會傷心。
“……我又不是故意這么說的。”就是想氣一氣他。
謝均霆嘟噥著,年輕氣盛的少年郎還是無法很好地遮掩心底的想法,因為謝縱微那句話,他很高興。
他飛快上前,抱了抱施令窈,緊接著,又張開手臂抱了抱謝縱微。
縱使謝均霆在同齡人里算得上是長得高的那一撥,但在謝縱微面前,猶如扎根在玉山前的一根小竹。
謝均霆很快收回手,有些不自在地后退兩步,把兄長往前面一推,捂著臉往自己的屋子跑去:“阿兄你也抱抱吧!我,我先去洗澡!”
看著他帶了幾分落荒而逃意味的背影,剩下的一家三口面面相覷,都忍不住笑了。
施令窈笑瞇瞇地對著謝均晏招手:“大寶,快過來呀。”
謝均晏臉上的笑意立刻化作紅暈,那張瓷白無暇的俊秀臉龐上帶了些羞赧之色,看得施令窈憐心大動。
雖然父子倆模樣相似,但大寶做出這幅害羞模樣來,就是顯得格外惹人疼愛些。
謝均晏沒有過多猶豫,走上前去展臂抱了抱施令窈,感覺到她的鮮活溫熱,他笑著松開了手,又去抱謝縱微。
動作并不敷衍,只是時間顯然比先前短了不少。
謝均晏并不知道自己此時頂著一張多紅的可愛臉蛋,退后一步,彬彬有禮道:“阿娘,阿耶,我先去更衣了。”
施令窈點頭,看著他一溜煙兒跑了,忍不住笑,挽上謝縱微的胳膊,軟綿綿的面頰也貼上他的臂膀:“多可愛的孩子啊。”
謝縱微低頭看她一眼:“嗯,你和我生的。”若是和旁人生出來的,定然沒有均晏和均霆玉雪聰明活潑可愛貌賽潘安懂事孝順。
雖然這話乍一聽沒什么,施令窈仔細品味了一會兒,還是覺出了幾分酸。
她瞪了他一眼,放開了他的手,自顧自扭身往屋里走去。
醋得莫名其妙,她明明已經注意分寸了,秦王也沒有失禮。
就他反應最大。
謝縱微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正懊惱自己方才沒收住情緒,眼睫低垂,卻見鵝黃色的牡丹紋綺云裙翩躚的弧度一頓,面朝向他。
謝縱微心里一跳,垂下的眼緩緩抬起,看見施令窈揚起臉,命令他趕快進屋來給她捏腿。
謝縱微笑了。
“好,這就來。”
……
進宮給盧太妃請安是件麻煩事,等到施令窈寫了帖子讓秦王替她送過去,又得到盧太妃的回信——一個高冷有力的‘可’字時,已經過了幾日。
這日下了很大的雨,施令窈原以為謝縱微不會再過來了,但聽著廊下漸漸走近的腳步聲時,她還是一骨碌從羅漢床上爬了起來,才得的話本子也顧不得了,一股腦丟在一旁,看向門口。
莊子上的屋子比不得在汴京的宅邸恢弘大氣,但勝在精巧,羅漢床所在的東隔間與門口只用了一道花罩珠簾隔開,那道還帶著雨水濕氣的挺秀身影出現在門前時,施令窈忙踩上繡鞋,朝他走了過去。
“雨這么大,你怎么過來了?”
嘴上說著擔心的話,她的眼睛彎著,是開心的樣子。
謝縱微想碰一碰她盈著笑意的眉眼,剛剛抬起手,又放了回去。
對上妻子疑惑的眼神,他解釋道::“我身上寒氣重,別冷著你。”對外,雖說施令窈身子嬌弱,為她推拒了許多交際往來,但謝縱微一向很注意她的身體,就算是住在莊子上,也讓白老大夫隔個兩三日便來給她把脈抓藥。
她的身體還是需要精心調養,慢慢養著。
施令窈聽了他的解釋,沒說話,用帕子拂了拂他被雨水浸濕了的肩頭,見他身上那件雪青色的雙面繡四合團鶴圓領袍被雨水染成深色的地方不少,忙推他往浴房走去:“正好有熱水,你快去洗個澡換身衣裳,我讓綠翹去煮些姜湯來。”
謝縱微柔和含笑的神情在聽到后半句時微微一僵。
施令窈知道他和謝小寶一樣,都很討厭姜的味道,但這會兒沒得商量,她又推了推他:“快去。”
“得令。”謝縱微攥緊手,自覺這會兒手指沒有那么冰涼了,便輕輕捏了捏她軟滑若羊脂的腮,“阿窈真威風。”
施令窈瞪他一眼,漂亮的唇角翹著,等他進了浴房,她看著檐下連成線落下的雨珠,涼風帶著院子里的花香與綠意撲面而來,洗去了夏日的燥熱,她心情越發好,笑著讓綠翹去熬煮些姜湯來。
綠翹得了吩咐,立馬去了。
苑芳見她在屋里只穿著件杏黃襦裙,外邊兒罩著一件輕薄若云煙的桃紅軟煙羅大袖衫,漂亮是漂亮,襯得她一身肌膚如玉瑩潤,像是一朵慵懶無力的牡丹。
“娘子又貪漂亮,這會兒下著雨,入了夜就該冷了。”苑芳一邊嘮叨著,一邊給她重新尋了件芙蓉色繡佛手金菊的罩衣披在她肩頭,這才滿意,“明兒我讓織衣閣的人過來一趟,給娘子做些厚實些的秋衫。”
這才七月里……
施令窈弱弱道:“也不必那么著急吧?咱們是過來避暑的,哪兒就用得著秋衫了?”
苑芳想了想:“行吧。”接著她又笑道,“我先給你做幾件,等回了汴京咱們再去織衣閣讓繡娘們給你做更漂亮的。”
施令窈坐在羅漢床上,苑芳站在她身旁,她聽著這話,心里熱乎乎的,軟軟地摟住苑芳的腰,蹭了蹭她:“苑芳對我真好。”
苑芳動作輕柔地捋了捋她烏蓬蓬的發:“這本就是我的責任。”
施令窈拉著苑芳坐下,膩在她懷里,苑芳身上暖呼呼的,她靠著舒舒服服地說了好一會兒話。
苑芳笑著聽她嘰嘰喳喳,恍惚間好像回到了娘子還沒有出嫁,十二三歲的時候。
娘子本就是開朗惹人愛的性子,再想想她做謝家婦的那三年……苑芳搖了搖頭,把那些酸澀的記憶都趕走。
總歸娘子現在又好起來了,過上了她喜歡的日子,苑芳覺得這樣便很好。
謝縱微帶著一身甘冽水汽出來時,見妻子親親熱熱地靠在苑芳懷里,腳步一頓。
她是這樣的性子,只要是她喜歡的人,便愛往人家身上貼。
所以,當年在面對他搬去書房另居的事,她才會那樣傷心。
謝縱微心里飛快閃過一絲痛意,很快又恢復如常。
苑芳也十分識趣,見謝縱微來了,輕輕扶住施令窈的肩,讓她自個兒坐起來,笑著道:“我去瞧瞧綠翹的姜湯熬好沒有。”
屋子里一時又只剩下夫妻二人。
天色已經暗透了,施令窈聽著淅瀝不絕的雨聲,喃喃道:“今夜睡覺的時候把窗戶打開些,一定很涼快。”
謝縱微坐到她身邊,這時候已經有些晚了,她早已洗漱過,一頭烏蓬蓬的泛著緞光的長發隨意披在肩后,他輕輕拂過,頗有些愛不釋手的意味。
夫妻倆靜靜待了一會兒,直到苑芳端了兩碗姜湯過來,施令窈見那紅木托盤上放著兩個碗,眉頭微皺:“我不喝。”
謝縱微含笑瞥她一眼,數落他的時候倒是一套一套的。
苑芳搖頭:“不成,今兒的雨下得大,你又愛敞著門窗吹風,還是喝一碗去去寒氣吧。”
這話說的有道理,謝縱微點頭表示贊同,拿起一碗姜湯,有些燙手,不過就是要趁熱喝才有效果。
他皺著鼻子,一口氣喝光了,看向施令窈:“瞧,一下就喝完了。”
“那么愛喝就都給你喝……”施令窈嘟噥著,接過他遞來的另一碗姜湯,喝得很快,表情痛苦,把空碗遞給苑芳,連連揮手:“拿走拿走。”
苑芳忍俊不禁,把空碗都收了起來,出去的時候順帶帶上了門。
謝縱微伸手把她攬到懷里,不知從哪兒變出一張精巧的帖子遞到她面前:“瞧瞧?”
那碗姜湯的效果不錯,施令窈渾身都泛著暖意,靠在他懷里,沒一會兒就開始犯困,但看著那張帖子,她眼睛一亮,猜到了是盧太妃的回信。
她打開看了,回信的內容十分簡單——‘可’。
施令窈有些疑惑:“夫君,你說,孩子的性子和耶娘的性子有關聯嗎?我瞧著大寶和小寶,都有咱們的影子,但盧太妃與秦王的性子……”她想了想,才選出一個恰當些的形容,“感覺像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盧太妃乍一看是個很不好相處的貴婦人,秦王打小又活泛過了頭。
謝縱微嗯了一聲,把那張帖子放到了一旁的桌幾上,親了親她的面頰:“緣法不同罷了……阿窈,現在起不要提別人,好嗎?”
屋外的雨聲一直不曾停歇,屋里的雨勢顯然要纏綿些,淅淅瀝瀝的雨聲落個沒完,遲遲不肯停雨放晴。
施令窈最后只來得及擰緊他的耳朵,氣急敗壞道:“我就知道你冒著雨過來沒打什么好主意。”
給她送帖子是假,狠狠飽餐一頓才是真。
她的聲音和瑩潤如玉的肌體一樣,軟綿綿的。
謝縱微低頭親了親她,語氣欣悅:“阿窈真了解我。”
……
再怎么胡鬧,也只得了一次。
只是那一次格外長,磨到施令窈都沒了脾氣。
第二日,謝縱微才起身,她便也跟著醒來了。
“馬車上還可以睡會兒。”謝縱微拿過一條披風將她整個裹住,“下車之前梳妝打扮好就成,我讓苑芳她們把你要用的衣衫釵環。你再睡會兒。”
殷勤伺候,小意溫柔。
施令窈歇了和他計較的心,她許久沒有在天色還沒亮的時候起來了,聽了他的話,心里下意識覺得可行,便閉上眼,很快又睡了過去。
謝縱微吩咐完,折返回來時,見她整個人都埋在披風里,露出的面頰紅撲撲,像成熟到極致,透著粉的桃子。
他低下頭,親了親她的臉。
等到施令窈醒來,已經快到宮門口了。
她低下頭,見身上已經換了一品誥命的吉服,謝縱微遞了茶盞過來讓她漱口,施令窈乖乖照做了,等到吐出茶水,人才清醒過來。
“我讓山礬在宮門口等著,你與太妃說完話,便直接回莊子上吧,不必等我了。”謝縱微想了想,又叮囑道,“秦王拜托你的事,盡力即可,不必強求。”
施令窈點頭:“知道了,你昨夜已經說過很多次了,啰嗦。”
被嫌棄了的謝縱微無奈,山礬停穩了車,他打開車門,小心翼翼地牽著她的手,護著她下了馬車。
夫妻倆雖然一同進了宮門,但一人要去內宮,一人要去官衙,到了重華門前只能分開走。
“今夜我還過去。”
趕在分開之前,謝縱微低聲說完這句話,見妻子面若桃花,濕漉漉的眼瞪著他,他十分好心情地對她笑了笑:“去吧,我看著你進去。”
施令窈轉身就走。
老不正經,她剛剛就不該心疼他披星戴月趕路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