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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第 61 章

    坐在碧紗櫥外, 看著奏疏的李懷修,眼皮子一跳,慢悠悠, 輕飄飄地捻了捻扳指, “以前朕回?乾坤宮的時候,你都是這么編排朕的?”

    驀地聽到一道男聲, 明裳心尖兒一跳,飛快地捂住唇珠,踩到地上的足尖兒一個不慎, 跌坐到了地上,桃紅的衾衣覆著雪白的身子,露出削瘦玲瓏的肩頭,那?張雪膚花貌的芙蓉面,瞬間從里到外紅了個透, 她探出腦袋向?外張望, 狐疑是自?己幻聽, 男人卻打?那?碧紗櫥里閑庭信步地走出來,腰金衣紫,慵貴持重, 對襟衣扣的金珠扣到領口, 一雙狹長?的丹鳳眸微微上挑,倒是有?幾分疏于朝政的怡然閑適。

    留在順湘苑的李懷修,常是這般頗有?閑情逸致的閑散之姿,明裳也習慣了男人如此,但她卻是不知, 帝王只有?在她宮中,才會露出不同于人前的另一面。

    此時, 明裳因方才的一番話心虛不已,懊惱地閉了閉眸子,扭過臉蛋,也不去看男人,反而因晌午的胡鬧吃了悶虧,頗為理直氣壯,“嬪妾哪有?編排皇上,分明是皇上素來如此。”

    李懷修被她氣得想笑,卻仍是蹲下了身,把人打?橫抱起放到床榻上,雖是春末,地上寒氣未退,她身子又嬌弱,也不怕著了涼。屆時病了,又要埋怨他,李懷修對這女子的脾氣頗為頭疼,時日越久,越想越不對勁,自?己放著六宮三千佳麗不放入眼,偏寵著這么一個凈會花言巧語的小狐貍。

    他心里憋屈,又不好說出,便捏了把明裳的臉蛋泄火,“朕不告而走,還不是因為你睡得沉,叫醒你伺候,又要跟朕鬧氣。”

    “沒?良心的東西?!”

    仔細想想,好像確實是這樣,明裳越發心虛了,眨了眨眸子,往里縮著臉蛋,見男人不像真的惱怒,便有?些得寸進尺,嘴硬支吾,“嬪妾在家中時,可是到時就起,從不躲懶,分明……分明是皇上總欺負嬪妾,害得嬪妾睡不夠時辰……”

    總歸不是她的錯。

    晌午那?會兒,用完午膳,她在一旁伺候筆墨,分明也沒?做什么,男人卻嫌她礙手礙腳,一來二去,就……,也不知叫外面聽去了多少,青//天//白//日的,可羞死人了。

    李懷修就不能跟這女子講道理,他還有?要緊的折子要看,可沒?時間聽她在這胡攪蠻纏。

    他冷著臉  ,被人伺候久了,也沒?哄人的耐性,更何況政務要緊,他拂袖起身就要往外走,衣袖被一道力?氣拉住,明裳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小性子又使過了,委屈噠噠地望著男人,又有?點害怕,“皇上要去哪兒?”

    那?女子仰著臉蛋,全無了方才的嬌蠻做作,似是害怕得罪了他,刻意讓自?己乖巧。

    一時間,李懷修竟不禁心緒復雜,他坐擁的權利,讓這女子婉轉承歡,嘴甜奉承,也讓她畏懼惶惶,怕落得與冷宮那?些嬪妃一般的下場。

    李懷修斂下眼,不知為何,他更喜歡這女子在自?己面前無法無天,作天作地的小模樣,雖令人頭疼,卻實在可人討喜。

    他轉了轉扳指,沒?露出心中所想,淡淡道:“朕還有?奏疏未看。”

    明裳眼神懵懂,“皇上方才一直在碧紗櫥看奏疏嗎?”

    李懷修涼涼瞥她一眼,給她一個“不然呢?”的眼神。

    明裳愈發心虛了,她知曉眼前這位皇帝有?多勤于朝政,可謂是到了宵衣旰食的地步,她病得這些日子,圣駕幾乎沒?去過幾次后?宮,即便是后?宮至今還未有?皇子,這位也不會借著這個由頭留戀女色。她這么一折騰,定是耽誤了正事,不怪皇上惱她。

    明裳紅著臉,眼波晃動?,小心翼翼地討好,“皇上忙著,不如嬪妾給皇上磨墨?”

    提起磨墨,李懷修便記起,晌午時,這女子是如何在一旁紅袖添香地伺候他,他居然沒?了以往的定力?,讓那?朱紅的御筆批到了不該批的地方。雪白之上,紅得妖冶,李懷修腦仁嗡地一響,最終仍是沒?給她好臉色,冷著臉甩開衣袖,“日后?朕再忙著政務,你都不許過來伺候!”

    這番話,也提醒了明裳,她伺候筆墨時,倒底伺候去了哪兒。明裳小臉更委屈了,淚目盈盈,她又沒?做錯什么,她也不想,讓那?筆尖畫到那?處啊。

    圣駕一后?午都在順湘苑,晚膳吃的是順湘苑的膳房,這膳房里的廚子本就是御前的人,李懷修吃得合胃口,如果不是這女子從頭到尾都悶不吭聲,他倒還能再夾上兩筷。

    入夜沐浴,兩人歇了晌,此時都沒?多少困意,李懷修照舊倚靠在窄榻里看修政要略,明裳沐浴過,小貓似的,乖乖地蹭到了男人懷里。懷中女子臥床養了一段日子,身上長?了肉,抱著軟乎乎的,抱著倒是舒服,李懷修有一搭沒一搭地攬著人,不緊不慢地翻過一頁。宣紙不時發出沙沙的摩擦聲,明裳動?了動?身子,眼眸一眨不眨,盯著男人衣襟繡著的龍目看得出神。

    她學?乖了,皇上專注的時候,沒再亂動擾人心神。

    李懷修頗不適應這女子乖巧的模樣,看了兩刻鐘,就往懷里掀去一眼,指骨隔著衣裳敲了敲明裳的腰窩兒,“今兒這么乖?”

    明裳愣了愣,竟也聽不出男人懷里是贊許多,還是諷刺多,她隱隱覺得,這位還有?點莫名的不快。

    “嬪妾這樣,皇上不喜歡嗎?”

    說不上喜不喜歡,李懷修只是覺得不習慣,往日他看不上一會兒,就要被懷里嬌嬌軟軟的人拱得心浮氣躁。

    他眼神發暗,輕咳一聲,面不改色地翻過一頁,“倒是知曉規矩了。”

    殿內靜了會兒,外面忽傳進嘈雜的混亂聲,緊跟著全福海急跑進來通稟,“皇上,聽月塢奴才傳話,張貴人忽然腹痛發作了!”

    ……

    從晌午到入夜,皇上就沒?離開過永和宮,這時候六宮也不指望皇上回?乾坤宮點寢,早早就卸了妝容,就要卸了,不想要入睡時,聽聞了張貴人將?要臨盆的消息。

    張貴人有?孕至今,期間出了些亂子,居然也安然無虞地等?到生產,就是不知,這一胎生下是男是女,是個公主還好說,倘若生下皇子,豈不是皇上的皇長?子!六宮得信的嬪妃都有?些心浮氣躁,坐不住腳,思來想去,干脆換了衣裳,不管相隔幾個宮所,也要去看上一看。即便什么都做不了,恭賀一句,給皇上留個好印象,也不枉費深更半夜,更深露重,跑這一趟。

    圣駕往聽月塢去,明裳乘在鑾輿內,便沒?了白日的乖巧溫順,反而小臉擔憂,不時向?外張望,動?來動?去,擾得李懷修不得安寧。

    他不耐煩地壓了壓眉峰,一把扣住女子的腰身,“朕早已為張貴人安排好了生產的太醫嬤嬤,此時正在聽月塢候著,張貴人不會有?事。”

    明裳見男人八方不動?,不悅地瞪眼,推了把男人胸口,嗔道:“皇上自?是為張姐姐安排好了一切,可女子生產哪有?萬全的把握,縱使有?接生的太醫嬤嬤,可生孩子主要靠張姐姐自?己,皇上知道什么!”

    李懷修嘴角微抽,他知道什么?他知道她再在他面前冒犯君威,胡言亂語,他就要忍不住把她拖出去先打?上一頓板子,讓她好好長?長?記性!

    偏生那?女子還喃喃自?語地擔憂,“萬一張姐姐出了什么意外可怎好,嬪妾得叮囑全公公快些,皇上早早到了聽月塢,也好主持大局,為張姐姐撐腰!”

    她邊說,倒真的向?鑾輿外探出腦袋,讓全福海快些。外面,全福海抹了把臉上的汗水,主子生產可是大事,他敢不快嗎!但宓貴人既然吩咐了,他也只得應聲。

    明裳坐回?身,李懷修擰眉掃了眼她眼底毫不遮掩的急切擔憂,終究把那?句話問出了口,“朕竟不知,你與張貴人這般交好。”

    明裳一怔,瞄了眼男人不見情緒的臉色,辨不清這句話是在試探,還是尋常的一問,她咬了咬唇,才得安靜,伏到男人胸懷,仰起精致的臉蛋,“嬪妾深得圣寵,六宮嬪妃都視嬪妾為眼中釘,恨不得除之后?快,只有?張姐姐不在乎這些,能與嬪妾說說話,嬪妾自?是記掛著張姐姐。”

    這女子倒是誠實,后?宮表面花團錦簇,根底下何嘗不是一團污泥,李懷修有?心整治,但前朝后?宮盤根錯節,也是難以一時清除。更何況,水至清則無魚,他忙于前朝,更無暇勞心后?宮瑣碎,只要不涉及皇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何嘗不是一種法子。

    李懷修瞳孔漆黑,手背摩挲著女子的臉蛋,仿若漫不經心地問出口,“即便六宮有?人懷上朕的孩子,你也不在意?”

    男人眼眸深深,靜靜地盯著她,明裳呼吸一緊,總覺今日皇上的試探也太多了些,她攥緊手心,調整好臉上的表情,真誠而又無辜,“嬪妾為何要在意,嬪妾知曉皇嗣也是大魏根本,皇上重視皇嗣,嬪妾一心侍奉皇上,自?然都會以皇上為重,嬪妾與其他姐妹的齟齬,斷然不會牽扯到稚子身上。”

    這番話乖巧大義,毫無紕漏,倘若她是男子,依著這張巧舌,縱使沒?讀書的心性天資,做不了重臣,也該會做到帝王近臣之位。

    然不知為何,李懷修此時覺得有?些索然無味,他捻了捻扳指,仿似隨意地移開眼,臉色卻寡淡了許多。

    倘若有?女子從不嫉妒夫君與旁人房事生子,能是因為什么?李懷修沒?有?細究緣由,他如今寵著這人,她這般想,本該是合了他的心意。

    如此,甚好。

    ……

    張貴人這一胎前幾日就有?了要發動?的征兆,因而聽月塢的宮人留神伺候,每日也有?嬤嬤為張貴人摩挲胎位,防止胎位不正,生產艱難。

    身下發作時,張貴人正倚著窄榻吃甜棗,她扶著肚子,抓住窄榻的靠背,直覺自?己是要臨盆,面容還算鎮定,吩咐宮人立即準備生產。

    圣駕到了聽月塢,已經趕到的嬪妃立即出去迎駕,賢妃先到了一步,已經找宮人問過話,她福了身子,說明里面的情況,得知張貴人還算順利,明裳才舒了口氣。

    嬪妃們?見到跟在皇上后?面的宓貴人,是在意料之中,這夜皇上召寢宓貴人,宓貴人又與張貴人面上交好,不論如何,都要來這一趟。只是六宮少有?人能乘上皇上的鑾輿,宓貴人卻不知有?幾回?得這樣的殊榮,嬪妃們?心頭不由得發酸,做甚宓貴人處處能得好處!

    賢妃將?眾人的神色收入眼底,她斂下眸子,嘴角譏諷一揚。

    殿內,清晰地傳出女子陣陣疼痛的喊叫聲,這番情形似曾相識,楊才人當初生產,好似比張貴人疼得還要厲害。

    明裳擰著細眉,手心死死攥緊,呼吸都停了幾分。

    她此時想的有?些復雜,她入宮也是奔著高位榮耀而來,人心易變,倘若張貴人誕下的是個皇子,日后?她倘若有?孕,也生下了皇子,最終若有?身不由己,參與到奪嫡之爭,情勢所逼,二人總會有?反目的一日。

    但,她也相信那?位……

    明裳抬起眸,無聲地看向?等?在外殿,冷沉端肅的帝王,當今并非先帝那?等?昏庸之主,誰能坐到那?個位子上,全看皇上的意思,哪是后?宮相爭就能有?的結果。父親曾與她說,當今是為明主,擇臣擇賢,料想這位,擇君亦然。何況當今春秋鼎盛,日后?后?宮中總會有?嬪妃誕下皇子。

    她不是不明白,自?己之所以得寵,不止是因皇上喜愛她的性子,還因為她懂分寸,知進退,不讓人勞心。她也是愿意在最得寵之際生產,那?位也會因對她的憐惜,而喜愛她生下的孩子。

    趕到聽月塢的嬪妃,幾乎沒?人與明裳同一心境,孩子又非從她們?肚子里出來,與她們?有?何關系。有?些看熱鬧的人不禁心生陰暗,只盼張貴人這一胎生不出來才好,即便生出來,最好也是個沒?用的公主。

    六宮嬪妃只當宓貴人是因生得那?副容貌得寵,卻永遠參不透那?位的心思。正因如此,明裳受寵,也是必然。

    皇后?趕到聽月塢時,張貴人已進了產房半個時辰,盆盆鮮紅的血水自?里端出,叫人看了觸目驚心。

    坤寧宮隔上數個宮所,皇后?此時趕到,已是夠快了,她進了內殿,福身向?男人請罪。

    李懷修并沒?什么心思聽皇后?循規蹈矩,隨意抬手讓她起來,皇后?由宮人扶著起了身,詢問張貴人情形如何,賢妃覷了眼皇上心不在焉的神色,啟唇輕聲答道:“才過半個時辰,方才接生嬤嬤通稟了一回?,還算順利。”

    皇后?微微笑道:“賢妃妹妹聰慧干練,有?賢妃妹妹在,本宮也是放心。”

    賢妃面不改色地掩唇輕笑,“有?皇上在主持大局,臣妾沒?幫上什么忙。”

    殿內的嬪妃聽著皇后?與賢妃你來我往,倒是驅散了更深露重的疲憊,皇后?與賢妃爭權,卻都無子,倘若張貴人誕下皇子,不知皇上是交給皇后?,還是交由賢妃撫養。

    皇后?淡淡地垂眸,仿似漫不經心地撫了撫指尖的護甲,外殿的血腥味太重,她掃了眼漏刻,走到李懷修面前,溫聲勸道:“夜色已深,皇上明日還有?早朝,不如先到偏殿歇息,張貴人一有?動?靜,臣妾立即叫人去通稟皇上。”

    賢妃也立即上前出聲,“皇上龍體要緊,這里就交給臣妾和皇后?娘娘吧。”

    殿內,張貴人生產,宮人未免沖撞皇上和宮里的主子們?,都放輕了腳步,但女子生產,終究是有?準備不到的地方,難免慌亂。尤其是鼻翼下掩蓋不住的血腥味,在里面待久了,叫人悶得厲害。

    嬪妃們?靜靜地等?著,這時候可沒?有?她們?說話的份兒。

    李懷修壓了壓眉骨,對皇后?與賢妃二人藏著的心思頗有?不耐,他甚至都沒?看二人,沉聲,“不必。”

    簡短冷淡的兩個字,足已令人心驚膽顫,換作心性膽小之人,怕是已經嚇得當場跪到了地上。

    皇后?微抿住唇,斂下眼眸,沒?有?再語。

    賢妃本就不在意這般小事,皇上提她位份,本意就是讓她與皇后?制衡,她說上這幾句,也是有?意讓皇上看到。

    她轉開眼,正對上皇后?看過來的視線,她恭敬一笑,皇后?淡然地從她身上,看去了宓貴人。

    賢妃側目,目光與朝宓貴人看去,張貴人與宓貴人交好,宓貴人擔憂理所應當,只是,她也與旁人同樣好奇,要是張貴人生下的是個皇子,日后?與宓貴人又要如何相交?不過這事倒也說不準,皇上正值盛年,日后?宮里再進新人,誕下皇嗣,張貴人肚子里這個,還真算不得什么。

    想到這,賢妃臉色就淡了。

    外殿的眾人各懷心思,這時候,內殿里傳出女子又一陣痛苦的呻吟聲,眾人呼吸一滯,紛紛提起了心神,緊跟著,耳邊稚子哭聲響烈,接生嬤嬤從產房里歡天喜地地跑出來,抱著新生的嬰兒撲通跪到地上,臉上眉飛色舞,“恭喜皇上,賀喜皇上,喜得皇子啊!”

    張貴人居然真的生下了一個皇子!

    殿內眾人面容呆滯,神色不一,暗暗嫉妒如此好命的張貴人,卻不敢將?懷揣的心思露到面上,競相做出一副歡喜之色,齊齊跪身恭賀道:“臣妾恭喜皇上,喜得皇子!”

    小皇子抱出來前,接生嬤嬤已經擦過了身子,仿似也不怕生,烏溜溜的黑眼珠好奇地看著自?己的父皇,賢妃凝眸瞧著小皇子溫聲,“小皇子的眉眼生得好,像極了皇上。”

    剛下生的襁褓嬰兒,怎就看出了眉眼像極了皇上,眾嬪妃們?不屑賢妃的諂媚,皇上之所以提了賢妃位份,賢妃怕是沒?少在皇上跟前說好聽的話。

    不過張貴人生的可是當今的皇長?子,不論如何,都是極好。

    李懷修龍顏大悅,“張貴人誕下皇子有?功,著禮部冊擬,冊封三品嬪位,為張貴人接生的一眾人等?,統統有?賞!”

    伺候張貴人接生的宮人嬤嬤太醫,大喜過望,喜不自?禁地跪地謝恩。

    張貴人生產勞累,已經昏睡了過去,李懷修看過小皇子,吩咐宮人照顧好張貴人,出了外殿。

    跟隨伺候的全福海瞄了眼仍在殿內站著的宓貴人摸不著頭腦,今夜經這么一打?岔,皇上這是要回?乾坤宮還是要再去順湘苑?

    他硬著頭皮,正要詢問,就見宓貴人已經從里面出來,他覷了眼皇上的臉色,卻見皇上面色深沉,好似并無方才在殿內的悅色。

    宓貴人從后?面跟上來,費了些力?氣,呼吸急促,面頰微紅。

    片刻前,明裳正仔細詢問接生的宮人,張貴人身子如何,那?宮人一一對答完,張貴人并無大礙,她才放下心,轉頭,就見皇上已經離開了。

    她提著裙裾,嬌喘微微,面龐在皓月的柔光下,白皙靜美。

    李懷修此前莫名的不快,終于疏解了些許,他臉色稍有?和緩,“朕還有?政務,讓御前的宮人送你回?永和宮。”

    深更半夜,還有?何政務?

    明裳眸子訝異,謹守著規矩,聽話地沒?再多問。今夜倉促混亂,即便圣駕重回?順湘苑,她怕是也沒?心思伺候這位。張貴人生產艱難,盆盆端出的血水令人觸目心驚,皇上卻只是叮囑宮人照顧好張貴人,令賜下賞賜,她甚至,都未從這位臉上看出一絲的不忍心疼,明裳說不失望是不可能的,張貴人曾侍奉君王枕側,這位卻只是想讓張貴人為皇室開枝散葉,制衡朝政,天家何其殘忍,深處后?宮的女子又何嘗不是可悲。明裳也知道,帝王居權力?之上,不該有?情,這位能賜下這般多的賞賜,已是天恩。

    她應聲,規規矩矩地福了禮,恭送圣駕。

    李懷修捻了捻扳指,眼眸深深,靜靜地盯了她一瞬,轉身拂袖離開。

    全福海雖是個沒?根兒的閹人,也察覺出了皇上待宓貴人的態度很是不對,難不成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宓貴人又說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話,把這位得罪了?

    ……

    張貴人平安誕下皇子,這一夜后?宮注定難眠,無人安睡。

    坤寧宮

    皇后?扶著宮人的手下了儀仗,月色濃濃,已經到了下半夜,在聽月塢站了幾個時辰,又受風吹了些時候,皇后?此時額頭微微泛疼,她壓了壓眉心,“公主可有?被驚動??”

    文竹望著娘娘蒼白的臉色面露擔憂,寶珠公主自?從養到坤寧宮,娘娘待她何曾不是盡心盡力?,可寶珠公主年歲大,與生母情分深,看似乖巧,實則常常想主意要去看望生母,在坤寧宮安睡不定,時常驚醒,日子久了,心憂生疾,一著涼便容易發高熱,坤寧宮不過幾日就要傳太醫,六宮聞訊,都以為娘娘苛待了寶珠公主,可娘娘心里何嘗不苦。她眼見著皇上與娘娘疏離漸遠,圣駕每每到坤寧宮,皇上都是先去看寶珠公主,皇上哄著寶珠公主的時候,娘娘眼中有?多落寞。

    她壓下心頭哽咽,緩聲道:“小公主白日玩的累了,夜里也就不容易醒。”

    “夜風尚涼,娘娘累了一日未得空,奴婢伺候娘娘進殿歇息吧。”

    皇后?疲憊地點了點頭。

    曳地的鳳羽披風攏著皇后?的雙肩,雍容華貴之下,又有?多少不為人知的酸楚。皇后?掀眸,漫不經心地攏了攏披風,今夜她與賢妃的一番對話,也是她故意為之,皇上提了賢妃,倘若她再這般下去,早晚會空有?皇后?頭銜,唯有?示弱,才有?可能讓那?位記起潛邸時的夫妻情分,記起,她曾經也如張貴人今夜,拼命生下一個孩子,可惜那?時皇上并不在府上,她的孩子,也沒?等?到父親回?來,就夭折在了寒冬中。

    她心口驟疼,身形踉蹌了下,空洞地望著圓月,含淚閉上了雙眼,每每想起自?己早夭的兒子,都痛不欲生。

    文竹見娘娘流淚,嚇了一跳,慌忙上前扶住娘娘的身子,“娘娘這是怎么了?怎么哭了?”

    皇后?由著淚水從臉上劃過,平靜地看向?坤寧宮的大字匾額,“麗妃歿了有?幾月了,孟家無勢,那?位也不會讓孟靜瑤一直留在宮里,還有?兩年選秀,后?宮的嬌花就凋零得這般快,也叫人無趣。”

    “這后?宮,還是要花團錦簇,熱熱鬧鬧的才好。”

    文竹不明白娘娘為何忽然說這些話,她從中聽出娘娘的意思,后?宮能侍寢的嬪妃的越來越少,娘娘是想……往這宮里再添新人。

    她怔怔地愣在原地,眼眶不禁酸澀。

    ……

    夜濃如墨,此時已經是下半夜,再過兩個時辰就要上早朝,這一日,皇上也在宓貴人那?兒歇了半個時辰,宓貴人睡著的后?午,皇上就坐在碧紗櫥批折子,這般宵衣旰食下去,全福海可真是擔心皇上的龍體。當今雖是喜怒無常,甚至忙起公務六親不認,總比動?不動?就要砍身邊內監腦袋的先帝爺好上千倍,更何況小皇子剛剛降生,前朝后?宮虎視眈眈,全福海可舍得當今這位主子,只盼著皇上龍體康健,可千萬別抱恙。

    他正胡思亂想,見皇上執筆,筆走龍蛇,俯身時,提筆間在宣紙上寫了一個“溫”字。

    “朕為皇上子取‘溫’,如何?”

    全福海哪敢說皇上取的名字不好,忙賠笑贊譽,“皇上取的字自?是極好!”

    李懷修撂了筆,轉著扳指淡淡睨了他一眼,全福海縮了縮脖子,訕訕一笑,不敢再說話了。

    “彼固天下之大慮也,將?為天下生民之屬長?慮顧后?而保萬世?也,其氵不長?矣,其溫厚矣,其功盛姚遠矣,非孰修為之君子莫之能知也。”李懷修為此子取字溫,也是希望,他能斂蓄甚善,修養有?為,食民之祿,便要做好為民之事。

    李懷修坐在金鑾御座之上,明明滅滅的燭火映著男人的側臉,面如刀裁,眼目深深。

    自?古帝王江山,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日月所照,風雨所至,莫不從服。

    全福海不知所想,瞄了眼御座的皇上,驚心畏懼地垂下了頭,皇上御極后?,慢慢將?先帝爺放出的權利收攏在握,短短三年,他竟覺得眼前的皇上愈發令人膽顫懼怕了。

    ……

    翌日,六宮嬪妃去給皇后?娘娘問安,都有?些氣色不佳,精神懨懨,大抵一夜未睡。

    皇后?早早叫她們?散了,明裳離開坤寧宮,先去看望了張嬪,剛生產后?的張嬪,精神竟比去坤寧宮問安的六宮嬪妃還好些,她縛著鵝黃的抹額,手中正捧著苦湯藥,看見她來,唇邊微揚,招呼她坐下。

    明裳微笑道:“張姐姐這精神瞧著倒是好,身子可還有?不適?”

    張嬪眼光柔柔,“陳太醫說我身子底子要比尋常的女子好些,養得也快。”

    一大早,御前就下了圣旨,冊封張貴人為張嬪,賜下的賞賜也多如牛毛,數不勝數,內務府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伺候這位新主,送皇上賞賜時,見殿里的紅漆憑幾退了色,這會兒正搬過來梨木雕花的,叫人換著。

    內務府新上任的大總管畢恭畢敬地請示,“張主子還缺什么少什么,盡管開口,奴才都給您辦妥帖了!”

    張嬪應了幾句,便要水琳打?賞送人。

    待殿內沒?人,兩人才得了清凈說話。張嬪也沒?料想到,自?己居然真的生了位皇子,皇上多年無子,她也知曉皇上對這個孩子的看重,更知曉,前朝后?宮,有?多少人眼睛盯到了溫兒身上。

    幸而,她母家早已傾頹,母家無依,也就不必擔憂帝王的猜疑,也因此,皇上才升了她的位份,將?溫兒交由她撫養。

    眼下,張嬪雖是知足,但不得不有?所防備,后?宮皇后?與賢妃相爭,焉知兩人不曾將?心思,打?到她的孩子身上。

    張嬪誕下皇子,六宮皆送來的恭禮,明裳送的是一只討巧的碧雕老?虎,觸感溫潤,雕得栩栩如生,極為討喜。張嬪早年侍奉過尚是潛邸時的成王,一眼就認出,這是皇上少時,山中狩獵回?來照著那?虎獸所雕,被視為吉物,可避邪祟,竟到了宓貴人之手,不知宓貴人是否知曉此物的來歷,輕易送了她,如此,也可見了皇上待宓貴人的寵愛。

    她微微出神,一臉凝重地讓水琳將?此物收好,切不可視于皇上。待下回?宓貴人再來,她得將?此物說明緣由,送還給宓貴人。此雕于那?位而言意義非凡,倘若皇上得知宓貴人此舉,必會生了怒氣。

    思忖過,張嬪垂下眸子,碰了碰稚子的側臉,柔柔輕笑,“宓貴人如此疼愛你,日后?你長?大了,可要敬著你宓娘娘。”

    她沒?什么野心,只希望溫兒能如那?位賜下的名字一樣,溫和敦厚,是個平庸之人,做個閑散王爺,伴在她身側,足矣。

    ……

    李懷修下了早朝,宮人小心翼翼地伺候皇上換下朝服冠冕,他合著眼,想起昨日南昭王呈上的折子,“那?游醫可去永和宮了?”

    全福海一直叫人盯著動?向?,宮門一開鎖,南昭王就命人拿著王府腰佩送游醫進了宮,皇上今兒早朝下得晚,這會兒約莫已經給宓貴人看診完了。

    他低著腦袋,如實答話。

    李懷修解了衣袖的扣子,負手走到御案后?,隨意撿起一本奏折,卻無心再批,“待那?游醫看完,立即讓他來見朕。”

    全福海應話,又記起一件事,想來還是要通稟給皇上,“麗妃娘娘故后?,孟常在臥病在床,郁郁寡歡,太醫院已有?多位太醫前去看診。”

    李懷修眼眸未掀,壓了壓拇指的扳指,“既去了這么多太醫,斕月閣有?什么,她也該知道了。”

    孟常在入宮這么久,也曾侍寢兩回?,卻始終沒?有?身孕,斕月閣能放了什么?

    全福海嘖嘖感嘆,樹倒猢猻散,麗妃娘娘汲汲營營這么多年,可曾想到過今日,與天家作對,能有?什么好下場。

    第062章 第 62 章

    明裳自是不知那只碧雕老虎的由來, 她是從乾坤宮的寢殿里得的此物?,當時只覺得喜愛得緊,央著男人?送她, 當時皇上看她的眼光極為復雜, 她有些不解,架不住她的糾纏, 終是落了她手。

    她選中這物?時,還有些不舍,又瞧不上別的東西, 便忍痛送去了,倘若她知曉其中的原因,定要鎖到匣子?里,日日夜夜叫人?盯著才是。

    明裳侍寢至今不過一年,下毒那事過去, 便沒了下文, 皇上遲遲未告知她緣由, 她隱隱約約猜出其中的原因或許自己不該知曉,因而從未去問?過。

    又過數月,仍舊沒有動?向, 她不是沒疑心過自己的身子?有什?么問?題, 只是太醫院太醫前來看診,也瞧不出什?么。直到那日,皇上親口?說與她,安排了南昭王尋游醫為她看身子?,她心中不可謂不震驚, 六宮不缺能?有孕生子?的嬪妃,皇上卻只對她這般大費周章, 想讓她懷上一個皇嗣。

    明裳并沒有深究其中的原因,她既進了宮,就該知道,嬪妃所擁有的,全憑那位的心思,那位既然寵著她,她是蠢了,才會推辭。

    有了皇嗣,日后正也有所倚仗。

    ……

    那游醫名?方字整,行?醫數十年,確有幾分本事。他?寫了方子?,交給宮人?如何取藥煎服,又叮囑了禁忌,收拾藥箱,起身扶著小徒弟前去面圣。

    他?承襲的師父,曾在宮中做御用太醫,在宮里伺候,知曉得越多,消失得也就越容易,師父九死一生逃出上京,傳授他?一身醫術,不想,他?竟也有一日,回到師父待了數十年的地方。

    方整拂了拂衣擺,帶著小徒弟恭敬叩首,“草民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在民間行?醫數十年,歷經兩朝帝王,當今御極之后,他?更是在民間聽過諸多的戲文話本,成?王如何北征凱旋,收復大魏國土,御極后,如何頒布新政,治理農桑,削減賦稅,懲治貪官污吏,他?之所以入宮,一是因皇權威懾,二則是因當今上位后,確實做了諸多為民之事,他?入宮,也是心甘情愿。

    只是讓他?意外的是,皇上便尋民間醫者,竟只是為后宮一位主子?看不孕之癥,讓他?頗有些匪夷所思。

    李懷修讓他?免禮起身,“宓貴人?的身子?如何?”

    方整斂了心思,垂著頭,凝神道:“貴人?身子?并無大礙,只是受自胎里帶下的弱癥所害,腹寒不治,才遲遲未有身孕。草民已為貴人?開?了方子?,依照草民給出的劑量日日煎服,不出半年便可大好,再加以滋補調養,定能?懷上皇嗣。”

    “只是……”

    他?稍有遲疑,不知接下來的話該不該說。

    李懷修瞇了瞇眼,沉聲:“只是什?么?”

    方整垂著的頭愈發低了些,“只是貴人?在服藥期間,少則半年,不可有房事,否則必然前功盡棄。”

    一旁聽著的全福海,差點驚掉了下巴,呆呆地望向皇上,果然見皇上臉色瞬間變了。方整也是有苦難言,皇上既然尋到民間醫者為宮里的主子?看診,可見這位主子?深得圣寵,他?本想起猛藥佐之,又怕害了貴人?的身子?,落得與師父一樣的下場,故而只能?硬著頭皮用了這樣的法子?。

    方子?拿給太醫院看過,確定可行?,到晌午,太醫院煎了藥,立即送去了永和宮。

    此時,順湘苑,明裳盯著案上濃濃的苦湯藥,咬著唇,有些氣?惱,半年不能?侍寢,等到半年后,皇上都忘了她了,身子?好了又有什?么用!什?么游醫,分明是庸醫!

    明裳哼了聲,摔摔打打地扔出手邊方才把玩的核桃木雕,不偏不倚,正砸到進來的李懷修腳邊。

    宮人?呼吸一滯,嚇得忙不迭跪下了身子?,顫顫巍巍地請罪。

    明裳抬起眸子?,微微愣住,很快反應過來,提了裙擺,前去屈身福禮,只是那張臉蛋,多少有點未退的氣?悶。

    那只核桃木雕,是前幾日這女子?突發奇想,想要核桃木做雕,內務府自是不敢怠慢,只是這女子?讓雕麒麟獸頭生八角,實在強人?所難,才稟到了他?處。李懷修聽得想笑,終究是沒做成?八角的麒麟。

    明裳眸子?小心翼翼地掀起,又極為心虛地把木雕撿起來,仿若無事地遞到繪如手中,示意她快些拿下去。

    李懷修懶得理會這女子?的小心思,撩袍坐去窗邊的窄榻,憑幾上呈著的苦湯藥澀味濃濃,就是他?聞著,都要皺皺眉頭。

    他?難得生出些許的心軟,招手讓那女子?過來。

    明裳咬著唇,起了身子?,到男人?跟前,便伏到了李懷修懷中,淚目盈盈,委屈噠噠,“嬪妾不能?侍奉皇上了,皇上還來嬪妾這兒做什么……”

    那嬌嬌軟軟的委屈,直叫人?心疼得緊。

    李懷修掠去一眼,指腹掐了把女子的臉蛋,竟有些無奈失笑,倘若不知情者,還以為這人?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他?斂眸,放緩了聲,難得輕哄:“不過半年而已,你是想承寵一時,還是想早日懷上朕的皇嗣?”

    明裳驀地從男人?懷里仰起臉蛋,美眸輕挑,半瞪過去,“皇上說得輕易,倘若半年里,皇上有了新人?,忘了嬪妾,嬪妾在皇上面前哭,皇上都覺得厭煩,如何再懷上皇嗣!”

    旁人?輕易懷了龍種,有孕時不能?侍寢,卻能?得皇上常去看望,她還未有孕,就要半年不能?侍寢,先不提半年后能?不能?懷  上皇嗣,縱使調養好了身子?,如楊才人?一般,得了落寞,又該如何是好?明裳越想越覺得委屈,淚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李懷修早知這女子?是水做的,不想竟這么能?哭,不知為何,他?并不覺得厭煩,女子?美目半嗔,與他?胡攪蠻纏的小模樣,他?一時居然覺得可愛有趣得緊。

    他?嘴角噙了絲笑意,垂下眼睫,鉗住了這女子?的下頜,鳳眸輕挑,似是在思量,這些話是否要說與她聽。

    良久,才啟開?薄唇,“朕答應你,隔上幾日朕得了空,就來陪你,如何?”

    李懷修也不知為何,自己會做出這般讓步,承諾她這些話,隨著心意做了,總歸,他?也喜歡來她這,聽她撒嬌,聽她胡攪蠻纏。

    大抵是高位做的久了,也喜歡聽上了那些言不由衷的花言巧語。

    半晌,都沒聽到這女子?回應,李懷修微擰了下眉峰,沉沉盯向懷中的女子?。

    明裳呆愣住,原本只想得男人?幾分憐惜,怎會料到,皇上居然做出這種承諾。

    她回過神,不禁順著桿爬,頗為得寸進尺,誠懇地問?道:“那皇上隔上幾日來嬪妾這兒?”

    李懷修低著眼皮子?,磨了磨牙根,沒收力道,拍了把明裳的臀瓣,“再不知進退,朕就收回方才的話!”

    明裳立即搖頭,討好地環住男人?脖頸,眸子?似水如波,嬌滴滴地哼聲,“君無戲言!皇上說得空就來嬪妾這,可不準反悔!”

    得了便宜還賣乖,李懷修斜睨去一眼,捻了捻扳指,終究是遂了她的愿。

    ……

    張嬪誕下皇子?后在聽月塢靜養,皇上重視長子?,吩咐六宮,除卻宓貴人?,無圣令不可踏足聽月塢一步,因而,張嬪得以清凈兩月。六宮心知皇上有多看重這個皇子?,告知六宮,獨獨允了宓貴人?前去探望,擺明了是說旁人?居心叵測,偏生皇上親自下的旨,皇后娘娘都不曾有異議,她們能?說什?么。

    六宮如常日一般前去給皇后娘娘問?安,日子?久了,眾人?也漸漸察覺出不同,皇上好似許久都未曾召幸宓貴人?了。

    不待她們想明白緣由,這日問?安時,又出了一件事,麗妃病故后,麗妃親手送進宮的堂妹孟靜瑤纏綿病榻,數月未曾病愈,這日她們卻聽聞,孟常在自請出宮入佛音寺,帶發修行?,為大魏祈福。等眾人?知曉這事,孟常在已由一頂小轎悄然送出了宮,此時事出蹊蹺,無人?敢議。誰能?想到,曾經盛極一時的孟家,如今居然也能?沒落如斯。

    七月初,入了盛夏,暑熱難耐,這歲要比往年酷熱,皇后聽聞小皇子?長因暑熱哭鬧,便去了御前,向皇上請旨,今歲可否到行?宮避暑。

    先帝爺在世時,剛入六月,就要帶上后宮的鶯鶯燕燕前去行?宮,當今御極后,厲行?節儉,故而還從未去過。

    李懷修思量一番,準允了皇后的提議。

    皇后無意動?了下眼眸,斟酌開?口?,“除去張嬪,徐答應近些日子?畏暑嘔吐不止,不知皇上可否準允徐答應到行?宮伴駕?”

    李懷修漫不經心地抿了口?茶水,“徐答應既身子?不適,受不得波折,命內務府多送些冰,太醫院好生照顧。”

    六宮早有聞訊,今歲暑熱,皇上大抵要去行?宮避暑,徐答應得了消息,本想做戲博得皇上憐惜,不料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皇后沒有說什?么,徐答應是去是留,本與她無關,她溫聲記下。

    李懷修已經持了朱筆,微頓間,又交代一句,“宓貴人?久未出宮,此行?避暑,可一同跟去。其余的嬪妃,由皇后選定,不必再來過問?朕。”

    六宮中的嬪妃,何嘗只有宓貴人?一人?久未出宮,旁人?聞言,只會覺得皇上有失公?允,可人?心這種東西,最是偏頗。

    皇后踏出乾坤宮,才有所意識,皇上自始至終,都未曾提到過楊才人?,究竟是一時忘記,還是有意不提。楊才人?經過那日的事,怕是再難復寵。

    行?宮避暑事宜很快敲定,徐答應得知,皇上矢口?否決了她委婉的請求,回了秋水榭,伏到軟榻里就嗚嗚哭了起來,氣?得揮手打碎了憑幾上的雕花瓷盞。

    偏生內務府和太醫院的人?如同商量好了般,一同過來,一個要給她瞧病,一個送了幾簍子?的冰,按她的位份,是不可能?有這么多的月例,徐答應看著,只覺得諷刺,氣?得把太醫院和內務府的人?都趕了出去。

    幾人?候到殿外,彼此見了禮,面面相?覷,站到晚膳,點了卯般各自回各自的地方。這番消息傳到御前,全福海心中腹誹,也不知徐答應究竟長沒長腦子?,既是皇上的旨意,就是天?恩,不論如何,都得受著,徐答應可真是嫌還不夠皇上冷待了,還敢把皇上派去的人?拒之門外。

    果不其然,這事兒傳到皇上耳朵里,皇上便淡淡地下了令,翌日,徐答應不止沒了內務府多送的冰,連該有的月例都沒人?送來。徐答應這才慌了神,但也為時已晚。

    這事兒六宮知曉,成?了樁笑談,徐答應也是夠蠢的,以為自己有多得寵,還敢駁皇上的圣令,日后想要再受寵,怕是難了。

    轉眼到了出宮這日,明裳乏味地吃了一段時日的藥,還沒到半年,眼下是一聞到藥味就想吐,日日用蜜餞吊著。

    去行?宮要出城十里,聽聞行?宮冬溫夏涼,極為宜居,先帝爺在時,若非前朝的大臣長跪請求回宮主持朝政,是要一整年都住在行?宮內。

    貴人?的車攆留在末位,此回避暑,并未有多少嬪妃伴駕,明裳雖為貴人?,往下前去避暑的嬪妃卻不見幾個,因而,她掀起車簾,只能?看到前面粼粼的車馬儀仗,沿河而行?,也并未途徑鬧市,離宮過了兩個時辰,明裳受不住顛簸,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再清醒時,已經日薄西山,儀仗到了行?宮,明裳草草凈了面,由辛柳扶著下了車攆。

    行?宮的宮所由皇后分配,不知有意無意,宮人?在前引路,沒過一會兒,就到了落腳的宮所。

    明裳是第二日才得知自己與皇上的寢宮竟隔得這般相?近。一日顛簸勞累,皇后體恤,翌日一早不必過去問?安。

    皇后娘娘體恤,六宮巴不得多歇息一會兒,前朝的大臣們卻沒有這個待遇。賢臣擇明主,皇上勤政是勤政,可實在過于勤勉,便是到了行?宮避暑,也要一大早抓著他?們過問?政事,可是叫一些老骨頭苦不堪言。

    行?宮不比皇城寬敞,有些風吹草動?便能?傳之甚遠。明裳對前朝的事不感興趣,更是壓住了下面人?的口?風,不準打聽前朝。她知曉分寸,不聽不問?,守著該守的規矩,方能?走得長久。

    清晨,明裳用了一小碗羹湯,她所住的這處行?宮宮所,名?喚雪霽亭,聽聞即便是霜降時節,落雪紛紛,仍有清流縈繞,修竹搖青,為行?宮一大奇景。可惜明裳來是夏時,不見霽雪,倒是能?聽得潺潺流水,見得搖青松竹。

    后午,明裳正打著蒲扇,坐下廊下乘涼,溪流一岸,文竹過了垂花門,向雪霽亭走來,她屈膝福了身子?,道明來意,“皇后在松月軒設了戲臺子?,請各宮主子?們前去觀戲。”

    七月的艷陽天?,明裳更愿意在廊下吹風,也不想千里迢迢地跑去松月軒看戲,她是沒那個心思,但皇后娘娘相?邀,她倘若托大不去,倒落了人?話柄。

    不過,這才到行?宮第一日,皇后娘娘為何忽然要請六宮前去看戲?

    不止是明裳,六宮其他?人?也是不解,賢妃最先到了松月軒,她沒坐下不久,先瞧見建功侯家的嫡出姑娘竟坐在前頭正與皇后攀談正歡,建功侯半年前才召回的上京城,倘若不是因事耽擱,家中嫡出姑娘原本是要參上大選的。賢妃眼底劃過一抹了然,聽聞建功侯本也有意讓府上的姑娘入宮,原來今日這樁戲碼,宮外頭的人?的才是唱戲的名?角兒。

    待嬪妃們陸陸續續地到了松月軒,也瞧見了坐在前頭,與皇后娘娘攀談的女子?,不止是建功侯家的嫡出姑娘,翰林院掌院學士徐家的二姑娘,督察員左都御史羅家的五姑娘,內大臣白家的九姑娘皆在其中,難為皇后娘娘一大清早給上京城的名?門望族投了帖子?。

    皇上這回行?宮避暑,跟著的嬪妃不多,原本她們是要借此在得皇上眼的,不想皇后娘娘居然是打的這個主意。

    幾曲唱完,眾人?聽得索然無味。

    松月軒的戲曲散場,皇后的儀仗就去了行?宮的勤政殿。皇后今日此舉也并非是她一人?所為,倘若無那位的旨意,她何以請得這般多的名?門世家進宮,無非是因為,那位也有這個意思罷了。后宮中皇嗣不多,這皇室總要枝繁葉茂,才能?堵住前朝那些人?的嘴,以穩大魏的根基。

    如皇后所想,她將京城望族名?冊呈到御前,后宮短短一年內,阮嬪、陸才人?、柳美人?、陳寶林等數個妃嬪,入冷宮的入冷宮,賜自盡的賜自盡,如今后宮伺候的人?少,至今只有張嬪誕下皇子?,前些日子?太后遣人?來信,也是有要擇選新人?的意思。

    李懷修只淡淡掃了眼,點了徐羅白三人?。

    有皇上欽點,禮部過了冊禮,定了日子?,又安排教養嬤嬤入府教習規矩,下月十六,入宮。

    第063章 第 63 章

    新人入宮的消息叫一眾嬪妃猝不及防, 誰也沒料想到,居然這般快又要有新人進宮。不過想來?也是,雖是去歲選秀, 但擇選進宮的秀女還不過先帝爺選秀的半數, 再加上這一年生了太多的事,后宮里的嬪妃接連犯錯, 進冷宮的進冷宮,入寺修行的入寺修行,麗妃娘娘又因病歿了, 也不知是犯了什么晦氣,是得需要些喜氣沖一沖。

    儀元殿

    皇后正?教寶珠習字,寶珠生性聰慧,寫出的字稍加點撥,進步就是極快。皇后撫了撫寶珠的額頭, 吩咐宮人帶公主?出去用午膳, “母后吩咐膳房, 晌午做了寶珠最喜吃的紅豆糕。”

    寶珠聽見有吃的,眼珠立即亮了,點了兩下腦袋, 歡快地牽著大宮女的手到暖閣吃糕。

    晌午的日頭正?大, 殿里放了冰,宮女手持蒲扇,輕輕搖動扇著,盛夏暑熱,六宮嬪妃多愛冰飲, 皇后卻?獨獨喜愛熱食。

    宮人送上的茶水溫熱,皇后拂了拂熱氣, 輕抿了一口,“宓貴人有一段日子沒侍寢了。”

    文竹輕聲?,“可?惜順湘苑上上下下嘴巴太嚴,奴婢打聽不到什么。”

    皇后挑眉笑道:“那位的意思,有誰敢傳揚。”

    皇上既指了宓貴人到行宮伴駕,可?見宓貴人并未失寵,她思來?想去,除卻?皇嗣,還有什么緣由不能?侍寢。

    只是,這宓貴人是因懷了皇嗣不能?侍寢,還是因想要懷上皇嗣,才眼下不能?侍寢。

    皇后瞇了瞇眸子,眼底意味深長。

    ……

    翌日,明裳與張嬪給皇后問了安,同去了花園賞花,張嬪生產后,少有出宮走動,一是不放心留溫兒獨自在宮里,二?是她生產后身?子仍舊懶怠,尤其正?值盛夏,心緒燥熱,沒游園的心思。

    清風徐徐,拂過人面,兩人步入園中深處,正?欲去前面的亭中落腳,忽聽聞一陣脆如銀鈴的孩童笑聲?。

    “快來?抓我啊!哈哈哈……”

    “公主?,慢些,娘娘叮囑過公主?,萬不能?到湖邊去玩啊!”

    寶珠嬌蠻地叉腰,哼道:“你們回去都不許告訴母后,否則本?公主?就把?你們關進慎刑司,聽見沒有!”

    伺候的宮人們跟著寶珠公主?頂著大日頭,呼哧呼哧地繞著湖邊跑了好幾圈,此?時個個是愁容滿面,汗流浹背,咋就搞不懂自家公主?跑了這么久還不累呢?

    伺候的宮人們深知伺候的寶珠公主?有多機敏伶俐,倘若他們向皇后娘娘透漏半點風聲?,日后公主?定會找遍由頭將?他們發落了,可?他們本?是皇后娘娘安排下的奴才,合該聽皇后娘娘的吩咐。

    簡直是兩頭為難。

    還是寶珠身?邊的大監,腆著個老臉上前企圖把?自家主?子哄走,“過了這些時候,皇后娘娘怕是正?在殿里等著公主?習字呢!”

    寶珠使勁兒搖頭,指尖指著那個大監,“劉伴兒莫要哄我,你上回將?我從臺子上帶下來?,也是這么說的,母后才不是在這個時候教我習字!”

    那個喚劉伴兒的大監頓時啞然,不禁拍腦門懊惱,怪不得打那之后,公主?就不再親近他,原來?是一直記在心里。

    不遠處站著的張嬪與明裳將?這一幕收入眼中,不由得對視一眼,張嬪指尖兒撥開面前開著的海棠花,輕笑道:“倘若阮嬪不折騰,養著這么一個聰明伶俐的公主?,何愁日后在宮里沒有一席之地。”

    想當初,明裳也不知為何,阮嬪竟尤為憎惡她,為對付她用盡了栽贓的手段,明裳倒沒將?對阮嬪的情緒放到她女兒身?上。寶珠公主?才六歲,竟如此?聰慧能?言,定然不是承襲了阮嬪的腦子,公主?長開了些,眉毛鼻子確實像極了那位。

    如今皇后養著寶珠公主?,她們還是不要摻和其中的好。

    明裳轉了臉,“西邊過了月牙門,正?是一片竹林,倒是靜得很,不如姐姐與我去那處歇歇。”

    張嬪也正?是這個意思,兩人同行,要轉身?離開時,被一道人聲?喚住,“張嬪娘娘,宓貴人,這是要去哪?”

    遠處,王采女提著緋紅撲蝶的衣裙,身?邊跟了兩個宮人,鬢邊汗水盈盈,正?朝兩人過來?。

    也是這道人聲?,吸引了不遠處的寶珠公主?,寶珠耳朵一動,小小的人微抬起眼,看見了明裳三人,幾人相繼對視上,面面相覷了稍許。

    寶珠面頰窘迫,瞪了眼伺候的宮人,嘀咕道:“見遠處有人也不知叫住她,不知道方才那些話被人聽去了多少,倘若告去母后那里可?就大事不好了。”

    三人中,張嬪位份最高。宮里規矩,縱使寶珠貴為公主?,見到庶母也要過去問安,她憋悶著氣,不情不愿地前去,對三人福了身子。

    王采女本?想巴結巴結有了皇子的張嬪,要與張嬪攀談,不想寶珠公主?就在假山后面,幾人不尷不尬地撞上,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么。

    還是張嬪先朝寶珠公主?走去,俯下身?子,開了口,“日頭大,公主?在園里玩耍,仔細中了暑氣,還是回殿里好好睡一覺,待涼爽了,再喚宮人們過來?。”

    寶珠公主年幼就對父皇宮里的庶母們沒有多少好感,即便張嬪溫溫柔柔地與她說話,她也沒生出親近。她聽服侍的奴才們說,張嬪前不久剛生下了皇子,深得父皇喜愛,父皇常去看那個自己未曾見過一眼的弟弟,宮里先多了一個妹妹,又多了一個弟弟,父皇能陪她的時候愈發得少,娘親又被關在宮里,不能?日日陪在她身?邊,她很是厭惡這些搶了她父皇的庶母們。

    她尚不明事理,因從小教養出的規矩,再不喜歡張嬪,張嬪也為父皇生下了皇子,她若耍了性子,父皇只會怪她不懂事。

    寶珠垂著腦袋,悶不吭聲?,好一會兒才轉身?喚來?劉伴兒,“回宮吧,母后還等我回去寫字呢。”

    那劉伴兒登時感激涕零,請身?告退了三位主?子,跟著小公主?回去了儀元殿。

    王采女上前,有意討好張嬪,“張嬪娘娘性子可?真是好,寶珠公主?今日定會將?張嬪娘娘的勸導記在心里。”

    張嬪挑眉笑了下,“王采女言重,寶珠公主?養在皇后娘娘身?邊,本?宮可?不敢稱上教導。”

    王采女一噎無言。

    張嬪養好身?子后,因著誕下皇子有功,所住的宮所已?由此?前的聽月塢,換去鐘粹宮主?殿絳云殿,待從行宮還駕,內務府收拾妥當便開始遷居。

    一番話,說得王采女面紅耳赤,她與張嬪素無交集,不過是因張嬪生下皇子,她想日后有所攀附,才刻意過來?相交,張嬪竟這般不給她臉面。

    王采女看出張嬪沒這個意思,也不多留,又說兩句,就離開了,自始至終,沒與明裳說過一句話。

    她其實也是有心與宓貴人緩和干系,宓貴人能?由皇上欽點到行宮伴駕,可?見皇上待宓貴人仍是寵愛,她欲言又止地抬頭,見宓貴人似是正?賞著景,看也不看她,也沒熱臉貼過去。

    兩人走到竹林,便見里面有幾道影影綽綽的人影,明裳定睛一看,與守在外?面的全福海對視上。

    全福海瞧到竟是宓貴人,雙眼驚喜得冒出亮光,緊跟著,就看到了宓貴人身?邊的張嬪,他臉上笑意僵住,倒有些尷尬。

    張嬪雖是誕下皇子,倒底不如宓貴人受寵,端看能?討皇上喜歡,還得是宓貴人。

    他走到跟前,拘了禮,“奴才給兩位主?子請安。”

    明裳往里瞄了瞄,蹙眉,“可?是皇上在?”

    全福海答正?是,心道,皇上正?在里面練劍呢,這兩位主?子可?真是巧了,怎么走到這來?了,不過……宓貴人怎么一副十分遺憾,頗有些不高興的模樣,仿似皇上在這,還打擾了她與張嬪的雅興,他嘴角抽了抽,旁人求都求不得福氣,宓貴人還嫌棄上了。

    既遇到了圣駕,總沒有不去請安的道理。全福海轉身?,引二?人前去面圣,李懷修就已?從竹林中出來?,男人腳踩紫金長靴,著尋常的圓領長袍,袖口束緊,通身?貴氣,看到明裳二?人,輕揚了眉峰,似有些意外?。

    張嬪與明裳屈膝福了禮,李懷修點頭,先問了張嬪,“溫兒到行宮中可?有哭鬧?”

    張嬪微頓了下,柔聲?答話,“溫兒性子乖,到行宮后無不適應。”她動了下袖中的指尖兒,水琳會意,極有眼色上前,“主?子,小皇子這時該是醒了。”

    她輕輕頷首,望向面前的帝王,“皇上,溫兒醒了怕是要找嬪妾,嬪妾先行回宮了。”

    李懷修左手負在身?后,并沒有多問,話音平淡道,“前不久朕新得了一只描金嵌珠珊瑚的長命鎖,朕讓全福海送去綺霞樓,朕也許久未去陪陪溫兒,今夜朕過去看看他。”

    小皇子這時還未睡醒,張嬪借口離開,不過是因為她也清楚,皇上待她,除了溫兒,并沒有別的話要說。宓貴人與她不同,她曾見過宓貴人與皇上的相處,兩人之間,任憑是誰,都插不進去的,此?時離開,反而最好。她從不期望與帝王的情誼,比起那些虛無縹緲的寵愛,她更愿意撫養好自己的溫兒。

    張嬪離開,明裳望著張嬪遠去的身?影,微擰起眉。

    她轉過臉,已?經面色如常,因在日光下走得久了,臉蛋燙得發紅,眸如燦水,嫣然無比地望著他,嬌嗔道:“皇上故意與張姐姐提起小皇子,豈不就是暗示張姐姐回綺霞樓,張姐姐面皮薄,皇上也不憐惜張姐姐走了這一路,不讓人坐下歇歇。”

    李懷修臉瞬間黑了,磨了磨牙根,屈指彈了下這膽大包天女子的額頭,“朕便是不知憐惜,又如何?知不知道憑你說的這句話,朕但凡狠下心,現在就讓你在這跪上一日!”

    男人兩指是真的使了力道,彈的明裳腦門通紅,她嗚咽一聲?,眼眶里蹦出淚花子,委屈噠噠地咬唇,才學了乖,“皇上別生氣了,嬪妾知道錯了……”

    難得沒再跟他頂嘴,李懷修冷睨她一眼,順了氣,轉身?回了竹林,沉聲?撂下一句,“跟朕過來?。”

    明裳揉著發紅的額頭,不動聲?色地,向林外?看去一眼,樹林陰翳,人影晃動,出來?的,不過是一個灑掃的宮人。她淡淡低下眼,神色思量一瞬,才抬了腳步,跟了進去。

    待宓貴人進去,全福海也順著宓貴人的視線,又往那頭看了一眼,招來?宮人附耳,低低吩咐。

    遠處,那裝作?灑掃的宮人提著裙擺越走越快,終于不見了后面竹林的影子,才敢大口喘息,她原以為自己偽裝得夠好,不想那宓貴人竟如此?警覺。

    對面過來?一個小宮女,神色匆匆,見她這副模樣,面容驚慌,急聲?聞道,“如何,可?是被御前的人察覺了?”

    扶著膝蓋吐氣的宮女搖頭,“并未,我本?是在那處灑掃,旁人察覺不出什么。”

    “如此?就好。”

    兩人放下心。

    “只是,那宓貴人確實言行無狀,當時我都要嚇死了,幾乎以為宓貴人要腦袋落地,也不知宓貴人怎么敢那般在御前說話!”

    兩人交換著御前的見聞,卻?不知,這番對話,早落入了旁人耳中。

    ……

    密密聳立的竹身?遮擋住了炎炎烈日,斑駁搖曳的光影明明晃晃落到林中男女身?上。明裳蹙緊眉心,吃力地握著男人的長劍的劍柄,女子容色妖冶艷麗,鼻尖沁著的汗珠都仿似做了珍珠點綴。

    她咬著唇,手腕挽劍,模樣十分委屈,淚目盈盈地朝坐在圓凳上閑散飲茶的男人望去,“嬪妾覺得,這些時候,一刻鐘也該到了。”

    李懷修嗤一聲?,郎心似鐵,“那便再站上一刻鐘。”

    不好好教訓教訓她,便是不長記性。

    李懷修深以為然,這女子是被他寵得過頭,才言行無狀,不知分寸。

    男人是鐵了心責罰,明裳心底默默嘆息,只能?費力地舉著沉重的長劍,刺目的日光正?射到她的眼底,她心神一動,偷瞄了男人一眼,仿似渾身?無力般,拋掉手中的劍柄,輕飄飄地跌坐到了地上。

    咣當一聲?,李懷修心頭驀地一緊,竟來?不及思索,見那女子體力不支,驀地起了身?,急步走到明裳跟前,一把?將?人攬到懷里,他面色沉下,眉頭緊鎖,手背貼著女子的額頭,只觸到一手燙熱,他把?人摟緊,“朕一直看著,罰你還不到半刻鐘,怎么嬌弱成這樣?”

    那女子虛弱地伏在他懷里,眉心沁汗,呼吸微微,李懷修正?要喚人傳太醫,側目間,余光瞥到那女子不動聲?色地摩挲手心的柔荑,劍柄粗糙,放到她手中,難免磨破些皮肉。

    養得這般嬌氣。

    李懷修看著,薄唇抿直,輕“嘖”了聲?,屈指掐住了明裳的臉蛋,用了十足的力道,“又給朕裝模作?樣!”

    男人指腹本?就因常年習武生出了薄繭子,明裳登時吃痛,捂住通紅的半張臉蛋,淚光盈盈向男人嗔了眼,“嬪妾哪有裝模作?樣,嬪妾真的好累嘛!”

    她死死抱住男人的腰,不管不顧地撒嬌道:“皇上罰也罰了,掐也掐了,嬪妾再有錯,也該揭過去了!”

    李懷修鼻腔哼了聲?,也不知是氣是惱,點著明裳的額頭,“就你敢沒個規矩地哄騙朕。”

    明暗的光影照到女子眉眼間,明裳仰起精致的臉蛋,面容緋紅,秋水盈盈,“那皇上呢?皇上不喜歡嬪妾這樣嗎?”

    李懷修面容淡淡,嫌棄地睨了明裳一眼,抬手把?那張期待的小臉推開,瞇著眸子,一本?正?經,“朕喜歡有規矩的,你就算了。”

    明裳撇起嘴角,在男人心窩里蹭了兩下,“皇上不喜歡嬪妾算了,嬪妾貌如秋月,聰慧伶俐,不愁沒有喜歡嬪妾的人!”

    李懷修被她逗得好笑,靜靜地盯著女子的眼,嗤她:“恬不知恥!”

    兩人相擁著,一言一語,光陰仿似都悄然靜了下來?。

    全福海正?要過去上茶,看到這一幕,悄然止住了步子,不敢近前打擾。

    郎情妾意,華服迤邐,是當權者不該有的日久傾心。

    第064章 第 64 章

    前朝有政務要議, 明裳回到?雪霽亭時,已是日暮西斜,方用了晚膳, 御前的德喜公公就帶人送來了一堆皇上的賞賜, 出手?闊綽,琳瑯滿目。

    旁人若見到?, 定驚愕于宓貴人竟能得如?此之多的賞賜,但于順湘苑的宮人而言,早已經司空見慣, 習以為常,這些賞賜算什么,在宮里頭皇上給他們主子的賞賜,私庫里已經快堆不下了!

    其中的賞賜里,還有那柄明裳舉了一會兒?, 就輕飄飄暈倒的長劍, 仿似是那位有意諷刺她。明裳紅臉掃了眼, 就快快讓人好生收了。

    入夜,勤政殿

    全?福海進殿稟話,“奴才已經按皇上的吩咐, 把賞賜送去了雪霽亭。”

    皇上御極后?一向節儉, 該給六宮的賞賜是有,這動不動從私庫里拿賞賜給后?宮嬪妃的慣例,也就宓貴人獨一份。

    聞言,李懷修臉上并沒什么多余的情緒,那女子聰慧, 那柄劍送過去,她該知?道什么意思, 這些日子在他面前,是愈發不成體統,哪還有嬪妃的樣子。

    李懷修捏了捏眉心,微合著眼,不緊不慢地?問他,“那宮人是哪家派來的?”

    什么都瞞不過皇上,那宮女自以為無人知?曉,不知?實在太?過明顯,怎會瞞過皇上的眼睛。白?家也是自作?聰明,安安生生地?進宮做好主子,日后?誕下皇嗣,何愁榮華富貴,偏生沒等入宮,就自以為是地?打起了主意,哪個上位者喜歡這般自作?聰明的女子。

    全?福海依照查到?的情況,回道:“那宮女曾是建功侯府上的家生子,建功侯出京后?,放了她雙親的賣身契,她才得以入宮。”

    當年皇上潛邸親征,建功侯也算立下功績,這些年鎮守邊關,得皇上看重,倘若沒今日這事,原本,那建功侯府上的嫡出小?姐進了宮,位份定然不低,眼下卻是不知?道了。皇上雖看重建功侯,也更忌諱有人敢動這樣的心思。

    良久,他聽見皇上涼聲發問,“此事,建功侯可?知?情?”

    全?福海斟酌回道:“那宮女只?與建功侯府的嫡出姑娘有過傳信,奴才揣測,建功侯大抵并不知?情。”

    話落,他便感覺到?脖頸嗖嗖涼風,知?曉這事兒?他辦得皇上并不滿意,可?短短一日,他確實查不出什么。更何況,他伺候皇上這么久,也知?道皇上早養了影衛,并非忠于皇權江山,而是只?聽命于皇上一人,那些人,會為皇上查清楚。倘若他一個內監,什么都查清了,才真真是不該繼續留著了。

    果不其然,皇上臉色并不見有什么,只?是淡淡地?吩咐下去,“建功侯勞苦功高?,來日趕赴邊境,朕不忍心他父母分離,下月冊封的名冊,不必再記了。”

    全?福海含聲,“那兩個宮女,奴才不知?該如?何去辦。”

    李懷修已拂袖起身,“送到?建功侯府,由高?延自行處置。”

    全?福海趕忙應了是,卻是抹了把后?頸的涼汗,心中喃喃腹誹,敢把心思動到?御前,還真是不知?死活。

    無人知?曉,建功侯府的嫡出姑娘,竟因此失了進宮的機會。那兩個宮女送到?建功侯府,涕泗橫流地?說明了緣由,建功侯得知?實情,又是暴跳如?雷,又是心驚膽顫,當晚就處置了那兩個宮女,上表陳情,言明罪狀,趕赴邊境。

    幸而皇上顧念當年他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否則,哪能得皇上輕拿輕放。前日他還做著女兒?入宮,誕下皇子,穩坐高?位的美夢,怎料想生出這番變故,他怎養了個如?此自作?聰明的女兒?!悔不當初,悔不當初啊!

    此時,雪霽亭

    月香打探到?了消息,白?著臉,進來稟話。

    白?日時明裳察覺到?竹林有異,似有人窺視,她疑心是后?宮哪個安生的,怕是對自己不利,叫月香去打探一番,她驚得打翻了手?邊的茶水。

    “那個宮人已經不在竹林灑掃了?”

    月香一臉擔憂地?點頭。

    今日這事,還有誰能不動聲色地?,做得這般迅速干凈。

    除了那位,明裳想不到?旁人。

    不知?那宮人倒底做了什么惹怒那位的事,她撫住心口,心有余悸。

    ……

    王采女近日心情頗為不好,她進宮后?侍寢最少,至今也未懷上皇嗣,眼見又要有新人進宮,而她還是采女位份,實在讓她蒙羞。聽聞新進宮的那幾人家世門第都不低,如?何都冊封在正五品常在之上,人人都過得好,只?有她至今想要去內務府多那些冰,都要看人眼色。

    到?行宮近一月,伺候的宮人也漸漸瞄清了后宮主子們的風向,待皇后?和賢妃盡心盡力?地?侍奉,對有皇嗣的楊貴嬪和張嬪更是使了勁兒?曲意逢迎,即便宓貴人沒有皇嗣,又不見侍寢,行宮的人像是授意了般,待雪霽亭處處妥帖,她若是高?位還好,偏生僅是個采女位份,到?了行宮這些時日,不見皇上召幸,昨兒?她想吃碗冰水,膳房的奴才竟推脫人手不夠,無暇去做!

    王采女越想,心中越發生氣,眉眼飛斜,咬了咬牙根兒?,這群奴才,來日她得了皇上青眼,定要給他們些顏色看看!

    她正想得痛快,打遠跑過來一道粉衫人影,小?小的人兒不知從哪跑來的,邊跑邊得意地?回頭張望,伺候的奴才們竟還跑不過一個孩童,個個累得雙面赤紅,氣喘吁吁。尤其那瞟肥體胖的大太?監,全?身的肥肉隨著他的喘息上下顫抖。

    小?杜子是昨兒?調來公主身邊的管事  太?監,頂替了劉伴兒?的照顧寶珠公主。他原是在行宮管事,不近主子身邊,清閑自在。昨兒皇后娘娘親自指了他,聽聞寶珠公主身邊換下的太?監不下五個,小?杜子忐忑大半日,待見到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團子,心都要化了,沒等化上一會兒?,被?寶珠公主鬧騰得凍上了冰,直接碎成了渣渣。

    他可?算是這位尊貴的小?公主為何換了那么多太?監,實在是太?過機靈,面上規規矩矩地?聽皇后?娘娘的話,轉頭就當成了過眼云煙,還逼著他們這些奴才不準多嘴,他是皇后?娘娘親自指的,哪能不稟給皇后?娘娘,偏生稟給了皇后?娘娘,在公主這就沒好日子過,簡直里外不是人,一不小?心,說不準腦袋還不保。

    他苦著一張臉,“誒呦,奴才的小?公主,時候不早了,您快些回儀元殿吧!”

    寶珠蹲下身子揀地?上掉落的花,由著伺候的宮人們圍著她轉,她性子倔得緊,“日頭高?著,做甚這么早回去?”

    那頭小?杜子急得滿頭大汗,磨破了嘴皮子,好說歹說也勸不動寶珠。

    這時,假山流水后?,一道明黃的身影走近。

    李懷修著一襲金龍出云的圓領長袍,負手?閑適地?逛著園子,見到?蹲在地?上的寶珠,才走上前,“寶珠這是在做什么?”

    聽聞熟悉的人聲,寶珠圓溜溜的眼珠都亮了,立馬起了身子,還不及人膝蓋高?,抱住李懷修的大腿,把撿到?的花捧到?男人面前,“寶珠見這些花敗了,落在泥里,還要被?賞花的人踩上印子,覺得很可?憐,想要將這些花收集起來,埋到?一處。”

    全?福海福至心靈,麻溜地?奉承,“寶珠公主仁善,奴才料想,這些花被?寶珠憐愛,定是喜不自勝!”

    寶珠不贊同地?搖頭,“父皇教導寶珠,食民之祿,本應為民謀事。這些花曾為人所賞,為人解憂,而今是旁人還是寶珠親為,又有何不同呢?”

    李懷修卻格外欣賞女兒?的性子,他手?掌撫了撫女兒?的后?頸,俯身將小?團子抱到?肩上,面色大悅,“食民之祿,行為民之事,多少前朝官員尚不清明,寶珠卻體悟這般通透,甚好!”

    公主看著年紀小?,心思卻如?此活絡,方才自己自以為極好的奉承之言,卻拍錯了人,全?福海不禁汗顏,“是奴才鄙陋。”

    李懷修轉了臉,對伺候的小?杜子,淡聲,“回去知?會皇后?,寶珠去了勤政殿用晚膳。”

    小?杜子愕然,不想寶珠公主三言兩語,就得了圣心。要知?道,天家的皇子奪嫡艱難,公主又何曾容易,如?今后?宮皇嗣不多,皇上才多注意到?寶珠公主,但皇上而今正值盛年,日后?后?宮里不知?有多少皇嗣,即便尋常百姓家,也有不得父親喜歡的子女,更何況是子嗣繁盛的天家,倘若寶珠公主不得皇上喜歡,又本不是皇后?娘娘親生,因是嫡長女,日后?婚姻之事,可?就由不得自己了。若是皇上喜愛這個女兒?,日后?也會顧忌寶珠公主的意思。

    他方才倒是白?擔憂了,寶珠公主小?小?年紀,竟有如?此心性,看來他日后?可?得伺候好了!

    藏在樹叢后?的王采女看到?這一幕,眉梢飛挑,忽地?心生一計。

    ……

    儀元殿

    皇后?翻過一頁書冊,側眸向窗外掃了一眼,眸色微深,“公主還未回來么?”

    文竹已經讓人問過一回話,公主跑去了園中撲蝴蝶,到?現在也沒見伺候在身邊的奴才回來通稟。

    以往公主雖是貪玩,這種事卻并不常有。

    文竹搖了搖頭,“晚膳已經熱了兩回了,不如?娘娘先移步暖閣用膳。”

    她愈發心疼娘娘,寶珠公主看似是貪玩,實則是借著玩耍的由頭,離開娘娘身邊,寶珠公主機靈,自以為娘娘并未察覺,實則娘娘早就看出了寶珠公主的心思,畢竟不是在娘娘身邊養大的,公主懂事又早,怎能把娘娘這個養母當成生母,真正親近。

    就在這時,小?杜子抹著一頭熱汗,呼哧呼哧地?回殿稟話,“奴才給娘娘請安。”

    小?杜子是伺候在寶珠公主身邊的新人,皇后?提拔他并無多余的意思,寶珠不愿用她指的人,她是寶珠名義上的母親,無論如?何,都不能沒了這個規矩。小?杜子看似臃腫愚鈍,要沒幾分本事,也不能數年如?一日管著行宮。

    皇后?合起了書冊,眼光淡淡看向跪在地?上,衣襟濕透的小?杜子。

    小?杜子拿袖子擦汗,神色惶恐,“奴才該死,公主在園中玩耍,偶遇圣駕,耽擱了些時辰,奴才得了皇上話,才敢回來給娘娘通稟,娘娘恕罪!”

    其實,在撞見圣駕前,公主就已經過了皇后?娘娘定下的時辰。然主子總是沒錯的,錯的都是奴才,小?杜子這么多年在行宮管著事,沒少伺候皇親國戚的主子們,深諳其中的規矩。

    皇后?眼眸微怔,繼而唇角勾起,極輕地?嗤笑了聲,掃了眼跪著小?杜子,“公主晚膳可?是去了勤政殿?”

    小?杜子應答正是。

    皇后?臉色不好,煩躁揉了揉眉心,沒再去問,文竹將小?杜子遣出去,到?御前伺候好寶珠公主,小?杜子悄悄覷了眼皇后?,才躬身離開。

    六宮皆知?,寶珠公主并非皇后?娘娘親生,他昨兒?去伺候寶珠公主之前,聽聞寶珠公主乖巧懂事,很是聽皇后?娘娘的話,如?今來看,不過是有心人的傳言罷了,事實并非如?此。

    小?杜子自有計較,倘若他跟個墻頭草似的,只?會兩頭不討好,只?是這風向倒到?哪頭,還得觀摩觀摩,寶珠公主雖是聰慧,可?不過六歲大,還不成氣候。更何況日后?還要離宮,皇后?娘娘雖膝下無子,但終究是母儀天下的皇后?,日后?若能一直坐在這個位子上,也會是位居高?位的太?后?。

    小?杜子眼珠子溜溜的轉,去勤政殿的這一路,都在揣摩這事兒?。

    ……

    寶珠公主生母不得皇上所喜,但明眼人都看的出來,皇上很是疼愛這個女兒?。那日寶珠公主從勤政殿回儀元殿,緊跟著御前就賞賜了寶珠公主好些東西,光是上好的翡翠珠寶就足足有十匣。

    而令眾人更為詫異的是,寶珠公主竟請皇上將這些賞賜捐給各地?流民,以足溫飽,前朝聽聞,無不稱贊寶珠公主雖是年幼,竟有如?此大義之心,不愧為我大魏公主,有我大魏之風!

    聞言,帝王甚悅。

    寶珠公主將皇上賜下的賞賜捐給了流民,唯留下一只?鳳釵,獻寶兒?似的給了皇后?,她躊躇地?站在案后?,矮矮的小?身子還沒有檀木桌高?,她自知?做錯了事,“母后?不要生氣好不好,寶珠以后?不再亂跑了,好好聽母后?的話。”

    這般大的孩子,心性再聰慧,總會畏懼大人。

    皇后?低眸,望著面前小?小?的孩童,頗有惋惜,這要是她親生的女兒?該有多好。

    可?惜,寶珠記事早,不會忘記自己的生母,她不愿意留在皇后?身邊,可?她的腦瓜卻也反應得過來,父皇讓她留在皇后?身邊,是為了她著想,她不能讓父皇生氣,她太?想娘親的時候,就想跑出去,到?外面,說不準什么時候,就能遇到?她的阿娘。

    這般,寶珠想了一整年,念了一整年,從未在宮道中,遇到?她的生母。

    皇后?最終沒有責怪她,只?是俯下身子,摸了摸寶珠的發頂,聲線平和又帶著從未有過的肅然,“無論你心中如?何做想,你都要記住,本宮都是你名義上的嫡出母親,你永遠是本宮的嫡長女。”

    寶珠眼里的亮光一點一點暗淡下去,她很委屈,仍倔著沒掉下淚,她偏過頭,第一次在皇后?面前露出不曾有過的抗拒之意。

    皇后?只?是淡淡地?看著她,最終,寶珠跪下了身,重重叩了一首,“是寶珠的錯,寶珠記得了,母后?勿怪。”

    ……

    沒人知?曉儀元殿的這樁事,只?是伺候在寶珠公主身邊的宮人們察覺,寶珠公主近些日子反而變得乖巧,每日讀書習字聽規矩,鮮少再跑出儀元殿胡鬧。

    宮人們整日提著的心臟落地?,終于松了口氣。

    儀元殿安安靜靜,可?急壞了王采女,寶珠公主不再來園中撲蝴蝶,她如?何實行自己的計策,不這般,又如?何得皇上多看一眼。

    眼看要到?下月,王采女急得嘴邊生了燎泡,這副模樣,儀元殿問安時惹了不少人調侃,王采女皮笑肉不笑地?敷衍,愈發氣從心生。

    過了小?半個月后?,終于讓王采女等到?了機會。

    “小?杜子,再快些,冰水熱了就不解暑了,我要親自送給母后?!”寶珠兩條小?短腿在前面走得飛快,可?苦了小?杜子,那渾圓的肉一顫一顫,仔細一看,伺候寶珠公主的這兩日,身形反而消瘦不少。

    小?杜子吐著濁氣,額頭的汗水嘩啦啦往下流,“公主等等奴才,等等奴才啊!”

    寶珠嫌棄地?皺眉,干脆一人抱緊食盒,飛快地?跑遠了。小?杜子有苦難言,跟著寶珠公主,能不能享受榮華富貴他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這條老命怕是要撐不到?那時候了!

    他六歲大的時候,怎么就沒公主這般活潑呢?想來也是,他窮苦人家出身,早年吃不飽穿不暖,進了宮可?了勁兒?巴結孝敬上頭的公公,混到?今日,在奴才堆里也有幾分臉面,不然也不能平白?長出這么多肉。

    小?杜子摸了把額頭的汗,呵哧呵哧地?繼續追,寶珠公主身邊沒人跟著,萬一出了差池,他才真的是活不到?榮華富貴那日子了。

    近些日子寶珠與皇后?的關系緩和,寶珠不能時常見到?生母,她仍不愿親近皇后?忘了曾經的娘親,只?是她隱隱約約意識到?,她不能也不該再這樣下去。

    她是公主,可?父皇不止有她一個女兒?,也不止有她娘親一個嬪妃,不會日日將她護在羽翼下,有些事,要她自己去想清楚。

    愈這般想,寶珠圓溜溜的眼珠愈發堅定,母后?與父皇不同,母后?沒有孩子,即便她不是母后?親生,但母后?說過,自己永遠是她的嫡長女。

    寶珠為快回儀元殿,抄了近路,繞過鮮少有人經過的游仙湖,剛到?行宮時,她常常跑過來完,對這條路甚是熟悉,寶珠自信不會出事,她提著裙擺,小?心翼翼地?踏上廢棄已久的木橋,手?臂伸展,保持著身子的平衡,一手?提著食盒,聚精會神,眼見就要到?了湖對面。

    “叮咚——”有石子墜落湖面的聲響。

    寶珠分了心神,往那邊看去時,腳下踩中青苔,身形陡然一滑,她瞪大了眼珠,驚叫出聲,撲通墜入湖水,水光泛出圈圈漣漪,寶珠從未學過鳧水,胳膊在水面撲騰掙扎,喉嚨嗆得滿口腥苦。

    “娘——娘親——”

    寶珠感受到?身子漸漸無力?發沉,要墜入湖中,她年紀還小?,不知?如?何描述心底陡然涌出的絕望又驚恐的情緒,只?是覺得害怕,她在哭,卻四下無人,沒人來救她。

    湖水在日頭下泛出光暈波瀾,她忽然想起,曾經在娘親身邊時,一個服侍她的小?宮女誤給她盛了一碗燙熱的蓮子羹,她燙到?舌尖,就哇地?哭了出來。娘親邊哄著她,邊怒聲斥責那宮女,她不記得娘親說過什么,只?是不知?為何,記得那宮女被?拖出暖閣時,掙扎絕望的求饒。

    她沒了力?氣,痛苦地?閉上眼,湖水要埋沒她的發頂時,耳邊仿佛隱隱約約聽見了一道急切呼喊的女聲,“寶珠公主!”

    緊接著,遠處那人撲通跳下水,拼命地?往她這面游。

    而遠處,灌木叢內的王采女,使?勁兒?扯著被?灌木勾破的衣衫,又急又氣地?看著遠處那一幕,她原本是想設計寶珠公主落水,自己再在危機時相救,皇上喜愛寶珠公主,倘若自己救下寶珠,豈不得皇上多看幾眼,屆時,想要得寵,怎非難事。

    可?千算萬算沒算到?,游仙湖久沒有人灑掃修建,灌木叢枝杈橫斜,竟勾住了她的衣裳,叫她無發脫身。

    她見寶珠公主掉下水,在湖里不停地?掙扎撲騰,很快要沒動靜,王采女簡直心急如?焚,一把扯下了芍藥花裙的裙擺,正要飛奔過去,眼見宓貴人不知?忽然從哪現身跳入水中,她閃身躲到?灌木后?,看宓貴人將寶珠公主從水里濕漉漉地?拖到?岸上,緊跟著呼啦啦圍上一群伺候的奴才,七手?八腳地?簇擁著離開了游仙湖。

    王采女怔住,徹底傻了眼,她死死掐住手?心,眼底劃過一抹氣惱的陰狠。

    ……

    先帝在時,曾一日夢魘,夢見游仙湖中有一丈長巨蟒,一口咬掉他的喉骨,先帝猛然驚醒,竟也不系衣帶,赤腳跑出宮廷,連夜召見朝臣進宮,要填了行宮的游仙湖。前朝老臣一聽,大呼不可?。游仙湖是太?///祖///爺在世時,曾夢在湖中遇白?衣仙人,連夢數日,受化得道,故取名游仙。累及皇室子子孫孫,怎能說填就填了!

    先帝昏聵執拗,架不過那老臣一哭二?求,險些上吊,才吹胡子瞪眼,勉強答應。不過先帝每每去行宮,從未踏足過游仙湖一步,也不準旁人踏足,設令,進出游仙湖者死,直至今日,先帝薨逝,這條令慢慢叫人淡忘,后?進宮人也不得而知?。

    第065章 第 65 章

    明裳裹著宮人送來的披風, 由月香擰著帕子,擦去她側臉的水漬污泥。

    主子乍然落水,可?是嚇壞了?月香, 早知如此, 她就不去取那個籠子,她水性也是不差, 拉寶珠公主上岸還是綽綽有余,見主子衣衫濕透,頗為狼狽的模樣, 月香就愈發心疼。還好是在夏日,不至于凍壞了?身子,不然她可?是要自責死了?。

    明裳不知月香心中所想,她眼眸微低,指尖輕拂去衣袖沾染的泥土, 幸而日頭?烈, 很快就蒸烤掉了?她宮裙的水汽。

    今兒?她原是應了?張嬪的約, 一同出來游園,兩人沒說上幾句話,綺霞樓就有宮人來稟, 說是小皇子哭鬧要找母親, 張嬪才無奈與明裳作別。明裳并未立即回雪霽亭,摘花時瞧見林子里有只雪白?的兔子,她叫月香回去取籠子,要將那兔子養到行宮里,還沒等抓到, 就聽見湖里清脆又微弱的呼救聲。

    那張嗆了?水的臉露出來,她才認出竟是寶珠公主。

    明裳并非全無把握才去救寶珠公主, 她水性好,游仙湖原又是一處泉子,溫熱著,因正是夏日,礙不得事,更何況,她也不忍眼睜睜地看著一條命就這?樣溺死在水里,便再?未多想,跳了?下去。

    寶珠公主被小杜子抱著送去了?最近的偏殿,小杜子雖肥胖渾圓,真?正到了?緊急的情?況,兩條腿跟踩了?風火輪似的,跑得飛快,恨不得四?條腿。他跟著寶珠公主偷偷出了?儀元殿,又生了?這?么一樁糟心的事兒?,倘若公主有失,他真?的是九條命都不夠皇上泄火的!

    越想越是心驚,小杜子心口砰砰亂跳,抱著救命疙瘩,一溜煙飛去偏殿。行宮不比皇城寬廣,太?醫沒多久,提著醫藥箱進來,寶珠公主已經被懂鳧水的宮女擠壓出了?胸腔的積水,太?醫把了?脈搏,確認無事,才轉身回話。

    皇上皇后未到,偏殿里就剩明裳一個主子,明裳要是不受寵,倒也愿意與后宮的公主親近,誰叫她與阮嬪還有宿怨,阮嬪落到今日下場,雖不是她所為,多少?也有點牽扯。這?些時日,明裳可?沒少?聽有關這?位寶珠公主的事跡,小小年紀就有如此心性,明裳倒是怕她隨了?阮嬪的性子,與當年的阮嬪一般,橫豎看她不順眼。

    明裳抿唇,朝里面瞧了?一眼,性子還未長開的稚童,身邊只有一個大監伺候,她有些不忍心,抬手掀開珠簾,坐到床榻邊,聽太?醫回話。

    “寶珠公主受了?驚嚇,幸而主子救下得及時,休息一段時日便好,并無大礙。”

    這?太?醫是從皇城跟到的行宮,很是會說話,寶珠公主睜眼茫然的一瞬間?,聽到太?醫這?句,很快記起落水時的情?形,有一雙手,牢牢地托著她的腰,將她拖去了?案上,她昏過去的那一刻,記得那個懷抱很是溫暖,像極了?她的娘親。

    她動動發白?的唇,圓溜溜的眼珠竟穩重得不像一個六歲的孩子。

    “是你,救了?我嗎?”

    要是換作別的孩子,會不會立刻就撲到母親懷里,委屈的哭訴。

    明裳心中油然生出憐意,撫了?撫寶珠的側臉,柔聲安慰,“公主不必害怕,已經沒事了?。”

    寶珠慢慢彎起唇角,聲音無力,真?誠地感激道:“謝謝你。”

    殿門?打開,帝后二人先后入了?內殿,明裳起了?身子,向帝后二人福禮,皇后已經哭紅了?眼,抱住床榻里躺著的寶珠,沒了?往日的儀態,“是母后不好,母后來遲了?……”

    不論皇后此番作態是否真?心,哭出的淚音足已叫人動容,甚至跟過來的宮人,偷偷抹了?眼淚。

    李懷修沉著眼,讓明裳免禮,問太?醫公主可?有大礙,見明裳濕漉漉的頭?發,眸色更深,又問宓貴人身子如何,太?醫被皇上臉色嚇得冷汗簡直要濕了?衣裳,都一一答了?,兩位主子都無大事,公主只是受了?些驚嚇,那處泉子不冷,宓貴人身子更加無事。

    比太?醫更加憂懼的是早就跪在地上的小杜子,只有他跟了?公主出了?儀元殿,公主出事,他不僅難逃其咎,嚴重點,說不準皇上一怒之下,直接讓他腦袋搬家。

    小杜子惶恐不安,哀嘆自己的命怎么就這?么苦。

    太?醫再?次為剛醒來的寶珠診過脈象,慎重答完,答復比方才還要細致十分。

    得知兩人都無事,李懷修才將話鋒轉向伺候寶珠的宮人,“朕會從御前重新?撥人到寶珠身邊伺候,那些宮人伺候不利,既是無用,拖下去直接杖斃。”

    小杜子一聽杖斃,兩股一下癱軟,心臟都要被嚇出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砰砰叩頭?,“皇上,奴才該死,奴才罪責難逃,都是奴才沒伺候好小公主,求皇上饒了?奴才,再?給奴才一次機會吧!”

    聞言,皇后斂眸,撫了撫寶珠的發頂,扶著文竹的手,跪下身,“今日之事,也有臣妾疏忽之責,請皇上責罰。”

    李懷修冷眼看著皇后,輕捻著拇指的扳指,卻是沒有立即開口。

    “父皇,寶珠沒事,父皇不要怪母后和小杜子……”寶珠扶著小宮女的手,也有些畏懼此時的父皇。除卻娘親犯錯那日,她從未見父皇如此讓她害怕的模樣。

    李懷修壓著眉眼,并未因寶珠的求情?退讓,他能坐到這?個位子上,也不是因求情?就心軟的人,他原以為上回將寶珠帶回御前用膳,皇后就能明白?他的意思,他知曉皇后至今仍有當年的喪子之痛,但她是大魏的皇后,享這?母儀天下的尊榮,理應照料后宮的皇嗣,她卻始終于他的心思而耿耿于懷,這?些年,竟還未通透。

    他臉色越來越淡,沒當著寶珠的面訓斥皇后什么,揮手讓全福海將那個伺候寶珠公主的奴才拖下去,小杜子哭嚎不已,猛然間?,他記起什么,使勁兒?抱住全福海的大腿,連猜帶蒙,急聲道:“皇上!奴才……奴才去尋寶珠公主時,在游仙湖發現另有人在,寶珠公主的落水或許是有人故意設計,并非意外?!”

    “皇上!是有人要害寶珠公主!”

    小杜子身形渾圓肥胖,是全福海兩個大,全福海腿使勁兒?蹬都蹬不動,累得滿頭?大汗,他聽完小杜子的情?急下脫口而出的話,愣住了?神兒?,不敢再?處理了?小杜子,轉身去請示皇上。

    經小杜子一提,明裳仔細從記憶中回憶一番,她將寶珠公主從湖中拖上岸時,好似確實在灌木叢發現一抹不同于鮮綠的顏色,因她當時急著要救寶珠公主,只是一瞬間?的遲疑,并未放在心上。

    寶珠公主又非皇子,倘若真?的有人算計,是誰要用這?種手段置一個孩童于死地,實在太?過惡毒。

    明裳想不通那人,豈止是明裳想不通,怕是沒人猜到王采女的想法?。

    日暮西沉,直至悄無聲息,王采女在灌木叢后聽不見外?面的動靜,四?下張望一眼,才從灌木叢中現身,她揀干凈了?樹杈刮的布料,藏到懷中,仿若無事地出了?游仙湖。

    回寢殿的路上,王采女又故意抄小路,腳下被石子絆了?一跤,撲通摔了?身子,崴了?腳踝,又正正好好將衣衫勾破。

    正巧一個灑掃的小宮女過來,看清王采女的模樣,王采女沉眼,暗道了?聲晦氣,擰眉朝那宮女斥道:“愣著做甚!還不過來扶我!”

    小宮女剛進行宮伺候沒多久,畏懼上頭?的主子,扔了?掃把便過來扶王采女,王采女瞧她唯唯諾諾的模樣,拂了?拂衣袖的泥土,輕嗤了?聲。小宮女被主子冷臉嚇得,頭?埋得更低了?。

    ……

    全福海得了?皇上吩咐,立即著手去查寶珠公主墜湖一時,不知哪個蠢東西,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算計皇嗣,簡直是不要命了?。

    ……

    后午,一抹粉衫團子的人影吃力地提著一個食盒,晃蕩著兩條小腿,后面跟著個一瘸一拐的胖太?監,兩人一前一后,一同往雪霽亭去走。

    那日,皇上終究是饒了?小杜子一條命,但倘若小杜子所言有虛,伺候公主身邊的宮人依舊杖斃,小杜子嚇得膽顫,雖然暫且保下一條小命,仍舊沒逃脫杖責,五十丈下去,他屁股直接開了?花,趴在榻上哎呦了?整整三日,到第四?日,聽聞公主身邊有了?皇上親自撥過來的大監,麻溜套上衣裳,撅著屁股跑到寶珠公主跟前伺候,幸而公主念舊,沒嫌棄他粗手笨腳。

    小杜子跑到寶珠身側,汗流浹背,“這?種粗活,公主快交給奴才吧!”

    寶珠拂開他的手,嫌棄地拱拱鼻子,“你粗手笨腳的,再?碰壞了?里面的雕花,可?就不好了?。”

    粗手笨腳的小杜子苦著臉干笑,“奴才愚鈍!奴才愚鈍!”

    后午日頭?炎炎,守門?的太?監正昏昏欲睡,小杜子極有眼色地過去,肥胖的身軀為小太?監覆下大片的陰涼,“勞煩公公通稟宓貴人一聲,寶珠公主特來感謝宓貴人那日相救。”

    守門?的小太?監有些傻眼,愣愣地探出腦袋,才從小肚子身后,看見了?一臉稚氣的寶珠公主,他忙福了?禮,迎公主去偏殿,匆匆回內殿通稟。

    不巧的是,今兒?皇上在雪霽亭歇晌,直到現在。

    全福海正在外?頭?候著,得知寶珠公主竟到這?兒?來了?,一時也有些詫異,他先去了?內殿通稟,又親自到偏殿迎人。

    “奴才請公主安。”

    寶珠眨了?兩下眼,微微愣住,認出這?人是跟在父皇身邊的大監,遲疑道:“父皇也在雪霽亭?”

    全福海笑著點了?點頭?,依著寶珠公主古靈精怪的性子,他方才倒是有幾分疑心公主是得知皇上在雪霽亭,才借著由頭?過來,眼下來看,公主臉上的神色并非作假,當真?是不知皇上在此。皇上前午見了?朝臣后,隨意到行宮走走,并未備輦,正巧宓貴人的雪霽亭相隔勤政殿頗近,皇上也就自然而然到了?這?兒?。

    既然父皇在,寶珠有些猶豫,要不要這?時候去向宓貴人道謝,她其實很別扭,雖感激宓貴人,卻也不喜歡見到父皇與自己的庶母同處。

    她糾結地扣了?扣手指,“既……既然父皇在,那我明日再?來吧。”

    話音落下,殿外?就走近一道頎長的身影。

    “寶珠。”

    男人步入偏殿中,李懷修負手進來,鳳眸含笑,寶珠見到父皇,立即跑過去抱住了?男人的大腿,隨后,待寶珠看到后面一同進來的宓貴人,又有些別扭地偏過頭?。

    她還是喜歡父皇和娘親在一起。

    她想了?想,怕父皇不高興,又扭過頭?,規規矩矩地見了?禮。

    小團子偽裝得再?好,那心思也叫人看得一清二楚。

    不知為何,明裳竟覺得有點好笑,想到前些日子張嬪還與她說寶珠公主聰敏,如今來看,不過是想要得到父母疼愛的孩子心性。

    寶珠轉身把食盒打開,指著里面翡翠綠的雕花糕點,“這?是我親自給宓貴人雕的花糕,感謝宓貴人那日救我。”

    還是個小孩子,卻故作一派老?氣橫秋的作態,一本正經地道謝。

    明裳彎了?彎眸子,“公主不必言謝,嬪妾想,換作旁人也不會袖手旁觀,都是嬪妾本應做的。”

    送了?糕點,寶珠先離開了?雪霽亭,糕點盒子由小杜子提著,小杜子瞧公主自打從里頭?出來,情?緒似很是低落,不由問道:“公主有什么不高興的,說給奴才,奴才定上刀山下火海哄公主歡心!”

    寶珠憂愁地嘆了?口氣,小杜子竟從六歲的小公主臉上看出難以言說的復雜,他聽公主問道:“你那日當真?沒看錯嗎?”

    “我落水并非意外?,是有人要害我?”

    這?事兒?小杜子都捅到了?皇上那兒?,他哪敢欺瞞皇上,擲地有聲道:“千真?萬確,奴才定是不會看錯的。”他順便又拍了?句馬屁,“公主如此聰慧,若非無人設計,又怎會掉到水里,那人定是看準了?時機,見公主身邊無人,才下了?狠手!”

    寶珠看向小杜子的眼透著疑惑和不解,“那他為什么要害我?寶珠不曾做過什么,只希望父皇能多陪陪寶珠……”

    她最后的話音兒?,竟帶了?害怕恐懼的哭腔。

    小杜子伺候寶珠公主,自然知曉,落水那事過去后,寶珠公主一連幾日夢魘睡不好,是皇后娘娘日日衣不解帶陪在身邊照顧,到了?昨兒?才有了?精神頭?。

    小杜子不知該如何回答公主這?句發問,他雖沒在后宮伺候過主子,可?倒底混到了?行宮管事,怎會不明白?那些腌臜的爭斗,寶珠公主養在皇后娘娘身邊,對后宮主子并無威脅,錯就錯在,得皇上喜愛。

    但凡跟皇上沾了?邊兒?,總要有人惦記。寶珠公主仍是孩子心性,哪會想通其中的彎彎繞繞,小杜子沒敢跟寶珠公主說實話,只道:“那人的心思誰猜的清楚,奴才看,那等惡毒之人,受再?重的懲罰都不為過。”

    他怕公主再?問,趕忙轉了?話頭?,“時候不早了?,公主出來得久,快些回儀元殿吧,娘娘該擔心了?。”

    寶珠眼神低落,她心里還藏著一件事,從未對旁人說出口。

    他們都說,是自己害了?娘親。

    ……

    寶珠送來的雕花糕點看著樣式好看,里面卻是不知加了?什么餡料,難吃得緊,明裳好奇吃了?一口,險些難吃得吐出來。奈何男人在這?,她也不能直言他女兒?送來的糕點實在難以下咽,于是,硬生生咽下了?一塊。

    她瞄了?眼男人專注下棋的神色,水眸一轉,捧著翡翠雕花糕坐到男人身側,仿似獻寶似的道:“寶珠公主送來的糕點,皇上不嘗嘗嗎?”

    李懷修竟是看也不看她,手執黑子落到棋盤上,淡淡啟唇,“你吃過了??”

    明裳覺得男人臉色有點奇怪,似是在忍耐什么,可?她又說不上來,她點點頭?,再?接再?厲,“皇上嘗嘗。”

    李懷修這?才掀起眼,眸底沁著一絲好笑的玩味,握拳抵唇,忍俊不禁地問她,“味道如何?”

    這?回,明裳終于看清了?男人眼底的戲謔,她后知后覺明白?過來,氣惱地將拖碟重重放到案上,“皇上知道這?糕點的味道,還由嬪妾吃下去!”

    李懷修“嘖”了?聲,極為自然道:“朕見你吃了?一口,就把整塊都吃了?,以為你偏愛這?麝香貓果的口味。”

    食盒打開時,李懷修一眼就認出了?里面的果子,寶珠偏愛麝香貓果,故而,自以為旁人也喜歡,曾送給他一匣,如此來看,寶珠確實很是感激這?女子,性子也不像她的母親。

    明裳眸子嗔惱,偏生男人說得有條有理,她簡直是有苦說不出,干脆忍了?怒氣,指尖捏了?一塊糕點,遞到男人嘴邊,眼眸無辜,“寶珠公主一番心意,皇上這?個做父親的,怎能枉費了?。”

    李懷修撂了?手中的白?子,側過過身,冷睨著她,呵笑一聲,“虞明裳,朕看你是愈發不知分寸了?!”

    還是頭?一回,男人連名帶姓地喚她,明裳脖頸一抖,氣焰瞬間?弱了?下來,還強撐著把糕點放回拖碟,撅著嘴嘀嘀咕咕,“不吃就不吃嘛,這?么兇干嘛!”

    他這?就兇了??李懷修臉色鐵青,從沒有人讓他這?般憋悶過。

    玩鬧一番后,明裳想起了?正經事,她羞答答地伏到男人懷中,蔥白?的指尖兒?有一搭沒一搭地玩著男人對襟的扣子。

    李懷修正撿起一枚黑子,思量下一步的  走法?,被懷里這?小妖精鬧得有點不耐煩,按住那只手,讓她莫要再?亂動,誰知那女子得寸進尺,沒個消停勁兒?,云鬢花顏,勾的人心浮氣躁。李懷修身子一僵,沒了?耐性,手臂將人緊緊禁錮到了?胸懷,揉了?把女子的軟腰,垂眼睇她,“做甚?”

    見男人終于搭理自己,明裳眼睫撩起,烏亮的眸中如同含了?盈盈春水,在那樣看他,又嬌又俏,“算上這?一回,嬪妾可?救過宮里兩個皇嗣了?。”

    只這?一句,李懷修就聽出了?這?女子的小心思。有功當賞,她這?功,他壓了?兩回。本是想在冊封新?人之時,再?順理成章地提她位分。

    李懷修低著眼瞼,眼尾微挑,仿似沒聽懂她的暗語。見男人這?樣理所當然地態度,明裳生了?些惱意,嗔著眸子,嬌哼了?聲,垂下的青絲襯得她那張艷紅如霞的臉蛋美得不像話,“嬪妾不管,嬪妾不想做主子了?,嬪妾想做娘娘。”

    這?般勾勾搭搭,又理直氣壯。

    李懷修氣得好笑,還從沒人敢這?樣跟他說話,倒是有些新?鮮。這?女子也是知道分寸,跟個兔子似的,說是惱了?,還乖乖地賴在他懷里。

    李懷修指腹挑去她頰邊的發絲,又去捻那張臉蛋,唇角勾了?勾,漫不經心,頗為風流。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掌心按住女子的后頸,低頭?,吻住了?那張通紅誘人的小嘴,“想求朕做宮里的娘娘?”

    俊面如斯,醉人心扉。

    不知為何,這?時候明裳反倒有些怕了?,甚至被男人吻過后,還愣了?一下,暈暈乎乎地點了?點腦袋。

    女子那雙柔荑生得又細又軟,精致無暇,唯獨是力氣不夠,手掌又小。良久,明裳伏回男人胸懷,想到片刻前看見的東西,羞得不敢抬頭?,愈發不解,她侍駕的時候,究竟是怎么容的下的!

    ……

    晉升圣旨傳下的時候,皇后與六宮嬪妃在御花園中小坐,得知此訊,當場的嬪妃面面相覷,驚詫不已,個個嫉妒得紅了?眼,宓貴人可?真?是好命啊,輕而易舉就被晉到了?貴嬪的位分,做甚她們沒有這?個好命,要是她們也能救下落水的寶珠公主就好了?!

    貴嬪再?上就是妃位,宓貴人尚無皇嗣,就一躍嬪位,到了?貴嬪之位,六宮嬪妃聞訊,心里都頗不是滋味兒?。

    皇上鮮少?在意后宮的位分,賢妃與楊貴嬪都是因家世受封,皇上能給宓貴人這?么大的殊榮,不因家世皇嗣,還能因為什么。

    待眾人再?到儀元殿問安,見到宓貴人,不得不規規矩矩地屈膝福身,稱一聲貴嬪娘娘,無論她們心中是否敬服,這?份榮光是皇上所賜,她們不敢不尊。

    第066章 第 66 章

    全福海辦事利索, 沒?過幾日,就查到那日園中?灑掃的宮女身上。此事鬧得行宮人心?惶惶,那日去過園中?的嬪妃雖自知清白, 也免不了心?驚膽顫, 萬一查不到人,拿她們去替罪呢?

    那日曾去過園中?賞花的嬪妃并不少, 也有幾個被樹杈劃破衣裳的嬪妃,因而,王采女自信沒?人知曉她曾去過游仙湖, 她自以為天衣無縫,直到全福海領著?園中?那日灑掃的小?宮女帶到她跟前。

    王采女暗覺不好,指尖揪緊了手心?的帕子?,仿若無事地問出口,“全公公這是什么意思, 可是皇上有何吩咐?”

    全福海面?色如常, 恭敬地笑道:“咱家是奉皇上的命, 請主子?去詔獄走一趟,主子?自行交代了做過的事,也好免去一番皮\\了肉之苦。”

    “放肆!”王采女冷眼橫眉, 壓住手心?的顫意, 厲喝道:“我雖只是采女之位,可也輪不到你一個閹人威脅!”

    閹人二字可是直戳了全福海的肺管子?,閹人怎么了,他?伺候在?御前,深得皇上信任, 即便是個閹人,前朝后宮誰不給他?幾分臉面?。閹人也是人, 全福海好言相?對,那是他?習慣了如此行事,做事留三分,偏生有人不受用他?的好意。

    他?皮笑肉不笑道:“主子?到了這份兒上,強撐不了多久,主子?不想聽奴才好言好語,待奴才稟明?了皇上,主子?可就沒?這分體面?了。”

    王采女何聽不出這閹人話中?的威脅,她咬了咬牙根,何以甘心?自己費盡心?思入宮,竟如此收場,落得這般慘淡結局。

    行宮未設慎刑司,詔獄卻遠比慎刑司駭人,她這些年也算是養尊處優,怎愿意去詔獄那鬼地方。

    王采女猛地抬眼,面?容終于泄出了一絲慌亂,“我要見皇上!”

    全福海拂了拂衣袖不存在?的塵土,眼里?沒?有同情,這小?宮女都說?得一清二楚,她并非偶遇王采女,是早在?王采女進?到竹林時,就看見了人,只是自知被王采女知曉,定會滅口,被他?審問兩回,就守不住嘴巴,吐了實情。

    知曉緣由,他?便到御前稟明?了皇嗣,敢利用皇嗣爭寵的阮嬪早降了位份被禁在?宮中?,尚且生下過皇嗣的嬪妃落到這般下場,王采女從未入皇上眼中?,能有什么好結果。

    很快,住在?行宮的嬪妃就得知,王采女因謀害寶珠公主,下了詔獄。眾人不禁唏噓,因此事,后宮終于清凈了一段日子?。

    ……

    七月二十三,晨間,儀元殿

    賢妃品著?新上的茶水,咂摸出一絲與往日不同的味道,“娘娘今兒的茶水,似乎要比往日濃了些。”

    不止賢妃一人,請安到的嬪妃,也都嘗出了一絲怪異,今兒的茶水忒苦,喝下一口便再不想喝。

    皇后輕描淡寫地看去沏茶的宮人,那宮女驚慌跪身,解釋道:“昨兒娘娘因天氣燥熱生郁,太醫與奴婢說?,苦茶消暑,故而奴婢自作主張,為娘娘主子?們沏了苦茶水,以消暑氣。”

    她頭猛地叩到地上,“奴婢知錯,請娘娘恕罪!”

    文?竹也替那宮女求情,“娘娘,秋雨也是好心?,為娘娘主子?們的身子?著?想,娘娘就饒了她這一回吧。”

    皇后移開眼,目光看向賢妃,賢妃正意味深長地思量,觸到皇后看過來的眼神?,揚唇露了個笑,“既是好心?,娘娘也不必過于苛責。”

    “臣妾也是頭一回聽聞,苦茶能消暑呢,只可惜茶水太苦,比這苦夏還?難熬,否則臣妾必然要試試娘娘這個法子?。”

    皇后并不在?意賢妃的諷意,抬手讓秋雨起來,眼光帶上一絲關切,道:“倘若喝不慣,本宮喚人沏上新茶。”

    不過一盞茶水,苦些又能如何,倘若真的換了新茶,豈不是不給皇后娘娘臉面?,眾人立即多抿了兩口,壓住喉中?酸苦,說?此茶甚好。

    皇后微微一笑,余光不著?痕跡地打量向宓貴嬪,見她飲下半盞,才斂了眉眼。

    嬪妃中?,張嬪下意識地記起,她有孕時,太醫曾直言,有孕的女子?切記不能飲苦茶水,茶水性寒,多飲則對胎氣有損,皇后今日這番,究竟是為了對誰的試探。

    明?裳并未察覺這事,她吃不得苦,淺淺抿了半盞,就不愿再飲了。

    ……

    到了下月,新人進?了行宮,只是這次新人中?,建功侯府的嫡女不知為何,并未在?冊封之列。

    三人進?宮,翰林院掌院學士徐家的二姑娘冊封為從四品美人,督察員左都御史羅家的五姑娘冊封為正五品常在?,內大臣白家的九姑娘冊封為從五品答應。

    三人到行宮當日,先去了儀元殿向皇后請安。

    新人入宮,去儀元殿請安的時候,行宮的嬪妃也去湊了熱鬧。這次進宮的嬪妃有三人,論起家世門第?最高的,要數徐美人,論起不俗的容貌,白答應則更勝一籌,三人一入殿,殿中坐著的嬪妃目光齊齊落到了后面?的白答應身上。后宮美人不少,不缺拔了尖兒的美人,可白答應在?其?中?,仍是不輸三分,白答應的美多的是一種異域風情,眉濃鼻高,少去女子?的柔美,多的是爽心悅目的英氣。

    新人從儀元殿出來,各去了寢殿,今兒新人入宮,皇上勢必要點寢新人的名冊,三人都有些惴惴,既期盼皇上召幸自己,又記起入宮前家中?叮囑,以及建功侯府嫡女莫名其妙被除了名,又遠離上京,對那位君王都有些畏懼。

    ……

    徐美人被分到了怡香苑,進?宮的新人中?,徐美人的家世最好,怡香苑又是皇后娘娘親自指的,離皇上的勤政殿最近,引路的公公心?中?有這個思量,一路上不停說?著?好話,徐美人知曉宮里?的規矩,家中?也不缺銀錢,到了怡香苑,給身邊帶進?宮的侍女示意,翠菊立即從袖中?掏出了一個沉甸甸的荷包,那公公拿在?手里?悄悄掂量,臉上都要笑出了褶子?,又說?了幾句吉祥話,才躬身告退。

    翠菊扶著?徐美人進?了內殿,怡香苑日日有宮人灑掃,干凈清爽,進?殿東向是一張梨花木的八仙桌,上面?擺著?雕花的銅鏡、文?玩,還?有一扇翡翠硯屏,可見布置之人是用了心?思。

    徐美人坐下身,吩咐翠菊去喚怡香苑伺候的宮人進?來,這些宮人待下月圣駕回宮,也要跟著?她一同回去,日后就是在?身邊伺候了。

    她是家中?的嫡出姑娘,家中?早就想讓她進?宮,侍奉君王身側,若非去歲年紀不夠,早已入了宮,這些規矩于徐美人尚有些生疏,但她也能應付得過來。

    伺候在?怡香苑的宮人原是行宮的奴才,這回得了新主,倘若主子?得了圣寵,日后他?們隨著?主子?水漲船高,也少不得好處。因而宮人們都似有了盼頭般,對著?新主畢恭畢敬。

    徐美人教導了規矩,吩咐翠菊賞了銀錢,只留下了怡香苑的掌事姑姑。

    她溫聲道:“我剛進?到這宮里?頭,對宮里?的規矩尚不熟悉,以免沖撞了皇上,還?盼姑姑與我細說?一二。”

    丹桂是跟隨先太妃到的行宮,太妃病故后,她就一直留在?了行宮中?掌事,方才徐美人一番作態,如何不熟識規矩,無非是想知道宮中?情形罷了。

    這位主子?是聰慧的。

    丹桂神?情愈發恭敬,一一回話,“主子?的寢殿是皇后娘娘親點,不過離皇上最近的住處,還?是要屬宓貴嬪的雪霽亭,雪霽亭冬暖夏涼,舒服極佳。”她微微頓了下,遲疑道:“不過,宓貴嬪自住進?了行宮,從未侍寢。”

    徐美人微抿唇角,低低打量了翠菊一眼,翠菊是她宮里?的掌事姑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丹桂必是為她著?想。但話不能說?得太過明?白,丹桂開口不先提養育了皇嗣的楊貴嬪和楊貴嬪,反而提起了宓貴嬪,可見這宓貴嬪的特別。

    她指尖無意捏了下帕子?,“可知為何?”

    丹桂畢竟是在?行宮中?伺候,對宮里?的事所知甚少,她并不知為何宓貴嬪到行宮后從未侍寢,但圣駕時常去雪霽亭,可見宓貴嬪必是頗得圣眷。

    她無法回答有關宓貴嬪的事,她便提起了剛誕下皇子?不久的張嬪,最要緊的,還?有一位無子?封妃,協理六宮,如今又撫養景和公主的賢妃娘娘,如今宮里?頭,這三位風頭最盛。

    最后,丹桂極為隱晦地提了剛被賜死的王采女。她也是在?暗示主子?,皇上不會理會后宮主子?們的爭寵,卻要萬萬謹記,不能對皇嗣下手,這宮里?,沒?有什么事能瞞得住那位。

    聽了這宮里?的形勢,徐美人太陽穴忽地疼了下,她揉揉額角,早知入宮不易,想得圣寵更是不易,她不由記起了分明?有機會入宮,卻莫名其?妙遠離京城的建功侯府,怕是大抵得罪了皇上,才急匆匆調出了京城。

    她日后在?宮中?,萬萬要小?心?行事。

    相?比于徐美人,羅常在?住的玉蘭閣,要較勤政殿遠上許多,引路的宮人倒也會說?話,處處奉承著?,說?玉蘭閣雖是遠,雖離園子?近,圣駕時常過去賞景。這話,也就意味著?,羅常在?還?是有能見到皇上的機會。她心?知今夜皇上八成是召了徐美人侍寢,卻也不心?急,畢竟才進?宮,先看看情形。

    她依例打賞了宮人,寢殿內陳設都是新換的,行宮不比宮里?,她又不是徐美人,宮人就多了敷衍,掛著?帷幔未用金鉤銀鉤,而是用了銅鉤,羅常在?斜了斜眼,素來挑剔,今兒竟也忍下了,只是那銅鉤掛在?床頭實在?礙眼,她覷了進?來送茶水的宮人一眼,“明?兒去尋管事的大監說?說?,將這鉤子?換了,自己辦不好事,倘若叫人聽了,倒是以為皇后娘娘沒?吩咐好下人。”

    上茶的宮女聽得一身冷汗,心?道,管事的大監這幾日都忙著?配合全公公查寶珠公主落水的事,確實疏忽了要進?宮的主子?。自家要伺候的主子?竟然敢說?到皇后娘娘身上,可見脾氣不好。

    羅常在?自以為脾氣收斂,不想因這一句,下頭的人都極為懼怕了她。她倒沒?注意到這些,只是日后都要留在?宮中?了,心?里?頗有愁腸,也不知皇上何時召幸自己,在?宮里?頭的女人,還?是要早早懷上皇嗣,給自己傍身得好。她才剛進?宮呢,下面?的奴才就這般怠慢她,倘若自己再不受寵,底下人豈不反了天了。

    ……

    至夜,各宮都等著?圣駕的動靜,前頭伺候的全福海也摸不清皇上今夜會去誰宮里?頭,按理說?,皇上本應召幸徐美人,徐美人的祖父也算得上三朝元老,更是知進?退,有自知之明?,皇上御極一年后,就告老還?鄉,不似宋老,仿似看不出皇上的嫌棄,依舊留在?朝堂上進?言,時不時勸皇上這個不行那個不對。

    但皇上的心?思誰能猜得到,全福海這時候可不敢過去說?話,他?一個奴才,伺候好皇上就夠了。

    到了召寢的時辰,小?太監捧著?嬪妃的名冊進?殿,李懷修俯身執筆,朱紅點映,恰時是一副細雨桃花。

    皇上少時作畫,心?性正盛,曾擬虛名泊陽居士流傳于民間,價值千金,而今皇上雖作畫,卻不似從前有興致。

    李懷修撂了筆,摩挲了兩下扳指,對著?小?太監呈上的名冊,點了前面?一人。

    正是徐美人。

    徐美人侍寢,也在?嬪妃們意料之中?。

    此時聽風齋尚未熄燈,白答應嘆息一聲,拆了發鬢的珠釵翡翠,她眉眼隨了父親,要比尋常的女子?英氣三分,即便配上發飾也不顯柔美。

    她預料到今夜皇上會去徐美人那兒,然真正得知這信兒,還?是有些失落。

    紅鯉用梳子?沾濕了桂花水,為她梳發,安慰道:“時日尚久,主子?才進?宮,憑借這副美貌,定能的皇上寵愛。”

    妝鏡中?,女子?濃眉闊眼,鼻梁高挺懸直,嘴唇豐厚,唇珠微翹,是令人一見驚艷的美感。

    白答應記起白日請安時,左右圍坐的嬪妃,如同園中?的艷景,花團錦簇,她原自信自己的美貌,可到了后宮中?,也覺得自己不過如此,哪個女子?在?這個年紀,不是嬌靨艷艷。

    她對鏡托著?腮,一臉愁苦。

    相?較于玉蘭閣和聽風齋的平靜,怡香苑上上下下,主仆皆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恭迎圣駕。也不是徐美人小?心?,她問過了宮中?人,不知是有意無意,怡香苑的宮人,竟沒?人曾在?宮里?伺候過,都是行宮出來的奴才。管事公公給出的說?法是,行宮缺人,騰不出人手,請徐美人將就著?用,徐美人畢竟年輕,心?中?生氣,也不能說?什么,她很快穩下心?神?,這是她初次侍寢,萬不能出了亂子?,她神?色自若,由丹桂領著?宮人,前去迎駕。

    圣駕聽到怡香苑,徐美人回憶著?嬤嬤教出的規矩,屈膝福身,她低垂著?眼睫,不敢去看面?前的男人,只知道當今的身量很長,她低眼,看見男人玄金的長靴,石青色平金團龍圓領長袍,腰間墜的是一枚鏤雕的麒麟黑玉,她心?頭砰跳,莫名生出畏意。

    她聽見男人淡淡沉聲,聽不出情緒,“不必多禮。”

    徐美人起了身,心?神?愈發收緊了。

    她回憶嬤嬤教過她在?御前該有的規矩,可愈發回憶,愈發亂了手腳,她素來識記,此時卻失了分寸,徐美人只能懸著?心?,跟隨皇上進?到內殿。

    李懷修入了內殿,撩起衣擺坐到窄榻上,宮人上了茶水,他?隨手翻開案上放著?的兩本書,是兩本前朝國史。

    他?翻開一頁,里?面?還?有女子?手寫的小?記,用的簪花小?楷,所記雖是囿于女子?閨閣,但筆鋒精辟,已極有見解。

    徐美人見皇上在?看她記得手札,端莊的臉上難得生出一絲薄紅,懊惱自己忙中?出錯,竟忘了將這些書收到箱中?。

    她忙說?:“這是嬪妾無事胡亂的涂寫之作,皇上見笑了。”

    李懷修擺了擺手,“無妨。”他?捻著?扳指,淡聲道:“朕鮮少見有女子?喜愛讀史書。”

    徐美人柔聲回道:“嬪妾幼時受祖父教養,耳融目染,對史書便有了興趣。”

    提起徐老,李懷修眼神?平和許多,“徐老將你教得很好。”

    這夜,雖出了茬子?,徐美人卻覺得自那本書后,皇上待她的態度就很是和緩。翌日,圣駕離開不久,御前就送了好些賞賜,宮人們個個臉上洋溢著?喜氣,給主子?道賀。

    相?比怡香苑的熱鬧,昨夜別的宮中?就冷清了許多。

    一早問安,徐美人刻意早去了一刻鐘,不想羅常在?和白答應似是商量好了,比她還?早,她雖是早了一刻鐘,好似仍是托大了般。

    便讓嫉妒徐美人的嬪妃拿了話柄,“妹妹倒底是初次侍寢,遲了些,也不打緊的。”

    這話一落下,后面?,明?裳掀開珠簾,剛好聽了這句,徐美人瞧見她,回憶昨日丹桂的一番話,此時再看宓貴嬪的眼神?頗有復雜,不由得多看兩眼,她斂眼福了身子?,“嬪妾請貴嬪娘娘安。”

    明?裳視線在?三人身上停留須臾,能在?這時選進?宮的嬪妃,容貌家世自是不會差,她打量一瞬,落了座,抬手著?讓幾人免禮。

    不多時,賢妃與皇后接連入了內殿。昨夜徐美人侍寢,今日一早,皇后待徐美人難免要多囑咐幾句,又給了三人賞賜,才讓眾人散去。

    徐美人回怡香苑與宓貴嬪有一段同路,她正要猶豫是否要詢問宓貴嬪與自己同行,就見張嬪已經邀了宓貴嬪去賞花。

    昨夜她就已從丹桂口中?得知,張嬪與宓貴嬪交好,倒是奇怪了,張嬪生下了皇子?,宓貴嬪又得皇上寵愛,兩人居然也能深交。

    回怡香苑要過一段青石板路,前幾日下了路,今日路面?已干,因四周栽種青竹,青石上生了苔蘚,宮人正躬著?身子?灑掃,見到過來的徐美人,屈身做禮。

    徐美人由宮人扶著?,注意腳下的路面?,到岔路時,見一條路灑掃得干干凈凈,而自己要回怡香苑那條路,卻有苔蘚斑駁,尚未除干凈。到儀元殿請安匆忙,也沒?人注意到這些細微之處。

    后面?伺候的小?宮女見機立即道:“主子?,這條路通的正是宓貴嬪的雪霽亭。”她撇撇嘴,言語不屑,“不知大監管事怎么辦的事,主子?是皇上新寵,敢這么怠慢主子?,不把主子?放在?眼里?。”

    那小?宮女全是為了討好新主,才說?的這番話,主子?侍寢后,皇上就賞了這些賞賜,可見自家主子?日后定然前途無量。

    她正沾沾自喜,徐美人則是聽得眉頭一皺,縱使?是管事的大監奉承宓貴嬪,但她初進?宮中?,合該謹言慎行,這宮人心?性無狀,言語挑唆,若非是皇后娘娘指下的人,她定是不能留在?身邊。

    她沉下眉,提點了一句,“宓貴嬪位份在?我之上,宮人理應謹慎伺候,日后這些話莫要在?我面?前說?了。”

    宮女聞言面?色驚變,慌張地跪地請罪,“主子?息怒,奴婢知道錯了!”

    第067章 第 67 章

    這日, 皇后在清涼臺擺了賞花宴,邀行宮嬪妃同聚。

    新人進宮的九日,有?兩日都是徐美人侍寢, 又因徐美人母家得力, 六宮嬪妃見了,心里頭再泛酸嫉恨, 面上也得是客客氣氣,至少?沒生出?事端。

    如今徐美人風頭正盛,其余進宮的羅白二?人至今還未見過圣顏, 二?人與?徐美人見面時的情形都頗為微妙。小敘幾句,便各自落了席位。

    徐美人目光不?禁落向坐在下首的白答應身上,皇上至今未召幸過白答應,聽白答應言談,似是也從未見過皇上, 三人中?, 她自信因家世得皇上寵幸, 可論起容貌,較之白答應稍有?遜色。

    她并未將羅常在放在眼中?,聽聞前日羅常在因不?滿宮人奉上的是陳年舊茶, 喚了管事大監, 最?后還鬧到了皇后娘娘那兒,末了以皇后娘娘罰那管事半年月例為終。

    后宮之事都是皇后娘娘掌管,羅常在敢把?動靜鬧得這么大,豈不?是在質疑皇后娘娘主持六宮,也不?知?有?沒有?腦子。她不?認為皇上那般看重規矩的人, 會?寵幸這樣的女子。故而,她將注意放到了白答應身上, 白答應性子柔軟,倒與?英氣的樣貌并不?相符,也因此,讓她恰到好處地多了幾分柔雅。白家送這樣的女兒進宮,可見是花了心思。

    不?過比之羅白二?人,最?讓徐美人忌憚的,還是那位宓貴嬪,尚未有?子,就封到貴嬪之位。她也不?曾聽聞,虞家在前朝有?何大的功績,如此深受圣眷,更可見了宓貴嬪的本事,徐美人暗暗記在心里。

    席面開始,新人進宮,眾嬪妃們將話頭引到三人身上,又不?知?是誰看見明裳墜著的玉玨,含笑說了一句,“貴嬪娘娘這枚玉玨剔透玲瓏,成色甚好,嬪妾有?幸從皇上那見到的極為相似,不?知?是不?是皇上所賞。”

    清涼臺中?的眾人視線便轉到了明裳身上,明裳淺淺抬眼,“確實是皇上隨手賞賜的。”

    聽聞是隨手所賞,旁人也就沒放到心上了,畢竟玉玨在皇宮中?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眾嬪妃聽過戲,有?船舫遙遙行近清涼臺,宮人引著嬪妃主子登船。

    皇后與?賢妃先后上了船舫,就在這時,忽地不?知?從哪聽到一道?野貓的叫聲,走在后頭的徐美人不?等回神,眼前閃過黑影,正朝她撲來,徐美人驚叫一聲,連連往后退去?,人群擁擠推搡,匆匆遠離躲避,她下意識扯住了一人腰間的掛墜,緊接著便聽見女子的驚呼聲,她自顧不?暇,來不?及多想?,腳下猛地踉蹌,也失了平衡摔倒在地,她手臂磕得生疼,驚魂未定間,聽后面宮人喊道?:“主子!”

    徐美人后知?后覺地回頭,卻見宓貴嬪面容失色地摔坐在臺階沿兒上,鬢發微散,圍著的宮人七手八腳地要扶她起來。徐美人顧不?得手臂的疼痛,驀地低眼,手心攤開,里面赫然是宓貴嬪那枚玉玨。

    便是在這時候,傳進一道?人聲,“皇上駕到——”

    徐美人面色驟變,已經有?人先反應過來,忙退開身子,朝那側福禮,徐美人由翠菊攙扶,小心翼翼地避開受傷的手臂起身。明裳只是向后跌了一下,看起來狼狽些,摔得并不?重,她來不?及多想?,隨之福身。

    這樁意外實在突然,更沒人想?到,圣駕會?忽然到這,剛進宮的羅白二?人尚未侍奉過圣駕,都有?些無措。但李懷修根本沒注意到那兩人,他?本是隨意走到此處,聽有?些雜亂,才過來看看,結果就見那女子跌坐在地的情形。

    他?眸色倏然沉了下來,落了句免禮,未看眾人一眼,大步流星地走過去?扶住那女子。

    明裳錯愕地抬起眼睫,手臂先被人穩穩扶住,男人手掌寬厚,指骨修長,黑目在她臉上盯了一瞬,見她鬢發間珠釵搖搖欲墜,眉峰有?些冷,沉聲問她,“怎么回事?”

    旁人都衣著光鮮,唯獨這人這般狼狽,李懷修先是想?到是有?人欺負了這女子,他?面色生出?寒意。

    明裳迷茫地搖了搖頭,“是方才有?只野貓……”

    話尚未說完,皇后與?賢妃終于從游船上下來,那游船已經劃得遠了,回來要花費些時候,方才皇后與?賢妃都看清了岸上的情形,也看到皇上眼中?沒有?旁人,先去?扶起了宓貴嬪。賢妃不?著痕跡地往皇后臉上掃了眼,皇后急步上前,面容不?變,福了禮,自責道?:“今日臣妾邀了眾位妹妹賞景,是臣妾之錯,未看顧好宓妹妹。”

    一眾嬪妃都噤若寒蟬,等待皇上的態度,李懷修并未拂了皇后的臉面,“與?皇后無關。”

    此時,徐美人忍不住心慌,扶著翠菊的手臂,臉色發白,一瘸一拐地走近,她也是方才福禮時,才察覺,自己不?止摔到了手臂,膝蓋也磕了一下,她疼得冷汗都流了下來,但她不?敢托大,她跪下身子解釋,“是嬪妾方才被野貓嚇到,才不慎推傷了貴嬪娘娘。”

    她身上的傷遠重于明裳,原以為自己這番模樣出現在男人面前,小心翼翼的解釋,也會?得君王幾許憐惜,然并不?如她所想?,李懷修只擰眉掃了她一眼,目光又轉回到懷中的女子臉上,是在問她,徐美人所說是否屬實。

    明裳看不?出?徐美人是否有?意為之,畢竟那野貓忽然朝徐美人撲過來,任誰都會?做出?那般反應。

    她想?了想?,如實點了點頭。李懷修這才讓徐美人起身,見她傷得重,又吩咐宮人去?傳太醫,給兩人診治。

    好好的賞花宴就此散去?,也沒人再有那個賞景的心思,圣駕過來,皇上看也不?看旁人,眼里都是宓貴嬪,就是徐美人這般新寵,傷得那樣重,竟也未分得皇上的一分憐愛。

    這番,可真?是叫六宮看清了眼下宮里的情形。

    徐美人回了怡香苑,揮退了伺候的宮人,沒忍住哭出?了聲,倒底是年紀輕,經不?住事,原以為皇上已有?些寵愛自己,可相比宓貴嬪,才知?自己的恩寵,有?多不?值一提。

    那廂明裳則是乘了鑾駕回的雪霽亭,正逢前朝有?朝臣求見,李懷修沒只留了太醫,沒再繼續陪她。

    入夜時分,李懷修才分出?心神,來看這女子。明裳傷在臀側,看著青紫駭人,實則并沒多嚴重,她到殿外迎駕,李懷修先將人扶起來,視線在面前的女子身上打量過,“白日太醫可看過了,傷到哪兒了,可有?大礙?”

    傷的地方明裳不?好意思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口,只紅著臉囫圇搖頭,“嬪妾無事,皇上不?必擔憂。”

    李懷修見她衣袂飄飄,氣色紅潤,確實不?像傷重的模樣,遂安下心,卻是直到安置時,他?才知?這女子為何白日在他?跟前吞吞吐吐。

    他?覷著女子雪臀布著的青紫,又心疼又好笑,“你倒是會?挑地方摔。”

    那處叫男人盯著,明裳捂緊通紅的臉,埋到引枕里,羞赧嗔道?:“皇上別笑了,嬪妾都要羞死了!”

    李懷修本也只是要看看她傷的地方,不?想?看著看著,忍不?住生出?了別的念頭,他?目色漸暗,喉結滾了下,強迫自己轉過臉,隨手撿了衾被將那女子兜頭遮蓋得嚴嚴實實。

    偏生明裳一無所覺,還在嬌聲抱怨將她蓋得這么嚴實,都要悶死了。

    那柔柔軟軟的聲音纏著他?,直叫李懷修太陽穴突突作疼,他?黑著臉,忍不?住咬牙斥了一句,“閉嘴!”

    明裳不?明所以,她又做錯什么了,又這般兇她。

    她撇撇嘴,兀自將衾被拉下來,她側過身子,嬌聲埋怨,“今日也不?知?怎的,那么多人,偏生嬪妾倒霉。”

    她隨口的抱怨,卻讓李懷修斂了心思,側眸看她,“徐美人推你,是否有?意為之?”

    明裳對上男人的眼,輕搖了搖頭,誠實地說:“嬪妾不?知?道?。”

    她沒往徐美人身上潑臟水,也沒替徐美人澄清,畢竟,她本就不?清楚,徐美人是不?是故意的。其實,她更偏向于,能初次進宮就侍寢兩回的人,不?會?那么蠢笨,用這般明目張膽的法子對付她。更何況,徐美人才進宮,就針對于她,是否太心急了些。

    李懷修丹鳳眼微微瞇起,指骨輕敲了兩下膝蓋,沒再揪著這件事,仿似真?的是隨口一問。

    他?再次抬眸間,那女子因身子亂動,雪膚再次入目,李懷修只覺汽血驟然上氵甬,瑣碎擾心的事悉數拋去?了腦后。

    ……

    當夜,雪霽亭叫了回水,明裳伏在男人懷中?,纖長的睫毛掛著欲掉不?掉的淚珠子,紅唇艷艷,一張臉蛋含著春色,千嬌百媚。

    她不?舒服地動了兩下身子,被李懷修不?耐煩地按住,明裳哼哼地推了把?男人胸懷,用力瞪了下眸子,“皇上不?是說,嬪妾這時候還不?能侍寢嘛!”

    李懷修本是不?耐她動來動去?,聞言,再看  向懷中?那人紅艷艷的唇珠時,屈指勾了勾鼻骨,居然有?些心虛,他?自詡定力非常,在這女子面前,竟是沒再忍住。

    他?輕咳了聲,把?懷中?的溫香軟玉攬緊,揉了兩把?女子的腰窩,難得耐下性子沉聲哄她,“那游醫也與?朕說過,用藥期間有?一兩回房事并無大礙。”

    明裳久不?侍寢,本就承不?住,又受著傷,現在哪哪都不?舒坦,哼哼唧唧道?,“左右都是您說給嬪妾,嬪妾哪里知?道?。”

    李懷修手掌拍了拍那把?細腰,順著她的性子,“你不?是早相中?了朕批折子那支湖筆,待回了宮,朕讓全福海給你送去?。”

    明裳不?過是覺得那支筆樣式精致,擺著好看,才不?愿習字。討要一回,男人當成寶兒似的不?給她,她早就不?在意了。

    她撅嘴哼了聲,不?滿這點兒小恩小惠。

    李懷修見著女子依舊不?搭理他?,語氣“嘖嘖”,那只湖筆是桐華山劈出?的璞玉,千金難買,宋文進那個老?東西眼饞多少?回了,他?都沒給,她竟是不?屑一顧。

    他?忍了忍,又哄道?,“你入宮一年余,可想?念你母親了?”

    明裳耳朵動了動。

    李懷修這才發覺,這女子這對小耳朵竟還會?動,他?沒忍住,捻了捻那只小巧的耳珠,“待回宮后,朕準你母親進宮探望,如何?”

    要知?曉,妃位之上才可請示皇上,求見雙親。而她不?過是貴嬪之位,明裳驀地將臉蛋轉過來,似是怕他?會?反悔一般,“皇上金口玉言!”

    李懷修勾唇,“朕說出?的話,何時反悔?”

    明裳得寸進尺,蹭了蹭男人心窩,仰著臉,嬌滴滴的,“那皇上方才許給嬪妾的湖筆,也要記得拿給嬪妾。”

    李懷修嘴角倏地拉平,眼皮子抽了抽,指腹鉗住明裳的下頜來回使?勁兒晃道?,“貪心的東西!”

    第068章 第 68 章

    行宮內的?嬪妃很快知曉, 今夜皇上歇在了雪霽亭,宓貴嬪白日不過跌了一跤,聽說也?沒什么大礙, 皇上竟忙完政務就?去看望了宓貴嬪, 可見雖有新人進宮,但宓貴嬪這恩寵卻是沒少一星半點。

    翌日問安, 眾人視線在宓貴嬪和徐美人之間?瞄來?看去,都有些好奇,昨夜宓貴嬪侍寢, 可有向皇上告徐美人一狀,畢竟這可是讓徐美人失寵的?好機會。宓貴嬪當著眾人的?面不曾說,焉知私下不會與皇上吹耳邊風。

    殿內問安的?嬪妃各懷著心思?,白答應進宮后日日要起大早問安,每每這時眼皮子?幾近要發粘打架, 她耷拉著眼皮子?, 遮掩不住困意?, 眼見額頭昏昏沉沉快到磕到手邊的?憑幾,旁邊紅鯉神色緊張,急忙碰了下白答應的?手臂, 白答應陡然驚醒, 驀地坐直了身子?,這番,倒是引了殿內嬪妃們的?注意?。

    賢妃掩唇淺淺一笑,“皇后娘娘,白妹妹初到宮里, 怕是還不適應呢!”

    其余嬪妃瞧著白答應睡意?朦朧的?惺忪模樣,也?忍俊不禁。

    白答應羞窘至極, 局促地站起身子?,扯了下手中的?娟帕,紅著臉屈身,“嬪妾失儀,皇后娘娘恕罪。”

    “無妨。”皇后和聲笑道?,“春乏秋困,暑熱要過去,困倦些也?是難免。”

    春困秋乏,殿內的?嬪妃聞言,也?忽然意?識到,暑熱即將?過去,意?味著下月就?要回宮了。

    ……

    昨夜沒歇幾個時辰,今兒一早問安,明裳也?困乏得緊,回雪霽亭,除了衣裳,正要去寢殿睡個回籠覺,便聽宮人傳話,徐美人在外求見。

    明裳料想徐美人大抵是為昨日的?事而來?,她閉門不見,反而給人落下話柄。

    思?來?想去,明裳又吩咐宮人請徐美人進來?,重新梳了妝發,換了衣裳,到外殿見人。

    徐美人進宮不過半月,除卻每日到皇后娘娘那兒問安,還從未去過別的?嬪妃宮所?。

    給她引路的?小太監曾說她住的?那處怡香苑收拾得極好,各種擺置都是新添的?,徐美人原也?滿意?自己的?宮所?,如今再瞧見宓貴嬪住的?這處,才知自己何止看低了宓貴嬪,不過行宮的?寢殿就?裝飾得如此精致,可見宓貴嬪在宮里的?住處該有多富麗華美,而且,她隱隱看出,雪霽亭的?許多擺設不似內務府所?造,倒像極了御前的?東西?。

    她飲著上好的?甘露茶飲,愈發心不在焉,不是滋味。

    明裳從寢殿出來?,徐美人心緒已過了千百回。

    她撂下茶盞起身,不得不重新審視面前的?女子?。

    她福了身子?,柔聲道?:“嬪妾今日過來?,是來?送還貴嬪娘娘的?那枚玉玨。昨日之事,都是嬪妾的?過錯,這是嬪妾兄長遠洋回來?帶的?一對兒手鐲,成色尚好,還望貴嬪娘娘不要嫌棄。”

    徐美人身邊伺候的?宮人將?玉玨交給月香,又打開了盛著玉鐲的?妝匣,那對兒玉鐲幽綠透亮,識玉之人一看就?知這鐲子?的?稀罕,明裳略懂一二,見徐美人竟舍得下如此大的?手筆,不禁詫異,卻是沒有推辭,叫繪如收了,又道?去把?那只寶玉釵子?取來?,送給徐美人做還禮。

    那只寶玉釵子?也?不是俗物,徐美人不好收下,明裳微笑著把?茶飲推到她跟前,“你要是不收,我如何好收下你那對兒千金難買的?玉鐲?”

    話落又問,“昨兒瞧徐美人摔得重,如何不多在寢殿里歇歇,皇后娘娘寬仁,也?定會準允。”

    不過是客套的?話罷了,徐美人回了兩句,她手臂摔得重,一舉一動間?仍有痛意?,但她堅持著仍是去了問安。

    她只道?不妨事,便要翠菊收了,抬眸間?,不經意?見面前女子?脖頸下隱約露出的?紅印,用脂粉敷著,遠時并看不出,因此時兩人相?對,她又換了衣裳,磨蹭之下,難免又將?那道?印子?顯露出來?。

    徐美人神色微怔,不由看向面前的?女子?,見宓貴嬪神色如常,并未察覺自己的?不妥,她不由生出些異樣之感?。

    昨夜宓貴嬪侍寢,這樣的?印子?,除卻那位,總不能是自己磕碰出來?的?。徐美人不禁失了下神,她侍寢之時,原以為那位恪守規矩,除卻該有的?為皇室子?嗣,從不逾矩,可眼前這一幕,才讓她知曉,那位只是待她并不逾矩。

    不知為何,徐美人仿似在宓貴嬪身上,窺探到了那位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她慌忙地避開眼,作似飲了口茶水,遮掩住難堪之色。

    明裳發覺了她的?異樣,不由得問出聲,“徐美人可是身子?不適?”

    徐美人動作一僵,勉強撐出笑臉,“昨日之事,貴嬪娘娘不怪嬪妾就?好,嬪妾好似有些頭暈不舒服,想回宮歇歇,就?不打擾貴嬪娘娘了。”

    明裳細眉輕蹙,并未多問,吩咐宮人送徐美人出雪霽亭。

    隔著小窗,她明顯地看出,徐美人越走越快,步子?亂極。

    月香不由得奇怪問道:“徐美人這是怎么了,好似咱們雪霽亭有什么洪水猛獸,要吃了她似的?。”

    ……

    徐美人急急忙忙回了怡香苑,跟在后頭的?翠菊亦是不明所?以,她見主子?魂不守舍地掀簾進到內殿,擔憂地倒了盞溫水,放到主子?手邊,低聲去問,“主子?可是覺得宓貴嬪有何不妥?”

    除此之外,她想不出主子?忽然變了臉色的?緣由。

    徐美人攥緊了手心,凝著腕間?御前賜下的?珊瑚手串,神色復雜。

    ……

    儀元殿

    皇后欣賞著寶珠給自己做的?一面牡丹花絹,聽聞徐美人去了雪霽亭,移了目光,輕輕笑道?:“徐美人是個聰明的?。”

    她扶著文竹的?手起了身,緩緩向案后走去,文竹輕聲道?:“新人入宮有半月,奴婢看皇上待徐美人的?態度要比余下的?兩位主子?好。”

    皇后眉梢挑起,挽起衣袖,執筆作書,“好與不好,全然是因徐美人有個好的?家世,那兩位還未到過御前,怎知那位會不喜歡。”

    文竹低下頭,“是奴婢愚鈍。”

    提起羅常在和白答應,皇后記起這日請安時,迷糊得要在眾人前睡過去的?女子?,她臉上浮了絲笑意?,也?是個妙人。

    既進了宮,全憑她們自己做日后的?造化了。

    后宮里的?女子?,家世再好都無所?謂,最要緊的?,是入那位的?眼。譬如受寵一年的?宓貴嬪,六宮再拈酸嫉妒,宮人們都得畢恭畢敬的?伺候著,誰敢得罪了去。

    皇后撂了筆,拿起寫好的?字仔細端詳,“這天兒是一日比一日的?涼了,待回了宮,可還有讓本宮的?頭疼的?。”

    如今這宮里又多出三?個嬪妃,不知要出多少熱鬧。

    便是在這時候,殿外宮人進來?通稟,說是昨兒那只發了瘋的?貓捉到了,問皇后娘娘如何處置。

    皇后沒將?這事兒放在心上,“一只野貓,死了便死了,莫要讓它再出來?鬧出事端。”

    那宮人聽得心口一悸,恭敬地應聲退下。

    ……

    昨兒又下了一日的?雨,晨間?雨水大,皇后免了行宮嬪妃的?問安,到后午,雨水稀稀拉拉地打著芭蕉葉,雨勢無聲地停了下來?。

    明裳推開小窗,拂面一陣清爽的?涼風。

    適才記起南苑的?一池子?荷花,雨后正合適去賞景,遂吩咐人為自己披了衣裳,趕去南苑的?荷花池。

    雪霽亭到南苑荷花池可要繞遠路,行了有小半個時辰,才見長亭一角,而剛下過雨的?六角長亭,里面坐了三?人圍爐煮茶,好生雅趣。

    待明裳看清亭中的?人是誰,目露詫異,頓時興致缺缺,就?不愿過去了。

    不巧,里面的?人卻是一眼看見了她。

    “宓貴嬪怎的?也?清閑著到這來?了?”

    賢妃面容柔柔,起了身子?,隔著一池子?蕩漾的?碧波,向她看來?,隨后,亭中兩人的?視線也?落到她身上。

    徐美人見到明裳,不知為何,下意?識收緊手心,不動聲色地打量了那位一眼,但那位臉色平淡,只是淡淡掀了掀眼皮,叫她看不出什么。

    她隨著賢妃起了身子?。

    賢妃是看熱鬧不嫌事大,新人舊人聚在一處,才有的?看頭。更何況,她在起身之時,也?是看了皇上眼色,畢竟,若非皇上朝外掠了眼,她也?注意?不到,即將?轉身要走的?宓貴嬪。

    她把?人喊住,也?是受了皇上的?意?思?。

    明裳進到六角亭,對二人福了禮,徐美人屈身做了禮,李懷修讓明裳起來?落座,隨口問她:“怎么到這兒來?了?”

    極為隨意?的?一問,因賢妃和徐美人都在,她總不好逾矩,遂規規矩矩地答:“嬪妾想起南苑荷花池中荷花搖曳多姿,想趁著剛下了雨,過來?瞧瞧。”

    賢妃笑道?:“宓貴嬪好雅興,徐美人適才也?是陪皇上賞雨,本宮才正巧遇上。”

    賢妃這句意?味深長,徐美人立即接道?:“雨打蓮花,令嬪妾心馳神往。”

    實則,原是圣駕先到南苑,徐美人不過是因前些日子?的?愁容,到南苑閑逛,才遇見了圣駕,在亭中避雨時,又遇見了賢妃。

    兩人誰都未向明裳解釋清明,賢妃是有意?為之,要看宓貴嬪作何反應,徐美人則是藏了私心,宓貴嬪受寵,她尚有剛入宮的?心氣,不愿落宓貴嬪下風。

    二人的?心思?盡數看在李懷修眼中,他揉了揉額角,已有些厭煩,他最不耐的?就?是聽他的?后宮爭來?斗去,也?沒心思?為雨后景色上。

    伺候的?全福海見皇上已經開始面露淡色,抹了把?額頭虛汗,皇上原本想好好的?賞景,眼下都叫后宮的?主子?們攪和了,也?不知這三?位主子?可看出了皇上的?臉色,怎的?還不和和氣氣地坐下喝茶,還越說越起勁了。

    賢妃自是看出了皇上頗不耐煩,才住了聲,明裳侍奉最久,也?能看出男人的?不虞,徐美人卻是看不出,但見賢妃與宓貴嬪都不說話,遂也?噤聲。

    亭中的?氣氛頗有微妙。

    賢妃起了身,慢條斯理道?:“皇上,雨既然停了,臣妾還有這月的?賬冊未看,先回臨華殿了。”

    李懷修闔著眼,輕“嗯”了聲。

    得了準允,賢妃臨走前,若有似無地在明裳和徐美人之間?打量了一眼,可惜了,若非皇上已經不悅,她倒是想看看,宓貴嬪與徐美人倒底哪個更入那位的?眼。

    賢妃一走,徐美人居然有些不知如何自處,她挽袖倒了盞熱茶,呈到男人手邊,端的?是行云流水,柔婉雅致。

    但凡留心,都看得出,徐美人這番捧茶的?動作,也?是下了苦功夫去練。她手臂的?傷還未好利索,也?難為忍著疼,在這位面前展現茶藝。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明裳不著痕跡地抬了瞬眸子?,這位神色淡淡,也?并未將?心思?放在徐美人的?動作上。

    徐美人并不自知,她眼眸淺淺道?:“那日嬪妾被野貓嚇到,推傷了貴嬪娘娘,幸而貴嬪娘娘性子?好,不與嬪妾計較,得知太醫看過貴嬪娘娘的?傷,確無大礙,嬪妾才安下心,否則,嬪妾當真要萬死難辭其咎。”

    李懷修點頭,“你端莊持重,既是無心,不必耿耿于懷。”

    聞言,徐美人卻僵住了臉色,既是端莊持重,又怎會推搡到宓貴嬪,可,皇上也?說了,她是無心。

    這番話,究竟是在說她無心,還是讓她在宮里要端莊持重,不該如那日般失了儀態?

    徐美人原以為自己心性聰慧,在家中一眾姐妹中能獨獨討得外祖喜愛,直至侍寢那夜,她都覺得沒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到的?,此時她才忽然驚覺,自己從未看透眼前這位,倘若她此前還覺得面前這位待她已是極好,給她恩寵,送她賞賜,現在她才知曉,自己是何等的?天真。

    徐美人不知該作何神態,低了眼神,應聲說是。

    而那廂還在捧著熱茶的?明裳,更是無心再賞蓮花池的?雨后景色,她聽得出,皇上這番話,也?是對徐美人的?敲打。不禁撇撇嘴,這位可真是夠冷情冷性的?,好歹徐美人也?是入宮的?新人,侍寢過兩回,原以為徐美人頗有特殊,眼下看來?,這位好似竟也?沒有幾分放在心上。

    這樁茶水吃得徐美人嘴里發苦,她沒再停留多久,也?起身告退。

    如此一來?,亭中就?只剩下了明裳。

    雨露的?荷花輕飄飄地隨風搖動,明裳學著徐美人的?動作搖茶入茶,倒也?是行云流水,有模有樣,她沒提徐美人,也?不曾說些別的?,親自斟了茶水,捧到男人手邊,“嬪妾昨兒新學了一支舞,正好四下無人,不如嬪妾跳給皇上看?”

    那女子?歪著臉,眸如星雪晶亮。

    倒像是有意?在哄他開心。

    李懷修移開眼,唇角極輕地牽了下,須臾,目光又移回了女子?臉上,抬了抬手,讓她去跳。

    今日因前朝的?事,他確實有些煩心,偏生他這后宮也?一刻不曾消停。

    第069章 第 69 章

    那日?亭中的事?不是秘密, 賢妃與徐美人先后離開,亭中獨獨留下了宓貴嬪,聽聞宓貴嬪一舞讓皇上龍心大悅, 便是回雪霽亭, 都是乘著?圣駕,叫六宮中人萬分艷羨, 只恨自己沒有宓貴嬪那些本事?,得不到皇上歡心。

    徐美人近日?除卻問安,少有出怡香苑。因那日?的事?漸漸傳開, 近日?借著?賞花由頭的嬪妃漸漸多了,無不是想到南苑碰碰運氣,得見圣駕,卻沒那日?的好運,次次敗興而歸。

    南苑荷花池中的蓮蓬開得多, 明?裳約了張嬪一同采蓮, 兩人到池邊蹲下身子, 還未卷袖去摘,耳邊就聽見一道竊竊私語。

    “宓貴嬪不過就會?跳幾支上不得臺面的舞曲,做著?宮里頭伶人的事?, 做甚那般得皇上寵愛!”

    明?裳原本彎著?的唇角慢慢壓平, 側過臉,與張嬪對?視了一眼,張嬪方才的笑意也已退去,她擰起眉,是在詢問明?裳, 明?裳則輕搖了搖頭,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讓那邊人繼續去說,她也想聽聽,那人還會?說出些什么?。

    流水的假山剛好將兩側隔開,那廂還未結束,似有小宮女低低地?勸阻,“皇上今日?怕是不會?來了,主子站了大半日?,回殿歇歇吧。”

    “不可!”那女子心中不平,越說越氣,“當?初我與宓貴嬪一同入宮,家世也未相差多少,憑什么?才短短一年余,她就做到了一宮主位!選秀之時,她女紅極差,不知被姑姑罰了幾回,如今卻是一步登天了!”

    “還真是有本事?!”

    小宮女聽主子的聲音越來越大,已有些驚慌害怕,焦急道:“主子小聲些吧,小心隔墻有耳,萬一叫旁人聽去就不好了。”

    那人反倒沒半分懼意,“怕什么??別說宓貴嬪不在這,便是她宓貴嬪在我面前?又如何,以色事?人,遲早有得皇上厭棄的一日?。”

    “屆時看她還如何得意!”

    明?裳回憶起了說話的嬪妃是誰,去歲選秀時,她家世不高,教養的嬤嬤也不曾看重她,那嬤嬤與孫家沾親帶故,因而,她也吃了些孫寶林給的暗虧,入宮后,孫寶林安分守己,兩人宮所相隔得遠,明?裳也就漸漸忘了這人,不想,人家卻是一直記掛著?她。

    她擦凈了指尖兒的水漬,扶著?月香的手站起身,慢悠悠地?繞去假山另一側,眼眸往那嬪妃身上一瞧,果然是孫寶林,她開口道:“有沒有那一日?,就不勞孫寶林掛心了。”

    乍然生出的動靜讓孫寶林下意識轉了身,待看清那女子的面容,孫寶林猛地?僵住,臉色青青白白,變換幾番,精彩至極。她咽了咽唾,干笑一聲,屈膝福了身子,“嬪妾請貴嬪娘娘,張嬪娘娘安。”

    她聲線干硬不穩,幾乎攥緊了手心,才止住了不停發抖的雙腿,宓貴嬪這句話,擺明?了是將她方才所言聽得清清楚楚,孫寶林簡直辯無可辯,她呼吸有些急,快是要哭出來。

    “嬪妾不知兩位娘娘在此,擾了娘娘清凈,請兩位娘娘寬容一二,饒了嬪妾方才說的糊涂話!”

    孫寶林一向識時務,不然也不會?入宮后安安靜靜地?到了現在,還能跟隨圣駕來行宮避暑,是有幾分本事?。方才說什么?不論?宓貴嬪在不在這,不過是在過過嘴癮,人要真出現在她面前?,她才是怕得要死。

    明?裳撩起眼睫,不緊不慢,“今兒見到孫寶林,忽然讓本宮想起一件事?。”

    女子聲線柔柔緩緩,如玲瓏泉水,煞是好聽,孫寶林卻聽得右眼直跳,手心發緊,冒出涔涔冷汗,她知曉這位宓貴嬪不好招惹,算上今日?,她也是來了五回南苑,卻一回都未遇見圣駕,她今日?實在是情急了,才說出那番口無遮攔之語,雖是她心中所想,但孫寶林一向有規矩,偏生今日?放肆一日?,竟全叫宓貴嬪聽了去。

    她按捺不住,不知宓貴嬪還要說些什么?,死死掐住了扶著?宮女的手背,那小宮女也被主子掐得直冒淚花,不敢吭聲。

    日?頭大,辛小五尋了一柄油紙傘,交給辛柳,為?主子遮下陰涼,月香輕扇蒲扇,拿著?絹帕擦干凈了矮墩,伺候主子坐下身子。

    孫寶林則動也不敢動,頂著?大日?頭,一張臉生出異樣的紅,也不知是不是曬的,頭有些發暈。

    明?裳這才繼續道:“本宮記得,剛入宮時,孫寶林與麗景軒里頭住著?的柳氏走得頗近。”

    新人入宮那時,明裳僅是寶林位分,尚不得寵,家世也不高,她住進?順湘苑,與柳美人同在永和宮,住進?的第二日?,就受到了柳美人刁難,一連三日?,御膳房往她宮里頭送的吃食要么?是殘羹,要么?是冷炙,大半月不見葷腥,起初她是以為柳美人性?子如此,喜歡欺負低位的嬪妃,直到有一日?散了問安,她瞧見孫寶林避開眾人,與柳美人同路。她才明?白,柳美人為何對自己那般態度。

    提起舊事?,孫寶林面色倏然生出了驚慌,她撲通跪下身子,“嬪妾……嬪妾剛入宮,勢單力孤,聽聞柳氏在御前?得臉,不過是想找倚仗罷了。后來柳氏仗著?家世欺辱嬪妾,嬪妾也就慢慢與她少有交集。”

    明?裳輕輕笑了聲,也不知信了沒信。這一聲笑音,壓得孫寶林頭垂得更?低,她入宮時,確實嫉妒虞氏女,起初還有些小心,直到皇上兩月不來后宮,她便愈發肆無忌憚地?使起了絆子。后來虞氏女得寵,孫寶林才不敢再做別的動作,只是愈發的嫉妒。但她只是有那個心,沒那個害人的膽子。

    張嬪不知宓貴嬪入宮時的事?,宓貴嬪的性?子從來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見這孫寶林在那時確實做過些什么?。她沒有勸阻,也沒有插手,視線掃過跪地?的孫寶林,又輕描淡寫地?移開。

    “本宮也不是記仇的人,倘若因過去的事?責罰孫寶林,叫人聽了去,反而會?說本宮小肚雞腸。”明裳撥去頰邊的一縷青絲,似是在想今日的事要如何了結。

    “方才孫寶林那番話可大可小,按理說這不敬上位的名?頭,是要受杖刑禁足的,本宮心慈,倒是不忍孫寶林受如此大的懲罰。”

    聽到杖刑二字,孫寶林兩眼一黑,險些暈死過去,她不是高位,可在這宮里已是養尊處優,如何受的起那般苦楚。按理說唯有皇后以及妃位才可這樣懲戒嬪妃,然宓貴嬪受寵,焉知不敢這樣重刑于她。

    孫寶林眼圈通紅,嗚咽地?哭出來,“嬪妾知錯了,嬪妾再也不敢了,求宓貴嬪網開一面,饒了嬪妾這一回吧!”

    明?裳扶著?月香的手起了身,臉上已經沒了方才的笑容,“孫寶林知錯就好,既然已經知錯,就在這里跪上兩個時辰,本宮便不會?再加追究。”

    經此一鬧,明?裳與張嬪也沒了采蓮的心思,小皇子睡醒要找母親,兩人各自回了宮所。

    很快這事?傳開,聽說孫寶林跪了兩個時辰后,雙腿發麻,在回宮時,摔進?了蓮花池里,被宮人救上岸,回宮當?夜就昏迷不醒,發了高熱,好似是驚嚇過度,連灌了三副湯藥,到后午才有轉醒的跡象。皇后也去林蔭閣探望孫寶林,孫寶林哭聲不止,求著?皇后為?她做主,皇后嘆息一聲,拍了拍孫寶林的手,只道讓她多加歇息,切莫再說錯了話。

    從林蔭閣出來,皇后再三思量,吩咐宮人轉了方向,前?去勤政殿。

    今兒日?頭烈,皇上下朝后又見了幾個朝臣議事?,全福海一直在廊下曬著?,汗水濕了一層又一層,方送走了幾位大人,全福海怕自己這樣進?去伺候熏著?皇上,又忙忙去耳房換了干凈的衫子,剛走回來,就見皇后娘娘的儀仗到了殿外。

    他弓著?身子前?去福禮,要是別的主子過來,全福海是要斟酌著?進?殿通稟,但因是皇后娘娘親自來了這兒,全福海萬不敢耽擱了,他進?去傳了話,又轉身回來,請皇后娘娘進?去。

    御案上批閱好的折子已經摞到一處,李懷修隨意撂了手中的湖筆,皇后請身近前?,將行宮兩月的賬冊交給男人去看。

    “賢妃妹妹聰慧,賬冊核對?的也甚是妥帖。”

    殿中央放置了冰盆,皇后望了眼男人的臉色,又將目光落回御案的近日?各宮的出入。

    李懷修指腹翻過兩頁,便沒再看繼續去看,“過些時日?回宮,到中秋,今年可較去年大辦,用度多些也無妨。”

    皇后溫聲應話,合了賬本,讓宮人拿下去,才說起了旁事?,“臣妾過來,有一件事?,不知該不該說給皇上。”

    殿中央的冰融了一塊,伺候的宮人輕聲去添,李懷修換了個姿勢,掀眼讓她說。

    皇后眉心蹙著?,似是在想該如何說出口,“方才臣妾是從林蔭閣過來,去看了孫寶林。”

    “昨日?孫寶林言行無狀,說了些不敬的話,便受宓貴嬪責罰,在南苑跪了兩個時辰。孫寶林性?子膽小,回宮時不慎摔下蓮池,高熱一夜,渾噩到現在才有些清醒。”

    “本不是大事?,只是要傳揚出去,于六宮是有損礙。臣妾才過來請示皇上。”

    殿內靜了一瞬,皇后沒有再開口。

    李懷修低垂著?眼,把玩著?手中的印章,稍許才慢條斯理地?問道:“孫寶林都說了什么??”

    聞言,皇后眼底有一閃而過的詫異,她一五一十地?答出,又說:“孫寶林此言也確有不妥。”

    李懷修將印章丟回了案上,已有些不耐,“孫寶林不敬上位,降為?采女,禁足三月,反思己過。”

    皇后指尖一緊,正要說些什么?,抬眼間?對?上男人看來的目光,“你是朕的皇后,日?后這些事?,不必悉數稟到朕前?。”

    第070章 第 70 章

    因有新人進宮, 行宮里?人心浮動,然再著急也沒用,皇上不召幸她們, 她們貿然去御前, 只會惹皇上厭煩。孫采女那樁事更是?給六宮提了醒,往御前去求憐惜, 只會讓皇上更加厭惡,鬧不好,孫采女就是?前車之鑒, 不僅沒得圣心,還失了位分。明裳對皇上的態度也有些詫異,倒是?因此?,后宮下位的嬪妃反而?對她愈發恭敬,好似她倚仗圣寵, 有多?不好招惹。

    這?日, 聽聞昨兒羅常在在西門的青石小徑訓斥一個宮女, 被皇上瞧見,當夜,皇上就召了羅常在侍寢。

    這?事兒倒是?令眾人心生詫異, 羅常在那樣的性子, 竟能入皇上的眼?

    旁人不知,全福海看得清清楚楚。說起?這?羅常在也是?一個奇葩的主子,專挑那折騰的人法子懲治宮人。那日也是?巧了,督察院左都御史羅英羅大?人正伴駕稟事,邊走著, 就聽遠處一道女聲。

    “你這?個潑皮太?監,怎的, 我不親自過來尋你,就辦不成事了?”

    “狗眼看人低,今兒我就好好懲治懲治你!”

    “只許你跪一個膝蓋,累了也不許給我喘,聽見你喘氣我都煩得想把你嘴堵起?來。”

    “……”

    羅英哪聽不出自家女兒的聲音,當即嚇得額頭冒汗,撲通跪下身?子,“小女不懂宮中規矩,還望皇上恕罪!”

    李懷修擰了擰眉峰,淡淡睨他一眼,只這?一眼,壓得羅英腦袋險些埋到土里?。他心知自家女兒張狂無度,進宮前他再三叮囑,那位可不是?能縱容人的性子,女兒也是?點了頭了,誰知進宮依舊是?這?副德行,偏生還讓皇上撞見,他丟了這?張老臉也就丟了,眼下皇上還用得著他,不會如何,可女兒在后宮里?不得圣上眷寵,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啊!

    羅英一面?懊惱,一面?絞盡腦汁要找盡由?頭為自家女兒辯解開脫,還不等他想出說辭,又聽那頭道:“羅主子可饒了奴才吧,奴才只是?個打雜的,羅主子沒有冰用,奴才哪里?清楚!”

    “你不知道誰知道?我自入宮,用度都是?你一應發送,拖了五日也就罷了,我脾氣好,忍了你五日,誰知今兒一早,就得知我宮里?的用度,都是?被你們這?群奴才私自用了去,怎的,誰給你的膽子?主子的冰,用的可是?舒服?”

    羅常在氣得恨不得一巴掌就扇過去,謹記著父親的提點,才生生壓下了這?口氣。這?幫奴才當她剛入宮,又不得寵,竟敢如此?肆無忌憚地欺辱她。

    那小太?監眼珠溜溜的轉,賠笑一聲,“哪個蠢貨說給的主子,奴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克扣主子的用度。主子消消氣,告知那奴才從何處聽說的,奴才這?就去給主子查,說不準正是?那人拿了主子用度,栽贓到奴才身?上呢!”

    這?狗奴才油嘴滑舌,沒一句實話,羅常在狠狠瞪了他一眼,“待我稟了皇上,定要查明實情,治你的罪!”

    那小太?監吊梢眉挑起?來,訕笑一聲,“羅主子要帶奴才去御前,也得見著皇上的面?兒不是??”

    羅常在入宮也快一個月了,從未侍寢,可見,皇上壓根就沒想起?過這?么一個人。那小太?監向來拜高踩低,才瞧不上這?么一個不得圣寵的小小常在。

    羅常在簡直要嘔出血來,她現在要掌嘴這?奴才,都嫌臟了自己的手。

    “我父曾言,皇上素來重視規矩法度,恪守禮法。皇上御極后,重審詔獄,澤被天下,從不錯冤一人,上京城上上下下的百姓,誰不敬服!我便是?不信了,皇上那般的圣明君主,眼里?會容下你這?樣的沙子!”

    那小太?監愈發不屑,“羅主子,皇上日理萬機,主子還是?安生些為好,免得惹了皇上厭煩,屆時別說是?要冰了,就是?要去給宮里?的奴才拿月例,怕都難了!”

    李懷修冷眼從竹林后出來,“朕竟不知,后宮還有你這?般不敬上位,目無規矩的刁奴。”

    羅常在看見忽然出來的男子,一時沒反應過來,只覺這?人面?如刀裁,威儀不凡,直到后面?為自己操碎了心的老父親差點要咳碎了胸腔提醒她,羅常在才驟然回神?  ,居然連宮禮都忘了,直接跪下了身?子,“嬪……嬪妾輕皇上安。”

    羅英無聲撫額,若非家中只有這?一個女兒,他定是?要換人進宮,還好她也知禍從口出,還謹記著不得背后議論圣上,否則他們羅家也別想待在京城。

    那小太監最后由皇上發話,交給了皇后處置。

    全福海眼觀鼻鼻關心,羅常在今夜侍寢是板上釘釘了,羅常在也是?個有福氣的,這?時候入皇上的眼,一則平衡了徐美人的圣寵,二則也是羅常在看似言行無狀,實則也是?聰慧。

    這?番話,皇上喜歡聽,也喜歡,讓旁人聽見。

    羅常在脾氣不好,進宮后終于得以伴駕,也算是?揚眉吐氣,翌日,管事太?監麻溜地往玉蘭閣添了一應用度,羅常在到儀元殿問安,也算是?挺直了腰板。

    剛要踏進儀元殿的門,就遇見了稱病許久的徐美人。前些日子徐美人得寵,羅常在在徐美人跟前總要矮上一頭,如今羅常在難得先福身起了話,“徐美人的身?子可好些了?”

    徐美人稱病這?些日子,無時無刻不期待著皇上能憐惜記掛著她,到怡香苑看望,不想,竟是?她癡心妄想。不僅沒等到皇上過來,還得知了羅常在侍寢的消息。聽聞羅常在侍寢,徐美人終于?坐不住了,她哭了一日,才想明白,后宮女子,最忌諱的,是?對那位有心有情,全然是?她入宮后,那位恩寵于?她,讓她忘了那位坐擁天下,臨幸她不過是?因她的母家,那位又何時真正在乎過誰。這?些日子也是?對她的敲打,是?她將自己擺得太?高,以至于?進了死胡同。

    如今她終于?想明白,皇上看中的從不是?女子的容貌性子,而?是?于?前朝的有利之處。她只要記得這?些,再懷上皇嗣,加之母家扶持,何愁他日不能坐到高位。

    徐美人想通,也就沒那么多?憂慮,她輕柔地笑道:“風寒罷了,勞羅妹妹關心。”

    羅常在在家中并無姊妹,入了宮也不習慣與嬪妃姐妹相稱,聽聞徐美人喚自己羅妹妹,她神?情有些不自然。

    眼見到了問安的時辰,兩人沒再繼續敘話,各自進了內殿。

    進宮的三人中,又有新人侍寢,這?新人還是?沒人在意的羅常在,不由?得引人側目。

    羅常在生得小家碧玉,然放在后宮一眾爭妍斗艷的嬌花之中,就顯得尋常了些。

    三人中,獨獨容貌最艷的白答應還未侍寢,白答應神?情難免低落,話也說的少。

    羅常在昨夜侍寢,今兒問安,皇后早已備了賞賜,羅常在謝恩后,皇后揉了揉額角,面?容乏累,便讓殿內的嬪妃各自散了。

    明裳從殿內出來,就見灑掃的小宮女正畢恭畢敬地跪身?,給羅常在說盡了討喜的話,哄得羅常在心花怒放,沒少給那小宮女打賞。那小宮女兩眼冒光,連連叩謝。

    幾日前,羅常在還是?個不得寵的常在,一夕間,搖身?一變,因侍奉圣駕,沒人再看看輕。

    明裳對此?倒頗有感?慨,成也圣恩,敗也圣恩,因那為手中的權勢,誰不想受其仰仗庇護,以求一分尊榮。

    ……

    入夜,磚紅的宮墻掛上一抹朦朧的月色,溫柔似水,清絕靜謐。

    夜色這?般深沉,勤政殿仍舊掌著明亮的琉璃宮燈,男人坐在御案后,翻看著白日的奏疏。

    全福海近前,正要沏茶,這?時,殿外忽然有一小太?監慌里?慌張地跑進通稟,“皇上,方才殿外來稟,雪霽亭走水了!”

    “砰”的一聲,瓷盞落地,全福海愣了下,后知后覺出了什么事,壓根不敢去看皇上的臉色,忙跪到地上請罪。

    他耳邊聽到皇上先聲發問:“宓貴嬪如何?”

    那小太?監打聽好了原尾,不敢吞吞吐吐,立即答話,“奴才聽聞是?偏廂先走了水,宓貴嬪只是?受了驚嚇,并無大?礙。”

    李懷修黑眸稍緩,拂袖起?身?,大?步流星地往殿外行去,“去雪霽亭。”

    全福海爬起?來小跑著才跟上皇上,下了臺階,趕忙揚聲喚人:“擺駕雪霽亭。”

    此?時夜色已深,誰也沒料想到,雪霽亭忽然走了水。要是?換作別的嬪妃宮中走水,這?般深夜,不過當作一樁笑談,是?沒人愿意起?身?梳妝換衣,前去看望,偏生這?人是?宓貴嬪,當下皇上最寵愛的妃嬪,這?事兒發生在宓貴嬪身?上,總會有幾分不尋常。

    按捺不住的嬪妃得了消息,立即起?身?更衣,趕去雪霽亭,這?急急忙忙中,有幾分看好戲的意思在里?。宓貴嬪也是?有點兒倒霉,行宮中偏偏她住的地方深夜走水,也有些運氣,聽聞傳話的宮人說,火只燒在偏廂,宓貴嬪沒傷到半分。不過沒到雪霽亭,誰知曉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們倒是?巴不得宓貴嬪出事,最好被燒毀了容貌,再不得皇上寵愛才好。

    雪霽亭

    明裳出來得急,鬢發只草草用一根銀簪松松挽了,她肩頭披著藕荷色的織錦披風,靠坐在院里?的矮凳上,眼眸看著進進出出救火的宮人,仍舊心有余悸。

    火雖是?燒在偏廂,但熏起?黑煙仍波及到了她,辛柳正要給主子擦去臉上濃煙熏出的煙灰,明裳則是?抬手,拂去了她的帕子,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辛柳會意,便按主子的意思,收了絹帕。

    這?場火起?得不明不白,動靜又鬧得大?,倘若明裳穿得干干凈凈,毫發無損,難免要落人口舌,好似她為了爭寵,自導自演的一出戲。她自是?不信,好端端的能憑空走水,既然有這?個機會,她又豈能不借此?博得那位憐惜。

    明裳撥開耳邊的碎發,冷靜地看向燒得塌了廊檐的偏廂,沉思間,殿外就有宮人通稟,圣駕到了雪霽亭,明裳眼底閃過一抹詫異,她原以為最先過來的該是?離得最近的徐美人,不想居然是?皇上。

    來不及多?想,明裳扶著辛柳起?身?之際,原本沉穩的面?容忽然換上了一副淚水灣灣,弱柳扶風的病態,耳畔的發絲拂過臉頰,黑色的煙灰抹過眼尾,那雙水眸中的淚珠欲掉不掉,仿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叫人憐惜不得,想抱在懷中細聲安撫。

    待那抹明黃的身?影出現在雪霽亭,明裳想也不想,眼眶掉了淚水,撲到男人懷間,嬌嬌柔柔地哭訴,“皇上,嬪妾好怕,火燒得那般大?,嬪妾險些再也見不到皇上了……”

    縱使知曉此?時懷中這?女子有三分故意做出給他看的偽裝,見到她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李懷修仍是?忍不住心口疼了一下,不自覺放輕下聲,拂去她頰邊被淚水粘濕的發絲,低聲安撫,“別怕,朕在這?,有朕在,不會讓你有事的。”

    明裳纖弱的身?形在男人懷中輕輕顫抖著,蔥白的指尖扯著男人的衣襟,淚水漣漣,梨花帶雨,不能自抑一般。李懷修竟也能耐著性子哄她,見這?女子越哄哭得越哄,終于?皺起?了眉頭,無奈地掐住明裳的臉蛋,指腹摩挲兩下女子白膩的肌膚,“先說說,怎么回事?”

    男人沉沉的黑眸盯在明裳的臉上,李懷修看清了女子面?頰煙熏出的黑漬,眼色微深,這?人雖有幾分做戲,但夜中走水,險些危及性命,并非小事,受的驚嚇確也做不得假。他有意安排這?女子住在自己近側,不想也能出今日這?事,他眸底一閃而?過的沉色。

    李懷修垂下眼,耐心地擦去女子側臉的煙灰。

    男人指腹的動作溫柔多?情,明裳止住哭聲,眸子可憐巴巴地抬起?,似水的波動中氤氳的全是?委屈害怕。

    這?害怕也并非全是?作假,她又非神?機妙算,怎會知今夜雪霽亭會忽然走水。

    她像小貓似的,在男人掌心蹭了一下,李懷修微怔,繼而?唇角勾起?,露出了一抹極淡的笑意。

    見到皇上臉色稍緩,全福海心口壓著的大?石頭才算落地,天知道他這?一路是?怎么過來的,皇上陰沉的臉色讓他大?氣都不敢喘一下。他不禁心道,皇上怕是?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有多?緊張宓貴嬪。

    偏廂的火撲滅,宮人垂頭輕聲灑掃燒毀的殿宇,不敢驚擾了皇上和主子。

    明裳伏在男人懷中搖頭,委屈道:“嬪妾怕極了,只知是?偏廂的宮人打翻了燭臺,還未來得及審問出什么。”

    這?話也是?事實,她原是?想帶那個宮人過來審問,不料圣駕來得這?般快,還未叫她反應。

    直到雪霽亭外傳進宮人小心翼翼地通稟,明裳才從男人胸懷中出來,弱柳扶風般的搭著辛柳扶過來的手候到一旁,只是?那欲語又休的淚水實在可憐。

    李懷修擰了擰眉峰,負手轉身?冷淡地掃了眼通稟的宮人,那小太?監只覺背后生出嗖嗖寒意,險些嚇軟了身?子。

    賢妃隨后上前問安,徐美人不知何時跟在賢妃身?后,屈膝福禮,賢妃仿若未覺方才雪霽亭內的情形,臉上恰到好處地掛上一抹擔憂,“臣妾聽聞雪霽亭走水,就匆忙趕了過來,怎么好好的就走水了?不知可有傷到宓貴嬪?”

    她眼神?瞧向退到后面?的明裳,似真的是?擔心極了,視線在女子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

    明裳柔柔地垂首屈膝,“勞賢妃娘娘記掛,偏廂的火并未波及到嬪妾寢殿,嬪妾并無大?礙。”

    “宓貴嬪無事就好。”賢妃神?情稍舒,面?上挽起?妥當的笑意。

    徐美人與明裳對視一眼,也松了口氣般地點了點頭,嘴角微微彎起?,“得知宓姐姐沒有受傷,嬪妾也放下心了。”

    宓姐姐?

    明裳眼底劃過一抹輕詫,徐美人入宮后,雖處處規矩,舉手投足間卻?是?自視甚高,這?還是?頭一回,喚她宓姐姐。徐美人的怡香苑距雪霽亭最為相近,怎的居然在賢妃之后才現身?。明裳心中思量,見徐美人妝發未梳,衣裳還是?白日那件,可見是?得了消息早早就趕過來了。倘若不是?出了意外,就是?已在雪霽亭外候了一會兒。

    明裳心下計較,不露聲色地掩去了情緒,也含笑與徐美人客套了兩句。

    這?時,零零星星的嬪妃相繼趕到了雪霽亭,見皇上也在,福了身?子,都做出一副擔憂的情態,開口關切,見宓貴嬪確實無事,尤其那張臉仍舊是?雪膚玉貌,忍不住露出了失望之色。

    這?番惺惺作態,看得月香不禁作嘔,后宮的嬪妃們沒幾個安著好心,急急忙忙到雪霽亭,還不是?為了看笑話,主子無事,倒是?讓她們失望!

    她低著頭,伺候在主子身?側,默默翻了個白眼。

    明裳沒在乎那些人心中所想,后宮嬪妃面?和心不和,畢竟妃嬪入宮就要爭寵,誰會巴巴地盼著旁人好過。

    起?的火勢不小,雪霽亭處處都留下了煙熏的痕跡,皇后所住的儀元殿相隔最遠,夜中姍姍來遲,先福了身?,繼而?去關切明裳,得知無事,才皺眉看向李懷修,“皇上,此?事事出蹊蹺,今夜風向朝東,若遲些,火勢旺盛,免不得要波及勤政殿,臣妾以為,還要嚴加審問,不能輕易聽信了那宮人一面?之詞。”

    皇后考慮頗多?,將意外走水牽扯到了御前,此?事斷然不能輕易了之。

    原本明裳腹中也準備了此?番說辭,倘若當真是?有人要暗害她,將事情的嚴重性上升到皇上,那人就是?有再大?的倚仗,也是?死罪難逃。

    皇后既然替她說出了她要說的話,她便沒再多?言,只是?面?色愈發蒼白,水眸倏然睜大?,委屈小心地去扯李懷修的衣角,“皇后娘娘說的是?,倘若真的有人蓄意縱火,也不知存的什么心思,萬一火勢波及到勤政殿,嬪妾才是?大?罪,還不如埋在火堆里?,死了算了!”

    李懷修呼吸微重,倏然沉下眼,厲聲斥道:“胡話!”

    男人臉色鐵青,打開女子扯他衣袖的小手,當著眾人的面?,他壓了壓胸口無端的怒氣,只沉聲道:“宮中忌諱,再敢提那個字,朕現在就罰你把宮規抄上一百遍!”

    被男人兇了一通,明裳咬咬唇瓣,好似委屈,眼圈紅了紅,不說話了。

    李懷修沒再心軟理會這?人,冷眼掃了一圈雪霽亭站著的一眾嬪妃,眾人齊刷刷垂低了頭,驚懼得呼吸都要凝滯,生怕在這?時觸到皇上的霉頭。又不禁嫉妒起?宓貴嬪,皇上看似冷臉,可言語間處處維護,哪是?真正要責罰宓貴嬪!嫉妒歸嫉妒,此?時正在皇上氣頭上,沒人敢置喙半句。

    心驚肉跳之時,她們聽皇上寒聲開口:“把涉事的宮人帶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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