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之后幾日,滿月褪去,慕廣寒身體逐漸恢復,頭腦亦更加清明了一些。
可以更透徹細膩地反思復盤這幾日發生的事情。
然后他就發現,他實在是小看燕止了。
將櫻祖送來洛州,甚至算不上西涼王這段日子里排的上號的陰損招數。而燕止打亂三城送給三方聯軍的真正目的,也根本不是想要激起同盟內訌,借以削弱三方實力。
不。
西涼王真正的如意算盤,從一開始,就是要借那三方盟軍的手一舉踏平洛州,或者反過來,借洛州的手狠狠削弱那三方的實力。
這才叫真正的“禍水東引”。
整個過程,西涼置身事外坐山觀虎斗,不費一兵一卒坐收漁利。
哪邊贏了,他都高興。
最好皆輸,他更開心。
完完全全就是游刃有余、進可攻退可守——
若是盟友南下順利,他們可隨時增兵支援、分一杯羹。若是盟軍不順,他們又可隨時趁盟軍深陷前線、后方空虛時,率領輕騎一舉背刺偷家。
事實上,燕止也確實這么干了。
西涼土地雖廣,城鎮也多,但畢竟地處西北、物產相對貧乏。而像儀州、洛州、烏恒這樣洛水之畔土地豐沃又富庶通達的好地方,怎能不暗中覬覦?
更不要說,他這次偷襲儀州,還順帶“殺雞儆猴”。
在櫻祖之前,歸順西涼的各方勢力,從未有過誰敢囂張不服。
唯有儀州表面歸順,實則卻借坐鎮四地中心、南北通達地理優勢左右逢源,不止和舊主南越藕斷絲連,同和東澤、北幽亦牽扯不清,更是借著背靠西涼大樹無人敢惹的勢頭在這半年里不斷招兵買馬、擴充實力,覬覦洛州的同時,還算計著將來反咬西涼一口。
櫻祖幾回對西涼獅子大開口,全被滿足。
他便以為西涼王忌憚他、不敢動他。
殊不知機關算盡,卻是中了西涼王捧殺之計。先是縱的他不知天高地厚,又送美人吹枕邊風,屢屢誘勸他攻打洛州、早成一方霸主。
結果,洛州未得,老巢被端。
燕止還拿他做了回“榜樣”——看看敢在西涼面前自作聰明,會是什么樣的下場。
聽聞很有療效。
這些天西涼降城之中,不乏有城主誠惶誠恐送去各種名貴禮物,以表忠心。
如此,一石多鳥。
燕止贏麻了。
而被卷入這個棋盤中的洛州,不過是懷璧其罪的無辜犧牲品而已。
偏偏被迫入局,明知是西涼借刀殺人,卻為守住最后的安城防線,只能選擇應戰,同那三方勢力殺個你死我活。
就這么被西涼王死死拿捏。
甚至慕廣寒都能想到,燕止還沒使出的后招。
就是萬一他不肯配合——雖然他根本也想不出能不配合的辦法。但萬一他不從,燕止還可以拿唐沙的洛南梔威脅,逼他就范。
這可真的是……
慕廣寒活到今日,從未被人逼得如此被動過。
可見西涼王這半年來吃人不吐骨頭的功力,又十分見長。
令人發指。
……
好在,慕廣寒早年畢竟養成了病中不忘狠狠研究宿敵的好習慣,才能靈光一閃想到趁亂偷取秀城。
在這場西涼王算盤布局,處心積慮的算計中,這是他唯一可得的、僅有的一點好處。
即使是病好以后,慕廣寒也想不出比那更好的點子。
只可惜,能偷到秀城,不能算真本事。
守得住才是真本事。
綜上所述。
眼前的勝利,統統不是真正的勝利。
無論是之前大破儀州、隨州軍,還是拿下秀城,本質都是替燕止削弱了西涼的敵人。
而如今,西涼打下儀州、擴充了兵源糧草,一旦狼顧反撲,洛州處境只會更加岌岌可危。
慕廣寒想到此處,實在是坐不住了。
當即叫了軍中所有高級將領,鋪上地圖一一給他們分析現狀。
“好在,燕止眼下尚在追打儀州殘部,分身乏術。”
雖然儀州州府已陷,州侯櫻祖也被俘,但畢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還有一些忠心舊部在盡力頑抗。
雖然,多半也撐不了幾天。
但最起碼,還能替洛州這邊爭取一些寶貴時間。
“為今之計,我們必趁這幾日喘息空當,火速拿下府清城。好讓安城、府清、秀城三城連成一線,互為屏障倚靠。”
“否則,一旦燕止打完儀州,有空南下府清,咱們所在的秀城將腹背受敵。”
而一旦秀城被攻破,洛州兵唯一的選擇,就只能退守來時的最后屏障安城。
那一切就重頭回到起點。
這些日子的仗全白打了。
……
慕廣寒一向是個脾氣很好的人。
畢竟想要好好活在世上,生成他這般嚇人模樣,就只有事事處處比旁人更溫雅、隱忍、有用,才能有幸得來些善意回饋。
可縱然他脾氣再好,想到這西涼王這次如何陰險狡詐,逼得他被迫給他做了一回嫁衣裳,也是默默氣笑了。
心里偷偷罵了一萬次。
但罵沒用。人生在世最氣的,就是你瘋狂看不慣他,卻又干不掉他。
還很有可能,馬上要被他干掉。
再一抬眼看去,洛州將領們臉色也都萬分凝重。
怎能不凝重。
剛才慕廣寒那番話就像一擊重錘,把他們剛剛連番大勝、收復失地、輕松雀躍光芒萬丈的心一下子敲回深深的谷底。
才發現,短暫的勝利之后,擺在他們面前的,根本不是高歌猛進、一路收復失地的坦途。而依舊是希望渺茫、晦暗不明的未知。
甚至就連這這一點點晦暗不明的希望,都是因月華城主恰好人在洛州、愿意幫忙,果斷決心集結北上,提前從搖搖欲墜的洛州勉勉強強湊出來了十萬精兵、又從烏恒借來糧草,才得以勉強維持下的。
若是月華城主不在,他們的命運又會如何?
洛州眾將領不禁問自己。
會不會安城早就陷了,州府也沒了。
戰火紛飛、生靈涂炭,洛州不再,他們也都沒有家了。
慕廣寒:“……”
慕廣寒:“…………”
他倒也沒想到,分析一下當前嚴峻的形式,能直接把兩米多高一堵墻般的錢大人,弄得帶頭紅了眼。
再看其他將領,雖都是久經沙場之人,也不是默默低了頭,就是暗暗咬牙。
慕廣寒其實能明白他們的心情。
洛州將士并非懼敵,只是真的難過。天昌之戰后,舊主被殺、城池被蠶食瓜分,軍民茍延殘喘萬般努力,好容易如今又重新見到一絲曙光。
結果轉瞬之間,打了豺狼又來虎豹。僅有的十萬兵,剛戰過儀州隨州,又要對上西涼千軍萬馬的黑云壓城城欲摧。
難。
實在是太難了。就像一個病入膏肓又不甘心之人。強弩之末、新仇舊恨、無能為力。
慕廣寒:“但沒關系,還有我在。”
“咱們明日一早就出兵府清,爭取一舉拿下。到時西涼真來了,大家聽我指揮嚴防死守,也定能一一對付。”
慕廣寒此話說得十分篤定。
但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上次對三路聯軍,他說能贏,是真的自信可以贏。
可這一次,他也不過是在說大話而已。
“月華城主見燕王每戰必勝”,但那其中也有多次實是勝得僥幸。只是這話他此刻要埋在心里,絕不能說出口。
兵書有云,凡兵有四機:一曰氣機,二曰地機,三曰事機,四曰力機。
排在地利、計謀、力量之前的,永遠是“士氣”。
士氣足盛,可逆轉乾坤。
慕廣寒自知如月華城主盛名就是整個洛州軍的主心骨和定心丸。實績也好虛名也罷,既他能有幸在軍中暫有絕對威信,他此刻的態度,就是全軍的士氣所在。
手下的這支隊伍,既又不夠精兵強悍、人數也不夠多,若說還有什么,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士氣”這二字了。
想要勝利,他總得第一個抬頭挺胸、打起精神來。
慕廣寒這些年,輾轉去過很多地方。
大夏北幽,多拜家世門閥。南越地界,百姓務實圖安。西涼野蠻,好強斗狠不講禮法。而東澤,各個部族崇神、拜巫,相信神靈護佑。
雖看似截然不同,實際人性相通。
那就是活著,總要心里偷偷相信點什么,無論是虛無的神明,還是能抓在手上實實在在的東西,總得有個念想。
為今之計,他要做的,就是將“月華城主每戰必勝”的念想給守住了。
努力謀劃,爭取不負眾望。
……
有了月華城主出言激勵,眾將領總算紛紛咬著牙努力收住慌張忐忑的心情。
“是啊,我們……還有城主。”
“也有少主在,還有老主人的在天之靈保佑!”
“對,不可妄自菲薄,我們洛州軍既能大破儀州、隨州之兵,諒他西涼也并非什么難以戰勝的豺狼虎豹。”
“何況,月華城主所向披靡,從無敗績!”
慕廣寒點點頭,言歸正題,帶眾將領將視線重新回到那副戰略圖上。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要攻府清,需弄清敵我虛實。
“在我看來,洛州最長之處,乃是紀律嚴明、訓練有素、士氣高昂。”
這一切,得益于洛州舊主一代藏著的野心,以及路霆云老將軍嚴格規整的日夜操練。
其實從與儀州、隨州交戰的經驗,慕廣寒就能明顯看出,對方軍隊若非被突襲時指揮大亂,也不至于那般慘敗。而洛州兵這邊則規整有素得多,白天嚴格遵守旌旗幡麾指揮,夜間則靠金鼓笳笛進攻和收兵,總能嚴格聽從指揮。
這等優勢,關鍵時必有大用,千金不換。
“而眼下拓跋部優勢,則是他們五萬守軍絲毫未損,且府清城三面環山、易守難攻。”
“但要說他們的弱點……”
拓跋部的弱點,也是整個東澤所有部族共有的弱點——篤信巫卜、鬼神。
紀散宜之所以能短短時日在東澤吃開,甚至一躍能東澤盟主。無他,就因他會搞巫蠱之術,信徒眾多。
有“神靈護體”的東澤軍,常常斗心極強,可同時往往也很脆弱。一個不吉之卦、一個天雷月蝕,就能讓其軍心渙散、四下奔逃。
“那不就好辦了?”
慕廣寒說到這里,洛州將領們紛紛露出了然之色。
“我記得,上次軍營喝酒之時,曾有幾位兄臺……表演過裝神弄鬼、引雷求雨之術?”
……
任何一處,只要人夠多,總能出那么一兩個裝神弄鬼的貨色。
當然,神鬼之計引出府清拓跋部駐兵,也只是慕廣寒攻城部署中的一計而已。
為保計劃成功,自然不能只定一計。
于是月華城主與眾將領們又開始集思廣益、苦思冥索。漸漸想得投入了,慕廣寒竟不自覺地,整個人盤腿坐到了桌上。
一邊看戰略圖,一邊心無旁騖專心思考。
這日晴空萬里,日光透過雕花天頂,落在他一身簡單的暗紋玄色衣衫上。他的長發松松扎了一下,發絲些微掩住了整塊金色面具,余下的就隨意披散在肩頭。
仍沾了許多青紫痕跡的手指沒有全部包裹,隨著思索不斷在地圖上游走。他認真部署,陽光照進眼睛里,面具下狹長的眼中眸光認真而清明。
衛留夷就那么在一旁,呆呆看著他。
整個胸腔、心臟不可抑制地狠狠跳動。
胸口和心口彌散的酸澀和痛楚,按說早已是習慣。可恍惚在這一刻體會到的,卻是另一種不同于曾經,不同于僅僅是失了所愛后追悔莫及的苦痛。
不是。
這一刻,他只是看著他,覺得阿寒他……很好。
哪怕戴著面具,哪怕周身是傷。可仍是俊雅落拓、聰明不羈、無人能及。
一時倒流光陰,仿佛回到初遇。
這人拿著烏恒侯的家傳玉佩,笑瞇瞇在他面前晃蕩。
那個時候的他是燦爛的。明明一張明明破損的臉,卻是那樣光明正大地笑著戲弄他,很特別、又有趣、很不一樣。
回想一起在迷谷的日子里,很多次蟬鳴杏樹之下,他其實……也從來沒覺得他不好。
直到后來,他帶他回了郢都。
旁人投來驚疑不定的目光,屬臣亦明里暗里擔憂來勸。
“少主,您,就算喜歡男子,那人也至少要與我侯府門當戶對、品貌相襯才是。”
“那般樣貌丑陋又來歷不明之人,留他為何?早早逐出宮去才是!”
他畢竟是烏恒之主。
也會多少……在意他人的目光。
所以。
漸漸開始有些躲著他,不再天天去看他。
他這一生,在穆寒之前,從未愛過什么人。以至那時從未認真想過,為何一小段時日不見,就會偷偷想他。又為何每次見到,目光都會流連。
旁人都說他難看,可他只覺得他身子高挑,寬肩窄腰,偶爾甚至會肖想著,那腰身誘人,會不會非常好抱。
就連看到他的喉結微微顫動,也會偷偷吞咽口水。
可一旦想要碰觸,眼前卻又是眾人異樣的眼神,只能生生忍住,直到他的身體變得冰冷,他才第一次抱起他。
那一瞬懷中錐心刺骨的充實,永生難忘。
好像他整個人終于完整了,又永遠再不會完整。
直到那時,他終于可以不管不顧,不理眾官員入耳的反對聲,不看人們異樣的眼神。他碰觸了他的毒紋,碰觸了曾經不敢承認、無法面對的壓抑的真心,他抱著他,感覺他應該一直這么抱著他,盡管懷中的身體已經冰冷。
阿寒……
曾經,恒城城墻的殘垣斷壁上。他看著他一夜沒睡為他打退西涼兵略顯疲憊的雙眼,看著他放血未愈血跡斑駁的手腕,心里羞愧萬分。
雖知道他一直在奢望什么,卻還是明知故問,問他為何要對他那么好。
穆寒一愣,害羞又慌亂:“就只是,想對你好而已。”
很久以后,李鉤鈴皺眉不解,問他,“人生在世,若愛一個人,自然就想要對他好。這不是理所當然么?我覺得你對葉瑾棠更好,我只能認定你更愛葉瑾棠。”
可是,并不是。
所以,為什么。他很茫然,至今茫然。阿鈴也沒愛過任何人,卻知道應該對喜歡的人最好這么簡單的道理,可他為何,反而是對至愛之人苛責至深。
為何。
一步錯,步步錯,時至今日。
才發覺好像是從一種煉獄,又墜落到了另一種煉獄。他雖早就知道知道阿寒有多好,可不夠,上天要折磨他、讓他看清,他的眼睛到底有多瞎。
看清以后,無數次回想起,那個人曾經微笑著,一直在原地安靜地等他。
等他去牽他的手,卑微而委屈、小心翼翼地等。
只是后來,實在等不到。
他就失落地走了,從此再也不想。
再見時,他重新意氣風發,明亮仿若初遇。坐在桌上侃侃而談,有那么多人聽他的,那么多人覺得他好。
那日淅淅瀝瀝的細雨之下。有人咬著牙說,你活該。
你曾有過多少人羨慕不來的運氣。
可你活該,你不配。
你不配。
……
慕廣寒其實早就注意到,他在說話時,烏恒侯在神游。
不過也沒關系,反正本來也沒指望他聽,李鉤鈴他們認真聽了就行。
其實。
這幾日,他倒是也看得到,衛留夷的模樣很是……狼狽不堪。
只可惜,確實時過境遷,如今看見他那樣的表情,他心里既沒難過也沒有任何痛快,單純的空蕩蕩沒有感覺。
其實以前吧,他也長情過。
失去一個喜歡的人后,會偷偷難過很久很久。還曾因為實在忘不掉,難過到去喝“浮光”強迫自己遺忘。
以前的他,不是個看到美人畫像就變心的人。
也做不到可以快速將一個人從心里不見血地連根挖去。
如今的灑脫,都是一次又一次真心被蹂躪的疼換來的。他很喜歡這份灑脫。可有時,偶爾會想念曾經的那個自己。那個縱然愚蠢、不合時宜、傷痕累累,被荀青尾毫不留情地瘋狂搖晃“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能醒”,卻還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執著而熱情的人。
那個人應該不會回來了。
雖然,那時迷谷杏子樹下,有幾個迷糊的瞬間,他可以做回曾經的自己。
那個執迷不悟、徹底交付的傻子。
太可惜了。
還是清醒灑脫好。
……
一個時辰后,部署完畢。
眾將領各就各位,去做明日出發前的準備。而慕廣寒亦急著去見一個故人。
這事……說起來吧,還真有些難以啟齒。
眼下出兵府清迫在眉睫,卻還有兩個惱人的隱患,一是洛州十萬大軍到時需分出一部分駐守在秀城,以防城內空虛、到時被西涼王輕騎南下偷襲。
這就不免導致此次能帶去府清的兵力,得被迫削減半數。
更不要說,還要分出一部分人去看守那從隨州俘虜的五萬多戰俘。
本來慕廣寒打算的是,假以時日將那五萬降軍好好勸化,征召為我所用,也好補充洛州不足的兵源。
可誰想戰場之上,計劃趕不上變化。
本來想的是不急一時,穩扎穩打、一步一步慢慢來。如今倒好,出兵攻城在眉睫,弄得這幫戰俘成了巨大負擔。
直接帶去戰場,怕他們陣前倒戈。可放在秀城,又怕他們恩將仇報給西涼做內應。
思來想去,最優的解決方法,竟是就地坑殺。
如今洛州情勢自身難保,不先努力消弭自身隱患,就等于送上去讓西涼拿捏。戰場之上對敵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殺就完事了。
死人是不會叛變的,省糧還省事。
話雖如此,但殺降畢竟與殺敵不同。
就慕廣寒本人來說,他倒是不怕損陰德,只是若有可能還是盡量不想。
所以一大清早,他就去了戰俘營外。
在城墻上一直徘徊,徘徊。從魚肚白徘徊到天光大亮,想要一個兩全之計,想不到。
結果,卻忽然聽見有隨州口音的人,喊他“望舒公子”。
慕廣寒:“……”
穆寒、慕容望舒,都是他以前行走江湖用過的假名。
望舒通月,廣寒也是月。說起來,慕廣寒當年,是用這名號在隨州待過一陣。
不僅待過,還……咳。
慕廣寒深吸一口氣回過頭,果然是熟人。
文雋。
他之前某個舊愛的貼身家仆。后來舊愛飛黃騰達成了大將軍,此人也成了軍中高級副將。
文雋:“果真是望舒公子,傅將軍他這些年來……一直、一直在到處找您!”
“……”
文雋的主子,傅朱嬴。
他當年瞎了眼,很不想提的隨州舊愛。
初遇之時,那少年只是個權貴之家外宅私生娘死了爹不愛的窮小子,還瘸了一條腿,可憐兮兮的。慕廣寒當時心疼他,把他撿回家來養,總之就是一個養出了小白眼狼還被反咬一口的故事。
想想都一個頭兩大了。
文雋一見真是他,就馬上開始訴說他家主人如何如何思念望舒公子、如何情真意切,慕廣寒實在是半個字沒聽進去,只覺得自己最近不知走的什么背運,突然接連命犯前任?
雖然以前,他也常遇到前任陰魂不散。
但都是一個一個來。
從未如今一般,一股腦的百花齊放,一個衛留夷、一個初戀侍衛還不夠,還要來個傅朱贏?更要命的是,深埋在府清的探子前兩日好容易送出消息,將拓跋部守城主將的信息帶給了他。
很不巧,這個人慕廣寒也認得。
謝天謝地,總歸不再是他的另一個前任。
然而,此人曾與他和他的白月光有過一面之緣,親眼看過他們卿卿我我、難舍難分。
更別提非要說的話,仔細想想櫻祖老賊櫻那個姓,也不太常見。
他曾經,也跟某櫻家少年郎也有過一段,說不定就是那老賊的兒子或侄子。
“……”
綜上所述。
慕廣寒痛定思痛,認真決定要聽荀青尾的話,還是早日戒了這戀愛腦吧!
真的,要是到時候洛南梔也不肯喜歡他,他就真的消停點算了吧。
放棄了,不干了,再也不追求愛情了。
不然真的是……
真心沒著落,前任遍地爬。
招個護衛,前任。借個糧,前任。抓個俘虜,前任家仆。打個仗到時敵將出城一看到他,嚯,這不是當年那個勾引本該終生不娶的高貴天雍宮大司祭墮落凡塵,與之在大庭廣眾下親得不亦樂乎的丑人么?
當年那么愛,后來怎么被甩了呢?
他就真沒法在江湖上繼續混了,早點回月華城躲到死吧。
……
然而,話雖如此。
他還是得去和文雋再見一面。
談一談他不殺降,同時隨州俘虜必須聽話,這個非常重要的雙贏合作。
正忙著走,衣角被拽了拽。
邵明月:“師父父。”
慕廣寒:“……”
也不知道小小少主跟誰學的,沒叫兩天的師父,就變成師父父了。
他彎下腰:“乖,師父趕著明日出征的事宜,今日不太得空答你的題了。你把疑問記好,明日路上問,好么?”
邵明月卻只是大大的眼睛望著他,大大搖搖頭:“不,我只是幾日不見師父父了,想要問問師父身體真的好些了嗎?不再痛了嗎?”
慕廣寒愣了愣。
“聽說很嚴重,沒有藥能治嗎?其實安沐城我家宅邸里,有好~多~別人送我爹的各種珍奇靈藥,早知就讓師父來選一選。”
“……”
慕廣寒蹲下身去:“真沒事的,我老毛病了。”
“藥沒用,但也死不了,不必介懷。”
前幾日,這孩子一直吵著要來探病,他都沒讓見,是覺得他年紀小、怕嚇著他。卻沒想到,這孩子反而是所有人中看他傷痕最無異樣眼神之人,此刻不僅拿過來認真看了著,還摸了摸。
邵明月:“真不疼了嗎?”
“嗯,不疼。”
“那就好。”小小少松開他,忽然又伸出雙手,“那,師父父抱一抱。”
慕廣寒:“……”
他真是有點受寵若驚了。
像他這樣的人,很少會有誰主動說想要抱抱他。
他半跪下來,小小少主就撲進了他的懷里。很軟,像是一大團安沐城西市里甜甜的棉花糖糕。
柔軟又可愛。
小小少主怎么那么可愛啊。
長大以后……能不能也不變呢。
慕廣寒微微笑著,努力忽略那一絲泛起來的酸楚。都怪他以前總喜歡不值得的人,還養過的白眼狼一樣的小孩子,后來雖然天天還在做夢,卻又其實已經不會再做夢了。
但這世上,總還是時不時地,有一些溫暖可愛的存在。
一點微光,將他拉回去,讓他又開始構筑一些美夢。
真好。
邵霄凌:“……”
“我也要我也要!”
自打父兄死后,他是把唯一的小侄子當成兒子養的。在他看來,這就是他們一家三口愛的貼貼時刻。
這一次,他絕對是真的沒想要故意刺激衛留夷和那個侍衛。
但是他還是余光看到了,那兩個人想要刀死他的酸黃瓜眼神。
嚯。
……
隔日清早。
慕廣寒帶了五萬人出城攻打府清,剩下五萬人,他留給了鎮守秀城的李鉤鈴。
本來想讓衛留夷也留下,但衛留夷卻無論如何不同意,一定要陪在他身邊與他共進退。
對此,邵霄凌大大翻了個白眼:“刀箭無眼,只怕烏恒侯在府清有什么閃失,我洛州可擔當不起,不如還是待在秀城靜候佳音吧?”
衛留夷:“我劍術比你好得多,既能自保,也能護著他。”
“倒是你,早年夜夜笙歌早就還回去給師父了的那一套花拳繡腿,可別有什么閃失,弄得洛州無主。”
慕廣寒:“……”
他實在聽不下去這兩人廢話,只問李鉤鈴:“阿鈴將軍,你一個人行么?”
李鉤鈴正色道:“城在人在,絕不負城主所托!”
隊伍出城門,浩浩蕩蕩而去。眼前平原之上,長河從大地盡頭蜿蜒而去。李鉤鈴一身紅衣站在城墻之上,看著軍隊背影,直直遠去不見。
“阿鈴愿月華城主旗開得勝,一舉拿下府清。”
隨即,她下城樓,準備各種城防。
秀城乃是洛州咽喉之地,月華城主肯讓她一個烏恒將軍來守,還給了她五萬洛州大軍,這是多么大的信任與殊榮!李鉤鈴心潮澎湃。
她謹記慕廣寒走時,在她耳邊偷偷叮囑。西涼倘若南下,可能去增援府清,亦有可能來襲秀城。她的肩上此刻有千鈞責任。
必不辱使命,城防絕不會有任何疏漏!
之后一日,秀城之內一切井井有條。
唯一讓李鉤鈴有些煩心的,是慕廣寒留下輔佐她的那個洛州副將。
叫沈策,之前是錢奎的副將。
月華城主留人給她本意是幫她,畢竟此刻她麾下除了自己的五千驍騎營,就全是洛州兵了。洛州人突然被分到一個烏恒將領,大家彼此不熟,肯定是要有人從中斡旋。
李鉤鈴承認沈策的才華,此人什么愛都記小本本,地形圖信手拈來,做事認真負責一絲不茍。
可是他的一些言論卻著實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沈策此人,明明看著是個老實人。
讓人過目就忘的樣貌,內斂至極的氣質,不顯山不漏水,卻時不時的語出驚人。
他會在陪她巡視城墻時,突然冒出一句:“以李將軍之才,倘若一生留在烏恒籍籍無名豈不可惜。想來只有改投月華城主麾下,才可日月生輝、大放異彩。”
更會在挨家挨戶排查時,突然在她耳邊低聲道:“亂世之中,良禽擇木而棲。若是擇錯,僅僅荒廢一生也就罷了,只怕被拖累得死不瞑目,可惜了將軍一身武藝抱負。”
第一次聽到這些話時,李鉤鈴睜大眼睛,不敢相信。
第二次,她反駁了他,兩人各執己見互不相讓。
第三次,李鉤鈴直接下令讓他閉嘴。
“你好歹,也是洛州將領。”洛州將領越俎代庖,替月華城主勸烏恒將軍改投門庭,也真是夠了。
沈策只是笑吟吟。
李鉤鈴讓他閉嘴,他就閉著嘴腹語小小聲:“我以為,整個南越將來,有朝一日必都是月華城主的。李將軍以為呢?”
“我以為,”李鉤鈴直接暴力捏住他的嘴,惡狠狠道,“你也就好在是個洛州墻頭草,若是我烏恒軍中之人,我早一刀砍了你。”
“李將軍話說早了,”沈策被捏成鴨子嘴,依舊努力發出聲音,“烏恒洛州合二為一指日可待,到時在下還是有機會……再做李將軍副將的。”
“到時,希望手下留情,沈策提前謝過不砍之恩。”
李鉤鈴狠狠瞪了他一眼。
其實沈策的辦事能力真的很強,她交代的任務樁樁件件都能辦妥。多好的副將,可惜長了張嘴。
李鉤鈴并不覺得此人是慕廣寒特意派到他身邊的說客。
畢竟游說水平實在不高,可比月華城主親自來蠱的一句“阿鈴,今天打得開心嗎”差遠了。
但,反而一切如若是此人自己心意,才更值得警惕。
李鉤鈴總覺得洛南梔回來后,得趕緊整整洛州軍心。
否則,只怕再過兩個月,整個洛州軍民都要忘了洛州還有個少主,全被蠱成月華城主的人了。
等等。
說起來,她自己的驍騎營,當年在烏恒三次保家衛國時,也都是月華城主帶過的。
半個月前,她想帶些人馳援洛州,本想著山高路遠會有人不情愿,沒想到全員主動愿意追隨。
“……”
也就是月華城主自己無心。
他若有心,那還得了。
李鉤鈴又發了一會兒呆,抬起眼來,秀城城樓正上方三層檐頂的建筑,殘破的琉璃瓦頂熠熠奪目,晴空之下,檐角的鈴鐺叮叮當當響個不停。
他,是真的無心嗎?
……
兩日之后。
府清城旁的環山之上,慕廣寒、錢奎等將領,以及衛留夷、楚丹樨,一同看著城外突然出現的大量黑壓壓的西涼營寨。
慕廣寒:“………………”
什么時候他也變成烏鴉嘴了?
來的路上,他才跟錢奎他們說過,燕止這人一向喜歡輕兵奇襲。所帶於菟營精銳一般只有幾千人。但這幾千人卻并非一般,個個武藝精湛沖鋒陷陣所向披靡,又機動靈活往來無蹤,可當數萬人大軍看待。
慕廣寒本來還想說,等以后,洛州也要組建一支這樣的精銳。
可如今,卻是一句話都不想多說了。
眼前赫然西涼二十萬大軍,烏泱泱扎營在府清城外。錢奎等將領的臉色,都刷地白了一圈后,繼而黑透了。
西涼大軍在此駐扎,他們區區五萬人,就別做什么裝神弄鬼攻打府清城的夢了。
更糟糕的是,西涼駐營之地還好死不死,正堵實了他們撤回安城的唯一通路。
進已不能攻。
退的話,秀城又已是孤城。
這可真就是讓人兩眼一黑的程度。
“城主……”
“城主,我們,怎么辦?”
慕廣寒也想知道怎么辦。
是,他知道燕止想弄死他,可他萬萬沒想到燕止這么想弄死他。竟不顧儀州殘部反撲,兩天收拾了二十萬大軍南下,不給他一點活路?
可以。
當然可以這么干。
只是沒必要。
多大仇?
要知道燕止打儀州才只帶了兩萬人!撒了歡的野狗一樣短短幾日把整個儀州打了下來,也就只帶了兩萬人而已!
事到如今,慕廣寒也只能死撐著嘴硬:“很奇怪,這不太像西涼王一貫風格。”
不想還真被他蒙對了。
派探子偷偷去轉了一圈,回來報,是二十萬西涼大軍沒錯,但卻是“雁”字旗。
“西涼大世子雁弘。”
慕廣寒大大松一口氣,虛驚一場。
此代西涼王燕止實在是能征善戰、名聲在外,弄得很多人都誤以為西涼王室就姓燕。但其實不然,西涼王室真正姓“雁”,而如今的這位燕王,其實只是上一任西涼王的義子。
真正有西涼王室血緣的,只有大世子雁弘與二世子雁真。
之所以讓義子繼位,聽聞是前代西涼王篤信的算命先生說,要先立一個“替死鬼”,替他兒子承應了短命詛咒,將來他的親兒子接位才能長命百歲。
但眼下那些都不重要。
慕廣寒只慶幸,這二十萬來將領不是燕止。
雖都是二十萬人,不同人帶領,強度完全不同。
邵明月:“可畢竟也是咱們的四倍。加上五萬府清拓跋部,是咱們的……五倍。”
五倍,直接拉去秀城,李鉤鈴城防都守不住了。
慕廣寒拍了他一下:“書學死了。雖說有平原之上一倍半碾壓的道理。還記得兵書上說,以一擊十莫善于阨;以十擊百莫善于險;以千擊萬莫善于阻?”
以少勝多是不常見,但不是沒有。
“師父的意思,利用地利?”
慕廣寒:“熟悉地形,是其中一項選擇,還有其他……”
邵明月:“師父,那如果燕王南下,接管了這二十萬大軍,我們要怎么辦?”
慕廣寒:“……”
怎么辦,那就只能投了吧。
真那樣,月華城主就真的沒有辦法了。
在將領水平相當、不會輕易中計的情況下,人數五倍碾壓,換成神仙也盤不活。
如果燕止接管這二十萬大軍,慕廣寒真的覺得,以他近來跟二世祖還有小小少主的交情,還是勸他們趕緊投降算了,好歹能保一條命。
不用打,沒法打。
“好在,他們這異姓‘兄弟’,彼此猜忌,感情并不合。”
雁弘南下,甚至都未必告知了燕止行蹤,更一定不會愿意輕易把兵權給燕止。
但,萬一燕止硬搶呢?
慕廣寒太陽穴突突跳,如今西涼二十萬加東澤五萬,加一個即將到來的燕止,和燕止所向披靡的於菟營。
而他,五萬守軍,五萬在外,都只是訓練有素的普通人。
能贏嗎?
怎么贏?
這一刻,真是連罵人都不想罵了。
……
……
儀州。
最后的頑抗軍已被困在孤城,或破或降,指日可待。
燕止已經返回了儀州州府千郡城,此地前幾日戰火破壞并不嚴重,老百姓日子還要過,如今城內做生意的小販們已經陸續重新出來了。
燕止此刻,人正在櫻祖那裝潢華麗的舊府邸里,一邊坐在涼亭賞玩錦鯉,一邊慢條斯理地舔手指、吃茶點。
儀州靠近江南,豆沙糕做得比西涼細膩了許多,好吃。
只是比洛州的,還是差了點味兒。
趙紅藥這幾天不打仗就沒畫貓臉,一張面孔不施粉黛仍舊艷麗絕倫。她闖進來,皺眉看著燕止:“你一大清早吃個飯,頭都不梳,戒指倒是戴得整齊?”
西涼王挑了挑眉。
他也就不過只戴了三枚戒指而已,這都要被嫌棄?
趙紅藥:“雁弘突然帶二十萬大軍南下去了府清,也不知誰給他出的餿主意,更不知想干嘛。”
“他,我不關心。”燕止喝了口茶,“想來他同我南下想取之物,也并不一致。”
雁弘多半是看上了洛州城池。
而他暫不要洛州,就只要月華城主。
“而且,想要活的。”
雖然萬一一不小心弄死了也沒辦法。但還是希望能捉到活的,活得才更有趣,活的才更好。
趙紅藥:“那就活捉唄,你若肯認真下功夫,還不是探囊取物?”
燕止:“……”
見他臉上那一副“你在想什么”的質疑,趙紅藥好勝心頓起:“要不然我們比比看?”
她說著一把拿過地圖:“你先說,覺得會在哪里堵到他?府清,還是秀城?”
燕止:“紅藥,小瞧月華城主,那代價……定會讓你一生銘記。”
趙紅藥不信那個邪,拔出家傳的寶石腰刀摁在桌上。
“賭注在這!我必活捉他,說定了。”
燕止亦在身上摸了摸,沒摸出什么等價的好物,只摸出一包杏子糖。
趙紅藥:“這是什么?你平日也不吃糖啊?”
燕止是不吃糖。
然而誰讓昨晚路過街市,就莫名看上了這個,總覺得這玩意兒像是誘捕月華城主的吉祥物。
第19章
那日,一早偵得府清城外駐扎了西涼大軍之后,慕廣寒就帶五萬洛州軍悄然后撤了大約二十里地。
在山谷之中找了處易守難攻的狹口,偷偷安營駐扎下來。
“錢將軍,你去告訴將士們,這兩日吃飽喝足,沒事多睡一會兒,多多休養生息保存體力。”
錢奎:“城主……”
他搞不懂。
二十五萬敵軍守城,截斷一切退路,西涼王又要南下,想不到任何取勝之法,這感覺就像被人放在油鍋里慢煎緩炸一樣,不僅難熬,且最后橫豎都是一個死,愁都快要愁死人了。
還叫人怎么睡啊,哪兒還能睡得著?
盛夏悶熱,山中野蟲多。
好在洛州防蟲的青草膏十分管用,慕廣寒此刻一身草香,坐在地上拿著一張地圖認真看,看了好一會兒,才發現錢奎還在一臉復雜糾愁云慘淡地盯著他發愁。
“錢將軍,即便吃不下、睡不著、心中惶然,也沒有什么用不是么?”
“既然如此,倒不如放寬心、養養身體,靜觀其變。”
“雖然眼下看來毫無勝算……但我們這么想,敵軍也會這么想。一旦他們輕敵,我們就有機會找到翻盤機會。便是危險四伏,也常有機遇藏在其中。”
這話聽著有道理。
但也只是聽著有道理而已,具體辦法呢?總不能一直等機會吧,哪兒還等得起?
慕廣寒:“是,機會得努力自己找。”
“因此,為擬定下一步計策,我今晚得親自去府清城一探。”
……
是夜,月朗星稀。
“城主……三思啊!”
錢奎很不贊同,非常的不贊同。
盡管他知道侍衛楚丹樨身懷絕技,也清楚月華城主同樣武藝不凡,但兩人只身潛進敵城還是太危險了。萬一出事怎么辦?
慕廣寒:“……”
若有別的法子,他也不想去涉這個險。
但也實在沒得選,這等絕境下,從西涼王燕止那邊又不可能尋找到任何破局之法,為今之計也就只能努努力,從府清拓跋部和西涼大世子這邊試著找一找。
至少,摸清雁弘突然重兵南下的真實目的,還有“盟友”拓跋部對西涼的態度。
說不定其中就有什么破綻,能讓他試著拿來一用。
雖是險了一些,倒也是應了那句古話——“富貴險中求”。
慕廣寒:“相信我。”
他一身玄衣,金色面具也沒有戴,整個人在夜色中很是不顯眼。
楚丹樨亦一身黑衣隱沒夜中,唯有目光清澈堅定:“錢將軍放心,在下就算拼上性命也定護得主人周全。”
衛留夷心急:“阿寒,我也去!”
“你知我劍術不在他之下,至少多一個人……護你平安。”
楚丹樨眼若寒冰橫起寶劍:“用不著。”
大敵當前,也就月華城主身邊,還能有這一副波流暗涌的要命場面。衛留夷咬牙,委屈又期待地看向慕廣寒。
慕廣寒:“好了,別鬧。”
多一個人,就多一分招搖,亦多一分危險。不行。
“放心,我此行低調行事,絕不打草驚蛇、招惹事端。”走前,慕廣寒叮囑,“你們亦在營中好好等我,無論如何,萬勿妄動。”
……
當夜,府清城太守府。
府邸大廳鶯歌燕舞、燈火通明。
兩位美貌的歌姬一左一右坐在西涼大世子腿上,嬌笑咯咯作響:“雁弘大人再飲一杯~大人不愧是西涼男兒,真是豪爽!”
雁弘:“好酒啊!拓跋賢弟,一起干了!”
雁弘對面坐著那名俊美寡言的白衣青年,正是拓跋部族長之子拓跋星雨。
他頻頻舉杯陪酒與雁弘對酌。雖然禮數周到,心里其實卻早已十分不耐煩。
很快,雁弘醉了。
醉了以后的西涼世子很沒酒品,拽著拓跋星雨的衣袖不放,口中各種胡話。
“賢弟,你同大哥說句實話。嗝,都說你們東澤拓跋部……與華都上一任天雍宮大司祭……關系匪淺。”
“自從那位大司祭過世之后,他手中那可匯聚天下氣運的‘天璽’,從此神隱……不知所蹤。”
“有傳言道,是被你們拓跋一族拿走,藏匿了起來。”
拓跋星雨:“哪有這種事。大世子,您醉糊涂了。”
雁弘揮揮手:“呵,我可……沒醉。”
“想來你自己心里也清楚……這府清的五萬精兵,西涼給了你多少,你又從紀散宜那里騙了多少。即便得了‘天璽’,拓跋部始終也不過千人小族而已,根本承載不下那天道大運。”
“倒不如,將那寶物交于應運之人,”雁弘說到此,露出一抹邪笑,半醉的眸中盡是顛三倒四的野心欲望,“將來我西涼鐵騎天下一統,我為天下之主時,自會保你們拓跋全族世代昌盛、富貴榮華。”
“如何?全族榮辱,只寄于賢弟一念之間。”
“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哈哈……說笑而已,愚兄今日確實喝多了。”
著實令人糟心又厭煩。
拓跋星雨默默忍耐,與這醉鬼虛與委蛇了好一會兒,終于擺脫。
心力交瘁,心情亦是煩悶不已。便一人孤身出門吹了會兒風,不知不覺走上月下城墻上去。
城墻之下,一道黑影亦步亦趨。
被拓跋星雨余光瞧見,心里冷笑一聲。
這幾日,西涼大世子打著“盟友”的幌子兵臨城下,日日找他飲酒作樂,實際只為套取那傳說圣物“天璽”的下落。
不僅本人時不時就來纏他,還派人暗中跟蹤監視,實在下作令人不齒。
“……”拓跋星雨暗暗咬牙。
在這亂世,部族弱小就如螻蟻一般,誰都敢踩一腳。
前陣子另一個“盟友”櫻祖戰敗,也是知而不報,等他們得到消息時,已是儀州兵敗好幾日之后。
想想都后怕。
那時洛州的戰術是逐個擊破,打完儀州后,就從剩下兩個選一個打。只是恰好選了隨州沒選他們,否則不堪設想。
“……”
所以,究竟為何。
亂世之中,他們族本該像從前一樣隱匿山林不為人知。可族長卻無論如何非要他帶人出來南征北戰、多方斡旋,借機尋訪天璽下落,為了一個物件,不惜讓一族之人卷入戰火紛爭。
“星雨,你不明白。”耳邊,響起白發斑斑長老那無奈又低啞的聲音,“那天璽非但關系我族氣運,更關系天下蒼生命數存亡。如今大司祭不在了,唯有我族勉強能封印天璽之力,須盡早尋回,萬不能讓其落入居心叵測之人手中,務必,務必!”
可再多的話,族長就又不肯跟他細說。
以至于他如今滿天下大海撈針,既不知上哪去尋天璽下落,也不知尋來究竟有什么用,還要被這西涼大世子日日逼迫常常威脅,實在糟心。
……
“大司祭”之位,乃是大夏華都神殿天雍宮最高的神官長之位,在此代前,已空懸百年。
聽聞是因試煉秘境太過困難,自打數百年前上代大司祭于耄耋之年艱難破境登位以后,數百年間,再未有人可以通過試煉。
直到十多年前,有一少年祭司俊美無雙、天賦異稟、神法無邊,突破秘境,重新坐上了那至高無上的寶座。
人們都說,這一位萬眾矚目的新任大司祭,是上任南越女王之幼子,乃眾所周知高貴的王室血脈。但很少有人知道,此人其實還混了一半被視為“低劣”的東澤血統。
大司祭的生父,是他們拓跋部中一位早逝先知。
正因這層血緣,大司祭與拓跋部私底下,確實有過千絲萬縷的聯系。
幾年前,大祭司特意帶他的心上人回來拜祭先祖時,拓跋星雨還見過他一次。
當時,此事在族內鬧得很大,人盡皆知、議論紛紛。
天雍宮司祭想要好好修行,就得終生不娶、一直保持純潔之身。一旦動了凡心,就會功法大跌,更別說成婚圓房,那之前的修行就全白搭了。
而偏偏他們族中出的這一位,是幾百年難得一見的“大司祭”,登臨絕頂、無上殊榮!
他竟對如此修為毫不珍惜,而寧愿為一人重歸紅塵,一切都不要了?
那日他回來,全族跑去圍觀。
大司祭一身紅衣,額間一抹朱紋,果然如傳聞一般生得俊美無雙、優雅圣潔,彷如書中的謫仙一般,眾人見之都嘆為觀止走不動路,拓跋星雨也是見了此人以后,一生才之何為“驚艷”。
只可惜,那高貴出塵、不可觸摸的仙人模樣,竟就僅限于他面無表情之時。
難以想象那樣一個看似不食人間煙火的男子,一笑起來,卻全然是曖昧戲謔,十足頑劣的可惡樣子。
更難以想象的是,那他帶回來的“心上人”,竟是個男子。
且并不是什么與之相配的絕色美人。那男子身形高挑,臉上戴了半塊金色面具,并看不清他容貌,卻能從面具下露出的一些疤痕紋理看出,此人應是早已毀了樣貌。
可大司祭卻明顯不在意,還喜歡得很。
一路與一男子手牽著手,黏黏糊糊、卿卿我我、難舍難分。
他帶回的“心上人”,也穿了一身紅衣。
拓跋星雨當時站的遠了些,不曾聽清他們說了什么,卻能從動作中看出,那男子多半是被他騙得才穿了這一身,如今大庭廣眾仿若拜堂成親還被圍觀,正羞惱不已,恨不得挖個地縫躲起來。
后來祭祖時,只有嫡系才能入祠堂,人們才漸漸散了去。
而拓跋星雨正好也是族中嫡系,好奇心驅使繼續跟著偷聽,結果就聽見大司祭對著生父牌位說的話,說的竟是——
“老頭子,我帶你媳婦兒來給你看看,好看吧?”
他身邊男子聞言僵住。
大司祭又道:“哦,等等,說錯了,是您的不肖子如今嫁成了人家的媳婦兒了,非要說的話,這是您女婿。”
聽聽這都是什么話?這能是被民間奉為神明、至高至純的大司祭說出來的話??
拓跋星雨若非親耳聽到,絕對不會信。
見他這般胡鬧,身旁那男子跪不住了,這畢竟是祠堂,滿壁神明莊嚴肅穆,他忍不住小聲道:“冕旒,不要瞎說。”
“乖乖,沒事的。”大司祭不以為然,“能將我生成這般性子,還能跟我娘那等狠人一夜風流,我爹他生前,必不會是什么老古板,放心。”
“……”
他說著,笑瞇瞇的,往男子身邊湊了湊。
“乖乖,剛才那些人看著,都沒有親親。”
“給我親一下,好不好?”
“這……是祠堂!”
“知道,親給老祖宗們看看,反正你我都成親了,甜甜蜜蜜豈不應該?”
那男子呼吸急促,百般不情愿。可大司祭只是又微笑著靠近了他一點點而已,他就咬了咬牙,再舍不得躲開。
最終,還是他湊過去,仿佛花瓣輕觸潭水一般,輕輕吻了大司祭一下。
雖然只是蜻蜓點水,但那一吻卻又仿佛極其慎重認真。沒有多少旖旎,反而他吻完以后眼眶就紅了。
“族人見證,就……不許,”那男子低聲,似是壓抑著什么,“不許后悔。”
“乖乖,怎會后悔?”
男子“嗯”了一聲,垂眸點頭。
拓跋星雨不明白,明明大司祭那般溫言軟語地哄他,這人為何卻還是看似快要哭出來一般。
一片安靜后,大司祭伸出手:“乖乖,不然你咬我一口吧。”
他說著,將左手的無名指抵在那男子口上,“咬我一口,留下印子,以后就算想逃也逃不掉了。”
“……”
何止拓跋星雨震驚,那男子也驚了,呆呆的一臉恍惚,不能置信。
他們那次在拓跋族待了半個月,離開時,還都好好的。
可之后還不到一年,不知怎么的,就聽聞大司祭突然去世了。
整個天雍神殿對此諱莫如深。
民間傳聞則神乎其神,都說那高貴優雅、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司祭根本不是死了,而是神法深厚、拋卻塵緣,憑借圣物“天璽”之力飛升成了神仙。
這個說法拓跋星雨是一點不信的。
因為他看到的大司祭,根本不是人們口中那個清冷謫仙,而是一個普通鮮活、有愛有欲的人,根本舍不下塵緣。
甚至……作為一個常人,這大司祭都有點太過張揚肆意、沒有規矩了。
拓跋星雨那時其實和族人一樣心里頗有腹誹,又礙于其高貴身份得罪不起,明面上不敢有任何妄言。
偷聽祠堂的隔日,他上山采藥不慎滾落山崖,在狼谷里躺了大半夜,是那兩人趕來救了他。
“乖乖”醫術很好,替他療傷。
大司祭就在旁邊笑瞇瞇給他打下手。
他那時年少膽大,一邊疼得哭唧唧,一邊逮著空子跟他們聊天,兩人都博聞強識,解答了他許多不懂的問題,還烤狼腿給他吃。
大司祭還會吹一種看起來像是短笛的樂器,吹來伴他入眠,那短笛是南越專有,叫做“復音”。聲音悠揚,他從那年之后,已經很久沒有……
正想著,拓跋星雨忽然停住腳步。
他悚然發現,耳邊樂曲悠揚。他竟是被多年不曾聽過的復音之聲,給引到的這片無人城墻邊的。
曲子婉轉蕭索。
他愣住。
懷疑月色朦朧,是否看錯了,城墻之上坐著吹復音的,竟是一個多年不見之身影——
他張了張口,一時竟不知喊他什么。
那短短不到半月的相識里,他年少頑皮,天天跟著大司祭一起喊那人“乖乖”。甚至一直不知他真實姓名。
慕廣寒:“許久不見,你長大了。”
他沒有戴面具,一臉陰翳的傷痕露在外面。那模樣有些沖擊,何況一切太過突然,拓跋星雨一時反應不過來。
心中很多問題,不知該從何問起。這么多年,你都去了哪兒,過得還好么?大司祭他當年究竟……他真的去世了么?是怎么死的?
“星雨,你們拓跋部一直想尋的圣物,我知道它在哪里。”
月下無人。
族長的話猶在耳邊:
【我族之中,唯有你同大司祭血脈最近,又受過他祝禱。天璽有靈,你肯尋他,必然線索自見。】
這算不算,族長的話靈驗了。
大司祭曾經的戀人,知道天璽在哪并不奇怪。只是此刻城墻之下,一直有一道黑影,正在偷偷聽著兩人之間對話。
等拓跋星雨突然醒神,根本已來不及阻止,那人言簡意賅就將圣物所在全盤說了出來。
糟糕,秘密被西涼聽去了!
太守府邸。
雁弘聽完探子匯報,眼中一片清明。
太好了,尋了多年的寶物,功夫不負有心人!
他當然沒有真的喝醉。此番帶二十萬大軍南下,也并不是為了征戰洛州,就只為從那拓跋部口中撬出天璽下落。
西涼人不信神,但是信命。
命數如何,難以更改,就比如那燕止,氣運命燈都是灰的,注定只是他西涼雁家踩在腳下、四處的鋪路的墊腳石而已。
而他,雁氏正統,命格貴重、氣運不凡。
只可惜父皇在世時,竟被狐媚妃子誘惑,不僅偏寵弟弟雁真,還讓人做法將自己的富貴命格氣運分給他!
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今弟弟命格比他還好,好在老東西死的早,群臣之心也多向著他。
但還不夠,只要天璽到手,他的位置就徹底穩了。
就連天子玉璽,在萬民心中也比不上天璽。到時他不僅是西涼正統,亦是天下正統。氣運不絕,順天得命。
……
那夜,自打月華城主去了府清城后,錢奎一直沒敢睡。
他點了一盞燈,一直焦急地等著。
烏恒侯衛留夷也不肯睡,于是兩個沒話可講的人安安靜靜大眼瞪小眼,很是尷尬。
本來邵霄凌也說要等,然而只等了半個時辰,就已倒頭呼呼哈哈地睡著了。
好在,兩個時辰后,月華城主平安回來了!
衛留夷:“阿寒,如何?沒受傷吧?”
慕廣寒搖搖頭,可又不知該怎么跟他們說自己今晚的所遇所見,只能沉吟片刻,抬眼道:
“總之,今日去府清城大有收獲。我想到一計,只是十分冒險,還需大家通力配合。”
小小少主邵明月此刻半夜正好醒了,從帳篷里探出頭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師父父……有不冒險的計策么?”
慕廣寒無言以對。
能有就好了,可惜他沒能想出來。
能想出來的安排,不僅險,還十分的匪夷所思。
慕廣寒兀自展開一張宣紙,在燈下寫寫畫畫,盤算了一夜。
直到天明才終于寫完,困得不行,趴在桌上托著腮半夢半醒。
記得上次見到拓跋星雨,他還是個十幾歲的小不點兒。
如今卻已是個青年,不免讓人感嘆,亦牽起了一絲塵封舊憶。
他當年愛過一人,那人與眾不同。
一絲幽蘭香,發尾扎起來的小尾巴,額間的神印朱紋,無名指上的小牙印后來戴上戒指遮擋,至今想來,依舊哪里都是他的心頭好。
待他也好,是唯一肯跟他親親抱抱的。
跟他在一起每天都像做夢,很讓人歡喜,喜歡得不能自已。
哪怕是裝的,他也裝得足夠像。
慕廣寒其實并不在意別人騙他,唯一的指望,是如若騙他,就騙得久遠一些,他也是高興的。
當年那人哪里都足夠好,就是騙他騙得不夠久。
唉。
……
隔日,洛州眾將領得了月華城主之計,個個神色一言難盡。
總共就五萬人,他……居然還要分兵。
在座不僅讀過兵書,也都是一場場硬仗打下來的。一般按照道理,越是兵力不足,越是應該合并收攏劍指一處攻敵要害,切忌分散。
遠的不說,就說上一次打儀州、隨州能兩戰連勝,也全靠趁對方兵力分散逐一擊破,才能那般大獲全勝。
慕廣寒:“我知道,但特殊之時,得……行特殊之事。”
“此次我們之中所有人,都要身涉險境。但為今之計我思來想去,或許只有這般才得一線生機,望大家信我。”
眾將領望著他,一時無話。
其實,從一開始選擇大軍北上,整個洛州就已是孤注一擲了,他們一個個也都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來的。
那就涉險吧,也不多這一次。
既是保家衛國,就不怕流血犧牲。
話雖這么說,錢奎無言看著分兵圖中的一條路,整個人都不好了——這月華城主,竟然給他們少主支了一條匪夷所思的路線,還只給了他一千輕騎。
邵霄凌倒是不以為然:“說明阿寒很信任我,知道我能成大事。”
錢奎:“……”
他信任你,就不會把小小少主也派給你,非讓你帶著!
月華城主信任的是九歲小小少主的判斷力!!!
但區區一千輕騎,錢奎實在說什么也沒法放心啊。
這可是洛州獨苗與下代獨苗,萬一翻了船,他要怎么對路霆云老將軍交代,怎么對洛州百姓交代啊?
他私底下,忍不住偷偷找月華城主提出異議。
慕廣寒:“……”
“其實錢將軍也是知道的,他這條路才最安全。”
“哪怕萬一我們全敗了,他們也能還活下來。”
否則,他無奈看著錢奎,就如今這岌岌可危的局面,少主跟在誰身邊不會有危險?
不能,都不能,眼下所有人的隊伍都不能保證安然無恙,包括慕廣寒自己。
唉。最后錢奎也無法了。
確實沒有別的選擇,不然他絕不會答應這種事的!
“嘎——”
天上,幾只鷹高高盤旋,長空掠過。
慕廣寒:“也不知道是野生的,還是家養的。”
實在是看了就頭疼,誰讓西涼人人喜歡養鷹。那些鷹飛得又快又遠,除了會送信還會叼走信鴿。洛南梔所在的唐沙城后,就是因為西涼弄了一堆鷹天天在城外放,至今送不進任何信息。
“如今也只能慶幸,好在鷹不會說話。”
不然也別打了。
所有布局全被看穿,也是沒得打了。
……
洛州邊界,泗水。
彩色的雀鷹名叫盤旋著,落在趙紅藥戴滿珠玉寶石的手上。
“找到了。”
她十分得意,美目略帶挑釁地望著西涼王:“早就跟你說過,我定會比你先找到月華城主的行蹤。”
西涼王不置可否,兔子臉上并看不出必然的情緒。
趙紅藥卻是激動萬分、摩拳擦掌,一把戴上她的狼頭,棗紅色戰馬一騎當先沖出隊伍。
在她身后,一支輕騎緊隨其后,她的“虎豹騎”自然而然從西涼軍中分離出來。
她就這么策馬跑了十來丈遠,才又調轉馬頭,回到西涼王身邊,繞著他無動于衷的身子轉了一周:“你不來么?”
燕止搖頭。
“我在秀城等你。”
趙紅藥微微瞇起了眼睛——這人還是這么固執己見,篤定只有去秀城才能堵到月華城主。
但是明明她已經先找到人了。
趙紅藥抬起下巴:“我的雀鷹,素來尋人最厲害,月華城主此時不在秀城。”
燕止:“此時不在,但待我去了秀城,他自然也會去了。”
趙紅藥皺眉。
“你這人,明明都看到我的鷹從哪邊飛來了,還咬死不肯認錯?”
關于月華城主會在何處,昨晚月色燈下,他們已經圍著洛州地圖吵了一架。
“月華城主只會在秀城。”
趙紅藥不是不明白燕止如此判斷的根據。
本來,倘若沒有大世子雁弘突然南下,月華城主定會去打下府清。但誰讓雁弘突然去了,導致月華城主不僅攻城計劃作廢,退回安城之路也被切斷。
進退無門,唯一能夠死守的只有秀城一座城,燕止當然覺得只有去那里才可以抓到他。
但事實卻是,她這幾日放鷹數次偵查,月華城主都并未回到秀城。
有這幾日的功夫,他若想回,早該回去了!
燕止:“他會回的。”
“而且,會在秀城布下天羅地網等我。”
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趙紅藥就回想曾經跟著這人一起被月華城主坑過的那些年,瞬間來氣。
無論如何,她這次都要親手將那人綁回來,才能解心頭之恨。
由于吃虧經驗豐富,趙紅藥大概都能想到,秀城會有什么在等著他們——
可能已是空城,引他們進去就關城門放火燒。又或者佯裝不敵,且戰且退,引他們入埋伏。
哦對,還有可能,那個烏恒將領李鉤鈴本身就是丟在那里的棄子犧牲品。
不然,洛州的重城,他怎么不放自己人?
是想一石二鳥,順手削弱烏恒吧?
燕止:“看,你也認定他在秀城設好了圈套。既是如此,哪會有獵人不在陷阱邊上等著獵物?”
趙紅藥:“我倒是覺得你南轅北轍了。既知有圈套,咱們何必還要往里鉆?如今趁他尚未回城,一馬當先、半路阻截,豈不事半功倍!”
燕止無奈笑笑。
是,表面看似是如此。
但據他所知,那人不該會留下如此明顯的破綻。
“半路阻截”越像一個可行的香餌,他越覺得其中藏滿了陰謀氣息。
按照過往經驗,在月華城主面前自作聰明,往往會死得很慘,不如循規蹈矩。
趙紅藥:“膽小鬼!”
“你根本是被他嚇破膽了,如此疑神疑鬼、喪失良機!也罷,你不去,我自己去。”
擒獲月華城主的功勞,她要獨吞。
之后讓燕止開府庫拿珍寶來換吧,她必讓他狠狠大出血一次。
一襲狼騎踏踏遠去。
“勸不動,偏要去吃虧……”燕止搖搖頭,又往前行了一段路,臉色越發凝重。
“停下。”
他勒緊韁繩,目有所思:“云臨,調轉隊伍,去追虎賁將軍。”
副將云臨愣住。
“啊,王、王上?”
簡直難以相信,這好像還是頭一回,王上竟然覺得自己的判斷錯了而趙紅藥是對的?
“不,”燕止垂眸道,“我是怕她一會兒死了。”
云臨更加愕然。
他跟了西涼王好幾年,深知王上性格。此人一向對屬下信任有加,倒不如說信任過度——
虎賁將軍趙紅藥,貪狼將軍宣蘿蕤,見鹿將軍師遠廖他們,都曾被他派去過九死一生的陣地,回來罵罵咧咧。通常對話都是這樣的:
“混賬燕止,讓我打那么難的玩意兒,老子/老娘真死那兒怎么辦?”
燕止倒是慢條斯理:“我是信你,這不也不負所望、好生回來了?”
幾位將軍中,趙紅藥是最可靠、最能獨當一面的。
雖也曾數次如今日一般不聽指揮、擅自行動,也因一時心急掉入敵軍陷阱,但都能快速隨機應變、反敗為勝。
燕止:“我并非不信紅藥實力,只是這次……”
莫名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他皺了皺眉,自己也覺得可笑——像他這種生來肆意灑脫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只在面對一個人時生出過類似于心慌意亂、和被人壓制而黯淡無光的挫敗。
他厭惡這種感覺。
但不得不說,這種感覺好幾次救過他的命。
第20章
西涼虎豹營最是神速。
很快,雀鷹盤旋,趙紅藥已輕騎策馬在高地俯視下方洛州軍。
“百,五百,千……”
她禮貌性地數了一下,不到一萬人。其實不用數,只要在前方的險要林谷阻截,五千虎豹營輕騎打爆兩三萬絕無問題,何況她已經鎖定那個戴金色面具之人了。
獵物即將到手。
“走,包抄他!”
轉角林谷,地勢由狹突寬,洛州為首的金色面具將領一把拉住韁繩。
馬匹抬起前蹄嘶鳴,眼前出口之處,赫然已被靜悄悄的一隊黑紅西涼鐵騎包圍。
為首的明艷女將領手持彎刀,逼到眼前。
“你是誰?”近看之下,趙紅藥臉上本來噙著的笑容陡然消失,眼中閃過一絲被愚弄的怒火,“你不是月華城主。”
她說著,就用腰刀去挑下那面具。
誰成想,一陣意外巨痛襲來。在所有人注目中,趙紅藥不僅寶石腰刀脫了手,整個人也被那股力量打下馬來。
西涼將士全然意料之外。
虎賁將軍趙紅藥雖是女子,武藝卻為眾多西涼男子所不敵,直到親眼見她跌落下馬,幾名貼身精銳才回過神來。一時刀劍齊齊向那面具之人而去。
衛留夷咬牙,銀白劍刃與那幾人接連相接,接連脆響。
他身后的洛州軍此刻也忙也涌上來招架。然而洛州軍雖平日訓練有素,卻也難奈虎豹騎個個武藝高強、非人一般的驍勇。有西涼兵更是力大無窮,一刀劈過,甚至能將活人生生劈成兩段!
很快,慘叫聲,哀鳴聲,血水飛濺。
回旋抵抗之間,衛留夷頭發散了開來,身子多處被劃傷。“啪”的一聲,面具也被擊落,一張俊美的臉孔露出,同時肩膀上也被刺出一個血洞。
趙紅藥:“呵,我當是誰呢,原來是烏恒侯!”
怪不得能打落她的刀。
侯門世家精心教養的烏恒獨子,打小由最好劍術師父一對一指教,怎能不強?
趙紅藥想起來了,不到一年前,他們曾在恒城城墻見過。此人武藝可圈可點,甚至能同西涼王燕止有模有樣地打上好幾個來回。
可惜,此是戰場,不是一對一的武藝比拼。
趙紅藥:“一起上!”
西涼軍再度瘋狂發動攻勢,源源不斷的精銳沖上前來合力圍殺,就像是無窮無盡的鬼海纏身一般,誓要將洛州軍全部拖入黑沉沉地獄之中。衛留夷周身被十余人圍攻,全然應接不暇,握著劍柄的虎口震顫不已,余光里是血水、慘叫和被砍下馬的人,血暗無光。
這樣不行……打不過。
發漲的頭腦里,有聲音一直在提醒他,再這樣下去撐不住,要想點什么辦法。
西涼單兵太強,普通士兵在他們面前就如無根雜草一般。若非此處恰好地形狹窄,只能連人帶馬兩三人通過,哪怕再往前跑上三五步,一旦進入那開闊的路口,西涼大軍團團包圍而上他立刻會被圍剿至死。
正想著,衛留夷稍稍一個躲避不及,背上就被人劃開了一大條豁口,鮮血頓時涌了出來。
阿寒……
他恍惚了一下。
……
“此回大家分開以后,各路皆險阻,難免九死一生……請務必珍重。”
耳邊,恍惚響起慕廣寒的聲音。
“衛留夷你記著,路遇敵軍也好、沒有遇敵也罷,務必一路直去,萬勿后退。”
“只要到了池城,就有人接應。”
可是,誰會接應?
洛州已無再多人馬,而池城駐扎的是西涼盟友隨州軍。衛留夷猶記那時心生疑問,雙唇顫了顫,卻終是垂眸。
時隔數月,阿寒第一次肯主動叫他,第一次肯靠他那么近。
微微風動,他的頭發被吹拂過來,輕輕擦著他癢癢的。以至那一刻他只顧沉醉那片刻的溫存,忍住心中酸澀,騙自己從未失去。
那日分兵一去,皆是兇多吉少。
未必一定回得來,未必之后還能見到。
倘若當初他好好將阿寒留在烏恒。是否此時此刻,他們該一起吃著美味的早餐糕點,安靜看著朝陽初升。
而不是落在洛州孤城生死茫茫,心如刀割……
傷口撕裂的銳痛,將衛留夷喚回現實。
多虧依托狹窄地形,加之洛州軍隊里倒勉強也有幾個武藝不凡的高手,如今全沖上前來護在他左右。一時間守住隘口,兩方精銳就這么僵持。
衛留夷也在氣喘吁吁的短暫恍惚后,逐漸眼神清明。
后撤,換道,突圍。
剛才不遠之處有個岔路口,那邊的路更加狹窄……士兵繼續趕往池城,而他與這幾位洛州精英在此且戰且退守關殿后。
趙紅藥:“跑?想得美——!”
她已在西涼王面前夸下海口要生擒月華城主,如今卻不僅上了當,還眾目睽睽被打落下馬。雖然沒什么大礙,但如此奇恥大辱她絕不罷休!
哪里可能讓這群人走?
若不能把烏恒侯的人頭拿回去,狠狠丟在燕止面前,她就要從此顏面無存了!
……
西涼不舍窮追,洛州且戰且撤。
幾個時辰以后,衛留夷一行已是精疲力盡,而趙紅藥亦是追得氣喘煩躁。
“可惡,這破路!”
但凡這路能夠稍微不那么崎嶇、狹窄、易守難攻,她的虎豹營一擁而上早踏破洛州軍了,又怎能容對方茍延殘喘如此之久?
好在不過也只是死前掙扎。
又一處隘口,兩邊已是斗得兩相狼狽。趙紅藥咬牙冷笑:“真是可憐,如此負隅頑抗,卻殊不知……呵,你不過是一枚棄子,被他丟在這里換旁人逃出生天罷了!”
趙紅藥有一位好姐妹名喚宣蘿蕤,平日主管西涼文宣外交。
此人私底下文筆很好,所著話本《月華城主風流史》銷量不凡。趙紅藥雖對瞎編的狗血愛情故事全然不感興趣,怎奈好姐妹沒事就愛跟她掰扯。
以至于此時此刻,她久戰不能得手,被拖得著急上火,亂七八糟的挑釁竟脫口而出——
“烏恒侯,你這天下第一蠢貨,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活該跑來洛州那么亂的地方送死。”
“自己蠢死也就罷了,還連累青梅竹馬跟著倒霉做替死鬼。”
“哈哈哈,你就不覺得奇怪嗎?月華城主既不能攻下府清,為何不趕緊回去防守秀城?”
“因為他才不會管秀城死活,不然也不會不放自己將領,而讓你那青梅竹馬的姑娘留在那送死!”
“烏恒侯,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相戀不成就反手干掉前任這事月華城主可做得多了,要不要我為你一一羅列?當年在東澤時……”
“住口!”
“你少含血噴人,阿寒他,才不會!!!”
趙紅藥:“哈……這么看來,你是一點都不了解月華城主的真面目啊,都快死了還替賣了你的人數銀子,嘖嘖,樣子真是凄慘。”
“阿寒他,他才不是你說的那種人!”
砰,金屬擦響。
瞧,急了急了,引出來了——
趙紅藥招架劍鋒的同時,不著痕跡往后一跳。果然,被她刺激紅了眼的烏恒侯咬牙追了半身,就這么離開了僅有一人能守的隘口,登時四五名西涼高手一擁而上。
幾把彎刀同時砍在了衛留夷身上。
他吐了一口血,恍惚間痛苦,懷疑,瘋狂,好多情緒瞬間襲來。他相信阿寒,他把他一個人支到這里,絕對不會只是為了讓他做餌,冷眼看他萬劫不復。
他相信他……
阿寒不會。
又有人一腳踢過來,衛留夷滾了幾滾。眼前一片血紅,身邊嘈雜、身下是被烈日和血灼得滾燙的泥土。茫然之間,眼前出現那人送他臨行前親手給他戴上金面具,看著他的眼神晦澀而復雜。
這條路極其險惡,他派他來……
明知道他可能會有去無回,還是派他來,反而是將那二世祖邵霄凌保護在最安全的路線。
以前,在恒城,他不過是被劃傷了一點點,那人就暴跳如雷、連著好幾天都在追殺西涼王。
如今,卻是舍得讓他……受這么重的傷。
衛留夷在一時間突然萬念俱灰,失去了再次起身的力量身邊一道黑影則高高舉著劍,對著他的胸口即將落下。
就在此刻,漫天箭雨。
身后的將士眼明手快,將他用力拖回去那避開箭雨的山隘之內。而險些一劍將他斃命之人則被那利箭射中,慘叫著跌倒在地。
“援軍!是援軍來了!”
“是援軍,烏恒侯,我們有救了!”
援軍……?
衛留夷愣了好一會兒,終于從血紅的眼眶里緩緩落下一道淚來。
阿寒。
他還是,舍不得我的。
沒有不管我,他派人來救我。
……
“他媽的,哪來的箭!”
趙紅藥咬牙切齒,一整天百戰不勝、如今竟又被愚弄,她早已火冒三丈暴跳如雷,如今一刀殺了尚在眼前氣息殘破的烏恒侯,都不夠稍解她心頭之恨!
中埋伏了,但怎么可能!洛州哪里還有余兵?他的鷹都不曾找到,怎么可能還有隊伍?
不管了,先補他一刀再說!
當——
今日第二次,她的腰刀脫手。箭雨繼續,周遭馬蹄嘶鳴無數慘叫,趙紅藥只覺得極不甘心且懊惱萬分!!!
究竟是誰偷襲?
烏云遮蓋了本該清朗的天空,箭雨終停,那青年男子一身朱披銀甲,橫刀立于山隘之前擋住身后衛留夷,卻不忘回首冷嘲一句:
“我在前方埋伏著,一直等了許久,誰知你這般沒用,只好過來接應。”
若非如此,眼前烏恒虎豹騎調入前面的天羅地網,就不會是此刻的死傷過半了。
該全軍覆沒才對!
衛留夷重傷之下略有恍惚,只依稀聽見趙紅藥咬牙切齒喊那人“隨州叛徒”。
前些日子,隨州大敗,城內空虛。州府很快派了新將領增援,聽聞是一位出名驍勇的猛將,名叫傅朱贏。
衛留夷之前不曾與此人有過交集。
他想,自己可能是傷糊涂了,才會覺得那位援軍將領回首看向他的眼神極不友好、銳如刀鋒。
……
隨州援軍一來,情勢瞬間逆轉。
趙紅藥虎豹騎被圍,陷入苦戰。
此時此刻,“大意”“輕敵”等詞兒一一閃過腦海,又被她甩掉。雖然中計,但她不該自責,而是該恨區區隨州竟然背叛西涼!
傅朱贏:“我隨州本就隸屬北幽,從不是你西涼附庸。”
趙紅藥:“可你們州侯卻不是這么說的。”
但此時此刻,她大概也能猜到,眼前一切未必能是隨州州侯的意思。隨州腐朽,州侯昏庸,手下猛將想要另起爐灶再正常不過。
只是,趙紅藥咬牙與這傅朱贏大戰了十幾個來回,心里想的卻是,此人另起爐灶,選擇與月華城主為伍?
哈,趙紅藥以前不肯信宣蘿蕤寫的那些荒唐話本,如今卻不由得不信一些了。否則實在無法解釋——這人,若非是以前被月華城主戀愛腦舔舔舔給舔昏了頭,又怎敢選他?
月華城主是那么好相與的?
也不看看眼前就有的前車之鑒——這位傷痕累累的烏恒舊愛,便是月華城主翻臉無情的標準下場!
痛——
趙紅藥尚在冷笑,一只手已被傅朱贏的刺刃所貫穿,鮮血如注。
同時,衛留夷亦咬著站了起來。兩人都是各州數一數二武藝不凡之人,若是認真合力趁趙紅藥吃痛補她幾下,她立刻就完了。
然而,萬萬沒想到。
看到衛留夷重新起身,那傅朱贏突然間竟變得不再認真起來。
“烏恒侯,久仰。我乃望舒舊友。”他垂下長睫,一邊佯攻趙紅藥,一邊開口聊起了天,“哦,望舒他是我訂過婚的心上人,如今人在洛州軍中。”
“數年前,我受傷落難,是他好心搭救,我便答應以身相許。”
趙紅藥:“……”
趙紅藥:“…………”
她在那一瞬間,真的一口氣險些沒提上來。
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被砍死了,彌留之際,正在走馬燈好姐妹的荒謬話本。
衛留夷畢竟失了不少血,動作已沒有之前利落。他雖心里感謝援軍千鈞一發救他性命,在當下場景卻也實在無法明白為何此人突然跟他回憶起與心上人的戀愛故事。
“只可惜,后來我不知珍惜,惹他傷了心。當年一別,午夜夢回之時,總能看到他一個人落寞難過的笑意,和他趁我睡著時偷偷說的那些喜歡我的話。”
“我找了他好些年。本想著人海茫茫,已尋他無望,卻沒想到還是被我找到了。”
“只可惜,找到他時,他身邊已有了別的男人。”
寥寥幾句,此人的遭遇竟和他有那般相似。衛留夷忍不住一邊御敵,一邊分了心。
“我本想著放手算了。男兒志在四方,有些緣分既是斷了,也不必強求。何況這世上比他俊朗比他溫柔的男子多得是,我隨便再找一個,也能比他好、氣死他。”
“更不要說,當年山盟海誓、情真意切,他卻轉眼就尋了別人。說好聽了是灑脫,說難聽了就是沒心沒肺,倒也不多么值得留戀。”
衛留夷:“若是……可若你真已將他放下,就不會在此情此景下,滿心滿口里都是他。”
傅朱贏:“……”
“你心里根本還是忘不掉他。”
傅朱贏默默面目猙獰。
心里冷笑一聲,這烏恒侯是什么冥頑不靈的蠢貨,沒本事又死腦筋,望舒竟還舍不得他死。
干脆就說遲來一步,沒有救到算了。
這么想著,傅朱贏險些干脆用長劍直接一刀從后穿透衛留夷,是幾近捏碎了劍柄,才按下胸膛起伏中翻涌的沖動。
不,不行。不然,他此番豈不是“為他而死”?
那以后逢年祭日,望舒是不是還要懷念他一番?
既不能殺,傅朱贏總覺得心中惡意無處發泄,干脆手中長刺寒光一閃,就沖趙紅藥面門而去。
不殺他先殺你,先祭個刀以解心頭恨!
趙紅藥猝不及防。
“啊——!”
那長刺扎進血肉里,一片猩紅如雨。
卻不是刺進趙紅藥的臉。傅朱贏愣愣看著長刺刺入自己胸口,不敢置信地抬起眼來,只見眼前不知何時無聲無息來了一個男人。
銀發覆面,看不清模樣,只能看到下半張臉三瓣嘴的兔繪。
他力量極強,竟能將傅朱贏的殺招生生摁回身上。隨即,長戟的黃金紋龍身反射著日光,周遭好幾個隨州精英一擁而上,都被那兔臉男子一通橫掃飛出十幾米外。
燕止:“紅藥,沒事嗎?”
趙紅藥劫后余生,喉嚨發抖說不出話。
若換做平時,她肯定要開罵了。老娘比你能打,老娘的事不需你操心,然而這一刻,她卻清楚地感覺到包裹全身的,是一種劫后余生的安全感——
他來了。
唯有這個人,與他身邊周身肅穆的於菟營,是整個西涼的軍心所在。能夠瞬間燃起全軍士氣,定海神針一般定住軍心。
……
隨后,西涼於菟營橫掃戰場,壓倒性的勢不可擋。
傅朱贏縱率領的是隨州數一數二的驍騎精銳,也從未真的見識過西涼那橫沖直撞、以勢壓人的打法。感覺就仿佛是親眼看著飛蝗過境、寸草不生,荒謬而不真實。
山谷死戰,竟像西涼軍單方面屠殺。
而那西涼王也竟要他與衛留夷兩人一起,才能勉強招架。
“繼續說啊,我還想聽,”金色長戟抵著長劍與立刺,西涼王三瓣兔嘴動了動,“適才那些……爭風吃醋的有趣的故事,如何不接著說了?”
傅朱贏的手腕顫抖,暗暗咬牙。
他與烏恒侯已是拼盡全力,僅能同他戰平!而此人卻還這般游刃有余,究竟是什么恐怖貨色?
不久,傅朱贏也負了傷。
兩個人再度被西涼王的長戟打出,撞在巖壁上吐了血。傅朱贏覺得手臂碎了,全身疼痛難忍,大口呼吸著用完好的那只手重新握住染血的利刃,而衛留夷那邊,分明已是強弩之末、搖搖晃晃。
傅朱贏:“……走。”
走,前面還有狹窄隘口,還能且戰且退。再往前還有他池州守軍!他們勝不了,但是西涼王要殺他們也沒那么容易!
趙紅藥:“盡管逃,看你們能逃到哪去?燕止,咱們追!”
卻被一把拉住狼頭。
燕止:“不對。”
那一聲不對,把趙紅藥弄了個毛骨悚然,下意識就以為他們又中了月華城主什么巨大的圈套,在劫難逃。
燕止卻只是道:“不對,走。掉頭,還是全軍去秀城。”
趙紅藥咬了咬牙,欲言又止。
燕止明白她的意思。
都已經打成這樣,也許再追幾里、十幾里,就能收下烏恒侯與傅朱贏的人頭。
但是從一開始,這就不是他們的目的。
若不是為了救趙紅藥,他本不該來此。那么既然救到了人,就該立刻撤馬而走。
哪成想真的入了局,他自己竟也被這一個州侯一個隨州強將的香餌迷了眼,只顧跟他們打了一路,險些忘了正事。
月華城主為何不讓別人,而讓烏恒侯扮作他?
他要的就是敵軍的貪。
哪怕發覺此人不是他,但貪烏恒侯的一條命,也不舍得走。
這就為秀城、為月華城主自己、為他真正想要保護之人爭取到了寶貴時間。
他竟險些上了這個套!
……
秀城。
今夜大好東北風。
城外順風的高山上燃起大火,濃煙滾滾正好都去往城里。
西涼見鹿將軍師遠廖看著眼前熊熊燃燒的山林,眼中全是跳動的興奮火光。
他至今猶記,那日他只遲了半個時辰,就被洛州軍先占了先機。之后無論如何城下叫罵,都勾不出人來。更可氣的是防守還異常森嚴,他這幾天廢了好大勁才終于弄進去幾個內應。
他知道,西涼王這次來,要對付的只有月華城主。
而他則是要奪回城池、一雪前恥,各自建功立業、互不相干!
“著火啦,快救火!”
火勢一起,城中內應便紛紛喊叫:“呀啊——不止城內燒起來,外面的山上也燒起來了,濃煙好大,快開城門讓我們取水救火!”
“快開城門讓我們出去,想讓我們平民百姓嗆死在城里嗎?”
城墻之上,士兵急報:“阿鈴將軍,城內多處燒起來了!”
“南門西門都有大量百姓,怎么辦,守城軍官守不住了!”
“將軍,西涼軍在城外有埋伏,趁著開城要打進來了!”
李鉤鈴那一刻是冷靜的。她按捺住跳動不已的心臟,問了自己一個問題,你,你能做到嗎?
“將軍,西門破了!”
“怎么辦,叛軍已經進城了!”
李鉤鈴:“按這些日子操練的戰法,巷戰死守,且戰且退,兩邊城門守軍在中點匯合!”
城外火光大盛,把黑夜照得仿佛黃昏一般。
李鉤鈴想起一年前恒城的火光。那時,只是因為身后多了一個人,她就無比安心。
而眼下只能全靠自己了。
……
黑夜秀城,人心惶惶。
西涼見鹿軍從兩門入城,在城內大肆作亂,守軍邊戰邊退。黑夜之中,城內、城外,各種令人不安的嘈雜之聲。
“李將軍,小心身后!”
長槍一凜,與狼牙短刀相接。男子臉上彩繪亂七八糟,但通過他咧開嘴露出的虎牙,李鉤鈴馬上認出她曾在恒城只夜見過他——
初次見面,亦是火光紛飛,“你就是西涼王燕止?”
男子笑出尖尖牙,搖頭:“不,我只是一個無名小卒而已。”
然而,所謂的無名小卒,其實是西涼四大將軍之中的見鹿將軍師遠廖。上次見面時,兩人打了個平手,但李鉤鈴永遠記得此人撤離時讓人惱火的屁話。
“算啦,我西涼爺們不想打女的,放過你了。”
“長那么漂亮早點嫁人才是正道,成天打打殺殺當心沒人要!”
如今,時隔一年不到,再度兵刃相接,這師遠廖竟好像全然不記得她了。縱然如此,依舊油嘴滑舌:“哇,沒想到秀城守將居然是女的,還長得那么千嬌百媚。”
“喂,喂,剛說你美,怎么比紅藥還兇!嘖嘖,原來中原也有那么潑辣的小毒婦。”
媽的!!!
大夏女將本就不多,他見過卻根本不記得她!這說明了什么?說明了她作為一介將領從不曾被此人放在眼里過。可惡,明明她武功還略微在他之上,更加上次還打得他滿地跑,這西涼混子憑什么竟敢不記得她?
身后沈策的聲音響起:“阿鈴!后撤,守不住了!”
這其實是他們之間的一句暗號。
好歹也有五萬守軍,不至于這么快就守不住。沈策是在提醒她,要按照計劃趕緊走了。
這是月華城主給他們留下的計策。
離開秀城之前,慕廣寒找過李鉤鈴,說阿鈴,我們將士不多、城防不堅,你覺得優勢究竟在哪?
“熟悉地形,只有這一條。”
如此,他才特意將錢奎的副將沈策留給她,此人過目不忘,畫圖筆記都是一把好手。一旦秀城被西涼大軍進攻,計劃便是舍出秀城,把追兵引到附近山脈之中的阻地。
然后,伏兵盡數誅之。
道理李鉤鈴都懂。
怎奈師遠廖還在那里喋喋不休,直到被她長槍勾了前胸,勾得衣衫破裂一大道血痕,才終于住了嘴。
弄死你!
李鉤鈴長槍又往下挑,去挑他的褲子。
誰他媽,沒人娶沒人娶,誰要你娶了?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那副尊榮,配嗎,真是臉大!
“沒人娶”這句話,李鉤鈴從小聽到大。小時候郢都有小型土狼進城咬雞,別的孩子都怕得要死,唯有她五六歲各種活捉不說,土狼王還被她用自制彈弓弄瞎一只眼。
那個時候就有人搖頭嘆氣:“雖是高門大戶,可如此潑辣,將來有誰敢娶這李府嫡女。”
李鉤鈴覺得離譜。
怎么不說整個烏恒根本也沒一個人能高攀得起啊?整個烏恒除了侯府,門第最高的就是她們李府了,除了衛留夷她嫁誰都是下嫁!
今日就剝光這西涼混混,讓他裸奔給全城人看!看他還敢嘴碎!
……
城外,埋伏在山谷小路上方的隨州軍文雋,看著城中的火光,在想一個問題。
“城內守軍怎么還不來?”
李鉤鈴在城內關門打狗,也在想同一個問題。雖然計劃是撤出城內,去小路伏擊,但這群西涼兵根本沒有想象中強。她甚至覺得,按照她這幾日訓練守城士兵的巷戰之法,都可以在城里干掉他們。
而被追得滿城跑的師遠廖,此刻心里也只有一個想法。
這小姑娘,怎么比紅藥還能打?
很快,西涼見鹿軍竟被守城洛州軍邊戰邊退的城內巷戰打法反而包圍,師遠廖的衣服也只剩圍在胯上的布條。
師遠廖只覺大事不妙:“哈哈,姑娘,開個玩笑……倒不至于此。”
卻就在此刻,城門發出騷亂之聲。
有人大喊:“李將軍,大事不好,西涼援軍來了!”
……
師遠廖的模樣很是狼狽,也就他臉皮厚,還能笑得出來。
趙紅藥不屑白了他一眼:“沒眼看的東西。”
而燕止,則不知道該說什么。
師遠廖但凡能打得像話一些,讓對方依照計劃邊戰邊退撤到城外,只怕此刻的情形已是落入陷阱全軍覆沒,而他就算援軍去救,想必也要損失不少。
可結果卻是師遠廖打得太差。
帶了那么多西涼精英,卻在城里被烏恒李鉤鈴訓練有素的普通洛州軍壓著打。卻因此歪打正著,遠離了陷阱!
一時竟不知是該夸獎他,還是該鄙夷他。
秀城不遠處。
一處絕佳完好的天險之地,慕廣寒從山頭看向城內,狠狠咬了咬牙。
時運不齊。
本來弄了這絕佳的伏兵之地,誰承想阿鈴卻并沒有能將敵軍及時引出城,更糟糕的是,燕王也沒有中計被衛留夷那邊拖住,回來得比他想象中早太多了!
可惜了他好不容易做的天羅地網“燕子籠”,白費了。
為今之計,他只能硬著頭皮隨機應變。
“錢將軍,丹樨,咱們帶文雋軍火速回城,只怕……要有一場苦戰要打了。”
……
慕廣寒很怕趕不及。
分兵,惑敵。他想了多種可能。燕止最好被衛留夷誘過去,加上傅朱贏一通好好拖延他,最好干掉他。如若不成,秀城這邊也有天羅地網,只要李鉤鈴能將他誘出城中。
可誰知,他竟都不上當。
這個燕止,真的是每次見面,他都變得比之前更加精明。
如今,阿鈴被他悶在城里打了,衛留夷那邊還不知道怎么樣。真是頭疼。
燕止在城中,一樣頭疼。
雖然他已在城中堵死了洛州守軍,但總隱隱覺得,哪里不對。
他已大概猜到,秀城的天羅地網大都在城外。于是他死守城內,難道月華城主就這樣無計可施了?他甚至已做好了準備,月華城主不管城中百姓也不顧五萬守軍和李鉤鈴,全不要了,直接封城放火燒。
但也沒有發生。
奇怪,明明他每次都燒他的。
隱隱的不安中,西涼軍前進未停。燕止一邊打一邊想,月華城主也有技窮之時?
慕廣寒到秀城時,李鉤鈴的長槍已被折斷。
她的頭發散著,懷里抱著剛為她擋了一擊血流如注的沈策,整個人墜入絕境之中。
……她犯了天大的錯誤。
竟以為能夠在城中破敵,而未依照計劃且戰且退將敵軍引入埋伏。其實西涼援軍一到,她就警鈴大作想要補救,可誰知西涼王於菟營那么快,在她就要達到城門之前生生將她堵住,讓她大軍困在城中!
在城內……只能兩軍硬碰硬。
可洛州在沒有設伏的情況下,是不可能打得過西涼軍的。
都是她的錯。
她今晚大概要死在這里了。
她不怕,可全部計劃卻在她這一環出了問題,全盤皆輸可要如何是好?
“阿鈴,躲好!”
忽然,耳邊響起熟悉的人聲。李鉤鈴下意識拽著沈策側身窩在身旁斷壁殘垣之下,隨即箭雨從城墻四面八方而落。
李鉤鈴眼眶模糊,她萬沒想到月華城主、錢奎將軍、俘虜軍戰將文雋他們,都回城來救她。
可是,怎么救?
她想不到辦法。
幾輪箭雨,西涼於菟營訓練有素,只顧躲閃并無人驚慌。
反而西涼王抬眼,不僅毫無懼色,白發掩映的兔子花臉還對著月華城主露齒而笑,一躍而起飛上城墻。
嗨,好久不見。
半輪明月下,長戟對劍,擦出一道火光。
燕止挑眉,斗了這么多年,這其實還是二人第一次離得這么近、正面地兵戈交手。萬萬沒想到月華城主竟也功夫不俗,竟能穩穩地接他幾招,毫不顯弱。
只可惜,離得那么近,還是看不清對方樣貌。
一個全臉面具加繃帶,一個銀發覆面花兔臉。
啪、啪,幾招見招拆招。
人人都說月華城主丑。
丑且舔狗。
夜色之下,火光微明,燕止只能看清面具之下,那人皮膚的顏色確實疤痕遍布青一塊紫一塊,他雖不信那些話本上寫的一堆狗血故事,但……可想而知。
慕廣寒每次看見燕止,都是一副白發凌亂很邋遢的模樣。
今日也還是那樣,下半張臉還是畫了兔子的三瓣嘴,依舊遮著眼睛。據他所知,長毛狗才像這樣遮著眼睛。
而且,即便畫臉,也常有人傳那虎賁將軍趙紅藥卸了妝之后是個大美女。亦有人說師遠廖本人也是個不錯的爽朗帥哥。
就從沒聽人說過西涼王好看,只說他能嚇得小兒止啼。
綜上所述,可想而知。
……
楚丹樨、錢奎雙雙趕來。
長戟與劍交錯,楚丹樨手中一陣酸麻,吃了一驚。“我來!”錢奎隨即猛沖上去——他長這么大,還從無遇過敵手,他近兩米半高、兩百多斤,雙手重錘。
可西涼王竟只是退了幾步,并沒有被他一擊打飛下城墻去?
這還是人嗎?
……
長夜無明,兩軍城內混戰。
夜色,鮮血,疲累。
燕止也有些累了,長戟和盔甲上都沾染了血色。而眼前慕廣寒、楚丹樨、錢奎身上的傷,都比他還重。
趙紅藥和師遠廖也沒好到哪里去,全部氣喘吁吁。
城中守軍疲于奔命,西涼精銳也沒有好到哪里去,這是他們人生中打得難得疲累冗長的一場仗。
巷戰,在這滿是磚石廢墟的城里,漫長無比、拖死人的巷戰。
西涼始終占據著優勢。
如今已將洛州部全數圍困在城中一角,最遲天明,此城必下。而燕止、趙紅藥與師遠廖,也已將月華城主等人困在死巷之中。
活捉只是時間問題。
其實,之前箭雨時,燕止就知道月華城主大概已被逼入絕境。可秀城孤城,他又做不到棄之不顧。
也只能明知沒有勝算,也咬牙在此與之磋磨。
并非他籌謀不精,只是時運如此。
這大概就是英雄末路。
慕廣寒之前被燕止的戟狠狠刮了一刀,傷在胸口,有些呼吸困難。想說句話都要咳出血來。
要是可以,他也不想在此生耗。
可一般人誰能想到,一個被他關城門燒過好幾次的男人,為何還能如此無所畏懼。完全不知道什么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還敢進他的城,還窩在里頭死活誘不出來!
要他怎么打?
各種辦法都用了,他死活不上當,怎么打???
幾個時辰很快過去。
東方的天空出現了一縷微明。
燕止:“紅藥、遠廖,打起精神不玩了。”
西涼再次發起總攻。
錢奎大喝著重錘應戰,震耳欲聾的巨響。楚丹樨長劍揮舞,招招致命。慕廣寒的劍也是月華城寶物,卻沒想到打在燕止戟身竟然一折兩半,隨即西涼王高舉長戟——
他在貫穿月華城主的身體時,特意偏了幾寸。
剛勸過了,月華城主不降。
此刻不降,那就抓回去慢慢磨。他不會讓他死。
耳邊,是楚丹樨扭曲的聲音:“主人——!”
萬沒想到,月華城主被貫穿后,竟狠狠一把抓住燕王的戟。面具下一雙明眸死不服輸地望過去,咳出鮮血的嘴角亦勾起笑意。
他下了此人的武器,錢奎、丹樨,上啊!
錢奎:“哇啊啊啊啊!你去死!”
楚丹樨更是咬牙切齒,長劍狠狠刺中燕止肩頭。
西涼王受了兩擊,亦咳了口血,隨即卻借插入月華城主身體的那把戟一躍而起,飛身奪了旁邊一尸身佩劍,反手就擊飛了錢奎手中重錘。
更多的血從慕廣寒口中咳出。
他就這么和著一口腥膩,咬牙看著西涼王手里拿著一把碎了一半的普通佩劍,繼續神擋殺神。
怪不得……
說他能嚇哭小孩。
這著實,令人恐懼。
慕廣寒呼吸困難,眼前發黑。但他知道必須起來。
西涼王此刻,正一步步向他走來。
“你別……碰他……”
楚丹樨一身黑衣早被血水浸透,依舊死撐著橫刀擋在慕廣寒身前。他的劍碎了一半,那是主人特意買給他的,他絕饒不了這個人。
錢奎亦爬了起來。他皮糙肉厚,他就不信!
但其實,兩人皆已搖搖欲墜。
趙紅藥也已經站不穩了,她在燕止身后,模模糊糊伸出手指,西涼王只要“啪”——一個,再“啪”,另一個。
就結束,月華城主就逮住了。
馬上,就要贏了。
然而,偏偏就差幾步,燕止忽然停下。
他愣了片刻神。
那種感覺又來了,那種被月華城主玩弄于股掌之中,追著到處砍……從來,從來沒有別人敢這樣對他,的那種感覺。
但此刻,不可能。
西涼軍已然大獲全勝。
除非。
除非月華城主用這么笨、這么要命的辦法跟他耗了一夜……
依舊僅僅,是為了拖延時間。
……
“燕王,燕王!不好了,大世子那邊出事了!”
東方既白。
燕止打了一夜,整個人也不是太好。
這個戰報來到,他在那一刻,甚至沒能反應過來“大世子”是誰。
隨即,他看到月華城主在笑。
他笑的確實不怎么好看。熹微晨光之下,只能看到面具之下疤痕更加猙獰,還混著許多血污,不像樣子。
哦……
西涼王伸出手,揉了揉眉心。
他也想笑,結果沒笑出來,兔臉底下一直沒什么表情的臉上,終于露出了后悔剛才沒干掉月華城主的眼神。
慕廣寒看見了,他忍不住笑得更得意。
他迄今為止所做的一切。
唯一的目的,只有一個——雁弘帶來那二十萬大軍,無論如何,絕不能落在西涼王手里。
其他,無論發生什么。
失掉城池也好、折損將領也罷,只要那二十萬大軍不到燕止手中,他們就尚有翻身的一線余地。
但那二十萬大軍已經在府清了,觸手可及。
大世子不找到天璽,也不會那么輕易回去。
要怎么才能讓它不落入燕止之手呢?
一天不把這個巨大的隱患解決,哪怕其他計謀再深,“燕子籠”再好,哪怕殺得敵軍只剩西涼王一個人。真有必要時,他也隨時可以去取。
縱然兄弟失和,哪怕只帶走三萬人、五萬人,他隨時可以卷土重來。
除非。
那支軍隊,全部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