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那夜東北風(fēng)很大。
隨便點(diǎn)上火,能燒一大片。
邵霄凌以前常聽說書先生說,歷代月華城主“下凡”,都是樣貌昳麗又能窺得天機(jī),而被天子與四方王侯奉為上賓。
連著十幾代都美貌,偏就這一代不好看。
所以邵霄凌也一直沒想起來問阿寒他到底會不會算命。直至此刻,他十分雀躍——阿寒一定能卜會算,回去定要他給自己算上一卦才是!
不然怎會如此料事如神?
此次分兵,慕廣寒只給他一千人輕騎,任務(wù)是讓他靜悄悄埋伏在山上,日日盯著府清城外那二十萬西涼大軍。
一旦大軍出動,就在后面悄無聲息尾隨。
“放心,他們不會往秀城方向走,而應(yīng)該會從岔道北上。”
可是據(jù)邵霄凌所知,岔道北上應(yīng)該是一處因河流改道而廢棄了的死路,既沒有城池也沒有人煙。
西涼軍怎么可能會去那邊?
無論如何想不通,阿寒這次能靈嗎?
結(jié)果,觀察西涼軍的第一天,勘探兵出動了。邵霄凌耐心等啊等,隔日勘探兵回來以后,大部隊(duì)竟真的也動了,全軍從廢棄岔道北上,二十萬大軍被帶到一處深山老林的大谷凹中。
邵霄凌一路尾隨,只見此處山脈形狀鬼斧神工,像極了一座寬大的天門。
邵明月在他懷中提醒:“三叔,這里是古南越火神殿!
古書記載,大夏四州,各有一座曾經(jīng)宣赫一時的神殿,分別是東澤風(fēng)神殿,西涼水神殿,南越火神殿,北幽土神殿。連同大夏華都的“古祭塔”,一共五座神殿,當(dāng)年個個香火鼎盛。
可是后來朝代更替,古神殿不是被土所埋、被火所焚,就是沉入水底。唯有華都古祭塔在數(shù)年前大司祭還在時曾被重新大規(guī)模修葺過,剩下四座早已荒廢無人問津。
二十萬人傾巢出動,竟然就為在這古神殿荒廢之處趁著夜色在吭哧吭哧挖些什么。
還有人不耐煩的在喊:“快,再快點(diǎn)!”
邵霄凌有點(diǎn)好奇,但他謹(jǐn)記慕廣寒的叮囑——
偷偷跟著,別被發(fā)現(xiàn)。
偷偷放火,偷偷跑,跑快點(diǎn)。
到時別管他們在做什么,燒就是了。
洛州侯小的時候是個熊孩子,有次差點(diǎn)把侯府燒了。從那以后就被管得很嚴(yán)再也沒能玩過火。
如今也算是圓了童年夙愿。
一千人悄悄散在林子各處。大約一個時辰,一個接一個,火光在夜色中星星點(diǎn)點(diǎn)地亮了起來。
東北風(fēng)大作,很快燎原。
……
隔日清早,當(dāng)邵霄凌焦頭爛額、煙熏火燎地好容易從林子里鉆出來,他懷里的小小少主完全不想說話。
他們走的是最安全的路線,唯一的任務(wù),是放火。
誰成想燒得太快了,差點(diǎn)連著把自己也燒得全軍覆沒,更別說堂堂洛州侯還不認(rèn)得路,如今全員灰頭土臉!
“你好意思說我,你不也不認(rèn)路嗎?”
邵明月:“三叔,我九歲!”
一兩人帶著半燒焦的一千將士吵吵嚷嚷,猝不及防轉(zhuǎn)角處陡然遇到一支黑色甲裝、嚴(yán)整有素的敵軍輕騎,為首人抬頭一張花兔臉,直直看著這邊。
眾:“…………”
這可真是大白天見活閻羅了。
雖是初見,但人盡皆知,西涼王就是白發(fā)、兔臉,殺人不眨眼。
一時間彼此死亡凝視,邵霄凌還有點(diǎn)不服氣地躍躍欲試,小小少主心里想的則是我也太倒霉了,剛出火坑又入狼嘴,英年早逝、芳齡九歲。
好在。
狹路相逢,但兩邊人馬中間還隔著一個不寬不窄的山澗。
雖然西涼戰(zhàn)馬努努力未必不能越過,可西涼王只是冷笑一聲。
直接沒管他們,而是帶著一隊(duì)人馬全速向山谷里去,就這么在邵霄凌面前活生生沖入了尚還在燃燒中的山林火海。
邵霄凌都看呆了。
他只聽說過飛蛾撲火。
從沒聽過大燕子撲火。
“西涼王瘋了不成,哪有自己撞進(jìn)去火場里找死的?”
……
無論如何,經(jīng)此一嚇,邵霄凌之后回去的路上一路小心多了。
偵查再偵查,躲藏再躲藏,確定前路不會遇到西涼鐵騎才敢小心翼翼往前走。
邵明月:“師父說了,如無意外,燕王必定要去救大世子,果然!
當(dāng)然師父還說,萬一這人就是意氣用事死活不救,那他就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好了。
西涼這些年內(nèi)政復(fù)雜,非一兩句話可說得清。
燕止雖為西涼王,卻并非雁氏正統(tǒng),繼位只是因?yàn)槔衔鳑鐾鹾V信他能為自己的親生兒子替命延壽,才讓他“暫時接位”。
因此這位名義上的“西涼王”,倒不如把他看做西涼攝政權(quán)臣更為妥當(dāng)。
這幾年,燕止與真正擁有王族血統(tǒng)的兩位世子雁弘和雁真,處于一種非常微妙的制衡當(dāng)中。三方都在暗地給自己加碼,也都清楚總有一日平衡破裂肯定要弄個你死我活。
可眼下還不是時候。
兩位皇子誰都不想率先發(fā)難搶奪王位,因?yàn)橐坏┤绱耍〞䦟⒀嘀雇葡驅(qū)Ψ健?裳嘀瓜胍ゴ硕俗约鹤(wěn)王座,也需要爭取更多西涼舊臣支持,眼下根基尚不夠穩(wěn)。
暫時的風(fēng)平浪靜,是眼下三人共同的愿望。
但如果雁弘突然死在洛州,燕止麻煩就大了。
兩位世子中,燕止與大世子雁弘關(guān)系綁定,而雁真與西涼其他幾大權(quán)力氏族捆綁。雁弘一旦出事,政敵必借題發(fā)揮大出謠言,甚至?xí)鬯诼逯莺λ来笫雷,逼他交還王位。
“所以無論如何,他當(dāng)然不想讓那大世子現(xiàn)在死了!
“否則征戰(zhàn)謀劃多年,豈不給別人白做工?”
……
山谷被燒一夜,多處焦土與火海并存。
燕止想想雁弘那錦衣華服愚蠢的模樣,再想到他此番給自己闖下的禍,真覺此人燒死也活該。
但最好別死,眼下尚不是時候。
經(jīng)此一次,以前他并無實(shí)權(quán)阻止大世子自行帶兵南下,以后則有了充足理由讓群臣支持。大世子的兵力也被大幅削減,以后只能更加依靠他。
前方道路被大火所阻,只有一處一丈多遠(yuǎn)的山縫通向另一個山崖。
趙紅藥正想著該怎么過,忽然看到燕止竟然就這么策馬一躍,不禁皺眉。
“別逞能,當(dāng)心掉下去!”
馬匹嘶鳴,燕止確實(shí)險(xiǎn)些連人帶馬掉了下去。
但最后沒掉。
他轉(zhuǎn)過頭,笑笑。
“你們幾個在外救火、修路,防敵軍偷襲,我去尋大世子!
話雖這么說,策馬往前走了幾步,西涼王眼前忽又浮現(xiàn)起離開秀城時,月華城主那咳著血、頑強(qiáng)不屈的笑意。
那人一次次吐血,一次次拖著被貫穿身體,卻一次次重新站起身,和他身邊茍延殘喘的人互相倚靠。
他咬牙猙獰笑道,選吧。
是要一時意氣在這里花費(fèi)時間血戰(zhàn)到底,還是飛奔去尋那一線機(jī)會挽救你為西涼王的大好前程。
燕止:“……”
無話可說。
連著數(shù)日,他都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每一回都放火燒他的人這次怎么不燒了?別看他一天天的游刃有余,實(shí)則心里一直在警惕防備。
萬萬沒想到,大火原來在這里等著他。
山谷越是往內(nèi),越是烈烈火海。
燕止在沖進(jìn)去前,忍不住再度回過頭。對著秀城方向左拳貼右掌心行了個大禮。
月華城主。
燕止再次領(lǐng)受了,多謝賜教。
……
秀城之中,熹微晨光。
慕廣寒一直撐到西涼王轉(zhuǎn)身離去,消失在視野中再看不見他,才終于倒下。
傷口被貫穿的劇痛,又一次在到達(dá)痛極之后,被一種溫暖的、仿佛愛人懷抱的氣息撫慰。
很久以前。
曾有那么一個人,目光溫和,摸摸他就不疼了。
火燒般的喉嚨深處,流進(jìn)了一絲清冽。有人喂他水喝,甘甜沁人心脾與故人的氣息很像,他忍不住低聲呢喃:“冕……”
只一個字,就此打住。
哪怕是在夢里。既已失去了,就該再放任自己。沉湎溫柔只會是軟弱的溫床,別想。
倒不如想想燕止那咬牙憤恨的表情。
全天下都不能勝之的西涼王,自己從未敗績,如何能不偷偷引以為傲?
仔細(xì)想想,那夜秀城火光飛揚(yáng),西涼王竟好像也綁了小尾巴。
慕廣寒以前愛叫那玩意“兔尾巴”,但如今配上西涼王的白發(fā),才成了真兔尾巴。雖說是糟踐了他回憶里的寶貝小尾巴,但也不失為一種好的糟踐。
他寧可以后,想到那東西都只想起西涼王,再想不起別的。
燕止去了火神殿,若能那個雁姓世子一起能變成燒鳥,自然最好。但慕廣寒心里也知道,有些人多半死不了。
燕王運(yùn)氣一向與眾不同。
曾經(jīng),他把他關(guān)在絕境大火燒城,誰知天降大雨。
曾經(jīng),他逼他背水一戰(zhàn),誰知一夜寒冰徹骨,河面突然可以行走。
曾經(jīng),他在小路上阻擊他,誰知山側(cè)石崩,替西涼軍斷后。
雖然也有數(shù)次絕境是燕止靠自己實(shí)力逃了的,可也有不少次,分明老天偏愛般的命不該絕。
好在慕廣寒自己也算是見人走運(yùn)、自己倒霉慣了,久而久之懶得抱怨。
非要說的話,那他還有死不了的體質(zhì)呢。
兩邊都是打不死的王八。
慕廣寒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笑了的。雖然渾身還是疼,但沉迷算計(jì)宿敵總讓人開心,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蜷縮著咬牙打顫。
只是,不能高興得太早。
經(jīng)此一役,洛州軍同樣精疲力竭。西涼雖吃了不小的虧,但萬一火海出來還有散兵游勇盡力反撲……
得想應(yīng)對策略。
洛州山窮水盡了,只能用外援。
隨州傅朱贏,是他至今后悔不該舔,但是不幸舔過的人。
而東澤拓跋星雨,他以前救過那孩子。
以前攢下的人情債,該收得收。
……
慕廣寒萬萬沒想到,虛弱之中好容易睜開眼睛時,竟直直對上五雙眼睛。
楚丹樨:“主人!
傅朱贏:“望舒!
衛(wèi)留夷:“阿寒!
邵霄凌:“夫君!”
邵明月:“師父父!”
慕廣寒:“……”
邵霄凌:“你看我?guī)髟潞涟l(fā)無傷地回來了,火也放的十分成功,我厲害吧,嘿嘿!
確實(shí),除他和小少爺外,其他幾個人都是十分傷痕累累的凄慘模樣。
楚丹樨臉上脖子上好幾處痕跡,傅朱贏吊著手,衛(wèi)留夷……竟包得比他平時還要厲害。
三人自是不高興,目光齊齊冷厲,從背后眼刀那不知所謂的二世祖。
慕廣寒:“……”
又是有生之年的豪華場面。
沒人肯要的月華城主再度眾星捧月、花團(tuán)錦簇,只可惜他太清楚其中一些貨色的尿性了。
邵家爺倆暫且不提。
楚丹樨……唉。慕廣寒常常都暗忖,他若是能記起此人就好了,這段時日相處下來,他倒打從心里想將此人當(dāng)做戰(zhàn)友與可靠伙伴。
可無奈,真記不住。
今日是并肩戰(zhàn)友,明日又是仆從下人,即使心里不愿忘記也沒轍。
唉。
衛(wèi)留夷眼見著,又憔悴陰郁了許多。
“阿寒……”他倒是看著眼中心疼不已,甚至伸出手,想要碰觸而又不敢的隱忍澀然。
可惜慕廣寒不為所動。
一回生二回熟,他如今比分手前更了解他。
憔悴陰郁多半是因?yàn)閭涫艽驌。池城之行確實(shí)九死一生,衛(wèi)留夷肯定以為被針對、被丟棄,又被刺激得差點(diǎn)瘋了?蓚挠^回來一看,才發(fā)現(xiàn)原來所有人都九死一生,慕廣寒受的傷并不比他少,又開始慚愧、反省、后悔。
這個人總是如此。
至于另一個人。
“望舒!
傅朱贏他身邊蹲下,目光明亮閃閃含情。慕廣寒猶記,他當(dāng)年離開隨州時,此人還是個少年。如今卻已是個俊美青年了。
在這裝什么深情呢?
慕廣寒承認(rèn)自己過去喜歡一個人時,總是又舔、又卑微。荀青尾常常嘆息:“吾主,你越是舔,旁人越是不珍惜!
“而且吾主,你喜歡時舔就罷了,可為何不愛之后,多也不愿記仇?”
慕廣寒:“……”
他自有他的道理,雖然真實(shí)理由實(shí)在有些難以啟齒——他是真覺得自己不配。就這副尊容,僅僅是喜歡別人就很給別人添堵了。別人不肯要他是理所當(dāng)然的,如何記仇?
話雖如此。
不要他沒關(guān)系,他的心意還可以好好拿給別人。
別糟蹋。
此刻看著傅朱贏惺惺作態(tài),慕廣寒只覺得很有意思。
別人好歹多少還曾經(jīng)給過他一絲向往,這個傅朱贏真的是不曾留下一點(diǎn)點(diǎn)美好的回憶。慕廣寒不愛記仇,但不愛記仇不是“不記仇”。
一直沒有去找這只小狼崽子,好像只是因?yàn)樗牡乇P和隨州……不接壤。
但洛州和隨州接壤啊。
第22章
慕廣寒雖然醒了,無奈傷得實(shí)在很重。
很想親自起床去一趟府清城,但起不來。不得不派傅朱贏代他前去勸降拓跋星雨、陳以利害。
應(yīng)該可以成功。
畢竟火燒山谷后,西涼但凡回過頭來追根溯源,一定能回溯到那夜月下,一位“神秘故人”告知了拓跋星雨天璽所在。
盡管此事怪雁弘自己派人偷聽,但面對如此慘重的損失,大世子一定會想方設(shè)法推卸責(zé)任,甩鍋拓跋部“走漏風(fēng)聲、通敵謀害”。
這也是慕廣寒從一開始計(jì)劃中的一環(huán)。
他雖與拓跋星雨舊年有過一面之緣還救過他,但畢竟時過境遷。城外西涼二十萬大軍在側(cè),拓跋部肯定不會昏頭到在那時“念及舊情”。
如今卻不同。
二十萬大軍覆滅,西涼必對拓跋部耿耿于懷。為今之計(jì),拓跋部棄西涼選洛州卻是明智之舉,他相信傅朱贏那般會權(quán)衡利弊之人,定能跟小星雨講清楚道理。
不過啊……
非要說的話,天璽是有一塊埋在火神殿中,雁弘努努力應(yīng)該能挖得到。
他并未騙人。
只是世間傳言謬之千里,首先天璽并非只有一塊,而是東西南北四神殿各有一塊。再者大司祭以前告訴過他,那玩意兒邪性,沒點(diǎn)本事之人最好“別碰”。
這雁弘,是給自己找霉頭觸去了。
……
傅朱贏奉命啟程去府清前,特意多來看了慕廣寒一次。
他竟一副少年氣的做派,進(jìn)門就紅了眼。
柔聲一通噓寒問暖,言語間萬分心疼他唇色蒼白。又在眾目睽睽之下,掏出一枚青色暖玉雙手奉上。
“望舒,我知你一到滿月就身體不太好,這是我特意為你尋的暖玉,戴在身上病痛一定能減輕許多!
他對著慕廣寒,一派無辜乖巧模樣。
可轉(zhuǎn)過頭來看其他人,卻又是分明的惡劣挑釁。
之后他騎馬出城,有人跟著他。
正確地說是兩個人跟著他,洛州侯和烏恒侯。
傅朱贏瞇著眼,看著兩人那倒霉透頂?shù)碾y看臉色冷笑。如他這般窮苦出身,竟也能有今日排面,被兩位世襲侯爵一臉?biāo)嵋庾分却住?br />
“怎么,后來居上,二位閣下心有不甘?”
不過一兩日相處,傅朱贏這種在底下摸爬滾打慣了之人,已輕易將眼前幾人看明了個七七八八。
略微拱手,先對衛(wèi)留夷挑釁:“實(shí)在抱歉,之前在下錯怪衛(wèi)兄,本以為衛(wèi)兄是我望舒哥哥新歡,卻不料只是舊情。即是如此朱贏就放心了,還望見諒。”
成功氣到衛(wèi)留夷后,他又將目光轉(zhuǎn)向邵霄凌。
“也是奇怪,我見衛(wèi)兄芝蘭玉樹,望舒他卻寧可跟個傻子二世祖?”
邵霄凌臉色也跟著黑了。
在傅朱贏看來,眼下望舒身邊之人,侍衛(wèi)是個不愛說話又沒存在感的悶葫蘆,洛州侯邵霄凌是個金玉其外的笨蛋,烏恒侯瘋瘋癲癲成不了大事,沒一個是對手。
邵霄凌:“喂!”
說誰傻子?他提起長斧就想上前一戰(zhàn)。
卻被攔住。衛(wèi)留夷黑瞳深深,盯著傅朱贏:“我有幾句話,想問傅將軍!
傅朱贏瞇起眼:“烏恒侯有何見教?”
“你之前說過,你與阿寒,曾有婚約!
傅朱贏笑笑:“雖與閣下并無干系,但我與望舒確有婚約在身!
“阿寒說過,”衛(wèi)留夷道,“他多年前曾救過一貧苦少年,那人自愿與他成婚,只是后又結(jié)交富貴新歡。他還說,那人與他分手之后……行跡惡劣,屢作糾纏。”
衛(wèi)留夷還記得,那是他們在迷谷的日子。
郢都來信催他回去,他便邀穆寒跟他一起回烏恒侯府。穆寒聞言受寵若驚,目光片刻明亮以后卻又想到什么,顯得有些局促。
那晚,他說有事要坦白。
那暗自愧疚的樣子,仿佛不說就是對不起他一般。
雖只有寥寥數(shù)語,可聽了衛(wèi)留夷的話,傅朱贏眼里總算褪去了一直以來的輕蔑,暗暗咬緊牙關(guān),馬具上的銅鈴也被捏得偷偷變了形。
邵霄凌一臉震驚:“?我以前只覺得你烏恒侯不是好東西,如今看來,這玩意兒也可沒比你好哪去啊!”
他說完,歪著頭又想了想:“其實(shí)你倆這前塵故事差不多。都是被救,然后恩將仇報(bào)。”
“阿寒也真倒霉,怎么盡碰上這樣的白眼狼?罷了,你們兩個早點(diǎn)收拾收拾,各回各家吧行不行?都比南梔差遠(yuǎn)了,阿寒絕不會跟你們和好。”
衛(wèi)留夷不語。
傅朱贏則眼底晦暗一片,抽出刺刃,周圍瞬間森冷。
但片刻后,又換上笑意:“我與望舒之事,實(shí)是我那時年輕不懂事,誤入歧途。后也是真心知錯了,知錯愿改!
“想來,望舒他大概也還愿意給我一次改過自新的機(jī)會。”
他說著,笑容狡黠:“不然,也不會許我?guī)П嘣缃褚獎窠禂耻娨彩侵概晌仪叭!?br />
邵霄凌:“得了吧,望舒望舒,他連真名也不曾告訴過你,又何必裝熟?”
傅朱贏:“哦,那我也想問問,望舒他曾否告訴過你們兩人,哪怕一丁點(diǎn)他與東澤夏錦熏、紀(jì)散宜等人的關(guān)系?”
“……”
“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最緊要的他才不會告訴你們!
傅朱贏笑完,得意拱手:“在下還有要事在身,先去了!
“麻煩帶句話給望舒。朱贏必不辱使命,讓他靜候佳音!
……
戰(zhàn)馬遠(yuǎn)去。
傅朱贏眼中神色,漸漸變冷、冰封。
密林之中,樹影甩在身后。一些當(dāng)年的回憶閃過。
他們初遇時,是一個大雪隆冬。
他從小流落街頭,受人歧視,饑一頓飽一頓勉強(qiáng)維生。那日,更是倒霉被無聊路過的富家少爺看不順眼打了一頓、渾身傷冷瀕死街邊。
是望舒撿到他,抱他去烤著火,一碗又一碗的白粥喂下去才救醒他。
那時他骨瘦如柴,胃里因?yàn)殚L期不沾油水,一絲葷腥就疼痛難忍。望舒不知這些,在他醒后第三日在他粥里偷偷加了點(diǎn)肉沫,結(jié)果反害他吐得昏天黑地。
望舒嚇壞了。
從那以后,就只敢給他喂些煮得稀爛的米粥,就那么連著喂了一個多月。
那時他的身體虛弱極了,常常吐血、渾身冰冷,孤單又害怕,本是人生無望,可卻有人將他撿回家,替他用溫水擦拭干凈臟污的身子,輕聲跟他說:“別怕!
黑暗寒冷的十幾年里,從未有人對他說過的溫柔話語。
少年昏昏沉沉,未曾看清那人樣子,心已淪陷。
后來,身體漸漸好起來。
慕容望舒是醫(yī)者,可窮人街坊來看病診脈,他總是不忍問他們要錢。因而收入也少,家徒四壁,常常兩人一天只能吃上饅頭咸菜。
對于日常挨餓的少年來說,每天能吃飽的日子,就已是非常有滋有味了。
偶爾望舒賺了一點(diǎn)錢回來,還會給他買上一顆熱熱的烤地瓜,兩人一起分吃,甜甜的。
從來沒有人待他那么好過。
那個時候他還不叫傅朱贏,人們只叫他“小瘸子”。他從記事起就殘著一條腿,性子卻極為倔強(qiáng)不服輸,街頭巷尾都知道小瘸子雖然瘸但又兇又野,敢嘲弄他絕對會不要命地打回來。
他那么差的脾氣,生人勿近,也沒朋友。
直到慕容望舒出現(xiàn),才第一次學(xué)會了真心的笑。
那些日子,一個瘸子一個丑人旁若無人走在街上,總會有人投來異樣的目光。
他并不在乎,因那個人是他凄然人生中少有的一絲甜。他也曾以為,兩人會相攜一生。
只是,后來啊……
“小不點(diǎn),我的疤痕是去不掉了,但你的腿或許還有救!
“可能要受一些苦……疼就咬我!
也許打從一開始,他就不該幫他治腿。
就只讓他做一個又丑又殘的小乞丐,卑微知足。
而不是賺了銀兩就想方設(shè)法給他買好吃的,拿出壓箱底的積蓄替他換上整潔的衣服,全心全意寵愛他,讓他第一次嘗到了好好當(dāng)人的滋味。
更不該讓他這么一個十幾年的骯臟街頭小乞丐突然清洗干凈,露出一張俊美的臉,和下眼瞼那顆小小的紅痣。
別人有了好東西,都是偷偷藏起來。
他卻是毫無私心地替他開心,似乎從未想過要占有他。
“小不點(diǎn)終于能走了?真好!
“小不點(diǎn)這般真好看。”
“多吃一些!
直到一天,他拉住那人的手,澀然垂眸,說他想一輩子跟他在一起。那個人的眼中才緩緩出現(xiàn)了帶著期待、不信,受寵若驚與小心翼翼。
“當(dāng)真?”
他那么認(rèn)真的看著他,生怕他下一刻反悔。
少年點(diǎn)頭。
那人就又笑了,笑得真誠羞澀又開心。
日子就這樣貧窮而溫馨地繼續(xù),一日,望舒的醫(yī)術(shù)在當(dāng)?shù)爻隽诵┟麣猓唤腥ソo名門玄氏的玄璦小公子看病。
病愈之后,老爺大喜,無論如何要在府上設(shè)酒宴招待。
那日已經(jīng)不瘸了的小瘸子,第一次穿絲質(zhì)的衣服,作為貴客被帶著一起登門。席間,嬌美乖巧的玄璦一直愣愣盯著他看,視線交觸,小公子低頭羞紅了臉。
他亦盯著玄璦,狀若著迷一直看。
……
望舒默默看在眼里。
那日他喝得多了一些,回去后蜷縮著,有些難過地喃喃:“我縱然,別的都可以努力學(xué),但確實(shí)生不成那樣子……”
他不知道,小瘸子看到的并非玄璦美貌。
而是他背后的朱門大戶、亭臺樓閣、富貴逼人、氣象萬千。
小瘸子一輩子,是窮怕了也餓怕了。
玄府的山珍海味后,從此窩頭和咸菜索然無味。
再后來發(fā)生的事,他承認(rèn)是不光彩。也是他自己下定決心,為權(quán)勢富貴背棄諾言,也埋藏了真心,借著高門垂愛一路咬牙前行、節(jié)節(jié)高升。
雖然午夜夢回,常被心悸和胸口的鈍痛蠶食。
他曾愛過一人,那人真誠善良,殘缺而脆弱。即便繃帶纏身內(nèi)斂又自卑,也是世上最好,獨(dú)一無二。
……若他能有玄璦一般的滔天富貴,該多好。
原本事情應(yīng)該如此就罷了。
他這一生負(fù)了一個人,滅了此生唯一的真心。
但不后悔。
他借著高門的關(guān)系一路得到貴族賞識,辛苦籌謀、平步青云,終于做到大將軍,年紀(jì)輕輕到達(dá)了一個平民可以走到的人生頂途。
卻不滿足。
心底有什么空洞,欲壑難填。
尤其日日看著飲酒作樂、昏庸世襲的隨州侯,心里極其厭惡,有些人生來不必任何努力,就能權(quán)霸一方。
后來,他奉命南征北戰(zhàn),路過東澤。
東澤與別處不同,遍地平民起義軍,勢力最大的紀(jì)散宜也非貴族,領(lǐng)地卻超過一方州侯甚至有望逐鹿天下。
他無比心動。
權(quán)勢,滔天的權(quán)勢,似乎只剩這個才能撫慰他無盡的空虛。
他獻(xiàn)祭了一顆真心。
余下的日子,得盡力拿到紀(jì)散宜那般的權(quán)勢才抵得過。
再后來,他私底下多方打聽紀(jì)散宜的發(fā)家史,卻只打聽出,他最初的地盤是從東澤一位叫做夏錦熏的州侯手里搶來的,只是具體怎么搶到,少有人知曉。
也是機(jī)緣巧合。
他從一個命不久矣的老伯處,聽到了事情的真相。雖然那個故事惡俗得像狗血畫本,是說夏錦熏曾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誘惑了在游歷江湖的“月華城主”。
后來情人反目,夏錦熏的軍隊(duì)跟著月華城主一起,反殺了自己州侯。從此這片地盤歸月華城主所有,那人又把它給了紀(jì)散宜。
江湖盛傳,月華城主戀愛腦又舔。
有好東西,統(tǒng)統(tǒng)都給新歡。
……
故事匪夷所思。
可更匪夷所思的,還是傅朱贏后來尋尋覓覓,不期與心頭故人重遇。
那人并未看見他。月色之下,東澤紀(jì)散宜垂眸在那人身側(cè),畢恭畢敬,叫他“主上”。
一時震愕,何等誅心。
不是舊愛,不是新歡。東澤之主,是月華城主的忠實(shí)部下。
何其可笑,他最想有的地位權(quán)勢,他以為身無分文的愛人其實(shí)應(yīng)有盡有。倘若當(dāng)時選了真心,他如今該是何等光景?
“哈哈,哈哈哈……”
猶記那日,傅朱贏淋著雨,瘋笑著喝了一晚上的酒。
月華城主。
望舒。
他愛過的那個人,究竟是個什么人?
江湖上各種各樣的傳聞,此人見一個愛一個,到處談戀愛。
倒也是真。
他這些年,親眼看見那人從東澤一路談到南越。每一次也都是全心全意、真誠以待,什么都給什么都幫。
可同時,卻也從山川河脈一路談到城鎮(zhèn)布局,在州侯左右而輕松結(jié)交各州將領(lǐng),在百姓中大得人心。眼下整個洛州軍民已唯他馬首是瞻,烏恒侯甚至自愿當(dāng)餌、命都給他。
半數(shù)南越,隨時可以吃下。
加上東澤,已近半壁江山。
……
那日,傅朱贏剛走不久,慕廣寒就找來隨州副將文雋。
他總覺得,文雋和李鉤鈴有些像,心里雖并不認(rèn)可主人,卻都忠誠卻很高。
但還是有所不同。
衛(wèi)留夷好歹平日是對手下百官都很不錯。而傅朱贏……傅朱贏是個瘋狼崽子,眼里只有利益,沒有其他。
文雋來了。
與西涼之戰(zhàn)前,慕廣寒就找過他,問了他兩個問題。
“文伯伯還好么?”
他當(dāng)年游歷各地時,順帶手行醫(yī)幫過很多人,多已不記得。之所以記得文雋之父,只因那老莊稼漢被他醫(yī)好后一天天的各種來“報(bào)恩”,換著樣子給他送好吃的,他也因此吃到了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南瓜釀。
提起家人,文雋眼中默然一絲明亮
“家父很好,已回了鄉(xiāng)下老家種田!
“每一年,都為望……為城主特意留了最嫩的小南瓜,家父總說,小望舒最愛吃這個,如若哪日回來還要做給他吃!
慕廣寒:“若有機(jī)會,我一定去吃!
“倒是你,既已在此,不如以后同我一起走?”
“你好好想想,不急回答。”
如今,文雋已經(jīng)有了答案。
“在下愿效力月華城主左右,只是……”
只是,縱然傅朱贏待他再如何刻薄,當(dāng)年畢竟還有提拔之恩。
“城主,其實(shí)我主這些年,一心想著城主,時時關(guān)注城主,亦盡力在隨州掌了半數(shù)權(quán)利……”
“我主曾說,若月華城主要用,愿盡數(shù)追隨!
慕廣寒點(diǎn)點(diǎn)頭。
也就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而已,他是真的一不愛了,整個人就一下正常了。
連半點(diǎn)自我欺騙的余地都沒有。
所謂懊悔、回頭、軟語溫言、費(fèi)心討好,不是那人再找不到如他一般有能力、更瞎、更傻、對他更好的,就是施害者再無所害,獲利者尚不滿足,想起他舔,覺得他軟柿子可捏。
真心?
但凡有一點(diǎn)真心,在一起時,不會舍得傷他分毫。
都是人,慕廣寒推己及人,他既能自然而然知道面對愛人時珍惜心疼,別人也該知道。
傷害背叛后才知道流淚懺悔,狗都不信。
而此中最好笑的是。
衛(wèi)留夷愛下官、愛百姓,不曾傷他們分毫。而傅朱贏當(dāng)年最困頓時,也愿意省出點(diǎn)口糧喂養(yǎng)一街邊流浪貓,后來飛黃騰達(dá),還把貓帶走了。
“……”
真愛是表弟、是貓。而他,人不如貓。
罷了。
反正他也不過是個餓極之人,將眼前放著的能吃不能吃的,通通當(dāng)做那世間絕無僅有的珍饈佳肴罷了。
許是從小就沒了爹娘,沒人疼愛,一直很想有人抱抱。
以至縷縷明知飛蛾撲火,還是不怕死地非要撲騰那么一下。
果然越發(fā)死透了。
猶記荀青尾嘆氣:“但有時,倒是……覺得吾主很是孤勇!
而有時,看他太慘,也會狐貍尾巴給他擼。
“其實(shí),以吾為妖多年來看,人生在世,誰也躲不開渴求為人喜愛、得接納欣賞,與心上人脈脈溫情相互滋養(yǎng)。然而不幸,偏是蒼生多苦、世事缺憾,一腔赤誠失落慣了、被騙多了,多便也學(xué)會了遮掩。求錢、求權(quán)、求才、求物,以他物填補(bǔ)欲壑缺憾!
“雖是緣木求魚,倒也不乏有人功成名就、為人艷羨!
“這或許,也是何以愛之一字在世上,時而被捧入云端、時而又被踩至一文不值!
慕廣寒在認(rèn)得荀青尾時就知他異于常人,活了好幾百年不止。
原以為活得那么久,該再無執(zhí)念。誰想那成日搖曳生姿嘲笑他戀愛腦之人,有日喝醉了,卻是一臉從未見過的笑意,告訴他一個秘密:
“吾當(dāng)年啊,一連被吾老婆謝絕了好幾百年。乃是吾鍥而不舍、費(fèi)盡心機(jī)、軟硬兼施、巧取豪奪,追了他好幾世,詐死把他騙哭了好幾次,他才勉強(qiáng)答應(yīng)。”
慕廣寒:“……”
荀青尾:“哎嘿嘿,但是值得。”
慕廣寒無話可說。
區(qū)別原來只在于他一直追不到,而漂亮大狐貍追到了?
第23章
隔日,慕廣寒終于可以拄拐下床。
他的這把新“拐杖”有點(diǎn)長,蟠龍戟身、金光閃閃,摸起來涼森森的——西涼王價值連城的兵器果然手感很好,作為戰(zhàn)利品拿出去晃悠無比拉風(fēng)。
西涼王好像非常喜歡兔子。
不然,難以解釋其人為何天天畫兔臉、把輕騎叫於菟營,就連金色游龍戟的名字也叫做“卯辰”。
卯,兔。辰星,別名兔星,還是兔。
莫非是因?yàn)樗鷣戆装l(fā),還有兔尾巴?
一瘸一拐走過城墻轉(zhuǎn)角處,慕廣寒實(shí)在沒忍住,學(xué)著記憶中西涼王的模樣在手中把這金色卯辰拿在轉(zhuǎn)玩了一回。
……疼疼疼,傷口要裂。
李鉤鈴:“喲,你還沒死呀。”
慕廣寒一愣。
多大仇,阿鈴對他如此大的怨氣?
結(jié)果低頭一看,城墻之下,李鉤鈴并非在和他說話。而是在懟一瘸一拐、笑意盈盈向她走來的副將沈策。
沈策也不惱:“古往今來,如沈某這般貪財(cái)膽小之人,都是能長命的。何況此番李將軍還欠了我些人情,沈某只等著將來有一天阿鈴將軍百萬雄師富貴榮華,不忘賞我這瘸腿師爺跟著喝湯,又怎舍得死?”
李鉤鈴懶得跟他嬉皮笑臉,收斂心神,繼續(xù)給眼前隨州軍按頭講故事。
雖然已聽人說了,慕廣寒和隨州傅朱贏談好的條件是傅朱贏出兵援助,而洛州要在此戰(zhàn)結(jié)束后將五萬隨州降軍全數(shù)歸還其麾下。
盡管如此,她還是在那大肆蠱惑人心,宣揚(yáng)隨州貧弊、州侯昏庸,而洛州富庶,軍隊(duì)又十分舍得發(fā)銀兩。
那夜城中,她險(xiǎn)些釀成大錯。至今懊悔不已,當(dāng)然要努力做些事情,盡量將功補(bǔ)過。
如若一些士兵自愿轉(zhuǎn)投洛州,那傅朱贏也沒話可說吧?
慕廣寒全程在城墻上聽,感覺學(xué)到了許多武將世家誘人投降的話術(shù)。
一直聽了快半個時辰,李鉤鈴才發(fā)現(xiàn)他在那站著。
“城主,我……”她氣喘吁吁跑上來,“阿鈴未服軍令,險(xiǎn)些釀成大錯,請城主責(zé)罰!”
尤其是看見他手中還在玩著那把戟。當(dāng)日那么粗的東西深深貫穿那人身體,她就在身側(cè),想想都疼。
慕廣寒:“……”
其實(shí),當(dāng)時之事,他認(rèn)為李鉤鈴倒并沒有大錯。
“當(dāng)日我讓你留下,本就是因?yàn)槌阒猓娭姓也坏饺魏我蝗四鼙饶闶氐酶谩!?br />
“何況既是打得過,還依照計(jì)劃逃出城外只怕反會讓敵軍起疑。誰又能想到那西涼王一直不上當(dāng),不止你猝不及防,我為他設(shè)的天羅地網(wǎng)也一個沒用上。”
“那般境況,已是多虧你應(yīng)對得宜!
“而且,若非你城防堅(jiān)實(shí)、布陣妥當(dāng),后來我軍也不能拖西涼整整一個晚上!
李鉤鈴:“可、可我畢竟……”
慕廣寒:“阿鈴,一將成名之前,大抵多半都是要吃些虧、要練兵的。”
“別人不說,你就看那西涼王。也是被練了幾次后,才變得這般厲害……”
慕廣寒同她說了許多話,才笑笑走了。
那日晴空萬丈、萬里無云。
李鉤鈴看著他的背影,默默無言、久久不能平靜。
沈策:“瞧瞧,這古往今來君臣相知,一向是人間佳話。”
李鉤鈴:“……你是沒死成,越發(fā)胡說了!
沈策笑笑:“我沈氏一族多不學(xué)無術(shù),但押寶眼光卻從來是一等一的好!
“李將軍且看著罷!
……
慕廣寒那日才與李鉤鈴分開,傅朱贏就帶著勸降拓跋星雨的好消息回來了。
青年唇角淺淺揚(yáng)起一抹笑,畢恭畢敬半跪下,目光所及之處,是慕廣寒繃帶之下修長的指尖,猶記很久以前,那指尖輕觸他,總是沾滿藥香。
他頭頂驕陽,一襲朱紅披風(fēng)如火,抬起眼。
“望舒哥哥,阿贏不辱使命,有沒有獎勵?”
可尚未等慕廣寒回答,他又馬上收回灼灼目光,眼神微暗搖了搖頭:“不,說笑而已,阿贏不敢!
“這么些年,望舒哥哥總算又肯理一次阿贏。阿贏心中已然知足!
“阿贏如今只有一個愿望。阻擊燕王時,阿贏想要長護(hù)望舒哥哥左右,不讓你再受一點(diǎn)傷,想望舒哥哥應(yīng)允,好不好?”
記得以前治療腿傷時,他總是會委屈巴巴地要獎勵。
獎勵常常是一顆甜甜的飴糖,他從他掌心吃下去,偷偷舔一口。只是自打分開,同樣的飴糖再在口中化開,就只剩下難熬的苦澀。
從那以后他再未完整吃過一顆糖。
而如今,他已不再會去回想那當(dāng)年無邊苦海之中一絲真實(shí)的甜。
這般半跪在月華城主面前小心試探,也很清楚自己這矯揉造作,依恃的絕非是當(dāng)年的偏寵與疼愛。
不,他如今要展示給月華城主看的,是他的“可用之處”。
他傅朱贏文可降將武可退敵,遠(yuǎn)比眼下月華城主身邊的這些人都要強(qiáng)大、好用得多。
若他也能如那西涼燕王一般被王侯之家收為養(yǎng)子,早該一飛沖天,而不是委身在隨州侯這庸碌之人麾下埋沒。
可惜,卻是命不好。
自幼流落街頭,又被命運(yùn)狠狠捉弄,臨門一腳未能通過月華城主的“試煉”,失了本該逆天改命的機(jī)會。
所幸這么些年過去,月華城主身邊,也沒一個人肯好好珍惜、愛護(hù)他。
之前多年,他死活不肯回頭。
如今想必也是心灰意冷、被那些人實(shí)在傷得痛了,才愿意再理理他。
傅朱贏慶幸這來之不易的機(jī)會。
這么些年來,很多當(dāng)年不懂的事,他已看清了許多。望舒這人,縱然卑微溫柔、屢屢飛蛾撲火,心底始終有一根清醒的底弦崩得死緊。
仗著他的喜愛就背叛、算計(jì)他,絕沒有任何好下場。
反而真心待他好,所得回報(bào)絕不止十倍百倍。
往日不可追。
重新來過,他會一心護(hù)其左右、甘為利刃,為他征戰(zhàn)天下,絕無怨尤。將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萬世稱頌。
這么想著,他偷眼去看慕廣寒。
卻只見天高清朗,一片碧藍(lán),逆著光,他看不清月華城主此刻的神情,只能見得握著長戟的指尖偷偷緊了緊。
“……”
那一刻,有什么細(xì)微的聲音,仿佛從早已石化冰封的心口,悄悄砸出一道裂痕。
一些很久以前的情緒,蔓延而出。
傅朱贏忽然做了一個短暫的白日夢。多年以后,他們互相依靠、終得了天下。高處不勝寒,某個夜晚彼此瘋狂取暖,他懷著歉疚跟他說,抱歉曾經(jīng)那樣待你,讓你疼了、讓你那么難過。
也許,他一輩子都無法原諒他。
裂痕不能如初,破鏡不會重圓,他也不信那些。
但誰讓這人只能從自己這里汲取一絲溫暖,帶著恨意與遺憾的一生糾纏,其實(shí)也不錯,是吧?
余光,有人從身后過來。
傅朱贏回眸,看到衛(wèi)留夷。
他起身,沒有爭風(fēng)吃醋,只垂眸拱手辭別月華城主,繼續(xù)去整備軍營隊(duì)伍。
就讓他去再招望舒的一次討厭好了。
反正烏恒侯這人很蠢,雖然懊悔是真的,卻永遠(yuǎn)拎不清重點(diǎn),每每表達(dá)出來,只會適得其反。
根本不是對手,怕什么?
……
與傅朱贏擦身而過,衛(wèi)留夷閉上眼睛。
曾經(jīng),他身邊有個葉瑾棠,他眼里的小棠乖巧又可憐,他始終不明白為何穆寒不喜歡他。
可如今,他看著慕廣寒身邊蠢而聒噪的邵霄凌,和這陰險(xiǎn)雙面的傅朱贏,那一聲聲“望舒哥哥”,叫得他難以忍受、幾欲作嘔。
可一想到……
也許在穆寒眼里,這人的一切行徑,也不過只是乖巧、聽話、懂事可愛。
他才終于醍醐灌頂,大徹大悟。
慕廣寒見他怪異:“怎么了?”
衛(wèi)留夷說不出話,憋的難受。
這幾日,他輾轉(zhuǎn)想了許多事情。其實(shí)一開始,阿寒并沒有讓他涉險(xiǎn),而是讓他跟阿鈴一起留守秀城。
是他自己一定要跟著他,才被派去了池城那條危險(xiǎn)的路上。
“畢竟,倘若錢將軍來扮作我的話,身形太過不像。而邵霄凌去的話,他武藝不精,人又笨了些!
“若你不去,也就只好另選一位武藝精湛的年輕將領(lǐng)。但如今洛州軍中,似乎沒有人比你武藝高強(qiáng)。”
出發(fā)之前,慕廣寒陳清了此行危險(xiǎn),不是故意罰他。
可是……
明知不是,心底卻始終有個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在叫囂,他就是在懲罰你。
哪里不是罰。
以前,你礙于群臣規(guī)勸,對他刻意疏遠(yuǎn)。
而如今,他對你是日日恰如其分的禮貌、疏離。
以前,你覺得葉瑾棠嬌弱,不忍心他流血,總覺得他好像很容易死了,不像穆寒那么堅(jiān)強(qiáng)。
而如今,穆寒也同樣覺得邵霄凌更為弱小、處處細(xì)心護(hù)他。卻舍得送你去流血、廝殺、瀕死、絕望。
那日去池城的路上,屢次幾番,衛(wèi)留夷渾渾噩噩中痛得不能自已。
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阿寒,阿寒,我死了也沒關(guān)系嗎?
可沒有人聽到,沒有人回應(yīng)。
就好像當(dāng)時碧游床上孤零零流血的人,被最信任喜歡之人所背叛丟棄,冰冷而絕望。
他終于徹底真正懂了他這段日子再無反顧的決絕。
如今一切,何嘗又不是樁樁件件當(dāng)年的報(bào)應(yīng)。拳頭打到身上才知道究竟有多疼,衛(wèi)留夷絕望刺心,羞愧得難以啟齒,又輾轉(zhuǎn)委屈、痛不可當(dāng)。
……
慕廣寒一直看著他。
看著他慘白臉色,眼中痛苦揪心。竟一時想不起這究竟是這段日子第幾次,這人用一副欲言又止、傷心欲絕的憔悴樣子看著他。
那一刻,他抬起頭,看向蒼遠(yuǎn)的高空。
突然有些疲倦。
人生在世,若是上天既已擺明,想要的東西永遠(yuǎn)也不會給與,又何必還一直倔強(qiáng)地討要、掙扎、強(qiáng)求呢?
誠然,人生少了一抹溫情陪伴,是少了些甜。
可也少了苦痛糾纏。
甚至,他也不是那么想要見到洛南梔了。
不再想去喜歡誰、不想將心交給任何人,只想好好打完他的仗,早日天下一統(tǒng)。
有件事,他一直誰也沒告訴。
天下皆知月華城擅占,能卜算天下大運(yùn)。
這是事實(shí)。眼下大夏雖四分五裂、民不聊生,但是按照天命氣運(yùn),只需再熬數(shù)年就能和合一統(tǒng)。
那時,氣運(yùn)所歸的天下之主,會牽著他的手,送他走上“古祭塔”,完成他作為月華城主最后的宿命。
所以說白了。
他只是這輩子實(shí)在沒嘗過什么甜頭,不太甘心到了最后還要被什么阿貓阿狗牽手,捧臉圍觀他如何凄慘地死掉。并且這位他根本不熟的天下之主,還能得到月華城百年氣運(yùn)賜福,一生繁華照耀。
他都夠倒霉的了。
死前還要看著好運(yùn)對照組?什么玩意兒!
如果非要賜福,他也希望至少能賜福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吧。
天命已定,但天下之主未定。以至月華城主靈機(jī)一抖,覺得這其中尚有操作空間。
比如,他完全可以扶持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去做那個受他賜福的天下之主。
這樣,對方也得了好處,他也沒那么不忿。
可誰能想到,想要找個喜歡的人卻那么難,屢戰(zhàn)屢敗,最后戀愛沒談成,自己卻莫名其妙地走上了一條偷偷單干、坐擁小半壁江山的路子。
事情若是如此發(fā)展下去。
慕廣寒深深懷疑,這事情到了最后會不會變成……我即天下之主,我牽我自己?
但縱是“我牽我自己”,也比牽個不喜歡的白眼狼強(qiáng)。
大不了到時他把天下之主讓給荀青尾、紀(jì)散宜,牽個朋友上去,起碼朋友不枉此生。
當(dāng)然。
也不是沒有偷偷想過,會不會淪落到凄凄慘慘,宿敵牽他上去。
慕廣寒覺得不太可能。
天下之主雖還未定,但人的命燈氣運(yùn),許多巫者都能查到。
像邵霄凌、衛(wèi)留夷這種州侯之家的貴重命格,拋開性格志趣不談,若硬將天下之主的運(yùn)勢扔他頭上,不至于完全承載不下。
但燕止的命燈就不太行了。
灰得慘慘淡淡,像個死人。
這種命格根本承受不住這么強(qiáng)的運(yùn)勢,強(qiáng)迫硬來,下場只會非常凄慘。
雖說平日里看那燕止,倒是好運(yùn)連連。
一句“我不信命”,就弄得那倒霉命燈跟假的一樣。西涼王也算野得令人敬佩。
……
火神殿廢墟,外面山火燒了兩日。
好在這神殿位于地下極深之處,不僅能夠躲一時煙塵,而且從出口進(jìn)入后,里面還別有一番洞天。
陳年舊殿雖然是殘?jiān)珨啾冢窳褐炱嵋苍缫褎兟,但石壁上的精美雕刻卻依舊清晰可見。也不知幾千年之前的先人們是靠什么修建起來如此曲折巨大、斗拱錯綜的神殿,著實(shí)令人肅然。
神殿深處,大世子雁弘整個人像是瘋了一樣,拿著一塊紅色寶石不住喃喃:“哈哈……天璽真的到手了。我果然是天命所歸!
一會兒,卻又像是看到了什么,滿是驚恐:“不得了了,寂滅之月即將爆裂,四州百姓蕩然無存。要去皇都,須躲去皇都才能避開劫難。如若不能,就去求月華城,西涼只能去求那月華城……”
周遭陪同臣子侍衛(wèi)們,一個個面如土色。
尤其是三朝老臣叔允,只恨這西涼雁氏一代不如一代,連連嗟嘆。
忽然,有人喊到:“燕王!”
“燕王來救我們了,我們有救了。”
“王上您是怎么進(jìn)來的?外面不是已被大火封嚴(yán)?”
“燕王,燕王大人……”
叔允是作為大世子雁弘多年輔佐,與同僚皆與燕止面和心不和。然而此刻,他卻眼睜睜看著身邊常常背地里罵他“偽王”“小人”的老臣,都已匍匐在地,高呼命不該絕、老淚縱橫。
燕止:“莫慌,外面火勢已弱,我已細(xì)致標(biāo)記來時路線,特來帶世子與諸位大人回家。
“王上真是將我們性命都放在心上!”
“太好了,燕王大人不惜只身涉險(xiǎn),也要救我們回家……”
人心向背,一向如此。
叔允感嘆。短短幾年,他親眼看著這燕王不收攏人心。
原本西涼四大武將世家沒一個看得起他這個外姓人,但他就能善用趙氏嫡女紅藥爭強(qiáng)好勝的性子,沒事就同她打賭,愿賭服輸把她拐上戰(zhàn)場,如今一晃多年征戰(zhàn)共進(jìn)退,趙家的天平已分明向他傾斜。
同樣,沒事去找?guī)熂业男∩贍攷熯h(yuǎn)廖斗酒,喝著喝著就成了好兄弟。如此一來,已快得了武將世家近了一半人心。
而此刻眼前不少文臣,此番見大世子瘋癲之狀,也是大失所望,而對前來救援的燕王明顯五體投地。
燕止:“……”
但這還不夠。
一次救援而已,冥頑不靈的老臣們,只怕還感受不到“共患難”的真諦。
但沒關(guān)系,相信月華城主這幾日已幫他搭好戲臺。
果然,燕止拖家?guī)Э,剛將一行人帶出火場,就見師遠(yuǎn)廖一臉氣急:“燕王,那拓跋部好大的膽子,竟然叛了!”
燕止絲毫不意外,打量了一下趙紅藥與師遠(yuǎn)廖的灰頭土臉。
“你們已去跟他打了一場?”
師遠(yuǎn)廖:“他們不要臉,不應(yīng)戰(zhàn)、只放箭!”
燕止沉吟片刻。
他雖一早想到月華城主必有后手,不會輕易放他走了,卻也不確定他究竟會如何整他。
原來,此人竟是按照之前的構(gòu)想,將安城、府清、秀城連成了一線,想要將他堵在洛州籠中捉燕。
趙紅藥咬牙:“何止如此!池城隨州軍也叛變了,咱們繞道另回去的路也沒了。”
燕止:“……”
“大世子大軍的糧草,還被他們偷了!”
“你知道他們還多卑鄙嗎,他們在那連成一線的幾座城上,還都放了捕鷹網(wǎng)!”
燕止:“……”
燕止:“如此說來,如今是洛州、拓拔部、隨州合兵二十多萬大軍,圍堵我西涼不到兩萬人?”
此言一出,眾臣變色。
“王上,老臣愿肝腦涂地粉身碎骨,您與大世子務(wù)必平安啊。”
“王上,到時攻城,臣等死戰(zhàn)力保,您帶大世子突圍……”
燕止:“如今敵暗我明,獵鷹又放不通。且不說月華城主多半已布好天羅地網(wǎng),哪怕沒有,四城互為依靠,一旦兵臨城下,敵軍便隨時可與其余三城聯(lián)手圍剿,縱我西涼鐵騎再是驍勇到時也只有死無葬身之地,如何攻城?”
“可倘若不攻城,眼下糧食頂多能吃兩三天,只怕也等不及援軍到來!
一時之間,西涼眾臣絕望。
燕止:“但我或有一法,能帶諸位全身而退!
……
西涼無人擅水。
可也不知為何,這燕王入水卻如魚一般,那樣湍急的河道,他不一會兒就帶著繩索游到了對岸。
火神殿這條路,本是洛州一條古道,只因河流改道,所以廢掉。
如今,只靠兩岸樹木與簡易繩索,西涼軍在此搭起了一座橋。
只要從這橋上過去,前面便是郁山山脈旁的山石古道,再過一座遺棄的險(xiǎn)峻廢城,便能到達(dá)儀州境內(nèi)。
全軍渡河,眾人喜不自勝。
隨即輕騎一路狂奔,眼看廢城就在眼前。
燕止:“……”
燕止:“………………”
師遠(yuǎn)廖:“王上?”
那座荒廢百年的山間破城,竟已被簡陋地新修了一番。洛州軍還在城門釘了牌子。
“燕子窩!
“……”
西涼王點(diǎn)了點(diǎn)頭:“有趣!
師遠(yuǎn)廖:“王上,您都快笑不出來了,就別有趣了吧?我們怎么辦?”
怎么辦。
燕止抬眼,只見城墻上有什么金色的東西閃耀。仔細(xì)一看,竟是他的戟。戟旁還有人正在投小彈弓玩,仔細(xì)一看,月華城主帶著幾個人,正笑瞇瞇在城樓上以逸待勞。
哦,“燕子窩”邊還有兩行對聯(lián)小字,用紙貼的,裝點(diǎn)很是潦草。
——舊時西涼堂前燕,如今飛入誰人家?
第24章
慕廣寒從城樓上看,西涼軍訓(xùn)練有素、反應(yīng)很快。
這邊“燕子窩”剛剛射下紛紛箭雨,那邊西涼王果斷就帶領(lǐng)部隊(duì)極速后撤。
洛州哨探小心翼翼遠(yuǎn)遠(yuǎn)跟著,探得西涼在十里開外的山間尋到了一處地勢險(xiǎn)要、易守難攻的山隘,安營駐扎下來。
當(dāng)夜。
廢城之中、與西涼山隘,兩邊主帳之中都燈火通明。
慕廣寒垂眸:“就圍他們!
燭火邊桌面展開的地圖上,修長手指推了一下在圖上暫充軍隊(duì)的那枚小玉佩。他如同得勝之人落下將死敵方的最后一步棋,眼里閃動著熠熠光華光。
“全軍死守不出,就這么圍著,圍死西涼軍!
西涼軍單兵作戰(zhàn)太強(qiáng),哪怕是二十多萬大軍將其籠在其中,貿(mào)然出兵與之廝殺,都未必能占到便宜。
然而,再強(qiáng)的軍隊(duì)、再高的戰(zhàn)力,畢竟都是血肉之軀。
渴上餓上他們幾日,不怕他不戰(zhàn)而降。
西涼的糧草還有兩天。而比糧草更緊張的,更有一樣?xùn)|西。
慕廣寒覺得,此時此刻,燕止應(yīng)該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問題所在”了。
猶記白天他在“燕子窩”城樓上玩射戟,從上向下看去,那白毛西涼大兔子還沖他不服輸?shù)匦Χ洱X了呢。
不知道此刻,他還笑不笑得出來?
……
燕止確實(shí)笑不出來了。
深夜,月黑風(fēng)高,一騎於菟營手中火把星星點(diǎn)點(diǎn)。
那火光映照著西涼王異色的雙眸,亦映照著河床被堆積的易燃物熊熊燃燒而阻斷了的來時退路。
以及河床上面依舊還在嘲諷一般蕩悠悠的,他們之前過河時架起來的簡易吊繩吊橋。
吊橋下面沒有一點(diǎn)水,只有余濕尚存、光禿禿的河床。
燕止:“……”
燕止:“…………”
上游,府清城。
拓跋星雨這幾天,一直在奉命干一個活兒。把護(hù)城河通往原廢舊河道的那段給徹底堵死,讓廢舊河道下游斷水。
順帶著,再用糧車裝上許多易燃物,把路死死堵上。
天干物燥,那火至少能燒上幾日。
幾日就夠了。
倘若兩三天吃不上飯,西涼兵至少手里還有戰(zhàn)馬。哪怕再不情愿弒殺昂貴坐騎,但被逼到實(shí)在無法時,殺馬吃肉尚可多維持十幾二十天。
可喝不上水,只要兩三日,整個西涼軍都要徹底完蛋。
……
果然,隔日清早,師遠(yuǎn)廖就帶了一支騎兵在“燕子窩”下,瘋狂吱哇亂叫。
那時辰甚至都沒法說是清早——四更天才過不久,天都還是黑透的。大半夜的擾人清夢按說很叫人生氣,但這一夜慕廣寒過得倒是挺開心受用。
這么失態(tài)地跑來瘋狂跳腳,可見西涼軍是急了急了急了。
日出后,很快就是大熱的天。
烈烈驕陽,曬得人都變形。然而師遠(yuǎn)廖就那么生生在外面叫陣叫了一天,叫得嗓子都啞了。
可惜,廢城城門緊閉、拒不應(yīng)戰(zhàn),全不理他。
第二日,師遠(yuǎn)廖加上趙紅藥一起,又敲鑼打鼓、叫陣叫了一天。師遠(yuǎn)廖最后沒轍了,竟開始命人高聲朗讀《月華城主風(fēng)流史》。
慕廣寒:“……”
這就有點(diǎn)過于不友好了。
他倒不是沒風(fēng)度,只是崇尚“禮尚往來”,提著重弓就給了對面遠(yuǎn)遠(yuǎn)一箭好招呼。
“啪”,書射穿了。
朗讀聲立止。結(jié)果趙紅藥倒好竟從懷中又拿出來一本,軍隊(duì)往后撤了幾百米,撤到重弓也射不到的地方,繼續(xù)念。
慕廣寒:“…………”
西涼人是賣話本的么?
不得不說,通篇聽下來,這本沒被說書先生添油加醋過的正本《月華城主風(fēng)流史》,寫得甚至算是時間線清晰、人物豐富飽滿,雖然其中也不免有一些錯漏之處。
比如有些他的前任,沒有被記錄在冊,比如貧寒出身的傅朱贏。
還有一些記錄在冊的,其實(shí)跟他沒有必然的曖昧關(guān)系,比如紀(jì)散宜和邵霄凌。
還有同一個前任被當(dāng)成了兩個人拆分了的,亦有不同前任被揉成了同一個人。
總之,唉。
他倒是聽得無動于衷,邵霄凌這個早在酒樓聽過八百遍這個故事的人先替他惱了:“這都什么胡說八道,阿寒,放我出城!我必下去好好揍他一頓!
慕廣寒:“不急。”
對面還能叫囂,說明他們西涼馬匹上掛著的皮酒袋里,或許還剩一些瓊漿玉露。又或者,已殺了幾匹馬,飲了馬血。
“可然后呢?”
再多兩天,渴得喉嚨冒煙,還能說出話么?
今日口干舌燥多飲的水,都是來日要落的淚。因此,月華城主竟像是在茶樓聽書一般悠悠閑拿了幾包瓜子,泡了壺茶,一身月白人在城樓坐著,目光淡然而清定。
既能不費(fèi)一兵一卒不戰(zhàn)屈人之兵,又何必在乎他垂死掙扎說什么?
但邵霄凌咽不下這口氣。
“瞎說,瞎說,西涼蠻夷不通文理,滿口胡言!”
他一個堂堂洛州侯,在城樓上齜牙咧嘴,慕廣寒扶額沒眼看。
聽得書上說起慕廣寒與南越王的種種往事,邵霄凌:“胡扯胡扯我當(dāng)年天天去南越王府怎沒見過此事”。聽得說起他與衛(wèi)留夷的種種緣分,邵霄凌:“可一邊去吧衛(wèi)留夷配得上咱們城主?”
然而聽得書上繼續(xù)說起他如今在洛州與“洛州侯”的種種曖昧旖旎,邵霄凌:“???”
雖說,自打當(dāng)日十里紅妝船,他也早就跳進(jìn)洛江都洗不清了,但也不至于寫他倆野鴛鴦曠天野地、以天為蓋地為廬吧!
造謠誰不會!
堂堂洛州侯當(dāng)場開始學(xué)市井小流氓的強(qiáng)調(diào),大聲造對面師遠(yuǎn)廖和趙紅藥的謠。反正他當(dāng)年混花樓,看過的段子那么多。
“……”洛州小小少主,睜大眼睛、十分震驚。
他全家上下,都是溫文爾雅、高貴侯門。
雖三叔浪蕩了些,沒想到竟會這么多市井粗鄙之言。學(xué)到了!
洛州少主成功吸引火力。
片刻后,那邊不讀《月華城主風(fēng)流史》了,開始讀《洛州雙璧傳奇》,充斥著邵霄凌年輕時干過的和沒干過的各種荒唐故事合集。
“……”
雖然十分荒誕,但很快,又一整天耽誤下來。
無論西涼何等挑釁,廢城依舊不應(yīng)戰(zhàn)。
師遠(yuǎn)廖念了一天的破書始終不得逞,已暴躁跳腳至極:“洛州一地遍地懦夫,竟無一人是真男兒!敢不敢來一人,與我陣前單挑!”
傅朱贏也早忍他們一天了。
此刻夕陽西下,城下那兩位將領(lǐng)干耗了一天,其實(shí)已經(jīng)明顯能看到疲態(tài)。更別說身后西涼軍,雖努力維持軍容嚴(yán)整。但這么熱的天缺吃少喝曬了一天,軍士眼看著士氣不振。
傅朱贏:“望舒,讓我出戰(zhàn),必能為你拿下敵將二人首級!”
可慕廣寒依舊只道:“不急。”
急什么?
優(yōu)勢在己方時,最怕就是輕敵。
萬一對方只是佯裝疲倦呢?萬一對方藏有伏兵呢?萬一敵將不要臉將,說是單挑急了眼幾個人一起上呢?
不費(fèi)一兵一卒就能做完的事情,哪怕只是多一個自己人受傷,都不劃算。
慕廣寒想起前些日子,燕止死活不上當(dāng)。
如今,換做他油鹽不進(jìn),就是斷水?dāng)嗉Z圍住不理,且看西涼王要怎么辦。
不知道等到了明日,斷水三天,燕王會不會自己來叫陣呢?
慕廣寒估計(jì)他不會來。
也是,要是換做是自己落得被燕止堵得盲頭蒼蠅、進(jìn)退維谷,肯定也沒臉出來——難不成還要特意過來給宿敵欣賞自己失敗的臉么?
哎。
慕廣寒歇了一會兒吃完了瓜子兒,抖抖衣襟,又趕緊下城樓去巡查城防了。
凡事不能高興得太早。
雖說他也想不到燕止還有什么法子能逃出生天。但按照他往日的經(jīng)驗(yàn),過幾日能否真的開火煮上燕窩吃,還猶未可知。
畢竟那只燕子撲騰著翅膀逃跑的辦法,可是歷來十分的……五花八門。
……
西涼軍帳內(nèi)。
內(nèi)憂外患,眾軍官大臣爭得不可開交。
有人提出,為今之計(jì)總不能活生生渴死餓死,只有強(qiáng)行攻城突破。然而馬上有人反駁,別說廢城紛紛箭雨難以接近,就算攻入城中,想必月華城主也設(shè)好了天羅地網(wǎng)。
又有人提出,那不如沿著干涸河道走回府清城。府清城拓跋星雨是或許好對付一些,但城樓高大堅(jiān)固、又有剩下三城互相倚靠扶持,過去一樣就是被圍剿。
嘈雜聲中,燕止不語,默然反省。
有件事,他并不會開口承認(rèn)。
這趟洛州之行,早知如此,一開始就不該來。
并非是兩萬輕騎數(shù)日橫掃儀州讓他忘了天高地厚,也不是月華城主十萬湊數(shù)的洛州兵剛被三個州聯(lián)軍消耗,讓他就此輕敵。
都不是。
他從一開始,就是來投機(jī)的。
并非想要攻伐洛州,而只是趁著離得近,加之我強(qiáng)敵弱,來偷一下心腹大患月華城主,試試運(yùn)氣。
於菟營千里奔襲、來無影去無蹤。萬一偷不到走就是了,無功而返也不損失什么。
可萬一能偷到,就是一本萬利。
想到這,燕止笑了。
氣笑了。
這笑的確實(shí)有些不合時宜,滿營帳的人都看向他。他撥弄了一下自己蓋著臉的長發(fā),也是頭疼得很。
雖很后悔,這事的悖論就在于——
不來試著偷這一次,誰又能知道究竟能不能偷到?
不來試著偷這一次,將來戰(zhàn)場再見被坑得更慘,他將永生后悔當(dāng)年沒來洛州早點(diǎn)解決他。
然而試了一下的結(jié)果,又是被月華城主帶著那么點(diǎn)殘兵破將生生整成這樣。
技不如人,無話可說。
大概此刻,唯一還能讓他這個西涼王挽回些尊嚴(yán)的,就是這次他的失敗已全然被大世子的愚蠢行徑給徹底遮蓋了。
全天下都只會覺得,是大世子將整個西涼拖入泥潭,燕王只是被拖累了的英雄末路。
……但,還遠(yuǎn)沒到末路。
饞饞是一只聰明的鳥兒,西涼王摸了摸雪白的鳥羽,讓它給月華城主帶了一封信。
然而才去一個時辰,饞饞就回來了。
鳥羽受傷,信也沒了。
燕止眼底閃過一抹灰色凌厲。
……
是夜。
慕廣寒帶著洛州大小少主邊散步巡防,卻在月下城樓上看到一抹挺拔熟悉的身影。
“你在做什么?”
那人聞言一震,同時手中雪白的海東青趁勢狠啄了他一口。
撲棱撲棱,海東青飛上夜空不見了。
慕廣寒目光沉沉看著他:“城墻上那么多捕鷹網(wǎng),傅將軍還親自去捉?”
傅朱贏只笑了笑,神色并看不出半分不自然:“恰巧路過,發(fā)現(xiàn)一只漏網(wǎng),只可惜沒拿住,讓它跑了!
“只是覺得有些稀奇,純白的海東青并不多見,好像只有西涼王那只,是白的。”
他說到此處,微微垂眸。
“怪朱贏多管閑事了!
此事本只是小小插曲,慕廣寒卻暗暗記在了心上。
隔日,破天荒西涼王燕止一人單槍匹馬來了城前。
廢城之上雖然弓箭手整裝齊備,卻也是一時肅靜,士兵們雖然并未忘那日秀城之戰(zhàn)與西涼深仇,但也不由得心里默默佩服此人膽色。
只是一夜而已,昨日還能放鷹,今日已是山窮水盡。
再沒有飲水補(bǔ)給,西涼軍就要面臨大量死亡。而無論是突圍還是其他都做不到。
便是英雄也折腰。
西涼王在城下丟下披風(fēng),除去武器,甘為囚虜。英雄末路高風(fēng)亮節(jié),可謂誠意滿滿。
至少慕廣寒站在城樓之上是滿意的。
就要吃到小燕子了。
遠(yuǎn)處,西涼眾臣看著燕止一人深入城下,無不老淚縱橫嗚咽不止。深恨自己迂腐昏聵、只顧血脈正統(tǒng),西涼王雖不是雁氏本姓,可這般心胸誰可能擬?而他們的大世子,卻還在癡傻沉迷天璽的大世子,實(shí)在是——后悔選錯了主子啊!
“燕子窩”城門開啟。
傅朱贏和幾位將領(lǐng)策馬而出,都按照月華城主吩咐帶好了捆綁的繩索——當(dāng)然要綁好再弄進(jìn)來,不然誰知道,萬一他赤手空拳也能在城中大殺四方呢?
燕止無奈,伸出手來。
卻就在此刻。
啪嘰。
啪嘰啪嘰,幾滴雨絲低落掌心。
——我不信命。
他總愛是這么說。但有時也懷疑,每次都贏不了月華城主又算不算得一種命中注定?
雖贏不了,可絕境之處又總能柳暗花明、枯木逢春。
慕廣寒:“……”
慕廣寒:“…………”
下雨了。
下雨了是什么情況?!
“朱贏,快,抓住他!”
那一刻,傅朱贏同西涼王只隔了半丈不到。
然而西涼戰(zhàn)馬畜生有靈,竟是見了落雨后,突然向主人飛奔而去。而剛丟了武器的西涼王一見尚有轉(zhuǎn)機(jī),也瞬間改了心思,當(dāng)即一躍上馬,轉(zhuǎn)身飛奔而去。
邵霄凌:“放箭,放箭!”
慕廣寒咬牙:“傅朱贏趕快回來!”
邵霄凌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人也在下面:“哦,不能放,不能放!”
慕廣寒:“傅朱贏你追個屁!”
你這樣追還怎么好好放箭!你這上趕著給人當(dāng)擋箭牌呢?可惜他的喊聲傅朱贏沒有聽到,男子沉浸在一心一意即將捕捉到西涼王的熱血沸騰之中。
厲刺出鞘,然而,不中。
燕止騎術(shù)異常的好,人在馬上也能靈活躲閃。幾次不中,傅朱贏才想起得去刺馬,就在即將得手之際,燕止突然飛身抬腿,在馬上狠狠踹了他一腳,將他踹到身后。
雨勢漸大。
煮熟的小燕子,飛了。
那日,洛州眾人第一次看到一向脾氣特好的月華城主,在秀城那夜被長戟洞穿都沒有吭一聲的月華城主,在城樓淋著雨瘋狂罵人的儒雅之姿。
傅朱贏是犯蠢,但尚算情有可原。
可整個南越,整個洛州,慕廣寒當(dāng)年還是虛擲蹉跎過相當(dāng)一些年的青春的!
比誰都清楚,整個南越五月、六月是梅雨季,而七月以后就再也不會下了,至少要持續(xù)一個月的大干旱。南越的稻子都是在這段日子大太陽暴曬的,年年如此。
從沒聽過這個季節(jié)還會下雨。
起碼之前許多年來,從、來、沒、有,聞、所、未、聞!
然而如今,它就偏偏逆天得下雨了,這下西涼可以大肆收集雨水,又能再茍個十來天。
慕廣寒無話可說。
西涼王那命燈真是假的么?
哦。
慕廣寒想起來,他以前在書上確實(shí)看過有命燈不亮但是運(yùn)氣絕佳的典范——那位將軍年輕、幸運(yùn)、不服管束,但百戰(zhàn)百勝,年紀(jì)輕輕千里奔襲橫掃疆場。
不到二十四歲就死了。
燕止倒是也背負(fù)著李代桃僵、給雁氏一族續(xù)命的宿命,意思是……也快了?
但不管快不快。
目測眼下這幾日暫時死不了了!
第25章
煮熟的大燕子,飛了,這還不算。
隨后,這場不該下的雨,竟又持續(xù)下了整整兩日。
廢城的城墻上,原有少許破損未來及修補(bǔ)。慕廣寒之前覺得不要緊,畢竟此城地勢靠山,而西涼輕騎又沒帶攻城輜重。云梯、沖車、投石車一概沒有,從城樓放箭足以御敵。
他甚至想過,哪怕對方用了些他想不到的奇招怪法,最后成功破城而入,那也問題不大。
這座廢城本就是百年前一個險(xiǎn)要關(guān)卡,城中殘?jiān)珨啾诙嗍前素躁噲D誘敵設(shè)計(jì)。西涼兵萬一敢闖,他就敢甕中捉鱉。
……可誰能想到,以為做足準(zhǔn)備,卻還是百密一疏。
大雨順著山勢傾瀉而下,灌進(jìn)城墻裂縫,城中竟一時多了一米高的積水。
天熱、潮濕、積水。
個個是瘟疫的溫床。
慕廣寒腦子開始突突疼。
雖從第一日開始,他就有先見之明地讓軍營散開、減少接觸,卻還是防不勝防。僅僅兩天,營中已經(jīng)有不少人開始上吐下瀉、苦不堪言。
煮熟的燕子飛了,如今換成月華城主被架在油鍋上煎。
只能又趕緊端起藥箱,操起老本行。
唉……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他慕廣寒倒霉一點(diǎn),常常頂格到十。
是戀愛戀愛談不成,打宿敵打宿敵打不死。大概唯一不幸中的萬幸,就是這疫病雖讓人上吐下瀉苦不堪言,但只要治療得宜并不會死。
慕廣寒那兩日,全天待在營中忙碌。
軍營之中哀哀躺倒一片,狀況只能用一個“慘”字形容,他只能盡力照顧。
此次排兵,安城由路霆云老將軍坐鎮(zhèn),府清城內(nèi)則是拓跋星雨與錢奎,李鉤鈴依舊留在了秀城,而衛(wèi)留夷被派去與文雋一同守著池城。
廢城這邊的兵力,主要是傅朱贏的隨州兵。
慕廣寒當(dāng)年雖然曾和傅朱贏有過這么一段,但當(dāng)時的傅朱贏只是個寂寂無名的小乞丐,此事今日已近無人知曉,而月華城主在隨州名氣也不大。
倒是如今,在軍營里治了兩日的病,混了個臉熟,變得很有聲望、人見人愛。
“多謝城主賜藥,今日我們的大哥已經(jīng)好了許多!”
“老張,你看我都好了,要相信月華城主、好好吃藥!月華城主說了,好好吃藥休養(yǎng),咱們中就絕不會有任何一個有事。”
“月華城主,如今瘟疫如此繁忙,您竟還替我弟弟治了毒瘡,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城主,這是我家祖?zhèn)饔衽澹让髡垊?wù)必收下!
與隨州出了名松松垮垮、不堪一擊的隊(duì)伍不同,如若不病,傅朱贏的這支“隨州軍”,可是一支十分精良嚴(yán)整、忠誠極高的隊(duì)伍。
當(dāng)然,如今或許已不該叫他們是“隨州軍”,畢竟全軍已隨傅朱贏叛出隨州,該叫“傅家軍”更為妥當(dāng)。
當(dāng)年險(xiǎn)些凍死街頭的小瘸子,多年懷揣野心咬著牙一直往上爬。
確實(shí)有些作為,隊(duì)伍都組好了。距離割據(jù)一方的雛形,只就差一塊地。
慕廣寒想到此處,無奈笑笑,繼續(xù)抬眼與士兵們閑聊:“其實(shí)我當(dāng)年,也在隨州短住過。”
“?真的嗎?在哪?”
慕廣寒:“在梵城,我還記得一些梵城話。”
“哇,我也是梵城人!”
“我就住梵城旁邊,才六十里!”
一下子,又增添了許多親近。營帳之內(nèi)一片和樂融融。
……
西涼所駐山隘。
西涼軍一朝被斷水,十年怕井繩。
此刻滿地的瓶瓶罐罐、木桶水箱,雖早已接滿了足夠喝上成月的雨水,還有士兵在繼續(xù)伐木做桶、有備無患。
前日,許多人都親眼見證了瀕臨絕境時燕王自請為質(zhì)為全軍換水的壯舉,和千鈞一發(fā)時城下天降甘露的“神跡”。加上他之前火場之中舊大世子與忠臣,此刻西涼營中高漲的崇拜之情,已是再擋不住。
“那日落雨、絕處逢生,足以證明燕王才是西涼天命所歸!”
“就是!燕王高風(fēng)亮節(jié)感天動地,才有這兩日雨水豐沛!
“有王待我等如此,夫復(fù)何求?”
“我等誓死效忠燕王!”
自打那是時來運(yùn)轉(zhuǎn),西涼的好運(yùn)似乎還在繼續(xù)。
很快,有探子潛入“燕子窩”后,連夜冒雨回來報(bào)喜——廢城之中正在爆發(fā)瘟疫蔓延大半軍營,敵軍躺倒許多、戰(zhàn)力大減。
“機(jī)不可失,正是偷襲好時機(jī)!”
師遠(yuǎn)廖熱血上涌、摩拳擦掌。眾文臣亦大喜,趙紅藥也立即要去拿弓。
唯有燕止不動。
“偷襲?那是瘟疫!
“……”
眾人片刻恍然,繼而紛然變色,馬上將報(bào)信之人帶下去燒了衣服、單獨(dú)關(guān)隔起來。
是啊,對面是病倒一大片,可城中積水天又炎熱,真與他們共處一城,如何確保自己不染上?
“我們西涼人一向身強(qiáng)體健……”
有人小聲咕噥一句,隨即在燕止平靜友好的目光中噤了聲,想起三年前在東澤時全軍染上時瘟的悲慘往事。
瘟疫真來了,再強(qiáng)壯之人也是紛紛病倒、叫苦連天。東澤人雖看似體質(zhì)相對孱弱,但人家小時候都得過了這病不會再得,那次西涼軍可是吃了大虧。
然而,難得敵軍虛弱。
西涼軍已被困數(shù)日,好容易等到此等大好機(jī)會,卻用不上?
眾人嘆氣,紛紛將希冀的目光投向西涼王。
眼下,雖是解了缺水的燃眉之急,但西涼大軍仍舊處于洛州包圍之中。
哪怕回得去府清、秀城那邊,沒有帶攻城輜重,只要對方繼續(xù)嚴(yán)守不出,還是哪座城都打不動。
更不要說,連天的陰雨雖給廢城帶來了大麻煩,卻也讓西涼軍也喪失了作為騎兵的戰(zhàn)斗優(yōu)勢。
路上泥濘,戰(zhàn)馬在泥地里容易失蹄,他們?nèi)缃褡疃嗨闶恰拔鳑霾奖,而不再是西涼鐵騎!。
騎著戰(zhàn)馬的西涼軍,人均一個打五個、十個。但沒了馬的西涼兵,就如那吞海之鯨上了陸地,戰(zhàn)斗力大幅削減。
燕止:“因此,等!
“守住山隘,耐心,等著。”
眾人雖也明白這個道理,依舊不免露出崩潰的神色。實(shí)在是西涼騎兵一向張揚(yáng)囂張慣了,很多人一輩子打仗都沒嘗過“茍”的滋味。
結(jié)果人生初茍,就茍?jiān)诹寺逯。被打得暈頭轉(zhuǎn)向、差點(diǎn)被渴死不說,險(xiǎn)些他們王上都英勇南狩了!如今好容易老天有眼,情勢翻轉(zhuǎn),卻還要繼續(xù)茍?
燕止:“二世子想必此刻,已率大軍開拔南下。如若順利,快馬七八日即能到。”
“我軍只要守在此處,就能切斷月華城主與主力匯合之路。到時這‘燕子窩’一座孤城,被我西涼大軍前后夾擊。”
“看他往哪跑。”
……
……
隨后幾日,雨停晴出。
西涼山隘之內(nèi)一片風(fēng)平浪靜。
饞饞的傷之前幾日陰雨一直沒好,如今總算放晴,正在太陽底下沒精打采地晾曬翅膀。
燕止給鳥上完了藥,有些閑。
背著手,放眼四下望去。
山中草木被水洗后,直顯得更加郁蔥。那漫山被雨打蔫的虞美人也重新挺起了枝干,絢麗繽紛地?fù)u搖曳曳。
果真人們都說,江南風(fēng)光如畫。
真美。
趙紅藥從身后走來:“你還有心思在這賞景,軍中戰(zhàn)馬不能再多殺了!雖是缺糧,但咱們那些馬兒哪一匹不是將士們精心飼養(yǎng)、陪了主人多年的?殺誰的誰舍得?如今,唉,將士們個個難受,那慘狀著實(shí)讓人不忍卒睹!”
燕止沒有接話,只看著漫山花草掩映:“紅藥,你說月華城主他……此刻在想什么?”
趙紅藥不解他意。
“他那般聰明之人,不會想不到雁真此刻,已該率西涼領(lǐng)大軍南下了!
“若想破了被困孤城、前后夾擊之死局,昨日前日,就該抓準(zhǔn)機(jī)會,安城、秀城、府清、池城二十多萬大軍盡出,不惜一切代價將我軍困滅于此谷。”
“可是,他卻沒任何動靜!
趙紅藥沉吟了片刻,挑挑眉,露出一副“沒什么稀奇”的表情。
“許是他那‘燕子窩’中瘟疫太重,焦頭爛額、分身乏術(shù)呢!
燕止沒說話,眼神分明不認(rèn)可。
趙紅藥不服:“人無完人,總得有一時疏忽。你總是把他想得太厲害,可他也就是個凡人罷了。何況縱使二十萬大軍出盡,就一定能圍剿我西涼軍嗎?未必吧!”
趙紅藥是真的覺得未必。
他們占此山隘,入口最窄處只有兩米多寬,只要放幾個武藝好的精兵鐵騎守門,就是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之勢。
哪怕昨日大雨,馬匹不良于行,但只要她、師遠(yuǎn)廖、燕止三人往那一站,絕對保證誰都打不進(jìn)來。
更別說,今日還放晴了。
放晴以后,西涼鐵騎就可恢復(fù)囂張。便是出了山隘在這幾座城之間路上隨意馳騁,諒那幾城軍隊(duì)也無人敢攔!
正想著,忽又有探子來報(bào):“王上,王上!好消息,探到烏恒來洛州的運(yùn)糧車,正在安城往府清去的路上!”
糧!
趙紅藥登時眼都亮了。
雖然,她最近也是吃一塹長一智:“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肯定覺得這又是圈套!
“是圈套老娘也要去搶,這糧我西涼要定了!”
真的,再殺戰(zhàn)馬要瘋了,何況馬肉還又臭又硬的很難吃,再吃幾天,還不如讓她早死早升天。
“大不了他們一起上,老娘就不信我的虎豹騎打不出去!”
“走!你去不去?”
……
連著數(shù)日在營診療,夜夜看護(hù)病人到三更,慕廣寒眼見著疲累不堪。
邵霄凌:“喂,你沒事吧?”
“阿寒,你臉色很差。這可不行,我得逼你去休息了,若是連你也病倒了可如何是好?”
“喂喂喂,阿寒,阿寒!”
傅朱贏聽聞消息火急火燎過來時,月華城主居所樓下,已圍了好多拿來慰問品的隨州兵。
“傅將軍,月華城主都是為了照顧我們才累倒的,我們實(shí)在過意不去。”
“這些新鮮果子是剛采的,傅將軍拿給月華城主補(bǔ)補(bǔ)身子吧……”
傅朱贏面色陰沉。
待進(jìn)了房間,見到那漂亮廢物洛州二世祖正握著慕廣寒的一只手哭得一鼻子一臉,臉色更是黑了一片。
邵霄凌:“嗚,阿寒,讓你受苦了,我都在你身邊卻幫不上一點(diǎn)忙。我好沒用。”
他哭得十分動情,抬頭淚眼朦朧看著傅朱贏。
“你干嘛啦,我夫君需要靜養(yǎng),你出去。”
許是他聲音大了些。
床上慕廣寒輾轉(zhuǎn)呻吟了一聲,皺著眉醒了,啞著嗓子咬牙道:“糟了,霄凌。百密一疏,我……忘了一件大事!
前陣子,因?yàn)槊酚赀B綿,烏恒最大的一個糧倉不慎漏了雨,弄得許多糧食霉變急需搶曬。一來二去,就耽誤了如期送糧,但好在搶救及時,前些日子糧食已經(jīng)裝車出發(fā)。
“算來……就這一兩日,就要到府清。”
“可我忙昏了頭,竟……疏忽了!
邵霄凌刷地一下站起身:“阿寒放心,我絕不讓糧草落入西涼手中!”
慕廣寒:“霄凌,不,你別,咳咳咳……”
洛州少主何等沖動魯莽之人,待傅朱贏追到他時,他竟已策馬疾馳,帶著一支輕騎跑到了城門口。
邵霄凌:“你別攔我!我不怕西涼軍,何況府清城還有我洛州軍接應(yīng)。阿寒這幾日夠辛苦了,絕不讓他再為瑣事操心!”
傅朱贏:“……”
雖然,望舒剛才死死抓著他,囑咐他無論如何要攔住洛州少主。
可是。
他眸色深深,不著痕跡勾起一抹唇角。
可那少主一意孤行又跑得太快,他死活也攔不住,追又追不上,能有什么辦法?
當(dāng)天黃昏,驚天大事。
洛州少主被西涼王燕止活捉!
消息傳到府清和秀城,洛州軍人心大亂!錢奎急得差點(diǎn)沒操著兩只流星錘當(dāng)場去西涼要人,生生被拓跋星雨“大局為重”死活拖住。
另一邊,李鉤鈴一個烏恒將領(lǐng),也拼命和沈策一起,安撫洛州軍心、“大局為重”。
心里默默崩潰,那二世祖平常傻是傻了點(diǎn),但也一直循規(guī)蹈矩。
這都突然之間捅了什么破天的大簍子呀???
……
燕止軍中,則是人人開心、喜從天降。
終于有糧了,不用殺馬了!
有正常東西吃了是多么令人開心的一件事,而且王上還不止帶了豐厚的糧草回來,他還把洛州之主抓回來了啊哈哈哈哈。
雖未打洛州,但把人家的獨(dú)苗少主給綁來了,將來帶著他不費(fèi)一兵一卒敲開洛州全部城門,簡直絕世奇功。
趙紅藥:“好啦好啦你們,別圍著王上的營帳了,各自回去吧,燕王也得休息!
終于。
經(jīng)過這幾日火燒、絕境、斷水、斷糧,到甘霖、糧草、俘虜,就連最冥頑不靈舊臣,就連老臣叔允如今看燕王的眼神,也像是看自家親兒子一般。
其他人更是五體投地。
“咱們西涼全靠燕王!”
那日西涼,人人歡喜,唯獨(dú)師遠(yuǎn)廖心里有點(diǎn)不是滋味。
他這人生來大大咧咧,并不太會羨慕嫉妒。實(shí)在是此次南下燕王大放異彩,而紅藥至少也搶糧有功,可他呢?
秀城秀城沒拿到,還被那女將軍脫了衣服追得滿地跑,結(jié)果這倆人搶糧又沒喊他。
他總得干點(diǎn)什么吧!
于是隔日一早,“燕子洞”下,師遠(yuǎn)廖手里十分挑釁地?fù)]舞著新俘虜邵霄凌的秘銀戰(zhàn)斧,各種叫陣,要求單挑。
不爭饅頭爭口氣。
西涼武藝燕王第一,他第二!
城樓之上,慕廣寒幽幽道:“朱贏,昨日……你未能成功追回少主之事,還沒罰你。”
傅朱贏聞言,立刻垂眸畢恭畢敬道:“望舒哥哥,一切都是朱贏的錯,朱贏認(rèn)錯受罰。聽?wèi){差遣。”
慕廣寒身體未好全,又咳了幾聲,眸光再度看向城下:“若我讓你將那城下叫囂的小賊活捉,你能做到么?”
傅朱贏拱手:“必不辱使命!”
他說著就轉(zhuǎn)身要下城樓,卻被黑衣侍衛(wèi)攔了一下,楚丹樨急切道:“主人,還是讓丹樨去罷。之前秀城之戰(zhàn)時丹樨曾與此人交過手,更熟悉他的招式路數(shù)。”
慕廣寒:“倒也有理……”
他話沒說完,只聽傅朱贏冷笑一聲,利刺擦著楚丹樨臉頰而過深深戳碎耳邊磚墻。
楚丹樨咬牙。
傅朱贏冷冷瞪他,可轉(zhuǎn)向慕廣寒時卻又笑得很甜:“望舒哥哥,你瞧,他沒我厲害。你就在樓上好好看著朱贏吧,朱贏馬上回來!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剿了師遠(yuǎn)廖武器,將人用繩索拖回城中。
城樓之上,眾人歡呼。
于是那幾日,兩邊戰(zhàn)況就這般接二連三的不斷翻轉(zhuǎn)、玄幻至極。
兩邊都覺得,自己虧大發(fā)了。
洛州失去的,可是這一代的獨(dú)苗少主!雖然對面也有人被捉,但只是一個將軍,還是個沒啥本事被李鉤鈴差點(diǎn)剝光的無用將軍。
西涼這邊亦是人人悲嘆,好容易捉了個洛州少主,結(jié)果自己這邊更金貴的卻貼臉?biāo)土,這都是什么人間疾苦?
要知道,西涼師家若論門第淵源,是高于洛州侯的!
何況洛州廢物二世祖那什么花拳繡腿的東西,他們師小將軍就算平日里沖動了點(diǎn),好歹還是很能打的一方將領(lǐng)好吧?
傅朱贏那日得意,晚上慶功宴多喝了兩杯。
他一向不勝酒力,整個人暈乎乎,回去倒床上就睡死了?諝庵幸唤z若有似無淡淡的甜味,像是什么花朵,他無力去想。
片刻后,楚丹樨目光沉沉進(jìn)他屋內(nèi),對著痛穴狠狠點(diǎn),沒有反應(yīng)。
慕廣寒:“好,走吧!
楚丹樨:“……”
慕廣寒:“說。”
楚丹樨:“主人既知此人狼子野心居心叵測,不如早點(diǎn)永絕后患,不要心軟。”
慕廣寒略略垂眸,暗暗嘆了口氣。
“還不到時候。”
“如今滿城皆是他的兵,若出了大變故,只怕嘩變!
外面,半輪明月懸掛空中。
“我們先走,去做正事。”
……
月華城主所謂的“正事”,就是半夜偷偷出城。
城外五里,山間明月、河流美景之處,星月之下他垂眸慢慢啜著一壺美酒。夜風(fēng)陣陣,林間山風(fēng)帶著一抹花香,并有蟬鳴蛙啼,真一個良宵美景。
而且山間竟還有流螢。
慕廣寒一時有些癡了,迷迷糊糊伸出手來,任由螢火落在掌心。河水邊上,蘆葦像是毛尾巴一樣蕩阿蕩,點(diǎn)點(diǎn)的星光,一切忽然好似夢里見過的場景。
只可惜。
夢里,他枕在愛人膝上。那人手指溫暖、戒指微涼,小心翼翼地?fù)崦念^發(fā),時不時彎下腰來啄他一下。
而現(xiàn)實(shí),山林里無聲無息,倒是不知何時倒也多了一個見過的人。
散亂的白色長發(fā),一身黑色勁裝,兔子花臉,月下抱著手臂露齒而笑的模樣,實(shí)在是……多少有些略顯恐怖與兇殘。
兔類風(fēng)評被害。
說起來,這人究竟有幾日沒洗臉了?
這張臉好像還是秀城晚上那張臉。隨即慕廣寒想起,好像之前聽人說過西涼油彩是遇水難化的,一般需要當(dāng)?shù)靥禺a(chǎn)的一種皂角才卸得掉。
“……”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西涼王動如脫兔,走路沒聲。
剛才還是月下模糊身影,一時間突然就很近。近到慕廣寒在這并不寧靜的夏夜,甚至聽到了西涼王淺淺的呼吸聲。
太穩(wěn)了,流螢都未散。
慕廣寒默不作聲,把坐下大青石分了他一半,西涼王也就那么大咧咧坐下了?傆X得此人周身氣息像一只猛獸,有一種極強(qiáng)的侵略性。
慕廣寒又伸手,把帶來的美酒分了他一壺,西涼王也絲毫不懷疑,仰頭就送入喉中。
“好酒!
他笑笑:“月華城主此番,可謂……誠意十足。”
慕廣寒:“你也不差!
他亦微笑,面具映著月光,微微等了片刻才又壞心眼地問西涼王:“我們月華城特產(chǎn)的桂花酒,聞著香極,喝著卻十分割喉吧?”
燕止:“……”
慕廣寒努力忍笑。
雖人盡皆知西涼的酒都烈,西涼人也都很能喝。但他們月華城這個酒實(shí)是苦酒入喉、難以比擬,能看出來燕王在拼命忍。
忍了半晌,硬是沒有咳出來。
只淡然道:“月華城所產(chǎn),確實(shí)不同凡響。是燕止不自量力了!
……
那日,慕廣寒沒有成功拿到海東青送來的信。
但無妨,知道來過就成。
他們兩人一直以來,總能心照不宣。
這幾日,慕廣寒再度認(rèn)真考慮了許多事情——是,他是可以努努力,在二世子雁真大軍到來之前不計(jì)代價先將燕王滅了,再期待雁真能和他那個蠢哥哥一樣好對付。
但,人在亂世,這種毫無根據(jù)的期待往往害人不淺。
萬一雁真不好對付,萬一燕王走運(yùn)又沒死。
萬一西涼瘋了,不管不顧打著“報(bào)仇雪恨”的名號與南越全面開戰(zhàn)。
亂世之中,啥人都有,慕廣寒不敢完全假定對方一定思路正常。反而這么多年交手下來,西涼王燕止最正常。該打打,打不過跑,從不貪功、也不意氣用事。
燕止這幾日的反思,與月華城主差不多。
人這種東西,真的很容易被眼前的利益蒙住眼,然后深陷其中一葉障目——
同月華城主魚死網(wǎng)破,真的值得么?
是,眼前這個人,是他心中最大的隱患,和將來道路上最大的絆腳石。但他眼下當(dāng)務(wù)之急的敵人,是他么?
如今,雁真要南下了。
那么好的搶功機(jī)會,坐收漁翁之利,以那人個性怎么可能不來?
他若不來,發(fā)生在洛州的故事是“燕止救蠢貨大世子有功”。而他來了,如果還贏了,整個故事即將被扭轉(zhuǎn)成“二世子救那兩個陷在洛州的蠢貨有功”。
再往宏觀看,他們兩在這里斗得不亦樂乎,“別人”又在做什么?
比如,西涼王的敵人,剛被打下未必甘心臣服的儀州、大片散亂的東澤。又比如,洛州的敵人,這半年內(nèi)虎視眈眈的隨州、寧皖,等等。
……亂世的聰明人,最好打交道。
沒有永遠(yuǎn)的敵人,只有永遠(yuǎn)的利益。眼下對兩邊有利的絕不是你死我活,而是暫放干戈互利互惠。
于是,從月華城主送糧,主動示好開始。
兩邊心照不宣,交換了人質(zhì)。
雖然,燕止心里仍有疑慮——萬一,眼前這人是借刀殺人,希望邵霄凌死、自己獨(dú)享洛州呢?
慕廣寒心里也有疑慮——誰知道西涼內(nèi)政的千絲萬縷。萬一這師小將軍也是西涼王上位途中的絆腳石呢?
但倘若這樣猜忌下去,就徹底沒完沒了了。
盡管烈酒燒喉,兩人仍舊碰了一杯。
只能相信自己多年的宿敵,是個情緒穩(wěn)定、值得敬重的對手,不至于突然發(fā)瘋,在互利互惠時還去做背信棄義之事。
第26章
那晚,兩個人該聊的,倒是很快達(dá)成共識。
雙雙卻都沒立刻離開。
夜色柔媚。慕廣寒單手托著腮,暗自貪戀,想要多看一會兒螢火之中的靜謐層林。
微風(fēng)習(xí)習(xí)之中,他忽又想起還帶了一樣?xùn)|西過來,差點(diǎn)忘記還給燕止。
“給!
那支大名鼎鼎西涼王的蟠金卯辰戟,被他隨手?jǐn)R在了大青石邊的荒草之中。
這幾天,這玩意他算是拿在手里盤夠了、玩足了,拿來做柺杖用有點(diǎn)重,擺著又生銹落灰,倒不如順?biāo)浦圩鰝人情,物歸原主。
燕止接過冰涼的戟,第一次這么近在淡淡月色下,看著月華城主繃帶包裹的修長手指。
那人面具之下依舊是毒紋蔓延,唇角卻噙著笑。
很是坦蕩。
按說,這種可以炫耀一輩子的“戰(zhàn)利品”,一般不會輕易歸還,燕止也不曾料到月華城主如此高風(fēng)亮節(jié),秉著禮尚往來的原則,亦低頭在自己身上翻找。
慕廣寒起先還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可很快,目光就被那垂落在大青石上、長長的銀色發(fā)絲給勾住了。
今日的西涼王發(fā)梢那處也綁了小兔尾巴,編得蓬蓬松松,看起來很好摸。
慕廣寒有些失神,微微挪了挪手指,情不自禁戳了一下。
嘰。
一下不夠,又戳一下。
那觸感難以形容,真的像小兔尾巴。
慕廣寒呆呆的,忽然想起記憶中那曾經(jīng)比誰都重要的人……可是,他竟完全忘記了,當(dāng)年那人的兔尾巴觸感是什么樣子。
嘰,嘰。
他笑起來,猝不及防又眼眶一陣酸疼。
許多塵封的情緒涌上來,他搖搖頭,盡力不想,而是將那兔尾巴給整個捉了起來。拿在手上各種揉捏,像是籠著一只軟乎乎的小包子。
看,如獲新生。
多好。不該再記得的東西,終于能被新的記憶覆蓋。
以后再想起兔子尾巴,他就只能記得西涼王的白色小尾巴。
……
終于,西涼王辛辛苦苦、掏出了點(diǎn)兒什么來。
一包糖果。
燕止:“……”
偏偏還是一包南越哪兒都能買到杏子糖,他就帶了這!
名戟換糖。
這段“佳話”若是被傳了出去,豈不叫人貽笑大方。燕止沉吟片刻,抬眼,卻見月華城主正雙手捧著他的發(fā)尾,在那里肆無忌憚掂著玩。
“……”
“……”
這是一種什么樣的詭異場景。
在西涼王沉默、友好,并沒有露出眼睛的緊迫盯人之下,月華城主訕訕放下了那一團(tuán)頭發(fā)。
一段略微尷尬的沉默。
西涼王承諾:“待我回西涼后,定為城主打一方上好寶劍,以為今日謝禮。”
月華城主倒是不甚在意。
點(diǎn)點(diǎn)頭,嘎吱嘎吱吃糖。
又一陣尷尬沉默。
慕廣寒吃著糖轉(zhuǎn)頭繼續(xù)看景,西涼王則伸手折了旁邊一支樹枝,隨手將透亮的葉片一結(jié),自顧自弄了一盞小小的流螢燈。
夜風(fēng)習(xí)習(xí)、彼此無話。
共戴天幕星辰。
……
后來,燕王走時,慕廣寒倒是又壞兮兮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且慢,還剩一瓶桂花佳釀,燕王何不帶回去慢慢細(xì)品?”
月色之下,燕止的唇角分明抽搐了一下。
慕廣寒笑得更開心:“月華佳釀,強(qiáng)身健體,以堅(jiān)心智!
回去路上,楚丹樨一路默然無言。
快進(jìn)城時,終于道:“主人與那西涼王待在一起,反倒像是……舒心愜意、無盡歡喜!
慕廣寒:“啊?”
楚丹樨垂眸咬牙。
他知自己所言是詞不達(dá)意,只是適才月下,那兩人靜靜坐在一起不說話的模樣,從遠(yuǎn)遠(yuǎn)在林邊看去,竟似是渾然天成、老夫老妻一般。
那種近似“般配”的錯覺,讓楚丹樨的胸口難免一陣煩悶。那種沖天酸楚,在面對衛(wèi)留夷、傅朱贏等人時,從并未有這般劇烈。
慕廣寒不解:“你是說,我適才一直言語促狹他之事么?”
既是宿敵,他與西涼王言語之間難免都想壓對方一頭,因此雖是合作謀劃,言語之間仍是不斷在暗戳戳地虛情假意、陰陽怪氣,互相明褒暗貶。
整個兒刀光劍影你來我往,慕廣寒并未覺得哪里不對。
他又不是對誰都卑微!
面對宿敵,當(dāng)然是游刃有余的——何況,他平日也愛逗邵霄凌的啊,不都差不多嗎?
不一樣。
楚丹樨垂眸。他逗二世祖時,都是他笑、二世祖吱哇亂叫。
“可與西涼王一起,卻是……默契十足,似多年舊友!
慕廣寒聞言,嘆了口氣。
或許,倘若眼下不是天下大亂、群雄并起,他未必不能與西涼王交個朋友。
亂世之中,敵陣將領(lǐng)一見如故、彼此欣賞、惺惺相惜之事多了去了。摯友當(dāng)如你,生子當(dāng)如你,然而大多最終被命運(yùn)推著,不得不兵戎相見、你死我活,徒留遺憾。
慕廣寒抬起頭,看了看林間天幕。
一片繁星。
忽然有些感慨。
本以為,好好的螢火卻只能與宿敵一起看,是世上少有的凄涼、孤獨(dú)之事。
事實(shí)卻是,他玩到了兔子尾巴又吃到了糖,這個夜晚可沒虧。
反倒是哪天這世上若沒了燕王,倒是有些孤單了。
真是奇怪。
……
那夜,燕止回營就聽說洛州少主在鬧。
邵霄凌被俘后,待遇其實(shí)相當(dāng)不錯,單人營帳,牢籠巨大,也沒綁著他。
床鋪被褥與衣服也日日有人換洗,但他還是不滿,一直嚷嚷:“要吃肉,我要吃肉!西涼伙食也太差了,老子不干了,信不信你們那師遠(yuǎn)廖此刻吃的,要比我好上百倍?”
小兵無奈,被他吵得想死。
見燕止進(jìn)來,委屈兮兮告狀:“王上,他要酒,就給了他酒。他要肉,也給了他馬肉。可他還是諸多怨言!
邵霄凌:“怪我嗎,你們那什么肉啊,好難吃啊,都咬不動!”
燕止:“你先下去!
小兵如釋重負(fù)趕緊跑了。剩下燕止?fàn)T火之下,半瞇著眼,異色瞳里眸光沉沉。
“洛州少主倒是大大咧咧,把我這兒當(dāng)自己家了?”
邵霄凌:“他說你不會讓我受罪,我才來的!他還說你若欺負(fù)我,他就去欺負(fù)師遠(yuǎn)廖,咱們走著瞧!”
燕止:“……”
人人都說,洛州少主蠢兮兮。果真如此,不說話時尚算能看,一說話立即白瞎了一張好臉。
“你……月華城主讓你為質(zhì),你就敢來。命交在別人手上,就不怕他借刀殺人、他轉(zhuǎn)頭謀了你洛州?”
邵霄凌:“阿寒不是那樣的人!
洛州少主一臉凌然正色:“他若想殺我,之前機(jī)會也多的是,不必如此大費(fèi)周章!
燕止挑眉。
此刻洛州少主臉上的表情,一時間竟讓人有些難以判斷,此人究竟是真的傻,還是大智若愚?
……
但那傻子還真沒信錯人。
燕止走出營帳,抬頭看了看月,想起適才螢火之中月華城主的話。
“請燕王妥善代為照顧洛州少主,那人嬌生慣養(yǎng),望多擔(dān)待。”
身后腳步聲,銀鈴作響。
大半夜的,趙紅藥也還沒睡:“怎么,難得燕王也對月嘆息之時?”
燕止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竟嘆了氣。
無奈搖搖頭。
垂眸,扯了扯唇角。
有一句話實(shí)在唐突,縱然流螢之下相隔咫尺,他也并未得問。
——你有天縱之才,何不與我攜手做一番大業(yè)?
燕止自認(rèn)為與那人常常想到一起,只有一件事,至今不明白。月華城主曾經(jīng)輔佐的那些人,無論是東澤盟、南越王、烏恒侯……還是之后的洛南梔。
燕止自以為,不比他們差。
可為何月華城主換了那么多主公,甚至寧可對那憨乎乎的二世祖真心以待,目光也始終不曾投向西涼?
是覺得西涼蠻族,入不了眼?
可實(shí)際大夏四州同根同源,西涼不過是為求壯大胡服騎射,卸了妝大家都是一樣人。
還是說,嫌棄他內(nèi)政未安、根基不穩(wěn)?
但眼下西涼局勢,分明正在向他一面倒來,月華城主既能選擇與他合作,就不信他看不到這些。
趙紅藥聞言,笑得明眸促狹。
“哎~天下皆知,誘捕月華城主之不二法門,終要靠王上美色、咬牙獻(xiàn)身才行,不過是燕王過不了自己那關(guān)罷了!
宣蘿蕤所著話本一向鬼話連篇害人不淺,竟還賣的火爆。
燕止懶得理她。
“哎,不過,也多虧你不肯!
“不然,如你這般高傲無趣、又不解風(fēng)情之人,就算同其他諸侯一般依仗一時美色哄住了月華城主,只怕也難得長久!
“到時,再一言不合得罪了月華城主,被月華城主厭棄、翻臉無情,連帶著身后整個西涼都落進(jìn)其囊中,那可就虧大了!
“堂堂燕王倒是清醒,繞過了那賠了身子又折兵的大坑……哎哎哎,不拿畫本打趣你了,你別走。
……
那幾日,府清、秀城、池城多地洛州駐軍收到消息,近日集結(jié)南上共同去往臨城關(guān)隘,抵御西涼軍。
為防“燕子窩”到時被西涼軍兩面夾擊,月華城主還忍痛決定“網(wǎng)開一面”,命池城關(guān)隘放行燕王軍。
此事洛州一方雖是心有不甘,倒也是逼不得已的無奈之舉。
畢竟,洛州少主在人家手上。
西涼王此刻依仗人質(zhì),洛州軍已無法做到將之趕盡殺絕。而放他們走,又怕燕王很快與二世子大軍匯合,好在池城之外的那條路十分繞遠(yuǎn),沿途還有許多城池地盤被隨州、寧皖駐軍所占。
此番借道燕王放他一馬,洛州既得了一些人情,更可以有拖延緩燕王行進(jìn)速度。
西涼軍那邊,也有自己的考慮。
雖然,選擇與二世子兩面夾擊,月華城主必將插翅難逃。但這場大勝,是要以他們被夾在中間充當(dāng)炮灰做代價的。
這邊臣子都是西涼王與大世子的人,總得為己方形勢考慮。
到時候功勞名聲全被二世子獨(dú)占,他們豈不是當(dāng)了傻子?
反而,“兩邊信息不通,西涼王一腔孤勇成功帶大軍從池城突圍”,隨后眾人一路又不幸被隨州、寧皖軍“騷擾耽擱”,一直拖啊拖,拖到那邊二世祖與洛州大軍正面開戰(zhàn)。
就又變回了他們這一支在旁坐山觀虎、隨機(jī)應(yīng)變、漁翁之利。
豈不美哉?
于是,是夜,池城軍默契放行,西涼軍出了關(guān)隘,離開了洛州的勢力地盤。
眼前一片夜色茫茫,軍隊(duì)找了處高地修整。
燕止:“紅藥,你與眾將士保護(hù)各位大人安全,我趁夜色去前方替大家探探路。”
西涼王說著,披上一只黑色斗篷,遮住了夜里顯眼的白發(fā),就這么身先士卒。
這么些天,眾臣眾將領(lǐng)早已感動涕零慣了,有王如此,夫復(fù)何求?
不少精銳都來自請:“我們與王上同去!”
燕止卻不允:“此地為洛州邊境,乃寧皖、東澤、隨州等軍這段日子互不相讓所爭之處,情勢復(fù)雜,人多反容易惹眼,我輕騎去去就來,反倒輕松!
燕止戰(zhàn)力獨(dú)霸西涼,倒也并不讓人擔(dān)心。
那夜大世子身邊眾臣再度感嘆,西涼王一人時刻將全部責(zé)任一肩挑起,對比尚在日日發(fā)瘋的大世子與那心術(shù)不端的二世子,實(shí)在好了太多!
……
夜深。
三十里外,隨州軍營帳,將領(lǐng)們正在歌舞宴飲、不亦樂乎。
這群人乃是傅朱贏叛變后,隨州新派來追剿叛軍的一支隊(duì)伍。然而隨州軍紀(jì)人盡皆知,這一跑出來天高皇帝遠(yuǎn),哪里有心追逐叛軍?
此刻,是有的抱著歌姬,有的說著胡話,歌舞升平一派烏煙瘴氣之色。
唯有角落一刀疤臉年輕將領(lǐng)面色沉重,默然不語,他叫玄璋,乃是隨州玄氏一族后人。
當(dāng)年傅朱贏騙他幼弟,踩著他們一族拼命往上爬。如今他家門凋零、有心報(bào)仇,卻無奈被這么一堆昏庸將領(lǐng)壓在頭上,實(shí)在叫人心有不甘!
他在角落喝著悶酒,恨恨看著那腦滿腸肥、正大放厥詞的“將軍”。
“哈,別說傅朱贏,就是西涼王我也不放在眼里!”
“讓他來呀!看我雙劍合璧、左右手刀,來一個殺一對,來一雙殺……”
賬外,一陣馬蹄疾馳。
“是誰大半夜的在吵?來人,將那吵鬧之人——”
金戟閃過,主將話沒說完,人頭落地。
帳內(nèi)眾人皆驚。
“來、來者何人?”
要知道,駐扎在這里的可是隨州十萬大軍,光是營帳就延綿了數(shù)里。卻只見來人一匹黑色駿馬,身披遮面斗篷、看不清模樣,夜半深入大營之中無人可擋、取人首級如同探囊取物。
“他、他只有一人,追!追——!”
然而,燕止那一晚,并不只去了一個大營。那一片四五十里地,剛好隨州、東澤、寧皖的營帳都有,大半夜的各方追兵互認(rèn)不清、黑燈瞎火打成一團(tuán)。
隔日,西涼軍路上倒是也看到了一些火并的痕跡。眾人并不在意,畢竟亂世之中,各方勢力打來打去、實(shí)屬正常。
那日之后,隨州、寧皖、東澤收到前線部隊(duì)被人攻擊的消息,多有增兵。
各方互相攻擊、撕扯、猜忌了好幾日,突然不知怎的得了情報(bào),原來全是西涼從中做梗、引他們互相殘殺!
一時間,三方軍的怒火全部集中在西涼軍身上。
三方探查,終于某晚,西涼部隊(duì)的所在,被寧皖軍查探到。
燕止:“紅藥,此番情勢危急。你保護(hù)好大家,我?guī)艘_追兵!”
於菟營那夜,走走停停、停停打打,仗著跑得快四處撩撥,引三路大軍在后窮追不舍。
那幾日,已近滿月。
然而天氣不佳、烏云蔽日,夜里可見著實(shí)不高。
終于,兩邊大軍相會。
徹夜廝殺起來。
隨州軍、寧皖軍、東澤軍倒也是吃一塹長一智,前些日子被西涼離間瘸了,這次特地豎著耳朵聽了對方口音。
沒有錯,是西涼口音。
是敵軍,殺!
西涼那邊,一路是趁夜色追著洛州隨州聯(lián)軍過來的,如今總算追到了,殺!
只是,彼此誰都不知。對方確實(shí)是“南越與隨州聯(lián)兵”,對方也確實(shí)是“西涼軍”。
只是不是自己之前追的那支。
此刻是西涼二世子所帶大軍于洛州大平原上,正在與寧皖、隨州等部廝殺。而把人引來的慕廣寒、燕止,早已迅速抽離戰(zhàn)場。
兩邊人馬側(cè)身而過。
就這么巧,淡淡的月光下,燕王的卯辰戟與月華城主的金面具,泛著月色微光,看到了彼此。
在那一刻,燕止很想伸出手去。
慕廣寒也有一樣的沖動。
合作愉快。
但不行,不能擊掌。不僅如此還要兵戎相接一下。
啪。
戟與劍錯出火花,隨即各自背道而馳。
慕廣寒其實(shí)偷偷從燕止身上摸了一件東西下來,而燕止也從他身上拿了個什么。
一枚扳指。
一瓶藥膏。
慕廣寒挑眉,他對戒指不感興趣。
那藥膏牡丹花香,看似很名貴的模樣。燕止皺眉嗅了嗅,也不知此物該拿來干嘛。
第27章
雖是各自脫離戰(zhàn)場,慕廣寒與燕止卻雙雙沒有閑著。
隔日清晨,二世子還在與隨州、寧皖、東澤軍不明就里地互相撕咬、糾纏不分,燕王卻早已快馬回頭,披星戴月連夜奔襲百里回到了原先營帳所在。
來去如風(fēng),仿佛從沒去過二世子那邊,更與百里之外的大戰(zhàn)毫無相關(guān)。
回來以后,燕王不費(fèi)吹灰之力,馬上將周邊一座原屬洛州的薊梨小城納入囊中。
誰讓前線寧皖等地大軍與西涼主力軍前線交戰(zhàn),敵后眾城空虛?西涼軍自是要鉆這個空子,找個舒心小城住下修整歇腳。
燕止是認(rèn)真歇。
西涼常被其他各州笑話,比如西涼貴族只愛穿粗糙獸皮,不像其他各州知道用柔軟絲布做衣以襯嬌嫩肌膚。比如西涼特產(chǎn)只能讓人想起各種咸硬難吃的肉干,而不像其他幾州各有拿手佳肴、精致點(diǎn)心。
仿佛一群不懂享受的野蠻人,毫無格調(diào)品位可言。
但其實(shí)不然。
不擅手工、飯也難吃雖是事實(shí),但西涼人其實(shí)很知道分辨好壞。
不然也不至于亂世之中,成了各方貿(mào)易商賈最為喜愛之去所、生意經(jīng)久不息。
好吃的、好玩的,哪怕戰(zhàn)火不斷,西涼王也沒少從其他州買。很多都是買來犒勞將士、賞賜百姓。跟燕王打過仗的都知道,此人打起仗來是狠是不要命,但打完了的獎勵也是相當(dāng)舍得。每次大勝之后,各種葡萄美酒、珍饈嘉瑤,哪次不是狂歡不問、暢快淋漓?
就這幾日,薊梨小鎮(zhèn)市集上的吃食好酒也被西涼軍一買而光。
小城之中幾方大溫泉也被物盡其用,每天隨便泡,泡完附近還有無限量美酒、吃食。
西涼王與軍同樂。
每天也在噙著葡萄、溫泉水滑,與眾人稱兄道弟、飲酒作樂。
西涼少有溫泉,一些老臣本因此覺得這“光天化日成何體統(tǒng)”,可幾日過去后,卻一個個被拖著拽著糊里糊涂嘗試了,并紛紛習(xí)慣了溫泉的好。
不愿去不行。
舊友、同僚,必先百般勸說,后把人強(qiáng)行扔進(jìn)池中。
畢竟不管大家是這幾日真心被燕王感動還是迫于形勢隨波逐流,都早已是同一條船上的人。
那就得確保有福同享。
這樣全員回到了西涼以后,才能個個守口如瓶——
有些話,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傳出去的。比如,二世子在打仗,而他們卻在泡澡。
人言否?成何體統(tǒng)?顏面還要不要?
以至于那幾日,眾西涼君臣集體泡澡、吃飯,然后裝失憶,還破罐子破摔與燕王同謀,情真意切地以大世子名義給二世子送去修書一封賣慘:
“我軍征戰(zhàn)多日、隊(duì)伍疲憊,又為幾方追兵所累,缺衣少食,又是泥足深陷不得出,眼下暫尋一處棲身之所得以喘息,只待王弟大軍救援!
總而言之,雖然很想去同二世子你大軍早日會合,實(shí)在沿途敵人太多,闖不過去!
人菜,還在等你救。
嗚嗚。
……
爾虞,我詐。
燕止都能想到雁真接到信后暴跳如雷的模樣——若是那人此刻還不夠焦頭爛額,尚有勁兒氣急敗壞的話。
夏夜的薊梨小城,一切閑適安靜。
小城墻外有層林萬千,夜幕之下星輝與遠(yuǎn)處夕陽余暉的迷茫霞光交織,一片美麗的淡淡暗紅,可惜沒有螢火。
燕止吹著夜風(fēng),晾著一頭銀白長發(fā),回想那日螢火月下與月華城主的合謀。
——互利互惠、交換敵人。
當(dāng)時他在三瓣嘴下露出了牙齒,月華城主也在面具之下勾起笑意,仿佛一對相識已久的狐朋狗友、狼狽為奸。
一計(jì)解雙愁。
本來燕王礙于身份無法正面與二世子為敵。而洛州雖近半年被寧皖、隨州、東澤那幾方勢力搶掠瓜分,但也不好一下全部得罪。
交換開罪,卻倒都敢。
因?yàn)殡x得遠(yuǎn)。
古人云“遠(yuǎn)交近攻”,天大的仇怨,路途太遠(yuǎn)的仗都打不了長久,就連此次二世子南下,若是不勝也必難以久留。
計(jì)謀本已不錯,但畢竟二人都又有點(diǎn)花小錢占大便宜的奸商屬性,才又進(jìn)一步變成禍水東引、驅(qū)虎吞狼,干脆一點(diǎn)本錢都不入,直接讓兩邊敵人打起來的漁利模式。
其實(shí)……
燕止微微瞇起眼睛。
雁真若是看得清形式,本該意志堅(jiān)定、絕不南下。
哪怕背負(fù)“見死不救”的罵名,也要死死待在西涼。只要他沉得住氣,不管有沒有那場雨,大世子與西涼王最后的結(jié)局只能是被洛州合圍、絞殺,到時候雁真再裝模作樣哭一場“誓死報(bào)仇”,然后繼續(xù)不動。
不費(fèi)一兵一卒,西涼內(nèi)政即平。
只可惜。
雁真那性子,不會不貪功。
……倒是那月華城主,不管二世子來不來,他都游刃有余。
如此想著,燕止一雙異色眸默然,往東邊的暮色之中看去。
暮色的那一邊,是唐沙小城。
那夜,月下——
“燕王,二世子旗下,誰是你心腹大患?”
“醒獅將軍何常祺。”
“那,以何常祺換洛南梔,成不成交?”
“哦。”
燕止扎根西涼數(shù)年,得了四大武將世家的趙氏、師氏的青眼。貪狼宣家至今中立,唯有醒獅何氏至今死忠二世子。
可偏偏何家又是四大世家中最為強(qiáng)勢、令人忌憚的,何常祺實(shí)乃燕止內(nèi)政最大隱患。
月華城主若能將此人除去,自然是好。
只是。
燕止垂眸。
雖說人生在世,有些人注定攻心不下,亦有些東西注定爭取不來。
但一想到不出多久,這座薊梨小城連同東邊的幾座城池,都將納入洛南梔手中,連月華城主也愿輔佐其側(cè)。
還是難免有些不悅。
……
那幾日,燕王在泡澡,慕廣寒則趁著西涼主力深陷混戰(zhàn),悄悄從另一條路連下數(shù)城。
他與燕王定了“君子之約”。
此次無論洛州拿下多少城池,都是本事,燕止全數(shù)不予討回。
他當(dāng)然不客氣了!
短短兩三日,傅朱贏親眼看著月華城主計(jì)謀頻出,展示各種精彩紛呈的奪城之計(jì)——有用內(nèi)應(yīng),有用佯兵,有用離間,有用詐降。
有的則直接派熟人過去陳以利害。
就這么不費(fèi)一兵一卒,迅速地攻城略地。
衛(wèi)留夷、李鉤鈴、拓跋星雨、錢奎等人,都看得嘆為觀止、目瞪口呆。
慕廣寒倒是謙虛:“非我之功,實(shí)在本來這些城鎮(zhèn)就是洛州之地。半年前才被儀州、西涼所下,百姓依舊心向洛州,才能輕易策反。”
“當(dāng)然,也多虧各位熟人多、交友面廣!
這幾日眾城鎮(zhèn)中有影響力的士紳將領(lǐng),既有慕廣寒以前游歷認(rèn)識的,亦有拓跋星雨、衛(wèi)留夷等人舊友。
傅朱贏暗暗咬牙。
他從來瞧不起那些廢物世襲州侯、少主們?善思覐男〉锰飒(dú)厚,有他沒有的貴族的交際圈。
尤其是看到月華城主夸他們能干,更是氣到他暗暗指甲陷入掌心。
與生俱來的特權(quán)殊榮,有何可夸?
……
又過幾日。
西涼反撲、強(qiáng)敵來襲。
醒獅將軍何常祺因與二世子意見不和,在南下路上便與之分道揚(yáng)鑣。不出所料,二世子一意孤行,果然陷入苦戰(zhàn)。
好在西涼大軍雖損失不小,倒也沒到一敗涂地、要他去救。
因而何常祺只寫了封書信,勸二世子盡快停戰(zhàn)與那幾方何談,自己則帶大軍直奔罪魁禍?zhǔn)住氯A城主而來。
可笑,怎能讓此人坐收漁利?
既是連那燕止都忌憚萬分的人,他要與他好好會會!
醒獅將軍何常祺乃是西涼第一武將世家。戰(zhàn)法與西涼常見之鐵騎強(qiáng)襲大不相同,而是實(shí)打?qū)嵉闹性疟紝⒌年嚪,是西涼大?guī)模戰(zhàn)事的不二神將。
心思也縝密。
一來就看準(zhǔn)洛州大軍不舍得放棄新占城池,趁其固守,果斷繞路敵后切斷了洛州糧道。
如此一來,就逼得月華城主不得不出兵,正面與之一戰(zhàn)。
慕廣寒:“那只好打一下吧!
就這樣,洛州、隨州十萬軍,對西涼十萬大軍在兩州交界的天昌城下排起浩浩蕩蕩的陣勢。
小小少主邵明月每日學(xué)習(xí)不輟。
今日也是,一邊看著城下黑壓壓的一片,一邊拿著兵書對照。
看來……對面所用的是陣法,應(yīng)該是古書兵法里非常厲害凌厲的沖鋒赤焰陣,而月華城主這邊用是則的他爹爹最喜歡的洛州圖衍局,相對平庸,但也算攻守兼?zhèn)洹?br />
慕廣寒揉了揉他的頭:“別研究了,此戰(zhàn)不重陣法!
邵明月驚訝。
可……兵書上都說,這種城下一戰(zhàn)、兵力相等的情況,陣法可是制勝關(guān)鍵啊?
慕廣寒嘆氣:“若真如此,那洛州圖衍局多半打不過赤焰陣,加之咱們單兵戰(zhàn)力對西涼也無優(yōu)勢。如此一來,輸定了?”
邵明月:“……”
慕廣寒:“都教了你多少次,實(shí)力不如人時要另想辦法,切忌同厲害的人硬碰硬!
邵明月點(diǎn)點(diǎn)頭,依舊似懂非懂。
是,他知道師父一向兵法詭譎,每次打仗要么是瘋狂設(shè)伏、要么閉城不出,偶爾火燒、經(jīng)常不戰(zhàn)屈人之兵,確實(shí)幾乎從來沒有排兵布陣好好打過。
但眼下,這兩邊硬碰硬的陣法,都已擺好了!
難道還有不用之理?
慕廣寒:“你待會兒好好看著!
不一會兒,排兵完,戰(zhàn)鼓響,兩邊將領(lǐng)入陣。
何常祺瞇起眼睛:“不錯,洛州陣法,很是漂亮。”
“可惜敵不過我們的沖鋒赤焰陣,全體——列陣,合并,入陣,起——?dú)!?br />
遵循何常祺的指揮,浩浩蕩蕩的沖鋒赤焰陣像一直利箭,向洛州軍直沖而來。
這邊洛州軍也立刻起盾甲防御。
邵明月在城樓上小手捏得發(fā)白,無比緊張往下看,只見赤焰陣在接近洛州軍固若金湯的防御陣后,一攻不下立刻變陣,開始將洛州軍層層包抄。
不行啊,這樣不行……
再這樣下去,洛州全軍馬上會被對方團(tuán)團(tuán)包圍、拆分吃下的。
這怎么行?
師父會怎么辦?邵明月一雙眼睛忍不住焦急地開始在陣中尋找,師父他人在哪里?
隨即,他就在混亂陣中看到了月華城主。
那人一襲銀甲、一張金色面具,竟像是毫無章法一般,策馬在敵軍之中躍然而過。
敵軍數(shù)位將領(lǐng)與他擦身而過,赫然回頭。
“月華城主?!”
“真是他!敵軍這陣型已亂,活捉月華城主!”
“別想逃!給我下馬!看招!”
這么一喊,更多西涼將領(lǐng)也都發(fā)現(xiàn)了陷在他們陣地之中的絕佳獵物。
只是他們不知,另一側(cè)的陣中亦有一個“月華城主”,看似慌不擇路,同樣引得數(shù)陣將領(lǐng)奮起急追。
等到大陣中心指揮的何常祺發(fā)現(xiàn)兩邊異動時,西涼原本無懈可擊的赤焰陣型兩側(cè),皆因有將領(lǐng)脫離原陣去追月華城主而露出了破綻!
返觀洛州這邊,真正的慕廣寒一直待在陣中央。
有條不紊指揮士兵反守為攻,精準(zhǔn)打擊西涼陣形各處破綻。
洛州兵一向如此,優(yōu)勢不多,勝在絕對聽話。
哪怕天塌下來洛州陣型也不會亂。這都是洛州邵老前輩多年的訓(xùn)練有素的成效,給后人留下的遺產(chǎn)。
想必當(dāng)年天昌戰(zhàn)場的老英雄在天之靈,若能看見這一幕,也可有一絲安慰吧?
……
很快,幾隊(duì)將領(lǐng)終于追到了“月華城主”,卻不料被那面具之人回身,一一斬落馬下。
戴著月華城主面具的,一是楚丹樨,一是傅朱贏。
二人各自憑借自身高超武藝,在大亂的陣中橫沖直撞,更是撕出了更多破綻。
何常祺咬牙暗道不好,馬上指揮收攏變陣換攻為守,雖暫得喘息,可惜之前一片大好的赤焰陣法也算是徹底告破。
“……”
邵明月扒在城墻上,熱血沸騰,緊張得大氣不敢多出。
但一切還沒完。
戰(zhàn)場之上,主將當(dāng)隨機(jī)應(yīng)變。
何常祺畢竟久經(jīng)沙場,被迫變陣導(dǎo)致失利,策略也馬上跟著變化。
他開始細(xì)心觀察著洛州陣法,一步一步,步步為營,無比冷靜地在西涼軍的掩護(hù)下分析、移動,距月華城主所在之陣心越來越近。
邵明月:“師父,小心!”
可惜他的聲音那么遠(yuǎn),慕廣寒根本不可能聽得到。
在哪里?
何常祺目中閃出光芒,找到了!
找到月華城主了。
“人無頭不行,鳥無翅不飛!奔仁俏曳疥囆我驯黄疲詈玫钠茢酬嚪绞,就是讓敵陣干脆群龍無首。
何常祺的武藝,自認(rèn)不在西涼王之下。
……
兵戎相見,長刀對劍。
何常祺皺眉。他確實(shí)未曾想過月華城主在萬軍之中指揮著,竟還能接下他一招、兩招、三招?
三招之后,周遭洛州軍已默契地將兩人團(tuán)團(tuán)圍在陣中。
何常祺這才驚覺……還是輕敵了。
月華城主兵法詭譎,比他想象中還要難以揣測。誰能想到,有人明明布了陣,卻還是詭計(jì)加詭計(jì),伏兵加伏兵,根本不愿同他堂堂正正正面較量!
而他此刻,更是被引入洛州陣心,西涼將士看不到他的指揮,陣法只會破綻更多、更亂。
啪——
再度兵刃相接,震得慕廣寒虎口生疼。
兩人很近,何常祺咬牙:“卑鄙小人!”
慕廣寒挑眉,反唇相譏。
“手下敗將!
醒獅眼中登時一片猩紅。
慕廣寒懶得理他,可笑,這可是戰(zhàn)場!
人家西涼王輸了,都只會表示技不如人無話可說。沒想到同為西涼將領(lǐng),有人倒是挺輸不起?
又一擊。
慕廣寒有點(diǎn)撐不住了。
畢竟月圓之夜將至,他這幾日身體也不如平常。好在洛州兵訓(xùn)練有素,他左手一抬,周遭盾兵立刻變陣,給他讓出一條退路。
何常祺:“想逃?”
他提刀要追,怎料身后陣型也是一變,楚丹樨與傅朱贏雙雙殺出。若非何常祺反應(yīng)及時,險(xiǎn)些被那兩人直接梟首!
劫后余生。
醒獅將軍的心臟,久違地劇烈地跳動起來
難怪了……
難怪燕王如此沉迷此人,總想把他騙來西涼!
能將他逼入此等絕境。
確實(shí),厲害。
城墻之上的邵明月,此刻亦是熱血沸騰。眼前一切天衣無縫,像一場完美的舞臺。他好想快點(diǎn)長大,早點(diǎn)和師父并肩作戰(zhàn)!
利刺與刀刃相交。
傅朱贏咬著牙,更是整顆心都在瘋狂躁動。
實(shí)在是,這一場戰(zhàn)役,他們配合默契、酣暢淋漓、精彩至極……
像他這樣的人,有句話說出來,大概誰都不會信?伤丝虧L燙的心意,卻是真實(shí)如此——
他這一生,從今往后,一輩子,絕不會再背叛望舒。
是他錯了,他認(rèn)。越是重新認(rèn)識望舒,越恨自己當(dāng)年有眼無珠。而他如今無比確認(rèn),只有此人,能讓他臣服。
能填補(bǔ)他內(nèi)心的空洞,滿足他對塵世的一切奢望。
值得他甘愿俯首,為他驅(qū)使。
今后歲月……也只愿同他一人并肩而行。
利刃和寶劍,再度與何常祺的刀刃擦出劇烈火花——西涼怪物太多,西涼王戰(zhàn)力不是人一般,這個醒獅將軍也不遑多讓,竟能一人挑得他們兩個高手!
但不急。
還沒有完。
傅朱贏猜到,望舒多半還有后手。
如若不然,這場戰(zhàn)斗其實(shí)已可結(jié)束了,他似乎……沒有太多必要,特意讓他們這樣拖著敵將何常祺。
望舒他,在拖什么?
……
慕廣寒在等,等一個消息。
雖然眼下已然算是險(xiǎn)勝,但他還想試試運(yùn)氣,等來讓敵陣直接潰不成軍的情報(bào)。
這兩日,雁真在與聯(lián)軍周旋,何常祺被慕廣寒拖著。
而有另一路洛州軍,卻正在趁這個當(dāng)口做大事。衛(wèi)留夷和李鉤鈴率一直輕騎,偷偷跑到襄城的西涼大本營糧倉,放了一把火。
禮尚往來。
洛州被斷糧草隨時可以續(xù)上。
可西涼遠(yuǎn)道而來,沒了糧就是要了親命。
面對眼前熊熊大火燃燒,兩人大功告成,本該心情舒暢。可衛(wèi)留夷卻對著大火發(fā)起了呆。
他想起,上一次放火,是邵霄凌去的。這次卻反了過來,邵霄凌身陷險(xiǎn)境生死未卜,倒是他來放火。
阿寒這算是……一碗水端平,么?
如此苦澀又荒謬的自我調(diào)侃,只能引來更多的苦笑。
短短一月有余,洛州軍高歌猛進(jìn)、節(jié)節(jié)勝利,他作為盟軍,按說應(yīng)該高興。
可沒有,反而越發(fā)心底空蕩蕩的,曾經(jīng)能擁入懷中的人,如今已遙遠(yuǎn)得、優(yōu)異得他哪怕墊著腳努力去夠,也仿佛再觸不可及。
衛(wèi)留夷好容易回過神來,卻發(fā)現(xiàn)李鉤鈴正在抹淚。
“阿鈴,你……怎么哭了?”
李鉤鈴吸了吸鼻子,搖頭:“罷了,不想說。反正無論我說多少遍,你也不會在乎,也不會明白,也不會懂。”
“……”
不。
他其實(shí),早就,懂了。
很多阿鈴一遍又一遍跟他說過的話,日日回響在腦海中,振聾發(fā)聵,醍醐灌頂,悔不當(dāng)初。
李鉤鈴:“你懂個屁!我懂我一直想要建功立業(yè),卻這么些年陪你固守烏恒的憋屈嗎?你懂‘盛世仁君,百姓福祉。亂世仁君……活不下去嗎’!
“你的無爭,是為百姓考慮嗎?”
“衛(wèi)留夷!我寧可你不擇手段、野心勃勃!至少那樣,你本該什么都有,咱們本該什么都有的啊!”
“如今,一切都遲了。哈,哈哈,你誠心悔過,指不定他將來不計(jì)前嫌,賞你個地方官當(dāng)當(dāng)。讓你繼續(xù)愛民如子……”
李鉤鈴說不下去了。
她至今記得,有一日烏恒侯心情好,踏青隨手給月華城主帶回來一束野花。
那不過是一束野花,但月華城主好喜歡。
他那時笑意很淺,卻是拘謹(jǐn)又誠摯。那時她默默想,這樣的人為何有人會不珍惜。
——“所托非人”。
——“以你資質(zhì),跟著衛(wèi)留夷,實(shí)是明珠暗投。”
當(dāng)年她一臉同情卻沒說出口的話,如今倒是沈策天天同她說,一臉壞笑的同情。
……
糧草被燒,醒獅大敗,消息傳來。
燕止:“……”
雖也是情理之中,但沒想到這么快,月華城主第一次同何常祺交手,竟連他引以為傲的陣法都打的那么慘。
趙紅藥:“怎么,燕王坐不住了,不泡澡了?”
“不過等等,你與他不是有君子協(xié)定——退兵之前,互不坑害?”
燕止頭疼。
他哪有本事去坑害,他是去收拾殘局!
再不去,西涼在儀州的勝利果實(shí),就要被吃完了。
第28章
戰(zhàn)場之勢,瞬息萬變。
燕止沒有料到的是,待他與趙紅藥隔日趕到天昌城時,聽聞的卻是何常祺已反敗為勝,而洛州那邊卻是潰不成軍、被一連逼退好幾十里。
燕止聽聞此事,第一反應(yīng)是皺眉。
實(shí)在蹊蹺。
一個時辰后,於菟營與虎豹騎趕到到何常祺處。
醒獅將軍一臉得意,對著眼前黃昏之中一座破敗孤城負(fù)手冷笑:“一天一夜,收復(fù)四城,將敵軍困做籠中獸,如何?”
燕止與趙紅藥此時已知事情原委。
趙紅藥:“聽說昨日月華城主陣前突發(fā)惡疾、摔下馬去!
何常祺與燕止一派等人素來不睦。此刻聽她所言,總覺得弦外有音是說如若月華城主不突然病倒,他就絕贏不下這一仗?
一時心情大惡。
“本就是那人陣前使詐,又作惡多端燒我糧草,活該天譴,病厄纏身!
“說起來,此人好像還一直是燕王心中‘王佐之才’,只可惜,病成那般,多半不中用了~我看燕王還是早日另做打算!
“燕王愛才,自是好事,只是……”
他說到此處,挑釁望向燕止。
“那日月華城主滾落馬下、輾轉(zhuǎn)哀嚎,常祺有幸一睹其真容。呵,著實(shí)是殘破不堪、形容丑陋、面目可憎,若是帶在身邊……只怕有損西涼王室顏面!
燕止:“此人詭譎,最善佯裝,莫要輕敵!
一句話把何常祺氣得啞口。
笑話,他又不曾親眼看見那人當(dāng)時凄慘模樣。何況他還有洛州軍中探子,日日回報(bào)那人輾轉(zhuǎn)苦痛。眼下正是趁他病要他命的好時機(jī)!
“人盡皆知,燕王之前在此人身上吃過虧,自是忌憚他。燕王放心,如今此人已是插翅難逃,我必竭心盡力讓他死的更慘一些,替燕王出一口惡氣!
“……”
片刻后,燕止看著他的背影:“我已好意提醒過!
趙紅藥:“但我曾聽聞月華城主確有宿疾纏身,月圓之夜常會發(fā)作,未必真是佯敗!
燕止沉吟了片刻,伸手招來了饞饞。
都已從懷中拿出了信筒信紙,卻又遲疑了片刻。
上次傷了饞饞翅膀的人還在,放它過去多少不太放心。
趙紅藥:“唉,如今境況實(shí)在兩難!
“月華城主如之前那般長驅(qū)直入、所向披靡,我們損失太多。可讓何常祺把功勞都搶了,回西涼以后只怕又沒有咱們的好。”
燕止垂眸“嗯”了一聲,再度抬起眼,望向廢城方向。
眼下如何,又只能靠默契了么?
……
黃昏剛過,夜幕降臨。
何常祺軍再度全軍出擊,亂石投城之下,孤城即將守之不住。
“封住城門,有序撤離!”“保持隊(duì)形,護(hù)著城主!”
慕廣寒痛得昏昏沉沉,想要睜開眼睛卻做不到,張了張口,也發(fā)不出聲音。這次月圓之夜的疼痛異常劇烈,實(shí)在要命。
更要命的是,這兵荒馬亂之中,天還下起了細(xì)雨。
冷,非常之冷。
雨滴一絲絲灌入脖子,冷得他牙齒都顫抖?嘀凶鳂返氖牵挂沧屗俣认肫鹉侨昭嗤踉诔窍拢焓趾雎溆杲z的一幕。
上天總是不公。
給別人好雨,而給他的永遠(yuǎn)是雪上加霜、不合時宜。
好在尚有一抹余溫,在顛簸的馬匹上環(huán)抱著他佝僂蜷縮的身體。耳邊楚丹樨壓抑隱忍的聲音一直喃喃:“阿寒,別怕,沒事,我會保護(hù)你。”
慕廣寒意識恍恍惚惚,被顛得想吐。
腦海中關(guān)于楚丹樨的記憶永遠(yuǎn)是模糊的。但一時間,這個陌生又熟悉的溫柔聲音,忽然帶他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月華城。
那時候他好小,什么都不懂。
只知道自己是個孤兒,不像別的孩子一樣有爹爹娘親陪在身邊,只能守著空蕩蕩的小屋,靠鄰里的施舍接濟(jì)勉強(qiáng)過活。
忽然一日,鄰家高門大戶的楚叔叔給了他好大一塊糯嘰嘰的肉糕,耐心等他吃完后,又領(lǐng)著他去了以前從未踏足過的月華宮,曲折拐彎的房間盡頭,有一只光華絢爛的水晶球。
他那日有幸親手摸了摸那絢麗的水晶球。
隔日,有人給他送來了漂亮衣服、各種從未享用過的美味吃食瓜果。
粒粒飽滿的葡萄,香甜的荔枝,他受寵若驚,吃得又飽又滿足,然后就被一群身上香香的大哥哥大姐姐們打扮得很隆重,引去月華宮中上次沒去過的另一片地域,那里是一座華麗的祭壇。
他被一個大哥哥抱上去。
懵懵懂懂地坐在上面,還晃著兩只小腿兒。
忽然,毫無征兆地,渾身一陣難以言喻的劇痛。
他被那痛打懵了。
隨即臉上、雙手雙腿、五臟六腑,全部有如分筋錯骨被碾碎了一般,他尖叫,掙扎著爬不起來,之前吃的東西全吐了出來,疼痛卻片刻未停,直痛得他目光渙散,哭得渾身發(fā)抖。
沒有人陪在他身邊,他好害怕,淚水血水流了滿地。
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幾天后,他醒了過來。
從此就住在了月華宮中,錦衣玉食、有人照料,大人們不再叫他“小阿寒”,而是叫他“月華城主”。
從此他生活無憂。
只是本來完好的手腕腳腕,開始層層疊疊出現(xiàn)被詛咒般潰爛的傷痕。
摸自己的臉時,也能摸到明顯的凹凸。偶爾去看一眼鏡子,鏡子里的臉其實(shí)還是曾經(jīng)那張臉,只是突然爬滿半張臉的疤痕讓一切變得陌生。
很多年后,他回看當(dāng)年。
他是在懵然不知的年紀(jì),就被強(qiáng)迫接受了“月華城主的命運(yùn)”。
……
漫天的雨擾了傅朱贏的視線。
僅僅一日而已。
月華城主病倒后,他指揮著隨州精銳軍,卻在面對何常祺的進(jìn)攻陣法時束手無策。破不了、打不過,只能被動挨打,一天就連失四座城池。
仿佛一夕之間,變回曾經(jīng)那個一無所有的小乞丐,只能在命運(yùn)毒打下不斷奔逃。
西涼追兵緊跟其后。
大雨之中,傅朱贏邊退邊戰(zhàn),不斷揮舞手中利刃,血水融著雨水滑落。
眼前的一切,真實(shí)又虛妄。
塵封記憶里,也是月圓之夜。那時望舒的病遠(yuǎn)沒有這般嚴(yán)重,臉上的傷痕也絕不像如今猙獰。但偶爾也會痛得臉色蒼白,渾身發(fā)冷,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伸到他的手心。
【有些疼……】
【小東西,幫我暖一暖,好不好?】
后來他和玄璦做了朋友,他就再也沒有求過他幫忙。
時至今日。
如今的這個人,好像已經(jīng)不再會說疼,不再會露出一點(diǎn)脆弱。哪怕昨夜痛到幾度昏死過去又痛醒了許多次,也咬著牙一聲沒吭。
……
昨夜,那個侍衛(wèi)一直守著他。
他只上前幾步,那侍衛(wèi)的就是一狠戾獰顏色,一雙眼睛泛紅狠狠瞪過來:“滾,你敢再靠近一步試試看!”
傅朱贏垂眸,涼薄笑了笑。
但誰讓月華城主偏偏叫了他的名字!暗ら,你……先出去!币痪湓,楚丹樨的眼中便是一片溺水一般的絕望。他離開后,傅朱贏輕輕碰觸了慕廣寒滿是傷痕、裹著繃帶的指尖。
“讓你過來,沒讓你……碰我。”
傅朱贏垂眸點(diǎn)點(diǎn)頭,聽話地松開。
可他剛剛松開,就看見慕廣寒呼吸微弱,指尖微動,主動攀上他的指尖。傅朱贏眼神微明,繼而只覺一陣微疼,才發(fā)現(xiàn)慕廣寒的手指正不斷擦過他虎口一道扔在發(fā)白的嫩傷。
傅朱贏:“……”
“燕子窩”的某個夜晚,西涼的白色海東青飛過來,腿上綁了一管信件。
他截獲了那信,偷拿回去,卻不料那小信筒有特殊的開啟方式,他用力拆開,結(jié)果手和信件一同被藥水腐蝕。
不過幾天后發(fā)生的事,讓他猜到了信的內(nèi)容——當(dāng)晚那封信,本應(yīng)是西涼王的降書。
若是他不曾攔截那只海東青,月華城主本在天降大雨的前夜,就該早早收了西涼的降。
也就沒有后來那么多事,遑論眼下的危機(jī)。
是他,闖了大禍。
心臟在懊悔之中砰砰跳,他卻倔強(qiáng)得地咬牙俯下身子,滿眼冷靜:“可是,望舒。倘若我不是那般用心事事觀察,又怎會知曉,原來你與西涼王之間……過從甚密、交往多時?”
“甚至把所有人蒙在鼓里,互利互惠、交換人質(zhì)!
“真的是讓人意想不到……望舒,月華城主,名醫(yī)穆寒!彼麚P(yáng)起一抹笑,“你還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多告訴我一些,好不好?”
那夜,滿月猩紅。
慕廣寒病痛之中,蒼白的唇動了動。
傅朱贏靠得很近,才聽到他說的是——
“你走。”
“走,再也不要回來!
傅朱贏默然了片刻。隨即微笑,搖了搖頭,朱紅的痣好像淚滴:“走不了,也不想走!
“我知曉你記恨我,也知道這么些年過去,我們兩人都變了太多。但我此生已打定主意要會同你糾纏一輩子,絕不會放過你!
“望舒,往好處想,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慕廣寒蒼白的唇翕動,還想說什么。
傅朱贏卻伸出修長的手指:“很累了吧,多睡一會兒吧!
月色朦朧,慕廣寒滿是疤痕遍布的臉上,一雙深灰色的眼睛里,有一些他看不懂的情緒。
隨即漸漸渙散,脫力閉上了眼睛。
他睡著的樣子,安靜而溫柔,是記憶中的那個讓人懷念的、最好的望舒。
唯有此刻,傅朱贏才又伸出手去,將他垂落床邊的一縷發(fā)絲纏繞在手心里。垂眸,那觸感又滑又涼、很柔很韌,他輕輕摸了一下又一下。
……
小雨紛紛,逐漸轉(zhuǎn)大。
當(dāng)傅朱贏從昨夜的回憶中回過神來時,已是數(shù)個時辰漫長的奔襲,馬匹氣喘吁吁,泥足深陷,追兵卻還源源不斷。
漸漸,他也打得有些累了,能明顯感到手臂酸軟無力。
偏偏追兵之中,躍然出現(xiàn)一匹白馬。
馬上之人正是西涼何常祺,還一副龍精虎猛的樣子。
傅朱贏愣了愣,他的人生果然一直都很荒謬,像一個錯漏百出的笑話——幾年前,放棄了純真美好,到頭來南轅北轍。而如今兜了多年的圈子,磕磕絆絆好容易又回到那人身邊,轉(zhuǎn)眼又被逼入死局之中。
眼下,唯有勉力一戰(zhàn),賭自己不會死。
若是沒死,說不定還能因禍得福。
猶記當(dāng)年,他被街上混混打得破破爛爛都是傷,那人徹夜不睡照顧他,心疼憤怒溢于言表。一個人去找一群人算賬。
傅朱贏手握利刺,等著敵人進(jìn)攻。
可卻只見何常祺的目光滯了滯,皺眉看向他身后,眼中閃過一絲異樣。
周遭西涼軍倒是攻勢正猛、氣吞山河:“將軍,前面就是淮水了!洛州敗軍已無路可逃,我們一鼓作氣,將他們盡數(shù)打下!”
何常祺:“等等,不太對,這地形……”
【此人詭譎,最善佯裝,莫要輕敵!
西涼王的勸告猶在耳側(cè),但已經(jīng)太遲了。何常祺突然勒馬,而周遭漫天箭雨已隨遠(yuǎn)近雷聲隆隆與閃電劃過傾盆落下,一時嘶鳴千里、人仰馬翻。
何常祺的臉在那一刻是空白的。
他的眼中有一瞬的不可置信,隨后很快,一切歸于死寂。
第一次輸給那人時,他罵那人卑鄙小人。第二次慘敗他只就想狠狠罵自己——水畔高地林間,設(shè)伏絕佳之處。他剛才過來時,這個念頭就已在腦中閃過。
可飛禽捕食時,往往只能看到眼前。
那也是獵人最容易捕獵它們的時刻。
他太相信連下四座城池、打得洛州軍逃竄的功績,一路追擊,以為勝券在握。
敗在輕敵。
北邊山坡林中,李鉤鈴、衛(wèi)留夷軍自從干完燒糧草那一票后,早就繞回來在此地恭候多時。而南邊山坡,拓跋星雨、錢奎部亦備足箭矢,在此等了好幾日,只待今朝。
衛(wèi)留夷離得那么遠(yuǎn),不忘一臉緊張心疼,叫著:“阿寒!”
傅朱贏的目光順著烏恒侯的視線,看過去。
不遠(yuǎn)處,洛州逃兵已經(jīng)站定回身,而慕廣寒已經(jīng)醒了,人還在楚丹樨懷中。雖仍是病得臉色難看,但已是目光平靜篤定看著這邊。
“……”
那一刻,傅朱贏再度聽到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再度感覺到那種熾烈的、甘居一人之下俯首臣服的熱度。
他何其可笑,當(dāng)年坐擁一切,卻親手弄丟了這輩子唯一對他好的人。
卻又何其有幸。
哪怕曾經(jīng)是純情無瑕,如今卻是處心積慮。所愛所欲,幾經(jīng)輾轉(zhuǎn),終究皆是一人。
都是他。
始終是他。
……
西涼軍一向彪悍,軍中許多猛將即便是漫天箭雨之中明知中計(jì),卻竟不退反進(jìn),還在孤勇向前。
傅朱贏的利刺,與何常祺的長矛狠狠碰撞。
“不能輸。”
不能輸,他必要一雪前恥,拿下何常祺人頭才行。
因?yàn)榭偟谩龀鳇c(diǎn)什么給望舒看看,不能時至今日,還活在那人的庇護(hù)之下。
前幾日,南越王顧蘇枋派船過來,送了許多糧草軍備。
記得當(dāng)年,好像月華城主與他分開以后不久,就去陌阡城與那南越王履行“婚約”了。好像在他之后,望舒就再也不敢找窮小子,喜歡的人不是王侯就是世子,個個身份高貴。
南越王,東澤盟主,西涼王……
倘若這些人都是他麾下,那他手中有的,何止半壁江山?
這明明應(yīng)該是好消息,卻讓傅朱贏陡然不安。
他可以瞧不起烏恒侯拎不清、洛州侯蠢。南越王顧蘇枋是美貌賢德遠(yuǎn)近皆知,至于西涼王何等彪悍能打就更不必說。
他想起曾經(jīng)在一起的時候,望舒每每望向他,那種專注、清澈、迷戀、帶著點(diǎn)夢游般恍惚的眼神。
即便是最后分開,淡淡雨絲中他委屈又落寞,還是強(qiáng)撐著笑著說“小東西你好好保重自己”,任誰被那樣偏愛過,都相信自己的與眾不同。
可是,要和那幾個王侯相比。
身份高貴、才華橫溢、百戰(zhàn)百勝、一方賢明。
他還能依舊是被偏愛的、“特別”的那一個么?
……
傅朱贏不知道。
更讓他些微愣神的,是耳邊呼嘯的擦身而過的馬匹聲。
那些,是他的兵……
他那么多年軍法嚴(yán)苛、費(fèi)盡心思訓(xùn)練調(diào)教出的隨州最精銳的一支隊(duì)伍。卻為什么,在他還在同何常祺纏斗之時,那些士兵卻紛紛拋下他,向著月華城主而去。
“月華城主!”
“就知道月華城主一定能想到法子來救我們,月華城主果然有辦法!”
這些人懼他、怕他。即便跟他一起背井離鄉(xiāng)叛出隨州,都不敢說個不字。可此時此刻,他們眼里沒有他,只有月華城主。
傅朱贏有些茫然,有一種特別不對勁的感覺。
可容不得他細(xì)想,虎口又被醒獅將軍的長矛震得一陣劇痛。
何常祺早已因?yàn)閯偛诺姆鼡舳鴾喩硎莻,卻一臉的毫無畏懼越戰(zhàn)越勇。揮舞長矛力度不要命一般,直接將傅朱贏周遭幾個親兵一排掃下馬去。
傅朱贏:“你也給我落馬!”
他咬牙,一個佯攻。就在何常祺以為他要刺他胸口時,傅朱贏狠狠刺穿了何常祺馬匹的喉嚨。馬匹失去平衡墜落地面,何常祺摔出去幾米外,整個人傷得更重,只能氣喘吁吁攀著矛勉強(qiáng)站起來。
血水如注,他的出招已再無章法,只為捍衛(wèi)最后的尊嚴(yán)。
傅朱贏:贏了。
他眼中精光,致命一擊就沖何常祺胸口而去。誰知余光中,忽然看到一只花兔子露齒而笑。
有一個人,竟在漫天箭雨之中策馬進(jìn)入敵伏之地如入無人之境,金戟在雨水之中寒光閃現(xiàn),不僅力量巨大打開傅朱贏手中利刺,還同時一伸手將重傷的何常祺拽上戰(zhàn)馬。
兩相過招。
傅朱贏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一時又只能邊戰(zhàn)邊退。
幾步之后,那種“不對”的感覺更加劇烈——他若是退,自然應(yīng)該退去月華城主身邊。
可為什么,友軍箭矢的方向,卻會擋住了他過去的路。
他只能往另一側(cè)的小路上邊退邊躲,距離大部隊(duì)越來越遠(yuǎn)。
不對。
一切都不對。
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即將落入陷阱的慌張獵物,忽然之間,左膝一陣劇痛。
西涼王的金色卯辰戟洞穿了他的左腿,傷口深可見骨。
他的腦子嗡了一下,一種宿命般的嘲諷。
“小瘸子來了,快看快看,走路高高低低,哈哈哈。哇,小瘸子打人好兇……”
“嗚……嗚嗚!
“小不點(diǎn)別哭了,相信我,一定能治好!
“還痛嗎?忍一忍,吃顆糖就不痛了!
傅朱贏的額角跟隨劇痛突突跳著,一時間不知為什么,腦中只有曾經(jīng)的一幕。
那時他在隨州軍中已經(jīng)有了一席之地,時隔許久回到曾經(jīng)的街道,推開舊家空蕩蕩的門。
簡陋的小竹床上,是兩人在一起時添置的鋪蓋、被子。柜子里,有曾經(jīng)一起生活那人忘記帶走的一些藥材。
時隔許久,還散發(fā)著淡淡藥香。
心臟忽然崩塌、破碎。
但他只是晃了晃,什么表情都沒有。因?yàn)楹芮宄鞘亲约焊试干釛壍恼嫘,得認(rèn)。
所以重逢以來,他有很多想說的話,都沒有說。
因?yàn)闆]有意義。
可是……
“砰——”西涼王金戟再揮,傅朱贏被生生打下馬去。
他伏在地上,恍惚疼痛之間,腦子倒是清醒了不少。
他好像時至今日……都從來未曾跟他說過,他雖然知道他很多秘密,但他會守口如瓶。只想與從此風(fēng)雨同舟、他共進(jìn)退。
也從未跟他說過,他只是很不安。
只是想要在他身邊、重新做他的唯一,比得過他們所有人。
可他什么也沒有說。
所以這段日子月華城主看見的,又都是什么呢?
是他居心叵測、不知悔改,偷截信件,闖下大禍。
是他窺得他與東澤的秘密關(guān)系,以此為把柄要挾,一旦此事泄露,只怕整個天下都要忌憚月華城主的勢力,視他為敵。
像他這樣的人……
狼子野心,留不得。
所以慕廣寒早早就計(jì)劃著對付他。在“燕子窩”時,甚至都沒帶洛州軍,而把他的隨州軍帶在身邊——不是喜歡,不是重視,是他怕他倒戈叛變,親自看著。
所以在他傷鳥時沒有揭穿,而在私會西涼王的晚上給他下藥、怕他添亂。
他一直在死死防著他。
如今,還要借西涼王的手殺了他。
……
傅朱贏伏在地上,血水混著雨水,心揪成一片。
可笑的是,這一刻,竟只是難過,并不怨恨。
但為什么?
他拋下一切,努力往上爬。葬送了一切美好的回憶,若不能到巔峰怎能不怨?
望舒……
模糊的視線中,馬蹄踏在水花之中,由遠(yuǎn)及近。
他睜大了眼睛,心臟劇烈跳動,一時間滿胸腔不敢置信的雀躍炸裂開來,他……帶人來救他。
對啊。
他又怎么可能不來救他呢?
望舒心里,一直是有他的。再記恨,也一直有。怎么舍得放他一個人被西涼王殺死。
可下一刻,那幾近“幸!钡男σ,凝在傅朱贏臉上。
慕廣寒的身后,還跟了一個人。
他此刻身后帶著的,不是洛州兵、不是隨州傅家軍?梢膊皇抢钽^鈴、衛(wèi)留夷、東方星雨或錢奎。
而是一個男人。
臉上有道疤,一個傅朱贏曾經(jīng)認(rèn)得的男人。幾年前他與玄璦小公子交好時,曾見過這人幾次,玄璋,玄氏的庶出大哥,沉默寡言,喜歡一個人喝悶酒。
與玄璦交往甚密的那段日子里,他機(jī)緣巧合,探聽到了玄府一些骯臟內(nèi)幕。
后來,他用這些信息和證據(jù),跟玄府的政敵換了更好的前途。
玄府倒臺,他節(jié)節(jié)高升。
除了一些當(dāng)事人,外面幾乎沒有人知道是他出賣了玄府。
因此今日,傅家軍看到的一切,也只會是之前瘟疫時月華城主曾不眠不休照顧他們,而如今他們將軍與西涼王激戰(zhàn)、生死未卜,也是月華城主不畏強(qiáng)敵不懼伏兵,帶隨州玄璋同去救他。
之后,可將一切栽在西涼頭上。
名正言順盡納他的軍隊(duì),得盡人心。
傅朱贏:“哈……哈哈。”
怎能不恨。
月華城主果然翻臉無情,給了他一條腿,如今拿走了。連同他多年的努力,一起打包半點(diǎn)不留。
慕廣寒的臉上,有一種無動于衷、緩慢而平靜的殘忍和優(yōu)雅。
他淡淡看著傅朱贏,仿佛要將他此刻的慘狀盡收眼底。
那是一雙曾經(jīng)只有他的眼睛,他曾經(jīng)叫他“小不點(diǎn)”,舍不得他受一點(diǎn)傷,而此刻看著他流血的傷口,無動于衷。
【你走!
【走,再也不要回來!
有些時光再也回不去,卻也比不上忽然之間的醍醐灌頂、遍體生寒。
提前警告,只為心安。
傅朱贏一陣窒息,他給過他機(jī)會。也許一次、兩次,也許很多次。
只是他沒有明白,一直沒有明白。
第29章
雨繼續(xù)下。
猶記當(dāng)年,也是大雨不停。
玄府夜半大紅燈籠飄搖,如鬼似魅。
墻角危亭,幾個戴斗笠的黑衣人竊竊私語。
“若沒記錯,那個游醫(yī)之前,好像還治好過玄璦小公子的肺病?哎,那咱們玄大人可也真是……恩將仇報(bào)了?”
“呵,這種事古往今來還少?無毒不丈夫嘛!
“沒辦法啊,誰讓玄璦小公子偏生喜歡那游醫(yī)身邊那個,嘖嘖嘖~”
“玄璦小公子從小多病多災(zāi),玄大人尤其心疼寵愛,要星星不給月亮的。他喜歡的東西又哪容旁人染指?”
“不過是一介小小游醫(yī),又沒親人,不怕有人尋他!
“尋了又有什么用?玄府還能怕人告官不成?”
“罷了罷了,咱們拿錢辦事,利落點(diǎn)、少嚼舌根!
那夜天黑得透徹,伸手不見五指。雷聲隆隆,暴雨不停。
傅朱贏一夜僵臥,徹骨寒冷。
隔日,黑衣人們回來給玄家家主回報(bào),說事已辦妥,他們殺了那游醫(yī)扔去了亂葬崗。
傅朱贏亦未發(fā)出一絲聲音。
洗漱完畢、穿了一身朱紅,乖乖去陪玄小公子一起玩。在玄氏繁花盛開的院子里蓮花池邊,看著眼前玄璦那張蒼白透明、天真純良的臉,微笑垂眸,溫柔似水。
總有一日。
他默默想著,總有一日,我要你們整個玄府給他陪葬。
后來,玄府倒臺。被殺的被殺,下獄的下獄。
他卻唯獨(dú)忘記了玄璦那庶出的刀疤臉大哥,那人因生母不得玄老爺喜愛,早年過繼給了多年無子的友人,逃過一劫。
如今雨中,玄璋策馬上前。
冤冤相報(bào),天道循環(huán)。
“月華城主,此人背信棄義、害我玄氏一族,我必手刃他以慰家眷在天之靈,請城主應(yīng)允!”
雨聲太大。
傅朱贏直到最后,都沒有聽到慕廣寒的回答。
劍影寒光,雷聲嗚咽。他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力氣,喘著粗氣拖著一條腿,竟再度從那暴雨之中爬了起來,負(fù)隅頑抗。
只可惜這最后的尊嚴(yán),在旁人眼里一文不值。
一劍穿過胸口,他再度重重仰面跌落。
血腥、冰冷。
一劍,再一劍,沒有人叫停,沒有人垂憐。
恍惚中很多畫面涌現(xiàn)——先是那年冰冷的雪地里,有一雙手抱起他,為他療傷、給他熱粥喝。繼而又是他得了玄府推薦,成了將領(lǐng),有了仕途,步步高升,滿身殊榮的欣喜與彷徨。
故事繼續(xù),他終于封侯成王,坐擁封地?zé)o限、萬世孤寂,達(dá)成了這短短一生所追求的一切。
依只有無盡的空虛。
功名利祿,如過眼云煙。他自己冷眼看著那一切,一路走來,很多人都是這么成功的——拋妻棄子,踐踏親友,掐滅真心,不擇手段地往上爬,最后終于站上了權(quán)力的巔峰。
直至此刻,驀然回首。
大奸大惡的勝利者的腳下,還有無數(shù)倒在路上的千軍萬馬,尸骨累累的跳梁小丑眾叛親離、為人唾棄。
眼前,已是什么都再看不清。
他卻笑了,混雜著腥甜,有些好奇。
倘若時光能倒流,回到他與望舒重逢之時,他沒有習(xí)慣性的言不由衷,沒有拿這些年探知的一切秘密作為籌碼。
又倘若,能回到更久以前。
回到玄府去殺望舒的那個雨夜,他幡然悔悟去救他,帶他一起離開。
又或者,回到最初。
無論風(fēng)雨,陋巷里的小破屋里點(diǎn)亮了一盞燈,哪怕粗茶淡飯,有人等他回家。
有一件事,他一直逼自己遺忘——
即便是去了玄府以后,曾經(jīng)寵愛他的那個人,依舊傻傻在小破屋里等了他好一陣子,偷偷等他。
只是再也沒有等到。
再然后,許多年過去,世事變遷,物是人非。
這一次,終于換做他在冰冷的雨中做著不可能的黃粱夢,再也等不到一個人的回心轉(zhuǎn)意。
大概很久以前那個雨夜,望舒就被已那群人殺了。
連帶著曾經(jīng)的小瘸子,一起埋葬。
后來的傅朱贏,滿身污泥,憎恨這個世道,憎恨上天把他生為下賤,憎恨自己實(shí)力不濟(jì)、棋差一招,憎恨命運(yùn)高高在上的捉弄。
后來的月華城主,心機(jī)、算計(jì)、難以捉摸。
都已面目全非。
“望舒哥哥,望……糖……”
恍惚中,指尖摸到了什么。猶記當(dāng)年病中勾一勾手指,就有人會給他一塊甜甜的糖,可如今渾渾噩噩,只把那石子丟得很遠(yuǎn)。
不要糖。
他要更好的,這又有什么錯?世人都想要更好的。
哈。
世人都要更好的,沒人會珍惜一個什么都有、卻殘破不堪的戀人。他如今要死了,只能祝那人以后遇到的人,都跟他一樣后知后覺。
只貪圖權(quán)勢,不在乎真心。
讓他機(jī)關(guān)算盡,最后永世孤獨(dú)。那樣,那人終有一天會后悔,沒有留下他。
會在孤寂之中想起他。永遠(yuǎn)永遠(yuǎn),不會有人后來居上。
……不會有人?
【滾,別靠近我的人!
回光返照中,塵封的片段記憶,震得他一愣。
漫天潮濕的雨水。傅朱贏眼珠一轉(zhuǎn),忽然盯向西涼王手中提著金色的戟……
其實(shí),早就有人后來居上。
那人地位高貴、光風(fēng)霽月,手上的武器是法杖。他印象很深,因?yàn)橐恢笨床豁樠邸ㄕ炔辉撌悄菢佑谩?br />
人人都說,神殿司祭會法術(shù),法杖尖處還鑲嵌著那么漂亮的寶石?煞ㄐg(shù)他從沒見著,那人全程拿名貴的法杖當(dāng)棍子打。
長柄的武器很多,槍、矛,戰(zhàn)斧。
那么多年,很少見誰拿長武器當(dāng)棍用……直到遇見西涼王。
戟當(dāng)棍子,到處橫掃。一樣可怖的戰(zhàn)斗力,一樣不耐煩的臉,一樣很長、很長的頭發(fā)。
他忽然覺得他弄錯了什么。
月華城主這多年故事里,始終好像漏掉了一環(huán)。但如果加上,又想的荒謬離奇又不合理。足夠他在整個故事里像個笑話,一文不值。
只是,他已經(jīng)沒有時間,再去探究……
……
最后一劍。
玄璋收回染血的劍,皺眉,不明白為何仇人最后,臉上都帶著一絲震愕的神色。
“卑鄙小人,便宜他了。”
他原先是想將人打殘,帶回隨州到玄氏祠堂,讓他給一家老小磕頭賠罪,再殺的。
但無奈,月華城主身邊的楚侍衛(wèi)提醒他,此人素來狡詐,在隨州又還有一些勢力。如是帶活口回去,只怕被他想了什么法子顛倒黑白,又要夜長夢多。
玄璋當(dāng)年,親眼看了父親弟弟如何被此人害死。
發(fā)現(xiàn)此人暗中勾結(jié)政敵,千里奔襲、提醒家人讓他們早做準(zhǔn)備,玄璦卻紅著臉一副氣鼓鼓的委屈樣子替那窮小子辯駁,父親也不肯相信他。
老父親官場沉浮幾十年,別的事情都通透,偏偏一遇到最愛嫡子相關(guān)的事情就件件發(fā)昏、處處暈頭。
最后,他只能眼睜睜看家門敗落。
玄府案牽連甚廣,還好養(yǎng)父母一族拼命保他。
那幾年傅朱贏在隨州勢力如日中天,玄璋只好謹(jǐn)小慎微隱于軍中,一句不敢多說,悄悄茍活。
如今,時隔數(shù)年,終于手刃仇人。
他雖從小不得父親喜愛,但好歹玄氏生下了他,后來也允許他偶爾來回走動,不算虧待。
此番報(bào)了身生恩情,往事隨風(fēng),也松了一口氣。
玄璋垂眸拱手:“多謝城主成全。隨州玄氏雖已門楣沒落,但在州內(nèi)尚有一些根基,愿聽候月華城主差遣!
他說完這話,抬眼看到的,卻是楚丹樨伸出一只手正捂著月華城主的眼睛。
玄璋:“……”
直到手下人收了尸體,楚侍衛(wèi)那只手才放下。
落雨紛紛,慕廣寒臉上的表情如霧似雨,看不清晰。
炎夏的雨其實(shí)算不得冷,可玄璋卻在那一瞬,只覺得月華城主模樣疲憊,唇色過于慘白。整個人搖搖欲墜。
“城主……”
可也只有一瞬,接著城主變垂眸笑了笑,搖搖頭強(qiáng)打精神。玄璋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隨即心里咯噔了一下。
沒有辦法不強(qiáng)打精神。
怪他報(bào)仇心切,險(xiǎn)些都忘了,那危險(xiǎn)的西涼燕王尚在眼前!
……
適才一切。
燕王全程挑眉,看得很起勁。
因?yàn)樗芮宄澈蟮暮纬l髟缧蚜,此刻正在跟他一起看這一出好戲。
對他來說是好戲。對何常祺來說,只怕就是恐怖故事了。
“敢狼子野心就干掉你”的恐怖故事。
這么多年來,燕止沒事就去試著討好西涼何氏,也畢恭畢敬往何府送了不少奇珍異寶,平日里也是各種禮遇。
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扭轉(zhuǎn)乾坤。
哪怕得不到醒獅何家支持,至少在他政變時,西涼最大武將世家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他畢竟是西涼王,雖然南征北站沒少殺伐,但如無必要,并不想有朝一日在自己的王都大開殺戒、血流成河。
只可惜,西涼何氏頑固不化。
這么多年不僅不肯領(lǐng)情,反而越發(fā)飛揚(yáng)跋扈、日日攛掇著二世子對付他。
最終,燕止不得不下定決心。
剪除何氏羽翼。趁此次二世子南下開始,找機(jī)會先弄死何常祺。
“我給過他機(jī)會!
那日月下,他同月華城主喝酒。兩人都遇上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人,實(shí)在沒有辦法。
亂世之中,想要雄霸一方,誰人手上沒有鮮血。
誰不臟?都臟。
于是那日兩人商定互利互惠、為對方除掉最大的隱患之后,緊接著就是更隱秘的“交換殺人”,連次之的隱患也互相包攬——
月華城主答應(yīng)幫他坑死何常祺,而他也幫月華城主引出、弄?dú)埜抵熠A。
雖然有些波折,但事情總體進(jìn)展順利。
走到如今這一步,雙雙喜聞樂見。
只是,燕止此刻,倒是決定再多給何常祺“最后一次”機(jī)會。
本來沒有機(jī)會的。
多謝月華城主……殺雞嚇猴,以儆效尤。
當(dāng)面砍了小狼崽,給他的小醒獅看。
哪兒有比臨場教學(xué)更立竿見影的呢?
眼下雖是漫天大雨,雨絲寒涼,卻畢竟是炎夏。但他可是清楚感覺到,有人剛剛可是貼著他在瑟瑟發(fā)抖了。
更可笑的是,何常祺都怕了,卻仍嘴硬:“滾,老子……不必你救。”
燕止:“哦,那我就在此把你丟下了?”
“你!”
人心都是換來的。
縱然燕止一直覺得自己并無什么真心,只是好勝而已。但別人又不知道。
此戰(zhàn)之后,兩位世子必令西涼眾人大失所望,而他救了何常祺一命。
相信何氏一族興盛多年,不是不會感恩,更不是不長眼睛。
還是那句話,他善殺伐,但并不樂于殺伐。如有可能,還是希望兵不血刃就將敵人收納囊中。
眼下,只剩下最后一個問題。
燕止望著慕廣寒,對面也望了過來。細(xì)雨之中,四目相對,非常清楚彼此都在思考著什么問題——
機(jī)會難得。
合作已完,互不相欠。彼此又變回對方人生最大的隱患。
如今近在眼前,確定不順手“偷”一把?
這次戰(zhàn)役,兩人各自都算是戰(zhàn)果輝煌、得償所愿。
西涼雖然總體大敗、慘得令人發(fā)指,大世子瘋瘋癲癲、二世子泥足深陷、何常祺潰不成軍。但燕王卻是火場救人、箭雨救人,一會兒還要把二世子從泥潭里拽出來,可謂滿滿高光力挽狂瀾,贏麻了。
到時候回去路上,再隨便打打東澤、隨州,挽個尊,應(yīng)該到時候也沒人敢說燕王敗了。
正好這些年,西涼也南征北戰(zhàn)過于高調(diào),引來了多方忌憚。如今大敗一場,也順便躲一躲風(fēng)頭,以求長足發(fā)展。
慕廣寒這邊,則是不費(fèi)一兵一卒讓西涼與盟軍互噬,洛州光復(fù)。
西涼退兵以后,江南小半個儀州也都納入囊中。更不要說又收了了隨州精銳再加玄氏的支持,整個隨州就在嘴邊。
雖然如此,兩人神色卻并不釋然。
就好像狩獵滿載而歸,可最珍貴的那只白色狐貍從眼前跑過,沒有獵到。
但兩邊又都知道不能貪。
于是燕止心里勸自己:“已經(jīng)足矣!
慕廣寒也暗暗道:“戰(zhàn)績斐然。”
偏又心有靈犀地不爽。雖都贏了,但又是誰也沒能贏過對方。
尤其是燕王。
他最初南下的目的,本是活捉月華城主,完全沒想到最后變成那么大的一盤棋。
雖然結(jié)果其實(shí)比預(yù)想中好太多,可本質(zhì)還是被月華城主溜來溜去,不可說是不挫敗。
……
如今,兩相對壘。
都沒有把握能攻下對方,但又都不舍得走。
燕止之所以單槍匹馬來救何常祺,一是因?yàn)榇_信月華城主設(shè)了伏,不想害手下白白送命。
二也是因?yàn)樗緛泶蛩銕е纬l鞯氖w回去。人多口雜,也不方便操作。
誰知計(jì)劃趕不上變化。
此刻,他倒是愿意再給何常祺一次機(jī)會?蓪擂蔚氖牵驹撛谛÷繁M頭接應(yīng)他的於菟營和趙紅藥,至今沒有來。
要是來了,他肯定毫不猶豫下手偷月華城主。
互利互惠的約定已經(jīng)完結(jié)了,翻臉不認(rèn)人不奇怪。
他完全可以……把何常祺扔給趙紅藥,自己沖過去捉了月華城主就跑。就不信他在這還能有伏兵?
更何況,那人此刻的模樣,也確實(shí)不太好。
雖努力撐著,但明顯搖搖晃晃、無力反抗,估計(jì)也不會像平日里一樣能打。
燕止:“……”
其實(shí)吧,這么多年來,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月華城主面具下的真容。
說是真容,其實(shí)也還是根本看不清到底長啥樣。
這人真就是滿臉滿身全是青紫色的疤痕,十分猙獰。不禁讓燕止微微皺眉,幾天前是他看錯了么?
明明記得月下螢火,這人臉上身上的傷疤并沒這般厲害。他那時隔著面具,還想傳聞?wù)娌恢劣冢粋頭腦聰明又意氣風(fēng)發(fā)的男人,就算丑能丑到哪兒去?
如今知道了,是不太好看。
不過戰(zhàn)場之上,長得好看也無一用。
比如他身后的何常祺,西涼著名美少年,都快被月華城主扎成一只刺猬了。再好看也好看不到哪兒去。
師遠(yuǎn)廖、趙紅藥也都長得挺好。
但一個戰(zhàn)斗力時高時低,都讓人擔(dān)心到時候月華城主放了他,他能不能一個人安全跑回西涼。
另一個則是害他此刻單槍匹馬孤立無援、只能努力虛張聲勢的罪魁禍?zhǔn)住?br />
唉。
整個西涼,一堆禍害。
正想著,月華城主的身子再度晃了晃,險(xiǎn)些摔下馬去。
好在被那侍衛(wèi)眼明手快扶住,卻不料,他背后的死刺猬可逮到了機(jī)會:“呵,城主這般模樣真夠狼狽,快死了吧?”
燕止:“……”
月華城主縱然是看著快死了一般,也沒忘了譏諷回來:
“燕王看著也沒好到哪里去,活像是一只落了單,打濕毛,馬上要被叼走的死兔子!
燕止:“…………”
他不禁再度與月華城主互相打量,都覺得對方的確看著樣子比平常慘多了,應(yīng)該值得一偷。
但又不由得不互相懷疑——他是不是故意搞成這樣的?
燕止總覺得這月華城主還有什么后招,越是這樣半死不活誘他上當(dāng),越是準(zhǔn)備好了萬全殺招。
而慕廣寒也不相信燕王真能落單。
雖然他是設(shè)了伏兵,派了人在小路另一頭攔截,但自己這幾日畢竟身體不濟(jì),萬一算漏了呢?
為將者要貪,又不能貪。
有時退一步海闊天空,進(jìn)一步反而是萬丈深淵。
風(fēng)雨漸停,林間海東青飛過。
一聲一聲,刺激得慕廣寒額角突突跳。
忽然間,燕止拱手:“月華城主,后會有期!
慕廣寒:“……”
旁邊衛(wèi)兵想去追,他攔住:“我們與西涼軍打到如今這個地步,已經(jīng)盡了全力,也算大獲全勝。眼下最好穩(wěn)住所得,不必再貪多涉險(xiǎn)、節(jié)外生枝。”
縱不甘心,還是害怕貓膩。
算了。
一炷香后。
何常祺:“他們……就這么放咱們走了?我還以為……必有一場……生死惡戰(zhàn)。”
燕止:“月華城主懷疑我拿自己做餌,后有伏兵。”
何常祺:“那你有嗎?”
燕止:“沒有。”
何常祺:“……”
本來有,誰知道趙紅藥去哪了?好在他的烏兔日行千里,多馱何常祺一個也不嫌多。
就算月華城主反應(yīng)過來,也追不到了。
烏兔又跑了一會兒,何常祺苦笑:“今日大敗,咱們回去要如何交代?”
是你大敗,不是咱們。
但燕止并沒有立刻把自己摘出去:“放心,先找人給你療傷,此戰(zhàn)是兩位世子一意孤行、闖下大禍,與何氏無關(guān)!
何常祺:“我年紀(jì)小,在家里人微言輕。你打錯主意了。”
燕止失笑。
“紅藥、遠(yuǎn)廖他們常說,小時候愛同你一起玩,可惜我來晚了,沒能與你們當(dāng)上兒時的玩伴,但我自信沒有救錯人。”
何常祺沒再說什么。
半晌:“困了,睡一會兒!
燕止笑笑。
西涼最難啃的一塊骨頭,終于松了。
……
后來,燕王與月華城主都挺后悔。
燕止后悔,是因?yàn)樗慌芰艘混南愕穆,就遇到了灰頭土臉、翻著白眼的趙紅藥。她那一路是被月華城主麾下文雋部伏擊了,但對方也不敢正面硬打,騷擾了就跑。
她只比原定時間遲了半個時辰。
也就是說,倘若燕王能多拖延半個時辰,西涼軍即將包抄月華城主、大獲全勝了。
慕廣寒也后悔。
燕王一溜煙跑沒影,說明并不是設(shè)計(jì)好了勾引他去追,是真跑。
難以想象那人一臉淡定,全是虛張聲勢。
也怪他。當(dāng)時他這邊的可是一整個玄璋的萬人隨州軍,而對面就兩個人。當(dāng)時他若咬咬牙,真就萬人齊上,燕王就算再能打,他就不信能讓他跑了!
兩邊各自嘆氣。
說白了,戰(zhàn)場上哪有什么常勝和不敗。
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豪賭而已。
拿全部力氣去賭,未必能贏。
但不敢賭的結(jié)果,往往就是后悔。
這一點(diǎn),倒莫名和談感情很像。慕廣寒搖搖頭,如果真的像,他也不至于在戰(zhàn)場不敗,而情場上就沒勝過。
……
隨后的幾日,洛州結(jié)算戰(zhàn)果,各種贏麻。
西涼退兵,與西涼斗得兩敗俱傷的盟軍也灰溜溜回去了,洛南梔已收復(fù)池城外圍全部失地,正在部署城防。儀州江南的五座大城也盡納洛州。
邵霄凌也完好無損回來了。
官方上的說法是,“少主人機(jī)智勇猛自己從西涼那邊越獄出逃千里走單騎”,引來眾人喝彩,洛州說書先生們甚至已經(jīng)編好了驚險(xiǎn)刺激的故事。
只是西涼伙食不太行,邵霄凌餓瘦了些許。
錢奎心疼地抱著他嗷嗷大哭。
洛州少主倒是心大,拍拍錢奎,笑兮兮給慕廣寒他使眼色:喂,我厲害吧?
嗯,厲害,做得很好。
慕廣寒看著他,也笑笑,眼眶微微發(fā)熱。
都不怪他,這是什么樣的信任。
邵霄凌回來第二天,師遠(yuǎn)廖也“機(jī)智勇猛”地越獄了。
洛州這邊象征性的追了一下,就算了。
出征時的十萬湊數(shù)洛州兵,經(jīng)過這兩個月的實(shí)戰(zhàn),已經(jīng)成了一支經(jīng)驗(yàn)豐富的精兵。
額外收獲,還有隨州十萬精兵,將領(lǐng)文雋。拓跋部五萬人,將領(lǐng)拓跋星雨。從西涼繳獲的大批糧草,以及南越王送的大批軍備與船只。
玄璋雖然還是隨州將領(lǐng),但作為此次隨州唯一打贏的戰(zhàn)將,還帶回了叛徒首級,一定會有高升,從此將有更多軍權(quán)在手,成為月華城主的隨州內(nèi)應(yīng)。
要知道,洛州和東澤紀(jì)散宜的領(lǐng)地之間,就只隔著隨州。
有朝一日隨州到手,小半壁江山,就能連起來了……
……
點(diǎn)完戰(zhàn)利品,慕廣寒又去弄各個城池的新城防。
要是可以,真想讓阿鈴去駐守天昌城啊。那里與西涼所占之地只有一水之隔,只有她隨機(jī)應(yīng)變守得住。
他總是忘記阿鈴是烏恒將領(lǐng),唉。
慕廣寒就這么日日忙著,熱火朝天。
楚丹樨:“主人,您……大病未愈,該多休息!
慕廣寒聽他這話時,正抱著一堆圖紙要去跟眾將領(lǐng)商議:“我不困!
楚丹樨不依不饒,一把攔住他:“主人,您已有幾天幾夜沒睡了?”
……
慕廣寒倒也想睡。
只是最近倒了大霉,日日夢魘纏身。
一閉眼,就是傅朱贏那張死不瞑目的臉。
指責(zé)、怨恨他,縈繞不去,怪他們相識之時就已在東澤有了數(shù)座城池卻裝作貧窮游醫(yī)不肯坦誠相告。怨他翻臉無情、殺害舊愛、冰冷無情。
慕廣寒無奈。
是是是,他最大的錯,竟是當(dāng)初沒能第一時間將一切利用價值攤開給小乞丐看,讓他放心。這個人無比好用,不需要再去高攀別人。
傅朱贏給他鬧了幾天鬼,連帶著死了八百輩子的夏錦熏也來了。
當(dāng)年夏錦熏是東澤錦繡城城主,說喜歡他,卻只拿讓他做真正所愛之人的替身……后面的一些事情,他已不想再回憶起,總之夏錦熏算是他第一個失手弄死的舊愛吧。
那時他還年輕,一腔柔軟炙熱,不像如今這般麻木不仁。
以至夢魘,后來纏了他許多年。
一度讓他痛苦萬分,懷疑很多事情。
而今倒是懶得再懷疑了。
日子久了,發(fā)現(xiàn)那些人的怨的,本質(zhì)都是他的“表里不一”。
他以前喜歡一個人時,總是情不自禁太舔,以至于看起來往往無可救藥地一往情深。而當(dāng)那些人想要狠狠將他物盡其用,卻陡然發(fā)現(xiàn)他私底下其實(shí)始終留有一分清醒時,就會怨恨他。
他過去的所有“喜歡”,統(tǒng)統(tǒng)成了欺騙、虛偽、罪大惡極。
但其實(shí),在這世上,漂亮的人,可愛的人,很多都可以清醒自持,照樣有人追捧、受到優(yōu)待。
唯有他會被記恨。
說明了什么?他們覺得他不配。
不配被平等對待,就只配感恩戴德、乖乖被騙,將擁有的一切交出來,然后死掉倍受懷念。
著實(shí)荒謬。
也真的好累。
……
過幾天,慕廣寒百無聊賴,去給幾位早登極樂的舊愛燒了點(diǎn)紙錢。
沒有圖心安的意思,只是試一試,看看有些人能不能乖乖拿錢走。
他燒的時候,楚丹樨一直心疼地看著他。
“阿寒……你別,別為那種人自苦,不值得!
慕廣寒笑笑。
他還真不是自苦。
因?yàn)樗_實(shí)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不然要他怎么辦?
顧念舊情,任人要挾?讓傅朱贏好好活著,待他有朝一日對方污他通敵西涼、將他與紀(jì)散宜的關(guān)系昭告天下?
還是不殺他,但為了讓他徹底閉嘴,毒啞他,挑斷手筋腳筋?
已說過讓他走了,是他自己不走。
其實(shí)死了有時候也解脫,總好過另一些人,想死死不掉、想活又活不成。
……
慕廣寒是真的不難過。
卻不知怎么回事。那日紙沒燒完,自己先吐血昏倒了。
這次夢里,倒是沒有夢魘,荀青尾來找他。
慕廣寒:“……”
他望向夢里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我是又死了嗎?”
荀青尾嘆氣:“沒,這是夢。但散宜有些擔(dān)心你,讓吾來看看你。你近來,似乎不是太好!
小狐貍有老婆,日常守男德。
雖然心疼主人,也不能伸手抱抱他。每每此刻,他就自己團(tuán)成一團(tuán),成了一只火紅的毛團(tuán)狐貍,圓潤地滾過去給月華城主擼。
慕廣寒各種揉毛團(tuán):“我沒事!
“只是……”
只是懷念年輕時,一腔熱忱,義無反顧。
哪怕一次又一次的殘酷現(xiàn)實(shí)都在告訴他夠了,這輩子就這樣了,不必再奢求,不要再嘗試。還是不撞南墻不回頭,總能撐到最后。
可最近,卻是真的有些累了。
“也許,身為祭品,就該好好做一個祭品!
接受命運(yùn),放棄掙扎。
回月華城,混吃等死。無需一定要在既定的命運(yùn)里掙扎做出點(diǎn)什么,又或者努力扒拉一絲絲可能并無意義的甜。
第30章
話雖如此。
慕廣寒病懨懨地厭了幾天的世,各種亂七八糟的沒勁想法。卻在某個陽光燦爛的午后,又好了。
許是太陽透過窗子照在手心,暖洋洋的,讓他恍恍惚惚、百無聊賴、翻來覆去、又饒有興趣地捕捉了一會兒,心情不錯。
又也許是小小少主端了碧玉清粥來看他,九歲的男孩粉妝玉琢,聲音嫩筍一般俏生生,鮮活可愛至極。
他好像歷來如此。
每回想要算了,又總能找到理由讓自己重新覺得人生在世……也還湊合。
邵明月一雙眼睛清透認(rèn)真,白瓷碗里熱氣騰騰的粥攪啊攪:“師父父,多吃一點(diǎn)才能好得快,我喂你,我吹,我吹,來,啊——”
慕廣寒垂眸,一口軟糯吞下去。
暖陽照著后背,胃里也很是熨帖。
日子總體不怎么甜,但偶爾一些細(xì)碎溫情,又很入心。
一會兒,洛州少主邵霄凌大步流星,也跟著進(jìn)來了。他本來在西涼關(guān)了幾天餓瘦了一些,這下回營幾日大魚大肉,很快又吃回了曾經(jīng)的容姿俊朗、意氣風(fēng)發(fā)。
此刻,他興沖沖抱著個托盤,上面琳瑯擺放許多衣飾物件。
然而一進(jìn)屋看見慕廣寒,立即就是一個大大的皺眉,撥浪鼓一樣搖頭:“不行不行,阿寒,你這副模樣得好好地在這多住兩天養(yǎng)一養(yǎng),才好回去見南梔!”
西涼的鷹都跟著軍隊(duì)撤走了,洛州的信鴿也總算能飛來。
前幾日,洛南梔安頓好了池城外的城防,已先一步回了州府安沐城。昨日,慕廣寒還接到了他的親筆信。
洛南梔的書信一如既往素雅的信紙,優(yōu)美的筆跡,梔子花的幽香,“于府邸恭候月華城主”。
邵霄凌:“我啊,雖與南梔從小一同長大,知他從不以貌取人……”
但不在乎樣貌,也得有個限度。
邵霄凌伸手,捏過慕廣寒的臉,幾乎貼著鼻子,皺眉上上下下瞅啊瞅。
偷偷替他愁。
回想初見之時,月華城主雖一半毀容,好歹剩下半張臉還可以一看。
可自打連著兩次月圓之夜發(fā)病之后,他這毒紋久久不退、整張臉都斑斑駁駁的模樣就變得越來越久。上次倒還好,五六天就褪得差不多,這次卻是已經(jīng)五六天過去了基本沒見好!
是是是。
南梔是修清心道、素來品質(zhì)高雅,不在乎世俗眼光。
但也不至于是個十全圣人吧。
就算是要為了洛州默默躺平,邵霄凌推人及己——就阿寒之前那個樣子,換做是他,吹了蠟燭躺也就躺了。
可如今這副模樣,實(shí)在有些強(qiáng)人所難。
……
慕廣寒并未告訴邵霄凌,其實(shí),他的心境早與之前不同。
哪怕拿到洛南梔的書信,也沒有欣喜,沒有期待,沒有雀躍。一片平鏡無波。
什么感覺都沒有。
這種空蕩蕩,讓他有些難過。
回想以前,不管每一次摔得有多慘,下一次還是會毫無顧忌地繼續(xù)努力嘗試和新美人貼貼。義無反顧、一往無前。總能好了傷疤忘了疼,在徹底絕望之前總能滿懷希望。
很蠢,他知道,但至少勇敢燦爛。
這幾年倒是越發(fā)麻木、想做也做不到了。
……
邵霄凌一向大大咧咧,哪能體察到這等細(xì)微情緒。
連著幾日,他都沉浸在跟錢奎樂呵呵地算著這次到底收復(fù)多少失地、賺了多少錢糧,順帶自豪回憶“洛州少主一頭獨(dú)狼在西涼敵營做人質(zhì)”的大無畏崢嶸歲月中。
除此之外,就是籌劃著怎么給月華城主搞個衣錦還鄉(xiāng)的大排場。
洛州好容易揚(yáng)眉吐氣、百姓振奮,怎能不大肆慶祝?
至少得比上一回十里紅妝更排面吧!
說干就干,人還在儀州,就忙不迭先替月華城主選了一套華麗萬分的金青炫彩大鳳尾禮物,順帶各種金燦燦、亮閃閃的飾品,連束發(fā)的發(fā)冠都選了又大又重又閃的,保證一里開外亮瞎眼。
哎,總歸,人靠衣裝。
臉若實(shí)在救不了,好歹在“背影俊朗”這點(diǎn)上下下功夫,能幫打扮一點(diǎn)是一點(diǎn)!
于是,邵明月喂完了飯,邵霄凌就開始擺弄床上的人,那比孔雀羽還要絢爛華麗的金銀絲珍珠墜鉆新衣服,各種在他身上比劃。
“唔,袖子似乎長了些,得改!
“顏色倒是很襯。”
“阿寒你原來如此和這種最大最閃的寶石相襯,我再給你多訂幾件!”
“……”
慕廣寒無奈,由他擺弄。
擺弄著擺弄著,邵霄凌忽然臉色一變:“喂喂喂,阿寒,你手指……怎么,又在滲血?”
慕廣寒從小各種傷病習(xí)慣了,后來身上一些小病小痛都常常感覺不到,此刻循著邵霄凌震驚的眼神看去,果然手指的繃帶下面竟隱隱透出血污。
他愣了愣,隨即,只覺胸口悶痛。
噗——一口血,眼前一下黑了。
片刻死寂,時光靜止。耳邊,邵霄凌一邊謀殺般地拼命晃他,一邊殺豬般嗷嗷地慘嚎著喊醫(yī)者。
慕廣寒發(fā)誓,他絕不是故意嚇唬人。
非要說的話,這是正,F(xiàn)象。
距離命中注定死掉的那天越近,他的身體就會越差,這是月華城主的宿命。
也沒什么不好。
他曾聽過有一個說法,所謂“生老病死”,“生死”中間還要隔著個“老病”,好像很是殘忍。但如若沒有那個老病,一個人年紀(jì)輕輕、好端端絢爛地活著,親朋環(huán)繞愛人在側(cè),毫無征兆死了,大概只更殘忍。
反倒像他這般,先難看、虛弱,到時也能少些留戀。
他這次吐血后,又昏迷了半日,很無奈醒來前還聽了一場二世祖與侍衛(wèi)的大爭吵。
邵霄凌嘴沒遮攔,噼里啪啦怪侍衛(wèi)貼身照顧不周。后來侍衛(wèi)也急了,咬牙反駁若非月華城主為護(hù)洛州南征北戰(zhàn)夜不能寐、又在戰(zhàn)場被燕王所傷,身體又怎會弄成這樣?
最后邵霄凌被懟得不做聲了。
再然后,來了個老年醫(yī)者。據(jù)說是當(dāng)?shù)孛t(yī),把了脈之后長嘆一聲:“其實(shí),此人身子倒也沒虛到油盡燈枯的地步,開點(diǎn)好的湯藥,尚且能補(bǔ)。”
“屢屢吐血,是因心事過重!
“心病……嗨,還是得自己想開!
邵霄凌和楚丹樨聽說還能補(bǔ),雙雙松了一口氣,反而是昏昏沉沉的慕廣寒皺了眉。
心病?
胡說。他哪兒來的什么心。
……
又休了幾日,慕廣寒總算能下床了。
楚丹樨不知是不是那日被洛州少主怪“照顧不周”怪出了陰影,分明臉色比從前更加謹(jǐn)小慎微、卑微蒼白、每天亦步亦趨緊跟、保護(hù)過度,弄得他渾身不自在。
日子已近立秋,天氣卻依舊炎夏般燥熱。
慕廣寒之前躺得都快長蘑菇,好了自然是到處浪。這日浪到江邊,只見江上往來船只多了許多,有的還張燈結(jié)彩、好不熱鬧。
一問才知道,原來對岸的烏城在每年立秋這幾日,都要舉辦一個傳統(tǒng)而盛大的“玉秋祭”,不僅有傳統(tǒng)的夜市、放燈,還有各種各樣的買賣和戲法,十分值得一去。
慕廣寒:“哦?”
連日里,老醫(yī)者千叮嚀萬囑咐,都是“心病得需心藥醫(yī)”。
他被念得耳朵長繭子,又迫于邵氏父子眼神威壓,只好答應(yīng)不再“諱疾忌醫(yī)”。既是如此,那不如遵醫(yī)囑,去對岸熱鬧集市逛逛,吃點(diǎn)好的,治治心病。
說去就去。
當(dāng)天中午,他就跑去江邊和船家談好包下了一條小船。黃昏時依約上了船:“我要一個人去對岸燈火繁華處散散心,你別跟著!
“主人……”
楚丹樨當(dāng)然不同意。
黃昏江邊,兩人拉鋸。
慕廣寒:“你還知道我是‘主人’?我的話你不聽?”
楚丹樨垂眸:“可是阿寒,你身體還沒好全,萬一又吐血,何況那邊人多而雜,若是遇上什么壞人……”
慕廣寒:“遇上又如何,你明知我反正死不了。”
結(jié)果,他不這么說還好,一說,楚丹樨如遭雷擊,臉色瞬間一片隱忍慘白。
“阿寒。”
“你別這樣,”他呼吸艱澀,“你、你別……”
慕廣寒不再理他,徑直上傳。誰知下一刻,竟被侍衛(wèi)從身后一把抱住。
“阿寒……”
那人緊緊箍住他,聲音微微顫抖:“阿寒,若是外面這么些年,你都不開心,倒不如,我們回去,跟我……回月華城,這外面的紛爭,咱們都不管了。咱們回家,我日日照顧你,陪著你,給你做好吃的,陪你游玩,好么?”
慕廣寒嘆氣。
想來,這不是楚丹樨第一次跟他說這種話。而他一直都沒回去,想必每次的答案應(yīng)該也都是一樣的。
不想回。
也不愿回。
月華城是家,卻同時也是在他懵懂無知時,強(qiáng)加給他一生命運(yùn)的枷鎖之地。有些事他不去深剖細(xì)想,卻不代表不曾失望、疑心過。
更不要說……
在他那被“浮光”根除抹去、模糊不清的殘余印象里,楚丹樨并非是如今這般并肩作戰(zhàn)、可以信賴的戰(zhàn)友,而只是一個讓他很不開心的人。
這個印象雖模糊,但多半不是錯覺。
前幾日吐血昏迷時,楚丹樨還曾低聲喃喃把頭埋在他頸間,“都是我的錯,阿寒,若是我當(dāng)初……”
當(dāng)初,什么呢?
他已不愿深究,反正轉(zhuǎn)頭也又會忘。
無非又是一次令人沮喪難過的“一廂情愿不得善終”的事情罷了。
唉。
小船順流而下。
離河對岸越來越近,就越能清楚看到那繁華的水畔的烏城上,一片紅色燈籠繁華。
琵琶聲聲與歌謠婉轉(zhuǎn)輕慢,很是煙火氣。慕廣寒低下頭,又見河面上已經(jīng)有不少許愿的蓮花小燈已經(jīng)順流而下,有的就漂浮在他船兒四周,有的在船前被點(diǎn)亮的河面浮光搖動、有如星海璀璨,而他正在其中。
真美。
他伸出手,撩撥了一下河水。
不顧繃帶下傷口被浸濕,撿起一只剛好飄過的小小小蓮花燈。
燈里,兩張小小字條,一個濃墨重彩一點(diǎn),看似男子的字跡——“此生得我娘子,夫復(fù)何求”,旁邊是女子娟秀的字跡——“愿與夫君同心,白首不離”。
兩廂情愿,共放一燈。
嘖,多甜蜜。
慕廣寒不自覺羨慕地?fù)P起唇角,繼而卻又被香味吸引抬起頭:“對面的船家,烤魚賣嗎?”
他將蓮花燈放回水中,從對面路過船拿了一條現(xiàn)烤的魚?爵~好吃,又香又酥,比蓮花燈實(shí)用,蓮花燈上的字條再甜膩,又不能啃、又不管飽。
一切都好。
只在快要靠岸時,又反應(yīng)過來一件糟心事——這烏城之所以能繁華平和、百姓安居。究其原因,因?yàn)樗⒉粚儆趦x州,所以未被此次戰(zhàn)亂波及。
不屬儀州,它屬哪呢?
它屬于……和儀州一水相隔烏恒的地界。
烏恒,衛(wèi)留夷的地盤。
慕廣寒:“……”
說起來,他當(dāng)時的發(fā)誓,是“此生再也不踏入烏恒州府郢都”,還是“再不踏入整個烏恒”來著……?
但無論如何,熱鬧水邊街市,已在眼前。
來都來了,沒道理不下船。
管他什么誓言呢。
慕廣寒一下船,水邊賣桂花糕的娘子就迎上來,她戴著一只狐貍面具,聽聲音甜甜的:“哎~公子這一身好打扮,嘗嘗倩娘桂花糕?甜咸都有,烏城招牌!”
慕廣寒嘗了一塊。
又甜又糯,確實(shí)美味,就買了兩包。
衛(wèi)留夷已經(jīng)回烏恒了,是前幾日被阿鈴給硬生生拖回去的。
走前還來找過他,結(jié)果被邵霄凌開口洋洋灑灑懟了一通,什么也沒能說,只留下了一封書信,淡淡牡丹香。
慕廣寒沒有拆。
不想看。
傅朱贏的死,最該被殺雞嚇猴以儆效尤的本來就不是西涼何常祺,而是衛(wèi)留夷。
月華城主翻臉無情,前任都?xì)ⅰ?br />
阿鈴最為警覺,火速拉著衛(wèi)留夷跑了。
然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烏恒就在洛州邊上。借了糧草又如何,弱州無外交,成天被一把利劍懸在頭頂,估計(jì)烏恒侯最近的心情也是不太好。
慕廣寒垂眸笑笑。
看,他也給了那人機(jī)會,讓他權(quán)衡。希望衛(wèi)留夷這次能做出正確決定。若是可以,他是真的不想又跟前任走到非殺不可那的一步,好像他為人多兇殘。
唉。
算了。
……
很快,慕廣寒人已踏入市集最繁華處。
買買買,吃吃吃,走走走,滿眼琳瑯。只有一個問題——他越發(fā)覺得自己不是在南越,而是捅進(jìn)了西涼老窩。
街上竟有那么多人畫了繪面,幾乎一半人都頂著一張畫臉。其余一些沒有畫臉的人,則多和之前賣他桂花糕的老板娘一樣,戴著各種各樣的面具。
耳邊,小販叫他:“喲,這位公子,您的扮相很是不俗呀!
慕廣寒:“……”
他根本沒有“扮相”。
他來之前,并不知道這烏城“玉秋祭”的習(xí)俗,是各家各戶都喜歡以各種夸張奇怪打扮上街的。因此,他就只是在臉上草草包裹了層繃帶,就過來了。
這年頭,戰(zhàn)亂多。
受傷而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人,走在街上不特別奇怪。反倒是他平日里戴那一張金面具,在人群中未免太過顯眼。
他怎能想到,面具倒是在這“玉秋祭”很正常!反而他裹成這樣,倒是會引來不少同情的目光——
這人既受傷嚴(yán)重,又沒錢買裝飾。
唉,可憐。
早知道他就一如往常戴面具過來了!
小販繼續(xù)吆喝:“客官,這扮相雖好,但今日過節(jié),加上面具更是喜慶。不如來我攤上挑挑?瞧,這兔子好看,最適合客官,我給您打折!”
說著,不由分說往慕廣寒手里塞了個兔子面具。
“……”
還偏生還是個三瓣嘴的花兔子!
慕廣寒一時陰影都出來了,卻拗不過那小販熱情似火、一定要做成這單生意。隨即天公也幫襯他,淅淅瀝瀝的開始下起雨。那小販嘿嘿一笑:“客官,巧了,我也賣傘”。
最后慕廣寒買了把傘。
一把兔兔傘。
真不知道老板為何那么喜歡兔。
江南多雨。細(xì)雨之中,街上行人并不介意,小販們也個個撐起雨棚,依舊繁華嘈雜。他亦撐著傘,沿街繼續(xù)逛,前面一大戶人家張燈結(jié)彩辦婚宴,熱鬧非凡。
他在那處駐足了一會兒,聽人們說這新郎新婦的故事。那是一個青梅竹馬、郎才女貌、門當(dāng)戶對、佳偶天成的故事。男子是當(dāng)?shù)毓倩率兰,去年高中后得了不錯官職,女子又書香門第,才情出眾、又貌美如花,兩家都對女子寵愛,也為此婚事滿意至極,立刻替新人置辦了這新戶宅院。家中香車寶馬、仆從婢女一應(yīng)俱全。兩人亦是從小感情篤厚,如今得償所愿、舉案齊眉,簡直圓滿無缺。
慕廣寒:“……”
他一邊嚼桂花糕,一邊聽完了一整個別人雙雙命好的故事。
好在八卦路人說完此故事,對著婚宴宅邸的另一半華麗的人偶戲臺,又接著說了另一個故事。
對面人偶戲臺上,幾個非常漂亮、以假亂真的人偶,正在吱吱呀呀跳著舞。據(jù)說隔壁員外郎家的兒子也是風(fēng)流少年郎,卻因?qū)π纳先饲蠖坏枚睡偭,后來花千金買回去了一只跟心上人一模一樣的人偶,每日對著那人偶打扮梳妝,抱它入眠。
慕廣寒:“…………”
路人:“哎,故事悲慘,令人不忍卒聽!
確實(shí)悲慘。但慕廣寒偷偷多看了幾眼那人偶,他……竟有點(diǎn)能理解那故事中的瘋子。
因?yàn)槿伺即_實(shí)做得精致,以假亂真。要不是那么大不好藏,他說不定也買回去一個,每天抱著入睡。
當(dāng)然肯定不能真買,會顯得月華城主腦子不太正常。
但,想要。
想要能有什么人屬于自己、抱在懷里,哪怕其實(shí)是個冰冷的死物。
因?yàn),是真的,孤?dú)。
……
慕廣寒其實(shí),完全清楚自己的心病在哪。
倘若他小時候能不是孤兒,而是有爹娘疼愛、有爹娘撐腰。或許他就能在長大后更能挺直腰桿,專注這世上他真正擅長的事情。而不至于無可救藥地缺人疼又自卑,無論心里知道多么不切實(shí)際,還是渴望有生之年能找到一個“歸宿”。
但偏偏他沒有。
沒有人愛他,沒有人愿意看看他、抱抱他、暖暖他。
于是那個空洞,越來越大。大得別人給他一點(diǎn)點(diǎn)好,他就感恩戴德是人是鬼分不清。一次次努力付出,盡力去幫別人、給對方最需要的,填補(bǔ)對方的世界,想要以此換取別人的喜歡。結(jié)果可笑的是,他以為可以真心換真心的事,卻永遠(yuǎn)換不到,永遠(yuǎn)不得善終。
以至于后來,也漸漸地灰心了。
從不求回報(bào)、全心全意地付出和等待,逐漸變作默默保持一分清醒,甚至三五分清醒。一邊凄凄慘慘地等著,一邊順帶手查查對方勢力、看看對方城防、挖挖對方下屬。
……這像話嗎?
更不像話的是,反抗能力越來越強(qiáng),不止一次與舊愛反目成仇。
然后,一座城、兩座城,一個州,兩個州。得非所愿愿非所得,小半壁江山到手,雖然事實(shí)上確實(shí)是“談戀愛沒談成不得已拿到的”,但這話說出去誰能信?
他自己都覺得荒謬。
以至于身在其中,也漸漸地,一點(diǎn)點(diǎn)地變了。當(dāng)年,能夠無底線縱容夏錦熏,也能徒勞地等傅朱贏和顧蘇枋,可后來遇到衛(wèi)留夷,他其實(shí)見勢不對他就早早想跑了,只是不小心沒有跑掉而已。
而眼下,再到洛南梔。
洛南梔從未曾做錯任何事,可他竟無法控制地滿腦子都是防備,那人不像邵霄凌一樣傻乎乎,會真的歡迎他么?會不會覺得他功勞太高太得民心而心生防備?會不會正在盤算什么計(jì)謀把他擠出洛州?
一腔熱忱的阿寒,好像再也回不來了。
明明還沒死心,卻又因?yàn)閷?shí)在沒有力氣了,變得異常清醒。
這種心灰意冷,大概就是他如今的心病。
不抱有幻想,才能無堅(jiān)不摧、所向披靡。
可不抱有幻想,那所有幻想的事情,就再沒有一絲絲發(fā)生的可能性了。
這真是人生中的究極兩難。他也想過很多辦法,也想過找尋別的東西填補(bǔ)那空洞——比如教養(yǎng)可愛的小小少主。可看著邵霄凌和明月之間那樣血緣相關(guān)的叔侄默契,他又知道自己永遠(yuǎn)插不進(jìn)去。又比如以前,他也曾經(jīng)想要說服自己,他有荀青尾和紀(jì)散宜其實(shí)就夠了,有可以真心信任的朋友足矣。
可無奈,那倆又是戀人。
一邊給他左擁右抱,一邊人家倆暗戳戳甜甜蜜蜜,真好友每天給他扎刀。
以至于,如今人生在世,唯一真實(shí)的快樂……
是和燕王斗。
這也太悲慘了。
一陣大風(fēng),吹翻了他的兔兔傘。也吹得本就疲倦嘆氣淋得濕漉漉的月華城主躲到旁邊一個回廊涼亭下避雨。
桂花糕涼了,他人也有點(diǎn)兒冷。
整個人團(tuán)在涼亭角落修傘,正苦笑著修不好了,忽然耳邊響起一個聲音:“這場大雨,有這般讓兄臺不悅?”
那人伸出手,指尖修長:“我本以為,這是一場知時節(jié)的好雨!
“畢竟,秋雨過后,立刻種菘,應(yīng)能長得很好。這樣過冬時豐收儲存,百姓一冬都不會忍饑挨餓!
菘,南越這邊叫大白菜。
北邊才叫菘。
慕廣寒有些恍惚,緩緩抬起眼去。
亭子明滅的紅色燈籠,烏黑長發(fā)下,生生照映出一張長發(fā)遮面的花兔子臉,沖他露齒而笑。
那一瞬間月華城主毛骨悚然,還以為看到了西涼王。
但還好,這并不是他今日第一回 被嚇。
之前在市集上,他已至少看到了七八十來個“西涼王”——在玉秋祭上的扮裝也是百姓們喜聞樂見的余興節(jié)目,有人扮得很是拙劣,面粉糊在頭上、兔子也沒畫對,身材也矮了些。但有的卻是極逼真,以假亂真的銀絲,精致的兔臉,就連金色卯辰戟也仿了個九成。
又身材高挑、器宇軒昂,往那一站,路過的人都贊“太像!”他家夫人就在旁邊,全程抱著丈夫的手臂得意洋洋。
如今這個,也像,只是沒染銀發(fā)。
好在真正的西涼王無論如何都不該在此。此次西涼大敗,那么多事,他得著回去處理……
正這么想著,慕廣寒目光一滯。
只見雨絲落在那人手掌,他手指修長,分外好看。左手的食指、無名指,分別戴了兩枚眼熟的戒指。
而之所以少了一枚,可能因?yàn)槟粗傅陌庵,之前某日被人給摸走了。
“……”
“…………”
慕廣寒二度毛骨悚然,這次是真悚然。
那一刻,唯一的念想,別認(rèn)出我,別認(rèn)出我,可千萬別認(rèn)出是我啊。。
一邊腦內(nèi)瘋狂垂死掙扎,一邊又安慰自己——應(yīng)該還能茍一下?
西涼王是看過的臉,也看過他戴面具的模樣。但像他此刻這種整張臉裹得像個粽子的樣子,說真的,把他扔到荀青尾面前,小狐貍恐怕都要認(rèn)半天。
何況他身上又沒有什么顯眼的信物。
也許運(yùn)氣好的話,就只是一場萍水相逢?
……
片刻之后。
萍水相逢,變成了被迫拼桌。
燕王替他修好了傘,“既是有緣,我請兄臺共飲一杯”,隨即不顧他的反對,就將他生拉硬拽去了烏城最好的臨江酒樓包間,燕王請客,點(diǎn)了一壺上好的桂花酒。
難纏的敵人是良藥。
一出場,月華城主藥到病除。
深深反省自己適才的孤獨(dú)寂寞冷、悲風(fēng)傷月都實(shí)在太過矯情了,要是可以重新選擇,今晚他絕不一個人來這鬼地方送人頭。
為今之計(jì),只有假笑。
“在下慕容望舒,東澤游醫(yī),幸會幸會!睓C(jī)智如他,從和燕王第一句交談,就絲滑地偽裝了濃重的東澤口音,雖然很可能并沒有什么用。
燕王:“顧野兔,西涼……商人!
“……”
化名都是兔,他有多愛兔???
月華城主如坐針氈。
飲酒一杯,開始上菜。為轉(zhuǎn)移西涼王的注意,他只能硬著頭皮侃侃而談,這個菜在東澤叫什么,那個菜在東澤應(yīng)該怎么稱呼,東澤的風(fēng)土人情,為醫(yī)者的種種不易。如此這般詳盡,誰能不信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東澤游醫(yī)?
“對了,既是有緣,望舒不如免費(fèi)替兄臺號個脈!
燕王大方把手伸了出來。
慕廣寒:“實(shí)在是脈象強(qiáng)勁有力,兔兄好身體。”
燕止:“不,還是月華城主好興致,佯裝把脈,偷偷在下什么毒呢?”
慕廣寒:“……”
慕廣寒:“…………”
若是可能,他也不想如此卑鄙,但明知打不過總得想法子牽制!
總不能真的送人頭。
西涼王倒像是渾然不懼,輕笑一聲:“城主莫怕。今日既是萍水相逢,你是望舒,我是田間野兔,不作其他!
“只不過,當(dāng)年的笨野兔一頭撞在木樁上,從此有了‘守株待兔’。不知今日田間野兔若是被城主麻翻了,民間又會有什么新詞兒?”
正說著,小二又來上菜了。
“客官,來嘞——洛州那邊大勝以后風(fēng)靡的新菜式,本店剛剛學(xué)來,上好的‘月華城主麻辣兔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