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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月華城主下完毒,一身輕松。

    終于不再如坐針氈,而是舒展衣袖,好好享受這一頓豐盛的臨江晚餐。

    “月華城主麻辣兔頭”味道可真不錯,香辣鮮美,讓人忍不住大快朵頤。

    筷子戳戳,戳啊戳,一口又一口,滋味鮮美。

    占了上風心情真好,一盤兔頭很快被他戳禿一大半。

    “咦,兔兄怎么不吃,兔兄多吃點?”

    “……”

    “若是擔心那毒,兔兄大可放心,我月華城特產‘七日封喉’雖說毒性劇烈,中毒者七天后必七竅流血而死,但若能在那之前服下解藥,也能做到藥到毒除、保管沒事。”

    “兔兄剛也說了,咱們今日是萍水相逢、不做其他。那就雙雙吃好喝好、開心盡興。”

    “待之后各回各家,望舒一定飛鷹傳書將解藥奉上——君子協定,絕不反悔,兔兄意下何如?”

    慕廣寒笑瞇瞇。

    誰讓剛才這只大兔子剛才雨夜里齜牙嚇他、又不顧他掙扎生拉硬拽拎他上樓,還那般饒有興趣地聽他裝游醫而不拆穿,害他足足如坐針氈、裝瘋賣傻了小半個時辰!

    看月華城主默默炸毛,很愉快是吧?

    這就給你現世報。

    南越這邊君子協定有兩種,一種握掌,一種拉鉤。

    慕廣寒主動笑瞇瞇伸出裹滿繃帶的爪子。燕王此刻已知他繃帶下面玄機多,碰一次就中毒,碰兩次還不知道要怎么樣呢,就看他敢不敢?

    “一言為定?”

    出乎意料,燕王竟然不惱,而是默默放下了就要吃到嘴邊的一塊軟糯桂花藕,乖乖伸出手來。

    修長的手指放進他的手心,暖暖的。

    這只兔沒敵意得活像是個假的西涼王,讓月華城主不禁皺眉,總覺有詐。

    不過,無妨。

    月華城主隨即又捋起袖子,微笑拿起桌上空著的白玉小碟。

    “……”燕止那邊分明警覺。

    停下動作,默然望著月華城主給他殷勤夾了一塊完整的麻辣兔頭。

    “來,為表誠意,再來個‘歃兔為盟’,一起干了這兔頭!”

    彼此心知,燕王從頭到尾沒有動過這盤麻辣兔。

    結果被月華城主來了一手“盛情難卻”。瞧瞧,這被鹵得紅彤彤又入味的兔子,它在齜著牙沖你笑呢!一如兔子背后包得粽子一樣的人,也笑得無比得意。

    燕止:“……”

    心理陰影這東西,是相互的。

    一如月華城主覺得兔子面具嚇人,燕止也一直覺得月華城主無事露出笑容的樣子嚇人。猶記當年,月色之下他第一次他看他這樣笑,就被“關門燒鳥”了。

    與之相比。

    一只麻辣兔……

    確實,算不得什么。

    慕廣寒托著腮,觀賞大兔子一口一口吃小兔子,看著看著,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從頭到尾弄錯了什么。

    他一直以為,燕王是愛兔之人,不愿“同類相食”才不吃兔。

    結果,好像不是?

    只見燕王慢條斯理地戳一塊麻辣兔,戳一口糖蓮藕。戳一塊麻辣兔,又戳一塊糖醋排骨。

    慕廣寒再默默觀察了一下他之前動過的菜。糖排小籠包,蝦仁貓耳朵,山楂湯圓,香蔥小雞粥,蟹黃殼燒餅……

    一個西涼人,為何竟是妥妥的南越甜口?

    “燕王該不會是,不擅吃辣?”

    “……”

    “但,哪有西涼人不擅吃辣的?”說好的民風彪悍、每頓成斤辣椒面呢?

    結果,不問倒好,一問,燕止似是被那一口麻辣兔給嗆到了,趴在桌上咳咳咳咳個不停。慕廣寒忙給他遞了一杯水——他以為是水。

    然而他忘了,適才店里桂花酒賣完,小二幫他們剛替換的上好烈酒燒刀子,小茶壺裝著,純白透明。

    辣兔配酒,越喝越有。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謀殺未遂的月華城主:“……”

    “雖然,這話說出來可能兔兄你不信,但我這次,真不是故意的。”

    “你還好嗎?”

    “兔兄,想哭就哭,不要強忍。”

    “兔兄多喝茶水。”

    “兔兄,真的,你還撐得住么?”

    “不然這樣,我去給兔兄買包糖,去去就來。喂,喂!兔兄你干什么?有話好好說不必上手!”

    ……

    人生走向,奇形怪狀。

    “兔兄,在下絕非借買糖之故要逃,你能不能……先放手。”

    “兔兄,君子協定,保證不跑。”

    “兔兄這是何必?男男授受,于理不合。”

    “……”

    慕廣寒長嘆一聲,不再說話了。

    此刻,他正被西涼王用力箍著腰,臉還埋在他胸腹,心情無比復雜。

    如若可能,他當然不愿被前陣子才戳過他一戟的宿敵碰觸。

    若是能躲,他也肯定早早躲出十八丈遠了。

    可無奈的是,真被碰到了,那感覺竟不似想象中糟糕——許是從小到大,愿意碰觸他的人太少了。喜歡的人多半不給他碰,也就小小洛州少主肯給他抱抱。但那孩子又太小,渾身軟乎乎的像一只小貓,和西涼王成熟硬朗的觸感又不一樣。

    成年男子手臂強勁的力度,隔著一層薄衫,透出滾燙。

    何況燕王身上還奇怪地有一股似曾相識、讓人沉迷的幽蘭香。

    慕廣寒:“……”

    哎,瞧他這日子寂寞的,不僅連冷冰冰木偶人都認真尋思著買一個抱回家,如今就連宿敵惡意的桎梏,都能引起心底深處一絲細微的渴求與戰栗。

    可悲,太可悲了。

    慘不可言!

    慕廣寒不知道自己的皮膚原來已是這般饑渴,饑渴到甚至都不挑人。實在太想要有一個什么溫暖的東西抱一抱了,好緩解一絲孤獨,甚至哪怕飲鴆止渴都在所不惜。

    實在要命,以前是人是鬼分不清也就罷了,如今直接淪落到“鬼我也行”?

    樓上這么一鬧,樓下店小二聞聲趕來。

    一進包廂,就見內里一幕很是旖旎曖昧,那兔臉男子正雙手箍著繃帶男子的腰,而繃帶男子的指尖正微微發抖,看似想要碰觸又硬忍著,一副雙雙沉溺其中、情不自禁之狀。

    小二縱橫江湖多年,什么世面沒見過?

    “二位爺感情真好。來,爺要的糖果!”

    “二位爺不是本地人吧?看著吃得也差不多了,要不去河上放燈游個船?嗨,咱們烏城玉秋祭一年才一次,來都來了,倘若不放燈、不游船,就像沒有來過一樣。巧了我有熟人船家,給兩位客官打半價?”

    無論什么場面也不忘適時做生意,一個店小二的職業素養。他尋思著既是雙雙這般情不自禁,那多半是愿意一起去放個燈甜蜜一下的。

    慕廣寒:“……”

    半個時辰后,人在滿是星輝燈影的河面上,晃蕩。

    無話可說。

    深深覺得離大譜,太離譜了,離得他腦子都疼。

    燕王在他背后默默劃船。

    而他此刻……竟是半靠半躺在別人溫暖的懷里,頭頂貼著那大兔子的下顎,耳邊聽著河上人們歡聲笑語,以及那只大兔子鼓著兔腮咯嘣咯嘣吃糖。

    何止離譜。

    他甚至與無數擦肩而過小船之上備受寵愛的人一樣,啥也努力不用做,只悠悠閑閑抬眼看雨后夜空的漫天星輝。

    何止飲鴆止渴。

    這叫饑不擇食!!!

    ……

    慕廣寒心里清楚,西涼王無事獻殷勤,絕對沒安好心。

    今日一遇,說白了從頭到尾,都該是西涼王的順風局才對——但凡大兔子肯多防著他點,而不是大咧咧伸出手腕任他下毒,又或者是中毒之后立刻翻臉,都足夠他喝一壺。

    然而,燕王卻是全程仇將恩報。

    這太不正常了,肯定很快就要圖窮匕見,慕廣寒默默等著,并打定主意在此之前多占一點便宜,以免最終吃虧。

    滿天星輝,他抬起臉。

    離得這么近,他其實能清楚看到西涼王彩繪的臉下面抿著的好看的薄唇。過于好看的唇形,實在讓人難以想象這臉的主人居然不是個美人。

    不過轉念又一想,同樣的星空之下,燕王眼里的自己又是什么樣的呢?

    一臉繃帶,猙獰至極。

    這樣還敢給他靠。燕王不愧是燕王,忍常人所不能忍。

    亂七八糟的念頭飛速一閃而過,慕廣寒在燕止懷里骨扭了一圈,撈了燕王散在船邊的發尾過來。

    今天的兔子,是一團黑兔團子。

    慕廣寒把那一團捧在手里把玩,不禁迷惑:“西涼王今日的發色……用首烏染的?”

    燕王并未回答。

    慕廣寒便兀自用力蹭啊蹭,倒也沒蹭下來什么顏色。

    湖心有一小島,水榭里正賣著最漂亮的蓮花燈。

    小船逐漸靠近,慕廣寒還在玩小黑兔。靠得更近,他感覺到燕王欠身動了動。尚未反應過來,小販收了錢,緊接著一只精致的花燈帶著點燃的燭心,就落在了他的手里。

    “…………”

    月華城主僵住了。

    無數思緒,像炸開的煙花,突突鉆腦子。

    他努力咬牙克制,問身后人:“你今晚……是跟了我多久?”

    燕王最好只是突發奇想,而不是因為偷偷跟了他一路,看到他一切艷羨別人的目光,然后快要哭了一樣地孤零零啃著烤魚、啃桂花糕,才買花燈給他。

    不然他以后真的沒法見人了。

    ……

    燕王又是沒說什么。

    只將一小塊店家送的朱墨塊和兩只小花箋,一同放進慕廣寒滿是繃帶的手中。

    據說,用這墨塊寫愿望,放在燈里順水流走,愿望就能實現。而他給他墨時,雙手就像是將他環抱住一樣,那一刻暖意彌散周身四肢,慕廣寒閉了閉眼睛。

    與人相處,攻心為上。

    他早就聽說過西涼王攻心很是厲害,非常會抓人弱點,如今見識到了,確實……

    他睜開眼睛,不客氣地在小花簽上畫了四個字。

    “天下一統。”

    前陣子,他的愿望還是天降美人。誰知世事變遷,如今他只要事業。

    寫完,另一個箋遞給西涼王。

    誰不知道西涼王野心勃勃,想要逐鹿天下?他且看他又寫什么,慕廣寒等了一會兒,卻見那人卻沒有動,卻抵著他的頭頂,用一種近乎曖昧的低沉聲音道:“我問你。”

    “我有什么不好。”

    “你為什么始終,不看看我?”

    “……”

    慕廣寒有一瞬,被雷劈了的呆滯與空白。

    雖然無論怎么想,這句話都不可能是表白。但炸了毛的城主還是忍不住一度懷疑,自己以前……莫非也跟這燕王也有過一腿,只是嫌棄大兔子不夠美艷,始亂終棄把人給忘了?

    實在是……這莫名幽怨,很有種他被舊愛陰魂不散找上門時的感覺。

    但月華城主認真尋思了一下,他還不至于喪良心到這種地步!

    好在,片刻后,他反應過來了這句話的真實意義。

    醍醐灌頂。

    今晚所有一切,都有了解釋。

    圖窮匕見來了!

    第32章

    同一時間,西涼王都獅虎城。

    此地原本只有一條河床,一年中總有半年是干涸的。后來多了一條運河,是前幾年燕王力排眾議主持新挖的。

    沒挖好之前,好多人抱怨勞民傷財,西涼上下集體唱衰。結果挖好以后,運河不僅便利了交通、容易了灌溉、解決了王都每年夏天的干旱,解決了半年干涸的河床。就連運河水畔漸漸也有了江南一般的景致,茶樓林立、商販云集、繁華無比,成了人人至愛的王都一景。

    當年唱衰的人,則早就換了一副嘴臉,紛紛表示“我有先見之明,當年就說好!”

    此刻運河邊,一個仿南方制式的八角酒樓上,招搖的大紅色燈籠下,趙紅藥笑瞇瞇,一桌全是好酒好菜。

    她綴滿珠寶的紅蔻指,纖纖一轉打開一壺酒:“王上從月華城主那里騙來的名貴桂酒,就這一瓶!我特意留給你一起分享,夠不夠意思?”

    她對面坐著的,是一名與本地氣質大相徑庭的女子。只見那女子一身白衣,一對明眸,耳畔蕩漾一對綠玉耳環,模樣很有江南氣息的甜美婉約。

    “嗚,味道好燒。”

    然而,江南柔美嘗了一口烈酒后,便霸道地一飲而盡,“我喜歡!”

    此白衣女子,正是西涼唯一一名出身武將世家,卻并不會武、而是常年負責西涼文娛外宣的貪狼將軍宣蘿蕤。

    二十多歲的年紀,已寫成了風靡大夏的《月華城主風流史》,為國庫賺了不少銀子。

    此次南下一戰,趙紅藥歸來,她立刻約她接風洗塵、閨蜜夜聊。

    “哎,蘿蕤你猜,燕王此次……能不能成功招籠月華城主?”趙紅藥湊近她,小聲八卦。

    宣蘿蕤想了想,皺皺鼻子:“我覺得難。”

    作為《月華城主風流史》的作者,宣蘿蕤堅信自己這些年的研究成果——想要招攬月華城主,直接脫了衣服洗盡鉛華用美色將其迷暈才是正道,別的法子不奏效!

    然而,誰讓燕王始終不信邪。

    這些年,月華城主明明不斷地戀愛、分手,與前任干架,在各州府間行徑飄忽。可無論她如何旁征博引,燕王始終只認定那人“不過隨性而已”,不信她的“戀愛腦”“舔狗”一說。

    以至于宣蘿蕤后來,也懶得和他爭了。

    明明人家城主人生在世不過圖色而已,他們燕王偏要去他談天下、談理想、談惺惺相惜。

    活該你談不攏!

    趙紅藥:“不過話又說回來,就咱燕王那樣,不以美色誘之……未必不是明智之舉。”

    宣蘿蕤:“……”

    兩人對飲一杯,雙雙嘆了口氣。

    都回憶起去年燕王被身份高貴的西涼第一美人云姬投懷送抱時,那副無動于衷、不近人情、死不開竅的狗模樣。

    美人目光盈盈,送他海棠花枝,與他談情,他卻只嫌美人吵鬧。

    他嫌美人吵!

    多么自是甚高又不解風情的男人,才會竟嫌出身高貴、溫柔如水的西涼第一美人吵???

    真白瞎了一張風流倜儻、俊美無比的臉。

    更可笑的是,他既不屑談情,趙紅藥就以利勸他,“其實,若與云氏聯姻,對你穩固地位很是有利”。

    他竟也一口回絕:

    “我這人隨性肆意,不拘束慣了。若要違心而行,我寧可不要這天下。”

    險些沒把趙紅藥活活氣死。

    位置還沒坐穩,乖乖接受政治聯姻,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嗎?他、他竟又如此口無遮攔、肆意妄為!

    宣蘿蕤:“唔,那紅藥你有沒有想過,燕王說的……許就他的心底實話呢?”

    趙紅藥深吸一口氣:“怎么不是心底話?當然是了!他那個人,身份高貴的第一美人都敢看不上眼,答應當西涼王也不過是出于‘覺得其他人太笨當不好’!雖說這些年,他看似是做低伏小、努力攻心,爭取王都各家支持,但實際上心里想的卻是——無人支持他也一樣拿得下王位,無非多殺一些人、多流一些血罷了!”

    “……”

    “這種驕狂之人,又不信命,又眼高于頂,天生反骨桀驁不馴。若非雁氏那兩人實在爛泥糊不上墻——我趙氏一族,也不至于淪落到要支持他,唉!”

    兩姐妹再度嘆氣。

    綜上所述,燕王確實,還是誠心誠意以“招賢納士”的心去招攬月華城主,才是正道。

    這樣就算招攬不利,起碼不會被記仇。

    若用美色迷惑月華城主,真招來了,就他那狗不吃的性子,只怕多半伺候不周。

    到時反目又玩不過月華城主,唉。

    兩人吃了一會兒菜。

    宣蘿蕤:“不過,世上一物降一物。我看燕王素來誰也不服,唯獨對那月華城主特別上心。指不定那人真來了西涼,反而能拿住燕王?”

    趙紅藥:“別懷疑,我比你還想看到底天下有沒有人能將那既不愛風花雪月、又不屑權力欲望,成天自視甚高游戲人間的驕狂貨色給收入囊中。”

    “只可惜,那月華城主實在不是個美人,不然可能還真有一線希望。”

    宣蘿蕤:“都說丑,可還有那么多人念念不忘。都說丑,燕王還不是一次又一次巴巴貼過去?我看啊~”

    她說著,忽然古怪一笑。

    趙紅藥好奇她笑什么。

    宣蘿蕤:“一直聽我娘說,咱們西涼王許多地方,好像同‘何大人’年輕時還蠻像的。”

    “該不會,也要走上何大人的老路?”

    ……

    烏城,江上。

    既是要“圖窮匕見說正事”,慕廣寒覺得,他至少該禮貌性地從宿敵懷里爬起來才是。

    不然成何體統?應該是要爬一下的。

    爬……

    唉,算了,還是躺著舒服。反正燕王又不至讓他色令智昏,什么樣的大道理勸誘,他左耳進右耳出就是。

    對面,烏城水坊沿岸,燈火通明。

    河口向外延伸。一邊通往儀州,一邊通往烏恒與洛州,河上船只往來繁忙。

    燕止:“你看,這烏城地界,本是四通八達,又氣候宜人。占著整個洛州最好的土地,人口城建卻與之全不相宜。而據我觀察,烏恒其他許多城鎮甚至包括州府郢都,都有同樣問題。”

    “明明之前,月華城主曾多次建議烏恒侯,要‘以路稱城,以城稱地,以地稱人,以人稱粟’。城邑的興建,得與交通便利、土地大小貧瘠、人口糧食多寡互相適應。他若聽你的,此城早不該如此,而該是整個洛州最為繁華的港口銷金窟才是,不知能多賺多少錢?”

    “如此浪費,實在可惜。”

    慕廣寒:“……”

    他確實曾給衛留夷提過建議,讓他發展這烏城。只是他的提議雖是長治久安之法,短期免不了需要建設、又需一些人遷居,而衛留夷愛民如子,從不肯“勞民傷財”,又哪里肯聽他的?

    燕止:“別人不聽,自有人聽。月華城主如是有空,可來西涼內陸轉轉。”

    “這些年里,西涼內地新起眾多城邦,每一座都是按照月華城主的意見,丈量、籌劃、梳理過河流交通,才興建的。足以保證城鎮人口糧食數量適宜,百姓安居。”

    “貧瘠之地也按城主以前教別人的方法,開了運河,荒地變良田,內遷百姓耕種得宜、吃穿不愁,也全是托了月華城主的福。”

    “更有……”

    他低身,伏在他耳邊,一字一句:“‘兵起,非可以忿也。見勝則興,不見勝則止’,我也學會了。”

    慕廣寒:“……”

    這也是以前他教別人的。戰事之中無論何時,絕不意氣用事。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

    這招,西涼王一直在用。

    慕廣寒一直以為是燕止自己格局高、想得開。畢竟見事不妙就逃跑這事,對于越是常勝有名、有自尊與驕矜的將領,越是比登天還難。

    萬萬沒想到,竟是把那么多他一直以為說了沒人聽的道理,拿來學以致用!

    他,低估西涼王了。

    真的低估了。

    慕廣寒垂眸。他本以為,無論今日燕王怎樣游說、說個天下來,他也絕對不會有分毫心動。

    誰能想到,他擺出來的,卻是這些。

    燕止:“不止,還有許多。”

    “比如月華城主的因地制宜、豐土施肥之法。西涼腹地貧瘠,但經過幾年養地,如今已有沃土,這些年南征北戰遷過去的百姓,都可繁衍生息。”

    “……”

    “天下皆知,西涼鐵騎驍勇、所向披靡。然而我族雖英勇善戰,放眼望去,卻無一人擅長‘生息經營’。”

    “燕止一直以為,以月華城主之才,既是亂世之中殺伐果決的名謀強將,亦是盛世之中統籌天下的王佐之才。”

    “若有城主在側,西涼從內而外必能煥然一新。而以西涼戰力,想必也能如城主燈中所愿早日‘天下一統’。”

    “所以……”

    “我究竟有哪里不好?哪里不合月華城主的意?”

    “我可以改。”

    “既然這么些年,城主也并未覓到得意主公,何不考慮西涼?”

    “……”

    “是嫌我在西涼根基不穩?”

    “那若是我回去速速平了內政之亂,斷絕雁氏血脈以絕后患,城主考慮來么?”

    “又或是,聽聞我曾殺降屠城,生性殘忍?”

    “燕止以為,亂世之中殺戮難免。若能屠一城降十城,早日以殺止戰、平定天下,讓百姓不必再遭戰火、顛沛流離,一些非常手段,不能算作污點。”

    “當然,城主若覺得是污點,我也可以聽城主的,一并改之。”

    “城主,跟我回西涼,如何?”

    慕廣寒:“……”

    懷中的蓮花燈陡然越燒越旺,他捧著它,如同捧著一顆真誠的心,手指都覺得有些發燙。

    唉。

    他抬眼,看向漫天繁星。

    從未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

    圖窮匕見的結果,竟是他覺得西涼王……好真誠?

    ……

    西涼王都,水畔酒樓。

    “何大人”是醒獅將軍何常祺他爹。

    西涼最有軍權的世家,年輕時更是西涼身份尊貴、目空一切的絕色美男。自幼看了許多書,去過許多地方,各種奇珍異寶都擁有過,什么絕色美人都見過。

    以至于年紀輕輕,驕矜不羈。對美色無興趣、亦對權勢不屑一顧,就連接過何氏掌家的重擔時,都和西涼王的反應如出一轍。

    “我何清許身在高位、錦衣玉食,自當征戰一方,對食邑百姓身負其責。”

    話雖這么說,據說當時模樣卻活脫脫和燕止一樣,“其他人太蠢做不好,只能我來做,唉”。

    后來十幾年,他是把西涼邊防做到的最好。

    同樣人生中,也遭遇了逼婚。

    好幾位門當戶對、貌美如花、端莊賢淑大小姐,何清許死活不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通通不聽。

    一直拖到二十八歲,終于找到心上人——溫文爾雅俊朗瀟灑、內里孤傲謫仙一樣的何大人,娶進門了一只兇悍母老虎。

    何夫人天生反叛、野性難馴,意見又多,經常嫌棄何大人蠢,找他吵架。

    這事常人都難以理解。

    尤其是西涼近十幾年來,很多淑女學著江南做派養起來。文靜嫻雅,笑不露齒,平日里也很受歡迎,誰知最優秀的那位何大人,偏選了一個潑婦夫人。

    還寶貝她寶貝得眼珠子似的,舔得不得了,吵架以后休妻是不可能的,還生怕自己被休,各種買禮物舔。

    宣蘿蕤:“我總覺得,燕王要走何大人的老路……太像了。”

    那種站在巔峰的人,無所不能而又了無生趣,完美而又孤獨,還有足夠的本錢隨便折騰。

    這種人,往往身體特別誠實。

    循規蹈矩的絕色吸引不了他們,能讓他們熱血沸騰、馬上就追著跑過去的,永遠是能捕獵他們甚至隨時撕咬洞穿他們咽喉的猛獸。

    一如今日的西涼王。

    也不看看這是什么時候!兩只敗狗大雁剛剛灰溜溜回家,正是趁熱打鐵用輿論把他們踩進谷底的好機會。

    結果,燕止覺得月華城主更重要。

    不管不顧,跑去勾搭月華城主了。

    “所以我才覺得有戲。”

    星光之下,宣蘿蕤的眼神熠熠生輝。

    “就算今日月華城主不答應,如此糾纏下去,只怕也總有一天燕王要妥協,乖乖你婚我娶,昭告天下!”

    宣蘿蕤越說越帶勁,“啊啊啊不行這個太有趣了,我要先寫一本這樣的話本!”

    趙紅藥:“咳,既是如此。”

    她自知轉折生硬,但誰讓颯爽慣了,是不太會拐彎抹角。

    “既然蘿蕤你也不否認,唯有燕王是眾望所歸。”

    “如今四大武將世家,何常祺也已動搖,只剩你西涼宣氏。”

    “……”

    “中立了那么久,也該看清楚了,來我們這邊吧。”

    宣蘿蕤嘖了一聲。

    “我就覺得你今天怪怪的,果然,在這給我在這圖窮匕見呢?”

    同是意圖招降收攏。

    今晚她和燕王,至少要有一邊成功。

    第33章

    那一晚,西涼王都紅燈籠映照的水邊,宣蘿蕤仰頭喝完了酒,一推空杯:“其實這么些年,我宣氏已見燕王決心。過往疑慮,亦消弭許多。”

    “不過家里的事,我說了不算,還是要看叔叔伯伯們……”

    趙紅藥挑眉。

    這句話太過耳熟,當年她和師遠廖家“分散投資”時,都是用這一模一樣的口吻。就連前些天的何常祺也一樣。

    西涼將門子女一概如此,哪怕平日里看著再年輕氣盛、不服管束,其實個個心里都有足夠的算盤。

    格局分明之前,都力圖講究一個“平衡”。

    絕不會將賭注全盤拿過來壓在一個人身上,頂多也就是取舍傾斜,見機而行。

    誰知這么快格局大定,投在那兩位世子身上的“投資”全部血本無歸。眼下西涼世家最好的選擇,就是趕緊見風使舵、敏滅恩仇,歸順燕王。

    趙紅藥心里暗暗慶幸。

    她當初其實只是沒沉住氣,才比別人更早一步著了燕王的道。后來只好將錯就錯,家族亦無奈只能將財力人馬傾斜過來,卻成就了一本萬利的買賣。

    不像宣氏。

    一直在辛辛苦苦左右逢源,結果偏偏在燕王這里投的最少。如今也只好宣蘿蕤出面,努力“痛改前非”,為家族爭取剩余利益。

    原先西涼四大家族,何常祺家第一,宣蘿蕤家次之。

    待燕王坐穩,只怕要重新排序。

    不得不感嘆幸運,更不得不佩服燕王鍥而不舍。明明五年前,四大家族硬若磐石,沒有一家肯轉移。可偏叫他水滴石穿,一點點的磨。硬生生逐個磨了個透。

    所以啊,誰知道呢?

    燕王既有這本事,說不定多磨一磨,天狗咬月亮,啊嗚把月華城主也給叼回來。

    哪怕這次不行,下次,下下次呢?

    一件事成功一次,它就可能成功無數次。反正這些年里,趙紅藥是反復見證西涼王這么屢屢得逞的。

    另一邊,燈火琳瑯的烏城,通明長夜已過一半。

    河上游船已少了很多,歡聲笑語也逐漸淡去,萬家燈火緩緩熄滅,唯有許許多多花燈,依舊承載著人們大大小小的心愿,靜靜流淌在寬闊而和緩的深黑色錦緞上,回照著星輝,一直流淌向日月升落的盡頭。

    慕廣寒有些發怔。

    星輝漫入眼中。從沒想過,他也能有這么一天。

    在繁華褪去時,有一個人執著他的手,同他一起將手中那盞已燒得有些發燙的蓮燈放入河中。讓那跳動燃燒著的小小心愿隨水流沒入無數星星點點之中。

    身后,西涼王長發垂下來,撓得他耳畔微微發癢。

    有種離奇古怪的心安錯覺——仿佛他與身后之人,早已認識了許久,亦終于和這世上許許多多人一樣,有家人、親友、所愛與依靠,有人肯與他共放一盞蓮花燈。

    不覺得寂寞了。

    很荒謬,但是真的,不寂寞了。

    年少時曾一個人在月華城夜色下數過無數次流月星光,成年后亦對著喜歡的人一次次伸出又偷偷放下想要碰觸的手,路上看到別人無數次羨慕羨慕,自己卻一直在品嘗著……如影隨形的孤獨。

    直到,他學會了另辟蹊徑。

    尋思自己的宿敵在做什么,宿敵今天又進步了多少。這念頭日積月累,成了派遣寂寞、努力振作的良藥。

    只是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與兩人短暫相處,竟也能讓他……心情舒暢。

    如果,他真就這么跟他著他,一起回西涼。

    小黑兔團子、治世之臣的待遇,或許還有其他……隱秘而晦澀的籌碼,西涼王是個聰明人,想必能屈能伸。

    多大的誘惑。

    ……

    蓮花燈遠去,小船亦緩緩靠向岸邊。

    暮色中,西涼王一躍上岸,站上晃晃悠悠的棧板,回頭遞給月華城主一只手。

    他的手指修長、掌心滾熱,常年征戰而有一層薄薄的繭。慕廣寒握住他時,最后回首看了一眼星海下花燈遠去的黑鏡般的河,船上的那一小場夢即將終結——

    賺了,能被西涼王服侍一番,這輩子也算沒白活。

    帝王待遇不過如此,何德何能?

    夢里片刻須臾,他會珍藏。

    該醒了。

    他不著痕跡,從溫暖的手中掙開,萬萬沒想到武藝彪悍的西涼王,竟會忽然一個趔趄就往后栽。

    慕廣寒下意識伸手,將人穩穩當當攔腰接住。

    “……”

    那一刻,星空下,水畔邊,很像另一本流行的話本——“說起前朝太子與太子妃初遇之事啊,可真是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話,當年那嬌小姐纖細嬌軟,于宮苑蓮花池邊險些被一陣風吹倒入水中,幸而太子經過,一把抱住她的盈盈細腰,二人一見傾心。”

    慕廣寒:“…………”

    別人英雄救美,他英雄救兔。

    只是,西涼王明明身材高挑、又野蠻有力,為何這腰身卻也……

    “………………”夢已醒,禁止再度饑不擇食!

    片刻后。

    慕廣寒畢竟是個醫者,西涼王剛才扭傷了腳腕,他看到了。

    雖然,所向披靡的習武之人會隨隨便便扭傷腳腕這事怎么想怎么不合理,但他脫去那人鞋襪一切就變得合理起來。

    慕廣寒皺眉:“怎會傷得這么重?”

    燕王腳腕,分明橫著一道很重的傷,深到見骨。雖有包扎,但一看動手之人就是醫術就不精、用藥也不對。這些天南方天氣濕熱,傷口都捂得快化膿了。

    燕王:“你那黑衣侍衛砍的。”

    慕廣寒:“你先坐著。”

    他尋思,附近應該就有醫館。但畢竟夜色已深,街上攤販大半已經滅去燈火。藥鋪也是,外面的“膏藥”招牌還揚著,但木門早已掩上。

    這可麻煩了,只能找間客棧,看看老板有沒有藥。

    這么想著,慕廣寒忽然靈光一閃,想起來哪里有藥了。

    他伸出手:“拿來。”

    ……

    燕王默然掏掏掏。

    上一回,兩人互摸,一個摸了對方一枚扳指,一個摸了對方一盒藥。

    那藥可是烏恒侯送的治傷圣品,只稍稍地用過一次。如今送到鼻尖,依舊是一股濃郁的牡丹香。慕廣寒替西涼王正了骨、上了藥,然后……把自己脖子上裹得一圈又一圈的白藥綾給拽了下來。

    沒辦法,某人腳踝原本的綁帶早已經混著膿血,臟得不成樣。而他臉上頸上雖然有毒紋,卻并沒有傷口,這久浸藥草的白藥綾很是干凈。

    即使如此,依舊不免覺得唐突。而且他的模樣,未必別人愿意碰纏過的東西。

    “燕王……不會嫌棄?”

    那一刻,他看到燕王笑了。

    就是笑而已,不帶任何嘲諷。一時有個念頭再度閃過腦海——這人真的,不是個美人嗎?

    明明有這么優秀的唇形,勾起時著實誘人!

    ……

    慕廣寒也不知咋回事。

    可能食髓知味,有點魔怔。總之,他給人裹好腳傷,又手把手教完他剩下的藥膏要怎么用后,只覺一陣眩暈。

    可能是蹲的久了,就摸索著在那人身邊坐了下來,好容易緩過氣來,抬頭看了看星空,又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變成再度蹲在了大兔子的懷里。

    慕廣寒:“???”

    他不曾記得自己動過啊?

    而且這次,不是他玩兔尾巴了,是大兔子在玩他。

    燕王話不多,但或許是西涼民風彪悍的緣故,他對于各種各樣的肢體接觸似乎并無排斥——夜風漸涼,那人用大袖子裹住了他,正在一根一根地籠著他纏著繃帶的微涼手指,似乎玩的很是得心應手又不亦樂乎。

    難以……理解。

    雖然燕王看過他的臉,但慕廣寒心里還是默默佩服。

    他之前是真沒見過幾個這樣的,能毫無顧忌對他動手動腳。真就大丈夫能屈能伸,為了籠絡人才不惜一切代價?

    半晌,夜風拂過。

    當然,更佩服自己,能蹲在宿敵懷里一蹲蹲大半個一晚上。

    真把西涼王當成是只軟乎乎的大兔子了?

    “咳……”

    該來的總歸要來,慕廣寒:“其實兔兄有所不知,月華城主以前確實是在到處……找主公。”

    姑且算是找主公吧。

    “但如今,已不想找了。”

    “之所以留在洛州扶持洛州侯,也只是因為,洛州侯生性單純聽話,倘若有朝一日想要取而代之,也是輕而易舉。”

    燕止:“……”

    這世上,有些事情真的很奇妙。

    比如,你明明看不到一個人的眼睛,卻仍然能知道他此刻十分吃驚。

    有一刻,慕廣寒幾乎想要伸手扒拉一下西涼王遮住眼睛的頭發,跟他認真對視一下。

    不過還是算了。

    像他這般高高興興摸了一晚上的老虎屁股,便宜占盡,事到如今才正式拒絕,只怕老虎要發貓。

    所以還是別摸了,更何況哪怕視線不交匯,他仍舊能清楚感覺到對方正死死盯著他。

    視線像是要將他一層層剝開,看看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慕廣寒:“……”

    “簡而言之,就是一統天下,我自己統。”

    “無需勞煩他人。”

    燕王:“哦。”

    此言一出,讓他知難而退,應該夠了。

    雖然,慕廣寒說的并不完全是實話——但他總不能真的實話實說,他拒絕他,主要是因為他……命不好吧?

    燕止被前任西涼王拿來做法給兒子續命,人盡皆知。

    可明晃晃戳人命短痛點,又未免太過殘忍。

    慕廣寒心里默默嘆氣,倘若西涼王的命燈能有邵霄凌的明亮富貴,哪怕只有一半明亮,他也認了。

    可灰的真的不行。

    邵霄凌、洛南梔他們父輩,就是很明顯的前車之鑒。

    再能打、再優異、再懂得治理,再是天下群雄最有本事的一個。沒逐鹿完天下就突然暴斃,到時部下分裂、各自為政,外敵環伺、乘虛而入。

    之前打下來的城池、羽翼下的百姓,一切白搭,推倒重來。

    這段日子生病,他一個人躺在床上其實也想了很多。如今世道混沌,一灘渾水,天下梟雄,能人輩出,天道所歸究竟在哪里,誰也看不透。

    而就算是最終的那個天下之主,又能否對百姓仁慈?即便一世太平,又會否二世而亡?

    不確定的事情太多,大家都兩眼一抹黑,只能各自盡人事聽天命。

    那慕廣寒自覺,他至少占了一點優勢——就是雖然他注定命不長,但一統天下之前,卻也能保證一定不會死。

    亂世之中,刀劍無眼。

    無論命好命壞,誰又能保證自己怎么作也不死?還真不如他來一統,反正內政外戰他都還算擅長。

    堅定這種想法,其實并不是具體的哪一天。

    但就仿佛一直在迷霧里掙扎不停的人,最近忽然有那么一瞬,就想明白走出來了。

    真心想要去的地方,一路荊棘叢生、頭破血流。

    不想走的方向,卻無心插柳前程可期。

    短暫的命運,一直在找一個意義。

    誰說成就霸業就不能是意義。

    眼下只有一個問題,他的脖子,此刻正暴露在西涼大兔子的牙尖尖邊。

    跟燕王走,他是王佐之才。

    拒絕,又馬上要被干掉。

    何況剛才的眩暈感,還有些越來越重。

    不是很妙。

    第34章

    等慕廣寒真正意識到,那暈眩不是因為他蹲太久,而是“心病”導致的頻繁吐血時,已經太遲了。

    翻涌的腥甜,一陣又一陣涌上喉頭。

    天旋地轉中,有聲音叫他,隨即一雙手將他攔腰抱起。他一會兒覺得自己是個死沉死沉的麻袋,一會兒又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只舞臺上的破爛人偶,因為壞掉了,四肢一晃一晃的。

    人偶被西涼王扛起來,但即使到了西涼,依舊不服。

    于是每日給西涼王使絆子。

    斗嘴、逃跑,雞飛狗跳。

    “哈……哈哈哈,”他在夢里忍不住笑起來,“咳……咳咳……”

    烏城客棧。

    客房本是剛新修的,一大片竹題陳設,雕窗屏風一應俱全、干凈雅致。此刻全被血污弄臟了,但小二卻一句廢話也未多說。

    燕止皺眉:“郎中還沒到嗎?”

    小二點頭哈腰:“去請了,住得遠些,就來,馬上到!”

    雖說是三更半夜,但誰讓這位兔子臉大爺有錢啊。大手一揮就給了一錠金子,保管多遠的名醫都能來!

    給這么多,如此急躁。

    又不顧血污染身,一直替那人擦拭,還將人抱了起來。

    多半是心上人。

    但其實,燕止抱他,只因打仗打多了,知道失血之人要保暖。

    同時,也不由低低嘆了口氣。

    ……過去那些年,他見過月華城主多次,次次神氣活現。今年卻是怎么了?竟真像何常祺說的一樣,病得不輕。

    可明明都冷得整個人蜷縮成那樣,竟又在那吃吃笑,不知在笑什么。

    燕止垂眸。

    想起月色初上,烏城市集,他一路跟著他,想看他何時能發現自己。

    結果卻是看他一路游玩、走神、落寞、強顏歡笑。

    都說月華城是北幽昆侖鏡一處不同亂世、平靜無爭的桃源仙澤。歷代城主也皆是才貌雙全、氣運過人、逍遙快活、康健順遂。

    為何此人卻是多傷多病,也不似快活模樣。

    ……

    西涼獅虎城。

    今晚趙紅藥在宣蘿蕤的府邸睡。宣蘿蕤的閨房外栽滿了綠竹、屋內則滿是書卷,到處濃墨淡香,與趙紅藥那打打殺殺金碧輝煌的閨房截然不同。

    宣蘿蕤喜好風雅,睡前總要研墨臨幾幅字。

    “啊?你剛說什么?”

    “我說,與其辛苦游說,燕王倒還不如遵循‘舊俗’,直接將人敲暈了扛回來。”

    當然,她也只是隨口瞎說而已。

    欺男霸女,一向是西涼天性。甚至兩代之前還有‘搶親習俗’,年輕人看上了誰,無論男女,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打暈拖回家先生米煮成熟飯再說。

    管對方愿不愿意呢?

    能拖回家就是本事。甚至時至今日,一些偏遠城鎮都還有類似習俗。就連趙紅藥到了婚齡時,她哥也是這么說的:“你哪天看上了誰,跟哥說,哥負責給你搶回來。”

    當然,想要欺霸月華城主,卻是說笑了。

    除非搶個死的回來,絕對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她這么想著卻見宣蘿蕤發呆。

    “怎么?”

    “我……我突然有靈感了!”

    趙紅藥:“啊?”

    ……

    半個時辰后,趙紅藥一身香香沐浴完畢。

    而她的閨蜜,從她入浴前就開始心無旁騖奮筆疾書,直到她洗完了,還在埋頭刷刷狂寫。

    西涼氣候干燥,她一邊擦晾長發,一邊湊過去:“才這一會兒,你就寫了那么多?”

    宣蘿蕤:“文思泉涌。”

    “但也就只來及寫了個大概,你瞧。”

    趙紅藥湊過去瞧。

    瞧。

    瞧。

    好家伙。

    短短半個時辰,宣蘿蕤竟以西涼王“巧取豪奪、生米煮成熟飯”為開頭,編了一個完整的月華城主被搶回西涼,兩人從狗血互虐到先婚后愛,最終劫掠變合奸,隨后百般寵溺、千種溫柔,一起成就大業的故事大概!

    趙紅藥一邊默默驚嘆,一邊偷偷皺眉。

    怪她天生沒有什么少女情懷,“‘初夜以后,霸道高冷淡漠無心的西涼王……跌落凡塵,性格大變???”

    “每日望向城主眼神溫柔如水,時刻抱抱、到處貼貼,各類甜言蜜語無師自通信手拈來,見他與別人笑醋成酸魚,日日想他所想、愛他所愛、煞費苦心只為哄他一朝展顏’????”

    這一字一句地讀出來,實屬自我折磨。

    趙紅藥一言難盡:“別的不說。就你這寫的這人,也完全不像咱們燕王啊!”

    甜寵。昵稱。滿心滿眼。肌膚接觸。

    還買好吃的,興奮地抱著轉圈圈,狗狗一樣蹲偶遇,處處給月華城主撐腰。

    這玩意兒哪一點點有燕王一分一毫的影子了?

    更別說還狂揍月華城主前任,各種節日紀念日送東西逛街,事事商量不吵架,拼命喝醋,拼命做,三天三夜不下床……

    嚯。直接給冷漠無情的燕王換了個芯子。

    趙紅藥:“不是我說,倘若有朝一日他真能變成你書里這樣,哪怕只符合一條。我立馬拿著鞭子抽趕師遠廖去獅虎集市倒立高歌,再讓我哥當街給我搶個小夫郎回家原地成婚,說到做到!”

    宣蘿蕤:“……”

    “我知眼下是不太像,但紅藥你有所不知。”

    “一般越是無情無趣、看似無心之人,一旦墜入情網,才越是讓人目瞪口呆。這就叫物極必反,老房子著火,向來如此。”

    趙紅藥冷笑一聲,不屑一顧。

    這些年,她在燕王身邊,還是比別人了解他多些——那樣一個‘沒有過去’卻依舊可以肆意妄為的人,你指望他在這人世間上,還能找到什么讓他動心留戀的?

    呵,想多了。

    人盡皆知,燕止是六年前在誤闖前王狩獵宴時,被意外捉的。

    當時的他,失憶,混沌,渾渾噩噩。

    整個人眼神迷茫,像一只單純的獸。

    按說王室不該收留這般來歷不明之人。可誰讓他一頭銀發,恰與前王所迷信的預言中“南邊銀發之人可破世代詛咒”相重合,于是王上不管群臣反對也要將他帶回宮中。

    西涼文字禮儀,那獸學得飛快。

    待三個月后趙紅藥再見到他時,他已是一副意氣風發、無所顧忌的樣子,和現下模樣沒有太多區別。

    但正因為如此,才叫人……深覺不適。

    趙紅藥也是從小性格彪悍、天不怕地不怕的,但她自知那驕傲厲害,是來源于父母家人一直以來栽培與全族殷切的目光。

    她的身后,一直有家族作為支柱。

    可倘若讓她記憶全失,又一個人流落到陌生地方,她能像燕王這般的隨遇而安,心無芥蒂,既不恐慌亦不懷疑,而像是無事發生一般,短短數月振作起來么?

    不僅如此,還自然而然融入其中,過起了日子。征戰、算計、奪權。只向前看從不回首。

    怎么可能?

    但凡是個正常人,什么都忘了該有多不安?定會拼命找尋自己的過去,又怎會那般毫不在乎!

    除非他,根本沒有心。

    ……才會不在乎過去,亦不懂得害怕。

    從種種跡象看來,燕止以前,應該也是出身高貴,才會被培養出那般武藝、不凡氣質、信手拈來的心機與本事。

    但在趙紅藥眼里,此人本質,就是金玉其外實則“沒有心”的野生動物。

    外人看來,他會笑,會交朋友,也會皺眉。

    看似有野心、懂打算,各種感情一應俱全,什么也不缺。

    只有偶爾的只言片語,露出本質。

    權勢地位、名聲毀譽、人生成敗、乃至生死,他嘴上都想要,其實全都并不真的在乎。

    ……

    客棧,烏城名醫總算到了。

    慕廣寒一邊恍恍惚惚被捉住手腕把脈,一邊又一次云里霧里,墜入了一個非常糟糕的夢。

    夏錦熏、傅朱贏、顧蘇枋、衛留夷……還有很多故人。

    他們都死了,一個個死不瞑目的怨恨臉。隨即他低下頭,看到自己滿手黏膩滾燙的鮮血。

    他尖叫了,但又好像沒有。

    因為不是第一次做到這種夢,年輕時曾有很多年,都被噩夢纏身。經歷過一次次痛苦、哀嚎、心如刀割,如今早已經見怪不怪,只剩下心里冰冷,空蕩蕩的。

    像是植物鮮嫩的芯被剝空,只剩一具堅固軀殼。

    “滾。”

    那些幻象乖乖滾了,場景轉移,換成月華城無盡夜空的流月星輝之下。

    習俗是,歷年歷代月華城主在臨近成年之時,都會踏出城去,到外面進行一次“巡禮”。

    短則三年五年、長則十年二十年。

    每一代月華城主,都曾用雙腳走遍大夏五州,看盡人間煙火,路上會去各地神殿寺廟拜拜,也嘗嘗為各方州侯領主留下只言片語的預言,沿途也做一些樂善好施之事,并懸壺濟世醫救一些有緣人。

    歷代城主的機緣,據說都在這一段巡禮之路上。

    有人交到一生摯友、遇見愛人。

    有的則莫名做了生意、開起藥店。也有人出將為相、一生貢獻朝堂。還有的人閑著沒事在江湖武林闖蕩。

    離家,山高憑魚躍,海闊任魚飛。

    因此。他那時也滿懷希望與憧憬。

    他這個人,從小就很奇怪的。

    縱然在月華城十幾年來的待遇都是那種“被捧得高高在上但同時遭遇嫌棄或同情”,也始終沒能就此沮喪、心如死灰。

    反而不僅拼命讀書,且心中滿是燃燒火焰。

    月華城,人畢竟太少了。

    又都守著這一方小小天地,難免封閉了些。可“外面”就不同了,外面人形形色色那么多。等他出去,游歷天下,幫一些人、救一些人,或許就能交到不錯的朋友,也能遇到心上人常伴左右。

    別的月華城主都有的東西,上天應該,多少有一點點公平吧。

    可結果……

    別的城主幫人救人,雖是廣結善緣、不圖回報,卻常常能遇到好報。別的城主遇到心上人,就能真心換真心、甜甜蜜蜜、至死不渝。

    而他。

    偏卻不知為何,有緣分能深入認識的,往往剝開皮囊偽裝后,只有滿篇腐爛的算計欲望、背信棄義、不擇手段、弱肉強食。

    他被視作獵物,不止一次。

    不是為人,而是獵物。

    獵物不配有真心,只配做盤中餐。貪婪之人只想拆骨吃肉,沒有絲毫憐憫。

    人心險惡。

    漸漸把他弄得……也只能險惡了起來。

    翻臉無情,滿手鮮血,懷疑與猜忌多了,再也變不回曾經一腔赤誠的樣子。

    順帶著原本清透的愿望,也就蒙塵了。

    所以,還放什么蓮花燈呢?

    縱然身邊難得有人陪著,很開心。可蓮花燈里朱墨所寫,也早已根本不是真實的愿望。

    真實的愿望,是會被人嘲笑的。

    被笑天真、愚蠢、不切實際,在這笑貧不笑娼的亂世之中還相信那種根本不存在的玩意兒——甚至那嘲笑的聲音里面有他自己的。

    他自己也不信了。

    幻滅太多次,深知荒謬。

    水面光華一晃。

    不知為何,他又回到游船之上。他寫完了愿望,輪到西涼王,那人下巴抵著他,悠悠閑閑寫寫畫畫了好一陣子。

    慕廣寒垂眸笑笑,心不在焉接過花箋。

    無論他寫了什么,都不比他的“天下一統”更為霸氣。

    “……”

    “…………”

    那張花箋上,西涼王畫了一個小小的月亮。

    龍飛鳳舞寫了四個字——“心愿得償”。

    “我的愿望,送給月華城主。希望城主的‘真實心愿’,能夠得償。”

    真實……心愿。

    有一個總能想你所想、處處攻心的宿敵,真的好笑又辛酸。

    那一刻,慕廣寒久違的很想哭。

    但是努力忍住了,十幾二十歲的時候,他還挺容易偷偷哭起來的。可后來遇到一個人,讓他真心實意的笑過痛過,后來他就再也不哭了

    以至于此刻,半夢半醒間,他也拼命克制。

    但,雖然努力克制了,如果他沒記錯,他應該還是難以抑制得發出了……被狠狠打了的狗一樣凄慘的嗚嗚聲音,以及不堪入耳的壓抑在喉嚨里的鬼嚎。

    有人用溫熱的布巾給他擦身子的手……停了停。

    隨即繼續,蹭過傷口時,尤其是身上被卯辰戟洞穿的傷,亦微微停留了片刻。

    ……

    慕廣寒渾渾噩噩。

    深覺得明日可能,大概,也許,再沒臉見人了。

    后來更離奇的,是不知又過了多久,他那捂不熱的被子里,忽然鉆進來一個滾燙鮮活的人。

    慕廣寒知道不妥,還是幾乎是下意識地,去汲取一絲暖意。

    因為實在好溫暖。

    尤其是腰。

    ……練武之人,好腰是應該的。摟起來顯瘦,捏一捏又有肉。

    他那一晚后來,終于做了個好夢。

    林子里螢火點點,他發現一只毛茸茸的巨型大兔子,短短的手腳,三瓣嘴。后來他趴在兔子的肚肚上睡著了。

    ……

    隔日。

    西涼王涵養出眾。

    昨夜一概種種,他只字未提。只叫小二送了一碗燕窩粥上來。

    燕止:“郎中說,你身子太虛,得多吃補品、多吃肉。”

    慕廣寒:“……”

    慕廣寒:“我、我自己來。”

    甜甜的燕窩,卻有著食不知味。清早日光照得他恍恍惚惚,眼下也只能自己騙自己——

    昨晚都是夢,沒有森林里的大花兔,他沒有嚎,燕王也沒有用自己的身體給他取暖。

    都只是夢。

    畢竟萬一不是,那他真的需要一條地縫,鉆回洛州從此再不出來。

    午后,碼頭。

    燕王君子至極,一點不似傳說中的陰險狡詐。

    竟能大度到“買賣不成仁義在”,乖乖陪月華城主等回去的船。

    只是等著等著,河風拂過,他忽然道:“對了,有一件事,一直忘記告訴月華城主。”

    “其實,我這人吧,百毒不侵。”

    “……”

    “……”

    百毒,不侵。

    月華城主十分窒息,努力保持微笑。

    船呢。

    船怎么還不來,船快來啊!!!

    “月華城的‘七日斷腸’和其他毒不一樣,什么都能侵。”

    燕止唇角勾了勾:“嗯,不過這月華城的‘七日斷腸’,聞起來實在像……江湖里常見的‘大夢一場’。”

    大夢一場,蒙汗藥的一種。

    會讓中毒者癱軟爛醉,但藥不死人。

    有些人體質應該確實是百毒不侵,不然,本該昨夜就中招躺下了。

    ……

    事已至此,慕廣寒只能默默拉開距離,并維持最后的倔強:“燕王不信,七日以后自見分曉。”

    燕止輕笑了一聲,隨即伸手,一拉,一扯,突然就將他整個人扛了起來。

    慕廣寒整個人都炸了,自由近在眼前,余光都能看到船影漸近,無奈整個人離碼頭越來越遠!

    “燕王三思!”

    “咳……西涼王前途遠大,如此早早與我玉石俱焚,豈不可惜!”

    燕王低笑:“不可惜,求之不得。”

    “燕王,強扭的瓜不甜,也不解渴!快放開我,不然今后肯定后悔!”

    燕止:“后悔?”

    “后悔‘恨不相逢未嫁時’吧?”

    “……”

    慕廣寒這次是真的覺得自己這次被綁架定了,正努力尋思該怎么辦。誰知走了走,燕王又停了下來。

    付錢的銅板聲,隨即他整個人又被放了下來。

    一只三畫兔的面具,擋住了刺眼的陽光。

    燕止莞爾:“打仗,手段要硬。但做買賣,則一定少不了討價還價的余地。”

    “此刻不是戰場,你我都是買賣人。”

    慕廣寒被他搞蒙了。

    呆呆伸出手,摸了摸那兔子。面具有一種木頭的香,粗糲的紋路,讓人恍惚。

    燕止:“船來了。”

    船只確實已經靠岸。

    而慕廣寒卻還站在原處。對于彼此,他們一向最是了解,但經常又如此刻一般,完完全全猜不透。

    “我過去,從未聽過西涼王當斷不斷,”他忍不住,問他,“這次真的輕易放我回去,就不怕將來再相見,被我反咬?”

    那花臉兔子笑笑:“這不相干。”

    “可見望舒兄還不夠了解我。其實我,不過是個隨性之人。想放就放了。”

    ……

    船上鈴鐺響了第一遍。

    第一遍登船,第二遍坐穩,第三遍就開船。慕廣寒真得走了。

    可臨了真要走,又被一把扯回去。他一時沒站穩,又被西涼王給捉進懷里。

    “走了,但記得,西涼大門隨時為城主敞開。”

    “喜歡的話,隨時來。”

    “……”

    “我已說了,不居人之下。”

    “倒是哪日燕王在西涼膩了,可以考慮……”

    慕廣寒本來是想說,可以考慮投到我麾下,但不知為何腦子一抽,“可以考慮十里紅妝,嫁到我南越來。”

    燕止:“……”

    燕止:“哦。”

    他好像不太高興時,就會說“哦”。

    慕廣寒不免有點后悔。

    這一天一夜,西涼王十分真誠、仁至義盡。自己卻為了維護最后的顏面,不僅道謝沒有還非要爭這種口舌之快,多少有點不夠意思。

    不過,也罷。

    人未必需要在宿敵面前也表保持良好形象。

    船開了。

    風帆揚起,河上陽光一片燦爛。

    慕廣寒在路上先遇到了人來接他,畢竟一夜未歸,叫人擔心。

    楚丹樨:“主人,你……”

    他其實發現了許多不尋常的端倪,邵霄凌則什么也沒發現,只搶過他的面具左看右看十分新鮮:“有那么好玩嗎?你玩了整整一夜,這個玩意好可愛。”

    看完,又來捏他的臉。

    “怎么回事,怎么感覺你哪里……不太一樣了。”

    慕廣寒:“……”

    是不太一樣了。

    他一個餓壞了的人,昨晚終于得以飽餐一頓。溫暖的□□給他抱了一整夜,非常滿足,汲取到了足夠力量,也終于……可以不再抱有幻想。

    對比太慘烈。

    這世上大多數他喜歡的人,都還沒宿敵西涼王貼心!

    那些人都不陪他放花燈,不給他貼貼。

    還不如宿敵!

    這還不清醒嗎?一下子絕情斷念的效果,可謂上上上佳。

    他心已定,再也不舔,心中唯有一統大業。

    心中無人,拔劍自神。

    第35章

    幾日后,回洛州的船只準備完畢。

    啟程之前,拓跋星雨特意來找慕廣寒。此役之前,拓跋族曾與西涼結盟,可他卻自作主張歸順洛州,難免欠族人一番像樣的解釋。

    為此,他特意送信送回去,卻至今遲遲未收到回音,不免心神不寧。

    慕廣寒安慰他:“燕王答應過我,絕不會事后報復拓跋一族。”

    “不過,你既擔心,還是回去族里看一下才好。只是東澤戰亂頻發、匪盜極多,行路危險,錢將軍若是可以護送……”

    錢奎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正有此意!”

    這段日子,拓跋星雨和錢奎這兩個怎么看都南轅北轍、毫不相干的人,卻開開心心玩在了一起,日日形影不離。

    慕廣寒一開始還覺得十分奇怪,邵霄凌卻不以為然:“正常吧。他們同齡人遇到一起的,自然話多。”

    “同齡人?”

    同齡人是指誰?

    邵霄凌:“錢奎和拓跋星雨啊。那個東澤小鬼好像今年十九歲吧,錢奎十八,不正好同齡人嘛。”

    慕廣寒:“……”

    “你說錢將軍他,多少歲?”

    “十八。”

    “少主你確定你沒弄錯嗎?”

    邵霄凌:“上哪兒弄錯去啊,他是我奶娘家遠房親戚。他滿月酒的時候,我還去了呢,我也算從小看著他長大吧。”

    慕廣寒:“……”

    人生不真實得厲害。

    他之前可一直都以為那位兩米多高、身材健碩絡腮胡的彪形大漢錢將軍,是位征戰多年四十好幾的大叔啊!

    ……

    去東澤只能走陸路,慕廣寒給了那兩人最好的馬,還是不太放心。

    “你們路上,錢財記得分開放。各自警惕、多長心眼,江湖壞人多,提防騙子與黑店。”

    拓跋星雨垂眸:“乖……那個,城主哥哥。”

    慕廣寒:“嗯?”

    有一個問題,他已在心里憋了好久。

    雖說并不想要戳人傷疤,可如若一直不問,又擔心此番回去,長老知道他時隔多年與“乖乖哥哥”重逢,定會詢問大司祭之事。

    拓跋小族并不聞名于世,很少有人知道當年的大司祭有他們族中一半血脈。

    但那人畢竟是他們一族榮耀,卻死的稀里糊涂。到時一問三不知,長老肯定要罵他。

    只能硬起頭皮:“城主哥哥是否能告知星雨,大祭司他當年,究竟是怎……怎么沒的。”

    慕廣寒:“……”

    “他沒死。”

    拓跋星雨大驚失色:“啊?”

    “還活著,人就在南越。”慕廣寒垂眸笑笑,“我一直知道江湖誤傳他死了,而他因種種緣由,也無法出面澄清。但你族畢竟是他家鄉,為何也會不明真相?”

    拓跋星雨一時張口結舌:“可他已有數年音訊全無,我們自然以為……”

    慕廣寒:“音訊全無么?我以為,他會寫信回去。”

    拓跋星雨:“從未,就連長老也以為……”

    慕廣寒嘆氣沉吟,“許是其中有什么誤會。這樣,等你回來,我帶你去見他,當面問問緣由。”

    ……

    那日,拓跋星雨帶著一臉巨大的迷惑與錢奎一同走了,只留下一片塵土飛揚。

    當日下午,回洛州的船也啟了程。

    船只逆流而上。

    白日無聊,邵霄凌果斷組了局:“阿寒,來不來共推牌九?”

    慕廣寒:“不玩。”

    他要趁這個空,拿南越地圖考察兩岸地形。

    直至夜里,河岸景致看不清了。慕廣寒才不得不收了圖。

    本拿了本書挑燈夜,奈何又心緒萬千讀不下去。只能嘆了口氣走出甲板,天上一輪新月看著那么近,仿佛伸手便能觸摸。

    月光清幽,更襯得人煢煢孑立、形單影只。

    微風拂袖,帶著些立秋之后的盛夏余溫,有些像是擁抱的溫度。

    慕廣寒垂眸,披了個毯子找了個角落坐下。

    靠著散發木香的船身,感受著水流的微微晃蕩,他偷偷在毯子下面抱住自己,努力回想前幾日從宿敵身上尋獲的,那滿足皮膚與心底的饑渴陣陣暖意。

    余生他都要記得那個溫度。

    敦促自己不再抱有幻想,也不再去想……拓跋星雨問及的那個人。

    他其實,已經很久沒再想起他。

    是。

    他曾經很愛那個人。

    眼里只有他。心臟和骨血只為他跳動,喜怒哀樂全部為他牽動,為他捧出過最真摯的滾燙心意。

    但又如何。

    他還愛過很多人。

    總有人想的很是簡單——一旦愛了,就“應該”一直愛下去,無條件、不計回報,交付所有的感情,矢志不渝。

    愿望當然很美好。

    他在最初年少時也曾這么想。

    可事實卻是“見色起意”的“動心”之后,還有漫長的路要走——真實地互相了解,并在相處的過程中努力締造信任、默契。

    只有這樣,心動才有可能潛移默化,逐漸變成愛和交付。

    而如果得到的只有失望、難過、最初再喜歡,只怕也只會一點點被消耗。

    “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往往都是畫本里的故事。

    真實的喜歡,卻會被每一次回眸,每一句話,每一個笑容,每一次感動,每一分失落,每一回傷害,所左右。

    不細心呵護,哪怕最初一心一意,也會消失。

    這聽起來好像很殘忍,但對于受了傷想要遺忘的人來說,卻又是莫大的恩賜。

    還有。

    即便是不愛了,摸都不給他摸一下的人,和給過他一場美夢的人,待遇也會大相徑庭。

    想要一視同仁,根本不可能。

    他是不念舊情。

    但是對有的人,哪怕當年摔得再痛,再度重逢,也是一句重話都不舍得說。

    ……

    慕廣寒那一夜就湊合著在甲板上睡了。

    隔日一早,喝了碗燕窩,又覺得自己實在沒必要想太多。

    燕窩清甜,讓人快樂。

    雖然按照月華城的秘藏醫書所寫,這玩意根本不是什么滋補圣品,不過是糖水兌點兒燕子唾液,又貴又騙人。

    但即便如此,慕廣寒如今也愛吃了。

    因為一旦吃到,就仿佛回到烏城那一個慵懶的早上。西涼王坐在他床邊,身材很好、唇形誘人。黑兔團子落在床上。

    舊愛令人致郁,宿敵令人快樂。

    有了那一夜,如今加倍快樂!!!

    雖然,他也知道那兔子擦掉花臉,說不定嚇死人,但反正他又沒見過。只要沒見過,他就可以偷偷把西涼王幻想成一個大美人。

    心情舒暢,讓他暈眩的毛病好了,那天以后也再沒有吐過血。

    感謝宿敵。

    感謝西涼王。

    正想著,邵霄凌忽然湊過來,十分驚喜:“阿寒,你臉好了!”

    并不是真的“好了”,只是變回了之前那種起碼還有半張臉可以看的樣子。

    但這也值得邵霄凌花式替他高興。趕緊又拉著他套新禮服、給他打扮。

    “太好了。這就好辦了,有我在,一定讓你驚艷南梔!”

    “……”

    好辦。驚艷。

    慕廣寒不禁頭疼,短短兩個月而已,二世祖怎么變得比他還要不切實際起來。想什么呢?

    只能由著此人把那雞蛋大的寶石往自己手腕上套。

    “哎,對了,我問你,”邵霄凌忽然一臉認真,“話本上總說,你遇著喜歡的人就會卑躬屈膝拼命舔,是不是真的?”

    “……”

    “…………”

    會不會聊天?

    慕廣寒無奈:“也并非卑躬屈膝吧。”

    “只是遇著喜歡的人,多少會情不自禁……多包容些。我覺得這算人之常情。”

    “至于你說的,”他嘆氣,“舔。”

    “西涼話本造的詞,我不懂。真心追求一個人,我不覺得有什么值得羞恥。”

    也不知道他這話,邵霄凌聽明白沒有。

    反正看他那樣子,挺心不在焉的,只顧忙著替他整那綴滿鉆不像樣領子,應該只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了。

    慕廣寒無奈,只能由著他去,低頭看自己這一身繁復閃著藍綠光的孔雀翎,根本不用照鏡子都知道,自己被打扮的絕對活像一只大花雞。

    半晌,邵霄凌忽又開口:“其實南梔他,別的什么都好。”

    “只是我跟他認識二十多年,從不曾見他近過男色女色。”

    “他那個人……就好像這方面天生不開竅一樣。”

    “所以,你就算一心一意待他好,也未必,真能換回你想要的。”

    這是在委婉勸他知難而退么?

    慕廣寒笑笑,倒也不必,他本來也沒……

    “但是我覺得,就算他不喜歡你,也不是你的錯。”

    “其、其實……”

    “其實月華城主看得久了,也算得上是!咳,相貌堂堂!”

    “……”

    “又讀過那么多書,打仗也那么厲害。我覺得不喜歡你的人才是眼神兒有問題。像衛留夷,像那什么朱,本就是他們不配,你才不必放在心上……喂!好痛,你干什么!”

    慕廣寒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

    因為他很懷疑,邵霄凌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凈的東西附身了。

    還好,二世祖還是二世祖。

    他揉了揉額頭,又被慕廣寒盯得一臉狐疑,直到逐漸恍然大悟,一副“你為什么一直盯著我,該不會是覺得我才是真愛吧”的震驚與嚇到不敢動。

    慕廣寒:“……”

    他放心了。

    就那傻樣,肯定沒被附身!

    ……

    船在安沐靠岸。

    此次岸邊迎接月華城主的排場,比上次邵霄凌接他回來那次十里紅妝、楊柳依依還要盛況空前得多。

    大船剛入安沐地界,湖面上就有無數游船畫舫在旁,各種絲竹樂曲不絕于耳,百姓歡呼,滿載鮮花綢緞,拋不到大船上來的,就落在了洛水上,整個河流上都是花與五彩綢。

    慕廣寒還真穿了邵霄凌給他準備的那一身浮夸鳥羽。

    青藍色的底,孔雀一樣的長擺,上面還夸張地繡了張揚的金色的鳳凰紋。頭冠更是浮夸,珠簾垂落在眼角,稍微一走,那寶石就眩光無限,珠子更是打在半塊金面具上,叮咚作響。

    若是平日,他斷斷一萬個不肯。

    丑人最怕被人說是“丑還多作怪”。

    可他今日卻是坦蕩。

    沒深呼吸,沒手足無措,也沒用什么白紗給自己裹起來。甚至還笑笑,與湖上近處百姓打招呼。

    他想開了。

    總想要掩藏缺點來奢求別人喜歡自己,跟本不切實際。洛州百姓喜歡他,是因為他的實力而不是因為他的外貌。那就算其中有些人因他外貌而嫌棄他,也沒有辦法,沒有任何人能被人人都喜歡。

    人生在世,無欲則剛。

    放棄了不切實際的奢望后,就不會怕。

    洛州是個可愛的地方。是這天地之間少有的讓他感覺他被喜愛的地界。

    二世祖很可愛,小小少主也喜歡他,這就夠了。

    邵明月:“師父父,你,太用力了,抱得我有點疼。”

    慕廣寒:“……”

    自己努力不去緊張了,但好像還是,難免有點,嗨。

    ……

    其實之前,慕廣寒就猜到,洛南梔一定氣質過人。

    實在是他這些日子以來,從眾人的只言片語里拼湊起來了太多細節。

    邵霄凌是“洛州第一美男”這件事,眾人是都承認的。可這堂堂第一美男,卻一直是“吉祥物”般的待遇,眾人喜愛他,但不憧憬他。

    洛南梔則不同,人們眼睛閃亮亮地對他種種夸贊背后,分明藏了些在邵霄凌處絕對沒有的羞澀與向往。

    隔了那么遠,岸邊人頭攢動。

    慕廣寒卻還是一眼就看到他。

    雖然,那人不過只穿了一件淺白色大袖紗羅衫而已,裝飾并不惹眼,長發也只是簡單綰起來,一只莊重而不華麗的碧玉素簪。并不冷傲,站在那里安安靜靜的,就像是,一朵清素幽香的梔子花。

    早就聽聞“洛川雙璧”,少主邵霄凌有如灼灼烈日耀目,都督洛南梔有如皎皎白月光華。

    這形容太正確了,那人有種月的朦朧。

    之后,離得近了,慕廣寒終于看清洛南梔的模樣。

    只見安安靜靜的站著,內斂靦腆,微笑著望過來,一雙清淺的眸子,像要吸盡這清秋天的一襲蕩漾湖光。

    真就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樣——單看臉并非人間絕色,但帶上那由內而外的清雅氣質,真就是荀青尾說的那樣,美人圖不及他本人氣韻十一。

    慕廣寒:“……”

    太好了。

    實在是太好了。

    如傳聞中一般雅致高潔,氣質出塵,他配不上!

    直接從根上絕了全部念想,一身輕松。

    ……

    雖然,按說所有的舊愛吧,他其實都配不上。

    但誰讓他一邊自卑,又一邊有點沒有自知之明。

    明知配不上還是總敢躍躍欲試。

    而像這種“對方太優秀了我確實配不上,只做普通朋友就心滿意足,甚至多看兩眼就算賺了”的合理認知,好像在洛南梔之前,他就只對一個人有過……

    又是那繞不開的大司祭。

    顧冕旒。

    罷了,他也想開了,既是舊人,偶爾提提也無所謂。說明已經走了出來!

    于是慕廣寒認真思考。

    非要說的話,他對洛南梔的“沒有想法”,都還是“經過思考和認真估量,覺得自己確實配不上”的“沒有想法”。

    而當年,他對大司祭的“沒有想法”,可是“連考慮都沒有考慮”過的“沒有想法”!

    猶記當年,他與南越世子有婚約在身,雖說南越世子很嫌棄他,但他娘親南越女王卻待他非常親厚疼愛。

    他因自幼沒有家人,不免貪圖那一點點“娘親”的感覺,就想著多幫她一把、替她打完眼前棘手的一仗再走。

    結果,以身設伏,南越世子援軍卻遲遲不到。

    其實慕廣寒之前就猜到,南越世子討厭死他了,才不會來救他。

    他也并沒有指望他能來,想著正好死遁算了,仁至義盡、兩不相欠。

    沒想到,卻被別人救了。

    大司祭本是南越女王長子,只是十歲時被奉獻給了神殿,從此族譜之上就同原本的家人斷絕,名字都改了。

    但雖明面族譜切斷,私下仍常有聯系。

    大司祭對于自己弟弟故意不派援軍之事十分氣憤,慕廣寒悠悠醒來,就聽見他在罵人。

    罵小世子不顧大局、愚不可及,也順帶罵他死心眼、不顧安危、不值得。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

    慕廣寒雖然被他訓斥了一通,卻一點都不生氣。

    因為完全在發呆。殘存的一絲意識瘋狂喃喃這是什么人間絕色,真不愧是神殿司祭,自帶柔光。

    好看的人生氣也好看。

    而被這等神仙美人抱在懷里,他覺得……挺幸福,氣不起來。

    當然,也就是單純“覺得很幸福”而已。

    大司祭過高地超出了他的擇偶上限,又是要一輩子潔身自好斷情絕心的神職,他只會膜拜,哪里膽敢覬覦?

    只單純把對方神仙看,偶爾多看兩眼。

    后來許多次接觸,他也從未多想。

    他絕對沒追過大祭司。

    當年是大司祭追的他。

    仔細想想,人生巔峰不過于此。

    第36章

    慕廣寒在洛州州府安沐的下榻處,一直都是洛南梔都督府的東廂房。

    小院典雅清幽。猶記兩個月前他離開時,池塘里映日荷花尚是盛夏最為嬌艷之時。如今回來,一池殘荷已被收拾,水面清亮得可以倒映碧空的影。

    女官書錦錦頗有風趣,不忘幫他曬了一院子蓮蓬。

    向遠望去,院子里的銀杏也變黃,野楓漸紅,一番秋景別有一番色彩斑斕。

    大勝歸來,宴飲絲竹自是少不了。

    百官皆有功勞。陣前將領、功臣勇士的事跡都被大書特書,留在洛州將后勤安頓得井井有條的各級官員也皆受賞賜。此外,還有堆積成山的戰利品、糧草充盈庫房。某少主更是憑“敵營十多天”的話本一戰成名。

    宴飲之中,月華城主與眾人推杯換盞、豪爽非常。

    反正他千杯不醉。

    待到眾人微醺之時,最適合認真觀察。

    與他相反的,是洛南梔修清心道,不近色、不喝酒。

    一直都是以茶代之,微笑舉杯。

    洛南梔雖是清雅氣質,仔細看人卻是濃顏。皮膚是幾近透明的白,眼睛的顏色有些清淺,一頭散亂的長發發梢微卷,用安沐百姓常用的碎布條纏住,瀟灑落拓的氣質。

    一個不喝,一個不醉。

    于是場場宴飲下來,只剩兩人清醒。

    然后便是心照不宣的互相探底。看似閑聊,實則你來我往、似是而非、刀光劍影、滴水不漏。

    兩邊都是聰明人,亦都有足夠動機去隱藏自己的真實意圖。一字一句一個眼神,都嚴防死守、小心斟酌。

    慕廣寒起先幾日還覺得有趣。

    大概是這些年跟西涼王斗多了,逐漸也變得喜歡被人挑戰起來。可幾日下來,卻又大徹大悟,發覺了不對——

    越是花里胡哨的溝通方式,與真正想要達成的結果,越是往往會南轅北轍。

    和真正的聰明人之間到底該怎么溝通?

    唯“誠”一字而已。

    丟掉虛偽、返璞歸真,像他之前與西涼王一樣。打開天窗說亮話。

    ……

    既想明白,慕廣寒便一不做二不休,果斷換了戰略。

    隔日一早,約了洛南梔,揮退都督府所有下人。關上房門,點起熏香,香煙裊裊,“二人世界”。

    今日的洛南梔一身素白的衣服,松松木簪綰青絲,人跪坐于幾案后端莊沉靜。這若是尋凡人家,一身如此稀松樸素的打扮,多半美不起來。

    可此人卻不同,如此修素打扮,反而更襯得他清麗脫俗、驚心動魄。

    那種“很美很美”的觀感,是直接……撲面而來的。

    像雨后大朵大朵的梔子花,狠狠拍在慕廣寒臉上。濃香讓人屏息,應接不暇。

    也怪不得那么多人都憧憬他、喜歡他——洛南梔的美是難言的優雅,就連微卷的發梢都格外好看,舉手投足都風韻不凡,拿起茶杯的蒼白手指更是瑩白無瑕。

    唉。

    梔子花昳麗迷人眼,格外影響月華城主的思路。

    這要換做以前的他,只怕早就丟掉一切理智、先舔再說了、不求回報、無怨無悔了。

    哪像此刻,竟然還能成功裝出一副美色于前而不為所動的淡定,甚至擺出一副“哪怕翻臉也在所不惜”的凜然。

    自己是真·出息了。

    ……

    房中熏香陣陣。

    風鈴輕響,月華城主一本正經向人“逼宮”。

    用最簡練的語言,直白地對洛南梔將自己“野心”全部和盤托出。

    如今天下大勢晦暗不明,強敵環伺群雄并起。原本衰敗的洛州,洛南梔一人之力根本不夠力挽狂瀾。

    洛州眼下是因為月華城主,才有了一片大好的復興指望。

    月華城主是好用。

    但好用的城主以后再也不免費了。

    雖然慕廣寒的初心,本來應該是免費的——當初他失戀沮喪,是洛南梔的畫像、一封封梔子花香的信,慰藉他度過了許多漫漫長夜,他覺得,這也算是恩情。

    因此原本……是單純想要舔他,才來洛州的。

    哪成想,計劃趕不上變化。

    如今他的心境,哪怕對面是個神仙,也舔不動了。

    人一旦清醒,計較得失陳明利害就變得十分在行。他認認真真跟洛南梔百事實講道理,洛州若能由他執掌,不僅能夠重振復興,還有機會一飛沖天。所得好處會是眼下十倍、百倍不止,而洛州侯與大都督如愿意傾力助在他左右,將來拜相封王名利雙收,回報也絕不止十倍百倍。

    唯一的代價,就是洛州侯和大都督都督得從此放下身段,屈居人下。

    他不強迫。

    一切看洛南梔選擇。

    若他不肯,那月華城主也不勉強,馬上收拾包袱走人。

    洛州他就暫時不要了,連可愛的二世祖、小少主也一并放棄。

    雖然其實舍不得,但反正這么些年頻繁得到、失去,也早習慣了。

    世間好物皆脆弱,彩云易散琉璃碎。而一切猶疑、害怕導致的無用妥協,在政治面前都是送命的品德。

    哪怕將來也是在戰場再見,也由不得他不舍。

    他只要一句話。

    聽他的,不行就一拍兩散。

    他說完了,也說開了。定定盯著洛南梔的眼睛,等他回答。

    “……”

    房間內,香薰很快燃了一半。

    晨光透過雕花窗楞落進來,照映得滿地斑駁。

    洛南梔垂眸,從他的臉上,慕廣寒竟捕捉不到任何必然的情緒。

    很奇怪。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總覺得洛南梔給人的感覺,始終有種異樣的、虛無飄緲的疏離。

    可明明洛州的話本、傳說,都說他以前明朗肆意、擅騎射、好笑語。縱然遭逢變故而性格大改,又真的會……改那么多么?

    正默默想著,忽聽洛南梔道:“好。”

    “……”

    “只要月華城主履行諾言,確保霄凌一世逍遙。南梔愿攜洛州侍奉城主左右,百死不辭。”

    “反正霄凌他本來,也就不太樂意做這個州侯。”

    “而我洛氏世代輔佐邵氏,只想主君所想、望主君開心。邵伯伯心系天下,我父親便陪他。霄凌只求百姓安居、自己逍遙,我亦希望他心愿所成。想必他這般樸實愿望,也與城主所求……并不矛盾。”

    陽光打在洛南梔側臉。他說話不徐不急,聲音清雅,言辭懇切。

    慕廣寒如釋重負。

    洛南梔肯答應他,自然最好。

    畢竟他其實真的很喜歡洛州,不想離開,更不想鐵石心腸到有朝一日,連二世祖和小小少主都要成為敵人,把他們弄哭。

    話雖如此。

    可他又卻難免發現,自己好像再度陷入了另一個死胡同——洛南梔的眼底,依舊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所以,他真的能相信他么?

    要如何證明他此刻所言不是謊話?

    畢竟裝作“毫無野心”,是洛州一脈的老傳統了。邵霄凌他爹邵子堅裝忠臣硬生生裝了二三十年,到死都沒露出真面目。他又怎么保證洛南梔此時是真心應承,而非委曲求全假意迎合?

    此人畢竟在洛州根基深遠。

    若是存了利用他的心。先用他逐鹿天下,再等機會再來背刺他、或是尋些污名將他趕出洛州。

    雖然,他其實不會死。

    但也不愿中途頻繁曲折,百姓遭殃,也給自己找麻煩。

    “……”

    慕廣寒暗自嘆氣。

    但,也許人家就是真心呢?

    他是不放心,可推己及人,洛南梔也未必就對他放心。

    說來也,是這洛南梔運氣不好。若是早兩年相遇,他對他本該是對“美好又聰明的絕色美人”的無上待遇,而絕不會是一次次的無端猜疑,唉。

    “城主,南梔其實……可以證明誠意。”

    慕廣寒愣了愣。

    不料這次,他自己竟成了被察言觀色的那一個。

    洛南梔眸中一片清光,問了他一個好似不相干的問題:“不知月華城主對我從小所修習的‘清心道’,了解多少?”

    ……

    清心道算是大夏國教。

    各地神官都修此道,而民間也有不少人非神職而從小修行。

    各人修行,目的不同。

    有的只為強身健體,有的只為修身養性,有人單純覺得相關經書有許多人生哲理而拿來研讀,有人則無端迷信修好了能“成仙”。

    當然,也有不少江湖騙子拿此道來佯裝占卜、巫蠱、欺詐錢財,民間大眾里也有許多當這是純屬騙人的玩意兒。

    近幾十年來,倒是又流傳出一個新說法。

    說什么天下大亂、末世將臨、高懸天上的“寂滅之月”會爆裂,到時大夏之土會迎來一場可怖浩劫,能活下來的人大約十中無一。

    只有好好修行清心道,才能在劫難中存活。

    還好這個傳說信的人不多,作為祭品的月華城主才沒被逼出來辟謠。

    有他在,那月亮炸不了……

    若是有人聽信謠言真為保命去修行,那可純屬白修了。

    這么想著,他目光再度掠過洛南梔的面龐,忽然微微一愣。

    “等等,你……”

    清心道修行極看天賦。

    就算是虔誠將身心奉獻給神殿的處子司祭,若沒有天賦,都很難入門。

    而入門者中,能一直修行向上的又是鳳毛麟角。只有極少數天賦異稟、至純至潔的修行者,隨著修行加深,額間會慢慢生出一抹朱紋,為道法證。

    而洛南梔就是這么一個年紀輕輕就出了朱紋印記的高修。

    此事不僅證明了他厲害,更佐證了大都督品質高潔。洛州百姓引以為傲。

    慕廣寒也還記得,當時荀青尾給他看畫像時,也是用的“額間一抹漂亮朱紋”來引誘他。

    然而此刻看去,洛南梔的額上卻是一片光潔。

    清心咒修了就修了,可沒有“自廢功力”而印記消失的說法。

    除非。

    很少有人知道,清心道一共九重,圓滿之上,還有個“破境得道”。

    啪。

    幾案一疊香灰,忽然掉在地上。

    慕廣寒低頭去撿,卻不慎砰地撞在了桌角,很疼。一時忍不住嗷嗷叫,洛南梔忙扶住他。

    那手實在有些微涼。

    連同他出塵的游離,不同尋凡的氣質,以及淡淡疏離的笑意……

    都冷得要命。

    清心咒破境,“掃一切相,破一切執。清心清意,萬物皆空。無喜無悲,是為‘得道’。”

    得道之人,記憶猶在。

    可一切感情與欲望,喜悅興奮、悲傷痛苦,卻會在得到刻起一掃而空、再也無法體會真切。

    慕廣寒恍然大悟。

    所以,洛南梔才會給他一種那般疏離、散仙孤魂、飄飄蕩蕩之感。

    而對一個再無真正感情和執念的人來說,權力地位,不過過眼云煙。是否屈居人下,他根本不在乎。

    他的“誠意”,是可以真真切切地被證明。

    ……

    慕廣寒一陣頭疼。

    半晌,他聽見自己開口,聲音艱澀:“但你,你為何會……”

    “半年以前,在天昌,我那時……山窮水盡,再無半點力氣,連劍都拿不起。若不破境,絕無可能再殺出重圍,情急之下,也就只能……”

    洛州全軍覆沒,只有他一個人回來。

    竟原來是這么回來的。

    “那,那少主……邵霄凌他,他是不是,還什么都不知道?”

    洛南梔垂眸。

    回來以后,他變得遲滯而疏離,內斂飄又喜歡發呆,不再像以前那么瀟灑愛笑。

    邵霄凌當然發現了。只是他至今都以為,他只是圖遭變故精神不濟。當然,也不止邵霄凌一個,洛州百官、所有熟悉的人,都以為他是備受打擊才會性格大變。

    “他確實什么都不知道。”

    “也請月華城主……答應南梔,千萬不要把真相告訴他。”

    ……

    也是。

    若是知道,邵霄凌又怎能那般沒心沒肺的,天天傻樂呵么?

    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最幸福。

    否則,發現自己原來一個人被孤孤單單留了下來,該會有多難受、多孤獨?

    慕廣寒不知道洛南梔是怎么做到的。

    明明已不再能夠真正體會難過的情緒,眼底分都是的迷茫,可即便如此,作為一個已經沒了感情的人,卻還能知道安慰人。

    “城主……”

    他伸出冰涼的手,碰了碰慕廣寒面具邊剛才磕散亂了的碎發。

    “若是以前,也有人曾這樣拋下過你,你不要怪他。”

    “……”

    “或許他與我一樣,也只是,別無他法。”

    “我那時……在戰場之中親眼看見父叔親朋一一慘死,滿心絕望。唯一的念頭便是,既救不了他們,無論如何,至少我也要回去。”

    “否則洛州怎么辦,只剩霄凌一個人,他要怎么辦。”

    “哪怕只有我一個,也必須回去。”

    “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

    ……

    那一整日,慕廣寒做什么都心不在焉。

    晚上也是,一個人在魚塘邊坐著發呆。塘水里映著半個月亮,他托著腮,時不時撿起一顆小石子,去砸碎那湖心明月

    夜已深。

    忽然吱呀一聲,小院的門響了一下。

    小小少主探頭探腦:“師父父,果然,南梔舅舅說的沒錯,你是還沒睡。那今晚跟我們一起睡吧,好不好嘛?”

    他身后,洛南梔一襲白衣散著長發,月色下目光清幽。

    一個人沒了感情的人,卻還是能做出淺淺笑著的模樣:“過來吧。自己一個人會胡思亂想,會睡不著。”

    慕廣寒站起身來。

    一個人是多習慣了操心,才會明明已經無欲無求,還在努力處處替人著想。

    他會很累嗎?會是什么樣的感覺?

    他不愿去細想。

    當晚,洛南梔房間里的梔子花的熏香,很是催眠。

    三個人一起睡。

    慕廣寒抱著又暖又軟的小小少主,一邊指尖糾纏著洛南梔少許卷發,困困的。

    有人在身邊總歸是好的。哪怕心里各種情緒,也會感到安心。

    他很快睡著了。

    第37章

    隔日清早。

    邵霄凌氣壞了,直接暴跳如雷,不肯理他們仨。

    當然氣了。什么玩意兒?從昨天一大清早開始,這幾個人就沒把他當一回事。

    他好好的興致,特意來都督府找他們吃早茶,結果洛南梔和慕廣寒倒好,明明都在府中,卻由著下人把他攔在外面:“少主,您就別為難小的了,實在是大都督和月華城主吩咐過,今天早上天王老子都不許進”。

    邵霄凌:“我也不行嗎?”

    他可是堂堂洛州侯。

    洛州首府竟然有他不能進的地方?生氣!

    更重要的是,一個是他的青梅竹馬,一個是他的“未婚夫”,那兩人在一起說悄悄話他有什么不能聽?更生氣!!

    最后,邵霄凌只能一個人去吃早茶,越吃越委屈。尤其回想起這些日子里,每次酒席宴飲喝醉以后,朦朦朧朧總能看到慕廣寒和洛南梔在那里交頭接耳、相談甚歡。

    一次兩次也就罷了。

    可這種事情,在他從小到大的生命中,已經循環上演過無數次!

    每次,他先認識的人,到最后都會更喜歡南梔。

    就連本來對他星星眼的人,只要見過南梔,也是眼里從此就只有南梔一個了。

    百姓也分明更喜歡南梔,說書先生也更青睞南梔,連他爹、他哥他們,也都更喜歡他!

    如今,就連阿寒也一見到南梔也把他拋在腦后。

    全然不顧之前在戰場上的生死默契,只顧追著南梔跑。也就他傻乎乎,昨天約不到,今天一大早又來約,結果感覺不對踹開門,好家伙!那倆竟然火速發展到已睡到一起去了,狀似一家三口,還抱著他的娃?

    真當洛州侯是死的啊???

    邵明月拽著他的衣角:“三叔,你誤會了。”

    “其實我們昨晚,是想要找你一起睡的,但恰逢你出門在外,沒找到人。”

    不提還好,一提邵霄凌更氣。

    昨晚他哪里出門在外了?他唯一一次出門,就是來找他們了!都督府外大紅燈籠到是亮著,三個人卻都不在,也不知在哪里鬼混快活。還找借口說也去找過他,誰信啊?

    ……

    洛州侯很生氣,后果并不怎么嚴重。

    小小少主哄失敗了,換慕廣寒去哄他。

    其實非要說的話,這些天里,他也敏銳地觀察到了一些小細節。

    比如數日宴會,分明可見洛南梔的打扮一次比一次樸素,而相對的邵霄凌的打扮,卻是一天比一天華麗。

    洛南梔可以話少,邵霄凌則是孔雀開屏。

    大概洛南梔其人的存在,確實從小就一直讓邵霄凌黯淡無光。于是兩人之間逐漸形成了一種有條不紊的默契——

    一個習慣了內疚與退讓,想盡一切機會將舞臺交還對方。而另一個則想方設法努力表現自己。

    雖然,即使如此,也一直沒有什么用。

    洛南梔還是眾星捧月,邵霄凌還是純純吉祥物。

    可即使這樣,兩人還是當了多年好友。

    那日中午,洛州侯府。

    邵霄凌噸噸噸喝悶酒,淡淡地委屈。

    慕廣寒:“大白天的,別喝那么多。”

    邵霄凌果斷逆反,加快了噸噸噸的速度,只是喝到一半,想到下午還有公文要處理,又不得不愁眉苦臉放下酒瓶。

    “我其實,也沒那么小心眼。是,他是比我好,但我想得開,我跟他……本來就不是一個類型,喜歡他的人是多,但我不羨慕。”

    “可是。”他起扁嘴,一身酒氣,突然懟到慕廣寒鼻尖,“至少你和我家侄子,應該比較喜歡我才對!我們相處時間,比他久那么多!”

    慕廣寒:“……”

    真的是萬萬沒想到,問題竟然出在他這里?

    難免有些淡淡地受寵若驚。

    “我、我啊我當然是更喜歡你。”

    “……”

    “真的?”

    “嗯。”

    邵霄凌高興了。

    洛州少主很好哄。

    一句話就不氣了,頂多又多嘟囔了一句:“可你這段日子跟他兩個人,私底下那么多話。而對著我時就知道天天看圖、看沙盤。”

    慕廣寒:“我和他多話,是因為不信任他。”

    “……”

    “你看他那副對誰都是一副清清淡淡的模樣,誰能看不透他在想什么。我是跟他話多了些,只為試探。”

    傻子二世祖不愧是洛州著名漂亮笨蛋。

    剛剛還在爭風吃醋,聞言馬上又開始護洛南梔了:“試探?不必!阿寒你不了解他,但我從小跟他一起長大,我了解。我用人品擔保,南梔是天底下最好的人,絕對值得信任。你對他有什么疑慮,你問我,我都知道!”

    慕廣寒看他那樣,無奈又好笑。

    看,有的人是傻乎乎的,卻是所有人都寵他。以至于不管多大仍能率真的像個小男孩。為一點點雞毛蒜皮的事情斗氣、難過、委屈,完全不曾覺察有人其實多愛他,背地里為他背負了多少沉重。

    但,他這副樣子,也正是洛南梔最希望看到的吧。

    這么想著,慕廣寒抬頭看了一眼。

    洛州侯府的涼亭花園,正對著都督府的角樓。洛南梔如今沒了哄人的能力,正在樓上等著結果,慕廣寒在地下沖他揮揮手。

    當然沒事了,怎么會有事。

    洛州雙璧那么多年,一起經歷的畫本故事,都足夠說書先生講兩三天。那么深的情誼。

    當晚,四個人一起在洛南梔那里睡了。

    慕廣寒回憶人生,似乎從來沒如此奢侈。

    就,不僅與美人同床共枕……居然還是美人成雙、左擁右抱。附加一只小可愛。

    這是什么神仙待遇啊?

    人生永遠那么奇怪,想要的時候永遠得不到,不想要的時候拼命給你塞。他如今這算不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緣木求魚,歪打正著?

    ……

    剛打過仗,冬天又快來了。

    正是為來年好好做準備的好時節——屯糧、商貿、修建、練兵、外交、休養生息。

    邵霄凌與洛南梔依舊分管之前各自管理的洛州事務,只是這些事物如今,都要向月華城主進行匯報。

    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

    慕廣寒暫且不急一時的聲名。

    天下形式變幻莫測,剛好趁著洛州近來勢頭不錯、又還和平,他要潛伏一陣子,更加看清周遭都有什么新的動向。

    很快,立秋前種下的大白菜,迎來了冬至的豐收之時。

    慕廣寒在田間地頭幫著采摘與名同慶時,又想起了無用小知識——這玩意在西涼叫“菘”。

    這段日子,從西涼那邊傳過來了一個極為離譜的話本。

    據說原作劇情是寫他被燕王擄去西涼,還幫助西涼奪得了天下,并在此期間與西涼王發生了一系列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寫得情真意切、細節豐富。

    而等這個故事傳到洛州后,據傳說書先生為了賣座,擅自把結局改了。

    改成月華城主尋機會回到洛州,而西涼王追夫火葬場,最后含淚嫁給月華城主為妻,西涼王并入洛州,天下一統之后,洛州安沐城更是成了新朝的京城。

    “……”

    這狗劇情,就先不說其放飛程度了。

    就只說不怕砍頭、勇氣可嘉這方面,也是獨一份吧。雖說天子式微,但畢竟人家還在茍延殘喘呢,這可是第一本直接寫了改朝換代劇情的書吧?

    這都有人敢寫,還有說書先生敢講。

    都不怕被砍頭,還弄得他一時間也風評被害——以前,大家只道“西涼王野心路人皆知”,這下倒好,他經過這書的渲染,一下也成了西涼王差不多的梟雄人物了?

    這可不妙。

    在足夠強大之前,是要認慫隱藏勢力的。一如他與東澤的關系,至今無人知曉。

    因為一旦被人知曉肯定要變成眾矢之的。

    話本編排就編排了,能不能不要瞎吹他的強度?

    幸好,這破書也就洛州一地百姓愛看。

    別的州的人,并不喜歡“燕王最后一統天下”這個結局,也不喜歡“月華城主娶了燕王一統天下這個結局”。

    此書不火,救他狗命!

    但,在外不火,在洛州卻是一時火爆異常。

    雖然明知不是真的,可“月華城主迎娶西涼王”一時之間還是成了安沐城中風靡的段子。

    雖然也有微弱的聲音在申辯,“月華城主不是要十里紅妝嫁給我們少主嗎”,但是很快就被壓下去了。

    “沒錯呀。我們少主娶月華城主,月華城主娶西涼王,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從此西涼和月華城主就都是咱們洛州的了,我十分同意這門親事!”

    偏偏,還就在緋聞熱議階段,西涼王還突然千里迢迢地送來了禮物。

    一時之間,安沐奔走相告、萬人空巷。

    立冬以后能吃的瓜,就只有冬瓜和南瓜。于是大家紛紛在茶樓點了冬瓜茶、南瓜粥,互相吃瓜。這種時候書錦錦的娘最吃香,她家丫頭在都督府里干活,各種一手八卦小料!

    據說,西涼王送了月華城主一把名貴寶劍。

    哦豁。

    在話本里,兩個人也是互相販劍送戟,而定情的呢。

    ……

    但其實,慕廣寒最清楚這把劍的來歷。

    上次月下螢火,西涼王用糖換戟不好意思,答應要幫他做一把劍。

    如今不過履約而已。

    劍做好了,是一把工藝獨特黑白雙股劍。

    劍刃鋒利、閃著寒冷銀光、削鐵如泥。金色的劍柄更是不惜花費鑲嵌了名貴的七色七星寶石,做工華美精細,并上鐫刻“望舒”二字。

    隨劍附贈的信箋里,西涼王一如既往文盲無比、言簡意賅。

    畫了一只小月亮,一把寶劍,和一張笑臉。

    再加四字:“好好照顧”。

    慕廣寒拿著這信,忽然想起那日湖上蓮等的花箋,當時燕王也給他畫了一個小月亮,他一時蠱惑,還覺得可可愛愛。

    哪里是可可愛愛了?

    西涼王不過是一如既往的文盲,畫圖不為了可愛,只是不太會寫字而已!

    還有,什么叫“好好照顧”?

    誰送寶劍給人家,不讓人“好好使用”或者“好好養護”,而讓人“好好照顧”?

    怎么照顧?

    供起來?每天喂它點吃的?西涼文盲!

    ……

    慕廣寒萬萬沒想到,那句“好好照顧”,竟別有深意。

    從西涼千里迢迢到來的“驚喜”,不止有劍。

    和劍一起來的,還有一只小黑兔。

    一只人形的,小黑兔。

    那是個十三歲的少年,自稱西涼王親侄子,姓燕名撲朔。是“西涼王送給月華城主玩的”,總之來了就不肯走,雖是小小年紀,但往那一站倒挺精神。

    整個人跟西涼王一個造型,黑色的長發覆面,也畫成了一只小兔,唇形一樣很是優秀。

    活像一只翻版的小小西涼王。

    小小少主邵明月一下就愛住了,眼睛亮晶晶,一反常態拽著慕廣寒衣擺:“哇,師父父,‘這個’能給我嗎?”

    慕廣寒:“你先等等,讓我問‘這個’兩句話。”

    隨即走到那小少年面前,開始盤問。

    人盡皆知,燕止自己都是個被前西涼王給撿回去的野人,無親無故,哪來什么異父異母的親侄子?

    但隨即慕廣寒很快反應過來了這孩子到底是誰。

    前代西涼王的王位,是從他親哥那里篡來的。他那個親哥也是個大怨種,死前一直生不出子嗣,萬萬沒想到死后卻突然有妃子發現留下了個遺腹子,然后這個身份尷尬的雁氏的娃,就在各方勢力的質疑、算計、種種流言蜚語之中,很夾縫地被生了下來。

    后來聽聞,前西涼王還曾幾次想暗害他。

    卻基于種種原因,沒能殺掉。

    后來,前西涼王在迷信趨勢下,決定暫時傳位給西涼王燕止,并突發奇想把這孩子也過繼給了燕王一脈。

    美其名曰這孩子父母早亡、又恰好與燕王“一模一樣”,很是有緣。

    實際不過是暗戳戳剝奪那孩子雁姓,把他打成異姓,在法理上剝奪其繼承權而已。

    從那以后,這孩子就被燕王養了。

    ……

    養就養了。

    燕王自己的娃自己養,也礙不著誰。

    突然把娃千里迢迢送來他這里,是要做什么啊?

    慕廣寒想不通。

    不會是看鳥在這邊次次吃得膘肥體壯,就覺得他是個養殖小能手,啥都送來給他養吧?就算理解成“人質”也難以解釋啊,他們眼下互不相干,又沒有任何結盟合作的意向。

    慕廣寒猜不透,只能問小燕子本人。

    燕撲朔目測這幾日適應洛州新環境適應得順風順水,還很喜歡吃洛州菜,這幾天見他,幾乎每時每刻都看見他在大快朵頤:“我叔說了,你過兩天就能明白原委,總之,好生養我,不會虧待你。”

    慕廣寒:“……”

    大概因為洛州沒人畫花臉,所以小黑兔來了幾日,漸漸的也不畫臉了。只是黑毛劉海依舊長長的擋著臉,讓人看不清楚他具體長啥樣。

    薄唇倒是仍舊漂亮,和某人很像。

    慕廣寒托著腮在旁邊看了一會而,實在沒忍住,學著邵霄凌常用的動作一把捏住了那小燕子的腮:“坊間都說,你和西涼王(長得)挺像的,是不是真的。”

    雁撲朔:“當然。”

    “大家都說,我跟我叔(性格)一模一樣。不然先王又怎么把我過繼給他?”

    “哦。”

    慕廣寒沒忍住好奇心驅使,一把扒拉開了他擋眼的毛。

    讓我看看。

    “……”

    “…………”

    “你睜眼。”

    “我睜了。”

    “別鬧,快睜開。”

    “城主,我真睜了,已經睜到最大了。”

    “……”

    “……”

    懂了。

    懂。了。

    月華城主徹底懂了。為什么有人整體形態那般優越,唇型也那般優越,卻從未有人說他是個帥哥。

    以及,怪不得非要頭發蓋著臉。

    參考眼前的小燕子。

    雙目雖然足夠狹長,可惜卻瞇瞇眼得厲害。雖然他自己說他睜開了,可這外人看來,完全就還是閉著的啊!

    慕廣寒默默把他的劉海毛放了回去。

    原來如此!

    原來那只大燕子是長這樣!

    就,幻想中的美人濾鏡碎了,不過也好吧。也沒有丑到驚天地泣鬼神。而且,那毛一放回去,眼見著又變氛圍帥哥了。

    總之,只要不撩開上面半張臉,大家就還可以繼續做好朋友!

    又是數日過去。

    西涼王殺死兩個雁氏世子政變成功,但自己也被暗殺重傷正在休養的消息傳到了洛州,輿論一片嘩然。

    慕廣寒至此,大徹大悟。

    絕了。

    真的,絕了。

    雖然一切來得有點突然。如果換做是慕廣寒站在燕止位置上的話,既已占據足夠大的優勢,他可能會選擇再多忍一忍,讓事情更加順理成章地絲滑,而不是急于求成。

    不過話又說回來,“夜長夢多”也讓人煩躁。

    像燕止這樣趁著兩位世子巨大失利一舉拿下,也不能說是時機不成熟。

    只是……怎么受傷了呢?

    還是重傷。

    以他的武藝,還有人能暗殺得了他?

    不過這事慕廣寒再一想,也能理解。燕止武藝再強再“不是人”,畢竟也得正常過日子,總有吃飯喝水、疲倦想睡的時候,總不能時時刻刻枕戈待旦、防備著被偷襲吧?

    但慕廣寒還是要說,政變時會受傷,得記周遭之人保護不力的過錯!

    也不知道他身邊,到底有沒有真正值得信賴依靠的人。說不定其實沒有,不然也不至于把孩子送宿敵這里來。

    但無論如何,送孩子這一招,真是太高了。

    慕廣寒佩服。

    這只小黑兔,無論當年怎么被迫害、夾縫里生存,后被燕王收養保護,把燕王當親人,但他本質上,始終是上上代西涼王的唯一血脈。

    大世子二世子都死了的話,這個娃如今,就是雁氏血脈的唯一繼承人!

    那眼下此種情況,要是燕止沒先見之明提前將他送出來,自己又不幸重傷。雁氏舊臣肯定要反撲。

    趁他病要他命,并想一百個點子也要搶到小黑兔,然后擁立小黑兔,不會管小黑兔自己愿不愿意。

    可燕止卻先一步把他送來洛州。

    一下把那群重視血統的老臣全部將死!

    這種情況下,他們再一意孤行弄死燕王,事后想找西涼血脈唯一合法的繼承人,就只能伸手問月華城主手要了。

    但月華城主又不是想不開,可以隨便跟西涼玩“挾天子而令諸侯”,并隨便勒索,隨便調戲,乖乖把人還回去?好像沒有這個必要吧。

    那怎么辦,用實力搶回去?

    對面短短兩個月把西涼一頓狠狠爆錘的月華城主,搶得回去嗎?

    擁立別人來替代燕王,就更毫無道理了。新人不可能比燕王更有能力,而且血脈同樣不純,何苦來哉?

    慕廣寒:“……”

    綜上所述,燕王將一只小黑兔丟給他浪費他家糧食,借此保了一條命。

    如此典型的損人利己行為。

    無話可說。

    第38章

    又過幾日。

    南越秋短,轉眼秋楓已是姹紫嫣紅一片。

    都督府小院晴好安逸,檐角的銅鈴不時碰撞出叮叮咚咚的輕響。配著池水潺潺,很是涼爽清幽。

    這日,慕廣寒特意設了小宴,蒸了各色小糕點、擺好龍井香茶,邀請洛州侯、大都督與小小少主一起共同觀摩學習此次西涼王篡位的“全過程秘辛”。

    西涼王篡位實錄被寫在一紙帛書上,由洛州偷偷安插在西涼秘探送回。

    雖內容不多,但可讀性極強,讓那原本平平無奇的“西涼王殺了兩位世子自己也身負重傷”的故事一下多了許多跌宕起伏的細節。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小小少主也來學習,他近來跟書記官沈策學的“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開始了每日記事本不離手,摩拳擦掌準備做筆記。

    小黑兔也來了。

    但明顯與邵明月不同,小黑兔只是為了多混一口吃的才來的。

    從坐下開始,三瓣兔嘴就沒閑住,面前幾盤花糕很快一掃而空,又去覬覦邵明月盤中松松軟軟的桂花糕。小小少主倒是小小年紀就很懂得孔融讓梨,毫不吝嗇把小碟子往小黑兔面前推了推。

    小黑兔頭上黑色呆毛翹了翹,明顯喜上眉梢、暴風吸入。

    嘴里一大口軟糯的桂花糕,咬得兩腮鼓鼓。

    慕廣寒:“……”

    人盡皆知,西涼祖傳的民風彪悍、沒心沒肺。

    天大地大,吃席最大。

    不過話又說回來,本來就是某“養父”先將一個十三歲少年孤身千里送來人生地不熟的敵營在先,倒也不怪“養子”同他父慈子孝、先吃為敬。

    所謂天道好循環。

    洛南梔一如既往的清雅、一身白衣,坐得端端正正、乖乖垂眸喝茶。頭發微卷,與身后與河岸水榭邊的水曲柳下的白鷺相映成趣。

    而邵霄凌則一副東倒西歪的樣子,饒有興趣的樣子仿佛等著今日茶樓新書《西涼王謀反實錄》。左手瓜子、右手美酒,一如既往典型二世祖做派。

    慕廣寒:“……”

    罷了。

    秋高氣爽,他也不妨當一回說書先生。

    ……

    話說半個月前,西涼王都。

    兩位雁氏世子灰頭土臉、大敗而歸,損兵折將數十萬,令整個西涼元氣大傷。

    可雖然如此,兩人畢竟仍是西涼唯二王室血脈。

    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當下情況,更是讓他們身邊舊臣遺老眾一個個比以往打起了一百二十分鐘分的精神。

    畢竟,任誰看來,眼下格局都是狼子野心燕王一鼓作氣、趁熱打鐵、利用民心輿論篡位的絕佳時機。

    但眾舊臣哪能讓他一個外姓王輕易如愿?

    當然是立刻采取措施、嚴防死守!

    于是,短短幾日,西涼王都布下天羅地網。

    全城宵禁,大量“親近燕王”的臣子被各種巧立名目抓捕。不僅如此,雁氏舊臣們還在民間散布流言、歪曲事實、封口輿論,甚至之前因為擁立不同世子而水火不容的人也已開始私下勾結。

    “雁氏正統,血濃于水。”

    “如今大敵當前,兩位世子應一致對外!”

    一時間,西涼王都黑云壓城。

    ……

    舊臣篤定,燕王不日定急著趕回王都。

    畢竟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哪怕遲了幾日,誰又舍得輕易放過天賜良機?

    萬萬沒想到。

    西涼王不僅沒有急著回,還派人將一封遜位詔書,連同玉印一同送帶回了獅虎城。

    在詔書上,燕王態度沉痛。

    不僅將此次南下作戰不利的責任攬在自己身上,還虛偽地悔恨未能保護好兩位世子,辜負先王囑托、實在無顏回西涼。

    因此,他自請解除全部兵權、并按照西涼長幼有序的一貫美貌品德,將王位重還大世子手中。

    “……”慕廣寒說到此處,不禁好笑。

    原來那日烏城水鄉,跟自己在逍遙快活放著花燈的男人已在偷偷詔書遜位,只能稱之為“燕止”,而不能稱之為“西涼王”。

    呵。

    那還好意思一本正經勾搭“王佐之才”???

    但無論如何,西涼人人看到的,都是燕王效仿先賢高風亮節、克己復禮,顧全大局、還政于王。

    詔書一出,一片嘩然。

    當然,了解燕止本性的仇家舊臣,自然沒一個會相信他這套做作又不走心的演出。

    但根本不等他們對此事做出反應,上午剛剛詔書“繼位”的大世子,才午膳就被人毒害了,還好王都名醫診療及時,才在當天半夜緩緩清醒過來。

    “下毒的廚子跑了,是二世子那邊的人。”

    “不,我覺得這定是離間計!”

    “是了,定是那燕王的陰謀,想要挑起咱們主子與二世子內斗,主子萬勿上當!”

    話雖如此,燕王人又不在西涼。

    與他有關的大臣們也不是被嚴密監視、就是被抓了七七八八,硬說是他派人下毒,實在是證據不足。

    反倒是二世子,人手、動機、機會十足。

    這么一來,大世子這邊私底下不免有人嘀咕:“燕王若是真想謀害咱們主子,又何必還要多此一舉?何況之前他還在洛州大火之中救主子一命,怎么看也不想是想要謀害的樣子啊?”

    “退一萬步說,毒死大世子背負罵名,對他又有什么好處?大世子若沒了,受益者唯有二世子啊!”

    人盡皆知,一件疑案,最該被懷疑的那個人,一定是最終的受益者。

    二世子那邊也是各種私下揣測:“燕王怎會剛剛禪位就立即毒害?這大世子中毒蹊蹺,不會是裝模作樣、想要栽贓咱們吧?”

    信任本就脆弱,輕易遍布裂痕。

    僅僅隔日一早,雙方性子激烈的老臣,就因此事在早茶的酒樓里吵了起來,隨后一言不合、互毆見血。

    發展到中午,已是兩邊勢力你控制王都禁軍、我去調城外守軍,王都四處人心惶惶。

    雖然也有明白人再度提出,“要當心是燕王設計咱們自相殘殺、黃雀在后”,但這微弱的聲音很快就隨著猜忌與沖突摩擦的升級輕易淹沒。

    事情越演越烈,一天勝過一天。

    兩三日后,王都氣氛已是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連日里,兩位世子耳邊都有無數老臣“事已至此,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的建議,兩邊也都暗暗對對方起了殺心。

    唯一的忌憚,就是“燕王畢竟尚且游蕩在外,兄弟鬩墻,只怕最后會便宜外人”。

    但這么拖下去也不是辦法。

    無奈,兩邊主和派只能努力牽線搭橋,試著約見和談。

    約見那早,大世子仰著下巴,一身西涼王大禮服彰顯身份。二世子也不甘示弱,帶了許多車馬簇擁。

    兩人相約城中心朝廟,文武百官群臣也同時皆去。

    本該是一場眾目睽睽之下,兩邊盡力“解除誤會”的會面,可誰能想到,就在兩人剛剛見面、裝作兄友弟恭樣,要執手進廟時,忽然,大庭廣眾、朗朗乾坤、殿堂之側,護在二世子身側的醒獅將軍何常祺毫無征兆發難,一劍刁鉆向大世子刺了過去!

    趙紅藥:“糟了,二世子有意篡位、謀害親兄!”

    師遠廖也馬上挺身而出,保護大世子,并與何常祺纏斗。

    至于二世子雁真,則在那一刻完全蒙了。

    西涼人盡皆知,何常祺一直是他的狗。可他從未授意他行刺兄長!雁真想不通,這人平日里從不沖動,今日卻為何會突然不與他商量,突然做出這種瘋事來?

    然而,事情發生得太快,完全來不及問。

    片刻之后,“二世子謀逆”的聲討就響徹王都,兩邊禁衛軍、守城軍已經火拼,整個王都亂做一團。

    二世子在恍恍惚惚被自己人護著往城西跑去時,身后依舊不適傳來報信——何常祺負責殿后,大殺特殺,一箭射中趙紅藥,師遠廖也被打成重傷!

    一時,雁真本來想要發泄抱怨、與何常祺狠狠興師問罪的話,卡在了喉嚨里。

    唯獨耳邊,貼身老臣仍在聒噪:“世子,您此番真的……太過魯莽、欠考慮了!”

    雁真并未解釋。

    反正就算說何常祺不是他指使的,也根本不會有人信了。

    眼下這種狀況,倒不如就一不做二不休,由著姓何德發瘋,干掉趙紅藥和師遠廖,再找到機會弄死大世子。

    篡就篡了,反正只要大世子死了,他就是唯一的西涼正統獨苗!篡位又如何了?

    可雁真萬萬沒想到。

    短短半天而已,趙氏紅藥加上師家遠廖重傷,兩家都從城外引了重兵,吵著要找二世子血債血償。

    一下子將雁真堵在城西,有苦難言。

    被困幾日,他端水斷糧,心緒越來越差,開始瘋狂指責怪罪何常祺。然而,偏偏罵晚了——他之前懷著私心,不曾否認過指使謀逆之事,如今才想起撇清關系,在其他貼身的老臣眼里,完全就是過河拆橋、不負責任,想要把何常祺這枚棋子用過就丟的沒臉行徑!

    反倒是何常祺,任打任罵、不言不語。

    縱使一切因他而起,其他舊臣也只感嘆他忠心,不忍怪他。

    短短幾日,許多舊臣對二世子徹底心涼。

    紛紛投降的投降、該逃的逃。

    而大世子這邊,亦出了問題。

    本來,他在眾人眼里看起來就是“瘋病剛好沒幾日”,但其實他倒從來沒瘋,只不過是之前碰觸到天璽的一瞬間,就真真切切看到了末世天罰、奇怪可怖的幻象,被一時嚇到罷了。

    后來,把那東西鎖在寶藏庫房后,他也就好了許多。

    然而這幾日,又是天降封王詔書,又是討厭的弟弟馬上就要服誅。眼看著他的盛世就要到來。

    果然得天璽者得天下,他就是天命所歸!

    一時開心,又開始日夜擺弄那玩意,略微瘋癲。

    他自己倒是樂在其中,可身邊勸說他不要玩物喪志的肱骨老臣,卻被他拖去杖責。

    如此一來,身邊臣子都暗暗覺得二世子完了、但大世子這副樣子看著也絕非明主。身邊這般幫他的老臣都是這樣待遇,他們又會是何等下場?

    這么看來,倒是他們一直嫌棄的燕王,要比那兩位正常得多了!

    雖說確實是遲了些。

    但事到如今翻然悔悟、迎回燕王,是否上能有一線指望?

    ……

    探子送回來的信,如上所述,其實細節很多。

    唯有最后一段內容寫得異常潦草。

    “數日后,大世子和二世子互派刺客,暗害對方。雙方刺客皆得手,兩人與同一日雙雙斃命。”

    慕廣寒:“……”

    無妨,這一小斷內容,由說書先生月華城主將其補完——

    “幾日之后,二世子因失了人心,身邊已無什么人。”

    “山窮水盡之時,卻見那何常祺突然提刀現身。”

    “見他眼中看獵物的灼灼光華,二世子雁真已知上了大當、命不久矣。只是死前不服,質問何氏一向與燕王水火不容,何常祺又是究竟何時偷偷成了燕王的人?”

    “只見那何常祺微笑,搖頭道:‘二世子,此言差矣’。”

    “我還不是燕王的人——二世子的項上人頭,乃是我何氏一門拜在在燕王麾下的投名狀,送過去后,我一族才能保全榮華。”

    “說著,刀過頭落,二世子臉上至死仍留震驚表情。”

    “同一時,大世子府邸。本該‘重傷臥床’而消失在眾人眼中的趙紅藥一身夜行裝,憑借武藝輕易潛入王府,刀過頭落、干凈利索。”

    說完了,慕廣寒不免有點口渴,連喝了幾大杯茶。

    一片銀杏落下,正落在他頭頂。

    他摘下來,拿在手里笑瞇瞇玩了一會兒。

    以他與燕王一向的默契,他覺得他腦補的內容,應該與事實真相……差得不會太多。

    ……

    在這跌宕起伏的喋血西涼十余天。

    王都的火并、暗殺,各種烏煙瘴氣與血流成河,同燕王毫無關系。

    燕王干干凈凈、清清白白、悠悠閑閑,在外頭游蕩了十來天。

    早從幾日前,兩邊世子還未爭到不可開交時,就有一些舊臣派人心懷各種鬼胎勸他回西。

    所以燕王全程沒有回西涼這事,人證許多、證據確鑿。

    退了位的燕王十分矯情。

    一群人跟著他,一直哄、一直求。他不理不睬。

    如今,那倆世子死完了,更多老臣派人、甚至親自跑來求他回西涼。

    燕王繼續不理。

    硬生生壓得王都舊臣該自請謝罪都被逼無奈“顧全大局”套上枷鎖寫告罪書,其他一些該被捉的也全部伏法,一場鬧劇在他不曾參演的情況下完全落幕。

    他才不情不愿、委委屈屈、純白無瑕地回去了。

    都說西涼民風彪悍不講理。

    哪能呢?這三請三讓、拿腔作調的路數,給燕王直接玩了個明明白白。

    最終,燕王在眾臣簇擁之中回了西涼。

    此番歸來,他這個“西涼王”終于實至名歸,一路百姓夾道歡迎、百官迎來送往。其熱烈程度絕不亞于前陣子月華城主大勝回安沐的排場。

    如此,一場好戲也完滿謝幕。

    又是月華城主玩剩下的招數,燕王現學現用——

    置身事外,讓那倆斗。不費一兵一卒贏麻。

    邵霄凌聽得開心,瓜子也嗑完了,唯有一件事不明白:“我能明白他們演。但演就演了,又何必演得如此復雜?”

    邵明月搶答:“三叔,師父父不是說了,是為民心向背嘛!”

    這些年來,西涼王南征北戰、開疆拓土、興修城池,讓百姓安居樂業,明顯功績不凡。百姓百官眼睛不瞎,看得清楚燕止與那兩位世子能力高下立判。

    但畢竟西涼雁氏,源遠流長。

    在許多百姓心中,君就是君,臣就是臣,這是綱常。就算再愛戴再依賴燕王,也多只是把他當做一位攝政王來愛戴。

    異姓燕王不是正統。謀權篡位這種事,更是名不正言不順。

    就算燕王有實力篡,但真的毫無顧忌篡了。代價必定是名聲跌至谷底。還可能被說成是“被救回的野心之狼恩將仇報”。

    如此,倘若西涼一直長治久安,也就罷了。

    萬一有點風吹草動,難免人心不穩,大有隱患。

    ……

    因此,西涼王不篡。

    可這短短十余天中,私底下卻沒少做事情。

    民間,“正義之士”不顧王室把控言論,源源不斷將此次南下燕王力挽狂瀾先后救回二位世子,并留下殿后,如今卻被夾著尾巴逃回來的二人顛倒黑白、恩將仇報的事情真相廣泛傳播。

    一時間,群情激奮。

    雁氏欺人太甚。

    燕王明明是忠臣,可還政于王卻還要飽受猜忌,簡直無異于話本上讓人最扼腕的千古奇冤。

    上位之人昏聵不清,一心想要構陷忠良,這種事情一向最能激起起民憤。在許多義憤填膺的百姓心中,就算燕王自己殺回來奪位,兩個世子都算罪有應得了。

    何況燕王“什么都沒做”。

    是那兩人自相殘殺、雙雙橫死。這不就是老天有眼?

    燕王無為,卻是天道所歸。

    名利雙收,還無任何污點。

    有這種大大的好處,那當然要好好演,拼命演了!誰能忍住不演?再矯情也要拼命演!

    邵霄凌:“不是不是,民心向背的事,我當然知道。”

    他承認,他是不學無術了點,卻也沒傻到連這個都看不明白:“我的意思是,他自己演也就罷了,他那幾個手下又是何必演成那樣?”

    確實。

    他這么一問,邵明月跟著恍然大悟地點頭,求知的目光也轉向慕廣寒。

    小黑兔都不吃了,也望向他。

    慕廣寒聞言笑笑,啪嘰,一只棗核扔在正在發呆的洛南梔腦袋上:“南梔,告訴他們。”

    洛南梔垂眸:“……”

    “機會難得,自然要演。趙將軍師將軍他們平日身在高位,花團錦簇。如今裝作受傷失勢,更容易借此機會看清周遭人真實面目,誰會救,誰會落井下石,是否有自己人心懷鬼胎、陣前倒戈。”

    “西涼王此計,一石多鳥。”

    “不僅不費一兵一卒算計得敵方兩敗俱傷,還替己方掃清不忠誠之人、看清全局形勢。”

    “……”

    “據我所知,此人一向如此,恣意妄為,‘全部都要’。”

    慕廣寒:“那是。”

    就連把小黑兔依舊寄養在他這里,都是一石多鳥之計。

    除了確保燕止自己人身安全,也是與月華城主雙贏。

    慕廣寒之前不曾想到這一層,只因他運氣好。

    在洛州一切順利,才不覺得。

    否則,倘若身邊人不值得信任,西涼王送小黑兔來。就是讓所有人知道月華城主背后,還明晃晃有一個西涼做倚靠,居心叵測之人自會對他有所忌憚、不敢輕易下手。

    “……”

    看來,那人對他,還真是勢在必得。

    “只可惜,某人機關算盡,還是棋差一招。”

    慕廣寒合上帛書:“我本以為,他是與那兩人正面相搏。才會負傷。”

    “卻沒想到他是全程置身事外……都贏成這樣了,真不明白回去以后是怎么還能被逆臣余黨捅上一刀的?”

    “多半是得意忘形,輕了敵。”

    “唉,要是沒受傷。整件事可真就是環環相扣、精彩至極了。”

    不知為何,慕廣寒說完,卻見洛南梔投向他的清澈目光里,緩緩露出一抹類似疑惑的神色。

    待宴會結束,送走眾人。

    “你不是沒感情的么?怎么還會疑惑?”

    洛南梔聞言沉吟了片刻:“南梔認為,疑惑并非一種‘感情’,只是有所見想不通。月華城主認為疑惑也算是感情?”

    他竟較真了,慕廣寒趕緊拉回話題:

    “你疑惑什么?”

    “你。”

    “我?”

    “你適才,在笑。”

    “我常笑。”

    洛南梔:“但,你說起西涼王時,不一樣。”

    他停下來,正色道:“你平日笑起來,不是剛才那樣的。”

    慕廣寒無奈嘆氣:“是啊,敵人成長太快,令人頭痛。只能苦笑。”

    不是,不是苦笑。

    而是幾分得意,幾分自豪。像是師父炫耀自家得意門生,兄長得意自家孩子那種……目光明亮,引以為傲的模樣。

    但這,確實不應該。

    洛南梔搖搖頭。

    哪有對宿敵引以為傲的?應該是他看錯了。他又沒有感情,他懂什么呢?

    ……

    幾日以后,洛南梔就收回了“月華城主以西涼王為傲”的想法。

    那陣子,在洛州趁著冬雪未至,最高決策者們一起如火如荼大力搞今年最后的商貿與城建時,他時不時的,總能聽見慕廣寒偷偷念叨:

    “唉,千載難逢的趁虛而入之時,實在是……可惜。”

    近來,最讓月華城主營繞于心的,就是難得西涼王重傷養病,又加之西涼元氣大傷城防空虛。

    要不是離得遠,要不是洛州暫時還吞不下西涼。

    這絕對是去分一杯羹的好時機。

    ……應該沒有什么師父一邊微笑得意著自家的弟子,一邊又如此認真地可惜著搶不到他地盤的吧?

    果然,宿敵還是宿敵。

    “但,我會這么想,別人一定也會這么想。”慕廣寒沉思。

    “我是離得遠。只怕離得近的、有膽量的,要按捺不住蠢蠢欲動了。”

    果然。

    ……

    西涼鐵騎之前囂張了那么多年。

    只有他打別人,沒有別人打他。如今終于喜聞樂見被人打了,還是名正言順的“天子之鞭”。

    這幾年,雖說天子式微,其身邊倒也出了一位神秘且有能的“國師”,手下還有幾位同樣神秘的黑甲將領。

    短短幾年,幫助天子一統大半北幽,領土一邊與大夏都城連在一起。

    北幽另一邊,接壤西涼。

    慕廣寒早就習慣了。人生在世,很多事情往往就是那么充滿偶然性。再怎么細心謀劃,以為萬無一失,一個極小的疏漏,事情就會朝南轅北轍的方向發展。

    比如這次燕王篡位。

    但凡他能沒有重傷,就是他圓滿大獲全勝。

    一個好端端的燕王,縱是什么神秘國師,也未必敢來惹。

    可偏偏燕止就是重傷了,于是西涼形勢一下子變得危機四伏起來。

    當然,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致。

    說不定事情最后的結果,反而是國師巴巴給燕止送糧食、送裝備、送經驗的。就像兩個月前洛州被打,眼看著馬上要完蛋,結果卻是反敗為勝贏麻了。

    誰知道呢?

    ……

    之后的半個月,洛州收到的所有信息,都是國師長驅直入。而西涼王因傷重,纏綿病榻而無法參戰。

    慕廣寒:“……”

    他在想一個問題,認真地想一個問題。

    就。

    鳥呢?

    那只長得很像貓頭鷹的、愛吃五花肉的白色海東青呢?

    怎么一直不來?

    洛南梔雖沒有感情,觀察能力倒是細致入微:“你擔心他?”

    慕廣寒:“…………”

    “不是,只是燕王倘若就這么輕易地沒了,不免有些打亂我的,咳,安天下大計。”

    洛南梔:“愿聞其詳。”

    慕廣寒:“簡而言之,就是我曾想過一個,簡單粗暴的方法。”

    大致就是他先占下整個南越,然后想辦法忽悠西涼王,跟他一起打北幽。

    兩人配合默契。

    直到打完,西涼王才發現又上當了,西涼領土只是西涼加一半北幽,而月華城主有的卻是南越,一半北幽和早就藏起來的東澤。

    后面的事情,就不要說了。

    相信西涼王鑒于總是被打敗的經驗,一定能做出正確的抉擇。

    又或者是,灰不溜秋的命燈幫他做出抉擇?

    粗暴而完滿的計劃。

    奈何命運偏要給他節外生枝!

    ……

    又過了半個月,慕廣寒徹底閉嘴了。

    閉嘴的原因——西涼軍節節敗退,把天子王師一個勁往里引,一直引入西涼腹地一片山林阻地。然后設伏,萬箭齊發。

    慕廣寒:“……”

    西涼軍,學會設伏了。

    那個一向靠橫沖直撞蠻力取勝的西涼鐵騎,居然不僅學會設伏,還會用箭了!?

    敵人又進步了。

    讓月華城主既欣喜、又糟心,五味雜陳。

    并且這打法又是他教的——完全照抄他把何常祺射成刺猬那次。他那時重病,引得何常祺輕敵,連下五城追擊被射成篩子。而今西涼王學他重病,引得天子軍輕敵,長驅直入終被悶殺。

    就一模一樣照搬是吧???

    但月華城主如今不免費了!

    月華城主想收錢!

    結果,此事竟還遠遠沒完。

    慕廣寒怎么都沒能想到,這世間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能是這么牽的:

    西涼現學現賣打敗了天子軍——天子震怒下詔書給各地州侯城主要求集結兵力攻打西涼篡位逆賊——邵霄凌收到了詔書——南越王顧蘇枋也收到了詔書——南越王覺得為難,寫信找洛州侯、烏恒侯、寧皖侯一起去南越王都陌阡城開會共商對策。

    慕廣寒:“唉。”

    “阿寒,怎么了?”

    魚塘邊,洛南梔在他身側青石坐下:“莫要擔心,相信一同商議后,咱們定能想出一個合理借口,不出兵。”

    大夏天子式微,地方割據各自為政,本來誰都懶得理朝廷。

    可偏偏這幾年,朝廷有國師相助實力大增,以前對其不理不睬的一些州侯城主,如今往往又會給其三分薄面。

    而這次,又因西涼之前四處囂張結過許多仇家,導致這次天子詔書以下,想要落井下石的各地州侯紛紛一呼百應,而此時拒不出兵,反而可能被扣上“亂臣賊子”的帽子,當軟柿子捏。

    但這對慕廣寒來說,都不是重點!

    他嘆氣,主要因為他某不愿提的前夫白月光,顧姓,改過名,南越王族。總而言之就是別人不知道顧蘇枋到底是誰,但他知道。

    以至于整件事情的因果關系讓人惱火:

    他教了西涼王如何打勝仗——中間省略——西涼王害他去跟前夫開會。

    第39章

    慕廣寒很是無奈。

    人生在世,別人都是“得意風光時頂峰與前任相見”,唯他時運不齊,去見前夫前不幸又遇著一個月圓之夜,一如既往地又毀容了。

    唉。

    好在這么些年,各種破事已習慣。

    心態穩如狗。丑又如何,難道還能被再甩一次么?

    話雖如此。

    明眼人都能看出,此趟南越之行,月華城主準備的排場分明異常華麗——

    除了貼身帶護衛楚丹樨之外,還精挑細選了數十余名武藝外表皆出挑的美人侍衛。更是要求洛州第一美男邵霄凌與萬人迷大都督洛南梔雙雙隨他一起去、陪于左右。

    此種德行做派,同《月華城主風流史》里寫的一模一樣。

    但洛州百姓對此并不在乎:“城主既會治理、又會打仗、還不貪財、事事處處為民生著想,唯獨就好點兒色,又怎么了?”

    “就是,又沒欺男霸女。何況這一天天的,民間多少人想方設法、鉚足了勁,就指望著能把好看的兒女往月華城主身邊送來著,還巴不得他能欺男霸女!”

    “別的不說,這萬一被看上了,跟在月華城主身邊這大好前途誰不羨慕?若我年輕個幾十歲……”

    慕廣寒:“……”

    他可真是謝謝這幫人了啊!

    不隊伍整裝待發。

    毛色烏棕的成排高頭駿馬、寬敞華麗的馬車車隊、俊朗森嚴的白衣侍衛。排場很大,很給洛州掙臉。

    邵霄凌親自檢閱了一圈,甚是滿意。本來都要回去吃飯了,卻忽又靈光乍現,轉回來:

    “懂了懂了,我懂了!”

    “阿寒你就放心吧。到時我和南梔必支棱起來,替你好好撐場!”

    “……”

    “你看你,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回頭見著你那些王八蛋故人,是想我跟南梔給你表演左擁右抱親密無間,還是爭風吃醋雞飛狗跳吧?總之,到時必給他們好好瞧瞧!咱們阿寒不僅早有新歡,新歡還多、品貌還好、好不逍遙!”

    慕廣寒:“……”

    怪他。

    真·怪他自己。

    都說不在乎了,還暗地里一番偷偷操作。

    目的明顯得連平常傻乎乎的邵霄凌都心領神會了。實在丟人。

    邵霄凌不僅懂,還開始教壞洛南梔:“到時見著衛留夷,你就挽阿寒左邊手臂,我挽右邊,明白?”

    “你別只學動作啊,眼神也要跟上!”

    “南梔~你自然一點行不行,試著更飽含深情一些?”

    “罷了罷了,你一向不開竅、自是不懂。我教你一個口訣吧,你每次挽著阿寒時啊,都心里默念,你是個滴米未進餓了整整三天的人,而阿寒他是一盤上好的……山菇燴肥鴨。”

    慕·山菇燴肥鴨:“……”

    微風拂動,小角鈴輕響。

    庭院色彩斑斕,正是秋好時節。

    就見傻乎乎少主各種吵吵鬧鬧教木呆呆的洛南梔,后者努力配合,仍舊被他各種嫌棄,只能垂眸微微笑。

    兩人一淺一深、一動一靜,日月靜好。

    哎。

    只要不去細想,就不虐。

    ……

    車轔轔,馬蕭蕭。

    車隊上路,一路遍地紅楓。

    邵霄凌閑不住,騎著馬在外頭晃悠,折到漂亮楓葉枝往馬車里丟。

    洛南梔則習慣性發呆,有時拿著楓葉一看就看半天。

    慕廣寒則在飽賞景色后,安安靜靜坐在車里飲茶看書。

    拒不出兵的借口,已想好了。

    雖然尚需南越王的配合,但應該問題不大。

    人與人之間,畢竟存在很大差異。

    比如他的那些個前任們——有的不愿意跟他在一起卻還想要貪圖他的好,有的口口聲聲喜歡他但事事以別人為重。

    但有的人,雖是始亂終棄,到底有所反省。

    雖然不肯親親抱抱他了,但總體對他算是不錯、差不多有求必應。后來也一直護著他。

    由此可見。

    曾經付出的感情,也并不一定全是浪費!

    月華城主又低頭看了一會兒書,抬眼,只見洛南梔舉著楓葉好像正在對著他發呆。他沒在意,低頭又看了一會兒書,抬眼又對上。

    “怎么了?”

    洛南梔垂眸:“阿寒,前幾日霄凌他……在你門口口無遮攔的那些話,你別要當真。”

    “我已好好地說教了他。”

    “……”

    慕廣寒:“那事啊,我都忘了。”

    那幾日,他重病難受,閉門不出、也不準任何人探望。

    誰成想邵霄凌不依不饒,任性闖門,還差點與楚丹樨打起來。總之二世祖很是委屈,在外面各種嚷嚷:“阿寒你這是做什么,你這分明是拿我當外人!”

    這話慕廣寒未曾介意。

    洛南梔卻要解釋:“霄凌他,從小備受寵愛,因而有許多事情不甚懂得。”

    “若他自己病了,一定是巴不得……眾星捧月、所有人都去探望他、陪在他身邊。”

    “記得小時候有一次,他吃多了東西胃疼,鬧著讓我們所有人輪番給他揉著、暖著。十幾歲時墜馬受傷,也是吵著所有人都不準睡,他疼時就要哄他,他哭時就要講笑話逗他。”

    時至今日,洛州少主都自然而然地以為,一個人病了,是肯定想要很多人圍著陪著寵著的。

    而不會想到這世上還有另外一些人,習慣了倔強,又不愿讓人看到其凄慘的模樣。更擔心自己病了、丑了被人嫌棄。

    哎。

    慕廣寒搖搖頭,重新斟了一壺茶。

    洛南梔:“還有……”

    他垂眸:“阿寒你身子不好的這幾天,都是那位楚侍衛在忙里忙外、盡心照顧。我看他待你很是珍惜、上心。”

    洛南梔欲言又止,停了片刻。

    “許是我多管閑事了,可,阿寒既然心里一直想要有人真心以待、長長久久,又何不……試著憐取眼前人?”

    “許是他沉默寡言了些,但你多教導,或許……”

    “……”

    慕廣寒放下書,嘆氣。

    前塵種種,十分復雜,他無法一一同洛南梔解釋,只能甩出渣男臉:“我只是以前年輕不懂事,才在乎那些。”

    “如今卻只想早日天下一統。”

    “也非是心系天下百姓民生,想什么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不過是一己私欲,想要建功立業、萬人之上罷了。”

    “到時再廣納后宮,也不遲。”

    “收盡天下美色,管他真心假意,不聽話就砍了。誰還能抗旨不成?”

    洛南梔望著他。

    半晌,搖搖頭,抬起袖,梔香盈滿,無奈摸了摸他的頭:“騙子。”

    慕廣寒:“~~~~”

    ……

    荀青尾以前說過,唯有不曾被脈脈溫情滋潤過的人,才會在日復一日的失望彷徨中學會自我欺騙,以權利、地位、財富等等,來填補沒有愛的空虛。

    慕廣寒捉下洛南梔摸他的手。

    沒了感情的人,皮膚的觸感是有些涼。

    讓他想起曾經短暫碰觸過的,滾燙的,野蠻的,讓人戰栗的……

    人間秋景、臂彎溫度,怎能不好。

    他也想午夜夢回時,懷里抱著溫暖的東西。

    然而經驗卻一次次告訴他,溫柔易碎。唯有能結結實實抓到手的權利、地位、財富……這些“冷冰冰的替代品”,比什么都靠得住。

    抱著又冷又尖利的東西入睡,才能在隨時而至的廝殺中,用它狠狠還擊。

    唉。

    世道如此,他能怎么辦?

    忽然,簾子“啪”被掀開。

    邵霄凌探頭進來:“我就說!想來想去,阿寒也不至于為了氣那個衛留夷弄這么大排場。”

    “原來你還跟南越王顧蘇枋有過一段???”

    “該不會……六年前陌阡王府別院的那個‘南越王金屋藏嬌的摯愛’,就是你吧?”

    “等等,真、真是你?我那時還跟南梔打賭,差點就趁著夜色翻墻去偷看你長啥樣來著!”

    “你說當年我倆要是一鼓作氣翻墻進去,咱們是不是早該認識了?”

    慕廣寒:“……”

    ……

    月華城主跟南越王“有一腿”這事,無論哪個版本的《月華城主風流史》都寫了。

    也就邵霄凌這種人,才會聽了無數次的書,還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當然,他印象不深,也是因為書上這一段確實短。

    大致寫了一個他暗戀南越王,在人家那里賴了大半年,但始終高攀不上、未能追到的故事。

    “但其實……”

    “他當年在陌阡城,給我種了一整個花園。”

    “我喜歡吃陌阡湖里的胖黃花魚,他一年內學會了一百多種胖黃花魚的做法。”

    “尸山血海千軍萬馬,都肯來救我。”

    “還成過親、拜過堂,他還帶我見過祖先。”

    “……”

    實在太有意思了。

    邵霄凌每聽一句,就瞳孔地震一下的傻樣。

    “后來雖然分開,但他仍在陌阡城里,給我留了一間爬滿楓藤的小院。也會在我南下路過時特意派船送我,打仗時送糧送武器支援。”

    邵霄凌:“……”

    他因一向懶而逍遙,很少跟父兄去陌阡城議事。上一次見顧蘇枋大概就是六年前那回了,印象中,那人俊美沉穩、氣質不凡。

    至少也比衛留夷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尚算配得上阿寒。

    “你們……既互相還有牽掛,或許還有可能破鏡重圓?”

    慕廣寒搖頭。

    “圓不了。他當年遇著些事,摔了頭,山盟海誓都忘了。”

    “啊???”

    慕廣寒:“亂世之中,刀劍無眼,摔了也正常吧。”

    說罷,默默看了洛南梔一眼。

    洛南梔登時有點慌,趕緊低頭小口啃起茶了餅。十分不符合他一向清冷高雅的模樣。

    慕廣寒輕咳一聲,不該欺負老實人。

    邵霄凌:“但,若是被敲壞了頭而忘了,那似乎也……不全是他的錯?”

    慕廣寒:“確實不是他的錯,不怪他。”

    “怪我自己命不好。”

    ……

    洛州安沐到南越王都陌阡,四天行程。

    前兩天無事發生。

    到了第三天,卻從一大清早就開始蘿卜開會。

    一行人先是路遇了從東澤回來的拓跋星雨與錢奎。兩人并未受傷,但拓跋星雨的臉色明顯憔悴:“城主,我、我的族人們,他們……”

    “不見了?”

    東澤拓跋部不過千人小族,外面極少往來,一直隱居在東澤人跡罕至的密林深處。那入族之路百轉千回、很是難走,慕廣寒即便被大司祭帶著去過一次,自己也絕不可能再找得回去。

    錢奎:“族中房屋、陳設井井有條,不像是經過什么騷亂禍事,可偏偏人不見了。我和星雨在村里整整等了三日,也不見任何人回來。”

    拓跋星雨:“從前,從未發生過這種事。”

    “我是族中嫡系血脈,長老他們就算如何生我的氣,也絕不可能一聲不吭就突然遷居。哪怕臨時出了什么事,也一定會給我留句話才是!”

    此事蹊蹺。

    但慕廣寒一時也想不到什么解決途徑,只能先安撫寬慰了拓跋星雨一番,并承諾派人幫他多方尋找。

    這邊正說著,路的盡頭,又出現了烏恒侯與寧皖侯的車隊。

    南越一共四州。

    儀州、烏恒、洛州、寧皖。

    但儀州自打前州侯櫻祖叛出南越后,已不再有“儀州侯”。這次接到詔書去王都陌阡城的,就只有衛留夷、邵霄凌、和這位寧皖侯。

    洛州與寧皖的關系一直不好。

    之前洛州遭難,寧皖全程沒少落井下石、搶占邊陲城池。而前一陣子這些城池又在洛州之戰中被盡數奪回,寧皖占的便宜全被迫吐了出來,自然兩邊互看都不快活。

    寧皖侯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

    雖尚有幾分年輕時生的不錯的影子,可畢竟年紀大了、人也胖了些,一副肥膩油滑狀,眼神分明滴溜溜心術不正。

    如今三方碰見。

    寧皖侯皮笑肉不笑,酸溜溜地恭喜了洛州幾個月前的大勝,隨即話鋒一轉:“但不得不說,小洛州侯做事還是稚嫩了些,頗不得你父待人厚道的遺風啊!”

    “比如此次,你北上占了大半個儀州,其中大有烏恒侯在此中送兵送糧之攻,可你卻到頭來,甚至不給人家分一杯羹?”

    “也就是烏恒侯脾氣好、不同你計較罷了。”

    “是吧小衛,寧伯伯說得可有道理?”

    “……”

    邵霄凌從不慣著這種人:“寧伯伯,您老在這陰陽怪氣什么呢?怎不提你們寧皖前面趁人之危、偷我洛州城池,而就知道張口挑撥離間?”

    寧皖侯:“你!”

    另一邊,衛留夷不理不睬,更把寧皖侯氣得不行。

    但其實,烏恒侯還不是故意晾著他,只是自顧自地在出神。

    邵霄凌循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盛秋中午日頭,正灑在馬車中慕廣寒一身清雅的洛州暗紋織金衣上。

    他今日的衣飾是邵霄凌精挑細選、頭發是洛南梔幫著梳的,垂著眸,乍一看當然很是精致好看。

    沒有戴面具。

    邵霄凌以前也覺得,他該多少遮一遮,如今卻覺得,阿寒這樣硬氣起來反而更好。

    不在乎,總好過看他以前生病時還要拿被子遮著臉,用顫抖的聲音說“不要看”。

    氣質沉穩、坦然從容,就夠了。

    丑又如何?誰敢嫌棄讓他滾,有人想看還不配看呢。

    更可喜的是,慕廣寒身邊的洛南梔似乎注意到了衛留夷投來的目光,沉吟了片刻,開始上道。

    只見他目光如水,非常自然地勾住了月華城主的手臂。抱上去后,又覺得不夠,干脆一把將人帶入懷中。

    就這么從后貼著,下巴抵在肩上,抬眼瞧著衛留夷。

    邵霄凌:不愧是多日特意訓練過的成果,做得好!

    瞧那衛留夷那一副瞬間僵硬、臉色發青的模樣,真是揚眉吐氣。

    他知道,從小到大,衛留夷都心里瞧不上他。但瞧不上他,還敢瞧不起南梔么?

    嘿。

    正得意著,卻忽然聽見玉杯落地而碎、乒乒乓乓的聲音。

    聲音從寧皖侯車上傳來。

    此人本就脾氣暴虐,加之這段時日寧皖被洛州壓制、又在西涼那處損兵折將、秋季糧食還欠收,更被天子詔書逼著還要出兵,心情本就一直不好。

    如今又遇上洛州侯、烏恒侯兩個無知小輩,對他沒有半分恭敬尊重,更是氣不打一出來。

    于是,貼身伺候的倒霉下人就成了出氣筒,被他當心口狠狠一腳踹下車來。

    “媽的,賤人,笨手笨腳!”

    那倒霉鬼看打扮,應該是寧皖侯的男寵。一身艷麗媚俗的紅衣,瘦若無骨、皮膚雪白。像一只折了翼的紅色蝴蝶從馬車上飄落下來,滾在地上沾染了一地塵土,無聲無息。

    那寧皖侯竟還不解氣,從車上追下來,對著地上的男寵,又狠狠幾腳當胸踹下去。

    男寵無力反抗,吐了血。

    都這樣了,寧皖侯竟還不罷手,要將那人往死里踢。

    邵霄凌皺眉:“寧伯伯,得饒人處且饒人啊?”

    寧皖侯冷笑:“我家法教訓下人,用不著洛州侯來操心!”

    話音一落,周遭寧皖護衛也紛紛作勢拔出劍來。

    邵霄凌:“……”

    他回頭看了一眼慕廣寒與洛南梔。

    慕廣寒則與洛南梔對視一下,無奈,緩緩抬起手來。

    有些事,他本是打算講點禮貌,到了南越王府知會顧蘇枋一聲后,再下手的。

    但,唉。

    早做晚做都一樣,也沒什么必然的區別。

    隨便吧。

    ……

    一切發生得很快。

    快到寧皖侯和衛留夷雙雙被綁,都難以理解……究竟發生了什么?

    是,適才氣氛是劍拔弩張不太友好。

    但寧皖護衛拔刀,不過是耍橫嚇唬一下多管閑事的洛州侯而已,并不曾想真的動手。

    他以為大家都是心照不宣,裝裝樣子而已。結果這、這洛州的毛頭小子,竟真就把他給綁了呢?!

    成何體統?!

    大家都是南越麾下“天子忠臣”,是同僚,同路去王都開會。天下雖亂,但南越不亂——結果洛州侯竟半路突然發難,綁劫隔壁州侯,這、這是想造反嗎?

    而且,怎么還連烏恒侯都綁了?

    烏恒不是洛州的盟友嗎?

    寧皖侯狐疑地看向衛留夷,卻只見那俊朗青年垂著眸,悶不吭聲地發著愣。

    不禁想起剛才……好像正是那丑八怪月華城主親手打掉他的劍、將他綁了起來的。

    烏恒侯武功不俗,可面對月華城主時間卻像是蔫了一般,很輕易就被擒拿了。

    坊間傳言,烏恒侯之前,同那丑八怪城主有過一腿。

    不會是真的吧?

    所以如今這是什么情況?

    這到底是沖他來的,還是沖烏恒侯去的?是月華城主因愛生恨?得不到就毀掉么?

    寧皖侯不知道,想不通,焦躁。

    更不解的是,他以為洛州有膽劫持他,定是要將他綁回安沐。誰料一行人竟就這樣挾持著他們二人,接著直奔……南越王府陌阡而去?

    寧皖侯只覺荒謬至極:“好!好!待到了南越王府,我倒要你們要如何交代?”

    “竟為區區一個低賤男寵,綁住同級州侯……好哇!難道是那小賤人,跟月華城主以前也有一腿!”

    “那種下賤東西都看得上?”

    寧皖侯一通胡言亂語,嘴巴很快就被不客氣地塞住了。

    后續一路只能嗚嗚叫。

    ……

    第四日,車馬輕裝簡行,終于通過陌阡外城高大的朱紅色門樓。

    熟悉又陌生的王都,仍是慕廣寒記憶之中的景象。

    只是主街兩側的商鋪酒樓,似乎比以前更繁華了。重疊的屋頂塔檐交織掩映、精美的雕梁畫棟綿延,亦比從前更為繁華。遠處更是浮屠高塔聳立,林林幢幢鋪展開來。

    夕陽西下、晚霞流轉,余暉籠罩之中,很容易很給人平添一種思戀懷念的心緒。

    他這一整日白天,都沒跟洛南梔同乘。

    而是去了“俘虜”的馬車,對著被綁且塞住嘴的衛留夷,默默坐了整整半天。

    無他。

    只為練習心態。

    對著曾經的一個前任多看一會兒,以便待會對著另一個前任更能撐住。

    這事兒他做得不算光彩,也并不對此引以為傲。

    但亦不歉疚。

    人一旦丟了曾經那顆柔軟、滿懷期待的心,就什么破事都能做出來。

    太正常了。

    南越王府之中的亭臺樓閣,不幸更是處處沾染回憶。

    慕廣寒走過去時,微微閉上眼睛。但空蕩蕩的亭廊,僅有月牙的月色,仍緩緩渲染上了曾經的色彩。

    那時也是盛夏,也有流螢。

    屋內絲竹樂曲不斷,觥籌交錯。他的未婚夫南越小世子喝多了,正在抱著美人的細腰跳舞荒唐。

    屋外亭臺,他一個人默默出來清凈,對著月下無邊蓮池。

    小世子是故意摟著美人舞給他看,讓他“知難而退”。

    可笑的是,他早在第一次知道對方厭棄自己時,就已放棄了要同他成親的念頭。也實話告訴過對方,他從不強求。

    奈何對方卻不信,依舊驅鬼一樣地防著他。

    也不止小世子一個不信。

    所有人太都不信,都在圍觀他吃不著葡萄的笑話。

    唉。

    忽然,身后一暖,咚的一聲。

    月下蓮池泛起漣漪,水漂打了好遠。

    那人總愛無聲無息出現在他身后,聲音低沉,帶著笑:“抱歉,我弟弟缺乏教養,實是……不像話。”

    “作為賠罪,冕旒能否能請月華城主……同我共舞一曲?”

    “……”

    南越原本是沒有男男共舞的習俗的。

    當然男女更沒有。

    亂七八糟的風氣,全是小世子游學海外帶回來的。自打幾年前他開始抱著舞姬在宴廳里貼面而舞,人人效仿,從此南越王府常開舞會,一片烏煙瘴氣。

    慕廣寒雖渴望被人碰觸,卻并不屑于那樣輕浮的授受。

    直那一刻刻。

    顧冕旒……向他伸出手來。

    從來沒人愿意請他跳舞,何況月下大司祭還那般長身玉立,貌如謫仙、目光誠摯。

    身邊碎銀的月光皎潔,照的周遭以前朦朧,從宴會廳遠遠傳來淡淡的霓裳紗衣曲。

    月華城主一時被眼前人的眼睛給徹底蠱惑了,只覺得頭腦暈暈乎乎,伸出手去。

    明明怎么想,都不應該。

    他又不會跳舞,何況對方怎么說也是個神職,太離譜,成何體統。

    結果,一步,兩步,三步。

    大司祭也不知道從哪里學來的舞步,明明很熟,步伐卻又刻意放得很慢,配合他、引領他。而他卻笨拙,縷縷踩到對方衣擺,大司祭也不惱,牽著他的手異常堅定。

    于是,月華城主也漸漸從拘謹、小心翼翼,到跟得上曲子。

    手心極燙。

    不該。

    就算是替弟弟賠罪,神殿清心寡欲的大司祭也不該……但他偏就是饒有興趣地一直牽著他轉圈,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

    這太奇怪了。

    還有他……如何那么愛笑?

    神殿的修行者,修的還是清心道,笑起來卻是驕陽似火,這像話么?

    笑意在月下閃著浮光,仿佛他眼前的人是什么稀世珍寶,目光一瞬都舍不得離開。

    慕廣寒努力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偏偏那人又俯身在他耳邊,低沉聲音敲打耳畔酥酥麻麻:“不愧是月華城主,隨便一學,就會了。”

    “……”

    “還生氣么?”他又笑笑,周身幽蘭香撲鼻,“我那弟弟,從小就愚不可及,你萬勿將他所作所為放在心上。他不值,亦不配。”

    “從小被寵壞了,什么都不懂。”

    “忘了他,抬眼,看我。”

    “……”

    “我今夜陪你一直跳,跳到你肯再重新展顏為止。如何?”

    “……”

    樂曲變化,牽著的手指,不知何時變成了十指緊扣。輕輕摩挲,癢癢的。

    心口,一絲從未有過的悸動。

    像有什么陌生的東西,即將破殼而出。慕廣寒只是覺得整個人輕飄飄的,前所未有的干渴讓他慌亂地低下頭。

    他那時,是真青澀。

    別人待他好一點點,他就受寵若驚、歡喜的不得了。何況對方還是整個大夏至純至潔的高貴大司祭,又哪里頂得住?

    明知對方是神職。

    明知自己遠遠不配肖想。

    明知尋常人都不會喜歡他。

    何況那人還是一生不婚不娶,要將整個人奉獻給神殿的司祭之長。注定高高在上、遺世獨立,根本不會屬于任何人。

    可被這般勾住手指,頑皮地扣住。他還是是一下子就跌入甜蜜綿軟的夢境,雀躍無比、難以呼吸。

    甚至忍不住偷偷靠得更近,只要這旋律永遠地流淌下去,永無盡頭。

    年輕真好,一點逼數沒有。

    好了傷疤忘了疼,無憂無慮,從不真的吃一塹長一智。

    就連那么不可能的事,那么好過頭了的人,他也敢信。不僅信了,那一晚連入睡還都很甜。

    第二天醒來,就顛顛去找他。

    無知又無畏。

    ……

    如今,多年過去,恍如隔世。

    南越王與當年相比少了幾分灑脫不羈,多了幾分清冷華美,依舊氣質卓然。

    “阿寒……”

    只是,那清冷在看到階下被他五花大綁的另外兩個州侯時,還是露出了分明的震驚。

    慕廣寒兀自笑笑。

    再次重逢是這么一個難看的場景,他也很遺憾。

    但做都做了,正好又是夜幕降臨、華燈初上,干脆一鼓作氣搞到低,省得還要熬夜。

    “這兩人,是我特意為南越王想好的,推拒天子出兵詔書的絕佳理由。”

    “南越無法奉旨出征西涼,是因為——烏恒、寧皖兩州反叛,平亂之事迫在眉睫。南越王特召洛州侯共同征討叛州,因而洛州也無法出兵。”

    他說著,抬眼。

    面無表情看著眼前故人。

    “數月以后,烏恒、寧皖之亂平定。此戰洛州居功至偉,南越王親下詔書,從此兩州并入洛州管轄。”

    “……”

    “……”

    “如何,蘇枋,不為難吧?”

    逆著光,慕廣寒并看不清顧蘇枋的神色。

    但身后衛留夷那一瞬眼中的震驚與隱痛,他倒看得真切。

    由此可想,南越王此刻臉上的表情,也必不能好到哪里去。

    也是。

    物是人非事事休,曾經有多甜,如今就有多蒼白。又怎么還能好呢?

    好在大家都已剝肉拆骨、都不再是曾經那顆心。

    慕廣寒猶記之前不得不殺傅朱贏時,他雖面無表情,心里卻是極度煎熬。

    而今倒是真·一身輕松,甚至都學會笑了。

    搶你就搶你了,還挑日子嗎?

    管你烏恒侯也好、南越王也罷,亂世中擋路了就要被搶,人之常情。

    “當然,若是蘇枋為難,也可以有另一重寫法——我洛州叛亂,而南越王同烏恒、寧皖一起征討。”

    若覺得他要得太多、貪得無厭,也可選擇與他兵戎相。

    怎樣都好,他亦不怕你死我活。

    ……

    王府太大,燭火不明,拓跋星雨一直看了半天,才終于敢認:“真的是……司祭哥哥?”

    輕輕一聲,如一根刺扎進南越王心里。

    “司祭哥哥,我是小雨啊!”

    “原來你真的還活著……太好了,這些年里,為什么從不跟族人聯系?還有,上個月,長老、族人……都突然不見了,你知道他們的下落么?”

    “司祭哥哥?”

    明明無論怎么看,這張臉、這一顰一笑都是大司祭哥哥沒有錯。

    可為什么他看他的茫然眼神,卻好像……從來不認識過他一般?

    慕廣寒:“星雨你有所不知,他因為一些緣故,過去的事記不全。”

    “不全?”拓跋星雨不解,“怎么會不全的?還有,司祭哥哥他、又怎會成了南越王?”

    慕廣寒:“……”

    此事說來話長。

    當年南越女王病重,小世子又因逃婚而下落不明。王位空懸,無奈只能問神殿要回唯一的繼承人。

    若是一般人,神殿肯定不放。

    可偏偏顧冕旒不止是那個道行高深、“百年不遇的大司祭”,還十分心思活泛善于斡旋,年紀輕輕就在天雍神殿只手遮天。

    突然說要繼承王位,神殿雖不愿意放,但又誰都惹不起他。

    于是,他就這么任性兮兮地回來了。

    神官還俗這事,壞了神殿天大的規矩。神殿攔不住他,只得將此事諱莫如深。

    長此以往,大司祭總不露面,民間以訛傳訛,都說他已經死了。

    唉。

    不過有的時候,連慕廣寒都會恍惚產生錯覺。

    好像他的冕旒,是真的……不在了。

    如今的“南越王顧蘇枋”,明明有著和冕旒有著一模一樣的臉龐、聲音,相似的溫柔,還有小兔尾巴,但就是哪里都不像他。

    簡直像是……被什么人給奪舍了一樣。

    哎。

    不過啊。

    或許如今的顧蘇枋衛留夷看著他,也會懷疑他是被誰奪舍了。

    大夏王侯都是世襲的。

    奪人封地,無異于挖人祖墳。

    他如今倒好,一來就掘,一掘掘倆。

    正想著,忽然左臂一沉。

    也不知這“月華城主嚴肅認真逼迫前任自掘祖墳”的場景里,哪兒觸動了洛南梔的神經。

    他突然又開始訓練有素,演他的好新歡。

    他一個添亂還不夠,邵霄凌:“我也!”

    “……”

    “…………”

    很好,一邊掛一個。

    洛州真不愧是人杰地靈、前途無量。他都沒臉去看前任們的表情。

    第40章

    數日前,烏恒郢都。

    此次陌阡之行,李鉤鈴并未與往常一樣,陪在衛留夷左右。

    因為早從兩個月前從洛州回來,兩人就爭執不斷。

    李鉤鈴無數次上書陳情,要求烏恒侯增加軍備城防、加緊練兵,以備不日與敵軍開戰。

    可她的一切提議,衛留夷置若罔聞。

    任由她不顧面子,追著他紅著臉爭吵,以老死不相往來威脅,衛留夷才終于肯回頭:

    “烏恒接壤,三面皆是南越之地。唯一虎視眈眈的西涼,已內憂外患、自顧不暇。”

    “……阿鈴說的敵軍,是誰?”

    李鉤鈴深感荒謬,氣笑了。

    反正她是不相信衛留夷看過傅朱贏的前車之鑒,會真的毫無觸動。亦不相信衛留夷會真的以為,自己在那人心里會與傅朱贏有什么不同。

    “烏恒侯明知我說的是什么,只是不愿意聽。”

    “寧可一葉障目、自欺欺人!”

    隨著衛留夷眼里瞬間凝結的戾氣,烏恒侯府廊檐紅瓦之外,絲絲雨滴,也開始落下。

    一滴一滴,落在心間。

    填進青梅竹馬之間越發分明的裂痕里,透骨的涼。

    “留夷,你醒醒吧。再這樣下去……”

    她又一次苦口婆心,自知徒勞。

    有什么用呢?每多勸一句,烏恒侯就只會離她更遠。

    可還是得勸。

    這兩個月里,仿佛整個郢都,就只有她一人清醒的、奔走呼號,可無論她如何嘶吼,始終沒有人肯聽她的話、沒有人站在她這一邊。

    非常孤獨。

    可是若她也放棄掙扎,整個烏恒就徹底完了。

    一定很快會被人蠶食、分隔殆盡。

    ……

    同是這兩個月。

    衛留夷身邊的文官老臣,眼看著兩人關系鬧僵,大喜。

    李鉤鈴身為武將世家嫡女、自幼博覽群書、武藝超群,自以為不比任何男子差。

    然而烏恒那幫群臣顯然不這么認為。

    外州天天嘲他們“烏恒無丈夫,以女子為將”。如今總算見她失寵,趕緊逮機會使出各種招數,合伙排擠李鉤鈴。

    在議事會上打斷她的話,想方設法給她找茬,特意找人撰寫“女德書”,還尋了媒人日日去她家游說,勸她年齡大了快點嫁人、相夫教子。

    李鉤鈴深覺荒謬可笑。

    內憂外患,這群男人自己沒有本事,還一心想把有本事的人趕走。

    然而,出門一看,卻又是秋高氣爽、百姓安居、城鎮繁華。

    平靜景色下的波流暗涌、風雨飄搖,人人視而不見。

    沒多久,西涼奪位內亂。

    隨即天子下詔書,要求天下同伐。

    南越王書信也到,讓幾州州侯同去陌阡商量事宜。

    天下格局即將大變,所有平衡也將打破。

    從此每一件小事、任何一個細微選擇,都將徹底影響烏恒的前途命運,驚心動魄。

    然而整個烏恒,卻是無人警惕。

    人人擺出一副“門外打架、事不關己”的模樣。就連烏恒侯應召去陌阡城,眾臣也只當他們州侯不過是被邀請在晴秋好日子里出一趟差、順帶看看沿途風景而已。

    李鉤鈴:“留夷,你這次去了,只怕再難回來。”

    她垂眸無奈,睫毛長長,耳邊明珰蕩了蕩:

    “你倒不如效仿古人,走之前先殺了我,把我的眼睛釘在郢都城門上,讓我看看‘敵軍’到時如何進來。”

    ……

    可最后,衛留夷還是沒有聽勸。

    備車馬、啟程,踏上去陌阡的迢迢之途。

    “蠢貨,蠢貨啊……”

    他走那日,李鉤鈴抱著膝坐在城墻之上目送他,一直看著馬車消失在看不到的地方。

    夕陽余暉逐漸淡去。

    她一襲紅衣,顯得很是孤寂蕭瑟。

    她一直在那里坐了一個多時辰,坐到星河幕起,燈火輝煌。才終于垂眸站起來,回過頭,身后有人等她。

    洛州書記官沈策,前腳烏恒侯走,后腳他就進城來。

    還是一如既往那張令人討厭的、笑吟吟的臉:“恭喜阿鈴將軍,往后魚入大海、鳥上青霄了!”

    李鉤鈴:“滾。”

    她早猜到他一定會來,果然。

    可猜到又有什么用?還是無法撼動注定的結局。

    當晚,李鉤鈴回到本家尋了父母家人,拴上門、退下傭人。空空的紅色燈籠之下,院內的大梧桐樹下一片寂寂無聲。

    李氏乃是烏恒名門,更與烏恒侯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情誼多年。

    這份情誼,足夠換到她二十年來漫長的陪伴。

    盡管明知衛留夷不是良主,明知這是一條會沉的船。她依舊一度甘愿隨童年舊友共進退、哪怕代價是一身才華埋沒在亂世之中,永遠明珠蒙塵。

    然而,有些事情,終有一日會走到盡頭。

    同樣那么多年里,也一直有無數誘惑送到她這里來。

    別州的城主、州侯求才若渴,愿以重金厚祿、位高權重換她,就連東澤、甚至西涼都曾多次寫信相邀,許她大好前程。

    她從不為所動,到頭來得來了什么?

    只有一個拎不清形勢、又不聽勸的主公,與他身邊目光短淺、鉆營排擠的奸佞之臣,如今,她累了,也仁至義盡了。

    道不同不相為謀。

    早該分道揚鑣。

    燭火下,李鉤鈴對著父母家人震驚的目光,緩緩跪下:“爹爹,阿娘,阿鈴不孝,心意已決。”

    “我李氏雖是郢都是世代忠烈,但阿鈴從小習武,是想征戰天下、青史留名。”

    “而不甘當一生一個州府之下的驃騎強軍,一生為了所謂忠誠而埋沒!我想轟轟烈烈、當護國大將軍,雄獅百萬,三軍聽我號令!”

    君臣舊情,緣分已盡。

    她不后悔曾經在烏恒的日子,但往后,想要在別處謀更遠大的前程。

    心意已決,絕不后悔。

    ……

    此番言論,在李家老爺夫人聽來,不免過于驚世駭俗。

    “阿鈴、你怎么?怎么能——”

    李家老爺若不是早年摔傷了腿落了病根,也不會從大將軍的位置上退下來。此刻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疼,氣到吹胡子瞪眼,拿起拐杖就要追打這不肖女兒。

    幾位夫人姨娘們趕緊攔、勸。

    李鉤鈴被鎖在了自己房內,捧著臉,眼淚未干,認真想了一個晚上。

    倘若沒有父母家族的支持,沒有父親在烏恒努力經營的根基勢力,以她自身的兵力與能力,能不能單干?

    似乎,是不太夠。

    還是得讓家族認同、站在她這一邊。不如她先假意服個軟,再說動大娘小娘們吹枕頭風、替他說動父親呢?

    同一夜,李府老爺夫人,也全然無眠。

    李老爺:“我李氏烏恒名門,世代忠良,這野丫頭她、她竟然!”

    大夫人:“老爺,嗚,女兒竟被教成這樣這都是妾的過錯,是妾從小太過放任驕縱她了!竟讓她生了這等野心!”

    二夫人:“哎,還是聽勸趕緊把小姐嫁出去,找個性格文雅的好郎君磨磨性子吧?”

    一家子雞飛狗跳。

    不想,深更半夜,府上又有訪客。

    男子錦衣華服、身份不凡,笑瞇瞇的:“在下乃是小姐在洛州打仗時強搶的贅婿,如今特意備禮,上門拜見。”

    “……”

    “……”

    果然是一家人,一脈相承的禁不起嚇。李鉤鈴就一向開不起玩笑,總是板著個臉兇巴巴。

    家人也一個德行。

    “咳,說錯了重來。”

    “在下乃洛州書記官沈策,有一封洛州侯的書信,特來呈給李大人。”

    ……

    隔日清早。

    李鉤鈴想了一夜說服父母的對策,完全沒能派上用場。

    李老爺直接態度大變:“我與你幾位娘親叔舅盤算了一夜,眼下格局,烏恒兵力不足、確非久恒之地。衛留夷也不是明主,咱們家不如抓住機會,早早創下一番事業,將來拜相封國、光耀門楣……”

    大夫人:“昨晚可讓鈴兒受委屈了。瞧這憔悴的,快先吃飯。”

    “……”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鉤鈴很小心地喝一碗肉粥稀飯,迷惑家人為何一夜轉性。

    忽然余光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個激靈。

    “你怎么在這?!”

    沈策不僅在,肉粥稀飯上還比她多了一顆蛋。李府素來簡樸,這就是招待貴客的最高規格了。

    二夫人:“阿鈴,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在洛州納了這般俊俏有才的夫婿,怎也不跟家里說一聲?”

    大夫人:“書記官年紀輕輕、前途無量,你這么偷偷摸摸,實在委屈了人家。”

    李老爺:“沈大人放心,李府定擇良辰吉日、明媒正娶。”

    李鉤鈴:“???”

    飯畢,李鉤鈴急不可耐拎著耳朵將人揪出去:“一大堆事,我已夠煩的了!”

    月華城主給她的任務,可是讓她在短短幾日內在烏恒變天啊!

    沈策既是特來輔佐她的,能不能不要反手添亂?

    沈策笑意一如既往的煩人:“一碼歸一碼。”

    “烏恒李氏嫡女生性兇猛,旁人不敢高攀,偏偏沈某不怕死,想要貪圖榮華富貴。丈人一關已經過了,李將軍還是不要掙扎。”

    李鉤鈴:“滾滾滾。”

    “沈某福氣了。第一次見李將軍,就覺得將軍氣質卓絕、前途無量,若能跟著將軍必一輩子不愁吃穿,如今得償所愿,在下絕不會放手的。”

    李鉤鈴:“煩死了!想都不要想!!!”

    ……

    數日后,南越王都陌阡。

    衛留夷和寧皖侯被圈禁處,在南越王府的一處落鎖別院。

    三層外三層的庭院深深,秋蟬鳴叫聲聲煩。

    最初幾天,寧皖侯叫罵、烏恒侯發瘋,一個要見南越王伸冤,一個要見月華城主,聲聲不息。

    但沒人理。

    月華城主在一連晾了他們好幾天后,才派人送來筆紙文書。

    他要寧皖侯抄一份親筆承認自己多年奢侈、霸占良家、搜刮民脂民膏等等的“罪己詔”,寫明其德行有失,甘心將封地寧皖交還南越王處置。

    而衛留夷那邊,則是要他承認能力不足、治下不嚴,因天下格局復雜,烏恒暫由擅戰的大將軍李鉤鈴暫為接管。

    一信釋兵權。

    “兩位大人趕快親筆抄好吧,也別為難小的們。月華城主說了,抄不完誰都沒有飯吃。”

    寧皖侯氣死,當場撕了書信:“我,寧皖世家。寧死不屈!”

    慕廣寒聽聞眼皮都沒抬。

    “隨便他。”

    飯食真的停了。

    寧皖侯開始挨餓。但他一向養尊處優受不了罪,不過餓了兩三天而已,就已經頭暈眼花撐不住。終于在第三日傍晚,灰頭土臉把書信拼起來,邊哭邊罵邊抄手諭,只為混一口飯。

    衛留夷則剛烈得多。

    絕食以抗。

    ……

    有人寧死不屈,慕廣寒也不介意。

    雖然眼下,兩位州侯活著,是比死了更好用些。但萬一真的死了,其實也不影響什么。

    不過,為了阿鈴能在烏恒行事方便,他權衡了一下利弊,還是決定親自來找了一趟衛留夷。

    共處一室,衛留夷明顯憔悴、唇色蒼白,望過來時,那雙狹長的眼睛里分明壓著翻涌的濃烈的情緒。

    慕廣寒:“……”

    難以想象,時隔那么久,他在那人的難堪、憤怒中,竟還隱約看到了一絲余情未了。

    有人還留在原地沒走遠。

    可他,則早已不知向前走了多久,早看不到來時的路。

    清冷小院,幾案之上,一杯清茶。

    月華城主:“阿鈴已經占領郢都等地,只等你一封手諭。”

    “我知道,你自恃烏恒百姓愛戴你,不肯服氣。”

    “所以,今日我特來告訴你,你再不簽手諭,之后會發生什么——”

    “……”

    “第一步,我會讓南越王直接下詔,揭發你與西涼勾結謀逆。顧蘇枋這么些年休養生息、體恤百姓,民望在你之上。他又是南越王上,親下詔書,百姓無道理不信。”

    “第二步,我還會給西涼王好處,讓他同我共演一場戲。”

    “劫燒烏恒過冬糧,引洛水灌入水畔城池,再派兵攻打。到時大軍壓境,百姓大難臨頭,阿鈴自會帶兵奮勇抗敵、大家同生共死、眾志成城,大獲全勝。”

    “到時百姓感念李將軍功績,又還有幾個人會記得,不在烏恒的你?”

    慕廣寒說完,幽幽喝了一口茶。

    頂著一張滿是傷痕的臉,毫不客氣地望著眼前人。

    正因為……衛留夷本質上,是個“好人”。

    這樣的人,最不愿清白之身,卻慘遭抹黑而身敗名裂。而以他素來的愛民如此,亦絕不希望看到生靈涂炭。

    這是最有效的威脅,雙管齊下。

    毫不意外。

    慕廣寒果然地在男人眼里,看到了震驚、遲疑、疼痛、不信……

    以及強烈的厭惡與鄙夷。

    哈。

    不意外,單純善良、愛民如子烏恒侯,又怎能忍受月華城主“變成這副喪心病狂、不擇手段的模樣”?

    慕廣寒笑笑,繼續品茶。

    他就當這是夸獎了。

    ……

    一個人,只有在他掌心向上、小心翼翼地渴望從對方手里討得一絲喜愛時候,才會在乎另一個人的憎恨、厭惡。

    而如今,卻是他居高臨下,一句話可以隨意決定烏恒侯的生死。

    因而,此刻他再看他,就有如悠哉逛花市鳥市時,看向一些籠子里折騰的小玩意兒。

    漂亮,脆弱,無力,嘰嘰喳喳。

    或許他心情好時,愿意伸出手指逗一逗。

    心情不好了,便是小東西叫破喉嚨也視而不見,全然無波無瀾。

    以民生拿捏衛留夷,果然一拿一個準。

    月華城主很順利地,就盯著衛留夷顫抖的手,看他在屈辱中親筆寫下了那份手諭。

    待墨跡干了,月華城主對著夕陽滿意地看了一遍,疊好收入袖中。

    滿院落了枯黃。

    他起身要走時,袖子被扯住。

    “阿鈴她,與我從小一起長大,她怎么可能……她怎么會……”

    “她怎會背叛我,你都同她說了什么?是不是哄騙了她?”

    “……”

    慕廣寒一時被此人荒謬到說不出話。

    見他不言,衛留夷更加急促,眼眶屈辱地微紅:“當年,你在烏恒時,就一直,刻意同她交好。又私下在意鉆研烏恒的山川交通,城防布置,民風習俗……”

    “你、你是否……”他聲音澀啞,幾度說不下去,“從一開始,就算計好了一切。”

    “從一開始到烏恒,就不是為我,只為了……算計今日。”

    慕廣寒:“是。”

    衛留夷愣住。

    秋風微涼,掃下一桌枯葉。他俊美的臉上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兀自搖了搖頭,忽然大口呼吸,甚至蜷縮了身子,好像痛極。

    “不,不會的。”

    “你騙我,你不會……”

    他喃喃:“你騙我,阿寒才不會那樣對我!”

    慕廣寒漠然看著他發瘋。

    完全沒有任何感覺。都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了,誰還在乎,誰還記得。

    “不是……”

    “你不是,你不是他。”衛留夷跌撞起身,無限悲涼,“你不是阿寒,我的阿寒他不是這樣的。”

    慕廣寒抬起袖子,不給他拽。

    他這袖子,可是邵霄凌特意拜托書錦錦做的,暗綴的一些珍珠細線極難縫。要是不小心扯壞了,洛州少主肯定又要抱怨他許多天。

    “你不是他!”他越躲,烏恒侯整張臉越是猙獰扭曲:“你不是,他在哪?你把他還給我……你把我的阿寒還給我!”

    一陣香風掃過。

    洛南梔目光如水,一把抓住烏恒侯的手腕。

    幾下制住他,丟廢物一樣丟開。邵霄凌亦跑上來:“阿寒你沒事吧?”

    慕廣寒搖頭。

    適才殘陽如血,十分凄冷。然而轉眼,他孤家寡人就變一家三口,就連重新看那夕陽血色,都從中看出一絲暖意來。

    邵霄凌:“衛留夷你就別演了,如今一切,還是你之前所作所為的報應?要怨怨你自己有眼無珠去!”

    洛南梔則道:“當日之事已是過去,如今月華城主所為,絕非出于個人恩怨,還請烏恒侯莫要太過介懷。”

    兩人正好說的完全相反,卻是同時開口。

    一時雙雙皺眉,面面相覷。

    ……

    慕廣寒回到楓藤小院時,黃昏已盡。

    小院的小廝也名喚楓藤,是個活潑能干的雀斑清秀男子:

    “太好了太好了,回來的正是時候,晚膳剛好,有主子最喜歡吃的芙蓉櫻草糕,和奶湯胖黃花魚!”

    邵霄凌:“真好,我來蹭個口福!”

    他像是餓壞了,說著就毫不客氣地坐下。糕餅剛剛上來,更是馬上就一連吞了兩個。洛南梔嘆氣,一直給他倒茶水勸他慢點。

    “洛州雙璧”在一起時,總像一幅畫。

    一個傻,一個愁。

    無比和諧,又治愈人心。

    慕廣寒抿了一口香甜的黃魚湯,問他倆:“今日你們兩個在都,外累壞了吧?”

    “一切可還順利?”

    ……

    這幾日,洛州侯和大都督雙雙繁忙得很。

    全因月華城主。

    本來初到王都,一行人此次的任務,無非是“脅迫南越王明搶另外兩州”而已。

    這一票已經干的夠大了。沒有指望更大的買賣。

    萬萬沒想到,因為之前洛州對西涼之戰的大勝,讓“月華城主”在南越王都聲名鵲起。無數名流權貴都想要攀附結交、一睹風采。

    與西涼王都格局相似,南越王府也環繞著各種貴族世家。

    很多雖不是州侯、城主,但論血統,比邵霄凌、洛南梔家族還要源遠流長,也都多年經營,不僅有厲害的生意、盤口,有些甚至擁兵買馬、富可敵國。

    正因如此,這些人勾搭月華城主時,也往往十分舍得大手筆。

    送車、送馬、金銀古玩、名家字畫。

    更有甚者,“投其所好”。

    直接給他送美男。

    慕廣寒至今記得那日他在某高門家中吃完席,出來的時候只見外列一派嶄新馬車,配著光天化日下十來個年輕曼妙、環肥燕瘦的紗衣半裸男奴……的沖擊場景。

    送美麗男奴也就罷了。

    還有不少高門貴胄的著名美男子,自己送自己!

    短短幾日,月華城主可謂歷經人生前所未有的絕美待遇——收到的折柳送詩、衣物寶石,堆成一堆,各色美人請他喝酒游玩,甚至還有人紅著眼,在他面前演得一副情真意切:

    “其實當年,在下就早對月華城主情根深種,只礙于城主與南越王婚約,才一直按下不表。在下這么多年孤身一人,都是因為等城主啊啊!”

    慕廣寒:“……”

    多虧他不是魚的記性。

    猶清當年他在陌阡時,雖然也一直在幫南越女王打仗,但所有功績都記在了當時的小世子名下。又加深居簡出、為人低調。

    那時在眾人心中,他不過是個長得丑、羞于見人,又在種種原因下高攀小世子訂了婚,但根本就配不上小世子的“月華城區區算命神棍”。

    沒人拿他當一回事,就等著看他想吃天鵝肉吃不到的笑話。

    結果,才過幾年?

    他“一朝得勢”,當年的妖魔鬼怪,都統統變成笑臉面孔來獻殷勤了。

    把他當傻子呢?

    更別說這些獻殷勤之中有些人,如果他沒記錯的話——

    “這幾位兄臺難道不是,多年前早就成親了?”

    他當年還跟著顧蘇枋一起,吃過這其中幾個追求者的喜酒。邵霄凌也有差不多的記憶:“我也記得他是成過親的,那次我爹我哥好像都去了!”

    然而,對方就是咬定獨身、死不承認。

    慕廣寒好奇之下,不免讓人去私下打聽一下。

    得到的結果精彩紛呈。

    有些人,真就只是看起來人模人樣、風度翩翩。實則為了攀附新貴、家族榮耀,那可真是見風使舵鬼話連篇,什么惡心事都能做出來,拋妻棄子、連夜送走,更有甚者行為無恥糟心得讓人都不想提。

    被拆穿后,還繼續死不要臉。

    問就是“當時年輕不懂事”。多番試探月華城主不肯要自己,就又去找族中年輕好看的侄兒、族弟繼續上。

    總之就是目標明確、絕不氣餒。

    此等吃相,真就百鬼夜行!

    慕廣寒是真沒想到,他的人生中也會有朝一日……懷念曾經遇到的那些真性情、不喜歡他就不肯碰他的前任們!

    那些人,可真有原則啊!!!

    哪像如今這些?

    一個個分明熟讀《月華城主風流史》,果斷沖著月華城主的弱點就來。

    頂著一張好臉,張口閉口、明示暗示,就是許他一生一世。世家公子都能毫不猶豫自降身價,爽快地表示愿同他聯姻、交好、為家族榮耀一輩子討好伺候他。

    至于他一直以來被人嫌棄的的難看、舔狗等等問題……

    仿佛突然間,再也沒有任何人在乎。

    慕廣寒:“……”

    可見權勢利益這玩意,可真是個好東西。

    也真是個可怕的東西!

    甚至能改變眾生本性,把他這個鬼大變活人,更能把一大堆活人變鬼,不惜捏著鼻子討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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