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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慕廣寒不得不說。

    ……勇氣可嘉,可惜演技差了火候。

    一個個嘴里甜言蜜語,盯他的眼神暴露得一場徹底,活像禿鷹在盯五花肉。熾熱得簡直恨不得能當場將他扒皮抽筋、從他身上剜下各種好處!

    真就把人當傻子。

    猶記幾年前,陌阡城中貴族們并不像這般烏煙瘴氣。

    那時顧蘇枋把他們管的服服帖帖,一個煩躁的眼神丟過去,那群貴族都得一個個站得直挺挺、嚇得哆哆嗦嗦、乖乖不敢造次。

    誰想如今疏于管束。一個個變得那么肆無忌憚、不加掩飾!

    不過也好。

    方便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慕廣寒想想自己以前也是傻,總是懷抱期待、一次次逆來順受,卻很少想過用這些人自己的方式打敗他們。

    今時終于,不同往日。

    以前月華城主只想跟別人“真心換真心”,不惜奉上血肉之軀、真金白銀。

    如今換成別人拼命跟他講“情分”、“真心”。而他伸手管別人要真金白銀。

    想要攀附擊退西涼幾十萬大軍的月華城主?

    巴望著能讓其為自己所用、亂世之中分一杯羹。又或是將之剝皮拆骨、吃干抹凈?

    可以。

    但競爭眾多,總得攀比一下“誠意”。

    一旦進入這個套路,事情就變得異常簡單。

    慕廣寒發現,只要他降低道德底線、比騙子多走一步,用更大的“利益”吊胡蘿卜一樣吊在這群驢子面前,并乖乖偽裝成他們心中“易于捕捉的珍貴獵物”,便無往不利。

    當然,也多虧了他曾經的戀愛腦與舔。

    讓他那被《月華城主風流史》記錄下來的各種冤種經歷,大大加深了陌阡貴族對他的刻板印象——

    月華城主缺愛、自卑、好騙。

    誰能用美色深情把他收歸己用,就是一本萬利!

    慕廣寒:“……”

    對對對,你們說的都對!

    但怎么表現你們的真誠呢?拿出真東西來!

    不得不說。將各種禮物、討好、贊美來者不拒、照單全收,真是很快樂的一件事。

    陌阡高門美男的“自大”,與戰場上的“輕敵”如出一轍,還真信他傻傻的好騙。

    亦相信他喝高了以后,口中喃喃的洛州各種各樣“不可多得的投資”、“絕佳的生意”。

    不知何時,慕廣寒平日同陌阡的各色高門美人一起吃飯喝酒,觀瞻美色的局,漸漸成了他瘋狂幫洛州招商引資的局。

    各種金錢貨物收入囊中,很快慕廣寒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

    邵霄凌和洛南梔就作為月華城主的“業務代表”上了。

    從白天到黑夜,各種與人觥籌交錯,要錢要東西要投資,忙得掉頭。

    真·日進斗金。

    洛南梔起初還覺得,一些信口開河的許諾,未必能夠兌現,提前收了那么多金銀貨品,像是在騙人。

    邵霄凌就不同了。

    應付那些陌阡名流,跟他們談生易,從其身上扒油水,全程竟毫無障礙、渾然天成!

    也不知道洛州侯天生貴氣、從未缺過錢,為何會干啥啥不靈、騙錢第一名。

    短短幾天,他那些“洛州這好那好值得投資保證十倍收益”的話,那些編的金山銀山銅礦鐵礦地大物博然后獅子大開口還一本正經“已經算你很便宜了我好虧啊”的氣勢,慕廣寒自愧不如。

    原來一旦放低底線,壞得前所未有,就能爽得前所未有!!!

    當然,這種“壞”,本質和他那只習慣讓人占便宜的自卑本性,是相悖的。

    因此有時午夜夢回,難免心虛。

    尤其是……哪天顧蘇枋忙完了,回過頭來突然發現,他已經仿佛打家劫舍一般,把整個陌阡城高門大戶的油水都狠狠刮了一層,正在卷款回家的路上。

    南越王會怎么看自己?

    就,雖然。

    他心里珍貴的小兔團,還有溫暖的擁抱,都已努力……找替換掉了。

    但還是難免私心。

    希望自己在顧蘇枋心里,能多少留下丁點兒好的印象。

    雖然也很清楚,這點“好印象”百無一用。

    可誰讓南越王畢竟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給過他一場美夢的人。在他心中地位,永遠與眾不同。

    他能接受傅朱贏的詛咒、衛留夷的憎恨。

    但如果有朝一日,顧蘇枋也用那樣鄙夷厭惡的眼神看向他呢……?

    這么一想,慕廣寒果斷想跑。

    早日回洛州,躲著一輩子再不見他。

    但不行。

    陌阡這群人給的實在是太多了!

    誰跟賺錢有仇啊?這種“日進斗金”的日子,不能輕易回去!!

    于是他又悲催地發現,如火如荼生意的溫暖,說不定已足夠……幫他抵御南越王冰冷的眼神帶來的當胸一刀。

    哎。

    人生在世,什么玩意!

    真就是人變鬼鬼變人。沒有心的人天天上演真情實感,有著一顆心的人,漸漸修得沒有感情。

    也罷,干都干了。

    回去之前,不如再多干幾票大的。

    于是后幾日,月華城主更是在言語間隱隱加了一把火。放出了一些他與東澤紀散宜、西涼王燕止都“關系匪淺”的風聲。

    背后可供遐想的利益,更是無窮無盡。

    一下子就連之前還不肯咬鉤的陌阡幾大世家都開始按耐不住。為把傳言演得更加有鼻子有眼一些,慕廣寒還在考慮要不要了為了拓跋星雨部族的事情,干脆去一趟東澤。

    但又擔心與紀散宜的真正關系暴露。

    倒是不如把西涼拿出來做幌子更為妥當。

    可又有一個問題。

    西涼王眼下內憂外患自顧不暇,只怕沒空同他聯手做生意?

    不成想,想睡老天送枕頭,想啥來啥!

    隔日,陌阡城中權貴們就瘋傳,南越王顧蘇枋昨晚收到一封來西涼王的親筆信。

    信中,西涼王表示愿意歸還儀州的全部領土,只有一個條件。

    要月華城主慕廣寒本人親自前往西涼,詳談歸還事宜!

    ……

    連日里,顧蘇枋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

    盡管找到了拒兵天子的借口,但想要這借口說得過去,就絕不能任內奸探子把他們囚禁烏恒侯、寧皖侯的真相給傳遞出去。

    因此陌阡連日封城宵禁。

    顧蘇枋親自嚴查了三輪探子內奸,抓了不少人,絲毫不敢放松。拿著西涼王的書信來尋慕廣寒時,臉色并不好看。

    “‘吾友廣寒’?”

    “吾、友?”

    慕廣寒:“……”

    時隔多年,也是難得,他竟再度從顧蘇枋臉上看到了明顯的情緒。

    當然,也能理解。

    南越王這段時日被他裹挾、連天加夜查內奸,結果收信卻見月華城主竟被西涼王稱作“吾友”,這事換誰都要氣悶。

    “你放心。”

    慕廣寒接過他手中信。信中字跡娟秀工整,一看就是別人代筆。

    “我去西涼,一定把儀州給你完好無損地拿回來。”

    顧蘇枋一雙清淺狹長的眸子瞇起:“‘給我’帶回來?”

    慕廣寒:“…………”

    今日的南越王,一反常態,渾身是刺。

    也好。

    換他還是平日那溫柔樣子,他反而不忍心去打破那一層尚有一絲余溫的幻象。

    倒是今日,氣氛正合適,他也破罐子破摔、造一回次。

    “冕旒,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想問你。”

    他抬眼,目光直直望著他。

    以前不敢,今天問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洛南梔說,修了清心道十重的人,雖舊情不在,但舊事……都還記得。”

    “你能不能告訴我,當年究竟發生了什么。”

    “是什么逼你,一定要棄我而去。”

    “你說出來……告訴我,給我一句實話。我保證從此再不糾纏。”

    “……”

    本以為容易的幾句話,竟說得七零八落,不成句子。

    就連手指都僵冷顫抖。

    慕廣寒恍惚,下意識捏著衣領里面的小戒指,太過用力幾近捏碎。

    其實當年很多事,他都強迫自己忘了。

    中間那么多年,更是去過許多地方、重新喜歡過許多人,并非日日都能想起顧蘇枋,有時甚至成月想不起來。

    可為什么,時不時的,絲絲入骨的回憶,又總能讓他一次一次,被重新打回舊日魔障之中。

    再度想起那一段溫暖迷戀、如夢似幻的日子。

    想起滾燙的懷抱、膩乎乎的親吻,想著雨天一起躲進被子胡鬧,冬雪共同依偎火爐邊上烤年糕。想到他說“你咬”,然后他在他左手無名指上那一只小小的、專屬的牙印。

    慕廣寒的目光往下落,落在顧蘇枋的左手。

    那里一如既往,戴了一串非常華麗的手飾。好像是他弟弟過去送他的,那枚印記一樣的牙印,就隱沒在手飾的戒指與寶石流蘇下,看不到。

    ……都不重要了。

    他胸口澀然,閉上眼睛。

    他想要的,甚至不是真相,只是一個徹底的“結束”。

    曾經美夢一樣的故事,忽而戛然而止。他時至今日,想不明白。

    他想聽他告訴他。

    一個“結局”。

    一個能夠讓他走出去的結局。

    不管那真相是什么。再難受、再遺憾、再唏噓,都過去了。

    他幾近絕望地,看著顧蘇枋。

    看他長身玉立、氣質卓然。那張臉面無表情時的樣子,很像當年裝正經的的他。

    可其他的一切,卻不像。都不像。

    半晌,顧蘇枋垂眸,冷冷開口:“我說過,不許你再叫我冕旒。”

    “……”

    “好。”

    好,然后呢?

    慕廣寒依舊期待著,希望他能再多說些什么,讓他死得明白。

    同樣是失去了喜怒哀樂,為什么洛南梔,就能比顧蘇枋溫柔那么多。

    為什么,偏偏是這世上唯一給過他甜的人,帶給他最深的絕望。

    頭很疼。

    慕廣寒的晃了晃。錐心刺骨的疼也是良藥,讓他一瞬間清醒。

    算了,不問了。

    本來也沒什么可問的,哪有什么忘不掉。他從不長情,見一個愛一個。最近更只愛錢。

    “阿寒!”

    慕廣寒停下腳步,恍惚著,沒有回頭。

    “是我的錯。”

    他看不到顧蘇枋的表情。只聽得他聲音隱忍、空洞,在王府空蕩蕩的大殿回響。

    “一切都是我的錯。”

    嗯。

    隨便怎么樣吧。

    慕廣寒咬牙按住胸口,最終只輕輕點了點頭。

    ……

    出了王府,慕廣寒倦了,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覺。

    只愿長睡不再醒。

    可剛回小院,又見人一身瘦骨嶙峋、跪在門口。

    這人正是之前差點被寧皖侯被打死的男寵。因身體太弱,休養了多日,剛能下床就來跪謝他。

    其實,救下他以后,慕廣寒才發現,他們其實并非第一次見面。

    他們很久以前就認得。

    “但我以為,你當年跟了櫻懿,他會好好保護你,免你漂泊、無枝可依。可你后來,又怎么會流落到寧皖?”

    男寵垂眸,凄然而笑,滿目蒼涼:“那樣的人上之人,圖一時新鮮罷了,我對他來說無非是個玩意兒,又怎會真的待我好?”

    “以色侍人,色衰愛弛,不可能……長久。”

    慕廣寒一時無言。

    眼前人雖形銷骨立、蒼白瘦削,依舊可以看出美貌,遠不到“色衰”的地步。

    只是慕廣寒想想上次見他,已是將近十年前時,那時此人不過十五六歲,細細打扮以后艷絕天下,確實是比如今又艷麗許多。

    男寵名叫容修。

    曾是慕廣寒機緣巧合救下的賣身男奴,當時一身的病,又無家可歸,慕廣寒看他年少可憐,一度將他帶待在身邊養著。

    后來,遇到了姓櫻的小子。

    櫻懿是個商人,有著商人特有的清醒。

    當時慕廣寒有錢,櫻懿就對他笑臉相迎。一直順著他說話、待他態度溫和有禮。

    當年的月華城主,也很是不挑。

    有人彬彬有禮、待他溫和,他就心動。

    但很快,在這溫柔的日復一日之中,慕廣寒分明能看出櫻懿的偏心。

    兩人一同逛集市,櫻懿處處不忘:“阿寒,這糕好吃,咱們給容修帶一份吧,容修都沒有嘗過。”

    “阿寒,你瞧,這件衣服這多適合容修。”

    “阿寒,容修身體不好,咱們多顧他,車馬慢一些吧。”

    “阿寒,北方極寒,容修怕冷,咱們給他添置一件毛裘大氅如何?”

    偏愛事事處處,潤物無聲。

    遑論櫻懿每每看向容修的清麗臉龐時,那沉醉帶笑的眼神。每次下車時也會先伸手去扶容修,舉手投足都分明是小心翼翼的珍惜。

    月華城主就懂了。

    ……

    容修自幼家貧,不曾讀書習字、又加膽小懦弱不善言辭,想來想去唯一比他好的,也就只有容貌。

    但他就能憑那一副楚楚可憐的好容貌,就能換來偏愛。

    哎,也罷。

    畢竟容修身世可憐,亂世之中四處飄零、也是輾轉不易。而櫻懿是北幽很大的商賈之家,能從此得他疼愛庇護,也算是苦盡甘來、有了依靠。

    月華城主雖不免羨慕,但也樂得成人之美。

    于是,當年將容修托付給櫻祖,只身離開了北幽。

    櫻懿信誓旦旦,會一心一意待容修好。當時兩人也是蜜里調油、一副你中有我、再不分離的模樣。

    誰成想,在那之后,櫻懿就寵愛了容修不到一年,就膩了,很快尋了更美的新人。

    再后來,一次宴會,一個客商看上了容修,櫻懿就做順水人情,把容修送了人。

    隨后七八年,容修被輾轉送來送去、賣來賣去了很多次。

    才最終流落到寧皖侯府上。

    “……”

    實在離譜,過度荒謬。

    慕廣寒本以為這陌阡城的“百鬼夜行”,已是丑態百出的眾生相寫照。

    誰知終究還是遠遠低估了世道。

    世上很多人沒有心,只把旁人當玩物、獵物、工具、踩著往上走的墊腳石。

    偏偏這種人,為了達到目的,往往也會裝出各種真心。

    演的不好也就罷了。可偏又有不少像櫻懿那樣,演的只怕當時他自己都深信不疑!

    這要讓常人如何分辨?

    鬼能演人,有時比人還像人。讓這世道里真正擁有一顆心的人,如何交付?如何不怕?

    ……

    慕廣寒慶幸,雖然世道總是讓人絕望。

    但他身邊,終究還有可愛之人,讓人覺得人生多少還有一些好。

    比如,此刻在他院子里扎堆的小可愛們,洛州侯、大都督、拓跋星雨和錢奎。

    邵霄凌:“剛在街上聽的八卦,西涼王這次可慘了,大難臨頭!”

    “華都國師那叫一個狠啊。聽聞一夜之間,派細作把西涼十五城的糧倉,全燒了!”

    “真慘,今年西涼真是運氣到頭。又是兵敗,又是篡位、又是重傷,又是被天子詔討伐,這下過冬的糧食也沒了,水深火熱啊!”

    慕廣寒:“……”

    雖說身在亂世,沒有對錯善惡、只有輸贏。

    大戰在即,天子國師先下手為強火燒西涼的糧倉,本無可厚非。還一燒就是十五城,不如說是真本事。

    可偏偏,慕廣寒眼前浮現的,卻是烏城那一晚洛水之畔。

    小雨之中,西涼大兔子笑著說,秋雨正當時,今年冬天他們的菘會長得特別好。

    西涼王為了百姓過冬,囤了那么多大白菜。

    如今兔子的大白菜卻被燒了。

    兔子一家要如何過冬呢?

    不過,這略微同情念頭,也就一閃而過而已,慕廣寒自己眼下也還有一堆事情要忙。

    他讓南越王給西涼回了一封信,同意面談歸還儀州事宜,但那么遠的路,他懶得走。

    所以,西涼王真有誠意的話,就自己來儀州簌城與他會面。

    那地方與天昌僅僅一水相隔。離洛州、烏恒、陌阡都近,往返不累。

    西涼王回信答應了。

    但也寫明了,只要月華城主一人去,不要太多人跟著。

    洛南梔聽聞不免擔心:“不知他安的什么心?總之,阿寒你要自己格外小心。”

    “放心,倒是你們,多保重,多長心眼,”慕廣寒道,“記得分開之時,咱們各自以保全自己為要務,以洛州利益優先。”

    “倘若我在外遇險,你們不可來救。”

    “而你們若是惹了麻煩,也盡量自己撈自己,別太指望我。”

    洛南梔:“知道。”

    他說這話時,是微微笑了的。雖沒了喜怒哀樂,但他知道此刻應該笑會比較好。

    慕廣寒看著他這樣,一陣心緒復雜:

    “南梔,沒有感情,到底是一種什么感覺?”

    洛南梔想了想:“不是太好。”

    “曾經喜歡的……明明都記得,可就是,不再喜歡了。”

    “心動的、開心的事,沒有感覺。”

    “也不難過,心很空。”

    “……”

    “就真的找不到什么辦法能恢復嗎?或者,有什么辦法,可以換人來替你承受?”

    洛南梔愣愣看著他。

    “要是可以,我愿意替你。”

    “我和你不同,你想要回到親友好友身邊。而一直以來,感情、執著之于我,就只讓人無比疲憊。”

    “……”

    “不要。”

    洛南梔搖頭:“阿寒,你不要像我一樣。”

    “我知道你不開心,覺得人生在世不甜、有時甚至很苦,但至少……”

    洛南梔目光清澈,看向窗外泛紅的楓藤。

    秋天的楓藤,一枚一枚爬滿窗楞,很是漂亮。

    他又牽起慕廣寒的衣袖,上面那么多書錦錦特意繡上去暗紋珍珠,她還幫他改了衣扣,每一枚都是寶石,精挑細選,陽光下閃著潤澤的光彩。

    “至少……世間還有那么多東西,那么美麗,見之……展顏。”

    見之展顏。

    慕廣寒愣了愣,曾經無數人曾經告訴他,洛南梔以前是個多么肆意暢快的人。

    “我和你,”他澀然垂眸,“或許,真該換一換。”

    “不要,別犯傻。”

    洛南梔堅定搖頭。

    ……

    西涼之行,邵霄凌給慕廣寒的整整塞了三大馬車的行李。

    “都是必需品!”

    慕廣寒:“……”什么必須品?單單華麗的衣服就塞了半個車,還有各種華而不實的玩意。

    邵霄凌那日忙完回房,回到屋里,發現房間里新插了一大捧鮮花,一問,月華城主送的。

    他歪歪頭,沒太在意。

    隔日,又收到了月華城主給他送的炸胖黃花魚。邵霄凌試了一下,也挺不錯吃。

    又隔日,月華城主還送了他幾本有趣的新書。

    邵霄凌:“???”

    “他為何……最近總愛送我禮物,中邪了么?”

    一問才知,并不止他一人收到。洛南梔、拓跋星雨、錢奎都有。

    慕廣寒最近開始學著送自己人小禮物。

    正因世道讓人失望,身邊能有人真純相待,才更值得珍惜。

    既然,他所求只是溫情。

    友誼之中的脈脈柔情,一樣牢靠溫暖。

    何況慕廣寒反省了一下自己——仔細想想,邵霄凌一直以來,是經常送他東西的!

    但可能因為禮物時常太過又土又閃,常常被他忽略了。

    而他一直以來,反而從來沒送過對方什么。

    也就是邵霄凌大度不在乎!

    月華城主一想通,立馬開始了送送送的日子。雖然也知道邵霄凌喜歡的是鋒利的兵器、華美的衣飾,但無奈那幾樣月華城主相對外行,送他反而未必能被他看得上眼。

    于是慕廣寒劍走偏鋒。

    開始盤算,若是他收到鮮花,會不會開心?自己愛吃的零食呢,他會不會碰巧也喜歡?

    書籍呢,不難讀有趣的書,說不定也愿意讀?看到可愛的東西,也會馬上自己人人手一份。

    就這樣送送送,就很快樂。

    慕廣寒再度確定,他就是天生喜歡舔!!!

    他真就是……一邊缺愛,一邊又有好多好多多余的愛想要往外送。就想能寵著誰。

    原來可以寵著朋友!

    一下仿佛終于找到了舔的正確的打開方式。

    ……

    啟程出發西涼那天,大暴雨。

    天氣不好、路途泥濘,所有人都勸他推遲幾日,然而慕廣寒沒有答應。

    原因無他,燕王的海東青冒雨飛過來了。

    “咕咕,你怎么來了?”

    慕廣寒一直到今日,都還沒弄清這鳥到底什么,只好擅自喊它“咕咕”。鳥嘛,都是咕咕叫的。

    西涼王的私信,一如既往是簡筆畫。

    歪歪扭扭畫了一只花兔子,肚子上被人戳了一刀,看著一副靈魂出竅快死狀。

    畫旁邊還歪歪扭扭寫了兩個字,慕廣寒認了半天,好像寫的是“救命”?

    慕廣寒:“???”

    ……

    內亂受傷、外憂不斷,大白菜又被燒,喊一句“救命”也在情理之中。

    但慕廣寒又不禁懷疑,以西涼王孤傲,是那么容易向人求救的嗎?

    但……這是難說。

    他自己喜歡死撐,不代表別人不會能屈能伸。

    原本需要三四天的路途,慕廣寒各種飛奔抄近路。

    甚至出爾反爾,進了發誓“永不踏入”烏恒郢都。

    郢都城下,李鉤鈴一身紅衣、容姿颯爽。真是魚入大海、鳥上青霄的姿態,遠看起來比之前意氣風發得多。

    事實證明,衛留夷身邊的大部分光說不做的謀臣文官,在真正武力威脅之下,墻頭草滑跪得毫不猶豫。

    李鉤鈴不掩鄙夷,一個個把他們趕回家種地。

    此番烏恒的權力交接,在手諭與洛州重兵的威懾下,異常平滑。

    “城主,阿鈴無能,讓那葉瑾棠給跑了!”

    慕廣寒:“哦?”

    “但,其實葉瑾棠他,并非這些日子才跑的。恒城的人說,他早在半個月前,就突然不見了。未曾留下一句話,東西也沒帶走,就像是整個人……失蹤了一樣。”

    慕廣寒:“啊?”

    ……

    失蹤。

    慕廣寒想起拓跋星雨的族人,也都說是失蹤了。是巧合么?或是其中有什么聯系?

    過江之后,就是西涼地盤。

    連日暴雨太大,僅是下馬車上船的一小段路,慕廣寒撐著傘依舊被淋了個濕透。深秋時節,又是北上,船上冷的要死,抖抖抖抖抖。

    楚丹樨:“主人……”

    慕廣寒自己抱住自己,沒理會他試圖送來的溫暖懷抱。

    舊愛還是算了。

    如今他唯一肯接受的,只有好友相擁而眠的溫度。

    只可惜,近來大半個月,他們在陌阡的房間、院落都是分開的。陌阡流行的雕花牙床尤其特別小,三個人一起根本睡不下。

    但,小小少主又不在,倘若要慕廣寒單獨去找洛南梔、邵霄凌其中一個睡的話,又會……很奇怪。

    一陣風夾著雨水落進脖子,他再度冷得瑟縮了一下。

    自打那日,他與顧蘇枋對峙后,兩人就再未說過話。

    直到臨行那日,暴雨之中,隱約看到顧蘇枋遠遠來送。他暗暗咬牙,別開臉沒理。

    洛南梔:“別難過了,他不肯說,一定也有諸多迫不得已的理由。”

    “……”

    “怎么了?我說錯了什么,阿寒為何是這般……刻薄神情?”

    刻薄,大概是因為他,確實心懷惡意。

    真當人人都是洛南梔,“無論代價如何也要回到你身邊”?

    為何一定要以善意的理由揣測當年的真相,惡意揣測不好嗎

    這世上,那么多人都會偽裝。

    誰能證明顧蘇枋就不是其中之一。

    慕廣寒咬了咬牙。

    岸邊煙雨縹緲。

    大雨中,他已看到了岸邊西涼黑色森嚴、迎接他的隊伍。只是看不清里面有沒有西涼王。

    指尖冰涼,忽然有一絲……隱晦的突發奇想。

    這世上,總有那么多人不做人。

    什么時候是個頭。

    弄得他被打擊折磨得,很缺溫度。

    更不要說內心饑渴。

    本來上次,西涼王臂彎的溫度,該夠他續命了。

    但既然來都來了。

    要談事兒,指不定又能逮到機會,偷吸幾口瞇瞇眼大兔子。

    雖然,問宿敵尋求安慰……很是奇怪。

    誰讓世道就奇怪。

    慕廣寒之前每次見燕止,那人不是長戟策馬、就是孤身逍遙。不想這一回,竟是人在一輛巨大的豪華馬車上。

    那馬車像是一座金帳小宮殿,四方角、嚴嚴實實,目測得有三米見方,二三十來個人都坐得下的模樣。

    賬內還有熏香繚繞,與旁邊大雨之中巋然不動如松的黑甲士兵,成鮮明對比。

    “……”

    燕王他,不是出了名的身先士卒,與將士共甘苦的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

    慕廣寒在外喊他:“你出來。”

    帳內傳來男人慵懶、中氣不足的聲音:“你進來。”

    “我一身濕透,恐弄臟燕王車馬。”

    “我重傷,起不來。”

    “……”

    “……”

    真傷那么重?這都一個月多了吧,沒養好?

    慕廣寒認真尋思了一下,雖然吧,這帳篷馬車里,是目測可以埋伏十幾二十個刀斧手,但燕止倒也真不至于干出這種事來,太掉價了。

    雨中,很冷。

    慕廣寒最終無奈,只能蹬掉濕透的鞋襪,掀帳進去。

    怎成想衣擺太濕,踩在席上一滑——

    啪嘰。

    摔了,被燕王接住。

    或者正確來說,并沒有完全接住。是他整個人摔燕王身上去了。

    完完全全意外而來的貼貼,馬車內本就很暖,西涼王身上就更暖和,刺激的渾身濕冷的月華城主一陣戰栗。

    好暖和……

    淡淡的幽蘭香,混雜著愈傷藥的牡丹味兒,更讓他有一瞬間的恍惚。

    今日的西涼王,沒有扎小兔團發尾。

    是完全落拓散著的一頭白色長發的,那發絲柔順地落在他目測消瘦了不少的肩上,有一縷,更正好滑進慕廣寒的手心。

    觸感很奇怪,毛絨又如絲。

    月華城主當即像是在夢游,貪婪地摸了摸,那一縷柔軟的白發就聽話很乖地團了起來,糾纏在他的手心里。

    “……”

    他其實,明明意識到了不該貪玩。

    更不該貪戀那一絲炙熱的溫度,而應該要趕緊起身。可是,是他的錯覺么?

    燕止的兩只手,似乎也在此刻環上了他的背,特別溫暖、特別炙熱地,一時把他整個人箍在了懷中。

    像是情人的擁抱。

    皮膚的溫度,透過濕透的衣衫,滲進來。

    黏膩,滾燙。

    慕廣寒的心,開始不可抑制的跳動起來。一邊擔心把人弄濕,一邊恍惚著舍不得起身。

    天人交戰之中,他最終,竟做了一個比玩頭發更迷惑的動作——

    他偷偷地把頭埋進肩頸,猛吸了大兔子一口。

    一時間云銷雨霽、彩徹區明、心滿意足、續命成功。

    野生動物的體溫不同尋常。總覺得借著這自由、滾燙、而鮮活的溫度,他又能再活好久好久。

    趙紅藥:“…………”

    她不該在車里,她應該在車底。

    怪她!!!

    怪她沒事閑得無聊,跟燕止一起來。怪她選擇坐在馬車車門簾子的拐角,月華城主從進來到現在,完全就沒意識到她的存在!

    但,話又說回來,無外人在場的時候,就能那么肆無忌憚的嗎?

    還什么宿敵。

    有這種一見面,就抱來抱去的宿敵嗎?

    還有某些人,信誓旦旦自己和別人不一樣,絕對不屑以色侍月華城主!!!

    上次偷去烏城,私底下都干了什么?

    沒干什么,人家能一身濕透就撲過來黏糊糊吸你啊?小別勝新婚啊這是?

    ……

    月華城主滿血了,終于支起身子。

    還是完全沒有看到趙紅藥的存在,只瞇著眼打量了一番眼前有點凄凄慘慘的大燕子。

    “燕王憔悴了不少啊?”

    雖然,只能看到下半張臉。

    但也非常明顯,某人優越的唇比起上次見,著實干燥蒼白得多。聞言,燕王薄唇微張,揚起優雅的弧度:

    “正因傷口一直不好,特請名醫穆寒過來來看看,見笑。”

    慕廣寒:“傷口不好,或是用藥不對,或半是憂思過重。”

    “我看燕王最近內外煩憂之事繁多,多半是后者?”

    “大概請在下過來,不止為治傷一件事吧?”

    “先說好,本城主診金昂貴,其他事宜更是……”

    他說著,忽然間僵住,沒了聲。

    一雙眼睛,直直盯著燕王的鎖骨。

    直到此刻,他才終于看清,燕王身上……只是松松披著一件外衣而已。

    外衣沒扣,里面露著白色褻衣,褻衣的扣子也松放著,同樣沒有扣。

    也就是說,他剛才吸的那一大口,不是想象中的隔著衣服,而是……非常曖昧地貼著別人滾熱、赤裸的頸子,直接,就吸上去的。

    “……”

    不妙。

    很不妙!!!

    這乍一看似乎沒多大區別,但嚴嚴實實隔著衣服,對面未必能發現他偷吸。

    可如今直接對著赤裸的鎖骨狠狠吸,誰能發現不了?

    “……”

    “……”

    月華城主一瞬間,默默惡向膽邊身。

    若是此刻立即遁走,就當從來不曾來過西涼。還來得及嗎?

    只要西涼王重傷不治,他這段時日以來全部丟人現眼、饑不擇食的各種事,就可以一起進棺材!

    殺兔滅口。

    慕廣寒覺得這未必不是一個好主意。尤其是,此刻燕王唇角勾起的弧度,還在慢慢擴大。

    不是在笑話他吧,不是在笑話他吧,不是在笑話他吧?

    “疼……”

    “……”

    忽然,一只溫暖的兔爪,輕輕覆在了他的手背。

    “疼。”

    大兔子聲音低低的,有點像撒嬌:“疼的。”

    慕廣寒:“???”

    這又是演哪一出?西涼王被什么玩意附體了?疼就疼,還要哼哼唧唧,求牽手手安慰?

    分外不解,但看那人奄奄一息,又不好兇他。

    只能用另一只手啪嘰啪嘰,在西涼王手背上拍了兩下。甚至差點敷衍一句“痛痛飛走~”

    燕止:“……”

    燕止:“…………”

    一個人,到底是怎么只用一張嘴,就成功做出無語翻白眼的表情的?

    慕廣寒不明白,但他至少終于明白了燕王為何握住他的手。

    因為他的那只手!!!那只罪惡之手,一直摁在燕王身上的地方……正是人家的傷口處!

    怪不得,他適才借力起身時,隱隱約約,聽到燕王喉嚨深處微不可聞地“嗚”了一聲!

    本來就傷得很重。污血的地方還有些潰爛,還被他致命一擊,直接傷口撒鹽、雪上加霜!

    大兔子此刻,就好像他之前畫的那個簡筆畫一樣,傷口瘋狂血崩。

    別人是請他來當醫者,不是請他來謀財害命!

    第42章

    馬車外的大雨依舊沒有停止的跡象。

    馬車里倒是一片溫暖。

    慕廣寒一把扯開燕王松散的衣服,皺眉。

    燕王“重傷不能起”之事,還真不是說笑而已。那傷口在腹側,層層紗布包裹下滲出來的污血,明顯比想象中嚴重得多。

    “你還能動么?起來,我看看。”

    燕王努力了一下,似乎并不是很能起得來。

    月華城主無奈,皺眉伸手攬腰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動手替他拆了傷口紗布。

    燕王的肌膚還是和以前一樣滾燙。

    腰就更……慕廣寒猶記燕王之前身體健康、肌肉矯健時,腰就比較窄,如今因傷虛耗了多日后,就顯得,咳,更加盈盈一握。

    “……”

    不,眼下不是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時候。

    他雙手環著燕王的腰,一層層揭開紗布。越是揭得深,越是暗道不好,等真的看腰腹一側那道蜈蚣一般發黑而猙獰的傷口時,慕廣寒登時太陽穴都突突跳。

    “都化膿了!這樣下去,要死人的!!!”

    就他一個人急。燕王雖然虛弱,仍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懶懶散散地半靠著抬起手:“所以,救命。”

    慕廣寒:“……”

    他雖接住那兔爪,卻不知道這種毫無意義的十指緊扣有什么意義?

    今日的燕王,臉上沒有在畫兔子,蒼白漂亮的薄唇也沒有之前三瓣嘴的那種陰氣森森。只可惜一頭白發依舊凌亂如草,蓋得滿臉都是。

    當然,慕廣寒也已經并不好奇他遮著的臉下與小黑兔相似的瞇瞇眼就是了,只嘆氣:“你還笑得出?”

    燕王非但笑得出,竟還有閑心貧:“望舒兄不滿意,或是有特殊興趣,在下……也可給望舒兄哭一個。”

    慕廣寒:“……”

    罷了,不和蠻荒瞇瞇眼大兔子多廢話,看傷要緊。

    燕王傷口分明有劇毒侵蝕。慕廣寒想想也是,西涼名醫又不是酒囊飯袋,若非中了難解之毒,僅僅受傷而已,又怎會拖那么久不好?

    只是,這毒……

    天下各色毒類眾多,但自打百年前有一巫醫寫了一本《毒經》造福天下以后,就都有了記錄歸納。

    后來《毒經》又被后人不斷補充,更加包羅萬象,天下醫者必讀。也就少量不常見的毒類,比如燕王身上這一種,才會如此尋遍西涼名醫無人解得。

    但碰巧,這毒慕廣寒認得。

    此毒取自東澤人跡罕至密林之中的一類特殊草果,東澤拓跋族狩獵時,總會用此毒涂于箭尖。那草果天然稀有又難以種植,只在那一處密林勝仗,若非拓跋一族之外應是外人無從知曉,甚至在拓跋族之中它都沒有一個像樣的名字,大家就只叫它“獵獸毒”。

    眼下,拓跋族全族無故失蹤,而族中的特制毒藥又在這個時段被拿來暗害燕王……

    慕廣寒總覺得,這其中必有蹊蹺。

    “燕王身手不凡,何以會被人偷襲中毒,當時情況如何,可否一一詳細告知?”

    ……

    車馬粼粼,趙紅藥:“……”

    若非心里有愧,她才懶得特意跟著燕王長途跋涉,跑來這又濕又冷的儀州簌城!

    誰讓那日燕王受傷,多少與救她有關?

    但,也要容她辯解幾句。

    首先是,那日偷襲之人來得,實在太過奇怪!

    趙紅藥清楚記得,那是燕王回王都后,按例深秋祭天的途中。刺客只有一人,黑馬黑衣,無聲無息,突然出現。

    此人雖只身而來,身手卻十分了得,幾下就輕易擊退了沒有太多防備的何常祺與師遠廖,直直沖燕王而來。

    那一日,因為祭天大典緣故,燕王穿了一身里外七層、二十多斤的墜地長繁禮服坐在轎中,行動很是不便。

    好在他們這邊護衛人多,幾人同上,一時間倒也暫時壓制住了那人。

    趙紅藥邊打,邊想不通——

    這刺客究竟是誰?

    若是西涼兩世子余黨、又或者是哪個大臣家里偷偷豢養的猛士,按他們這邊人人沒事就喜歡找人打架切磋的魯莽性子,此等絕世高手,絕無可能在她們眼皮底下多年來瞞得水泄不通、寂寂無名。

    但,若是西涼之外派來的刺客,又不應該。

    不是她自夸,為防間諜細作,這幾年西涼之地在燕王治理之下,一城一池一關都層層森嚴。當地百姓、往來商賈,都要數證齊全才能出入。但凡疑似外地面貌、口音之人,更是會被遍遍盤查、細細審問。

    城防大事,一直都是何常祺家管轄。

    猶記年初,趙紅藥想要找他的茬,還特意派過幾個訓練有素的下屬,喬裝乞丐、貴族、普通婦孺,以各種假身份闖關。

    想要尋漏洞,借此打何家的臉。

    結果,卻是下屬無論如何精心喬裝作假,都一一被無情拆穿。她被迫去撈人,也被何常祺一頓取笑。

    但這同時也證明了,西涼何氏城防嚴謹,盡職盡責!

    而最近又適逢西涼多事之秋,世子內亂又被北幽進犯,各城城防更是加倍戒嚴,商賈全不放行,王都猶甚,一只蒼蠅都放不進來。

    一個外族刺客又怎么做到長驅直入?

    不知道

    好在,有她與何常祺、師遠廖合攻,刺客再厲害也終究不敵,很快身中數刀、漸漸落了下風。

    趙紅藥一向擅長看準機會直擊要害。

    在那人忙于同何常祺纏斗時,她稍稍退后,隨即又趁著何常祺默契地讓出空當,沖上去一彎刀直插此刻心臟——誰成想,一刀下去,雖然確實捅穿,卻不知為何并未怎么見血,手感也有點古怪。

    捅了心脈卻不出血,怎么可能?

    趙紅藥一時疑惑,難道這人心臟不長在常人該長的地方,而在另一邊么?

    僅僅一個晃神而已,對方劍已在面門。險些被反殺之即,幸好燕王眼明手快,將她往后用力撈了一把。

    趙紅藥劫后余生,就見那人也趁機會又一次甩開師遠廖與何常祺,沖上來就對著燕王側腹一刀砍下!

    燕王往后,躲開過了大部分刀刃。

    卻未能躲過刀尖,不得已受了點“皮外傷”。

    結果刀口帶毒,全西涼又無人可解!也就是燕王一向身體好能撐,才拖拉了近一個月,狀況也是一天差似一天。

    慕廣寒:“……”

    “那個刺客真這么厲害?在西涼最強的三位將軍圍攻之下,能偷襲成功你,甚至后來,你們還讓那人……跑了?”

    燕止無奈點頭:“是。”

    但那人之所以能逃,其實也很蹊蹺。明明趙紅藥穿了他的心,其他幾人也都砍中要害,那刺客明明應該受了重傷,卻不知為何動作絲毫不見遲緩。

    血也不多,只有很少痕跡留在地上。

    馬也飛快。

    何常祺同師遠廖的坐騎都是西涼汗血寶馬,卻竟都沒能追上他。一直追到出城,就只見所有痕跡皆消失在城外不遠處。

    何常祺、師遠廖當然不信這個邪。

    馬上各司其職、雙管齊下,一邊通知全境城防切斷所有刺客可能從西涼離開的路線,一邊在那段日子將整個王都與周邊城鎮每家每戶全部掀了個底朝天。

    查,拼命查。

    還懸賞。賞金極高,絕不可能有人不受誘惑。

    但天羅地網之下,卻接不到任何有效線報,就好像那人憑空消失了一樣。

    慕廣寒沉吟:“此事,有些奇怪。”

    燕止:“不僅如此,之后有奸細燒去我西涼多座城池的糧草,卻事后一樣抓不到人。不見任何蛛絲馬跡,仿若憑空消失。”

    “此等蹊蹺,月華城主有何見教?”

    慕廣寒:“……”

    他能有什么見教。

    他又不是能掐會算的神仙,突然聽到這種怪事,當然也是兩眼一抓瞎。

    “要我看,要么‘敵人’找到了你們的城防漏洞,用了什么特殊身份能夠混進混出不被發現。要么就是西涼有一條你們不知道的路,能從外面長驅直入。”

    “不可能。”

    其他可能,慕廣寒一時也想不到了。

    “你先別動,先治病。”

    說著,就見他撥開扣著他的兔爪,抓起藥箱里一只小匕首,在熏香爐上燒了燒。

    還別說,大兔子雖然不露出眼睛,倒是一直警覺。

    在明晃晃的刀光火光之下,能明顯看到他周身裸露的兔肉,都不自覺緊了緊。

    大概是以為月華城主燒紅匕首,是準備去剜掉他傷口上發黑的腐肉。

    慕廣寒見狀,故意露齒而笑,嚇唬他。

    原來他也會怕疼啊?

    還以為燕王身經百戰,會什么都不怕。

    大兔子分明被唬住了,默默吞了吞口水,一副躺平、虛弱、無助、認命,任人宰割狀。

    太好笑了。

    慕廣寒忍住笑意,兇狠地把刀靠近那傷口。直到他猜兔子大概已經偷偷閉了眼,才終于伸出左手,在自己手腕上割了一下。

    腕口落下絲絲鮮血,淋在了燕王潰爛的傷處。

    滴答,滴答。

    “……”燕王分明愣住。

    月華族人之血,內服外用皆是圣品。血滴下去,傷口之處一股黑氣飄了出來,搖搖散散。

    那黑氣其實已傷不到人,慕廣寒還是掀開了旁邊的窗,一陣冰冷氣息帶著雨絲飄入。

    隨即,手不知為何再度被兔爪握住。他微微皺眉,總覺得燕王這次見面,時不時就動手動腳的。

    燕止張了張口,卻沒說話。

    慕廣寒等了一會兒,才聽他道:“不痛了。”

    廢話,月華城主的血藥到病處好嗎?

    “不痛,但,很涼。”

    慕廣寒:“行行行,我之血鎮痛時,本來就會涼一些。別挑了,不疼你就多謝天謝地吧!”

    燕王沒有做聲。

    慕廣寒則一邊將匕首上的血跡擦掉,一邊想著其實據他所知,東澤族的這種獵獸毒吧,本該是見血封喉的,也不知燕王是怎么命硬,才撐那么久。

    但傷口都成那樣了,這段日子只怕也被折磨得很不好過。

    正想著,手腕止血的穴位被點了。

    隨即,淡淡的牡丹花香,傷口被涂上了愈傷藥膏。燕王又從手邊藥箱里拿出白紗,一圈一圈給他裹上手腕。

    燕止:“你。”

    慕廣寒:“什么?”

    “你竟……先擦刀。”

    慕廣寒沒明白過來他這句什么意思。直到燕王的指尖輕輕摩挲上他手腕的傷口。

    “疼嗎?”

    他才愣了愣。一種陌生又奇異的感覺蔓延心間,難以言喻。

    好像以前,從沒有誰在乎過,他割開手腕疼不疼。

    一般人的重點,都是感嘆他的血可以治傷。當然,也常有受傷之人也會覺得過意不去,送給他各種補品藥材。

    唯獨一次次劃開手腕的刺痛,鮮少有人在意。

    久而久之,連他自己也不覺得這點痛是什么問題了,割的時候也往往都很隨手。

    “……當然。”

    “當然疼。”

    “所以,你這回欠我欠大發了。但我這血治標未必治本,不知這毒有沒有解藥,待我書信問問拓跋族的小朋友……這期間,你就好好想著怎么還這一命之恩吧?我必不少要,喂,你干嘛!”

    燕王突然他伸出手,不顧他臉上的層層傷痕,捏住了他的腮。

    往外扯成包子,捏啊捏。

    慕廣寒:“???”

    很好,他已是完全看不透燕王什么清奇思路了,突然捏他腮是幾個意思啊?這是什么西涼的詭異童趣嗎?

    正想著,突然馬車外一道驚雷。

    轟隆隆,似乎落得很近。馬受驚,弄得車子也晃了下,雨水一下從剛被他開了的簾子灌進來。

    燕止那兩只手從他臉頰上放下來,隨即自來熟地,就環住了他的雙肩,把他往懷里一摟。

    那動作行云流水得,就像是在抱自家小狗一樣。

    一時風雨侵襲,也不冷了。

    周身又都是燕王那滾燙的溫度,那人聲音低沉,在他耳邊說了一句:“好。”

    慕廣寒就很迷。

    好什么?

    “好,城主恩情,燕某自當盡力償還。”

    ……切。

    慕廣寒靠著大兔子溫暖的皮,小心避開傷口,默默心里腹誹,好聽的話誰都會說,所謂“盡力償還”?

    當然,他在來的路上就顯然想過要這次要如何訛詐燕王。但確實沒想到他是這么重的傷。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要加碼,多訛!

    正想著,燕王莫名其妙的,突然笑了起來。

    慕廣寒本來就像只大蠶蛹似的被迫趴他身上,此刻又被他顛得一動一動的。一來二去,總有一種不太雅的感覺。

    月華城主皺眉:“什么那么好笑?”

    “沒什么。”

    大兔子雖努力憋笑,卻笑得更加停不下來,像在抽風。慕廣寒逼問他,他又不肯多說。

    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慕廣寒腦子轉得快,往無聊破事上想,莫名一下就想著了——就他剛才那滴血那情形,像極了巫醫驅邪。

    而西涼這邊,驅邪一般用什么呢?

    用黑狗血。

    “……”

    “你才是狗!”燕王被打了。

    趙紅藥:“……”

    趙紅藥:“…………”

    這可真是,那邊打情罵俏,這邊如坐針氈。

    冰火兩重天。

    真的,她就故意不出聲,她就想著靜靜坐在車門邊上,看某著人究竟什么時候能發現她。

    目測月華城主是一輩子也發現不了她了!

    也是無話可說。

    誰能想月華城主平日里那般狡猾,事事嚴防死守滴水不漏,如今只身入敵營卻全程毫無防備甚至沒往背后看一眼,這可還能行?

    眼里只有他們燕王是吧?

    真不愧是天下皆知色令智昏的典范!

    而他們燕王,也沒好到哪里去。明明面對著她想死的臉色,卻全程目中無人、摸摸抱抱,肆無忌憚!!!

    ……好一對天造地設的狗男男。

    趙紅藥不禁想起宣蘿蕤最近正在創作的虛構話本《西涼王與月華城主婚后二三事》。

    宣蘿蕤經常寫得瘋魔,寫著寫著就滾到床上:“啊——他們實在太配了!!!”

    哪里配?

    就問哪里配,她不懂,隨便拉郎配也要講基本法吧?

    且不說是宿敵了。就說一個那么美,而另一個那么丑!

    宣蘿蕤:“配啊!你倒是瞧咱們燕王什么時候那么庸俗過,就只看臉了?”

    “燕王喜歡的是人品、是才華。”

    “還有在此之外,那種原始野性、無視他所向披靡、高高在上,將他高昂的頭顱踩在腳下、玩世不恭的靈魂狠狠劈開,如臨絕境,如獲新生的真實戰栗!”

    “正因如此,他才一次一次去找他。”

    “雖然自己尚沒有足夠自覺,尚不肯承認被吸引,但身體無比誠實——”

    本來這些話,趙紅藥都當是閨蜜又在日常發癲。

    而今,她竟親眼見識到,宣蘿蕤口中“身體的誠實性”!!!

    有對比才有傷害。

    實在是他們西涼王一直以來,是個極其不喜歡肢體接觸的人。唯一能被他親親貼貼的,永遠只有海東青饞饞。

    剩下的,這些年來西涼之中絕色美人撲他的大有人在,男女都有,他卻只有嫌棄,就連師遠廖有次喝醉往他身上貼,也同樣被他嫌棄地整個人拖到墻角!

    前陣子,宣蘿蕤寫作瓶頸。

    特意拉著她一起,找燕王喝酒聊天,席間故意提及月華城主,燕王一派冷淡。

    “無法,他說不肯屈居之下。”

    “我亦不肯,如此,只好將來兵戎相見。”

    看似是沒得談了,她出門還幸災樂禍,宣蘿蕤的話本要寫不下去了。

    結果,“將來兵戎相見”,就是這樣的見的?!

    話說烏城那幾天,到底發生了什么呀?之前在洛州打的你死我活,這再一見面就親親抱抱。

    之前是誰?是誰的原話——“不肯就不肯吧。我這人逍遙慣了,沒有興趣以色侍人。”

    你沒有興趣,你抱的那么緊?!

    你還……

    蹭蹭。

    他剛才是一邊抱,一邊下巴蹭蹭的吧。

    蹭蹭是怎么回事啊?!

    趙紅藥:“……”

    很好,她人生第一次,通過畫面看到了宣蘿蕤話本上的一段描寫——“她通過他的行為,初次明確感覺到了,原來他確實是個活人、有血有肉,有真實而生動的好惡與欲望。”

    只是話本里的那個“她”,是宣蘿蕤本人,而不是此刻不該在車里的她!

    人來錯了,實在煎熬。

    要是換成宣蘿蕤應該覺得很興奮吧。可她只覺得這眼睛臟了,不能要了!

    ……

    然而,這還沒完。

    慕廣寒也知道被蹭了。

    “……”就,怎么說呢。實早在烏城那次,他就悄么么有所覺悟——燕王這人,是真的非凡氣度、能屈能伸!

    返觀自己,讓他對敵人低頭,他似乎是不太做得到。

    可燕王不同,上次這次,做低伏小毫無障礙。為了利益全不在乎顏面,這是真梟雄!

    敬佩。

    明明是一只西涼大野狼,一蹭一蹭的,還真活像家兔。

    書錦錦養了兩只,很通人性,會裝可愛,就為混口吃的。慕廣寒有時拿點蘿卜葉子過去,那兩只兔能蹭他好久。

    “……”

    “我明白了,只治傷遠遠不夠。燕王此次找我來‘救命’,是指望我順帶出謀劃策,將西涼內奸、缺糧之事,也一并解決?”

    大兔子:“是。”

    “……”

    你還真好意思開這個口啊?

    “燕王就這么相信自己的敵人會雪中送炭,而非落井下石?”

    “并非‘相信自己的敵人’,只是相信月華城主。”

    燕王搖了搖頭,隨著動作,發絲又在月華城主臉上撓了撓。

    “畢竟月華城主對燕某,一向真誠以待。”

    “實不相瞞,燕某亦仍未放棄。”

    “對待城主之心,也一如既往,如明月皎皎。”

    “燕某聽聞,人生總該有一次,為值得之人卸了心防、奮不顧身,哪怕沒有結果,也是愿賭服輸、不留遺憾。”

    “我愿相信城主,認賭服輸。”

    慕廣寒:“……”

    趙紅藥:“……”

    挖人就好好挖人。

    你聽聽你自己在說什么?!

    第43章

    江邊離簌城本就遠。

    加之路上泥濘,馬車一路走回城差不多走了一個時辰之久。

    那一個時辰的漫長程度……足夠趙紅藥本不愿相信《月華城主風流史》的真實性,結果卻因親眼所見最終認輸。

    就,卿卿我我、詭計多端的狗男男。

    兩個都是!!!

    車繼續行,月華城主一邊趴燕王懷里,一邊努力維持一本正經:“燕王既是有心,不如我倆坐好,慢慢談此次交易。還望先、放、手。”

    那邊燕王卻是頑皮勾唇,大肆搖頭。環著城主的那兩只手箍得更緊,還肆無忌憚擼了兩把,自顧自笑意更甚。

    城主無奈。

    “一月不見,試問燕王,究竟從哪里學來動手動腳的新毛病?”

    “新毛病”確與燕王一貫的性子不符,但如果非要旁觀者趙紅藥說一句公道話——

    月華城主也沒資格抱怨別人!

    一個明明會武的人,若是真想,完全可以當即起身暴起毆打燕王,才不會全程就只是單純用嘴讓人“放手”。

    這就仿若一個貪睡不想起的人。一邊義正言辭“再不起床不行了”,一邊繼續抱著大棉被欲生欲死、纏纏綿綿。事實勝于雄辯!

    綜上所述。

    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個裝作無事發生、裝作死不情愿,然而相互瘋狂貼貼的狗男男曖昧現場!

    令人頭禿。

    車內熏香裊裊,燕王修長的手指,在月華城主背上游移:“聽聞近來城主在陌阡城中……剛低價收(免費騙)了不少物資糧實,還與眾多糧商簽了供糧之約。”

    “城主亦知,西涼今冬糧草,多為歹人所燒。”

    “燕某此次請城主來,亦是期望能順帶,向洛州商量一下購糧事宜。”

    “萬望城主能看在往日情分上,算燕某便宜點。”

    “此乃整個西涼之誠意請求。”

    “……”

    “……”

    確實,洛州眼下糧食豐碩。

    慕廣寒這一回從陌阡貴族那里騙了太多物資,已不僅僅是倉廩充實,直接是糧倉都不夠用了,甚至還真提早雙倍還了借烏恒的糧。

    反觀西涼,則是所囤過冬糧被燒,又逢天子詔書征兵合圍討逆。大敵當前,軍隊百姓都要糧,又孤立無援、求購無門。

    這事乍一看,確是一筆互利互惠的好生意。

    洛州從陌阡收糧,直接裝船送去西涼,不僅能大賺一筆,還能得不小的人情。

    車子繼續前行,車腳的小鈴鐺響個不停。

    慕廣寒:“……不賣。”

    “一石都不能賣。”

    “燕王心里該很清楚——眼下西涼為天下所討,唯有我借口內亂平叛說動南越王拒不出兵,已是給了燕王極大的顏面。”

    燕止:“嗯,燕某感激。”

    “既已如此,若再賣糧資助,就再難堵天下悠悠之口。到時洛州成了天子眼中釘、肉中刺,天下群雄眾矢之的,萬一他們動了歪心思,先放西涼,轉而攻打洛州。”

    “那我豈不是……又中了燕王成功禍水東引、金蟬脫殼之計,讓洛州做了西涼替死倀鬼、引火燒身?”

    “……”

    月華城主雖是臉上毒紋猙獰、看不清樣貌,倒是一雙眼睛倒是清明透徹,盯著燕王。

    而燕王撫摸他背的指尖,亦悄悄停了片刻。

    一時間整個馬車里寂靜無聲。

    唯有趙紅藥醍醐灌頂,只覺腦子嗡嗡響、突突跳。

    原來,這才是燕王真正的如意算盤!

    西涼四大將軍之中,她不可否認,自己一直是打得猛但并不十分擅長權謀的那個。至少跟在燕止身邊時,時常都能深覺燕王陰險非常人可及,自己則被耍得團團轉。

    而今,終于。

    又一次看到了燕王深謀遠見。

    確實,眼下西涼弱勢,未必能一己之力面對整個天下被詔書鼓動。在各方豪強心懷鬼胎分一杯羹的聯軍即將來襲之際,最好的抉擇,就是能拖上強力的盟友共進退……

    所能想方設法把月華城主、整個南越死死綁住,本來的“孤立無援、一線生機”,就能變成“勢均力敵、還有得打”。

    這才是他求月華城主過來的真正目的。

    ……燕止果然,依舊是那個燕止。

    什么“逍遙慣了,不愿政治聯姻”,什么“不肯屈居月華城主之下”,什么“絕不以色侍人”,只要利益足夠,他就能做到該折腰時就折腰。不惜抹掉一切桀驁不馴,違逆一切天性!

    能屈能伸。

    不。

    與其說燕止“能屈能伸”,倒不如說,他自始至終都是那個肆意妄為、沒有心的燕王殿下。

    滿心眼一石多鳥、吃干抹凈的算計!

    ……

    只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再好的算計,也抵不過月華城主精明、一眼看穿。

    趙紅藥最近聽人說起了一些中原那邊的書,好像有說法是“世間萬物永遠相生相克”,如此說來,若把這月華城主當成上天專派下來收拾他們桀驁不馴的燕王、給燕王本來一帆風順的彪悍人生路平添坎坷的存在,倒也頗見天地意趣。

    月華城主輕易拆穿了燕王,大概也是覺得這虛與委蛇也沒什么意思,再度嘗試從燕王懷中起身。

    結果被摁住。

    又起,又被摁住。

    一時間,兩人的動作笨拙得好像貓狗打架。一只在炸毛掙扎,全程被另一只摁住頭。

    但趙紅藥仍默默覺得,燕王危矣。

    可能是她最近潛移默化被宣蘿蕤洗腦太多,時不時總想起《月華城主風流史》里的一條鐵律——敢用美色算計月華城主、與虎謀皮的那些人,等城主清醒了,便一個個都下場凄慘。

    如今眼看著,燕王也要步前任后塵。

    從親親摸摸的虛假甜蜜,劇情一下進了宣蘿蕤寫的“巨大虐戀”階段。

    正好馬車外面雨那么大。

    最適合吵架、嘶吼,最后月華城主大雨中走人,任由燕王毒發自生自滅、西涼大亂。時隔多年城主再回來到燕王長草的墳墓上喝一壺梨花白。

    嘖。

    果然寄希望于燕王“以色侍人”是沒有前途的!

    此刻,又該要如何力挽狂瀾?燕王那不解風情的性子,能哄好城主才有鬼。

    可偏偏,她又不會幫忙哄,要是宣蘿蕤在就好了!

    ……

    趙紅藥萬萬沒想到。

    那邊兩人一個象征性掙扎了幾下,一個象征性摁了幾下。突然莫名其妙的,月華城主忽然笑了,燕王亦笑了。

    一笑泯恩仇,唯獨局外人不懂。

    不是正在互相算計,他們倆為什么又笑了??哪里好笑?有什么好笑!

    慕廣寒佩服:“還是燕王沉得住氣,半點不急。”

    燕王道:“城主明察,燕某絕無引火洛州之意。只不過身在王位,迫于無奈,心懷樸素地想為西涼百姓謀一點過冬糧食而已。”

    “……”

    “燕某亦深信,城主素來心懷天下、悲憫眾生。”

    “即便是西涼百姓,城主也必不忍心看他們忍饑捱凍、餓殍遍野。因此,即使不肯賣糧,城主也定已早早有了別的瞞天過海、兩全其美之法。”

    他說完,手指偷偷又開始擼摸。

    慕廣寒笑了一聲,抬眼懟他:“燕王也莫要太過篤定,更莫太過依賴敵人,要知人生在世,求人不如求己。”

    燕止:“話雖如此,術業有專攻。”

    “燕某不才,西涼不才。內政之事,城主最擅長,愿俯首恭聽。”

    慕廣寒卻問他:“不如燕王先跟我說說,請我過來之前,燕王自己都先做了什么補救之法?”

    燕王歪頭,很是坦蕩:“首先,自然是開倉放糧,賑濟失糧百姓。”

    “收效如何?”

    燕王搖頭:“被燒之地,人人慌亂,以至于調糧開倉之后,無論是饑民還是殷實百姓,紛紛擠兌搶糧、屯糧。往往一開糧倉不到半日就瘋搶一空。這樣下去,整個西涼的余糧亦根本不足以分,加之各級官員還有不少暗通富戶、商人,借機盤剝、收糧、屯糧、高價待沽。”

    “此事,燕某有心整治,奈何人太多,又從上到下牽涉甚廣,根本罰不完。”

    “想殺一儆百,亦要考慮法不責眾。地方百姓許多愚昧難教,一時難以規訓;何況戶戶藏糧、家家相護,亦是難以一一尋罰。”

    “為今之計,只能暫緩放糧。”

    “但只怕深秋已至、冬日漸近,到時真正的饑民或要餓死、或要鬧事。”

    “此事自讓人于心不忍,卻又并無他法,實在是……”

    “……”

    慕廣寒伸出手,拍了拍雜毛兔頭。

    燕王雖只是平常語調敘說,但聽來依舊好生委屈。

    西涼近來,本來外患所擾已讓人焦頭爛額,怎奈燕王想方設法想要先解百姓內憂,可往下從官員到平民,又人人為自利著想。

    或許他們也并非存心添亂。

    只是人性如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人人囤糧避害,反而缺糧者更無糧、亂得要死。

    燕王又恰逢重傷,難免心累。

    此事慕廣寒暫時按下不表,又問他:“之外呢,燕王還做了什么?”

    燕止:“……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慕廣寒稍微一愣,覺得此人也是有種又有趣。

    “莫不是,燕王也派刺客,去了華都和北幽?”

    燕止立馬反問他:“城主也覺得,刺客與燒糧奸細,是華都與北幽那邊派來的人?”

    慕廣寒:“應該是,除非你同別人還有什么恩怨。”

    “但若是個人恩怨,尋常小的州侯城主,也難以有這般厲害的謀劃與人手。何況眼下西涼大亂而最得益的,也是華都天子勢力。”

    “更不要說,一直聽聞國師聞錚身邊有幾名驍勇異常、來去無蹤的黑衣騎士,很是符合刺客特征。”

    慕廣寒正說著,忽然兩腮又被捏住。

    慕廣寒:“……”

    他看傻子一樣瞪了一眼遮臉大兔:“是,除他之外,我也有動機。可我若殺你,還需那般大費周章?”

    燕王咧嘴,吃吃笑了:“是是,自不是城主。城主一向……待燕某最好。”

    這話聽著怪怪的,慕廣寒煩他,作勢啊嗚一口要咬他手指。

    “還有呢?”

    燕止搖頭:“沒了。”

    “無非是內憂外患,燕某自知獨木難支。修書一封求城主過來救命。”

    慕廣寒:“……”

    如此聽來,燕王也算是盡力了。聰明人做聰明事,幾乎哪一步都沒走錯,走錯的也及時止損了。

    干凈利落。尤其還知道及時喊他過來、向他求救。

    “多謝燕王信任。”

    “不過想來燕王也聽說,近來我在陌阡,混得可是風生水起、日進斗金。想必燕王的交換籌碼,定是要備得更為貴重得多、讓我難以拒絕?”

    燕王大言不慚:“嗯。”

    慕廣寒這就好奇了:“是什么,我能否提前看看……喂!”

    后頸忽然間,指尖輕輕碰觸、緩緩按壓,脊背瞬間一片酥麻,直達頭皮。

    月華城主瞬間炸了:“我再說一次。你要說話就好好說,休要動手動腳!!!”

    燕王:“嗯,好。”

    人猶無恥,譬如燕止。

    明明答應,手上動作卻片刻沒停。不止沒停,擼得更歡了。

    趙紅藥:“……”

    那動作,和他擼饞饞時一模一樣。

    在西涼,將領多數都把自己的鷹當做親密的戰友、伙伴,很是敬重。唯獨燕王,猛禽當寵物。每次都不顧反抗,捉過來一通揉、再一通親,每次都把鳥弄炸毛。

    可鳥又做錯了什么呢?

    而她又做錯了什么?

    整整一個時辰,要在這看這種表演!

    ……

    好在,下車之時,她終有機會報一箭之仇。

    眼見著月華城主扶起燕王,猝不及防轉身同她四目相對,趙紅藥拖著腮,饒有興趣地見證那人的臉上精彩分呈的表情。

    哈哈哈。

    哈哈哈哈。

    笑死她了啊哈哈哈。

    她是開心了,倒霉的卻是燕王,當場就被扔下不管了。

    第44章

    不得不說,月華城主“醫術”的確不凡。

    幾滴血,一會兒功夫,躺了大半個月的燕王下馬車時,已勉強能走了。

    趙紅藥:“真不疼了?”

    燕止:“嗯,好多了。”

    雨亦小了許多。燕王搶過隨從的傘,唇角微微一抹笑,就追著去給月華城主撐傘。

    一靠過去,又是往月華城主身上自來熟地貼。貼完還嗅,小狗似的。被月華城主嫌棄,也不氣餒。

    趙紅藥:“……”

    雙目盡毀,非禮勿視。

    簌城小城,好容易得來的下榻之處,還是燕王臨時征用的城中富戶之家。

    小城富戶的庭院宅邸,雖也五臟俱全、曲徑通幽,但畢竟還是小家把式了些。不過區區二進院子,一方小塘,一排畫虎似貓不倫不類的仿江南小亭臺與紅色檐角,既不能與王都氣象萬千相比,亦同洛州風情比擬相形見絀。

    趙紅藥下榻之處就更無奈。

    簌城富戶不多,她只能暫住簌城太守的宅邸——太守是個清官,府邸活生生一農家小院,脫落的墻皮上還掛滿了曬干的苞米、大蒜與辣椒!

    罷。

    往年打仗時,也不是沒經歷比這更糟得多的住宿。學燕王能屈能伸,忍一忍就過去了。

    這么想著,她剛泡了一壺濁茶,準備隨便喝著暖暖身子,就聽說何常祺與師遠廖回來了。

    西涼“刺客們”回來了!

    ……

    片刻以后。

    農家小院小雨已停,抬眼一片七色彩虹。小桌上三杯茶、一壺酒,簡單平庸的西涼面點。

    師遠廖:“王上身體能無大礙,我就放心了!”

    “這就好,此次實在兇險至極。我險些以為他此次要撐不過……嗚。”他說著說著,竟要哭了的樣子,趕緊吃了塊糕做掩飾。

    趙紅藥聞言呆了片刻。

    她倒是,從未想過燕王可能撐不下去。

    燕止即便重傷,依舊始終只是每日安靜躺著,不見抱怨、亦不見煩躁不安,云淡風輕。

    雖醫者都說傷得很重,亦說他要日日承受痛楚,但畢竟,看著不像。

    加上他從來都能逢兇化吉,她就沒當一回事。

    可如今想想,她還記得自己這輩子受的最重的一次傷。是十九歲那年,跟著燕王被月華城主燒。大腿后側被燒傷了一大片,留了好重的疤。

    好在她遇到了不錯的醫者,好得很快。

    只是那過程中受的罪,以及因傷而導致的無聊、沮喪、吃不下飯、摔東西的暴躁,至今歷歷在目。

    與她那次不同,燕王這次,不僅有生命危險,且狀況一日差似一日。

    若沒有月華城主,他是否……真的會出事?

    她才突然驚覺,只怕真到要死的那一天,燕王可能還是那樣安安靜靜的樣子,然后或許忽然就再也不會醒過來。

    究竟,是別人沒有心、沒有感覺。

    還是她太過遲鈍?

    萬一別人其實什么都懂,只是不擅表露,習慣做出一副逍遙模樣。

    不,還是別這么想。

    她搖搖頭,耳墜晃了晃。轉而問對面兩人:“對了,說說你們此去華都,成效如何?”

    ……

    何常祺和師遠廖此次,雖是奉命去華都“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卻根本無法混進守衛森嚴的皇城。

    因而只得自行退一步,在北幽之地搞了一些事情。

    師遠廖:“我本來還想努努力、混進皇都直奔那國師府去大殺特殺一番,奈何常祺他死活不允。”

    何常祺:“我自有計較。華都守備太過森嚴,咱們派去的手下全部有去無回,自然不能再多涉險。”

    師遠廖:“但你也說了,那些手下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很是蹊蹺。”

    何常祺:“是蹊蹺,我本也有意查明原委,怎奈此去之前,王上特意叮囑,如今國師矯天子詔煽動天下,西涼本是眾矢之的,我等務必處處小心。”

    “我就想,萬一我和遠廖再出了事、落下把柄被抓,只會對西涼大大不利。”

    “再者,若那日黑衣刺客真是出自國師府邸,即便混進華都,面對那等高手,以我與遠廖實力也未必占優。”

    “綜上種種緣由,我才臨時決定,轉而去戒備不那么森嚴的北幽,在那處暗殺了好幾個守城將領,走時也燒了他們幾處糧草。”

    “除此之外,我們還收買了一些當地商賈,做西涼內應。亦讓幾個心思靈巧、訓練有素的手下佯裝匠人奴仆,賣進北幽高門大戶府中。”

    “總之有備無患。”

    師遠廖嘆道:“紅藥,你是不知。華都、北幽之地,幾年之前還是一片混亂破敗,誰知這次再去,多處竟已被治理得森嚴井然。”

    “由此可見,那國師籌謀、野心實力皆不容小覷,難對付程度,未必會在月華城主之下。”

    “唉。”

    “總之我們西涼如今,可真是前狼后虎。”

    趙紅藥:“話雖如此,咱們王上藝高人膽大,還在籌謀與‘虎’謀皮。多半還想著攻心為上、‘驅虎吞狼’呢。”

    何常祺挑眉:“驅虎吞狼,他確定?”

    “可不要最后弄巧成拙,成了狐假虎威,又或者是為虎作倀、騎虎難下、羊入虎口、被虎吃掉才好。”

    “哈哈哈哈哈……”

    燕王不在,大家自然拿他開涮。涮得正起勁,冷不丁一只白毛大兔子無聲無息伸頭過來。

    眾:“……”

    師遠廖:“哇,咳,燕、燕止,你、你能走了?”

    何常祺則沒有那么多虛偽:“上次看你還快死了,看來那月華城主確實不俗,一招便能起死回生,也真不怪王上對他……嗷,疼疼疼!”

    趙紅藥再度有些發呆,原來何常祺的手臂受傷了。

    她同他坐在這吃喝了那么好一會兒,都不曾發現。燕王卻是眼尖,一眼看穿,順手丟了一盒藥膏給他。

    何常祺看了一眼盒子:“烏恒特產的鹿韭愈創膏?”

    隨即打開盒子聞了聞,果真一陣牡丹香:“但我記得,王上從城主之處摸到的那一盒,不是早用光了?”

    燕止:“是。”

    “但他知我受傷,這次過來,特意又為我帶了許多來。”

    何常祺:“……”

    就,明明尋常的一句話,為何此刻從燕王口里說出來,卻怎么聽怎么古怪?

    是因為那言語中暗戳戳,又……呼之欲出的炫耀之情?

    這種情緒若在旁人身上,倒都正常。只是出現在燕王身上很奇怪。畢竟眾所周知,燕王這么多年那么多勝仗,都不曾自得意滿。甚至就連最后“篡位”,都篡得一臉興趣缺缺。

    燕王何時,竟也有了這般搖曳得意的模樣?

    何常祺不解。

    趙紅藥:別看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

    燕王坐下,飲了三杯。

    據他所說,是月華城主要泡澡驅寒,因而將他從小院里趕了出來,這才令他有空,過來同三人喝一回兒茶。

    但一會兒就得回去,陪城主用晚膳。

    何常祺:“……”

    看起來,十分上趕著的樣子。

    果然,才兩三炷香之后,燕王就坐不住了:“時候也差不多了,我回去了。”

    “不急。”

    “今日城主剛到,舟車勞頓。待一切安頓好后,你們也都有機會。”

    “……”

    “……”

    燕王走了,師遠廖不解:“什么叫我們也‘都有機會’?”

    趙紅藥嘆氣:“大概是說,我們之后也有機會,同那月華城主一起吃飯吧。”

    師遠廖一臉更大的不解:“誰稀罕他一起吃飯了?”

    誰稀罕,燕王自己稀罕。

    太稀罕了,以至于誤以為別人也稀罕。

    ……燕子發癲,令人頭禿。

    一旁,何常祺喃喃:“你倆看到了嗎,適才燕王手中……一直在玩一條束發帶。”

    眾所周知,西涼這邊束發用繩。

    而燕王適才手中那絲質光澤又帶暗紋刺繡的發帶,一看就是江南風情。

    加之他又說某人沐浴去了,很難不讓人浮想聯翩。該不會是月華城主散了發帶去沐浴,燕王他偷了發帶拿來玩吧?

    一時何常祺亦面露困惑。

    何至曖昧于此呢?

    趙紅藥發誓,她和宣蘿蕤不同,幾乎從不八卦。因此她忍住,努力忍。

    桌上有茶亦有酒。

    她食不知味,都沒注意自己拿了壺酒,咚咚咚一直灌。

    傳說中的“喝悶酒”。

    何常祺那邊兀自想了想,倒也像是很快就想通:“也罷!”

    “那人既是救得王上一命,王上以身相許也不虧。我倒也十分樂得看他一反常態、逢場作戲、以色侍人的模樣。”

    “當然,以王上美色,自然要侍得回本才行。”

    “必要得那月華城主將缺糧之事也能一并解決……”

    “但只怕以城主心機,不會輕易賣糧。”

    “紅藥,你說咱們王上會不會賣身求榮,賣到最后偷雞不成……被人白吃白占啊?”

    趙紅藥忍忍忍,繼續忍。

    “被”白吃白占?

    若燕王能“被”白吃白占倒還好了,起碼還能變成另一個不倒貼的故事!

    趙紅藥一時不堪回首。

    就在她泡茶之前,剛好當地一些時新土特產被送來了太守府,她便同太守一起給燕王挑了些好的拿過去。

    可憐的太守,五十多歲的本分老學究。

    才被月華城主的樣貌嚇了一大跳,隨即又見燕王全程貼在城主身上,貼貼貼。

    可憐的老太守只能全程磕磕巴巴、委委屈屈,與那兩只牛鬼蛇神嘮家常。

    趙紅藥實在看不下去。

    好容易,瞅了個月華城主向城主詢問簌城情況、地圖、沙盤的空當,果斷把燕王拉一邊,好心提點他,你私底下如何任性妄為無人管,可身為王上,這大庭廣眾、外人在場,多少收斂一點!

    結果燕止回答了她什么?

    燕王一臉無辜,沉吟片刻,全盤否認,一本正經得絲毫不像是開玩笑。

    “胡說,不過碰了兩下,我幾時‘常常’摸他了?”

    趙紅藥當時走出小院都整個人飄忽,懷疑自己見了鬼。

    但她很確定,不是她見鬼!燕王明明就是時刻在摸摸、貼貼月華城主。

    除非他摸的時候,并不清楚意識到自己一直在摸。

    才會那般肆無忌憚,還不承認!

    “……”

    “……”

    但,仔細想想,若是如此,豈不是更完犢子了嗎?

    ……

    簌城小城。

    統共一條主街,百十來戶人家,條件實在有限。

    趙紅藥至少還能住太守府的客房,而何常祺和師遠廖,甚至只能在仆人房將就。

    趙紅藥:“哎,這小破城,條件艱苦。”

    師遠廖:“沒所謂了。反正就連燕王同月華城主,也都只能湊合著擠在一起哎。”

    趙紅藥:“……”

    對哦。

    仔細想想,那所謂富戶宅邸,也不過努力收拾騰挪出來一點像樣的地方。統共一間獨門小院,一間臥室,一、張、牙、床。

    好家伙。

    那兩人今晚豈不是要……同床共枕、抵足而眠?

    ……

    慕廣寒本就長途跋涉,很累,又淋了雨還放了血,不免有些昏昏沉沉。

    以至于當晚,當他發現竟要與燕王同處一室、甚至同床而眠時……

    就只有犯困和一陣無奈好笑。

    算了。

    白天那么多次掙扎,也掙扎累了,何況本來就不是真的想掙扎。

    寂寞這玩意,無論怎么排遣,始終如蛆附骨。

    頭腦再清楚,饑渴的皮膚,也永遠想要有人碰觸。哪怕是大兔子那心懷鬼胎、不合時宜、帶著略微戲謔的摸來摸去……

    同樣的,亦想有人能陪他入眠。

    甚至不介意像此刻般,深冬捂不熱的棉被下,被滾燙的大兔子一把撈進懷里。

    確實,大兔子沒什么分寸。

    有時挺煩人。

    也是有求于他,才會這般過度討好、很不真實。

    但至少,此刻讓全身戰栗的滾燙溫度,貨真價實。很少有人會愿意這么慷慨地抱著他。這就夠了,能換一夜甜夢。

    正想著,兔爪蹭到了他的腰側,癢癢的。

    慕廣寒一怔。那里有道傷疤,衛留夷取髓時留下的,蜈蚣一樣猙獰。

    他以前好像總覺得,愛過一個人,總得留下點什么。一如此刻脖子上掛著的小石戒,落在枕上,被燕王把玩。

    原來其實,沒有必要,沒有意義。

    再多回憶,比不上眼前片刻暖意歡愉。

    ……

    他抬起手,避開燕王傷口,小心翼翼也去抱兔子。

    手感不錯,暖乎乎的。

    與這種頭腦極端清醒的人,進行互利互惠的合作,其實才是所有關系中最牢固、且最長久的。即便亦敵亦友,只要利益還在,就能一直抱。

    “……”慕廣寒突發奇想。

    能不能干脆,一直這樣下去?

    雖然很清楚,像他們這種終極目標不同的利益合作,最后幾乎必然分贓不均、反目成仇。

    但距離那一日,畢竟還早。

    何況真的等到那一日,他也沒幾天可活了。之前賺到的無數個片刻歡愉,卻是穩賺不賠。

    大兔子畢竟和別人不一樣,他足夠聰明,亦足夠優雅,不用擔心演技露餡,不用擔心種種愚蠢操作……

    甚至,到了最后,也未必會弄得很難看。

    因為此人一直都在進化。

    猶記上次見面,燕王還無非是花燈游船之上,給他靠一靠而已。

    全程都是慕廣寒在偷玩對方發尾的小黑兔,燕王并未主動碰他。

    換到這次,燕王卻已學會了一副饒有興趣的模樣擺弄他。

    慕廣寒自知,今日的他,模樣只比花燈那日更可怖。

    那日好歹還裹了一層僵尸繃帶,今日啥都沒有,就頂著一張滿月過后全毀容、毒紋都蔓延到頸子一半的嚇人的臉就來了。

    燕王卻依舊照單全收,對他的難看模樣視而不見。

    全程扮演一只特別溫暖的煩人大兔子。

    慕廣寒很確定,自己已不再會動心。他看西涼王,就是個瞇瞇眼大兔子。

    但縱然是兔子,若是習慣了,哪天沒有了,也會難過的吧。

    燕止:“……”

    懷里人始終是蜷縮著的。

    看起來很悲慘,像一只瀕死的動物。這不是第一次看到這般。

    花燈那次,螢火那次,也許更早。早到不知什么時候,他曾看過他一個人寂寥地,靠在一棵開滿花的杏子樹下發呆。

    明明很鮮活,又很厲害,無所不能。

    卻看起來卻是不快去抱抱他,他就快要碎掉了的樣子。

    他垂眸,默默收緊了手臂。

    ……

    沒想到這個動作,卻讓月華城主誤會了。

    他頂著困意努力醒過來,皺眉嘆道:“是我錯了,不該逗你,明知你心里很急。”

    “……”

    “糧草的事,確實是迫在眉睫。”

    “我若一直不說,你是不是一夜都不要睡了?”

    “燕王也有不敢開口問的事,怕我吃了你?”

    燕王默然,不置可否。

    聽著他那故作輕松的語調。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眸光沉沉,緩緩透出一絲晦澀的溫柔。

    “西涼冬糧,尋常價格,十文一斗。”月華城主困倦道。

    “但如今那些代家而沽的缺德富戶商販,已將糧價炒到五十文,有些地方甚至已抬到八十文,百姓叫苦連天,是不是?”

    燕王點頭。

    “而如今西涼庫房里,雖沒有糧,但仍不缺錢,甚至足夠一擲千金,是不是?”

    “是。”

    “你聽我的,明日開始,以庫銀全西涼高價收糧。”

    “有就收,不管多少,通通吃下。哪怕囤糧富戶將價格再抬,漲到一百五十文、三百文,五百文,不要管,繼續收,有多少收多少。”

    燕止:“……”

    “我不懂。”

    慕廣寒笑出了聲。燕王一向如此,勤奮好學、不懂就問。

    “是,乍一聽此舉全無道理。”

    “花那么多錢,養肥那些心思歹毒、囤糧發國難財的富戶商販,收上來的糧又多半本就是國庫發下去賑災的,再發一次也只會重蹈覆轍,毫無成效。”

    燕止:“嗯。”

    “所以我要你做的,是高價收上來以后,封存不動。一顆米也不再發出去。”

    “……”

    “到時,富戶手上的糧越來越少,西涼糧價越來越高。”

    “高到百姓望洋興嘆,高到四處民怨載道,高到此事傳揚萬里。”

    “有大利可圖,各地商人必將聞風而動,四面八方傾巢而來。”

    “其實,眼下價格抬到五十、八十文,已有不少商家蠢蠢欲動,只是迫于華都壓力,無人敢做那個出頭鳥。可等糧價賣到二三百文、五百文,便必有商賈敢爭個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到時他們都來了,華都那邊也不好尋哪一家開刀。正如燕王經驗,法不責眾。”

    燕止:“如此一來,就不愁購糧了。”

    “二三百文,是貴了些。好在西涼國庫這些年確實富庶,這些不過九牛一毛……”

    月華城主當即再度笑出了聲。

    他伸手敲了一下那只傻兔子:“你們西涼人,果然是外戰不愁,內政不修。”

    怪不得天天想著拐個王佐之才回去,瞧這笨的。

    “還二三百文?”

    “到時定價就還不你說了算?”

    “你想啊,他們四面八方一下來了那么多。爭相要賣,你要壓價,他們敢反抗嗎?”

    “真敢反抗,他們也要考慮往來船運、路費,這可是一筆不菲的開支。真就原封不動運回去,萬一回去路上下場雨,指不定就整船壞了,還不如降價賣給你。”

    “到時,你若愿意,以十文公道價格收購,他們虧得不多,已足夠感恩戴德西涼王留下好名聲。”

    “當然,若是想坑他們一把,也只怪他們自己被豬油蒙了心。你給多少,他們也得吃下這虧。還能真運回去不成?”

    “……”

    “…………”

    慕廣寒被大兔子再次抱緊了。

    他知道他這個動作是在感嘆他絕頂聰明。不過其實這事兒確實只是術業有專攻。他也不是聰明,他是在月華城時又沒朋友,又沒人愛,只能認真看了好多好多書。

    燕王:“我之前……”

    慕廣寒等著,還以為他要說什么。

    “我之前,其實,并未覺得睡不著。”

    “此刻,倒是有些不知……今晚該怎么睡了。”

    慕廣寒被他逗笑了。

    大兔子有的時候,真的意外的讓人覺得……可愛。

    是,他當然知道他還是那個肅殺、凌厲、桀驁不馴、殺人不眨眼的男人。也知道眼前的一切多半是演的。

    但沒關系。

    不可否認,燕王演得渾然天成,演出了大兔子的種種可愛之處。

    也讓他心甘情愿教他這些,不后悔。

    “嗯……但我著實困了。”

    你一個人睡不著吧,月華城主要睡了。

    睡。

    睡。

    能不能不要一邊被擼一邊睡!

    “你別動。”

    “我沒有。”

    “……”

    “你明明還在動!”

    燕王皺眉,他明明只有呼吸而已。

    “你的手指!!喜歡摸就去摸被單,不要一個勁在我背上摸個不停!”

    “……”

    可他明明沒有摸。怎么總有人這么說,趙紅藥也說他總摸他。

    慕廣寒:“真的,燕王你究竟,是從哪里學來的壞習慣?”明明上次見面還沒有。

    燕止:“……”

    非要說的話。

    “從城主你那里。”

    “??”

    “城主你先動的手。”

    “咱們初次合作,螢火那日,城主你摸的我。”

    “那時我還以為,那是南越或者月華城的……習俗。”

    “……”

    慕廣寒半睡半醒、哭笑不得、氣若游絲:“南越和月華城……都沒有那種習俗。”

    “還有,摸頭發不能算摸。”

    “哦。”

    后背的手拿下去了,開始玩他頭發。

    慕廣寒:“……”

    算了,先睡。

    很快,懷中之人的呼吸變得均勻。燕止垂眸,看他整個人舒展開來,再不是之前要死不活的模樣。

    唇角不自覺微微揚起。

    他以前,也并不覺得摸來摸去是什么好習慣,也曾覺得月華城主這人一來就上手好生奇怪。

    誰知學會以后……

    摸了上癮。

    這能怪誰?

    第45章

    翌日。

    道理是人人都懂。

    但真正實施起來,卻并非如想象中一樣輕易。

    自打官倉開始收冬糧起,西涼糧價就日新月異,幾天飆到一百二十文,隔日又變成一百八十文。屯糧富商賺得盆滿缽滿,百姓民怨沸騰。

    偏偏知曉此計真相之人,又暫不能說破。

    以至于半月之內,西涼人心惶惶。

    忠臣日日書信燕王,直言此事火燒眉毛,絕不可繼續放任不管。

    燕王卻是一反常態。

    偶爾回一兩封信,無非是“朝廷余糧亦不足也一時沒有辦法”“此事到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類似廢話,全不像往常一般精明能干、殺伐果決。

    后有老臣忍不了了,專程跑去簌城求見。結果燕王竟躲著不肯見人。

    如此反常,王都群臣之中很快有了傳聞,說燕王是最近是在簌城納了一“絕色美人”,一時被其誘惑,沉溺溫柔鄉而荒廢政事。

    “哎,這……雖說咱們王上年紀也不小了,大婚之事也早該在考慮之中。”

    “但,萬不該這馬上百姓要吃不上飯的時候,不知輕重緩急,只顧自己風流快活啊!冤孽,冤孽!”

    “也不知這次遇上的究竟是何等天仙絕色?王上之前連西涼第一美人都不肯娶,是哪般美色能讓他如此不可自拔?”

    “想來那簌城原先是南越儀州的地盤,定是南邊的紅顏禍水、勾魂攝魄!”

    “唉,眼下可該如何是好?”

    不止群臣急。

    轉眼大半個月過去,就連何常祺、師遠廖都坐不住了。

    雖然他們早已被告知了月華城主計劃。

    也雙雙一度覺得此計劃可行、毫無破綻。

    可如今真的置身其中,眼見著糧價日漸令人發指,而街市之中百姓只能望洋哀嘆。尤其是這幾日,兩人還特意策馬跑到周邊幾座小城看了看。

    眼見著清貧的老嫗老叟,對著那要命的糧價落寞搖頭,那般情景著實令人煎熬!

    何常祺一摔馬鞭,嘆氣:“往年咱們西涼就算最窮時,也從未出過這種事!”

    “……”

    “你們說,萬一啊。”

    “萬一那月華城主居心叵測,我們又該如何是好?”

    “糧價飆升以后,各地糧商真能趨之若鶩么?萬一沒人來,又該如何是好?更不要說如今隨著糧價亂套,其他物價也全亂了,這樣再拖一個月入了冬,到時候整個西涼陷入泥沼,而他又不用負責!”

    月華城主此次來西涼,為防節外生枝,本就是秘密之行,沒多少人知曉。

    因而萬一被坑了,到時候所有的罵名,只怕都得是燕王背。

    何常祺生在西涼武將世家,看的史書多了去了。

    前車之鑒,歷歷在目。

    比如有謀士趁著敵國饑荒,裝作好人獻計獻策、借物借糧,騙取信任后又送去顆顆飽滿的極好谷物種子。

    敵國感恩,將種子種下,沒有看穿對方包藏禍心。

    結果種子是煮過的。

    來年,敵國舉國陷入更大的饑荒。謀士直接不費一兵一卒,不戰而屈人之兵。

    類似的故事多了去了。

    總而言之,就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防人之心不可無!

    而且,他們到底憑什么相信月華城主會一心幫著西涼,而不是存心趁亂讓西涼萬劫不復啊?

    趙紅藥:“不,應該不至于。”

    她個人倒也不是多相信月華城主的為人。

    只是身后時常有一眾老謀深算的家族長輩們,幾番商討之后,得出的結論都是一樣的——

    目前天下勢力分散,群雄并起。但非要說的話,眼下最大的三家勢力,分別是天子、西涼、南越。

    其中天子占華都北幽,天然占了一呼百應的至高地位。可以說是眼下第一大勢力。

    而天子發瘋一般針對西涼,也是因為西涼是最為威脅它的統治第二大勢力。

    在這種近乎于天下三分的平衡關系之下,南越作為第三大勢力,它會幫誰?

    絕不能坐視一家獨大的道理,沒有人不懂。

    因此哪怕月華城主存著私心,想在兩邊爭斗之中左右逢源、偷偷壯大。以他一直以來的聰明,也絕無道理先向第二勢力下黑手,為天子做嫁衣裳。

    趙紅藥:“更何況,我亦信燕王。”

    “燕王過去一向擅長窺測人心,從未出錯。他如此信得過月華城主,定有他信得過的道理。哪怕有什么后招,以燕王機敏,也多半有辦法反制。”

    師遠廖喃喃:“哼,就憑燕止,我看可未必……”

    趙紅藥皺眉,瞇眼瞅他。

    在西涼,別人質疑燕王的判斷就罷了。

    師遠廖可是公認四大世家小輩里最傻的一個,他如何有資格嫌燕王會犯傻?

    師遠廖臉色一紅:“是是是!我承認,我是思慮不如燕止。”

    “但燕止也不是次次料事如神吧,你倒是瞧瞧他以往,被那月華城主坑的還不夠多?”

    “更何況,他如今每天,又常常出神傻笑……”

    他說到此處,露出了嫌棄的神色,又轉頭道:“喂,常祺你別置身事外了,也幫我說說話啊!上次你說王上‘色令智昏’的那話,具體是怎么說的來著?”

    何常祺:“……”

    以前他自恃家門西涼高門大戶、根基深遠,是既看不上燕止來歷不明,亦看不上師遠廖傻。

    萬萬沒想到,時運不齊,命運多舛。后來洛州大敗,被迫接受燕王救援,又一來二去結了盟站了隊,成了鐵板釘釘“燕王的人”。

    還要常常與師遠廖這種傻子為伍、一起行動。

    好在,后來也習慣了,與他一起時倒有種難得的輕松。偶爾能回歸本真、口無遮攔。

    前幾日,兩人一起考察周邊城鎮,小雨之中,只見小白石橋上一青年淋著雨,在臉紅紅忐忑不安地搓搓手傻站著,久久不去。

    何常祺一時興起,與師遠廖打賭:“你看著吧,定是在等他的窈窕淑女心上人。”

    師遠廖不信,兩人就賭上了,片刻后,果然見一女子也撐著傘飄然而至。

    西涼女子都彪悍,嫌棄他淋著雨的傻樣,先揍了他幾粉拳。

    隨即兩人依偎,你儂我儂。

    師遠廖含淚輸黃金三百兩,何常祺則是得意,一時有感而發:

    “你瞧這有情之人,真是風雨無阻。這走火入魔程度,不亞于對著城主的燕王……”

    他不說也就罷了。

    一說,師遠廖醍醐灌頂,一拍大腿:“我就說呢!”

    實在是他已經覺得“很奇怪不合理不對勁十分別扭”好多天了!在他每次去找燕王,十次有八次能看到燕王背后喪尸一般懶洋洋掛在月華城主背上的時候,在他上次應邀與何常祺、趙紅藥一起去同月華城主喝酒的時候!

    本來,喝酒就好好喝酒。

    西涼人人豪爽、個個海量,適逢月華城主也海量能喝,一時賓主盡興。

    可喝著喝著,正在酒酣之際,燕王忽然收了月華城主面前酒杯。

    “你們素來能喝,而他到此為止。”

    師遠廖:“???”

    隨即,他就眼睜睜看著燕王雙重標準。枉顧月華城主喃喃的“沒事我千杯不醉”,只顧讓他“注意多酒傷身”。

    西涼這邊一個個明明都喝得比城主還多,他怎么不好心叫他們注意身體??

    月華城主的酒杯被撤了以后,一堆應季果子擺在他面前。

    簌城的特產秋葡萄顆顆剔透、鮮甜非凡。配上熟透的無花果、柑橘、水砂果,好大幾盤。

    月華城主無奈,拗不過他,只好在那吃起了水果。

    吃果子就吃果子。

    誰知那那燕王又不知為何托著腮,明目張膽的圍觀。饒有興趣得就跟沒見過活人吃食似的。

    唇角還帶一抹笑,看著愉悅至極,仿佛宣蘿蕤每年深秋時特意去林子里觀測小松鼠啃堅果的表情。

    問題是,小松鼠多可愛。

    對比月華城主那副尊容……究竟是什么讓他看那么起勁?

    更要命的是,那日喝到一半,宴會里不知怎么的,進了一只探頭探腦的膽大小黃鼬。當地有種植物醉甜藤,這小鼬估計是吃醉了,暈乎乎找錯地方了。

    小黃鼬樣貌可愛,東倒西歪,一雙眼睛滴溜溜。

    “嘰!”

    月華城主以前也沒近距離見過這玩意,亦是十分好奇地盯著看。

    而西涼王這個素來冰冷難測的男人,一樣還是難測。竟電光火石間就伸出了手,捏著脖子捉住了那小東西提起來。枉顧它炸毛張牙舞爪、吱哇亂叫,就要送給月華城主。

    慕廣寒哭笑不得。

    “好好的你捉人家做什么?快放了!”

    他雖沒抱過黃鼬,但也知道野生小動物個個兇得很,和家養貓狗不同,他要是真接了,肯定立馬被咬個七葷八素。

    對面西涼王歪歪頭,表情卻是一副無辜的“我以為你會喜歡”。

    后來見他實在不要,才放了。

    小黃鼬一溜煙跑掉,而隨后西涼王也沒再回自己位置。而是理所當然的往月華城主身邊一坐,主動和月華城主貼貼。

    城主也一副輕車熟路地,半靠在他身上。

    葡萄也懶得剝了,就癱著。而燕王垂眸,乖乖耐著性子,給月華城主剝葡萄。

    “……”

    類似場景,師遠廖之前不斷自我洗腦——燕王那是求才若渴,才會這般屈尊降貴。

    直至今日。

    正常的求才若渴不該是那個樣子的吧。

    那種無所顧忌渾而然天成的貼貼,怎么想都更像是那日橋上的青年男女之間的曖昧,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雖然說他很難承認月華城主有“色”這個東西,但就燕王近來日日與他廝混、對他言聽計從的架勢——

    簡直猶如話本書中被妖妃迷了心智的昏君,一模一樣!

    ……

    又過幾日,西涼某些屯糧富商的黑心程度,甚至超過了慕廣寒最初的預期。

    他來西涼的第二十日,糧價飚到了黎明之前的至暗時刻,三百文。

    這實在太離譜了。

    各州官府、王都承受壓力,可想而知,也就燕王依舊淡定。

    師遠廖他們幾個已經完全淡定不了了,屢屢找燕王抱怨發瘋:“他到底行不行啊?真的能信他嗎?”

    “……能。”

    當然能。

    整件事情在道理上沒有任何問題,人人都懂。但偏偏世間有很多事一向如此,懂也沒有用,一旦置身其中,還是很難頂住種種煎熬。

    眼下即是如此。

    一旦頂不住自亂陣腳,就容易崩虧一簣。好在燕王比誰都堅定。

    ……這個世上最堅定無條件相信自己的人,竟是宿敵。

    這日,慕廣寒人在城外田邊,咬著一顆草。

    西涼大片土地在大夏偏北,冬天寒冷,洛州能種的冬小麥都種不了。不過一位老伯仍舊在辛苦翻地,等著之后冬雪之事把雪夯實,這樣來年土地肥沃會有豐收。

    一會兒,老伯累了,坐在田梗休息。

    回頭瞅了瞅慕廣寒。大概是人老了見識多,倒是沒嫌他丑,不一會兒兩人攀談起來。

    慕廣寒來簌城時,曾路過衛留夷的烏恒。

    在那里他看到的,是百姓善變。烏恒侯治理多年,雖不似隔壁洛州繁華,好歹一直讓百姓安居樂業。

    結果一夕政變,烏恒百姓竟沒什么必然的反應。仿佛只要日子太平,管他是衛留夷還是李鉤鈴,只要不影響他們的日復一日的小日子就行。

    所謂的“愛戴”,不過空談。

    ……也不知衛留如若夷知道,會作何感想。

    西梁這邊卻明顯不同。

    慕廣寒:“……”

    “西涼王真那么好啊?”

    “王上當然好哇,”老伯黢黑的皮膚一笑起來,一臉憨厚的老褶,“以前日子多苦,苛捐雜稅多,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整年也攢不下銀錢。這幾年就好了,稅收也少,王上還給我們蓋房子、鑿運河。”

    “可你看如今,”慕廣寒幽幽道,“糧價飛漲,都快要吃不起飯了,他還那么好么。”

    老伯:“天災人禍,總是難免。但都是北幽人壞燒我們糧倉,大家也只怨恨富戶囤糧,又怎能怪王上?”

    “何況,一時雖亂了些,但只要有西涼王在,一定有辦法,絕對不會讓我們吃不上飯。”

    慕廣寒:“…………”

    不一會兒,天色陰了下來。

    老伯挑著擔子一晃一晃,先回去了。

    隨即,一滴,兩滴。

    秋雨落下,慕廣寒伸出手來,微微嘆氣。

    與烏恒截然不同,他從老伯的口中他能清楚感覺到,西涼人對西涼王的愛戴里面所蘊含著的,是幾近于一種“奉若神明”的崇拜篤定——

    西涼王百戰百勝、所向披靡。

    西涼王聲名遠揚,讓無數西涼百姓貨真價實地過上了好日子。

    西涼王一直能為常人所不可為,從來不曾讓百姓失望,因此百姓篤信他,只要一門心思跟著他走,就一定不會有錯。

    那種信心……

    慕廣寒垂眸,笑了笑。

    真可怕。

    越是了解,越是發現燕王的資質,遠超一般梟雄。

    得民心、做實事,文武雙全、海納百川,幾乎是一代開國帝王該有的所有胸襟與本事。

    “……”

    只可惜,這樣的人,也注定會是難以掌控、一身反骨、絕不輕易屈服。

    即便一時屈服,只怕也會是蟄伏其中,伺機而動,本質上一輩子都不肯歸順。

    可他如今,嘗到過上位者將一切主動權握在手中的甜頭。也不甘心再傻乎乎地自欺欺人、居人之下、受人擺布了。

    如此一來,那怕眼下再合作愉快、再惺惺相惜。

    將來始終,必有一戰。

    唉。

    頭疼。

    雨點漸大,打在臉頰。

    慕廣寒蹭了蹭,他的臉近來好得越來越慢了。之前是滿月后三五天能恢復,后來逐漸變成十余日,而如今大半個月了仍舊不見起色,還是滿臉毒紋,沒有一處可以看的樣子。

    好在早就釋然了。

    陌阡之行的光怪陸離,讓他清楚看到當一個人不再戀愛腦,硬氣起來只用實力說話時,他長成什么樣根本沒人在乎。

    歷史上的帝王梟雄,人們也只記載他的豐功偉績而已。

    只要強大厲害,后世編排就默認英俊,香艷話本就絡繹不絕,哪怕七老八十,后宮佳麗也還是會爭寵爭到頭破血流——至于真心,誰又在乎了?

    向來史官記載的,都是某妃子受到寵幸生下子光耀門楣,誰會在意某妃子是否真的愛過那帝王,那么多人搶,不是真心也是真心了。

    雨越來越大。

    有點冷。

    慕廣寒雙手微微環抱,還在發呆,隨即發現自己傻了。他為何要在雨地里發呆?

    正想著,忽然一把傘,無聲無息遮住了冰冷風雨,嚇了他一大跳。

    “怎么一個人跑出來?”

    燕王的唇很優越,微微笑著,彎下腰來。一陣暖暖的幽蘭香,慕廣寒只見那小白兔尾巴差點拖在地上沾染上泥水,趕緊一把捉住。

    隨即,他的胳膊也被燕王的兔爪捉住了。

    “月華城主好興致,都濕透了,不冷么?”

    慕廣寒想搖頭的,無奈一陣冷風,打了個寒戰。隨即周身一陣溫暖,他又再度被燕王莫名其妙攬入了懷中。

    大兔子又軟又暖。

    ……有權能使后宮佳麗盡折腰。

    不僅如此。

    一代梟雄也折腰。

    這感覺可不是一般的爽快。

    慕廣寒也是看過一些話本的。深深記得某個奇奇怪怪的本子,也是宣蘿蕤寫的——

    “強迫柔弱美人有什么意思?一向讓野性難馴的豺狼虎豹俯首稱臣,那才叫帶勁。”

    雖然,他很清楚眼前燕王坐低服小,絕不是真的臣服。

    但那也爽啊,爽一時是一時。

    正想著,只聽燕止聲音低沉,在耳邊含著笑意:“今日恰逢天色不錯,我帶城主去一個地方?”

    ……

    慕廣寒也不知道陰雨綿綿,哪里算是“天色不錯”了。

    更不知燕王為何帶著他一路往無人的城郊去。

    亦是不成想,綿綿小雨的山間,居然有幾座小亭?

    依舊是簌城土富豪的一貫風格,磚紅色仿南方亭臺制式,但又沒做成功的。當然,能在這種小破城外找到一處躲雨的地方也雙眼不錯了,唯獨一件事慕廣寒想不明白——

    有這功夫,他們已經能回去城里了。

    燕王冒雨帶他跑山里做什么?

    正想著,只覺腰間一癢,一雙兔爪攀他的腰。

    隨即。

    慕廣寒低頭,發現燕王正在窸窸窣窣解開他的腰帶。

    “……”

    “…………”

    這是要干什么?

    雖說一回生,二回熟,眼下慕廣寒莫名其妙跟西涼王同床共枕了半個多月,其他各種奇奇怪怪又隨心所欲的各種摸摸兔行徑早已見怪不怪。

    西涼大白兔,是真的喜歡在沒事他后頸摸來摸去。

    他反抗過好幾次,沒什么用,后來漸漸的,他也懶得說了,直至后來反而覺得那一下一下的蹭后頸其實也蠻舒服的、很催眠。

    除了摸摸摸和貼貼貼之外,燕王平日里,對他并沒有其他曖昧舉動。

    想來也正常。

    畢竟,總不可能有人跟他同床共枕,枕著枕著,因為受不了他的“誘惑”而真心想睡他的吧?那也太離譜了。

    倒不是自卑,只是就事論事。

    今日卻不同,燕王扯了腰帶,開始脫他衣服。

    慕廣寒:“………………”

    外衣很快被剝掉。

    緊接著絲質褻衣也離開了身子。慕廣寒還沒反應過來,上身此刻已經啥也沒有了。

    窗子稍微有些失修,一陣風雨入侵,冷颼颼的。

    此情此景。

    有一句話,他真……不知當說不當說。

    就雖然,他能理解西涼王的自信,和不容拒絕,也能理解西涼王意圖大義凜然為國捐軀的不容易。

    但是。

    他雖然丑,但也是挑的!!!

    盡管他確實貪戀一絲溫暖,習慣蹭蹭抱抱大兔子,也喜歡摟著暖乎乎的瞇瞇眼兔子入睡,但這不代表他就愿意“睡”瞇瞇眼兔子啊!

    第46章

    然而,不想睡大兔子歸不想睡大兔子。

    慕廣寒眼下,卻并不能把這個想法任性地表達出來。

    不僅不能表達,還多半要“全盤接住”西涼王的示好貼貼,并時不時裝出一副“受用”的樣子。

    因為——

    在大敵當前、互不可缺的利益合作面前,合作雙方互相“懂事”、彼此奉哄、如膠似漆、賓主盡歡,是基本禮節!

    古往今來人情世故皆如此。

    歷代梟雄合作,哪個不是相見恨晚、把酒言歡,“天下英雄唯吾與你”“咱們今日結為異性兄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互送禮物、互娶對方女兒姐妹上演從此成為一家人的各類名場面,也都多了去了。

    總之,互飆演技是誠意,亦是基本道德。

    西涼王必須給足他的臉面,而他也必須給足西涼王的面子。

    綜上所述。

    眼下境況,并不能怪燕王!

    說到底還是他自己過去太不講究,舔狗行徑天下流傳,才讓燕王誤會了他的“真實需求”。

    燕王仁至義盡,對著他這張臉還演那么自然。

    自然也輪不到他給臉不要臉,反過來嫌棄人家瞇瞇眼。

    于是乎。

    月華城主默默深吸一口氣。

    人間謬事大概如此,他既也不想睡你,你也不想睡他。卻又必須雙雙演技超凡地禮貌性推進,不能彼此拆穿。

    “……”

    只好苦中作樂。

    慕廣寒偷偷環顧了一眼四周,這略微漏風的鬼屋子放眼望去有桌椅,卻偏偏沒床。唯獨一個茶榻,黑漆梨花木的,太窄了。

    一看就是腰疼利器,令人望而卻步。

    更不要說,還不知燕王的活兒怎么樣。

    總覺得也不會多么好。

    很奇怪,慕廣寒雖從不懷疑燕王精明,可近來每次被大兔貼貼卻又總能從西涼王身上感覺到一種……該怎么說呢,奇奇怪怪的笨拙?

    就好像,燕止他,并“不會”?

    不會調情弄月、觀風解意,更不會進退有度地勾搭。

    從頭到尾,就只會野生動物與生俱來的貼貼,仿佛人生在世,只是皮毛夠暖、親密夠多,就能行得通。

    唉。

    也不能怪他,畢竟“術業有專攻”。

    要一個比武藝、本事、格局都很登峰造極,除了內政弱了些之外幾乎完美無缺的帝王之才,去跟陌阡城里的那些富家風流才子比眼神、比情趣,這就太強人所難了。

    誰也不可能什么都會、什么都好。

    誠意最重要。

    “……”

    人無完人,總不能每一個都像他“最佳體驗”一樣,好看,能打,溫柔,深情,無可挑剔。

    會在明媒正娶的洞房花燭夜把他抱上柔軟的錦繡大床,在搖曳的紅燭暗光下于耳邊低笑,頑皮地安撫他的緊張恍惚與忐忑不安。

    咬他的耳廓,吻他的手指,一路到手腕、手臂,酥酥麻麻。

    撫平他的顫抖,熨帖他絞緊的心,讓他心甘情愿融化、沉淪。

    ……

    不妙。

    竟一不小心,又被過去的回憶狠狠偷襲了!!!

    傷感個屁。

    南越精致小點心再美味,也是享用過的滋味了。如今沒嘗過的西涼噴香的烤大狼骨頭擺在面前,他又為何非要把他跟以前小點心互相比較?又何必自我枷鎖?

    堂堂西涼王的滋味,旁人有幾個吃到過?

    如此稀有,吃到即賺到。

    正想著,忽然腳下一空。他竟整個人裸著被西涼王扛了起來,光天化日陰雨綿綿,那人竟把他直接扛到了……外面?

    外面是一條回廊,透風透雨。

    一陣冷風,慕廣寒脊背瞬間緊繃、寒毛倒豎。偏偏整個前胸又重重貼在西涼王肩上身上,透過衣服,只覺那野生動物蓬勃的熱氣熨帖得發燙。

    真·冰火兩重天。

    此等過度的刺激下,慕廣寒適才的傷感瞬間一掃空。

    救命!雖然早就聽聞西涼這邊人素來彪悍,不僅有搶婚陋俗,還愛“以天為被地為席”。也就是中原這邊最不齒的……野合。

    但他是萬萬沒想到自己也會有這么一天!

    渾身只有一條褻褲,就要在這山中曠野里……西涼王也是不講究,一來就要玩那么大??

    原本只是打算淺嘗一口的西涼烤狼骨而已,一上來就那么辣??

    ……

    片刻后。

    長廊盡頭,是一方熱氣騰騰的溫泉。

    慕廣寒:“……”

    月華城主默默整個人縮進了泉水里,只好意思露出半張被水氤氳得臉通紅的臉。一邊咕嚕咕嚕吐泡泡,一邊暗自慶幸還好一路過來沉住了氣,沒嚷嚷出一句“野外茍合于禮不可”來!

    還好沒有。原來人家本意,只是帶他來泡澡!!!

    ……淋了雨,暖和一下,泡泡更健康。確實無比有道理。

    燕王是個仔細人。

    慕廣寒踩著池底光滑的鵝卵石入池,燕王就全程一直扶著他。這幾日他因日日需要給西涼王取血治傷,手腕傷口一直沒好,燕王就始終小心翼翼不讓那處碰水,將他的左手手腕護在掌心。

    水里太舒服了,慕廣寒自顧自新奇又快樂地探索。直至找風景最好的一塊地方坐下:“你不下來么?”

    燕王搖頭。

    他腰傷雖好了不少,但暫時還只能擦洗,沒法下水。

    慕廣寒:“也是。”

    那他便不客氣,果斷獨享快樂!

    先是徹底在溫暖的泉水里泡了個昏昏欲睡,讓身子變得暖洋洋的,直到泡困了,吐泡泡也吐完了,才又靠著青石歇息看景。

    而燕王,只將他的手腕小心擱在旁邊的石臺上。

    隨即,卻不知從哪里弄來的皂角,手指上沾滿,開始替他擦洗頭發。

    慕廣寒:“~~~”

    指尖按摩在頭皮上,麻麻癢癢的,一時間些許的目眩。

    他搖搖頭,不明白——他又不是沒被人伺候過,楚丹樨就一直照顧他梳洗。何況堂堂西涼王照顧他也已不是第一次,之前在烏城花燈節,他就曾顧過他一夜。

    所以,別慌。

    對著大兔子有什么可慌的,冷靜!

    他果斷冷靜,看景。

    此刻小雨漸漸停止,黃昏夕陽的霞光再度穿過層云,在眼前一片山巒之巔幻化為色彩絢麗的耀眼,讓人完全移不開眼睛。

    或許,讓他眩暈的,就是眼前這絕美的景致。又或是山中那清新純凈、冰涼徹骨、夾雜著初中即將落下的雪意的風撲面而來,在呼吸間涌入肺腑。

    他這段時日,難得脫離了一些繁雜政務,又日日被燕王各種照顧。

    日日睡得很足,無所事事。可能也有這里的原因。

    更不要說,燕王給他洗完一遍頭后,像怕他餓著似的,還忽然又給他變出了一盤橘子和山楂果。

    “……”

    泡溫泉有搓背還附帶吃食待遇,可真是服務周到。

    慕廣寒果斷剝剝剝,吃吃吃。

    吃完,水面竟又飄來幾只花花綠綠的小木鴨,雕刻平滑的鴨子背上,馱著幾杯濃香熱茶。

    底是誰天一天在外不實傳言,說西涼蠻荒不事外交,待客之道比不上中原禮節的萬一精細的???

    試問泡個溫泉洗頭都三遍起步橘來張口楂來伸手還有憨態可掬木頭小鴨玩,這都不叫待客之道,還有什么叫待客之道?

    “……”

    “……”

    慕廣寒喝了茶,良久,忽然說了句良心話:“勞煩燕王了,再多沉幾天的氣、委屈幾天。“

    “各地商船最遲后日,肯定會來。”

    其實,本來按照他的計算,那些船前幾天就該到了。

    可誰讓近來天氣不好,江南江北皆多暴雨,各地送貨車馬船只都有延遲。

    也正因如此,師遠廖趙紅藥等人懷疑、著急、覺得此事有詐的程度與日俱增。甚至這幾日常想闖來跟他理論,都靠燕王悄悄將他們擋在外面。

    這些慕廣寒都看在眼里。

    按說他理應說些什么,讓燕王放心才是。可怎奈又著實有點壞心眼,總覺得燕王未必真如表現出來的一般云淡風輕、全盤無條件信任他。

    他也想想看看燕王會不會只是死撐,最終會頂不住壓力,來質問他。

    于是,連著好幾日,商船遲遲不來,他也不解釋。

    燕王不問,他就不提。

    直至今日。

    對方態度那么好,他實在是吃人家的嘴軟,一時沒能撐住。

    燕止:“嗯。”

    他依舊平靜,靠過來盡職盡責給月華城主擦頭發,湊在他耳邊磨蹭了一會兒,忽然低低笑了起來。

    “其實……”

    月華城主壞心眼,怎料大兔子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原來早在今日一大早,已有幾艘大的商船到港了。第一波商人已來到,慕廣寒深覺剛才的同情心喂了狗:“你不早說?”

    正事要緊,他馬上開始絮叨:“這第一波人,你要先找人好好招待他們一番,捧著、拖著、招待好,但先別卸貨也別先給錢,更別急著讓他們走。”

    “拖,拖到其他的待宰羔羊都來了扎堆了、擠兌了,爭相降價再好好拿捏、開宰。”

    慕廣寒說但此處,卻又不說了。

    因為反應過來自己此刻大概不過是在多嘴——雖然整個主意一開始是他出的,但以燕王一點就透的老謀深算和一貫手段,后續真不必他再繼續好為人師、手把手教。

    就燕王這哄他的手段,他能招待不好那些人?

    哪要他操心。

    不如繼續玩小木鴨。

    想著,自顧自撈水花去淋小木鴨,溫泉水面打起一片漣漪,他忽然有點餓了:“對了,今晚吃什么?”

    稀松家常的一句話,燕王唇角卻浮現出一抹不同尋常的笑意。

    慕廣寒剛想追問,卻只聽得燕王“嘖”了一聲,一把抓過他玩鴨子濕透的左手:“怎么一眼沒看到,你就這么不注意傷口。”

    那語氣聽著,竟像是訓自家不聽話的倒霉熊孩子。

    慕廣寒不服,差點一時使壞把大兔子拉他水來。

    但又想起西涼王腰上有傷。

    哎。

    等他傷好了,一定要看落湯兔!

    ……

    兩日之前。

    淮江之上,幾艘載貨滿滿的大商船。

    西涼貪狼將軍宣蘿蕤正抱著她紅色的小牛皮繩本,人在其中一艘掛著“櫻”字旗的船上溜達。

    宣蘿蕤,執掌西涼一切內外宣工作。

    這“內外宣”,除了寫話本賺錢,和暗戳戳將他們王上的英明神武、銳不可當和西涼百姓安居樂業的生活宣揚得人盡向往,西涼外聯與接待、迎來送往的工作,也是她來負責。

    因此她人此刻,才會在北幽數一數二的富商櫻懿的船上。

    得好好接待送糧菩薩們!

    宣蘿蕤是三日前,特意趕去西涼與北幽最北的交界處上了船,眼下這么快,就已幾乎與整船的人都混熟了——這是她天然有的特殊本事,雖是西涼人,卻自帶一種江南水鄉女子鄰家大姐姐的溫柔氣質。天然易讓人心生親近。

    以至于從小到大每每與人閑聊,總能輕易套出來各種內幕故事、勁爆秘辛。

    比如她在櫻懿的船上這幾天,就已聽說了不少故事。

    ——“商賈風流不可交,面若桃花心如刀”。

    櫻懿公子生得很是昳麗,確可謂“面若桃花”,又是整個北幽櫻氏商行的話事人,聰明干練、殺伐果決。短短幾年攢下如此身家,臉上卻沒有尋常商販常有的世俗奸詐,眼睛澄澈、舉止文雅,一副翩翩公子模樣。

    說話也溫柔,處處帶笑、細潤無聲。

    宣蘿蕤對他的最初印象非常的如沐春風。

    怎奈隨后她飛快與櫻氏商行這次跟來的一堆的大小賬房、伙計、廚娘、保鏢們混熟了,火速聽得一堆八卦。

    這位櫻懿公子,別處倒是樣樣都好。

    可惜天生是個多情種子。

    本來嘛,家財萬貫精明能干,模樣又這般俊美風流的公子,四處留情一些似乎也無可厚非,但這櫻懿的“多情”,聽著,卻著實有些讓人唏噓。

    聽聞櫻懿公子喜歡某人時,素來全心全意,既愿意花錢,又愿意花時間,還不在乎身份地位。

    曾經他喜歡過一個低賤男寵,就把人寵上天。男寵一句喜歡吃桂花糕,他就買下了北幽最好的桂花坊,將師傅請來每日給他做。后來男寵說想家,他還花費千金在北幽之地打造了與江南相似的亭臺樓閣,只為博他一笑。

    但一年后,他莫名就膩了。

    毫無征兆便將男寵隨手送人,對那人的泣血哀求置若罔聞。

    不久,他又機緣巧合,救了一位隨州家門落難的貴族小公子。

    他聽聞那人全家被陷害,心疼得要命,不僅努力幫他拯救族人、重建家園,還將對方明媚正娶。那小公子身體不好,不愿吃飯,櫻懿這從小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闊少,竟親自洗手為他做藥膳。

    宣蘿蕤托著腮聽眾人描繪的那一幕——那一年,在敞亮的伙房之中,俊美挺拔的櫻懿站在灶臺邊,手忙腳亂地燒火、切菜,側臉卻是無比認真專注,涔涔汗珠從額角落下。

    “唉。這都過了多少年,當年情景,仍歷歷在目!”

    “蘿蕤姑娘你是不知,當時有多少人看得紅了眼、酸了心腸,嫉妒那玄小公子運氣好,否極泰來。絕非做假,當年咱們公子對那人關心愛護,真的有如溢出來一般!”

    可結果,如此真心實意,卻又是曇花一現、過眼云煙。

    一年后,他對玄小公子也失了熱情,許是太忙要常常去外地收貨聚少離多,又許是遇到了更有趣的人,再抑或是平淡瑣碎消磨了一切,總之明明曾答應他一生一世一雙人,轉頭就要接新人過門。

    玄小公子哭鬧了好幾次,櫻懿一開始還愧疚,后來就只有一臉的漠然。

    類似的事情,循環上演。

    宣蘿蕤:“……”

    說真的,要不是大家跟她說的這些八卦一直能彼此照應佐證,她真的不愿意相信櫻懿那般風度翩翩,善談、溫和、又人畜無害般的公子,會在無數繪聲繪色的深情凝望、溫柔救贖、一擲千金與無微不至的寵愛的后,隨時回歸冰冷與虛妄。

    他自己倒是自由自在,不愛了就算了。

    可故事里的那男寵、那小公子,遇到一個櫻懿那般的人,該有多折磨煎熬?

    經歷過那樣的付出和寵溺,被捧上天后又很快慘遭變心拋棄,還能相信什么呢?又還敢相信什么?

    曾經看似那般真實的東西,都能是假。

    都能風過不留痕。

    她一時間,忽然有些失落。

    倒不是失落故事本身,亦不是失望櫻懿此類人的無情。而可能更接近于嘆息那些付出真心、努力相信,卻最終被傷害、期待落空,而失落絕望未必再能自拔的傷心人。

    唉。

    這世上好人那么多,可又到底能有幾個人,能有幸遇到她筆下那種值得信任依靠,值得全心付出和收獲的愛。

    也許紅藥說的對,還是燕王活得明白。

    猶記當年她的《月華城主風流史》初本大火時,聽聞燕王粗略翻了一下,便搖頭笑道:“無稽之談。”

    他竟不肯信她辛辛苦苦到處收集資料寫出來的實錄,她很不開心!

    可如今想來,燕王的本意,大概并非是要否定她的勞動成果。

    他就只是單純的沒法相信而已。

    沒法相信聰明的月華城主的人,會如書中描寫的一般,執著地囿于“完全并非人生必要”的感情。

    她那時只撇嘴燕王這人沒情趣、沒有心。

    好在不相信感情的人,一輩子也嘗不到戀愛的甜蜜,活該。可如今,他寫了又看了那么多故事,卻漸漸發現“甜蜜”如此奢侈,絕大多數人終其一生無緣已是幸,更多遇上的卻是互相貶損、自我質疑、兩敗俱傷的惡緣。

    那還真不如像燕王一樣,天生不開竅。

    ……

    宣蘿蕤此番關于感情的感悟,并未能持續多久。

    因為船剛靠岸半天,就出事了!

    天下商賈,人精眾多。

    其中自有一些走一步看兩步的,早早穿了月華城主此次計劃。

    當然,月華城主并不怕這個。

    畢竟,那些猜了到他全盤計劃的商賈,自己不來西涼就是了,一般也不會到處說。同行是冤家,別家傻乎乎去倒大霉,他們怎會不幸災樂禍、樂見其成?

    可偏偏,其中還有一些更聰明一些的——

    直接來了個走一步看三步,“富貴險中求”。

    雖然也都是滿載大船過來,但船中大都是空箱、或者不值錢的谷殼飼草。竟是打算趁著西涼擠兌價格戰的當渾水摸魚“口虎口奪食、跟著收一波低價糧或其他貨物,分一杯羹。

    “別人是來賣貨,這幾位進貨來了???”

    更令人發指的是,根據手下線報,宣蘿蕤發現竟然櫻懿也是這一群大聰明的其中之一。

    而這么幾天,她吃住在他船上,他一船的假貨物就在她眼皮底下,他卻全程面不改色心不跳,演技好自然!!

    宣蘿蕤立刻,打算采取行動。

    卻不成想,燕王比她還快。還不等她暫借趙紅藥的虎豹騎,那幾個大聰明就都已經被燕王特派何常祺帶於菟精英給捉走了,全部五花大綁送去簌城。

    此行走了一天一夜。

    何常祺老爸和櫻懿長輩認識,以前見過幾次,路上安慰他:“別怕,沒事的,不過是有一位故人……想要見見你而已。”

    櫻懿被一堆布料堵著嘴,發不出聲音來。

    “你的故人,小華。”

    櫻懿根本不認得什么小華。

    到了簌城,正好是紛紛小雨之后的晴天。

    馬車到了溫泉行館,櫻懿終于見到了“故人”——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游醫穆寒,不想竟就是赫赫有名的月華城主!

    更不可思議的是,素來威嚴、又難得一見的燕王也在,正散著長發不修邊幅,坐在月華城主身邊的一個爐子跟前,烤著……栗子。

    一邊烤,還一邊上演“火中取栗”。

    栗子撈出來以后,全讓月華城主吃了。

    ……

    慕廣寒倒也不是故意要對著故人嗑栗子玩。

    實在是馬車來得比預計中晚了很多,餓得他咕咕叫,才出此下策。

    之前等人時,他和西涼王一邊烤栗子,一邊還進行了一次短暫而友好的對話。

    燕止:“城主此次招天下商販前來,背后想必還有許多其他深意。我眼下想到了三點。”

    “其一,此番糧船擠兌,西涼不僅可低價得糧,更可將其中一些商賈扣留下來,既可向其家族索要贖金,亦可要挾逼迫他們與天子勢力決裂,可攻可守。”

    “第二,商人行走大夏各地、消息通達。之前刺客來無影去無蹤之事,火燒糧倉之事,或都能從他們口中得到一些端倪。”

    “第三,西涼過去一向重武輕文,又在征戰之中常得物資,因而商貿雖四通八達,卻從不認真經營,才會如之前般缺糧之時求購無門,險些釀成大禍。”

    “因此,西涼往后想有備無患,就要多與‘有實力’的糧商、建筑商們結為盟友。此次反其道而行之的這些人,就是城主看上的頭腦聰明、相對不容易壞事的潛在結盟對象。”

    “又犯了錯,剛好可以拿捏。”

    “燕某愚鈍,除此之外,應該還有城主藏在后面的計劃。望城主不吝賜教,燕某恭聽。”

    慕廣寒:“……”

    “其實,我真未算到燕王那么多。”

    “是燕王自己英明神武、一箭多雕慣了,想出許多厲害后招來。”

    燕王聞言,只無聲笑了一下。

    慕廣寒默默回想在陌阡城時,一堆達官顯貴明知他厲害,還一路自信把他當傻子對待。反而這世上肯信任他、看得起他,尊重他實力,最覺得他處處厲害深不見底的人,始終是他的這位宿敵。

    高下立見!!!

    看這西涼王,多有潛質的高位者。永遠的謙卑、永遠虛心求教、永遠進步巨快。

    嗯,栗子真香。

    等等。

    “……”

    適才,還只是西涼王火中取栗。可不知何時,竟已經變成了西涼王給他烤好剝好投喂一條龍。

    而他想也不想,湊過去就吃了。

    任由底下商販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仿佛發現了什么驚天大陰謀!

    很好。

    以前暗戳戳合作,都還遮掩。

    如今直接光明正大地狼狽為奸了可還行?

    第47章

    眾目睽睽之下。

    慕廣寒周身懶洋洋靠著燕王、嚼著板栗,思緒萬千。

    他在反省,自己是不是自己這段日子里,過于耽于個人享樂的吃飯睡覺吸大兔氛圍。以至于猝不及防被燕王給擺了一道、大大地套路了。

    不然眼下這場景要怎么解釋。

    他們不是一向心照不宣、背人茍合么?怎么就突然這么光明正大放給這群商賈,讓他們眾目睽睽地圍觀“奸情”了?

    要知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

    哪怕這群人如今已成了西涼的囊中之物,但以他們積累下來的四通八達關系網,只要留有活口,蛛絲馬跡的風聲傳到外面,遲早人盡皆知。

    但這不就輕易讓華都那邊知道了西涼與南越暗地里合謀之事,而引得對方防備了?

    如此想著,慕廣寒不禁皺眉抬眼瞥了燕王一樣。

    燕王此刻正在花樣威逼利誘那群商人。

    西涼大兔子難得露出了獠牙,那情狀像極了《夏經》里的兇獸,自帶一種難以言喻的邪惡。

    當然,慕廣寒想想自己眼下模樣,也并比燕王好不到哪兒去。

    頭發雖之前讓燕王給擦了,但整個人還猶是一副剛在溫泉水暖里泡過的慵懶倦態。加之一臉事不關己的模樣大咧咧靠著食人兔,還時不時被燕王順手撫摸一兩下,偶爾伺候吃著板栗。

    這一幕,活似話本里的“荒淫暴君”,與他身邊助紂為虐的“禍國妖妃”。

    ……真的。

    他除了長得不夠格當個妖妃,哪哪看都像!

    也不怪幾個跪著的商賈一邊被西涼王言語嚇得瑟瑟發抖、一邊又偷眼看他云里霧里滿腹狐疑。實在是本來西涼王就是出了名的燒殺搶掠、不講武德,如今身邊摟著個妖寵又長這樣,這風格詭譎得怎能不讓人心驚駭怕?

    此刻,明明是風景優美的小小的城外涼亭,紅墻綠瓦,煙霧迷蒙。

    唯燕王與懷中人似兩只惡鬼,盤踞魔窟。

    燕王使壞現場。

    對那群人先是一頓威逼利誘的“好言相勸”,隨即又命何常祺將幾個人的貼身玉佩、身份物件一件件剝了下來。

    “派你和紅藥手下最機靈的人,把這些信物送回,讓其本家花錢贖人。”

    “能敲多少敲多少,往死里敲。”

    他聲音低沉、齜著兔牙,一派輕松地說完這話,一邊又不忘繼續烤栗子、剝栗子,喂妖妃。

    “好吃?”

    慕廣寒點頭配合他,從他指尖叼栗子:“……啊嗚。”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

    坐榻之上妖妃昏君一唱一和、你儂我儂,徒留下面那幾個栽慘了的大聰明們無路可逃、如墜冰窟。

    慕廣寒不禁遙想之前為搶衛留夷、寧皖侯的地盤,還得逼他們手抄寫辭官書,還要疊加南越王的詔書。

    一切僅因為南越一向自詡禮儀之邦,追求名正言順。不像西涼“我蠻夷爾”,從頭到尾就一副流氓樣,搶你就搶你了。管你外頭怎么罵,反正好處我占盡。

    由此可見。

    有的時候從一開始就不立君子人設,反能給自己省不少事兒!

    ……

    眾所周知,自古商賈能做大,要么靠得是行的正坐得直貨真價實誠信經營,要么就靠得是頭腦靈巧活泛、隨機應變、能屈能伸。

    被選中的這一波鋌而走險來西涼薅羊毛黨,自然個個,都是后者中的翹楚。

    僅僅是被丟進簌城大牢一個晚上而已。

    一個個就已經爭先恐后軟下骨頭,積極決定認賊作父、為虎作倀,賭咒發誓以前有眼不識泰山,從此投靠西涼陣營,以后舉全族之力為燕王出錢出力、為燕王馬首是瞻。

    當晚,宣蘿蕤亦到了簌城。

    西涼四大將軍難得湊齊,相約一起在燕王院里賞月喝酒。每喝兩口,就從牢里傳來一兩封情真意切的投誠書。

    師遠廖嚷嚷:“果真是無商不奸!”

    “投得那么快,這群水性楊花之人,就一個硬骨頭沒有?”

    何常祺拿著一摞書信:“沒了,最后一個也投了,全在這了。”

    師遠廖撇撇嘴,順手取了一封。展開,只讀了幾行就忍不住直皺眉。實在是信中無所不用其極地拍起了燕王馬屁,為了茍且偷生極盡諂媚。

    “我覺得不行。”

    他嫌棄道:“這些商賈,明顯見風使舵。如今肯投咱們西涼,將來也會輕易若為他利誘,統統該殺,不能信任!”

    他自覺說得很是有理。

    卻不知為何,深秋庭院,月色皎潔。只見紅色楓藤之下,燕王與月華城主聞言卻是相視而笑、心照不宣。

    那一刻,又雙叒叕仿佛全天下就他們兩個心意相通、沆瀣一氣,完完全全的二人世界。

    師遠廖:“…………”

    啊啊啊,實在是類似事在這短短大半個月的時間里,華麗地上演了太多次了。這倆人怎么總是這樣,絲毫不顧他人的心情沉溺二人世界,氣死個人!!!

    正想著,燕王突然勾唇湊過來:“你們幾個在此慢慢飲酒敘舊,我與城主,要去會一會這些人。”

    說罷便理所當然地伸手,月華城主亦笑笑將手放進兔爪。

    隨即兩人就這么月下相攜,旁若無人,無比絲滑,施施然地丟下他們四個跑了。

    師遠廖:“……”

    師遠廖:“???”

    他當即狠狠悶了一口酒。

    忍阿忍,一直忍到兩人的身影消失在了院門外。

    才終于將欲言又止的目光望向剩下三人,然而,趙紅藥吃菜,何常祺喝酒,宣蘿蕤賞月。

    仿若無事發生一般,沒人理他。

    “喂,你們!”

    他們是瞎了嗎???都沒看到這些日子燕王與那人毫不掩飾的曖昧?為何還一個個能做到如此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他急了,撿起桌上下酒的花生米丟那三人。

    “你們瞧瞧燕止那樣子啊,之前整整五年,我都未見他如這幾日般笑得多,更未曾見過他無骨倀鬼般、天天長別人身上!更不要說事事篤信那人、處處維護那人,那人想吃什么玩什么,沒有一樣不想方設法盡力滿足。”

    “簡直、簡直就是……寵溺有加,恨不得天上的星星月亮,都肯摘給那人。”

    “更要命的是,那月華城主好像還問他要了西涼地圖!”

    “他這都敢給!”

    “這樣下去,大事不妙啊。”

    “……”

    “是!那月華城主是有本事,救了他一命,也成功替西涼弄來了糧。”

    “但說來說去,到底還是個洛州軍師。倘若肯誠心歸順西涼也就罷了,既不肯歸順,又日日又跟燕止如此濃情蜜意、如膠似漆的,居心何在?”

    “我真的覺得,咱們得……多看著點燕止。”

    “別回頭讓人居心叵測給拐跑了才好!”

    身側,趙紅藥“噗”了一聲,很沒形象地把一口酒給噴了。身旁何常祺也沒好到哪里去,嗆著了,不住地咳咳咳。

    唯獨宣蘿蕤一雙貓眼雪亮亮,盯著他指望他繼續。

    師遠廖被她盯得臉頰刷地紅了,繼續嚷嚷:“你們也別覺得是我只會犯傻,別覺得這事就一定不可能發生!”

    “亂世之中,各方勢力波云詭譎、奇招頻出,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指不定那月華城主的‘不戰而屈人之兵’的計劃,就是沖著燕王來的呢。”

    “畢竟咱們西涼主心骨就是燕止。你們也看見了,哪怕糧價一時飛漲,華都四征大軍,百姓仍對燕王有信心,不驕不躁、始終未出大的動亂。”

    “要我看,月華城主那般聰明,一定更早早看透了此事。”

    “或許他的計謀就是,與其大費周章攪西涼渾水,倒不如干脆騙走燕王一勞永逸。我看那燕王最近也傻了,一反常態好似也樂在其中,這樣下去……”

    “……”

    “喂你們三個,倒是說說話啊?”

    半晌,夜風之中,宣蘿蕤幽幽倒了壺酒:“若真是如此,那也沒辦法啊。”

    “咱們之前就討論過,越是像燕王這種看著油鹽不進的,哪天一旦開了竅動了心,栽了跟頭墜入愛河,越是老房子著火沒得救。必定六親不認、十八頭牛都拉不回來。”

    “到時候咱們,只怕也只能隨著燕王,一起投南越了。”

    “不過嘛,兩人若能久長時。到時兩邊合謀奪了天下,咱們貴為‘外戚’,倒也不虧。”

    師遠廖:“外戚?”

    外戚?

    他急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萬萬不可,我不同意!”

    身邊,何常祺長嘆一聲,默默給他滿上一杯酒,趙紅藥亦給他夾上一筷子菜。兩人互看一眼,真不能再欺負他了,孩子看著都快哭了。

    “你放心吧,”何常祺嘆道,“燕止沒那么傻,不過只是情勢所迫、‘為國賣身’罷了。月華城主亦不過是照單全收、逢場作戲而已。”

    宣蘿蕤:“沒想到演得太好。演戲的都沒當真,看戲的倒是全盤嗑上了。”

    師遠廖:“……”

    師遠廖:“啥?”

    師遠廖:“不是,但你們怎么能確定他們是演的?”

    他不懂,一頭霧水,還在等一個解釋。而那三人竟只顧著推杯換盞、吃肉喝酒,一個個不再理他這一茬了。

    摔,西涼一群高深莫測的謎語怪,怎么就欺負他一個心直口快?

    ……

    月下朦朧,深秋蟬鳴。

    夜風很舒服。天色已晚,去大牢的路上已黑沉沉的、沒什么人。

    慕廣寒看著燕王手中風燈搖晃,恍恍惚惚。而燕王另一只手始終牽著他,暖乎乎的,他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像個小孩子般,一路頑皮地甩著兩人相牽的那只手,燕王不言語,只微微笑著任由他晃蕩。

    這……

    好生幼稚。

    不過回想起來,他小時候曾這么做過么?

    曾有過和某個要好的小孩子攜手,在月華城的夜色之下,悠閑地晃來晃去么?

    不記得了,應該沒有吧。

    兒時那不全的記憶里,他似乎比如今還要內向、無趣、話少。但心里一定多少渴望過,長大后,他能拉著誰的胳膊晃這樣蕩來晃蕩去、填補舊時空缺。

    只是沒想到,又是這只大兔子。

    為什么唯獨是燕王,又次次是燕王?

    他不懂。但仔細想想,別人還真都不行。洛南梔太過一本正經,而邵霄凌又傻乎乎。他若和他們一起牽著手這樣沿街晃蕩,要么會顯得很是尷尬奇怪,要么就會活像兩個橫行妄為的傻子。

    唯獨燕王。

    和他在一起,事事天衣無縫。

    為什么。慕廣寒仔細想也想不通,為什么很多混雜的特質,會在同一個燕止身上糅合得如此妥帖——既是殺人不眨眼的危險兇獸,又是人畜無害的絨毛大兔。明明心機如海深,又讓人感覺無比真誠。非常世故,又像不諳世故。讓人無比防備,又想要親近。

    好生奇怪的人。

    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愫,從心底升起。

    他搖搖頭,地牢已到了。

    夜風森冷之中,耳邊忽然一陣熱氣,西涼王貼近問他:“說起來,商賈之中那位櫻氏公子,是城主故人?”

    “……”

    “……”

    慕廣寒一時頭都大了。

    雖然說是故人,確實不能說是錯。

    雖然實情,完全不是《月華城主風流史》里添油加醋描寫的那樣,他愛櫻懿愛得不能自拔,送錢送送各種稀世珍寶卻又因為自慚形穢不敢露臉,只能讓絕美的貼身男寵幫忙送送送。結果櫻懿誤以為那男寵是恩公,與男寵墜入愛河,最后真相大白,他這個絕世大怨種只好含淚成全的兩人的感情。

    當然不是那樣!

    但事實如何,他又怎么好一一從頭跟燕王澄清?

    是,自己當年確實稍微有些心動,不過發現櫻懿心系美貌可憐的容修后,就知趣成全別人走了罷了,總體不過是一個沒有開始就結束了的故事,他才沒有話本里寫的那么怨種。

    話雖如此。

    但他雖與燕王同床共枕、談天說地,把天下大事風土人情城建規劃兵法歷史都說了個遍,卻從來不曾……聊過這種事私啊!

    就他倆那亦敵亦友的關系,他也并不想大兔子知道自己過去那些丟人的事兒徒添笑柄。所以又怎么可能提起?

    正想著,忽然身子一輕。

    地牢門口,月色暗淡。

    風燈蕩悠悠,他竟被燕止攔腰一把抱起來了。

    那是一種特別曖昧的抱法,跟之前和溫泉前那種單純脫光了“扛起來”的動作完全不一樣。

    燕王此刻,是把他整個人都摟著的。

    力氣很大,抱他只用一只手,卻是透過衣衫肌膚相貼,像是情人之間一般親昵。余光旁邊的暗淡的月色下,兩個人的影子還都如膠似漆地合在了一處。

    仿佛一對愛侶。

    慕廣寒一下整個腦子就嗡了,心臟突突直跳。

    雖說這段日子,他并沒少跟燕王互相動手動腳、抱來貼去地鬧著玩。但卻從來未有這么一刻,一瞬如此徹底以假亂真的酸澀酥麻。

    直到地牢階梯都下了一半,他才像是被放回水中的魚,努力找回理智,十分艱澀地辯駁:

    “其實吧,我跟那櫻懿,真的不熟。”

    這是真事。那本《月華城主風流史》,漏錯和亂寫之處本就很多。他后悔藏著掖著,沒早跟燕止好好討論,以正視聽。

    “我跟他……過去的交情,不是書里寫的那樣。”

    結果燕王倒好:“嗯,書?什么書?”

    “……”

    月華城主沉默片刻,只想暴起殺人,真的。

    他才不信西涼王會沒看過那狗扯的破話本!本身就是他家手下親手炮制的玩意兒,何況真一無所知,他為何會突然提櫻懿,為何又要突然把他抱起來?

    時隔多年,重遇“舊愛”。當年的愛答不理,如今已高攀不起。燕王此刻抱起他,不就是為給他撐個場面么?

    當年的普通游醫,已是“堂堂西涼王的心間寵”。

    區區一個商販,當年有眼不識金鑲玉,你配嗎?

    ……絕了。

    西涼遍地是人才,真的。慕廣寒仔細想想,裝傻確不失為燕王給他留足顏面的絕佳策略,一時竟無語凝噎。

    謝謝你們啊!

    多謝了啊!

    他不禁又想起今日見到的那個貪狼將軍宣蘿蕤。人才,都是人才,他本以為四大將軍他見到的永遠三缺一,就是因為那天天編排他的姑娘根本不敢出現。

    誰知今日人不僅大咧咧來了,還敢笑瞇瞇地向他敬酒“久仰大名”。

    她還有臉“久仰大名”?

    也不想想他的大名怎么來的。他一個區區不世出還長得丑的月華城主。歷代城主不缺美人、不缺游歷天下建功立業之人,但從來在世人眼里,都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算命吉祥物而已。

    唯他赫赫有名、人盡皆知。

    不全都是靠她編排?

    地牢最深處,守軍聽得聲音,急急忙忙迎來行禮:“竟是燕王駕臨,殿下是要提審哪一位?”

    燕止:“就從那櫻氏的小子開始吧。”

    慕廣寒:“……”

    燕王頑劣,在他耳邊低笑:“既是城主舊相識,如何處置,自一切以城主定奪為準。”

    很好。

    西涼這些人,一個個還就沒完沒了。

    ……

    該來的永遠會來。

    慕廣寒深吸一口氣,行吧。

    雖然在今日之前,他根本沒想過這輩子還能再遇到櫻懿。甚至之前溫泉邊上,他都裝作被烤栗子的炭爐就在他熏著了眼睛,全程都不曾他那邊看一眼。

    如今,卻是沒處可躲了。

    簌城地牢審訊室,月色之下,燈火幽暗照著櫻懿俊美的側臉。

    慕廣寒時隔多年,終于又認認真真地端詳了故人一回。

    其實,櫻懿若論長相,與顧蘇枋、傅朱贏、洛南梔那類亮眼昳麗的絕色,遠遠沒法比。

    但怎奈雖不算絕色,卻偏偏正是慕廣寒特別喜歡的那一類型。清秀俊美、帶著少年氣,笑時露出尖尖虎牙,又是那樣毫無鋒芒、人畜無害、討人喜歡的氣質。

    哪怕多年過去,他又出落得清峻高挑了不少,但整體感覺仍沒變。慕廣寒仍舊不得不心里感嘆。

    櫻懿這人長得,果然是異常的可愛,讓人見之愉悅。

    ……其實吧。

    他跟櫻懿,應該算是沒仇沒怨?

    當年,櫻懿作為櫻氏旁支,很受排擠,家族分給的資源很少。而作為肩負壯大家業的旁系少主,又加之商人左右逢源的本分,當年的櫻懿可謂是……你只要送他東西、給他好處,他立刻就肯對你微笑,哄你開心,服務周到。

    這其實,對于當年很渴望有人愛哪怕是假的都沒關系的慕廣寒來說,能讓他千金買笑,給錢就肯溫柔以待,也挺好的。

    當然了,今時不同往日。

    如今,他是西涼王的座上賓,而對面卻成了西涼階下囚。有沒有仇怨,早不是櫻懿能說了算的了。

    第48章

    多年之后重見,青年雙手反綁著跪在眼前,那張俊美的臉上未有半點惶恐。

    抬眼與慕廣寒對視,他的眼里反而閃現出一抹驚喜,幾近真實的溫和與劫后重生。

    “穆寒哥哥。”

    他目光星輝燦爛,笑容不見一絲折損,聲音亦溫和清亮:“穆寒哥哥還記得我么,我是渝川的米商櫻懿啊!當年你在渝川之時,我們常一起去買街東口的桂花糕來著!”

    慕廣寒:“……”

    櫻懿一向如此。長得人畜無害,卻是心沉似海。

    他于是也裝作尋思了片刻,恍然大悟,晃了晃身邊人:“小燕子小燕子,我想起來了。此人是我多年不見舊友,快給人松綁。”

    小燕子。

    燕王的唇角分明狠狠抽搐了一下。

    櫻懿那邊,則大概是之前溫泉旁邊妖妃和昏君的戲碼都見過了,一副置若罔聞、處變不驚的模樣。

    士兵給櫻懿松了綁。

    人生在世,有時就得如此。

    所有人都在演,也都知道彼此在演。但還得努力把戲演完。

    慕廣寒本還想裝模作樣去扶一下,卻一把被大兔子護食地拽了回去。地下審訊石室條件簡陋,就一個座椅,燕王將他一把抱起,坐在腿上環環抱住,活像兔子抱著大蘿卜。

    “……”

    這可真是,給足了他面子。

    其實想更驚悚,燕王該反過來一屁股坐他腿上才是。

    那就絕了。對方再如何處變不驚,恐怕也得瞳孔大地震。

    不過如今調換已遲,他只能任由燕王環著他的腰,自己亦一副并不正經的模樣拍拍寵物一樣摸摸燕王的頭。延續溫泉邊的驚世駭俗,再轉臉沒事人般與櫻懿寒暄。

    當然,說是寒暄,其實卻是他單方面“友好質詢”。

    誰瞎了眼敢對燕王懷里的人問長問短。能不卑不亢、有問必答不磕巴,就已經很厲害了。

    這點櫻懿倒是做得還行,回答條理清晰。就連慕廣寒故意刁難的“這么多年過去了,你與容修可好”問題,也能行云流水、一臉真誠地給他立即撇清。

    “穆寒哥哥誤會了。”

    “我與容修當年,不過是多說幾句話,又恰都通音律,才會略顯親近一些。”

    “后來你才走半月,就有生意伙伴南下,我便拜托那人將容修帶去南方將養。”

    “后來,聽聞他身體將養好了,就自己游歷天下去了。”

    “如今該在哪里,做個逍遙琴師吧。”

    慕廣寒:“這樣嗎?”

    “嗯。”

    不愧是北幽這些年風頭最盛的商人。幾年不見,見鬼說鬼話的功夫又漲進不少。

    慕廣寒垂眸笑笑,若非櫻懿與容修當年之事他親眼所見,若非他在去陌阡的路上恰好救下了被拋棄的容修,若他還是當年那般自欺欺人……

    唉。

    櫻懿繼續:“當初,寒哥走的太急了。”

    “寒哥當年給于我那么多幫助,說是救我櫻氏于水火之中也不為過。我還未曾來及回報寒哥恩情,你就突然不告而別。好在當年寒哥投資在櫻氏商行所占份額,我一直幫你保留。如今終于重聚,必連本帶利奉還。”

    一字一句,合情合理。

    即便燕王真與他是情人,這番話當面聽來,大概也只有知恩圖報,并不見半分曖昧。

    若不是……青年那雙看過來的明眸之中,始終隱秘而克制地,帶著一絲熱忱。

    雖未多說什么,又仿佛藏著千言萬語。演得如臻至化,就好像真的當年他們之間其實是因為什么遺憾至極的誤會才后知后覺地錯過似的。

    哈哈哈。

    真就是……有權能使鬼推磨了。

    慕廣寒差點笑出了聲。

    多謝燕王,感謝大兔子,真的。多虧有燕王撐場。縱已時隔多年,縱然他分明比上次見面時樣貌和身體損毀了許多,也能讓他能在故人面前高不可攀。

    權勢壓人真好用。

    就連讓當年那般“遲鈍”、“后知后覺”的年輕人,如今都突然開竅成精、什么都懂了。

    不惜拿出二十萬分的演技來顛倒黑白、賠笑臉、討好求和。

    “……”

    夜深實有些寒冷。

    他下意識地,往燕王熱乎乎的懷里靠了靠。

    燕王亦垂眸彎腰,雙臂溫暖將他整個更多地裹進懷中。

    不知是故意還是巧合,一只手按在他的心口,熨帖著。

    “……”

    真奇怪。

    他真的早就不在乎很多事了。直到胸口被這一捂,卻突然酸澀了起來。

    目光緩緩,落在燕止那張從來含混不清的臉上。

    大兔子永遠是大兔子,深不可測,奇奇怪怪。但很溫暖,尤其永遠能在他最需要的時候,給他脈脈溫情。

    “……”

    慕廣寒想按住他那只兔爪,但忍住了。

    好在燕王始終都知道他的心意一樣,沒有放開。

    大概真的對他而言,世間無數,比不過片刻溫存。月華城主滿足了,收斂了心神,開始繼續與櫻懿寒暄——這次是認真“寒暄”了,斗智斗勇、公事公辦。

    老熟人很直接。

    虛與委蛇夠了,很快就圖窮匕見。

    ……

    之前小院月下,月華城主與西涼王的那相視一笑,為的就是此刻。

    師遠廖說的沒錯,水性楊花的盟友靠不住。

    但倘若一切,本就是一場爾虞我詐的雙向奔赴呢?

    此次來西涼的人,有四類。

    最傻最多的一類,被糧價飛漲的利益迷住了眼,千里迢迢來免費送。

    精明一些的,則早早看穿有詐,根本不來。

    還有自詡聰明的,想渾水摸魚,自以為多看了一步棋,卻因西涼早有防備因而被擒。

    以及第四類人。

    故意踩到陷阱、被捉到、甚至配合瑟瑟發抖演給他們看,只為了后續更大的野心雄圖——

    此事無獨有偶。

    記得前幾日夜里,慕廣寒與燕王徹夜閑聊,復盤之前的洛州之戰。

    那次戰事的轉折點,是何常祺大勝又大敗。

    但說及此處,燕王和月華城主雙雙至今都無法確定,那次敗績究竟是何常祺盡全了力,還是也有某種程度上有意為之的順水推舟?

    當時形勢,明眼人都知,何家站錯了隊。

    多年籌謀,大勢已去。但畢竟已在雁氏深耕細作了那么多年,加上高門大戶、不可一世,實在抹不下情面來臨陣倒戈。

    直到那日,獨苗何常祺被救。

    全族才在最后關頭,有了一個合理的理由去投桃報李。燕王兵不血刃拿到了何氏支持,何氏也抓住最后的機會上了燕王的船。

    一場天衣無縫的雙贏,看似燕王大獲全勝。

    但或許何氏才是最大的贏家。

    ……

    如今這些商賈中,也有人打了同樣的算盤。

    短短五年,西涼在燕王的帶領下異軍突起。雖眼下勢力還不足以自稱天下第一,但分明有逐鹿天下的潛力,值得狠狠投資一筆。

    因此,有長遠眼光的商賈,看到的一定不是一次兩次合作愉快、盆滿缽滿的生意。

    而是深耕細作,抱上大腿。萬一西涼將來真的奪得天下,成為皇商甚至是開國功臣,“一本萬利”指日可待。

    早在幾年前,就有多地商賈蠢蠢欲動,抱著萬千金銀無數貨物,想找尋機會登上西涼的大船。

    只是此前西涼一直過于重武輕商。

    作物自己種,貨品全靠搶。雖開通貿易但又不依賴貿易,導致各地商賈一直難以攀上關系。

    直到此次糧災,有人終于忍不住劍走偏鋒。

    慕廣寒看著櫻懿。

    他的計謀其實不錯,西涼既不肯招商,不如干脆自己主動露出破綻送上門。哪怕一開始是被“押質脅迫”,吃一些虧。但來日方長,一來二去,到時族中之人獻金獻物、禮尚往來,自有機會互利互助,潛移默化關系加深。

    等雙方混熟了,西涼自會發現了商人的好用之處與信息靈通。

    商人這邊便有了談判的籌碼,脅迫的關系會漸而會變成合作。

    加之西涼又一向內政不修,可以鉆的空子太多。

    比如到時華都大軍壓境,但凡糧草不濟、物資匱乏,有錢有糧的商人就有機會一力承擔西涼重要的后勤補給,從此掌握到了實權。

    這就是櫻懿的如意算盤。

    西涼自以為是抓了有錢人,索要贖金,吃干抹凈。

    殊不知自己也同時被商人家族侵入了內政實權。抓住軍糧、軍需命脈,從此休戚共生、緊密協作,不分你我。

    有朝一日天下既定,開國功臣之位列少不了櫻氏一席之地。

    而即便不成事,也不怕。商賈自然懂得“分散投資”。

    想必櫻氏深埋在華都天子和其他勢力那邊的種種投資,未必比這邊少,在哪都是開國功臣。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月華城主笑瞇瞇,一字一句,將全部計謀動機一概拆穿。

    自此,櫻懿那張素來云淡風輕的臉,終于微微變色。

    隨即定了定心神,很快又恢復一如既往笑意:“櫻氏一族,是誠心與西涼合作,絕不曾資助他人。”

    “話雖如此,口說無憑。”

    慕廣寒窩在西涼王懷里,玩著西涼王的頭發:“我們家小燕子……素來特別小氣,眼里容不得沙子,見不得墻頭之草。”

    “少主真有誠心,不妨早日將家眷全部接來西涼,在此安家,這樣小燕子安心,櫻氏也有了燕王做依靠保護,雙雙一勞永逸、從此無憂。”

    櫻懿笑道:“早有此意,這是自當。”

    呵呵,嘴上雖這么說。但慕廣寒分明看見,他暗地里咬緊了后槽牙!

    被算計了個底朝天,很懊惱吧?

    這也怪不得櫻懿。

    他原本計劃其實是不錯,若說唯一的失誤,大概就是本該多留一手,而不是親自以身涉險、前來西涼,結果被捉。

    可話又說回來,他又如何能料到不幸碰上“故人”呢?

    慕廣寒找來筆紙,和那“小燕子”咬要了一會兒耳朵,一副狼狽為奸之狀。

    他寫寫寫,燕止挑眉,似乎大為驚詫。

    兩人又偷偷說了些什么。他又寫寫寫,寫好丟給櫻懿。

    想和西涼互利互惠?

    行啊。然而預想取之,必先與之。先等你們家舉全族之力被西涼盤剝掉一百層皮,再做你的開國功臣的千秋大夢吧!

    ……

    月華城主搞訛詐的心黑手狠程度,讓燕王再度開了眼。

    以前西涼“搶劫”,都是循規蹈矩、打完才搶。萬沒想到還能這樣隔了空的扒皮拆骨、喝血吸髓。

    學到了。

    櫻氏只是第一家。

    在他之后,還有十余家大夏也數得上號的富商也嗷嗷待剝。而月華城主欺負完舊人以后,也果斷來了精神,擼起袖子豪言壯語,說要一晚上速戰速決。

    然而,僅僅又審了兩三個家之后,他就累了。

    “喂,下回換你來。”

    “我?”

    “對,我累了,口干舌燥。我不管,本就是你西涼的內事,憑什么你只坐著,而處處費我替你口舌?”

    燕王:“哦。”

    慕廣寒于是撂了挑子,好整以暇,坐等看燕王自己出力。萬沒想到,輪到燕王時,那人卻將他一把抱起,旋即就讓士兵把櫻懿放出來,直接命令這位櫻家少主秉承之前給他開出的條件,再替他去跟那剩下十幾家狠狠壓價談條件,務必簽訂各種喪心病狂的不平等條約。

    慕廣寒:“……”

    “你還要不要臉了?”

    燕王勾唇:“你教在下的,物盡其用。”

    更氣的是,看燕王那模樣。這辦法他分明早就想到了。

    卻不早說,樂顛顛地圍觀他一個人在那費口舌大半天,還有臉笑!

    大半夜的,森冷地牢,月華城主氣不過,追打燕王。

    “……”

    好容易追到了,又被燕王摟著腰舉高高扛走。與櫻懿擦身而過時,燕王更是一把將月華城主的頭壓在自己肩頭。

    “適才有人說我素來小氣,眼里容不得沙子。”

    “倒是事實,所以,不給別人看。”

    “……”

    慕廣寒整個人都麻了。

    你倒是聽聽,你自己在說什么?撐面子歸撐面子,倒是也不必演的如此過火!

    此時絕不止月華城主一人覺得演過了。

    被關著是商賈們,亦是從頭到尾大受震撼。更別提那些在此臨時兼任獄卒的何常祺手下精銳們所受沖擊。

    就,說好的……心思深沉、殺人如麻、高冷無情、不可一世的西涼王呢?

    這位確定是真貨?

    這若是說出去誰會信啊?燕王私底下竟是沉迷打情罵俏的昏君,都是什么人間疾苦喲。

    ……

    回去路上,燕王的小風燈燒完了。

    淡淡月光,漆黑小巷。燕王:“小心腳下碎石。”

    慕廣寒:“……”

    那一刻,他都毫不懷疑這人下一步要做什么了。果然,又被抱起來了,這次是打橫抱。

    不得不說,論知恩圖報的服務態度與服務意識以及服務水平,燕王敢說第二,世上沒人敢說第一。

    優秀的人干什么都優秀。

    一路挺長。

    慕廣寒被人抱著無所事事,倒是漸漸想明白了一件事。

    燕王為什么故意讓那些商人一個個看到他們的“曖昧”。

    這其中,大概既有私心,亦有公用吧。

    私心是,從烏城那夜之后,這人對他這個“王佐之才”至今仍是三顧茅廬、努力爭取、賊心不死、滴水穿石的態度,雖然屢遭他拒絕打壓,始終鍥而不舍,且無所不用其極。

    上一回還只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這一次直接無所畏懼、勇于獻身。

    以西涼王的韌性,一計不成再生一計,太正常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昭告天下,別人才不敢搶。

    此舉雖厚顏無恥,也算無可厚非。

    至于公用么……

    那就更厲害了。仔細想想,敵人那邊最怕是什么?還真不是南越與西涼光明正大結盟。

    越是擺在臺面上的關系,權利義務越是“理所當然”。

    既是盟友,你“該”幫我,我也“該”幫你。幫成了義務,而不幫就是開罪。這樣的關系反而容易盛極而衰,被外人離間而分裂。

    反而他們這般,水火不容卻又波流暗涌,暗地里曖昧的不明不白、若有似無的合謀勾搭,外人才尤其沒有插足的余地。

    如此徹底想明白,慕廣寒無話可說了。

    燕王自始至終,一切不和常理的擁抱貼貼,都有著無比完美的內在理由。

    而他,倒是也從頭到尾照單全收,被伺候的舒舒服服。

    所以怎么又能怪別人演得過了?

    在燕王眼里,他的一言一行不都是鼓勵嗎?這不從頭到尾都是兩廂情愿的合作愉快、一丘之貉、近墨者黑、雙雙樂在其中嗎!

    ……

    回了小院,時辰已過了午夜。

    慕廣寒往床上一撲,開始犯懶。

    身后,大燕子手指將他發束輕輕挑散,動作溫柔。他平常自己散發髻都會帶得發絲扯痛的,燕王卻不曾,柔得仿佛天邊的云。

    隨即又將他撈起來,外衣一件件脫掉。

    慕廣寒依舊心安理得一動不動。想來好笑,他以往都都沒有這般使喚過楚丹樨,為何對燕王就能這般作威作福、毫無羞愧?

    燕王伺候完,又猜到他口渴,沏了一杯淡茶來。

    慕廣寒美滋滋喝完,恬不知恥:“再來一杯。”

    燕止:“換花茶可好?不然晚上又睡不著。”

    慕廣寒:“好。”

    燕王乖乖去倒了。

    待燕王端著一壺茉莉花茶回來,慕廣寒的目光,卻被床頭幾案上的圖冊吸引。

    他拿起來,展開,瞬間不困了。

    ……竟是地圖。

    西涼全圖。所有的山川、脈絡、關隘、城鎮。無比精細的描繪,分明極端浩大的工程。整個圖全展開比慕廣寒整個人還高,絕對是最精最全的西涼全圖。

    “你這,還……真給啊?”

    雖然這圖,確實是前幾天他隨口要的,但此刻真拿在手里,還是覺得不可置信。

    那日,燕王有心,在他們的小院里拿木頭給他搭了個秋千架子。

    他人生第一次有人給他造了秋千,很是新奇喜歡,嘴上卻不依不饒:

    “你說我救你一命,又將救西涼于水火,燕王給的報答,就只有區區一個秋千架?”

    燕王聞言停下手,等他提條件。

    “至少為表誠意,拿點真金白銀的東西來吧。”

    “真金白銀的東西”,亂世之中無非兵就是糧,又或錢。

    然而問題是,洛州那邊并用不到西涼的騎兵,也并不缺錢和糧。至于合約和誓言,誰都知道那玩意兒將來根本靠不住。

    “思來想去,真正算得誠意的,唯有……西涼全圖了吧。”

    話雖如此,慕廣寒并不真覺得燕王會給。

    因為真讓他拿到圖,整個西涼的攻略在他這邊就單向透明了,將來一旦兩邊掰了,還不是想打就打、一馬平川。

    傻子才會真給他圖。

    傻子……

    所以他為什么會給??

    ……

    對面,燕王還在沏茶。

    月華城主:“恭喜燕王。”

    燕止手指微停,等他賜教。

    “今日那些商賈之中,少不得燕王最想要的那類……善于經營的‘內政之才’。”

    “比如路氏商會之主,就精通衡量計算。而司馬家的,則擅長設計各種天工機巧。櫻氏就更厲害,志存高遠、心思縝密,加之家中糧食建筑船運幾業業業開花。一人年紀輕輕便可管理偌大一族,可謂不世全才。”

    剩下的話,他就不說了。

    那些人,可謂是好用又好管的下屬們的不二人選。聰明又會辦事,家族有自帶勢力,又沒有強悍到難以控制的地步。

    以燕王才華,足夠全盤壓制,君臣和諧從此即便征戰沙場也無后顧之憂。

    按說有了他們,燕王以后,沒有道理再盯著他。

    更再不必像以前一樣不惜代價籠絡他。

    道理怎么想都是這個道理。

    那邊燕王那邊聽完了,卻不曾做聲,只繼續沏茶。

    他沏一杯,慕廣寒喝一杯。燕王想要起身再換茶,卻被月華城主拽住了發梢的小白兔尾巴。

    他就那樣,又不與他聊天,也不放他走,只自顧自玩他的小尾巴。

    十分的任性胡鬧。

    “……”

    慕廣寒其實,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樣的回答。

    總不能是“是,我知那些人聽話、好用,但西涼還是非你不可”。

    沒這種道理的,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

    于是燕王繼續沉默,慕廣寒玩了一會兒小兔子。玩著玩著,不知為何鬼使神差,竟一路摸啊摸,摸上燕王手背。

    這很反常。

    他們之間的肢體接觸,之前每一次,都是燕王先動手。

    西涼大兔子沒距離感,而他自知丑陋,從來不敢未經允許占人便宜。

    這么想著,手指卻不由自主,攀上了燕王指尖。

    冷不防,燕王竟躲了他一下。

    慕廣寒:“???”

    這是什么反應?

    他萬分迷惑。倒不是別的,只是清楚燕王和別人不同。哪怕從此以后用不著他了,也不至于過河拆橋那么快。

    不是他對燕王的兔品多有信心。

    而是對宿敵的頭腦有信心。

    這么想著,他又去試著勾燕王手指,結果對方下意識又躲了一下。

    “????”

    一時間,一些陰影悄悄浮出水面。還好馬上被驅散。

    不至于,燕王絕不至如此!

    慕廣寒于是低頭細看。微光燭火之下,燕王的兔爪似乎哪里看來有些不對勁,隨即恍然大悟,一把抓起。

    “……”

    他的手指上有傷。

    很離譜,是燙傷和劃傷。慕廣寒遲疑:“之前剝栗子……弄的?”

    燕王沉吟了片刻,點頭。

    難以置信。

    確實,誰都知道剛從火里出來的栗子皮很燙,殼也硬。

    但對方畢竟是燕王。

    但凡在戰場上親眼看過他耍著好幾十斤重的卯辰戟,那一挑眾人兇殘到不像話的囂張模樣,都很難想象這樣的人會因為區區剝個栗子把自己弄傷。

    不過話又說回來……

    哪怕心思深沉縝密,哪怕武藝冠絕天下。哪怕西涼百姓眼中他根本不是人,而是強悍無比、所向披靡的神明。

    既是血肉之軀,又如何不能受傷了?

    當然也會受傷。

    “……”

    慕廣寒恍惚了片刻。

    他突然發現,好像,不只西涼百姓。

    還有其他很多人……燕王身邊的親隨、部下、朋友,甚至他也一樣,所有人都沒有貨真價實把這個人,當做一個實實在在在的人來看待。

    他是戰神,是西涼王,是大兔子。

    唯獨不是燕止。

    就仿佛……根本沒有人在乎真實的“燕止”在想什么。

    更沒有人在意,真正的燕止為什么從來不會喊痛。

    這已不是第一次。

    烏城花燈節那夜,他的腳也割傷了,卻拖到快要潰爛了也不曾在意。更不要說這次的傷那么重,他也足足撐了一個月才求救。

    在那一個月里的每一天,他是怎么忍過來的?

    慕廣寒心里一陣煩悶。乒乒乓乓一陣翻找藥箱,捉過兔爪各種擦藥:

    “你也是,剝到一半知道燙不剝了就是,怎么還死心眼?”

    “既然傷了,剛剛為何一直不說話?”

    “你看這都起泡了,別動,給你挑了!”

    “包好之后,三天手指不許沾水,盡量別拿東西。聽到沒有,真是的,但凡早點處理,都不至于弄成這樣!”

    燕止:“……”

    慕廣寒覷他:“你那是什么表情?”

    “你還笑,有什么可笑的?”

    燕王其實也不知有什么可笑。只覺得指尖藥膏涼涼的,月華城主一直沖他嚷嚷又嫌棄,生動而聒噪。

    讓他覺得趣味盎然。

    以至于等到回過神來時,月華城主已經在他懷中垂死掙扎、罵罵咧咧,牡丹花香的藥膏抹得到處都是。

    “你、你放手,突然的發什么瘋?快放手,要喘不過氣了!”

    他于是又乖乖放開他。

    不顧被罵,依舊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慕廣寒:“………………”

    太奇怪了這只兔子。

    他沒好氣捉過兔爪,繼續上藥:“我剛剛說的,你聽見沒有?”

    “以后再弄傷哪里,一定要至少跟身邊的人說出來。撐著以后只會更難治,是給自己找麻煩!”

    你一天不說,所有人就多一天理所應當地繼續當你是神明,覺得你無堅不摧,不會受傷。

    就永遠沒有人心疼你。

    “……”

    “我沒有。”

    燕王一時間,忽然離他很近。慕廣寒畢竟習慣了他的毫無距離感,并不理他,只垂眸繼續替他將手指裹好。

    “我沒有不說。”燕王道。

    “反倒是你,”他指尖輕撫,月華城主那常年放血的手腕,“從不肯說。”

    “……”

    “…………”

    慕廣寒的手抖了一下,全天第二次想殺人。

    燕王有沒有自己聽聽,他這說的都是什么話?

    眼下又沒人在身邊看著,還演什么啊?更要命的是,他才把藥箱收了,大兔子又把他抱住了。

    就和剛剛差點悶死他的擁抱差不多。

    知道了知道了。

    知道你本質是大活人,有人關心你也開心。倒是不必順便行謀殺之事。

    哎。

    第49章

    那一夜,月華城主人在燕王懷里,久違地做了一個香甜的美夢。

    夢中的種種場景,或是回到飄著淡淡幽蘭香的陌阡城夜色下,或是回到各色美食香氣四溢的夕陽楓藤的院落中。只是陪在身邊的都并不是很多年前的故人,而換成了一只好大好大、兩腮鼓鼓的白色絨毛大兔。

    以前,他更喜歡美人。

    可如今,看兔看久了,卻比看人舒服。

    夢境的開始,他試探著摸兔毛。后來,則是直接一頭扎進大兔軟乎乎的懷里,再也不肯起來。

    兔毛像云朵一樣柔軟,撫慰著他身上的傷痕,很多回憶從此褪去。大兔子很暖,他就這么抱著大兔子入睡了。

    隔日一早醒來,余韻也留有絲絲的甜意。

    慕廣寒:“……”

    哎,可見以前在月華城中讀的海量史書,大抵都是真的。

    那些白紙黑字的前車之鑒,多少神機妙算的軍師、揮斥方遒的大將,甘愿放棄自己的一番霸業,臣服于一個善于攻心的“主公”。那主公未必需有全才,卻就是能蠱,輕松蠱得一堆能人志士前赴后繼地盡忠至死、肝腦涂地。

    此時此刻,何其相似?

    慕廣寒看書時總是旁觀者清,明明很多場面都擺明了主公是在演,手下還是爭先恐后真心喂狗,十分不值。

    可此刻,窗戶漏下的熹微晨光中,他抬眼,能正好依稀看著瞇瞇眼大兔那誘人的、形狀完美的唇。唇角微微的弧度,讓他想起睡前,他所展露的難得一見的笑意。

    雖然只有短短一刻。

    但他確定,在那一瞬間,在燕王的臂膀中,他短暫地摸到了大兔子厚重皮毛下,跳動著的心臟。

    這感覺陌生又熟悉。猶記當年,他也曾短暫地碰觸過“別人眼中無心無情的神明”。得到過神明短暫卻獨一無二的眷顧。如今昨日重現,難免有一絲絲心緒復雜。

    不過,他也很快就拋去了雜念,飄了起來。

    一夜美夢,此刻仍舊覺得心情不錯。

    甚至那唇角看久了,都近乎讓人的生出一絲“這弧度真好看……要是能偷啃一口”的古怪綺想。

    不如,干脆嘗一下?

    反正燕王這幾日本就擺明了放開便宜給他占,何不一親芳澤到底。

    人生苦短,白吃白占。

    諒燕王也不敢說什么。

    慕廣寒果斷貓著手腳爬起來,發絲垂落燕王頸側,黑發與銀色的發絲交纏,呼吸越發靠近,淡淡幽蘭香。

    幾乎,蹭到薄唇。

    慕廣寒卻停住了。

    ——你在想什么呢?

    明知此人兇猛、危險、心機似海,還在這飄飄然往套里鉆,這就是傳說中的飲鴆止渴,有大病?

    哎。幸好沒有真咬下去。

    只能說,燕王果然,是天生做梟雄的料。好蠱。

    這種蠱人史書上也有記載,比如某大夏寵妃,也是生得并不十分美艷,卻把勵精圖治皇帝蠱得昏庸無度,眾人很不理解,史稱“華都妲己”。

    大概,他眼前這一位,是當代“西涼妲己”吧?

    西涼·瞇瞇眼·兔·潤物無聲·虛假的真誠·擅長蠱人·心機似海·妲己。

    專蠱月華城主!!!

    ……

    被蠱昏了頭,顯然不是什么好事。

    慕廣寒越想越覺得,自己這趟一己私欲來西涼吸兔,甚不明智。

    燕王多厲害,明著干不過,馬上改成了奪命溫柔刀。他反倒卻活像那種警世話本里生益精明但情場單純的富商了,明明有家、有田、有賢妻,卻在外頭被風塵女子的虛情假意迷得樂不思蜀。

    “……”

    得振作啊,慕蟾宮。

    想想家。在洛州,你已有百倍燕王的出塵絕麗洛南梔,有嗷嗷待哺的二世祖邵霄凌,有小可愛邵明月,有漂亮院落和鳥鳥兔兔。再不濟,月華城的那個家里,還有一只火紅狐貍。

    哪個不比這好啊?

    所以,可趕緊見好就收吧,甜頭夠了趕緊撤,久了真以為燕王不會連本帶利討回去啊?

    ……

    思及此處,慕廣寒果斷算起日子。

    說起來,他也來這西涼也不短時日了,西涼斷糧的問題基本解決,他也吸到了兔,還看到了誠意滿滿的西涼全圖。

    綜上,燕王賺了,他也沒虧。各取所需,雙贏。

    如此,他再多做一會兒好人,等拓跋星雨的解藥方來了,給燕王徹底治好傷,收拾收拾早日跑路就對了!

    想什么什么來。

    那日白天,拓跋星雨的回信就來了,附送了獵獸毒的解藥方。

    月華城主依照藥方調配。

    “如此這般,大約小半個月,即可解毒。”

    然后他就該回家了!家里還有很多事,拓跋全族失蹤,本族毒藥又被用來毒殺燕王這事太過蹊蹺,指不定背后有什么陰謀。而洛南梔他們也打算滿載而歸從陌阡城回洛州了,今冬洛州的休養生息與屯田備戰還要他們一家三口一起努力。

    大概是他的歸心似箭,多少寫在了臉上。

    那一大清早,燕王伺候他梳洗格外精細。月華城主就這么懷著復雜的心情,享受了燕王給他編兔尾巴,并在燕王大腿上飲了早茶。

    一番下來,竟十分灰溜溜地暗自思忖著,其實……幽蘭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溫柔鄉也挺好。

    啪嘰——

    核桃敲開,鮮甜的核桃仁喂進嘴里。

    燕王許是那日溫泉昏君妖妃火中取栗上癮了。如今四下無人,卻也抱著月華城主,昨日剝栗子,今日敲核桃。

    慕廣寒盯著燕王那雙手看。

    那手指白皙修長,投喂時屢屢曖昧蹭過唇舌。

    “……”

    等等。這人,到底是把他當王佐之才,還是根本把他當成了個“玩意兒”?

    他抱他的這個動作,未免也太像是在“把玩”了吧。

    雖然,應該沒有人那么口味獨特,找個他這幅尊容的玩意?

    ……

    桂花粳米細粥,枸杞飄在上面,香氣四溢。

    一頓小小早茶,竟吃了整整一個時辰。

    趙紅藥等西涼名將四人組明明在外面等了許久,進門看到的,依舊是燕王擁城主在懷的香艷場景。

    眾:“……”

    慕廣寒:“……”

    若說之前溫泉、監獄時的曖昧還是演的,此刻四下無人,還是一副閨房之樂的融融之態,上哪去洗?

    更要命的是,四人身后,還帶了昨夜還在大牢里的已歸降商賈首領們。這些商賈經過一夜“溝通”,已經決定唯西涼王馬首是瞻,并且也對兩人奸情目測是見怪不怪了。

    只有一個問題,他們個個手底下幾乎東澤、西涼、南越、北幽都有商號,只怕不久他與燕王這段艷史,就要添油加醋、天下皆知。

    慕廣寒:“……哎。”

    罷。月華城主本來名聲就已經那樣,虱子多了不咬。

    眾將軍與商首坐定。

    櫻懿經過昨夜,再不是那副口口聲聲“穆寒哥哥”的無辜少年模樣。此刻他雖仍是半被軟禁的階下囚,舉手投足之間卻不卑不亢,拿出了作為一個旁支卻短短幾年將櫻氏生意做大家主的淡然從容。

    精心策劃有備而來的投靠,櫻懿終于亮出了一張底牌——

    這段日子,西涼王的心頭大患,一是重傷,二是缺糧,三是深入西涼卻來無影去無蹤的刺客。如今一二件危機已被月華城主暫解,可所有事情源頭的第三件事,卻始終沒有頭緒。

    行刺、燒殺,都因刺客而起。治標要治本,不弄清其來歷,西涼必然永無寧日。

    而櫻懿是商人。

    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正掌有此中情報。

    一行人離開后,燕王給慕廣寒沏了一壺香茶。

    “這位櫻氏少主,城主如何看?”

    慕廣寒歪著頭,陽光下,燕王正用他誘人的修長手指在泡茶。那畫面著實很美,只可惜西涼大燕子這泡茶技巧一看就是新學的,笨拙得很。

    半晌,他悠悠道:“依我看,櫻懿不錯。雖私德有虧,卻是一個知審度、會算賬、有野心、擅經營之人,假以時日,必堪做是燕王一直想要的……那內政之才。”

    燕止:“哦?”

    還是那句話,此人一般不太高興的時候,就會“哦”。

    但慕廣寒才不管他,自顧自飲下香茶。

    這人來得正好不是嗎。燕王找到了一直在找的經營人才,更沒道理阻攔他回家啦!

    ……

    兩日后。小屋內滿是藥香,幾案一側已經是排好的一整排白玉小藥。

    簌城城外的江邊,則是一片人聲鼎沸、應接不暇。連續數日,四面八方的運糧商船幾乎都到全了,米價直跌、家家倉庫充盈。西涼今冬缺糧之事徹底緩解。

    師遠廖、何常祺也去幫忙,很是不亦樂乎,空閑之余,谷倉之中,兩人分喝一壺酒。身下是一片片曬干的金穗。

    何常祺撿起一束,咬進嘴里,砸么著味兒。

    “月華城主果然厲害,不費一兵一卒,真能讓那么多人自己送糧來。不愧是燕王拼盡全力也要留的人。”身邊,師遠廖嘆道,“只可惜聽說還是要走,呵,也有燕止使遍渾身解數都留不住的人。這世上果真一物降一物。”

    何常祺:“要我說吧。”

    “什么?”

    何常祺垂眸,“放虎歸林,必有后患。若是用盡辦法都得不到,為西涼今后計長遠,倒不如趁此機會……”

    “啊???”

    “我這么說,絕非是事到如今還計較之前的私人恩怨。只是形勢逼人,希望王上不會一時心軟。”

    “……”

    燕止那邊,這幾日也很是繁忙。櫻懿的情報線索指向王都獅虎城外郊,他需親自去一趟。

    慕廣寒臨行前給他裝好了一兜白瓷瓶:“近幾日的藥,記得準時吃。”

    暖冬晴陽下,燕王卻未先接瓷瓶,卻是兔頭湊了過去,理所當然將月華城主整個圈住。

    慕廣寒:“……”

    習慣這東西,果然可怕。從什么時候開始,他跟這人就黏黏糊糊這么自然了?

    “最多三日,很快就回。務必等我。”

    慕廣寒倒是本來也并沒打算要趁他不在時偷偷開溜。拓跋族的藥方效果如何,還得觀察一下才行,好歹確定病人能好透才走。

    便點頭:“……好,知道了。既是回王都,記得帶土特產。”

    燕王:“城主喜歡什么?”

    慕廣寒:“啊,說到我喜歡的東西可多了去了,比如金銀財寶,比如美酒美色。更喜歡你這西涼廣袤、萬里江山。”

    “……”

    “若我給你,你就能不走么?”

    “城主若肯長留此地,金銀家眷不在話下。西涼錦繡,燕止也愿與城主分享。”

    慕廣寒失笑:“說來說去,還是舍不得我走?”

    “舍不得。要如何,能讓城主心甘情愿留在西涼?”

    “若真舍不得,還是那句話——燕王大可十里紅妝,嫁來洛州。我保證洛州百姓夾道歡迎,絕不敢有人反對這門親事。”

    畢竟成婚小話本在安沐賣的可好了。邵霄凌還送了他一本,話本里寫——十里紅妝,轎外大雪紛飛,轎內也是大紅蓋頭下面兔毛似雪,漂亮的兔指頭上好幾枚戒指。

    那副扮相,仔細想想,指不定還挺相襯燕王呢?

    “……哦。”

    瞧瞧,某人又無語凝哦了。

    ……

    燕王不愧是燕王,還是懂做戲的。

    縱然月華城主死不松口,但短短三日分別到來,還是被燕王在大庭廣眾下演得不舍滿滿、依依惜別。

    那日看著他一襲黑色披風出城的颯爽背影,慕廣寒認真思忖,他從此以后,可能要對“美人”一詞有些新的界定——

    美不美,可能真不在皮相。

    都說那華都妲己其人不美,可惜只是傳說,但慕廣寒確實親眼見洛州安沐城的新選花魁,前陣子邵凌霄帶他去看的,但吹過其實、實在算不上絕色。

    但雖不夠絕色,絲毫不影響不影響洛州幾大富商之子為花魁打破了頭。可見有人雖不絕美,卻能一絲一毫蠱進心間。

    一如燕王這幾日,哄是真的會哄,他確實也被哄得享受極了。

    以至于只身回到房間,竟有一些空蕩蕩的寂寥。

    好在,很快,他不找事,事來找他——那日抓的眾商賈,雖明面里都歸順了燕王。但其實各有私心,有不少趁著燕王出城趕緊過來巴結月華城主,看好洛州前景,更有想讓慕廣寒將其心腹家眷帶回洛州的。

    各種金銀、珠寶,美人,也被送到了身邊。

    慕廣寒:“……”

    “聽說會跳舞?那不如,就表演個跳舞我看吧。”

    于是乎,月華城主大白天的在小院里邊敲核桃,邊看美男歌舞升平。看到一半櫻懿不請自來,替他揮退一眾歌伎:“此等俗物,哪里好看?”

    “好看啊。”是艷俗,但艷俗也有艷俗的開心。

    小屋安靜下來,櫻懿坐下,自己動手沏了茶。

    “與其看這些,不如一同談筆大生意。”

    古人云,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慕廣寒算是見識了。

    櫻懿如今真不愧是一方商主,明明這幾日天天看著月華城主與燕王如膠似漆,還敢登門過來同他密謀聯手干翻燕王的大事。

    這可真是妥妥的狼子野心、剛投降就圖謀弒主啊。

    真不怕他和以前一樣戀愛腦,轉頭就吹枕頭風給親親小燕子揭發他?

    櫻懿垂眸喝茶:“你不會。”

    慕廣寒佩服,不愧是商人,思路永遠清醒——就他跟燕王這樣的,再演得如何如膠似漆,下次見面也必是死敵。

    既如此,不如趁人還在西涼就埋下禍根,攪亂渾水,先下手為強。

    ……

    很快,三日過去,燕王還未歸。

    慕廣寒則偷偷收到鴿子傳來的秘信,密信來自他的侍衛楚丹樨。這幾日,楚丹樨偷偷潛伏,尾隨燕王一行,證實了燕王與櫻懿在外的種種密謀。

    慕廣寒:“……”

    他怎么一點都不意外呢?

    狗東西。

    狗東西櫻懿,狗東西燕王!

    當然,雖說月華城主心中罵娘言辭犀利,但此犀利絕非出自不忿,或是被背叛的哀怨。

    正相反——亂世之中,本就該爾虞我詐。燕王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實屬無可厚非。至于櫻懿,先是邀他合謀對付燕王,背地里又暗通燕王背刺他,這算盤打得就更沒問題了。

    本來,櫻懿想要真正獲取西涼王信任,成為他麾下鷹犬,投名狀就不能輕了。

    金銀財寶、信息情報,不夠分量。

    必須月華城主的人頭,才足夠燕王確認他的實力與忠誠!

    ……

    事已至此。

    換做一般人,此刻趕緊跑路,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但怎奈慕廣寒不是一般人,又死不了,當然想要把戲看完。

    主要是想看那兩個人究竟給他羅織了怎樣的天羅地網。以及燕止裝了那么久大白兔,脫去偽裝露出獠牙的那一日會有何等的精彩紛呈。

    不過,在那之前。

    慕廣寒怎么想都覺得,這次西涼兔子回來,他非睡了兔子不可。

    都要翻臉了,再不抓緊睡一睡,豈不可惜?順便看看一個西涼戰神真梟雄,究竟能為了野心能屈能伸到何種地步。

    總得給燕王一次真·為國捐軀的機會。

    然而,等到第四日,燕王還是未歸。

    慕廣寒一大清早又被殷勤的商賈們嘰嘰喳喳纏的頭疼。加之那幾日正好又下了雪,外頭冷得要死,屋內燒炭火又燥得要命,里外不對勁。

    正愁不知躲去哪里能清凈一點,鬼使神差地,忽然想到了城郊的一方溫泉。

    雪中溫泉,又寂靜,想想就美。

    說去就去。

    于是慕廣寒雪中策馬,很快就到了那霧氣氤氳的雪中湯泉。小亭子里,上回見過的小木鴨擺件上落滿了白雪,大栗子樹也還在,讓他不禁回憶起種種與燕王同來的意趣之處。

    哎,怎么說呢。

    好在沒有期待,就沒有失落。他從一開始就清楚,大兔子是大兔子,而燕止是燕止。

    余下的,本來就是兩人互相演,圖個一時歡愉。不會有人真的沉迷宿敵的表演吧?

    不會吧不會吧?

    溫泉邊上霧氣蒸騰,很是暖和,慕廣寒剛解了厚重外披的大毛領,忽然余光瞥見池邊皚皚白雪,似乎有一串馬匹踏過的腳印。

    好奇,有人來過。

    他便停下了解衣領的動作,循著痕跡往前走了些。萬沒想到,假山之后別有洞天,竟是曲徑通幽柳暗花明!他一直以為此處溫泉僅有一個池子而已,沒想到后面林子掩映之處,更有一方不見邊際、更開闊的大溫泉。

    潺潺水聲。

    霧色之中,似乎有人?

    但,是誰那么大膽,擅入西涼王的私泉。

    不,不對。他很快修正了這思路——這簌城郊外溫泉,本就并非王室私地。更不要說,那亭臺樓閣、假山亭子裝飾的也只有他上次泡過的那塊精致小池,而此刻他踏足的地方,應該算是私泉之外的曠野泉了。

    既是無主之地,誰定下外人不許來了?

    正想著,一陣風過,吹散眼前一片氤氳散去。

    雪明明已停了半天,此刻又開始一團團落下。慕廣寒則整個人在那一片白茫茫的落雪之中,徹底愣住了。

    被吹散的霧氣后,是溫泉之中一塊玄黑的大石。

    有人下半身浸在溫泉之中,正閉目養神。黑發絲緞一般飄散,一半濕潤貼在身上,一半漂浮在池水。

    慕廣寒這一輩子不夸張說,著實是見過不少人間殊色,可也從未有人的顏色,真的給了他此刻的沖擊——那一瞬,仿佛身在一張水墨畫卷之中,整個人渾渾噩噩,耳邊一時聽不見任何聲音。

    簌簌落下的雪團,輕輕沾在那人的睫上,那一瞬間天地之間似乎只剩下黑與白兩種顏色。

    良久,周遭依舊沒有別的聲音。

    只有他自己的心跳聲,震耳欲聾。

    實在是難以置信,殘存的理智也在疑惑不解——他以為他長進了。真的,畢竟連看見洛南梔那等人間殊色,他都能做到心如止水了。

    卻萬沒想到世間還能有這樣的存在,僅憑驚鴻一瞥,把他一刀殺回原形。

    這太令人恍惚了。

    是誰跟他說的西涼美人不行,同中原沒法比。他此刻無比確信,世間絕色在西涼。

    想動,動不了。

    不舍得移開一分一毫的目光。

    于是他就那么呆呆站著,直到對方緩緩睜開了眼睛。

    “……”很好,那是一雙能讓人陷進去的、給這幅水墨圖注入了魂靈的琉璃玉眼睛。看過來的模樣深邃雍容、俊美威嚴。反觀他呢?他……正在一動不動、光明正大偷看別人洗澡。

    此情此景,很難解釋。

    “實在是抱歉,在下,絕、絕非故意冒犯。”他的聲音都啞了,完全是落荒而逃。

    “打擾,告辭。”

    燕止:“……”

    他這三四日出去,基本沒能合眼。風塵仆仆一路回來,到城門時忽然覺得多日未曾洗漱未免不雅,就先來了這。

    因為太累,洗一半還睡著了。

    醒來就看到月華城主在邊上,只是不知為何,一轉眼又沒影了。

    他不解,低頭看了看自己。

    倒也不至于非禮勿視吧,是在南越待久了,才會如此保守么?

    第50章

    那日,慕廣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回到簌城的。

    進了小院,就見禮物一車又一車運進來。副官云臨:“都是燕王特意為城主選的土特產。”

    慕廣寒:“……挺好。”

    不出片刻,月華城主席地而坐,拆起了包裹。

    西涼土特產是真的多,每一樣都十分新奇。慕廣寒饒有興趣拆著拆著,不禁想起小時候在月華城時,那時每年也會收到許多禮品供奉。只是那時的他太年少,總是很孤單,始終沒有能領悟到拆禮物的樂趣。

    直到后來,去了南越,顧蘇枋也總愛這樣一送一大堆。他才知道,原來拆禮物是一件樂事。

    不一會兒,夜幕落下,燕王也回來了。

    慕廣寒:“此趟除了王都,燕王還去哪兒了?那么久。”

    燕王:“城主猜?”

    慕廣寒不猜:“說起來,我今日出門碰上個美人,想欺男霸女向燕王討來。”

    燕王:“哦?”

    ……

    當晚。

    簌城城內,幾隊輕騎帶著火把慢悠悠繞城數圈。

    四位西涼著名將領都覺得,今夜的任務太過吊詭。

    據說今日,月華城主在城郊瞎溜達,偶遇一驚艷絕色美男。于是他們眼下,正在幫忙尋訪那美男。

    師遠廖一臉的大大不理解:“他們兩個不是都已經……同寢同食搞在一起了,每日又抱來抱去、如膠似漆的,怎么突然之間,燕王又讓我們替城主尋別的美人‘帶回南越伺候’啊?”

    就雖然吧,他以前也往往難以理解,燕止究竟在想什么。

    但自打跟月華城主扯上關系之后,燕止整個人絕對在行事匪夷所思的道路上,越行漸遠了!

    趙紅藥神色倒是淡然得多:“這有什么想不通的,上位之人,有幾個不愛‘嘗鮮’?”

    “這邊甜甜蜜蜜,也并不妨礙城主三夫四侍啊。你且看那從古至今帝后恩愛的不妒佳話里,不都也往往是一邊蜜里調油,一邊不斷納新人增添情趣的嗎?吃著碗里瞧著鍋里,本就是人之常情吧。”

    “……”

    “更何況,燕王趁此機會,送月華城主個得寵美人,從此在他身邊安個‘小耳朵’,對我們西涼也并無壞處啊。”

    聞言,師遠廖的臉果斷皺成一團。

    他身邊的這群人,真就一個個的滿肚子算計。連送個美人還有如此錯綜復雜的考慮?

    ……

    出來之前,燕王丟給他們寥寥幾句。

    “他說,‘若那人不是西涼第一絕色,也就想不到還有誰人能是了’。”

    “還說,應是不難尋訪。畢竟那般模樣任誰看了,也會過目不忘。”

    眾:“……”

    就說王上啊,即便不太高興,倒也不必如此敷衍吧?顛來倒去就一句“過目不忘的西涼第一美男”,五官啥樣、身高幾許,啥玩意兒都沒有。這上哪兒找啊?

    而且,公認西涼公認的第一美男,人不就正在這兒呢嗎?

    何常祺,其父二十年前就是西涼第一美男,他又和他爹活脫脫一個模子刻出來,這名號可絕非什么虛名,而是前年西涼王都幾萬百姓每人買下花箋真金白銀投出來的。當時盛況空前,艷壓花魁選舉。

    師遠廖:“說起來,常祺你今兒白天不正好在附近巡城?那月華城主想要帶回家的‘驚鴻一瞥’,多半就是你吧?”

    何常祺:“他敢!”

    師遠廖:“但除了你,這附近能找到比你好看的?”

    何常祺暴躁:“總之不是我!!!他又不是沒見過我長什么樣。這一天天的抬頭不見低頭見,他哪回多看我一眼了嗎?”

    “……”

    星空下,趙紅藥沉吟:“既不是常祺,會不會簌城及周邊,有與常祺不相上下的美男子?不如明早通知周邊城主縣官,把當地有點名頭的美男都拉過來一一甄別。”

    宣蘿蕤:“少瞎折騰。這附近聞名的美人,我前幾天早都一一采過風了。窮鄉僻壤的地方,哪可能有真美人?拉去王都中等都算不上。”

    師遠廖:“那,會不會是與常祺齊名的幾位公子,誰沒事微服跑出來玩了?”

    宣蘿蕤搖頭:“若只是與常祺平分秋色,只怕很難讓那月華城主說出‘西涼第一絕色’這種話。他既那么說了,那人姿色,必遠在常祺之上。”

    趙紅藥:“呵,我在西涼待了二十五年,年年給我送美男的人踏破門檻。有那樣絕色,怎沒人先拎我看?”

    眾:“……”

    一時無言,各自思考。

    集思廣益,繼續思考。

    宣蘿蕤:“比常祺還要驚鴻一瞥的美人……又不是燕王,還能是誰?”

    “咱們西涼真有那種人?”

    眾:“……”

    還別說,險些忘了燕王。若是整個西涼何常祺是第二,那確實第一應該是燕王才對啊。

    別看燕王平日里不修邊幅,可一旦真的打扮起來,那驚艷程度遠非常人可想。猶記之前繼位大典的那天,二十幾斤禮服一上,可謂器宇軒昂、雍容至極。趙紅藥師遠廖他們看了倒還好,畢竟燕王都跟得早了,見怪不怪。但何常祺所受沖擊可想而知,那日一句話,顛來倒去問了無數遍。

    “他原來,長那樣?”

    “他長那樣,他一直都長那樣???”

    不是何常祺,又不是燕王。在燕王之上的絕色美男,那得長成啥樣啊?

    ……

    話又說回來。

    燕王雖是真絕色。可下血本勾搭月華城主的結果,至今卻是沒有結果。

    這番操作,親手寫過《月華城主風流史》的宣蘿蕤都開始懷疑人生了。畢竟按照以往套路,城主此刻不該早成為燕王的一只舔狗,心甘情愿加入西涼陣營?

    結果卻是不僅把小燕子吃干抹凈沒有舔,還反手就要一份“西涼第一美男”的外賣打包帶走。

    宣蘿蕤尋思著,不應該啊,燕王若是好好打扮一下拉出去,哪怕跟衛留夷洛南梔顧蘇枋那群各州絕色放一起也根本不會輸,甚至艷壓也不在話下——

    可月華城主對他們燕王的態度,就這?就這?

    大晚上的,尋訪一無所獲。

    去小院匯報后,何常祺嘀咕:“一根毛都沒找著,怎么燕止那家伙看著反而還暗戳戳挺高興的?”

    趙紅藥:“是嗎?我倒覺得他還蠻氣的啊,話都不愿多說了。”

    宣蘿蕤:“明珠暗投,著實是慘。”

    師遠廖:“……”

    不是,這群人哪里看出燕止高興,哪里又看出生氣了。燕止不跟尋常差不多嗎?

    ……

    燕王回了屋:“蘿蕤問你,那人穿了什么顏色衣裳,你又是何地看到他?方便她明天再找。”

    慕廣寒:“……”

    沒衣裳,場景是他偷看人家洗澡,這要怎么說?

    “萬一明日還是尋不到,”燕止道,“西涼第二美男何常祺,城主若不嫌棄,隨意帶走。”

    慕廣寒:“…………”

    也幸好沒能找到。

    驚鴻一瞥就是驚鴻一瞥,哪能真像路邊野花一樣隨手就摘回家?慕廣寒當時說那話,無非也是因為看著燕王表面上給他買這買那,背地里卻與櫻懿勾搭的惡劣行徑,一時惡向膽邊生。

    說完后悔了。

    燕王倒大度,還真幫他尋人。

    慕廣寒一邊敬佩其面對如此挑釁時仍舊能保持的涵養,一邊也暗暗尋思,既然前幾天那般摟摟抱抱、依依不舍,聽聞他另有新歡,燕王難道不該演一出醋壇子戲碼么?

    不過,如大兔子那般瀟灑恣意之人,讓他裝醋精,可能太過強人所難。

    正這么想,燕王在他身邊一坐。

    月色朦朧,落在他的一地銀絲上,淡淡的光暈。

    那么漂亮的頭發,他也不嫌棄沾染慕廣寒身邊剛一堆拆得亂七八糟的吃食。瞧這西涼奶餅剛吃了一半,果子干造了半包,燒刀子也喝了好幾口。

    燕王的身上,依舊有淡淡的幽蘭香。

    “城主今日所見美人,或許著實殊色,讓城主見之不忘。”

    “但倘若遍尋不得,也請莫要介懷。”

    “燕止以為,容顏再好,若是無法在一起談天說地、博古論今,同我與城主這般一見如故、靈犀默契、日日都有說不完的話,便再是美人,最多看上三日,也厭了。”

    “……”

    月色無聲。

    燕王說完,竟自然而然地,就往他肩上一靠。

    慕廣寒心中再一次嘆服。真的,之前他遇到的那些空有野心沒法做大做強的前任,都該來燕王這邊上課!讓燕止教教所有人如何潤物細無聲地演到人心坎里,用全然不著痕跡、若有似無、真實自然的火候,去力挽狂瀾、繼續曖昧。

    砰。

    他嘆氣。不輕不重地,錘了燕王一拳。

    燕王吃痛,有些不解地湊過來看他,他別過臉去不理他。燕王像個不肯放棄的大型動物,繼續往上湊。

    然后,就被月華城主偷襲了。

    那是一個蜻蜓點水的親吻,燕王沒有絲毫抗拒。

    于是慕廣寒咬咬牙,再度用沾染著烈酒的氣息,攫取了他那形狀優美的唇。燕王依舊乖乖任他親,如此下去,即便他真的干脆一鼓作氣睡了他,看著未必行不通。

    只是。

    只是,那又有何意義呢……

    這一吻很長,紊亂的喘息,良久慕廣寒才放開了對方。月色下,燕王的模樣依舊顯得平靜無瀾。卻就在他張口,要問同他說些什么時,第三次,他主動湊了上來。

    這個人,真的,時時刻刻,都能知道別人最想要什么。

    真可惜,這并不是什么甜蜜的吻。

    雖然很投入,也很恰如其分。可有時有些事情,越是溫柔以待,越是一分一毫都準準撓在了他的心間上,越是讓人覺得空洞。

    一吻終了,燕王漂亮的唇抿了一下,像是回味,隨即像是上了癮,又想親。

    慕廣寒卻忍不住擋了一下:“哎。”

    “我問你,你,是喜愛我么?”

    “……”

    極其荒唐的問題。宿敵之間最為心照不宣的游戲規則,就是最后那一層誰都清楚的窗戶紙,誰也不可以拆穿。

    可他還是去揭了。

    卻不是像曾經無數次那樣,用那顆還在跳動的炙熱的心,懷著一絲不切實際的天真,去期待一個微渺到幾近不能存在的結果。

    唯獨這次,不是。

    他只是在等,等一個他突然發生的奇思妙想——

    他認為燕王會給他最真誠的答案,還有,結果會如他所想。

    果然,燕王那邊,唇角輕輕勾了一下,像是一個微笑的動作。他看不到的眼睛,卻的確看到了真誠。

    這一刻,和曾經某個心意相通的瞬間,極其相似。

    “我不懂。”

    燕止說:“我不懂,不懂‘愛’。”

    “不懂那些世人口中的,情愛貪嗔,眷念歡喜。”

    慕廣寒點了點頭,月色朦朧,卻無比清透干凈。

    一如某些民風彪悍的地方,就連神明都比其他地方的神明,要更加干凈和誠實。

    一切如他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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