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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神明”不懂得愛。

    因此一切的靠近、親昵、撫摸與磨蹭,確實不存在精心算計的“虛假”。只不過這種“真心”,亦不是出于世人認為的真心,而一頭被馴化的野生西涼狼不加掩飾的本能。

    “呵……”

    慕廣寒終于,有種水落石出的清明。

    很多事情都有了解釋。比如烏城水上花燈的那天,自己為何會短暫放下求生欲、莫名靠在了宿敵的懷里。又為何會因區區一封求救信,長途跋涉來西涼。

    他是孤單。但說白了,也早就累了、放下了、想開了,知道飲鴆止渴很愚蠢了。

    所以為什么還對他網開一面呢?大概因為早從烏城那一夜起,心底的某個地方就隱隱比頭腦更先明白,自己在對付的可能并非是一個深不見底、洞察人心、步步為營、能屈能伸的“西涼王”,而是另一種未知的奇怪生物。

    那生物像兔,像狼,又都不是。危險而溫暖,親昵而疏離,真誠又世故,匪夷所思卻又渾然天成。

    如今終于了然。

    無論是世人眼中的狡黠兇殘,下屬眼中的強大不羈,乃至從內而外不加掩飾驕傲和野心,都不過是他遵照生物本能,在履行自己極強的生存天賦罷了。

    都是真的。才會又不懂,又真誠。

    都是真的,西涼狼才能常常化成人畜無害的狼狗,靠近掌心,許他撫摸。擼一擼毛。

    ……

    原來如此。

    挺好,真的。慕廣寒羨慕他,這樣過活多舒服。

    要是可以,他也想變成這樣,僅憑優越的本能過活,恣意不羈、無拘無束。

    沒有枷鎖,就沒有煩惱。

    不懂愛,就不會有期待。

    會變得瀟灑而快活,得到真正的自由。遇到喜歡的東西就湊近,不喜歡就甩甩尾巴離開。會導致受傷的只有貨真價實的撕咬,輸了就死,贏了就是高高在上的王。

    在此之外,什么孤單、不被喜愛,欺騙、背叛,它不在乎。

    多好。

    淡淡幽蘭香再度撲面,朦朧月下帶著一陣暖意。

    慕廣寒微微長大了眼睛。

    滾燙的肌膚交頸而至,驅散了冬天月夜的陣陣涼意,狼的毛皮很暖很好貼,他正有些舒服地想要閉上眼睛,燕王卻又湊上來,親吻了他的唇角。

    舌尖的觸感,癢癢的。他在舔他。

    干嘛舔他,又不是真的狼狗。

    直到略微咸澀的味道經由唇角的輕啄,被嘗到了一點。慕廣寒才突然反應過來,自己不知何時……竟落淚了。

    而燕王那邊,則是很溫柔地,在替他舔舐淚痕。

    慕廣寒一時恍惚,不知該如何解釋此刻的心緒。

    為什么呢?

    他抬起手掌,按住那有點微痛的胸口。完全不明白。這么多年過來了,最讓他厭倦的,無非就是被人一次又一次永無止境的虛偽與欺騙。如今倒是證明了,燕王只是不懂,從未刻意騙他。

    這不挺好,還能要求什么。

    你在期待什么。

    唇角,臉頰,親吻繼續。他掙扎了一下,手腕被摁住。簌城雖是西涼邊城,卻靠近江南,后背抵住的濕冷青磚墻壁生了一點的青苔。他就這么后心貼著冰,前胸貼著世上最溫暖之物。

    不掙扎了,任由他舔。

    燕王舔完了淚痕,月下,漂亮的唇勾了一下,忽然又開始細密親吻他。開始只蹭唇角,很快又開始真正的唇齒相纏,興起時還張口咬他。

    西涼的神明,學習能力非凡。

    明明剛才回應他的吻,還有那么幾分青澀。很快就無師自通了,變得很會親。

    ……

    慕廣寒說實話,也很久很久沒跟人親過了。又微弱地掙扎了幾下,干脆閉上眼睛,放縱自己沉溺。

    反正他什么都不懂。

    單純的親親很舒服,會食髓知味。

    但漸漸就有點不對勁了,西涼民風彪悍野蠻人盡皆知,這人親著親著,原本捏他手腕的雙手不知怎么就變成了一手摟腰,一手在他后背侵略性地摸來摸去。摸著摸著,親吻也從耳后逐漸蹭著脖子往下,狼牙一扯,撕開他的衣襟。

    ……

    突如其來空氣里的一絲涼,讓慕廣寒有了片刻的清明。

    下一刻,燕王直接抱起他,丟了床。

    有力的雙手緊緊鉗住他的手腕,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了下來。炙熱在冬夜里躁動,親吻變成掠奪。

    凌亂的呼吸聲中,慕廣寒之前亂七八糟的傷感一掃而空了,不多的理智也開始回歸——他也不是什么圣人,他以前也是跟人洞房花燭正經享受過的,那之后這活寡也守了不少年了。

    事已至此,本并不介意跟與打仗很猛估計床上更猛的燕王亂搞一下,反正他也不吃虧。

    可是。

    讓他睡那個狡黠又兇殘又心機又會演的“燕王”,他絕對沒問題。

    但如今既已知道,他其實“什么都不懂”,跟啥也不懂的人形大狼狗亂搞這事,月華城主總覺得哪里不對,似乎也沒有強大到一下就能接受得了這個。

    猶豫著,頸子上一陣接一陣的戰栗酥麻。

    銀發映著月光,落了他一身,撓得他很癢。

    燕王還挺會咬的,再這樣下去又要淪陷而隨波逐流了。慕廣寒努力用最后一絲理智壓抑住被撩撥的所有悸動:“別……別鬧!”

    燕王不理,直接將他了抱起來,唇齒更加深入地掠奪咬噬。

    動作一變,隔著衣服,慕廣寒分明感覺到了有什么滾燙東西在硌他……真·五味雜陳。

    這人也真不挑食啊!!

    還挺興奮的,這算是對他的某種肯定嗎?他應該感到欣慰嗎?

    好在念頭只是閃過一瞬,剩下的就只有“這樣下去真搞上了可要怎么收場”?最終慕廣寒深吸了幾口氣,十分悲壯地提高了聲音:“不許鬧了!”

    他在燕王唇上狠狠咬了一下,會痛的那種。

    燕王停下了。

    明明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卻一下就很乖。慕廣寒深吸了一口氣,不得不再度由衷佩服此人果然非等閑之輩。

    這樣還能君子風度。明明可以用強,卻連句抱怨都沒有。

    而是由著他鉆進厚重的大棉被,跟著也鉆進去,攔腰抱著他,把頭埋在他胸口。整個人又變得好像一只人畜無害大兔子。

    然后就這么把他當抱枕,心滿意足地,睡了。

    這狗東西還真睡得著啊?

    ……

    燕王一夜好夢。

    月華城主一夜無眠。隔日頂著黑眼圈。

    早上洗漱完,耐著性子給某傷患傷口換藥。

    拓跋族的藥方果然不錯,目測那傷愈合得很好。慕廣寒弄完伸手戳了一下:“還疼么?”

    燕王搖頭。

    “那就不用擔心了。”他麻利給他涂藥、換新紗布。燕王果然還是底子好,本以為要十天半個月,但按照眼前這勢態大概不出五六日就能好全……正想著,冷不防被湊近。

    啾。

    “……”

    說好的不懂愛呢?啥也不懂偷襲倒是挺起勁是吧,月華城主果斷一把捏住大燕子的兔腮。

    “既然不懂那些,”他咬牙,“就不能再……這么做。”

    燕王歪歪頭,因為長發遮著眼睛,讓他整個人在這一刻看起來莫名有種懵懂的蠢。

    “你不明白?”

    長毛兔子搖頭。

    慕廣寒是根本不信的。堂堂西涼王什么人,他能是個傻子?就算不懂的事素來也能干得門清!這不是在故意逗他玩,就是想釣他長篇大論的說教用以取樂。

    一大清早真有閑心,懶得理他。

    慕廣寒嫌棄地丟下他,繼續收拾藥箱。

    啾。啾啾啾。

    這什么狗東西!!!還來勁了!

    一大清早,霧氣濕重。月華城主提著藥箱滿院子追打燕王,讓過來匯報事情的何常祺后悔得恨不得自戳雙目。

    眾所周知,王上“為西涼捐軀”是沒辦法。對面有本事有實力,是得天天哄著,捧著,騙著,抱著吃飯。但一大清早打情罵俏又是在干啥,兩邊還都挺入戲呢?

    ……

    燕王恢復的不錯,慕廣寒也開始光明正大準備回程。

    土特產統統裝車,西涼王都群臣進獻的餞別禮也都拿著,商賈們送的珠寶美人更是全部帶走。人還沒回洛州呢,香車寶馬先回去了好幾船,無比風光。

    這邊兒月華城主的馬車出城,那邊櫻懿的商隊運貨進城。

    一大堆新采買的建材、木材。近來西涼許多新的建造修筑工事里都開始有了櫻懿的身影,他也充分發揮了一個商人應有的討價還價和貨比三家,經他協商送來的物料,顯著的物美價廉。

    日光晴好。

    慕廣寒今日無事,正陪著燕王視察新修城防,一車木材路過,他手欠掀開看了一眼。

    “……”

    “…………”嫌棄。

    造船專用的木,是上好的倒是沒錯。問題是西涼連水都沒有,要船干什么,總不至于未雨綢繆那么長遠,指望備用著有朝一日南下洛州跟他水戰啊?旱鴨子真能妄想水戰打的贏江南?笑話,這種事翻遍史書能找出一個例子來?

    何況燕王手底下的,還是草原騎兵種,旱鴨子中的絕世旱鴨子。

    可能他的嫌棄過于明顯,燕王當場立正,十分有眼色地像個好學生:“既有不妥,還望月華城主賜教。”

    慕廣寒:“……”

    雖然,他真的沒有興趣說教燕王,但想了想,還是忍不住點明了他這純屬亂花錢的行徑。順帶暗戳戳挑撥,櫻懿雖是多年商人,眼下給西涼事情辦得也實惠漂亮,但日子長了,最好還是派人多著盯著他一點。

    “畢竟,往后西涼房屋、船只、兵器建造,都會有櫻氏插手。眼下他自然盡心盡力,不敢有絲毫馬虎,只怕人心難測,總有一日背地給你偷工減料、加機關、使絆子。”

    “誰讓當初,他的本家儀州侯櫻祖,可是被燕王您坑得十分凄慘啊。”

    實際上是被他和燕王一起坑慘的。

    后來還上演了一出互相推諉,燕王把人給他送過來、他又把人送回去,無良栽贓對方的大戲,兩人身上都有不可推卸的鍋。

    櫻祖失了儀州,櫻氏家族衰敗,一損俱損,櫻懿想把族人失去的一一討回,也并不奇怪。作為嗅覺敏銳的商人,他一眼就盯住了西涼內政無人、求才若渴的弊端,果斷以自身才華投獻,就更是一步好棋。

    來西涼后,他不但可以借助燕王之力順勢驅虎吞狼干掉月華城主,還可以通過內政用自己勢力滲透西涼,在往后的日子里,慢慢報復燕王。

    甚至說不定,有朝一日還可以把燕王在外好容易打下的江山鳩占鵲巢、取而代之,這種事史書上又不是沒有。

    如意算盤打得是不錯,若是碰上一般主公,防不勝防,說不定能成。

    可他偏偏選了燕止。

    是有一些江湖話本,編排燕王“空有超群武藝,可惜有勇無謀。”這玩意兒不會有人當真吧?

    慕廣寒昨晚一夜沒睡,想來想去,最后也不得不承認——燕王也沒得選。西涼眼下外憂內患,偏偏內政無人可用,就算清楚看得到櫻懿的狐貍尾巴,也只能用他。

    不然怎辦?

    糧草、兵器、設施、修路,都不搞了?那還怎么好好備戰?月華城主又不肯留下來!

    既不肯留下來,就得趕緊弄死。總不能留給別人用。

    亂世之爭就是如此,誰也別怨對方不講情誼。

    所以用櫻懿沒問題,燕王沒有別的路。而慕廣寒“挑撥離間”,也并非是想燕王從此就不用他。

    而是為將來的事情鋪路——把燕王本就清楚的東西更加挑明,將他與對櫻懿互不信任的刺更加夯實。這樣說不定幾年后,洛州對上西涼,西涼能從內部先崩了。誰知道呢?

    ……

    他一番暗戳戳挑唆,燕王乖乖聽。

    目測被他教育還挺享受的,未必想到月華城主心懷鬼胎。

    晚上,城中開了踐行酒宴。

    慕廣寒千杯不醉體質,很快喝趴了一大片。酒酣之后沒幾個人清醒,燕王也從前半場的正人君子模樣,變得東倒西歪靠他身上,還偷偷張口在他脖子上輕輕咬。

    慕廣寒:“……哎,你,醒酒。”

    私底下就算了,這大庭廣眾的,旁邊可都是你西涼下屬!這日不止平時那四個,還從京城來了不少人的,還有老臣。你堂堂西涼王,正襟危坐了不到一個時辰就原形畢露可還行。

    要知道咱倆再怎么一堆桃色傳聞,我一回洛州天高皇帝遠,你燕止以后在西涼還混不混?

    “嗯?”燕王被他推著,勉強直起身子。又半醉半醒自顧自倒了一杯葡萄美酒,抿了一口。

    然后,啾。

    救……命……

    你家老臣眼珠子快掉出來了!

    滿口葡萄酒的香甜,和燕王占有欲極強的摟腰中,慕廣寒可是余光親眼看見了西涼某半百老臣“啪嘰”酒杯掉地上,險些當場中風的英姿。

    說不同情是假的。

    燕王荒淫無度,西涼風雨飄搖。官場不易混,且行且珍惜。

    西涼四大將軍中,竟然是趙紅藥的酒量比其他人好。

    喝到這時,也就只剩她還有本事繼續來敬酒:“對了城主,紅藥麾下虎豹騎已在城外準備妥當,三日后將護送城主過江。”

    “多謝趙將……”

    “不必。”燕王勾起唇角,一把攬住慕廣寒,微醺懶洋道,“屆時,由我親自送他回去,送回安沐城。”

    趙紅藥不解:“王上要親自送城主回洛州么?”

    燕王點頭。

    “自然當去,順路去見見那洛南梔、顧蘇枋。”

    趙紅藥:“……”

    慕廣寒:“……”

    有些人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懂得拿捏人心,嘴上說自己什么也不懂,暗戳戳的拈酸吃醋,倒是繼續手到擒來。

    直到隔日清早。

    慕廣寒因為喝不醉,從未有過宿醉的體驗。

    但那個清晨,他絕對貨真價實地體驗了一把傳說中的“酒后第二天腦子巨疼”——懊惱至極的疼痛,源自于一夜好夢后醒來突如其來的清醒,他瞬間領悟燕王那句“親自送他回洛州”的真實用意。

    他、就、像、個、傻、子。

    一旦想通,他啪嘰一聲,就一頭撞棉被上,深深羞恥自己一連數日的愚蠢。

    人這種東西,就不該陷入情緒。

    尤其是他,每一次都是這樣!明明心里沒人,就料事如神,卻任由自己陷入“燕王是個騙子狗東西”的情緒里,整個頭腦一連數日裝滿漿糊。

    ——櫻懿為了復仇和納投名狀博取信任,暗地里聯手燕王,要干掉他。

    為什么啊。他到底為什么會一連那么多天都覺得這個思路還挺有道理的啊?他好蠢啊!

    “嗯……醒了?”

    身旁人被他以頭搶床吵醒。燕王也是個人才,按說一般人喝他那么多,該是一身酒味才對。他倒好!依舊清清爽爽幽蘭香。

    慕廣寒:“你繼續睡!”

    晨色熹微,屋內依舊很暗,他一個枕頭招呼燕王臉上。

    悶死算了。

    真的,不然他這次臉就丟大了。都好幾天了,燕王不會看出來了他其實沒轉過彎來吧?

    他看出來了嗎?好像連著幾天,燕王跟在他身后聽他暗戳戳說櫻懿壞話,唇角總是若有似無帶著一絲笑意。

    那笑意,是恭維,是禮數,還是……在看他笑話?

    燕王拿開枕頭,爬了起來,饒有興趣地歪頭圍觀他難得一見的清早發瘋。

    “……”

    燕王根本就不可能跟櫻懿聯手害他。

    是的,月華城主確實是西涼心腹大患。以前是,以后也是,最好早點干掉杜絕后患。

    這個思路本質上是沒錯的。

    然而不幸的是,這個思路僅僅在洛州之戰前具有實施的可行性。那時候正逢天子勢微,而西涼軍如日中天,那個時候燕王帶大軍南下收拾他是完全正確的選擇。

    可到了洛州戰后,局勢突變,西涼損兵折將。而與此同時天子又在北幽攻城略地,一時朝廷威信再起,詔書討伐西涼,同時暗殺、燒糧等等,聯盟軍還險些一度直逼西涼王都。

    在此等境況,西涼僅對付天子,就已焦頭爛額。

    倘若月華城主此刻再在西涼出了什么事,南越或洛州就可能以此為借口出兵,西涼立刻腹背受敵。

    所以這個關頭,誰敢動月華城主啊?

    就算明知他將來注定是西涼霸業路上最大的絆腳石,是最兇險的宿敵。燕王也絕不會此刻先把他做了,因為代價太大!

    這么一想,甚至這大半個月燕王每日來纏他,非要同塌而眠,都未必是單純為了討好他。

    而是有必要天天看著他,確保他不丟、不死!

    同理,一定要親自送他回洛州安沐城,也是必要。必須燕王親自送他回家,親手交到洛南梔或者顧蘇枋手里,謹防他半路丟了或者死了,才能徹底擺脫責任!!!

    呵,呵呵。

    結果他倒好,一直在跑偏。還在想狗東西不要臉恩將仇報,白救他了,還好自己是不死之身。

    燕王他哪敢恩將仇報啊?要是可能,從一開始燕王根本就不想把他弄過來!

    因為只要月華城主夠陰險,在回家路上隨便找個地方藏起來,南越和洛州就可以無限跟西涼要人,無限找茬和勒索,西涼就永無寧日了。

    他那時要不是被毒的快死了沒辦法,他絕對不會愿意他來!

    所以,溫柔鄉,各種哄,抱著親,甚至未必是為了把他永遠留下來。

    是為了讓他開開心心地走!

    他還在那像個瓜皮一樣,暗戳戳的“櫻懿是壞人你不要相信他”。從頭到尾關櫻懿什么事兒啊?看燕止給櫻懿眼神了沒有?

    ……嘆氣。

    脖子上暖暖的,燕王又在摸啊摸。

    慕廣寒痛定思痛,起身:“本城主這都要走了,燕王不妨來點實際的。”

    “話說我來西涼也大半月有余了,救了燕王一命,還解了西涼燃眉之急。多要點診金,并不過分吧?”

    “我思來想去,燕王總得多點誠意——才能換我平平安安回到洛州,不給西涼添堵?”

    “……”

    既然想通,當然要獅子大開口。

    慕廣寒暗自慶幸還好之前燕王正好給他看過西涼地圖。他那時看著,暗戳戳就看上了一塊西涼靠近儀州的地。那城池可真好,不僅交通要道易守難攻,還雙邊掐住了西涼和北幽南下的咽喉。一旦洛州拿下此城,西涼和北幽就很難南下。

    到時候再讓顧蘇枋配合,造成一些南越王與洛州不睦內部消耗的假象,讓朝廷那邊以為南越不成氣候,就更會傾向于與西涼先爭個勝負、不死不休。

    到時他在南邊就可以一邊發展民生,一邊不費一兵一卒美美看戲啦!

    古人云,奪人城池,無異于刨人祖墳。

    “哦。”

    果然,出現了,燕王特色不高興的無語凝哦。

    可慕廣寒此刻要的就是燕王不高興,他才能借此找回點顏面。看,這是月華城主心機深沉想要的報酬,明顯是早就算計好的,這么大這么好一座城,可絕對不是蠢了好幾天后拍腦袋臨時想的!

    然而,一般哦完以后,燕王就會面無表情偃旗息鼓。這場面慕廣寒見多了。

    然而,這次。

    他哦完之后,卻自顧自的再度勾唇,笑了。

    “……”

    不僅笑了,唇角還帶點分明的寵溺。

    慕廣寒額角突突跳。

    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也就市面上最離譜的話本,會出現王侯城主為情所困輾轉反側,甘心送城池討好心上人還“一臉寵溺”的離譜劇情。

    在此之外,別說燕王了。任何一個頭腦正常的城主王侯,都不會容忍別人伸手割他的地!就連一向拎不清的衛留夷,奪他烏恒也是要他的命。

    所以燕王怎么還能笑出來。

    他還有什么底牌,還是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第52章

    燕王并不解釋他的笑。

    但勾起的唇角又透著無辜,分明在說——月華城主神機妙算聰明絕頂,一些小小打算,又如何指望瞞過城主雙眼?

    慕廣寒:“……”被高估了。

    月華城主在西涼的最后三日,燕王放下所有事,推卻眾人人邀請的宴飲,只顧二人世界四處游玩。

    兩人又去了一次溫泉。雪未化的小亭角反射著琉璃色的光,水汽氤氳,山影迷蒙。

    慕廣寒一遍泡溫泉,一遍默默猜燕王的小算盤。

    兩人還去了鄰城看集、夜市瞎逛、一起去地里刨一些過冬未收的西涼菘——西涼大白菜。

    慕廣寒一邊吃糖葫蘆喝白菜肉粥,一邊繼續努力猜燕王的小心思。

    反正大原則上,燕王是得把他活蹦亂跳送回家的。但這中間能有什么小的橫生枝節,他也著實做不到處處想到、處處提防。

    想來想去,也就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

    很公平。之前那么多次都是他去摟草打兔子,這次換兔子出招也頗有趣,且看燕王能給他何種驚喜吧。

    慕廣寒萬萬沒想到,三日時光轉瞬,燕王除了各種陪他玩、逛、吃,全無克制地親親抱抱與很克制地沒在床上造次,保證了他天天都心情愉悅之外,毫無其他苗頭。

    甚至都沒有再用甜言蜜語對他再進行“不如留在西涼”的勸誘。

    轉眼到了該走的那日。

    慕廣寒吃過午飯在冬日暖陽小院中的樹下逗海東青玩,一不小心睡著了。等再醒來時,人在燕王腿上。一人一鳥,雙雙歪頭看他,日光入眼,一片恍惚。

    “……”

    時光好像回到很久以前,他在雁回山隱居的醫廬,也是樹下小憩。西涼王好像總是能機緣巧合地,覆蓋他的專有回憶。從顧蘇枋的小兔尾巴,到衛留夷的樹下膝枕,如今卻都被沾染、填補、霸占了。

    慕廣寒再度閉上眼睛,燕王伸手摸他,掌心溫暖。

    他想,燕王也是盡力了。

    真的,他已經是非常認真地在誘捕月華城主了,實際上得很成功。他的心,大概有一小部分,已經悄悄留在了西涼。

    上一次有人那么認真誘惑他,已經是很久以前。

    那段回憶,是他人生中為數不多的美夢。大概以后,他在西涼的這段日子,也會偶爾拿出來做夢吧?

    雖然燕王不什么大美人,但也還挺……獨一無二的。

    小院里靜謐,隨風而來,輕微的吱呀。

    是秋千的聲音。

    之前燕王親手給他扎的。比起之前大包小包的隨身行李、整船整箱的金銀財寶,慕廣寒其實私心更想把這滿院的東西拆了帶走。秋千也好,躺椅也好,燕王泡茶手雖笨,藤條木工活做得到還真不錯。

    只是,既本就是片刻歡愉,還是讓一切好東西留在該留的地方。

    夢總得醒。

    ……

    行李早就裝船發走,慕廣寒一身輕松。

    真在黃昏時到了岸邊碼頭,卻又恍然覺得沒有任何真實感。

    一堆西涼百姓和官員來送,不僅趙紅藥幾人,慕廣寒還在人群中看到了櫻懿。他今日穿了一身鮮艷的紅,腰系銀帶,長發被玉簪束起。其實櫻懿真的不能算是上等容姿,樣貌其實比衛留夷、比南越王他們遠遠不如,但可偏就是慕廣寒順眼的類型。以至于雖明知他并非絕色,卻又覺得除卻那日溫泉見到的驚鴻一瞥,天下無人能比。

    尤其今日這一身,真是一副光風霽月,君子無雙的模樣。

    若他不知此人本性,不知他在假笑,指不定在西涼這段日子,也會常常與他搭話的。

    慕廣寒這么想著,又不禁看向身側。

    燕王雖是高挑腿長,在人群中乍一看也頗出眾,可惜總愛穿烏鴉般的一身黑,配上過于威嚴肅穆的黑披風,實在深沉有余而明媚不足。今日他臉上又彩繪了貓臉,三花橘貓的三瓣嘴與他上鉤的唇角渾然天成,頭發也依舊凌亂不羈。

    慕廣寒多看了他幾眼,越看越不明白——他這頭發,明明每次后面都是小兔尾巴好好扎上了的啊。

    前面咋就總亂成這樣啊?

    “你,也不打扮一下。”他嘆。

    別人的小兔尾巴,就能活潑地一甩一甩、一絲不亂,你看看你!

    ……

    一葉快帆舟。

    雖小,但快。

    燕王跳上去伸手牽他。踏上甲板的那一刻,迎面是凜冽到令人屏息的江風,那一刻慕廣寒不禁想——還好他會一路送我回家,一直送至家門口。

    否則他這一路,會有多清冷,多寂寥呢?

    冬季江上風大,船中明顯比岸上寒冷。

    慕廣寒只看了一小會江景,就反應過來燕王那張又黑又厚重的大披風的用處了。正心里腹誹你倒是暖和,不提醒我多穿點,就見燕王從小艙木板底下摸出一件白色大毛領披風。

    “……”原來早給他準備好了。

    披風披上的一瞬間,就連少許被楚丹樨細心伺候相關的場面,也被燕王沾染了個遍。

    這人簡直就像一塊兔毛絲帕,在他心里干干凈凈擦了一圈,啥也不放過。

    披上披風后,燕王就順勢不放手了,下巴擱在他肩頭,頗有一種整個纏住的架勢。

    慕廣寒:“……”

    不得不說,這世上有人的甜言蜜語拙劣,只讓人感覺虛偽。而有人說著不懂愛,卻能讓人一直產生幾近“被愛”的錯覺。

    這個人會抱他,親他,做出許許多多類似于寵溺的舉動。

    但并不僅僅如此。

    還有,一直以來,他總是一次一次堅定地選擇他,而且一次一次且非常敬業地演到了最后。

    此趟西涼之行,燕王仁至義盡。

    正這么想著,忽然聽得身后人嘆了聲氣。

    “……”

    當時被困“燕子窩”端水斷糧,這人都能淡定投降然后淡定逃跑,怎么今日也學會嘆氣了?彼時夕陽已落,夜幕剛染了夜色的一抹幽紫。慕廣寒逗他:“怎么,我這一走之后,你又是孤家寡人了,寂寞?”

    兔子點頭。

    慕廣寒:“……”

    他還以為他多少會反駁一下,沒想到這么輕易就承認了。兔頭擱在他肩上,一下一下的。

    這幾日,西涼過來送行的官員多,趙紅藥她哥也來了。

    別人都是給月華城主帶一車車的禮物,這哥哥卻是帶了一車東西給妹妹,有他買的、也有族人托帶的,全家都寵妹妹。

    慕廣寒早就聽聞,西涼趙氏,家族和睦,家和萬事興。

    加之又跟對了燕王,也怪不得這幾年登頂西涼名門大族。孤家寡人之人,難免會偷偷羨慕這種人來。

    很多人都會忘記,其實燕王也是孤家寡人。

    失憶被撿,身世不詳。在西涼南征北戰這些年,按說也該有疲憊的時候、也有想要停泊依靠的時候,身邊卻沒什么人,連個后宮愛妾都無。

    大概所向披靡的“戰神”大抵給人的印象,就是他不需要人間煙火。很少有人覺得“神明”也是人,也會因為有人注意到他手上傷痕而感到高興,露出一絲真實的煙火氣來。

    夜色加重,兩人回了船艙中。

    紅泥小火爐,燕王煮橘子。記得當年在府清城外他們第一次狼狽為奸時,這人就順手拿樹葉做了一盞流螢燈,此刻又拿橘子皮做了一盞,懸在船梁,燈影晃蕩。

    夜色柔媚,橘壯人膽。

    最后一夜了,茫茫江上,無人叨擾。月華城主果斷惡向膽邊生,撲倒了燕王。

    最后一次放縱,多多益善。

    事實證明,人絕對,是可以喜歡不好看的人的!

    慕廣寒此刻十分確定。當被吸引,自然而然想要靠近時,瞇瞇眼、又或者不修邊幅或一身黑衣,沒人在乎。

    只想多親幾下,親著玩。

    記得前日,兩人一起洗了溫泉。

    燕王傷好得差不多,這次終于下了。那帶著些許傷痕的肌理完美的□□,慕廣寒就只敢偷看一眼。

    因怕自己把持不住。

    他,以“喜歡美人”出名,人生有朝一日,也會對一只瞇瞇眼大兔子把持不住。

    甚至在溫泉里,都只是短暫地想起了一下那天那個驚鴻一瞥的絕色大美人,默默感嘆一下佳人難再得,然后就沉迷應付瞇瞇眼的兔,在溫泉里搞七搞八。

    唉。

    船艙撲兔,讓人沉迷。

    只是親的過程中,感覺身下船只似乎屢屢撞到小浮木。船速越發慢了下來,慕廣寒微微歪頭,終于意識到哪里不對,從船艙探頭出去。

    快滿月了,銀暉遍地。

    船只的周遭,卻不是江面,而是一片渺渺茫茫的大澤。寂靜夜色,遠處隱隱傳來嚎叫。

    慕廣寒:“……燕王,好手段?”

    從他們出發起,就一只有幾艘船,偽裝路過商船,暗戳戳跟著他們的輕舟。

    暗哨跟蹤幾乎是必然的。燕王越是得把月華城主完好送回洛州,暗中覬覦的多方勢力越是想要從中阻撓。櫻氏、天子,其他潛伏著的心懷不軌之人,都在暗中蠢蠢欲動。

    正因如此,燕王才特意選了一片輕舟,只有他們二人。

    有的時候,人多反而易亂。倘若西涼真以幾艘大船、成百精兵護送,誰又能保證親兵之無一人內奸,雜役奴仆全數清白,偌大船只沒有一處被做手腳?各種算計防不勝防,因此慕廣寒也不讓洛州接他,同樣是怕節外生枝。

    有燕王一個就夠了,畢竟武藝天下無雙。

    有輕舟一只就夠了,輕它能浮在江面灘涂這處渺茫的大澤之上,其他稍微重一點的船,都已在月色下不慎陷入沼澤。

    雖說大澤里有浮木,但畢竟那么冰冷的天,也怪不得棄船而逃之人哀嚎連天。

    追兵就這么解決掉了,輕舟繼續一片暢快,悠悠然穿過沼澤,又回到廣袤江面。月色朦朧下,燕止一指:“此處再往南,就是南越地界了。”

    話雖這么說,輕舟卻不過去,反而離岸越來越近。

    燕止:“聽聞月華城主,曾與南越王有過婚約?”

    “……”

    “南越王我不曾見過,只聽聞俊朗華美、氣質不凡。”

    “不過,既城主寧選洛南梔也不肯選他,想必那顧蘇枋也未必如傳說一般。”

    “燕止好奇。聽聞城主與南越王已辦過婚禮。這若是在西涼,就算已經成婚了。而洛南梔身為下屬州侯,卻將城主留下,此事對南越王而言,豈不無異于奪妻之……”

    啪嘰,慕廣寒暴敲兔頭。

    他一直不理他的胡說八道,只等他圖窮匕見。不想他竟還說得沒完了!

    燕王被敲,老實了,同時小船也靠了岸。在岸邊等待的,是一匹不俗的汗血寶馬,和停在馬頭頂上正餓得咕咕叫的饞饞。

    “不情之請,”燕王道,“城主是否還有一些空閑,燕止想最后帶城主去個西涼寶地。”

    “……”

    “放心,僅稍稍繞路耽擱,最多一二日,一定安然無恙送城主回去。”

    看吧,果然。

    偷得浮生,難舍難分,能多一日是一日。

    ……

    透亮的小橘燈掛在馬耳朵上。

    慕廣寒懶懶窩在燕王懷里:“我困了。”

    他伸出手,海東青撲棱撲騰飛下來,“咕咕,你不困?啊,忘了你是一只夜貓子。”

    海東青:“咕?”

    “咕咕?”夜色深重,燕王低沉的聲音順著緊貼的溫度傳來,“它叫饞饞。城主怎可自顧自的,給我的鳥起了新名字?”

    慕廣寒不服:“咕咕,過來給我蹭蹭,給你好吃的。”一邊說,一邊從懷里掏出幾塊本該路上吃的風干肉干。

    燕王:“饞饞,不可為五斗米折腰。”

    結果海東青根本不理他。撲棱撲棱,開心吃。

    鳥主人:“……”

    慕廣寒:“咕咕,看你多懂事,知道誰對你最好,知道誰每一次都會買上好五花肉喂你。不如跟我回洛州可好?我絕不像有人吝嗇,每次都把你餓瘦。”

    燕王:“嗯,你是待它寵溺了,回回把它養得肥到飛不起。”

    馬繼續往前行。

    慕廣寒也有點餓了,和饞饞一起吃肉干,一人一鳥搶最后一塊肉,燕王圍觀這一盛景。

    慕廣寒:“哎,你覺得櫻懿的背后之人,是天子么?”

    櫻懿背后有人扶持。

    不然,一個旁支少主,就算有本事一人之力區區數年將家業擴大幾十倍,也該謹小慎微、努力守成才是。怎會主動投獻,又在未在西涼站穩腳跟、深耕細作時,就膽敢圖謀攪動風云。

    慕廣寒總覺得,燕王應是比他更早就想到了。

    誰讓人家有“本能”,而他卻是個一動心就降智的狗玩意兒。回洛州以后,他定要從此洗心革面、清心寡欲才是,別一天天想些沒用的!

    果然,燕王開口:“他背后的,多半是天子。但也可能是旁人,譬如……東澤紀散宜。”

    呃。

    還別說,亂世之中,想要扶持勢力攪西涼混水的,必然不可能是太小的勢力。倘若東澤紀散宜未雨綢繆、打算挑動紛爭黃雀在后,倒也符合自身利益。

    倘若紀散宜不是自己人,看著……還真挺有嫌疑的。

    “……又或者,南越顧蘇枋。”

    慕廣寒:“啊?”

    但,還真別說,雖然一瞬覺得荒謬。可既紀散宜可以有嫌疑,為什么顧蘇枋就不能有。

    猶記當年,是誰一身司祭華服,用兵如神所向披靡,一己之力替天子平叛。明明他親眼看過,為什么這幾年來,卻總有一種“南越王不問世事,于因循守舊、偏安一隅”的錯覺?

    顧蘇枋什么時候是個天生安分的人了。

    猶記他穿過南越的宮殿,每經過一扇門,身體就越發冰冷。那人溫柔的笑意面具下,掩藏著一個他不認得的人。只怪他貪戀溫柔,自欺欺人一葉障目。

    顧蘇枋給他的太好了,他明明知道那不是真。日光下絢麗的露珠再美,總有消散的一刻。

    ……

    夜風習習,有什么溫暖的觸感傾覆下來。

    燕王一襲黑色披風,全部落在慕廣寒肩上,驅散了夜深的寒霜。

    “在想誰?”

    小橘燈搖晃,映照著清殘月光。恍惚回頭,他看不清燕王的表情,只覺得那聲音好小很溫柔。

    “忽然就不開心。”

    他抱得更緊,像是撫摸什么繼續安慰的動物,繼而微笑,湊過來親吻他。

    那是一個不由分說霸道的吻,又很溫柔。

    “似乎只要提及顧蘇枋,你就會不開心。”

    橘燈閃爍,映著漫天星光。

    人總愛一次一次閉著眼,重蹈覆轍。

    燕王的手指那么修長漂亮,卻完全不怕觸摸他滿是可怕紋路的臉。慕廣寒不想承認他的安撫很有效,他將來的人生不需要這種有效。

    畢竟有朝一日,或許是不遠的將來,提起眼前這個人時,他也會不開心。

    越是有過真心,越是會不開心。

    所以感謝上天。還好燕王不是什么絕色大美人,迷惑效果終究有限,假以時日,他應該多少還能收好自己的心。

    還好還好。

    ……

    南越王都·陌阡城。

    洛南梔與邵霄凌人在江邊。

    兩人按說本該半月前就回到洛州,不想卻因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瑣事耽擱至今。

    如今收到飛鴿傳書,月華城主馬上都要啟程回洛州了,那他們肯定也不能再繼續磨蹭,最好趕在之前回到洛州迎他,明早就出發!

    出發前夜,剛好是冬至。

    在南越,這正是冬至燈會的日子,年關也快到了,百姓都在江邊放孔明燈祈福,圖個來年的好兆頭。

    陌阡城大,這里賣的孔明燈樣式比洛州的還多、做工也更精巧,邵霄凌自然不由分說就挑了一大堆,當晚夜幕降臨就拖著洛南梔去吃了傳統的湯圓燒臘和姜飯,打著飽嗝又去了江邊。

    江邊,已是千門開鎖萬燈明的盛景。滿天都是冉冉上升的孔明燈。

    邵霄凌很快也點起第一盞。

    “這一盞魚繪燈,是替老頭子還有洛伯伯放的。他們都最愛看燈了,記得前年洛州燈會,洛伯伯親筆題名的第一名燈,就是這樣的一尾大魚!”

    “第二盞炮仗燈,是替大哥二哥放的。大哥你就放心吧,你們家小明月,我……咳,總之南梔和阿寒把他教育得很好,可聰明了呢!二哥也放心,錦錦去年一年拒了不少洛州豪門的提親,我覺得她心里還是有你的。”

    “第三盞兔子燈,替阿寒放。”

    “就……保佑阿寒身體健康、心愿得償吧,嗨,就是他之前在洛州月神殿許的那個愿望,要大美人什么的。哎,本想替他許些別的。但誰讓他自己喜歡,有什么法子呢?”

    “哈哈哈,終于輪到我自己許愿了。”

    “我希望,”他咳了幾聲,鄭重道,“都一年了,希望今年南梔能變回和以前一樣,和我與阿寒一起去騎射喝酒!天上的老爹伯伯大哥二哥,你們也多多保佑南梔,勸他早日展顏,別再成天愁眉苦臉的了。”

    他叭叭叨了一大堆,一回頭,才發現洛南梔并沒點燈,而是一直就在他身側聽著,略有點尷尬。

    “咳,你發什么呆?快點放你自己的燈許你自己的愿啊!”

    正說著,忽聽身后有人騷動。他們站的是城墻高地,回頭恰能清楚能見城內燈火,原來是大過節的有人逃獄,正在追,南越王的私人衛隊都出動了。

    邵霄凌:“……哎?等等。”

    洛南梔:“怎么?”

    邵霄凌皺眉:“我莫不是看錯了。”

    洛南梔:“你看見什么了?”

    此刻犯人已經被帶走,街上騷動平息,很快也變回了平常的節日氛圍。

    邵霄凌:“你剛才沒看見是嗎,那個逃犯,長得好像櫻伯伯……啊呸,櫻祖那個老狗賊的。不過老狗賊不是一早被阿寒交還西涼了,按說不會在此啊。”

    洛南梔微微蹙眉。

    清冷的臉上帶了一絲深沉,目光如水,盯著適才的方向思忖。

    第53章

    馬在夜色中并沒走太遠,午夜路過小驛集就停了下來。

    驛集人雖不多,卻很是平和寧靜。隔日一早,旅店大叔還做了早粥,那粥是仿江南的做法,軟糯香甜。慕廣寒連嘗了兩碗,才跟著燕王繼續北上。

    出驛集不遠,兩人便進入一片長青的松樹林。

    青磚古道即便經歷過百年風雨侵蝕,仍舊依稀可見當年的雅韻。西涼地廣人稀,城與城之間大多道路都是成本低廉、塵土飛揚的砂石地。這古道既如此不同,慕廣寒漸漸心里有了數。

    “燕王是打算帶我去西涼水神殿?”

    大夏天子坐中,外轄東澤、西涼、南越、北幽四地。

    四地之上,各有一座遠古遺留的神殿。爬滿藤蔓的北幽土神殿就在月華城中,慕廣寒對它熟悉不過。南越火神殿百年之內被毀數次,如今早已是一片廢墟。東澤風神殿在拓跋族自留地,小小的像個宗祠,慕廣寒也有幸被拉進去跪拜過先祖。

    唯獨西涼水神殿,他游歷多年,尚未一見。

    而今終于得以看見。從密林山崖往下看,云團在林上投下巨大的陰影。青色地磚在林中一路向前鋪展,宛如一條平直青玉帶,一路將人引向聳立的神殿之前。那神殿恢宏巨大,塔尖碧綠的琉璃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前方更是空出了一大塊祭壇遺跡,遺跡四側立有神明圣象,正中的鐵索火壇里,長明火流淌,那火光蒼藍色,如水波一樣靈流,圍繞著祭壇活物一般匯聚又散開、粼粼有光,蔚為壯觀。

    燕王道:“西涼缺水,因而歷代王族花了不少人力物力添建修繕。神殿不僅外觀不俗,里面陳設壁畫,更是精彩絕倫。”

    “我與城主今日在此,可鑒賞壁畫,晚上一起觀星。這祭壇之上的流光之火在夜里恰如天間銀河,會比白天更好看百倍。”

    慕廣寒:“……”

    既然好看,他自是愿意一看。

    只是西涼王特意繞路的“圖窮匕見”,就是為了帶他來……看美景?

    有那么一瞬間,慕廣寒想到了洛州小少主。邵明月雖然聰明,但畢竟才九歲,本質還是個未經世事的孩子。大概因為少有同齡的朋友,他特別喜歡西涼小黑兔,日常糕點投喂,各種稀奇古怪的好東西、好去處也總忙不迭就拿去獻寶。

    但少年心性,也就只有少年做出來才顯得可愛。燕王也這么干,就,好奇怪。

    但再一想,雖然怪,他卻好像也是暗戳戳受用的。

    ……不還是被成功拿捏?

    正想著,下面林中突現動靜。一隊不知哪里來的人馬,大約二十來人,全部黑袍肅穆整齊,正沿那條筆直的林間青石路向神殿而來。隊伍為首之人更一身眼熟的紅,雖離得遠,慕廣寒還是覺得這人打扮很像是昨日送別時櫻懿的樣子。

    “你派來的?”

    燕王搖頭。

    從簌城到此處,陸路比水路更遠,櫻懿若在送別之后立刻奔波至此,只怕也要急行軍一夜沒睡才行。若并非燕王奉命行事,則不免有些蹊蹺。

    兩人便將馬匹和饞饞藏匿林中,收勢掩息從山崖下去,潛到祭壇附近。

    紅衣人果然正是櫻懿。

    只見他神色凝重,俊美中透著一股平日里見不到的陰翳森寒。他站在祭壇中央,細看之下,在他面前的地上還繪有一個小小的法陣,上面的一層流光火凝結如冰,與周遭如水流淌的火光不盡相同。

    而他帶來的二十來個黑袍人,此刻也像一群幽魂,按部就班繞著祭壇行走,將祭壇周遭本來四方的流光火,慢慢引成了一個五行陣。

    “他們……”

    不知為何,慕廣寒總覺得這群人的面無表情,與櫻懿的凝重不同。反而像是全部失了神智一般,眼神不見一絲光澤。

    五行陣成以后,櫻懿拿出一塊青色玉石,慕廣寒看那東西,越看越眼熟。

    “……天璽?”

    那確是一塊青色天璽。

    在大夏民間,人們往往認為天璽只有一塊,隨之而來的還有許多“得之能得天下”的傳聞。這種訛傳甚至使得歷年歷代不少人為尋之不惜以身犯險、葬送性命。

    但事實上,天璽共有四塊,分別與東西南北四座神殿相聯,不僅不是什么可得天下的寶物,反而按照大司祭的說法,只會給人招來災禍不祥。大司祭當年奉命收集,就是為了將它們拿回神殿一并進行銷毀、永絕后患。

    四方天璽,顏色各不相同。

    青色的這枚,就是與水神殿的西涼水璽。思及此處,慕廣寒不禁回頭看向燕王,若是他沒記錯,水璽之前是被用來鎮壓南越火神殿,后來西涼大世子雁弘寧可被燒也要拿到死不放手,這枚天璽應該是被他帶回了西涼的。

    如今雁弘沒了,天璽當然應該在燕王手上才是。

    燕止:“原在我處。授位祭天之時,原打算作為禮器供奉宗廟。”

    “但路上遇刺那回,給弄丟了。”

    燕王重傷,眾人一時無暇他顧。等到發現天璽丟失,早就無處可尋。

    這事西涼上下也沒有放在心上。畢竟那玩意兒被雁弘取得以后,不僅沒讓大世子“得天下”,反而他的結局是瘋瘋癲癲又早死。在西涼眾臣看來,這玩意實則未必是什么好東西。

    而如今,丟失的天璽,卻又出現在櫻懿手中。

    由此可見,刺客先行刺燒糧、盜取天璽,再讓櫻懿及時送糧取得燕王信任,順利入主西涼潛伏,全都是計劃中的環節。

    卻不想被月華城主橫插一杠,搶在之前替西涼解決了糧食問題。好在櫻懿另辟蹊徑,倒也順利入主,得以執行下一步計劃。

    但那計劃會是什么?

    天璽這東西,又有什么實際用處?只見櫻懿將它放在了祭壇中央。

    就在放置的那一瞬間,從祭壇底部,數道波流暗涌的流光沸騰起來,幾道白光拔地而起、直沖天際,交纏如獒犬沖咬、魚龍騰躍,像是從死寂的冰封湖面破浪而出。

    天色也在同一瞬間有如被華蓋遮擋般陰冷了下來,正確的說,是幾近夜一般的黑了下來。明明剛才還是一大早正好的晴光,這一刻卻寒風瑟瑟,空氣里滿是山雨欲來的腥風與潮濕。

    天邊烏云密布,幾道閃電,幾聲轟隆雷聲。

    但悶雷過后,卻遲遲沒有再發生別的。

    樹林里,慕廣寒暗覺這場面倒是有點像他以前看過的大司祭求雨。但求雨的話,這時候雨就該落下來了。

    櫻懿這雨,也沒求下來啊。

    ……

    “怎會無法啟動?”

    法陣無果,櫻懿一臉凝重,將那天璽數次從祭壇拿起又放下,對著流光喃喃:

    “果然,還不夠。”

    隨即,只見他轉身示意手下,不在五行陣中的黑袍人馬上從身后馬車上拽下一個少年來。那人口被堵住,拼命掙扎,被拽到法陣之處跪下。倏然之間,那法陣似乎感應到什么般,突然就開始重新發出奪目的金色光芒,祭壇的地面開始震顫,流光瘋狂躍動,四面八方伸出利爪一般將那人包裹起來。

    那人發出斷續的喑啞哭喊,隨即,一顆淡淡月光色的珠子,從他體內被逼出。

    那月光珠翻飛升騰,漂浮在祭壇上空。

    慕廣寒愣住,在那一瞬間反應過來,他多半認識那人。

    果然,少年掙開了堵嘴的布,尖聲大哭起來。強光之中那張臉淚痕扭曲、充滿了驚恐的臉,確實是……失蹤許久的葉瑾棠。

    衛留夷的病弱小表弟,當年合謀搶占了他的髓珠,可等他親自去討要時,這人卻失蹤了。聽聞衛留夷一直找,也沒找到。

    還以為是他自己躲了起來,原來是被櫻懿背后的人綁走了。

    但更多也不及慕廣寒細想,月光色的髓珠被流火澆灌,很快在空中燃燒起來,其內菁華瘋狂被陣法吸噬。可就在這一片貪婪暗淡的黑色天幕之下,髓珠中的一小部分卻像是感應到主人就在附近一樣,逃脫了法陣的桎梏,虛空中無聲無息向慕廣寒沖來。

    雖原本就是自己的東西回到自己這里,但是融合的一瞬間,五臟六腑還是像是被打散一樣,一瞬間絞得人大汗淋漓。慕廣寒吃痛悶哼,還不及跌落,燕王就立刻反應過來將他整個壓摟到懷中,一手捂住了他的嘴,令一手狠狠箍住腰部。

    ……

    無聲無息,劇痛淹沒了一切。

    慕廣寒在那一瞬的生不如死里,卻看見了很多一閃而過的片段。好多人臉,有他認得的,更有不認得的。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緩過勁來。靠著燕王,劫后余生的虛脫。

    捂著他的那修長手指,在微微顫抖。

    但慕廣寒也沒空細究,因為此刻,眼前的詭譎異象已然超出了常人想象——

    祭壇吞噬了月光珠后,拔地而起的流光之上,竟緩緩憑空出現了一座肅穆壯闊的金紅色大門的幻影,像是地獄惡犬長開的牙口,隨即幻影之門打開,一時罡風過境雷鳴萬鈞、天地變色。耳邊松木斷裂一片嘈雜,渾身肅穆的黑甲騎士渾身燃燒著黑色的火光,如同從滴入水中的墨里暈染出來一般,從門內緩緩化形而至。

    他十分高大,騎著黑色的戰馬,眼睛是血腥的紅。黑袍下是獠牙的面具,看不清長相,只顯得血腥可怖。

    他伸出手,祭壇上的天璽亦升騰而起,落在了他的手中。此刻的天璽,已不再是原先透亮的青,而是周身透著猩紅色的火光。繼而那天璽從他手中倏然消失,而黑甲騎士背后的黑火還像水中的黑色墨汁憑空擴大一般,在他身邊纏繞、燃燒,凝結成一排一排的人馬源源不斷,待他驅馬躍下祭壇踏上青石,身邊已經是一只上百人的肅穆隊伍,而人數還在不斷增多。

    軍隊背后的大旗,飄揚一個“姜”字。

    姜是天子國師的姓氏,至此塵埃落定。另一些問題也相應有了答案,比如那黑甲此刻究竟是如何越過西涼嚴格的邊防憑空出現,比如天子式微兵少將弱為何一下子能突然崛起收復北幽。

    很多事情,早就透露著詭異。

    但慕廣寒之前,也就最多會去想,譬如刺客暗地里掌握不為人知的西涼密道,而國師確實有能天縱奇才本領不凡。又譬如北幽外強中干、其實一盤散沙,或者西涼和北幽都有深埋的奸細暗中潛伏。

    他甚至想過另外一些奇淫技巧、多端詭計,卻著實不曾想過此刻眼前所見一切——

    人從陣法里走出來?

    是,這世上是存在“命數”,也有“天命”難違。亦有少許非同尋常之事之人,比如他在命定之日前不會死。比如荀青尾堅稱自己是修煉走火而不小心從“別的地方”掉進月華城的小狐貍,比如他那一臉不爽尋著他過來的對象紀散宜,據說是個“魔”。

    但除此之外,慕廣寒游歷多年,也就再沒見過什么別的離奇之事了。

    就連“狐貍精”,他也就見過小狐貍一個。大夏江湖上所謂捉鬼捉妖道長,經驗證全是裝神弄鬼混飯吃的騙子。

    就連神殿“數百年一遇”的最強大司祭,能做到的無非也就是每次求雨都能成功而已。

    只是這樣,就被百姓奉若神明。

    至于什么活人傳送、死人復生、改人命運之類的,記得他問時,顧蘇枋笑的要死。

    “做不到,誰也做不到。”

    神殿最強的大司祭都說做不到,若非親眼所見,慕廣寒真的無法相信剛剛看到的一幕。

    實在是過于匪夷所思,大夏朝數百上千年,哪怕是很久很久以前人人都會點法術的年代,也沒聽過能打仗行軍還能用召喚的。

    畢竟,若能搞出有這么一出,仗還怎么打了?史書都可以重寫了!

    ……

    半個時辰之后。

    燕王與慕廣寒雙雙出了松林,燕王銀發凌亂,馬背后面拖著櫻懿。慕廣寒的馬尾也松了,臉上還掛著彩,載著五花大綁的葉瑾棠。

    兩人對視一眼,匪夷所思的事情,比想象中的還要多、還要嚴重——

    那二十多個黑袍人,目光空洞,是有原因的。

    因為他們好像就是一群死人,或者說,站立著的被操控的僵尸。

    死人比活人難打,被砍以后還能不要命繼續攻擊。慕廣寒之前收拾他們時,不禁又想起之前趙紅藥說過,黑甲刺客刺殺燕王時明明被她一劍穿心,對方卻沒事一樣,她那時甚為迷惑不解,還只以為刺客的心臟是長在了另一邊。

    如今想來,或許那黑甲騎士,也是一具厲害的尸體。

    而此刻冒著黑火去向西涼王都的黑甲騎兵,會不會也都是尸體大軍?事已至此,再怎么顛覆認知,月華城主也不得不逼自己設想一些最糟糕的境況。

    不幸中的萬幸,兩人剛出松林,就迎面遇上了何常祺的隊伍。

    櫻懿心思不純,因而燕王早就密令何常祺時刻跟隨監視。何常祺昨夜見他偷跑,就在后面一路跟著,卻不想被對方狡猾甩開,好容易才追到這里。

    眼下已無暇耽擱。

    兩人將櫻懿葉瑾棠丟給何常褀的隊伍,同時命他趕緊快馬報信要簌城等全部兵力回援王都。西涼王則抄近路直去獅虎城,帶王守兵將備戰御敵。

    至于月華城主……

    此等突如其來的變故,打得每個人都措手不及。燕王在外名聲驕傲不遜,卻一向是個思慮穩重實際之人。面對未知強敵,雖知若月華城主肯陪他回王都,定能勝算加倍,只是此行又是兇險異常,而他答應過完好送人回洛州。

    他沉吟片刻,將手上戒指卸下幾只,放進慕廣寒掌心。

    若要走,這就是他自己乘船回南越的路費,倘若不走,就去西涼王都。

    慕廣寒:“……”

    真不愧是一方梟雄,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一如既往,冷靜又真誠。

    “我陪你過去。”

    倒還真不是什么放心不下燕王、怕他受傷。不,慕廣寒早已端正心態,心疼男人是要倒大霉的!

    眼下的問題是,他都看到僵尸兵那種驚悚玩意兒了,還怎么安心回洛州啊?

    雖然按理說如今確定了敵人來自天子華都,而西涼和華都斗得越兇,他洛州越開心。

    但對方都能傳送了,今日能憑空出現禍害西涼,明日就可能憑空傳去洛州,也確實沒辦法再暗戳戳關門發展、置身事外了啊!

    ……

    慕廣寒跟著燕王快馬加鞭,一路北上王都。

    然而很不幸,才到小驛,慕廣寒就撐不住了。

    之前髓珠回到體內,攪動的五臟六腑疼痛激蕩,一直沒能平息。加之他來了西涼近一個月,不知不覺快滿月了。

    每次一到滿月,他的身體就會變得特別差。

    好在,驛館賣粥的大叔他們昨晚打過交道,是個心善的實誠人。昨晚的房間重新收拾出來,慕廣寒渾身冷汗有氣無力:“你……先走。”

    “我……休息片刻,若好了……就去獅虎城尋你。”

    燕王沒有說話,只握著他的手。

    “沒關系……”

    “我能……照顧自己。”

    “快去。”

    慕廣寒眼睛已經沉重得幾乎睜不開了,好在頭腦尚還清醒。他可不認為一個王上在大敵當前之際,為了一絲當不得真的溫存而變得拖泥帶水,能算一種美德。

    燕王點頭,放開了他的手。

    “抱歉,阿寒。”

    他以前都叫他城主,好像還是頭一遭叫他阿寒。慕廣寒不知是不是聽錯了,總覺得那一聲阿寒里有種溫柔的隱忍:“少……廢話了,走。”

    他聽見燕王起身,錢全給了大叔,之前的戒指也都給了,千叮嚀萬囑咐,連拜托帶恐嚇。

    他以為他就這么走了。

    誰知燕王卻又折返,摘下手上僅剩的,無名指上的那枚戒指。

    那枚戒指與眾不同。

    明明他其他手指上的幾枚一個比一個華貴稀有,他卻并不在乎,唯有這一只,是一塊和他的螢石戒吊墜差不多的普通石頭。

    在昏睡前最后的一絲記憶中,燕王將那枚戒指給他戴上。

    他這才頭一回看到,燕王的左手無名指戒指遮擋的,是好大一圈傷疤。

    卻不像是斷掉過痕跡,也不像是不小心受傷所致,卻像是被牙齒反復撕咬過,故意留下的痕跡。

    牙齒咬無名指,這事慕廣寒也干過。

    南越小習俗了,在手指讓心上人留下小小一道咬痕印記,說明自己已經以身相許、至死不渝。

    西涼該不會也有類似習俗?

    他低估燕王了,這人莫不是有過什么很厲害的心上人。

    這得是前前后后疊著咬過一次又一次,才能咬成這樣吧。

    第54章

    驛集小客棧。

    月光慘白,透過軒窗。

    照著慕廣寒床上泛著青筋的手背,以及一雙疲憊至極、布滿的血絲的雙眼。

    他死死咬著枕單,倒還笑得出來。因為覺得自己真挺倒霉。

    月圓之夜的痛苦一次比一次更為難受,偏偏身體內新接受的力量又刀鋒一樣不斷游篡,如一次又一次凌遲。

    但那明明原本就是屬于他的一部分。身體差到自己與自己都無法相融,這算什么?

    輾轉反側中,一些記憶的殘片再度浮現。記憶中和不曾記得的一些過往,在黑暗的識海里翻涌。像是一直要將他拖拽下去,直至淹沒。

    脖子上掛著的螢石戒指磕在冰冷的地面上,清脆的一聲響。

    慕廣寒艱難抬眼,才發現自己已經摔下了床。幸好戒指并沒有碎掉。他喘息著伸出手,戒指比他想象中的要暖,仿佛這無盡冰冷夜色里唯一的溫度。

    戒面螢石映著月光,微微籠罩了一抹皎潔的白色光亮,恍惚,他看到燕王送他的那枚的戒指,似乎也淡淡泛起同樣的光。

    僵冷的身體被交纏的白光包裹。夢境伴隨風鈴碰撞的細碎叮鈴聲,等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變回很小時的模樣,站在了月華城的漫天星空下。

    月華城常年永夜。頭頂之上,總是一片迷蒙星影與銀河交纏、不斷變幻著的滿天青紫色霞光,而各家各戶的門口則是暖紅色長明的燈火。

    后來在外面的世界,他也看過許多繁華城鎮、鬧市火光。

    但都不及月華城瑰麗靜謐世外的星火與輝夜。

    只可惜,越是美麗的景色,獨自一人看時越是覺得寂寞。

    ……

    其實,在成為月華城主之前,慕廣寒也有過并不那么孤單的日子。

    那時月華城中同齡的孩子,還都是肯同他一起玩的。

    大家并不會因為他是個孤兒無依無靠就欺負他。反而常會拿些家中多余的糕點、衣服接濟他。

    可后來,他成了城主。

    在所有孩子的認知中,歷代月華城主,都必須是年輕一代中最幸運美麗、多才聰穎的那一個。他們這一代,公認最為優異、有資質成為下一屆城主的,一直是隔壁的竹馬楚丹樨。

    可最后的神殿試煉,卻是他這個少言寡語孤兒拔得了頭籌。

    試煉的主事長老是楚丹樨之父,按說絕無可能偏私。可眾人還是一致覺得,即便被選中的不是楚丹樨,也不該是他。后來不知是誰起了頭,言之鑿鑿說他多半是用了什么手段,玷辱了圣潔,“偷取”了城主的承襲。

    而他潰爛的面容,也仿佛是這個論調的佐證一般。

    “本就不配所以遭到詛咒反噬”,流言經久不衰。

    以前的伙伴開始排擠孤立他。

    就連過去一直對他最好最護著他的楚丹樨,也不肯再多看他一眼。

    小時候的慕廣寒笨嘴拙舌,不知道該怎么替自己爭辯。

    曾經的朋友們故意當著他的面,成群結隊一起興高采烈地玩,而他只能低著頭,默默走過。

    他成了孤零零的小城主。除了一些例行的祭典、禮儀、抽查功課和接受教誨之外,多半時候他都一個人在神殿里看書。

    沒滋沒味的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

    然后,十歲那年。月華城擅自給他定下了“婚約”。

    沒人問過他的意見,誰讓南越女王許諾的聘禮實在太豐厚了。華城雖常年隱匿世外,但也不至于對王室禮數備至好意拋出的橄欖枝視而不見。

    雖然也有人隱晦表達了擔憂。

    畢竟來年開春,婚約對象南越世子就要送聘禮過來。

    雖然兩邊都是小孩子。月華城主十歲,對面世子九歲半。

    但九歲半的孩子,也知道好丑。估計南越女王教孩子的都是“歷代月華城主都是絕色大美人”的一套老黃歷,可想而知世子看到真人會有多么失望。

    多半會反悔。總之不會太好收場。

    此事,不止長老們忐忑,慕廣寒更忐忑。

    按說他小小年紀,應該對婚約沒有什么必然的渴望才是。可他從小沒有家人,后來又沒了朋友。目光所及之處,像他這樣一無所有的人,唯一的指望就是在長大以后通過結婚,還能成個家。

    運氣好的話,能和一個后來遇見的人互相關心、扶持、互相照顧、陪伴,再也不會孤單。

    也許南越世子與眾不同、會喜歡他呢?

    看,這還沒有見面,人家就給他寄了許多信,還送了大包滿滿的南越特產杏子糖。雖然信上別字挺多……但至少熱情洋溢。

    整個冬天,慕廣寒都在與世子通信。

    又是期待,又是不安。

    見了面以后,他還是愿意這樣高高興興同他無話不談么?還是會像長老們擔心的那樣嫌棄他,再也不想理他呢?

    開春,冰消雪融。

    一艘艘渡船,載著南越如山如海的聘禮,來到月華城。

    南越世子穿得毛茸茸的,一身滿羽小黃雞一樣的華貴,小小年紀已有著一張令月華城眾人心馳目眩的漂亮面孔。

    慕廣寒原是背了各種各樣的寒暄的,想要努力想讓自己不緊張不露怯的,結果萬萬沒想到世子長得那么漂亮,寒暄辭倒是沒有忘,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他那時候,還沒有過后的一些壞毛病。本想的是,未婚夫是個普通人就夠了,畢竟看對方連字都寫不好,他從不曾奢望此人能長得有多么伶俐。

    誰知那么好看。

    如今想來,他的口味就是從那時起被這小未婚夫給養刁的。年少時見過太驚艷的人,著實害人不淺。

    猶記小未婚夫湊過來,歪頭看他。

    “你好,慕蟾宮,我是顧菟。”

    太近了,他身上香香甜甜的。慕廣寒一時暈眩,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只敢盯著人家扎起來的小兔尾巴。世子笑起來,更是整個人頭腦都空白了。

    口中的杏子糖都嘗不出來味道。

    那天從渡口回城里的馬車上,都是世子在滔滔不絕:

    “你我果真有緣。你知不知,這天上明月,在我南越別名就叫蟾宮,又叫顧兔。你看有多巧,”他指了指慕廣寒,又指了指自己,“月宮,月兔,說起來你連名字都是廣寒!”

    顧菟在月華城待了三天。

    那三天,是慕廣寒童年最好的三天。那些不理他的小伙伴們,每天瞪眼看著有錢又漂亮的南越世子抱著他的手臂逛來逛去、買這買那。就連楚丹樨那一向波瀾不驚的眼中,也出現了一抹異樣。

    只可惜,三天后,顧菟得回去了。

    走前他承諾,明年一定再來找他玩。可結果卻是一去不復返,寄去書信亦石沉大海。

    南越女王一共兩個兒子。

    一個叫顧蘇枋,一個叫顧菟。

    等到慕廣寒十八歲出月華城后,其實有想過要不要去找顧菟。但想想對方不肯回他的信,多半是不愿跟他有所牽扯,所以也就一直不曾去南越。

    直到過了幾年,女王忽然催他履行婚約。顧菟卻懶得理他,還逃婚跑了。

    他與“小未婚夫”的故事,大致如此。有個好的開始,可惜后來面目全非。

    一直以來在慕廣寒的記憶里,事情應該就該是這樣的沒錯。

    直到此刻,在夢境月華城的夜色下,他卻又想起了一些后續。

    在南越,他除了見到顧菟,不久還見到了他哥——愛吃杏子糖、還有小兔尾巴的大司祭的顧冕旒。

    見到此人前,慕廣寒只覺得顧菟變了,一直未曾想過,還有桃僵李代的可能。

    但事實卻是,在皇族和宗室的家族聯姻里,這一類的替換很是司空見慣。

    大兒子不行就小兒子上,大公主跑了就小公主來,只要都是嫡系血脈,兄弟姐妹之間誰去聯姻本質沒有任何分別。聯姻是宗族大事,與個人無關。父母長老決定就行,訂婚都沒問過本人意見,何況換人呢?

    至于當年兩個小孩子之間的感情,更沒人在乎。三天而已!南越女王甚至不認為小孩子能記得那么久以前的事。

    她哪能想到,月華城主認認真真記了那么多年。

    因為與顧菟的相識,是他整個童年里唯一燦爛過的光景。而與顧冕旒的相處中,僅僅三天的兒時記憶開始瘋狂復蘇。

    慕廣寒總覺得,這兄弟倆長得像歸像,性格氣質卻大相徑庭。

    無論怎么看,都是大司祭比較像他記憶中的“小菟”。

    但神殿司祭畢竟修行中人,他也不好唐突。以至于這個問題一度埋在心底。直到顧冕旒喪心病狂決定不干大司祭了,重入紅塵回家替弟成親。

    新婚之夜,脫得七七八八,顧冕旒歪頭看他胸前吊墜的小戒指:“……你還留著?”

    慕廣寒:“……”

    “所以那時,果然是你?”

    “果然你才是九歲時來月華城的‘顧菟’?!”

    “是我。”

    “但你不是顧蘇枋嗎?”冕旒二字,是神殿賜的司祭修號,他的本名應該是顧蘇枋。

    “……”

    “此事說來話長,我十歲以前,叫顧菟。”

    “可后來華都遴選大司祭,選中了‘顧蘇枋’。我娘舍不得弟弟,我便與弟弟互換了名字,代他去了。”

    等到神殿查到他不是他們當初選中的人,顧冕旒已通過試煉,成為‘幾百年難遇的大司祭’。神殿只能好生捧著供著。

    哥哥成了終身不婚的司祭,“顧菟”與月華城的婚約,自然順理成章地落在了弟弟頭上。

    慕廣寒:“……”

    是啊。

    他站在那一片星夜下,看著手中螢石。這一切才合理了。

    他早就知道顧蘇枋就是他以前的未婚夫,才對那枚定情小戒指一直珍而重之。

    可又有一點更不明白了。

    他早就知道,這段記憶此刻想起,也是清晰無比。為什么之前的日子里,他又常常好像根本不記得此事?

    ……

    同一夜,安沐·陌阡城。

    “嗚嗚,嗚嗚嗚嗚!”

    邵霄凌怎么也沒想到,他堂堂一個洛州侯,居然會在大半夜黑燈瞎火中,從南越王府的客房里被人綁架?

    這可是顧蘇枋的府邸,王府侍從都哪去了?他被堵住了嘴,但一路努力掙扎撞倒花瓶踢碎陳設,動靜也弄得不小了,怎會沒人來救他?

    對了,南梔就住隔壁,南梔快來救命啊!

    然而在被布條蒙眼之前,洛南梔的廂房始終一片黑燈瞎火。他知道南梔一向淺眠,不可能這么大動靜都不醒,除非他根本不在房中。

    可按原計劃,明天一早他們就要啟程回洛州了。

    這大半夜的,南梔不好好在房間,去了哪?

    不及邵霄凌細想,他就被人蒙眼粗暴地塞上馬車,走了一會兒,又被拽下來推著前行,周遭幽冷異常,除了火焰的噼啪什么聲音也沒有。

    蒙眼的布漸漸松了。

    眼前的,是一條不見盡頭的甬道。兩邊默默燃燒著金色的鳳翼長明燈,流轉著古樸而幽暗的光。

    他似乎竟是被人押入了一座宮殿,或者正確來說,應該是一座地宮。這地宮宏壯磅礴的同時,卻莫名陰森。腳下的地磚冰涼刺骨,照著他的身影。身后利刃押送他的,則是幾個看不見臉的白袍人。

    他的嘴依舊被堵著。

    甬道安靜,每走一步,腳步都在孤蕩蕩的回響。

    冷靜。邵霄凌對自己說。

    此刻父兄,南梔,阿寒,都不在。無人能保護你。

    你也二十來歲的人了,得學會保護自己!

    首先要先搞清楚,這是什么地方?

    如此宏偉的地宮,不該是無名之地。好在邵霄凌年少頑皮時,尤其喜歡跑去附近各類古跡和墓葬“探險”,無數次在地宮迷過路,嗷嗷哭著被洛南梔拖回家。

    他是非常懂地宮的!

    若是墓葬的地宮,只怕不能如此宏偉奢靡,畢竟不能超過天子規制。

    那就只能是神殿。

    但能把地宮造成如此恢宏的,也就只有幾千年前遺留的南越火神殿吧。

    火神殿的地宮廢墟里,倒是有類似高大的穹頂,以及許多長長的、不見盡頭的甬道。甚至石雕、燈制也如出一轍。

    可火神殿廢墟在洛州地界,距離此地還有一百多里的路。

    所以,這到底是哪?

    甬道盡頭,一片黑暗無燈。

    邵霄凌咬著牙捱過去,不情不愿又被趕上一座石橋。卻萬萬沒想到,雙腳踏上石橋的瞬間,忽然地面數道從未見過的淡紅色的光從地面向四周延展過去,讓他直接愣在當場。

    眼前景致有如豁然開闊的畫卷一般展開,森古的宮殿的墻壁消失了,變成了一片一眼難以望見盡頭的空曠,他嗅到了空氣的幽冷,一輪暗血紅滿月就在頭頂,那么大,那么近。

    低下頭去,腳下的不再是橋。

    而變成一片浮在浩瀚星空之上的高臺,高臺下面隱隱有什么暗影浮動,他看不清,于是瞇起眼睛去看。直到悚然看清腳下幽暗的美麗星海河里,竟然依稀好像藏著堆疊的森然白骨,那不知道是多少人骨,成山成海沒有盡頭,仔細看去似乎還合而還疊成了一個巨大的骷髏法陣,讓人不寒而栗。

    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邵霄凌真心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場噩夢。他用力掐自己,能醒嗎?好想趕緊從這不舒服的夢里醒來。

    “……卑鄙。”

    清冷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他陡然抬眼,這才看到眼前不遠處,又有另一塊高臺。

    高臺之上,是一座像是祭壇一樣建筑。那建筑旁有兩人,竟是一身黑色夜行裝、手執名劍疏璃的洛南梔,和在他對面被他劍指,身著華服頭發散亂、唇角帶血的南越王顧蘇枋。

    邵霄凌:“嗚嗚,南……嗚嗚嗚!”

    是南梔!

    發出聲音的那一刻,腳下站著的地面忽然驟然塌陷。就在他在即將掉落萬丈深淵的瞬間,卻又被身后白袍人無聲無息一把拎起。

    驚魂未定之際,邵霄凌茫然只見受傷的顧蘇枋得意得勾起了唇角,洛南梔則滿眼寒冰:“你以為,我還會在乎他?”

    顧蘇枋冷笑:“你自然不在乎。”

    “嗚嗚嗚!”邵霄凌身子再度一空。

    “住手!”

    隨著洛南梔壓抑的一聲低吼,洛州少主又被人一把拽回,整個人像一只斷線的風箏,腳不沾地蕩漾在那一片骷髏之海的上面。

    他平時,總被人說傻。

    但反而在這持續的驚嚇中,整個人含著淚充分振作,迅速把眼前處境猜了個七七八八——放燈之后,多半是洛南梔放心不下他看到的那個像櫻祖的人,因而獨自夜行查訪,結果意外闖進了這南越王顧蘇枋搞陰謀祭祀的地方!

    邵霄凌猶記,當年他吊兒郎當跟在父兄身邊瞎混時,曾跟父兄一起查獲了洛州某裝神弄鬼“半仙”的活人祭祀。

    “半仙”為求長生與榮華,不惜殺害眾多童男童女。白骨滿院,異常殘忍。

    他父親邵子堅大怒,一刀斬下半仙的頭。

    從那時他就知道了,雖然州侯一家也會每年放燈許愿、也會去廟里帶百姓祈福,但也都只是圖個吉利彩頭。若是真的相信那些江湖上流傳的邪門偏法、為一己私欲搞出亂七八糟的活人獻祭來,不是愚昧無知至極,就是自私貪婪至極,就該死!

    可如今,他再看著腳下那尸山血海,詭異法陣。

    真是想不到一向空谷幽蘭一般的南越王,披著一張優雅的畫皮,也在私底下搞這些?

    甚至被南梔撞破了真面目,還綁他做要挾。

    月下一片幽深,顧蘇枋闔目:“我與洛州本無冤仇,亦無意讓侯府最后一點血脈就此斷送。”

    “如此,你我約定,我將此人完好無損送回洛州,換你心甘情愿助我一臂之力,何如?”

    “嗚嗚嗚!”

    別管我!邵霄凌雖不知道南越王想要顧蘇枋答應什么,但肯定不是好事。什么都別答應!

    洛南梔的臉龐,在月下顯得有些蒼白。

    “嗚嗚嗚嗚~!”別理他!!!

    洛南梔:“你先讓他過來,到我身邊。”

    “你的要求我都答應,但我有最后幾句話,要交代他。”

    ……

    那祭壇之上,有暗紅色的詭異法陣,一滴滴落下,有如血跡。

    洛南梔的鳳目,帶了一抹柔潤的淺紅。邵霄凌看著他,其實他真的很不習慣洛南梔穿這么肅穆的黑色,與他皎潔的氣質不相稱極了,一點都不像他。

    “我大概,未必再能回到你身邊。”

    他垂眸:“霄凌,你要堅強,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阿寒。”

    “這把疏離劍,你從小就想要,送給你。”

    “……”

    邵霄凌接過那劍,撫摸了一下劍身,還好像沒心沒肺般地笑了。

    洛州侯一向如此。

    身為兩個精英哥哥底下毫無家業負擔的吉祥物老三,從小被寵大,到處闖禍也有人兜,慣著他的人太多太多。

    就這樣被養得眾所周知的不知所謂,哪怕父兄家人葬身沙場,抹掉眼淚去接回洛南梔,沒過幾天就又嬉皮笑臉的。

    以至于此時此刻,幾句像是訣別的話,在他聽來也好似不痛不癢。

    “走吧。出去以后立刻離開陌阡,一刻也不要耽誤,答應我。”

    洛南梔的指尖微微顫抖。

    邵霄凌點點頭,認真看著那指尖。

    他們是“洛州雙璧”,從小就在一起,狼狽為奸闖禍闖多了,就有了屬于彼此的暗語。

    第55章

    白衣人帶離邵霄凌后,整個祭壇都寂靜暗淡了下來。

    洛南梔垂眸,平靜地在祭壇旁跪下,長發柔順散落一地。

    顧蘇枋:“大都督倒也不必一副委屈狀。”

    “殊不見本王適才也是誠意滿滿,才會在洛州侯面前……竭力幫你隱瞞‘那個秘密’。”

    月下,一片寂靜。

    洛南梔緩緩抬眼,鳳目終于不再寂靜無波,而是分明透出毫不掩飾的血色殺意,幾近將面前南越王千刀萬剮。

    顧蘇枋見狀,卻只是笑:“何以兇神惡煞?你我心知肚明,彼此都是沾滿污泥骯臟、再也無法回頭之人,同舟共濟,不是理所當然?”

    “大都督也該……多往好處想才是。”

    他湊上去,漂亮的唇勾起,輕聲道:“如此這般收場,你從此在至愛親朋心中,便永遠是那明月皎皎、纖塵不染。”

    “一切過往不堪,自此掩入塵土,再也不必提心吊膽有朝一日被人堪破、眾叛親離。”

    洛南梔閉目不言。

    半晌。

    “南越王賭咒發誓,此生絕不傷害霄凌,還望不要違背誓言。”

    顧蘇枋又笑了,抬起右手在祭壇上撫摸了一下。

    只見那祭壇上暗紅色的火頃刻便有如活物一般,開始循著他的手向上爬。片刻以后,掌心燃著的火光明滅映著他那張明暗不定的俊美臉龐。隨即,一顆暗淡的月光色珠子,緩緩出現在火光之中。

    無數血光如同枝蔓,從祭壇血色眼延伸而下,沿著地面攀爬,逐漸覆上洛南梔周身。

    洛南梔無言等著預想中的疼痛。

    卻偏偏余光一閃,隱隱看見似乎暗黑虛空中的另一個方向,還有幾道人影。

    皺眉仔細望去,才發現不遠處的虛空里,確實還默然立著有幾名白袍人,一行人押著一個跟他同樣周身被藤蔓狀血色火光包裹的男人。

    那人臉色蒼白,雖被折磨得有些形銷骨立,仍能看得出俊逸的輪廓。

    竟是被秘密扣押南越一月有余的烏恒侯衛留夷!

    不及洛南梔多想,就見顧蘇枋手中火光開始閃耀沸騰,月光珠不斷微明,連帶周身一身暗金色的華服都被升騰的氣流引得飄散在空中。

    衛留夷身下火蔓瞬間被催動,龍蛇盤舞一般,轉眼就荊棘游走遍其全身。衛留夷悶哼,瞬間血色全無,隨即那火光更將他一力托起,從他身上席卷而出一些似是月色流螢般的光華,隨即就將他棄如敝履,然后那火光徑自飛舞旋轉,帶著從他身上采下的月色熒光團團飛向顧蘇枋,蝶舞一般旋轉著匯聚到南越王手中那只月光珠上。

    珠子原本只有暗淡的微光。

    卻在吸收了流螢以后,肉眼可見清透了幾分。

    可顧蘇枋卻狠狠皺了眉,似乎對這個結果十分不滿,隨即又被逗樂了。

    “這算什么?”

    他的眼中,滿是高傲與鄙夷:“還以為他對你有多真心,結果竟只有這么點‘月華’,可見他多半,根本就沒真心愛過你啊?”

    衛留夷咬牙,臉色慘白。

    “不過,倒也不怪。”顧蘇枋繼續道。

    “畢竟他,是在‘阿菟’以后才遇到的你。真心已用掉了,余下的月華自然也所剩不多。”

    阿菟。

    誰是阿菟?

    這個名字,洛南梔從未聽聽過。可顧蘇枋言下之意,好像他似與阿寒關系匪淺——而他提及此人時狹長眸子里的波動,與那一絲分明壓抑暗涌的情緒,亦是難以言說。

    洛南梔旋即又看向衛留夷。

    不知衛留夷是否認得此人,只見他一副咬牙受挫不甘狀,惡恨恨瞪著南越王。

    顧蘇枋指腹敲擊著祭壇,再度催動陣法。

    這回終于輪到洛南梔周身的藤蔓,也燃起了一抹血紅。

    藤蔓爬遍全身,并不是想象中的劇痛,卻更像兜頭一盆冰水的刺骨冰寒。洛南梔咬牙捱過,火光同樣從他身上帶下了許多月色的流螢,等他被放開時,整個人也是冷汗涔涔、劇烈喘息,像被抽干了全部力氣。

    那螢火同樣蝶舞,向顧蘇枋手中月光珠匯聚而去。

    卻與衛留夷只是少許點亮不同,洛南梔身上的光華注入月光珠后,那珠子卻是瞬間被徹底活過來一般,煥然一新,璀璨奪目。甚至整個兒流光溢彩地轉動起來。

    顧蘇枋挑眉:“哈?”

    他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又似有深意地多看了洛南梔幾眼,低笑:“真不愧是名揚天下的洛州大都督。”

    “數月區區相識,瞧你身上的這些月華……”

    “早知如此,我何必費事去抓別人。”

    “呵,竟能哄得阿寒這般喜愛你。只怕他過去的那些舊情人見了,全部都要自慚形穢得去撞墻死了。”

    ……

    吸滿了力量的月光珠,光芒逐漸籠暈。

    從南越王手中擴散開來,白暈落入幾人腳下深不見底的萬丈虛空,一點點幻化成了一片巨大暗沉的寬闊水域。

    水面波光淡淡,像一面映著月影的明鏡。

    鏡中,也緩緩倒映出隱隱約約的城池樓閣之景。衛留夷愣愣盯著眼前一切,似是不能相信眼前種種詭異之事。等片刻回過神來后,又狠狠咬牙掙扎了幾下,身子卻依舊被藤蔓死死綁著。

    而另一邊,洛南梔卻已被顧蘇枋禮遇有加地松了綁。

    被松綁后的洛南梔,盯著湖面的神情,也是和衛留夷有些差不多的迷惑茫然。水中景致越發清晰真實,有種要將人吸進去一般的魔怔,他一時情不自禁,竟指尖伸出,想要觸摸一下水面亦真亦幻的漣漪。

    “噓,別亂碰。”

    顧蘇枋阻止了他。唇角勾著,眼里絲毫沒有一絲笑意。

    鏡中亦是淡淡月色的星空,那是一座燈火通明的城。

    城門是紅色的九重宮闕,天子城廓的建筑。而城外不遠處,一座風蝕的、石頭堆砌的古代巨塔孤傲聳立。長河從大地盡頭蜿蜒而至,緩緩盤繞在在巨塔與宮闕之間。古塔就這么傲視著平原山河,靜靜守著旁邊的天子之城。

    洛南梔:“這莫非是……古祭塔?”

    東澤、西涼、南越、北幽四地,分別各有一座千年前遺留的古神殿。而天子華都城外,則有一座萬丈之高的中央古祭塔。

    多年來,祭塔由華都天雍宮神殿的司祭們供奉香火,塔下守衛森嚴,塔上更有結界,聽聞只有天子或最高大司祭能夠進入。

    古塔之頂,是一座同樣歷經風雨、亂石嶙峋鑄就的古祭壇。

    星夜與月光靜靜映襯著壇上巨大的五芒星陣,只見陣中端坐一紫衣人,在夜風之中衣領颯颯,被那古塔被襯得如同沙礫般渺小。

    而他卻并非天子,也非這一代大司祭。

    那兩人應該皆是青年,此人的年紀卻分明要大一些,看起來至少有四十多了,長發略微花白、神色陰鷙憔悴,赤金抹額裝飾的眉心之處更有深深的紋路。

    如此,雖從面容冷峻滄桑上依稀仍能看出此人過去年少時的俊美逼人。但從那雙如鷹隼般犀利的黑瞳中,更能看到多年的執拗仇怨、飽經風霜。

    他的紫衣華貴,分明富貴已極,洛南梔沉吟,已猜到此人身份。

    “……是國師?”

    顧蘇枋:“不錯,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天子國師,姜郁時。”

    ……

    國師姜郁時來歷不詳。

    無人知他究竟何時已在華都,又因何突然成了天子恩師。仿佛憑空出現一般,卻深得天子重用。

    收北幽,打西涼。一己之力重振天威,短短數年將毫無威信搖搖傾頹的華都一派扶回正軌。

    在西涼燕王橫空之后,此人是第二個被民間話本用了“所向披靡”之詞的人。

    但與燕王不同,西涼鐵騎雖有兇殘之名,但所過之處多是抓人而不殺。可國師姜氏過境之處,卻是每每寸草無存,家宅空蕩、一個活口的痕跡都遍尋不到。

    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漸漸的,江湖就有了傳聞,言之鑿鑿說那國師會邪術、借陰兵,異常陰森恐怖。而失蹤的百姓則都是被陰兵勾魂,直接入了地府。

    傳言離奇,未必做得真。

    但至少此刻,從水鏡之中,眾人能清晰看到就在那國師姜郁時閉目打坐的對面,碩大暗紫閃著血光的五芒星陣之上,數個天動儀、火動儀等奇巧的機星之盤,正在緩緩轉動。

    那些機星正中,有一顆與顧蘇枋手中之物差不多的月光珠,也在淡淡發光。

    光影投射在一顆淺紫晶球上。

    而那晶球也有如他們腳下的水鏡一般,內里緩緩出現了人影。

    如此,同一時刻。他們正在通過水鏡明目張膽地偷窺國師,而國師也在晶球之中,洞悉監視著另一處地界的異動。

    水晶球內,是戰火紛飛的西涼王都獅虎城。

    火把烈烈宣明,將黑夜照得有如白晝一般。

    城樓之下,西涼騎兵面對源源不斷、身負重甲又幾乎打不死的黑衣尸兵,依舊在浴血奮戰。副將云臨渾身血污、好容易喘息狼狽地策馬沖出包圍。

    “燕王殿下,援軍若再不到,王都只怕即將失守!”

    可他說出這話時,又不禁問自己——縱然援軍此刻已到,又能頃刻扭轉乾坤么?

    這群黑甲騎士,他們不知痛、不知疲憊,就算僅剩殘肢斷臂仍舊可以不要命沖鋒廝殺。除非硬生生砍下頭顱,否則根本不會墜馬。

    周身重甲,本就難以砍斷,加之那戴獠牙面具手持血璽的頭領周身還始終繚繞著無盡黑煙。

    黑煙一旦落地,又會幻化成新的甲士。燕王為阻他生生不息,一路都在盯著他追逐砍殺。

    月光冷厲,照在燕王刀鋒森寒的卯辰戟上。

    那戟明明已經重重砸在黑甲騎士手腕,力量萬鈞,甚至將手腕砸得變形。可依舊沒用,那人身邊黑煙又變換出更多甲士,一時將燕王纏在其中、不得脫身。

    如此,縱然西涼將士再如何驍勇,也全部陷入苦戰。

    這邊將士不斷受傷力竭,那邊黑甲兵卻越來越多,如此只怕趙將軍、師將軍趕來援救,也根本無濟于事。

    “……”

    鏡中,華都古祭塔陣法森森、西涼城下鬼兵駭然。

    若非親眼所見,怎會讓人相信世上真的存在這類詭異之物?

    鏡外,黑暗之中一片死寂。

    顧蘇枋面色不變,似乎早對鏡中驚世駭俗了然于胸、司空見慣。衛留夷卻早已腦中卻一片混亂,此刻只覺得胸口氣悶,喘不過來,有很多問題想問,卻又無從開口。

    洛南梔:“越王殿下,南梔修行清心咒多年,曾聽聞千年之前大夏‘法術’盛行。哪怕是尋常凡人,都能或多或少習得一些簡單法術。”

    “可后來術能沒落。傳到如今,唯有皇族與四大親王血統的后裔里,偶能數十年里出一兩個可修法術之才。”

    “然而,聽聞術能雖大多失傳,一些上古法陣……若條件得宜,仍能啟動。”

    “……”

    顧蘇枋:“想要啟動法陣,或是喚陣之人本身懷有極高術能,如若不然,則一定需持有千年圣物天璽加持才可。”

    “天璽開光以后,施法者可用其大開諸天陣法。縱橫生殺、為所欲為。”

    “那國師姜郁時之所以能在短短數年異軍突起,就是因為,他手中如今握有兩塊天璽。”

    “東澤的風璽,與西涼的水璽。”

    “他以水璽結陣喚起未腐之死人尸身充作陰兵,而風璽結陣依托四大神殿傳送千里之處。兩陣搭配,威力倍增,是故百戰百勝、所向披靡。”

    “我本欲破姜郁時邪陣。”

    “但可惜,手中多年,也僅有一枚未能開光的南越火璽。早年遺失的北幽土璽,更是數年遍尋不得。”

    “……”

    “直到機緣巧合,忽然發現所尋之物,竟……近在眼前。”

    月色之下,洛南梔聞言,臉色陡然陰郁慘白。

    “告訴我,”顧蘇枋再度湊近他,輕聲道,“洛南梔,你是如何做到死而復生,還能與北幽土璽融為一體的?”

    “……”

    月華無盡,皎皎無言,照徹黑夜。

    “我,”洛南梔道,“我那時,也不過只是向月神……誠心祈禱。”

    祈禱想要活下去,想要回到洛州,哪怕只有最后一面也好。

    可是,到底該怎么回去。

    清心咒沖破第十層,割舍了所有情感成了沒有心的怪物,才好容易殺出重圍。

    可一路狂奔,還是始終甩不開源源不斷的追兵,最終一身重傷被逼到了懸崖盡頭。

    前有追兵,后有渺渺茫茫、月下吞人不見骨的大澤,空氣異常陰冷。

    冷得身上的傷口,都沒了知覺。

    他只能拼盡最后的力氣,在崖上與源源不斷的追兵廝殺,最終力竭落入水中,被泥沙拖拽如深不見底淵口。

    最后的瞬間,一片幽冷之中,仰面看著照在水面上那一片朦朧的月光。

    他真的再回不去了,但好容易繁華富庶洛州要怎么辦,安居的百姓要怎么辦,霄凌孤零零一個人要怎么辦?

    已經用盡了一切辦法,為什么還是回不去。

    想再回去一次,哪怕已是一副枯骨,哪怕剝奪他余生的福祉。哪怕只有一兩面,至少要將那些畢生所珍重的,托付給可靠之人,他才可以安心走開。

    如果這世上有神明。

    不論什么代價,魂魄、來生,哪怕生生世世,都可以舍棄。

    他都愿意。

    不論付出什么代價。

    ……

    那一夜,月神聽見了他的愿望。

    水鏡之中,再度有了異動。

    華都古祭塔有人闖入,那人長跑廣袖一身明黃,十分年輕,頭戴冠盛珠簾。

    顧蘇枋等人都認得他,雖然多年不見,但大夏天子晏子夕與當年的模樣并無太多分別。

    他沖進來,直沖到祭壇法陣中央邊,鏡外眾人循著他的目光,這才看清那座火動儀星機中央本該是法陣中心正對的地方,竟不是西涼,卻是一方南越的沙盤圖。

    一時仿佛巨石落湖,激起千層驚浪。

    洛南梔與衛留夷皆大驚失色,雙雙看向顧蘇枋。

    南越王依舊是那副早已知曉波瀾不興的模樣。

    晏子夕:“義父,為何騙要我?”

    “明明之前您與眾愛卿商量好的,此番出兵是為踏平西涼、一雪前恥。可為何陣法所指卻皆是南越地界??”

    水鏡內,國師涼薄地笑了笑,好整以暇,反問天子:“先收南越,又有何不可?”

    “一統天下,早些晚些,終究遲早也是要打的。”

    “可是義父!縱觀天下九州,如今僅剩的黎民安居之地,也就只剩南越那一方凈土了。雖其此次疑似抗旨不出,但始終歷年皇奉一直都有,也不曾有過叛亂之實。若派大軍過去,南越頃刻必將血流成河,百姓何辜?”

    國師噗嗤笑了一聲,分明是無情的嘲笑。

    絲毫沒給天子顏面。

    而他手邊的水晶之內,此刻西涼王都獅虎城已被攻破。

    黑甲騎兵傾巢而入如進無人之境,眼見著西涼已是王都淪喪、兵敗山倒的絕境,誰知就在大軍進城后不久,城內四處突然火光沖天!

    那火勢洶涌,借著夜晚大風,頃刻里三層外三層切斷了城內各處出城的通道。也是此刻,晶球邊的天子愕然只見,西涼王城內雖萬家燈火都還燃者,但皆是死一樣的寂靜——

    百姓根本不在城中。

    而房屋街道,滿是油潑以后的易燃之物。

    火光很快越燃越烈、遮天蔽日,將漆黑的天空照得一片暗紅。王城不遠的一座山坡上,燕王帶著眾多王城百姓,已與趕來的趙紅藥的虎豹騎成功匯合。

    百姓臉上,有劫后余生的慶幸,也有人因痛失家財而大哭不已,趙紅藥忙著安慰:“至少人還在。”

    燕王今日一張黑白的貓繪臉,身后披風給燒沒了,白毛也連帶著被燒焦了許多,看起來多少有點狼狽。

    但心情目測倒是不錯。

    “比起斬首,果然將尸身燒成灰,要來得干凈得多。”

    聽他喃喃,趙紅藥路過順口接話:“引君入甕、關門燒烤,這招咱們熟!”

    燕王點頭:“他教得好。”

    趙紅藥:“嘖~”

    “……”

    水晶之外,天子望著那火光焚城之光景,僵直訥訥,說不出話。

    國師這才起身,緩緩走至他身后。

    “從先前刺殺燕王未果,燒其糧草無用,聯軍又中其誘敵深入之計全軍覆沒之時,我便一直極力勸說陛下與朝中眾臣,西涼難打,不如先從南越取得火璽,再從長計議。”

    “可陛下身邊那群昏聵不堪、難得大用之人,卻個個顧叫嚷著早收西涼、一雪前恥,不肯睜眼縱觀大局。”

    “殊不知那西涼燕王詭譎狡詐,實非常人所想!”

    “譬如今日偷襲,他本該措手不及,卻仍能千里馳援,于獅虎城中以逸待勞。倘我今日真聽了那幫老古董所言,將盡數陰兵全部投入西涼,陛下以為會是何下場?又如何再尋另外一支拓拔族,來獻祭催動天璽的上古血脈?”

    “縱然陰兵無敵,亦要知道一步走錯,前功盡棄!”

    天子依舊說不出話。但眼神軟了下來,分明被說動了。

    “反觀南越,”國師繼續道,“則是多年安逸,兵力遠不如西涼。又無燕王那等狡詐之主。我以剩余七分陰兵傳送火神殿,很快便能拿下全境。”

    “陛下細想,收復西涼是半壁江山,收復南越亦是半壁江山。既同為不世之功,先易后難,豈不更好?”

    南越火神殿,位置在洛州地界。

    離洛州州府安沐,抄小路不過五六十里。

    西涼全城鐵騎,尚無力抵抗那三分陰兵。如若比那更多一倍黑甲陰兵真去了安沐,洛南梔幾乎都可以預見那會是何等的尸山血海、白骨森森,人間地獄。

    “呵……”

    卻在這一刻,陡然聽聞顧蘇枋詭異地笑了一聲。

    ……

    南越王都陌阡城內。

    寅時一刻,天還沒亮。

    一陣雞飛狗叫,邵霄凌蓬頭垢面,夜闖南越首富府邸。

    這位首富因對在洛州擴展絲綢生意很感興趣,因此近來一直對洛州侯與大都督洛南梔殷勤得很,前天還連著請他們宴飲來著。

    此刻夜半被驚起,見邵霄凌來,不禁十分吃驚:“洛、洛州侯?您怎么會此一副狼狽模樣!您這衣衫怎么劃破了,啊啊啊,您那俊朗無比的臉龐竟有了淤青?”

    邵霄凌也來不及廢話了,長話短說:“你聽好,陌阡城要出大事、要遭大災、大難!”

    “你趕快的,把城中鋪內的所有伙計全叫起來,讓他們敲鑼打鼓,帶所有能叫的百姓與家眷統統隨我出城!要趕在天亮之前,趕緊去辦!”

    首富懵。

    倒不是人在南越王都,他就完全不把隔壁洛州侯的命令當一回事。實在是邵霄凌那個樣子,活像發了瘋。

    首富又是狐疑又是不解,趕緊拉邵霄凌請他坐、喝口好茶壓壓驚。

    可邵霄凌哪還得空喝茶?

    他此刻是真的愁——怕被扣押,根本不敢直接去找南越王府的其他官員幫忙。又擔心陌阡城的名門大族與王府利益勾連,亦不敢尋他們配合。想來想去只能來找首富,卻也只能說有大災,其余亦不能跟首富說得太明白。

    畢竟,你讓他突然半夜來跟首富說,日出之時,這陌阡城只怕要被鬼兵攻占了。

    這玩意,誰能信啊???

    誰見過真鬼,誰見過真陰兵。

    包括他,二十大幾歲的年紀,在昨夜之前又何曾見過真實的陣法、見過會消失的橋?

    從小到大,他唯一見過勉強能算“奇人異事”,就只有童年好友洛南梔。

    因為從小修行清心咒,洛南梔偶能用一些非常小的法術。

    小時候每次邵霄凌在外探險迷路,不管丟在什么詭異的地方,洛南梔都能最終找到他。就是因為洛南梔會一種小傳音術。

    那傳音術可通過關系親密二人之間的某些私密物件為媒,短暫地傳遞二人心聲。只要距離不是很遠,都能傳達。

    而就在兩個時辰之前,南梔留給他的那把疏離劍時,劍柄上就掛著一只小小的、不起眼的小鈴鐺。

    那鈴鐺是邵霄凌小時候送給他的。

    他一般只會掛在手腕。

    ……

    鈴鐺里傳出的聲音告訴邵霄凌,國師要招陰兵,城中百姓要遭殃。讓他趕緊勸著所有能帶的百姓出城,頭也不回地跑。

    聲音還補充,別管我,出城以后,你要頭也不回地去找阿寒,阿寒一定有辦法。

    可就在邵霄凌適才求助富商無果,不得已只能自己動手,帶著早已集結的回家商隊開始發瘋一般在陌阡城里走街串巷、敲鑼打鼓地擾民時,鈴鐺卻又突然發出聲音。

    “霄凌你快走。”

    “快走,別再管任何人!顧蘇枋為反制國師,在陌阡城下提前埋了巨血陣,一旦啟動,方圓十里寸草不生,快走!”

    “馬上就走,一刻莫要耽擱,聽話,快!”

    寥寥幾句終了,鈴鐺的聲音越來越小,再聽不清。

    邵霄凌一時愣在當場。

    在他的眼前,漆黑的天幕之上,啟明星正在緩緩降落。也許再過半個時辰,天空即將出現魚肚白。

    而他,身為一個無用吉祥物、洛州著名無能二世祖。此時此刻面臨的,竟卻幾乎是世間最難的抉擇。

    他要選擇是否相信,這個世上有從未見過的陰兵、屠戮全城的血陣。

    要選擇是聽洛南梔的話,此刻帶手下馬上就跑,還是冒著被當成擾民瘋子、被打被罵被抓走的風險,能多救一個是一個。

    而從小到大,他被所有人寵著慣著。

    身上從未肩負重擔。

    “……”

    “來啊來啊,洛州侯回家大酬賓,此刻起床送洛州侯出城,贈洛州豪宅一座、白銀千兩!都快來啊!”

    啟明星落了,天不知何時就要亮了。

    洛州侯正在滿街發瘋。

    而他面面相覷的手下們,也只能此刻聽話跟著他發瘋。

    許多百姓被擾了清夢、十分憋氣,隔窗大吼“再嚷嚷揍你!”,沒有幾個人真肯理他。

    邵霄凌:“……”

    幸而,那精神吆喝沒引來幾個百姓,卻引來了昨晚才到城中的拓跋星雨和錢奎。

    兩人之前回了一趟洛州,后來又一起出來繼續尋拓跋族人下落。

    正好女官書錦錦開的胭脂水粉店最近陌阡香粉斷貨,就特意托他們路過時告訴邵霄凌一聲,別忘記了幫她捎回來。

    他們昨晚進的城,還特意去王府找邵霄凌呢,結果卻沒人在。

    這下好了,一個洛州侯,加兩個得力手下三人合體。兩人倒是無條件縱容邵霄凌,只是錢奎深覺這吆喝不妥,什么豪宅一座、白銀千兩?太虛了,沒人會當真。

    錢奎:“免費洛州游了!當日來回,天亮之前出城,不收錢還倒貼五十兩銀,童叟無欺!”

    叫了幾嗓子,拓跋星雨覺得還不夠好。

    “南門山腳月神廟!洛州侯送錢了啊!童叟無欺,一人五兩,人多得多,小孩翻倍,都來啊!限天亮以前領取,快、點、來!”

    月神廟距里陌阡城,正好超過方圓五里寸草不生的范圍。

    豪宅太虛,五十兩銀子太假,而十兩就剛剛好。

    那畢竟是很多家中壯勞力大半個月的進賬,誘惑自然不小,小孩子還給雙倍,聽到的百姓無論是睡眼惺忪還是將信將疑,真有不少爬了起來。

    百姓陸續出城,邵霄凌則早早趕到月神廟,開始焚香禱告一堆跳大神,目的是拖。

    必須拖。

    一旦開始撒幣,拿到銀子的百姓就會打道回府了。那就行,天亮之前,必須拖。

    但是,倘若這一切,不過是一場荒謬的噩夢鬧劇……

    那他洛州侯此番瘋過,以后在整個南越,也就不用再混了。

    ……

    東方既白,風平浪靜。

    百姓黑壓壓一片圍在月神廟前,又困又累、抱怨諸多。幾個一看就不好惹的彪形大漢更是擼起袖子:

    “說好的五兩銀子!大清早將我們弄到此處,州侯莫不是是在戲耍大家?”

    “說好了的發銀子,磨蹭什么呢?”

    而同時陌阡城下,不見邊際的地宮之中,衛留夷睜大眼睛,悚然望著巨大的骷髏陣結咆哮著從水底緩緩浮起。

    無數骷髏匯聚成一個巨大的頭骨,僵硬轉動著頭顱仰天嚎叫。那聲音尖利,直鉆腦子,而此刻腳下水面的顏色,也已經變成滾涌著熱浪的熔流。

    顧蘇枋手中,托著焰焰燃燒的南越火璽。

    火光照著他的眼底,一片讓人看不清的、冰冷而明亮金色,隨即又盡數翻飛著,匯聚到法陣中央。

    洛南梔則跪在地上,身上升騰起與火璽類似的金色的流光,亦交疊翻飛,同樣源源不斷注入法陣之中。

    他垂著眸,神色平靜,長長睫毛鴉羽一般。

    事已至此,大概此刻心中唯一安慰,就是剛剛得知顧蘇枋在陌阡城下偷修的這座新的月神殿,早搶了火神殿殘垣斷壁的熠熠光華。

    如此,華都陰兵的傳送火神殿時,實則會連接新的月神殿,多數匯集在這王都陌阡城中。

    顧蘇枋此番,是打定主意犧牲自己王都,以邵霄凌的平安、整個洛州的平安,來換“人形天璽”洛南梔言聽計從,好好貢獻出全部力量。

    而待到陰兵降臨,城下大陣啟動,會頃刻令敵人灰飛煙滅。

    “只是,這城中無辜百姓……”

    鈴鐺已經無法傳音,但按照洛南梔對邵霄凌的一貫了解,他此刻應該已經安然離開。

    霄凌本性善良,應該會努力帶走一些百姓。

    但終究只能是少數。顧蘇枋為了誘敵,絕不會讓全王都百姓盡數撤離。

    因此剩下一多半那些百姓,皆會死在城中。

    那些人,被毫不知情地當做誘餌。

    可他們很多,也都有父母妻兒,摯愛家人,心中也有恢弘抱負。

    顧蘇枋冷笑一聲:“那又如何?”

    “本來陰兵殺來,有沒有此陣,他們也是一樣要死。”

    而如今,他們犧牲一城,讓華都陰兵盡數無存、再也無尸身可用。

    此舉所保全的不僅是整個南越,更惠及整個天下。大利長遠。

    這些洛南梔自然都懂。

    陌阡城外月神廟,邵霄凌已經控制不住場面了。

    “真的,你們聽我說,我掐指一算,陌阡城著實要遭大難。你們相信我,我堂堂洛州侯能騙你們嗎?能少你們十兩銀子嗎,你們再等等、多等一會兒,等到天亮立即就發銀子,童叟無欺好嗎?”

    “已經天亮了!”不斷有人推搡。

    “沒亮!”邵霄凌抬杠,“哪兒亮了,太陽出來才叫天亮!”

    偏偏話音未落,他看到東方魚肚白的天空,染上了一抹粉紅。

    太陽就要出來了,這叫他如何作想?

    就連拓跋星雨和錢奎,看向他的眼神都帶了一絲嘆息。

    “就是騙子,我們全被這些權貴耍了。回去吧,權當一大清早被狗咬!”

    邵霄凌:“不不不,不行,不準走!”

    “你這人,又不依約發銀,還不準我們回家?堂堂洛州侯,竟如此豪強,惡霸一方,你——”

    一陣勁風席卷,那人后半句話被憋進嗓子里。

    只見適才還平靜的天空,突然一道紅光直穿而下。一扇巨大的門仿佛從天而降一把巨斧直插而下,一時草木折斷、泥石翻滾,層層疾風竟穿透幾里地,將離城六里多月神廟下的眾人,都吹得幾乎立不住。

    那門很快在陌阡城上空張開獠牙,黑氣重重,像是煉獄惡犬的探視。后面重重層云,也從白如墨汁浸染一樣變成濃黑,眾人愕然望著這一番可怖光景,人人睜大眼睛、驚呼不已、心神膽顫。

    洛州侯口中的不詳,竟然真的降臨了!

    城中,無數黑甲騎士出現,所過之境尸橫遍地。

    而他們所踏地面,萬丈深淵之下,洛南梔只見一滴、兩滴,月色一般晶瑩的水珠,落在蒼白的手背上。

    真奇怪,他早就沒了喜怒哀樂,更感覺不到悲憫。

    怎么還會哭呢?

    地下,骷髏巨陣吸滿了火璽與土璽的力量,一時萬骨哀嚎,互相撕咬,血跡斑駁,身在煉獄。

    只見顧蘇枋此時面無表情抬起左手,手上琳瑯一只寶石手飾,耀眼的炫彩之中,大陣轟鳴震響,以雷霆萬鈞之勢破地而出。

    一時如同白星閃過,炫目無比。

    平地一座繁華王都,頃刻灰飛煙滅。

    ……

    同一個清早,慕廣寒從驛集一夜漫長的輾轉夢境中醒來,倒是意外地發覺,自己竟睡得還挺安穩?

    更詭異的是,身體也不是僵冷的,滿滿溫度。

    體內的氣流也順了不少,更沒有任何疼痛。但是,這怎么可能?

    若他沒記錯,今日正是滿月之日。

    這要換做平時,他晚上會痛到徹底崩潰,白天也根本不可能爬得起來。但今日卻是為何?他睡了一夜竟滿血復活了。

    只可惜,隱約記得做了什么很重要的夢,具體卻一絲一毫想不起來。

    慕廣寒出門,清早在大叔那囫圇喝了幾口粥,不知為何,他總覺得今日南邊的天空微微透著一絲異樣的紅。

    可按說清早朝霞的粉色,應該在東邊啊?

    慕廣寒沒繼續多想,當務之急,還是趕緊吃完飯趕上快馬,直奔王都獅虎城看看情況。

    燕王怎么樣了,能否成功守住一夜。

    他要抵擋得了那么多陰兵?

    ……

    慕廣寒是萬萬沒想到,他策馬疾馳,就在抄小道的岔路口,自己的馬和另一匹迎面而來的馬險些臉對臉撞在一起。

    馬是何常祺的馬,本就跟他不熟,一時驚了,高高抬起前蹄幾乎差點要將他甩下。

    就在這一刻,一只熟悉的手臂攔腰將他抱住,那溫度和香味太熟悉了,他一時甚至都未下意識反抗。

    “阿寒。”

    慕廣寒:“……”果然。

    “別怕,是我。”

    知道是你,然后呢。

    你不應該在西涼王都守著呢嗎,怎么會在這?還有你怎么抱著我就跑。

    我的馬啊,好歹也是你家何常祺的名貴坐騎,就不管啦?

    還有,我的小兔尾巴呢?

    小兔尾巴竟然沒了!燕王本是拽地長發,可此時發尾只到肩膀?

    “被燒掉了,”燕王道,“誰讓你教我的,遇事不決放火燒。”

    慕廣寒:“……”

    雖寥寥數語,但畢竟有宿敵的心照不宣。慕廣寒已經可以推演出王都戰事發生了什么。

    燕王當年畢竟是吃了許多虧了,自然久病成醫學的最好——燒,能燒一定要燒。不能燒,創造條件也要燒。

    “既都燒了,那此刻在追咱們的,又是什么?”

    他人被燕王抱著,正好清晰可見馬屁股后面,正有兩名身著披風、身形極為高大的面具黑甲騎士,各自一匹血眼黑色戰馬狂奔追趕而來。

    “僵尸兵的……主將吧,兩個都是怪物,燒又燒不死、打又打不死,著實難纏。”

    慕廣寒:“所以,你不愿它們慘害士兵百姓,便只身犯險將其引離?”

    燕王:“食民之祿,為民辦事。”

    “何況我確招他們喜愛。”

    慕廣寒:“……”

    那當然招人喜愛了。

    世上最為名貴的獵物——西涼大白兔落單。

    如此誘惑,他是西涼國師的話,也肯定要舍得讓精英妖怪緊追不放。

    第56章

    南越王都陌阡城,大雨。

    傾盆雨聲掩蓋了哭聲與悲鳴。

    原本繁華的街道,房屋樹木蕩然無存。遙遠、慘白、綿延無盡的天空下,僅剩一片平原煙雨中的荒涼焦土。

    一面殘破的“姜”字旗,孤零零插在地面。

    旗幟下的泥土里,有一只被人抱過的殘破布娃娃。雨水沖刷之下,娃娃臉上的污臟好似道道淚痕。

    “國師姜氏無道妖法,毀我城池,殺我親眷!”人群之中,爆發出凄厲的嘶吼。

    “皇室重用妖邪,天道何在!”

    “要報仇,一定要向姜氏報仇!”

    “……”

    王都一夜傾覆。僥幸活下的老弱婦孺由邵宵凌負責安置洛州,青壯年們則滿懷悲憤,紛紛自愿跟隨南越王顧蘇枋去往邊陲重鎮滄瀾城,誓同天子國師拼死一戰。

    北上途中,軍隊所到之處,陌阡城慘變、天子無道重用妖邪之事火速速傳遍周邊。

    一時民憤嘩然、流言四起,華都天子好容易積攢的一點名望再度蕩然無存。

    很快,軍隊到了滄瀾城。

    此處是南越前線糧倉。但很少有人知曉,近年來亦是滿南越秘密軍械重鎮。之前洛州之戰南越王支援月華城主的武器、糧草,皆是從此城運發。

    洛南梔猶記少年時,曾與父親一起來過此城。

    如今不過六七年光景,曾經古舊的滄瀾城,城墻已然高大到可以通入青云。巨大的花崗巖疊摞,冰冷肅穆、堅固無比。城墻上穆成排的白甲兵,是洛南梔從未聽聞的一支隊伍,甚至連他們手中武器都見所未見。

    “……”

    南越王顧蘇枋在位七八年,說好聽了是“仁慈安民、無為而治”,說難聽了就是放任下轄州侯各自為政,沒本事管不住。

    如今看來,一切皆為假象。

    無論是眼前這座雄偉的城池,還是陌阡城下那個巨大地宮,早就是擺在他棋盤的一環扣一環。

    如今國師全部陰兵覆沒、華都空虛,而滄瀾城中卻是做好戰備,悲憤不已的大軍修整一夜后,即將踏上北幽之土。

    哀兵必勝、氣勢如虹,必能一鼓作氣殺入王都。

    月下的滄瀾城,一片靜謐,冷月如霜。

    洛南梔的房中,茶榻上隔水溫了一壺梨花白。

    酒香如故,讓他念起家鄉。

    可這亂世,卻是爾虞我詐,沒有盡頭。

    西涼、北幽、天子、東澤……無數勢力各懷鬼胎,你方唱罷我登場。一片亂麻、防不勝防。在此洪流之中,人人如浮萍飄搖,茫然看不到歸宿。

    待明日,又會如何?

    南越大軍真的長驅直入華都城,就能擒下國師、重迎天子,收復民心終止紛爭么?

    還是又會燃起新的紛爭,之后戰火更猛烈地席卷四州?

    不知道。

    亂世多變,誰又能提前知曉。

    【我會幫你復生,但……也請你替我救那個人,救天下蒼生。】

    那夜,大澤冰冷的泥沼,天際朦朧的月色中,他斷斷續續聽到一個聲音。

    可是,要他救誰?又如何救?

    沒有人給他答案。

    雕花窗里,漏下涼涼天階月色。

    美酒入喉,徒有澀然。

    “抱歉,”他對著虛空月色,喃喃道,“南梔愚鈍……實在不知如何,才能負擔這蒼生重責。”

    “月神……若有知,還請收回這天璽之力。”

    “便是將南梔性命也一同收走,亦無怨尤。”

    “……”

    沒有回答。

    他想他是徹底辜負了月神,他也實在沒有旁人想的那么才德兼備。從來畢生所愿很小,不過是護好一州一人。

    空蕩蕩的房間里,依舊只有夜涼如水。

    月色流轉,無窮無盡。

    ……

    西涼·松葉林。

    重逢的喜悅被沖淡,慕廣寒深覺上當。

    被燕王捉上馬是什么好事兒么?并不!本來黑衣尸將追殺的只有燕王一個,如今追殺的卻是他們一雙了。

    純純無辜路人被拖下水,哎。

    弄得他此刻以面向的姿勢窩在燕王懷里,還得于顛簸的馬背上全副貫注精神,替燕王警惕身后追兵的明槍暗箭。

    “左邊,刀斧。”燕王利落側身躲開。

    “右邊,匕首偷襲。”燕王一揚手,卯辰戟金光一過,幾只匕首狠狠刺入掠過的松樹上。

    黑衣怪物追,他們逃。

    活似一對亡命鴛鴦,喋血又刺激,不是情人勝似情人。

    真的,仔細想想,他倆一起放過燈、打過架、泡過溫泉、親過、同床共枕,如今又一起逃命。

    正牌情人都沒他跟燕王經歷過這么多!

    正想著,就見那追兵匕首暗器發完,居然干脆順手拔樹?

    “嘖,這僵尸賤人,偷襲還上癮了!那么粗的樹?”

    砰——擲過來的巨大尖利松木被劍身擋開,慕廣寒咬牙,以一個幾乎擁抱的姿勢堪堪護住燕王后背,雙手手指都被震得發麻。

    怪誰呢。

    還是怪燕王啊!!!

    上回送他武器,送什么不好,偏偏送了他這么一把只能近戰和格擋望舒劍。

    倘若大兔子能放聰明點,送他個望舒弩、望舒弓什么的,他此刻不就能反擊那兩個黑甲兵了嗎?

    然而,此話只怕也是空想。

    畢竟通過他適才的一路觀察,這兩個黑甲尸將,一個用巨斧,一個用巨劍。路上隨意就劈開一堆碗口粗的擋路巨木,那等蠻力著實駭人,目測不在燕王之下!

    這就很不妙了。

    慕廣寒至今猶記洛州之戰時,他曾眼睜睜看手下全數武將被燕王一人實力碾壓,連他自己也被卯辰戟貫穿,生生只剩半口氣。

    當時,他就對“以力破巧”一詞,有了全新的認識——

    在絕對的力量面前,再好的謀略都會失效。而此刻這兩個追來的黑甲將領,就擁有的絕對的力量,連打遍天下無敵手的燕王都不敢輕易應戰。

    偏偏這么恐怖的人,還不是單獨一個追擊他們,一來來倆!

    可怎么搞?

    為今之計,慕廣寒尋思著再圖謀與燕王并肩作戰,將兩尸將斬于馬下,就純屬自不量力。

    但也不能總一直這樣逃吧。

    總得想個點子!

    馬蹄下的青石路,越來越眼熟。燕王一路溜著這兩將領,跑著跑著,竟又跑回了松樹林里的水神殿。

    慕廣寒:“……”

    很好,他大概猜到了燕王的計劃了。

    只是他畢竟不曾見過水神殿里面是什么樣子,一時也無法判斷這計劃究竟妙或不妙。

    算了,事已至此。

    以西涼大型野生動物一直以來的戰術直覺,他相信燕王有辦法!

    很快,青石路到了盡頭,眼前,禁閉的西涼水神殿大門越來越近,近到慕廣寒可以看清石門上生著的大片苔蘚。

    眼看就快一頭撞上去了,他還在尋思這燕王要以何種方式打開這看似沉重無比的祭塔大門,忽聽耳邊汗血寶馬一陣劇烈嘶鳴。

    身邊飛速掠過的景色,一瞬間都在腳下。

    燕王一拉韁繩,連人帶馬直接飛上祭壇。慕廣寒不覺屏息凝神,青云之間,他以前從不知道原來馬兒能躍得那么高,竟接連幾下跳上祭臺,又踏著旁邊的神像再度騰空而起。

    那一刻目光所及,只有下面層層松林,與東邊璀璨刺眼的日光。

    然后他就這么被燕王抱著,完全不是從正門——而是從祭塔某處鏤空的窗,滾進了水神殿里面!

    砰砰砰。

    下方,兩名黑甲尸將猛地砸塔門,整座祭塔震動。

    日光透過石窗,照得燕王的銀發成了燦爛的金。他勾起唇,聲音很愉悅:“我西涼汗血寶馬,本事如何?”

    砰砰砰,砸門聲繼續震天。都什么時候了,他還有心思炫耀!

    慕廣寒無奈,在神殿冰冷的地面一咕嚕爬起來:“這神殿之中,可有暗道后門,或能將那二人封住的機關?”

    “沒有。”

    慕廣寒:“……”

    “那燕王是打算如何?”

    他這么問時,已快速環伺了水神殿一番。

    殿內的的顏色,是水璽一般的幽幽水青。與南越火神殿地宮的曲徑通幽、一望無際不同,西涼水神殿地宮一眼倒是可以望到頭,卻明顯向下極深,一層一曾原型的幽暗階梯,圍繞著一個深不見底的淵口,里面盡是黑暗,仿佛直通地底。

    “……”懂了!

    看到那深淵的一瞬間,他就徹底明白了燕王的計劃。

    這兩個尸將,不同尋常黑甲士兵,火燒無用,重甲之下斬首又太難。如此,縱然神殿中有許多隱蔽轉角適合埋伏、設陷,只要他與燕王二人無法確定做到一擊致命,就極容易被那兩個大怪物反殺。

    但,燒不死,砍不動,總該有東西能傷到他們。

    比如,萬丈深淵摔下去,直接摔成一堆僵尸泥?

    “這下面有多少層?”

    “深不見底。”

    有燕王這話,慕廣寒就放心了,目光再度飛速掠過神殿,劍尖指出三處可以設伏的地方。

    “一、二、三。”

    “一處狹窄,運氣好的話,那兩人沖進來時馬會撞在一起。如此不用我們動手,他們便會一起掉下去。”

    “如若不能,你我埋伏二處,各自推一個下去。”

    “再不行,等他們到了三處,你負責牽制二人,我從身后一己之力將他們二人拖拽下去,看到沒?那下方有一個暗臺。”

    他指著下方兩丈之處,有個不大不小一人見方的燈臺,上燃悠悠一盞暗燈。

    “我到時盡力跳過去,你再負責救我。”

    此刻樓下石門,已發出鉆耳的嘈雜聲,這才不出片刻,兩個蠻力怪物竟連那樣厚重的石門都快要鑿穿。

    如此情勢危急,燕王卻點點頭,忽道:“你餓不餓?”

    慕廣寒:“……啊?”

    他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到大兔子在此情此景之下,居然還能從懷里掏出一袋油紙包著的糖餅。

    那餅上面沾染了一絲燕王的體溫,顛簸了一路,居然還沒碎完。

    “獅虎城特產,很甜,你會喜歡。”

    “……”

    慕廣寒很想說,他是喜歡甜的,以前也最喜歡南越的糖餅。只是后來不喜歡了。

    但畢竟盛情難卻。如此詭異的場景下,燕王掏了餅,他也只能像是中邪一樣,真的接過來啃了幾口。

    不愧是特產,是挺符合他以前口味。

    直到把第一口餅吞下去,慕廣寒才忽然覺得自己顛了一早上,確實挺餓,也同時才覺得這水神殿里實陰冷……正想著,燕王又把黑色披風裹在他肩上。

    很好,倒是不冷了。

    但你想干嘛啊?!

    “四。”燕王道。

    “什么?”

    “還有一處。”卯辰戟比劃了一個圓,“在四處,我拖住他二人,而你則從另一側……”

    水神殿地宮目光可及的每一層,都是一層圍繞著深淵的圓形回廊,連接著階梯,很深,不知盡頭在何處。

    但正因為都是圓形回廊,所以即便出入口只有一條,但只要趁著燕王纏住從那兩個怪物的檔口,他們的背后,從回廊的另一側繞一圈……

    另一個人就能原路逃走。

    慕廣寒:“……”

    慕廣寒:“…………”

    “你什么意思?”

    “我走,你殿后?一個人死這兒?”

    但他又想了想,以燕王一貫拉人墊背的風格,倒也好像不是個那么悲情孤勇、大義凜然、舍己為宿敵的性子。

    那他是什么意思?

    這人不會是覺得多他一個人在這兒,反而扯了后腿吧?

    “……”是可忍孰不可忍!

    月華城主可以被嫌棄丑,不能被嫌棄沒用。畢竟他這人唯一剩下的,也就只“有用”這一點了!

    哪只兔子敢否定他的最后剩余價值,他一定當場麻辣兔頭。真的,留給僵尸怪物麻辣不如他親手麻辣。

    好在燕王審時度勢,及時搖頭。

    小兔尾巴燒沒了,以至于他頭發比之前更加凌亂,一甩起來,直接像個幾百年沒打理、打了綹的長毛兔。

    態度倒是一如既往的真誠:“當初書信請你來,就答應過,事后將你完好送還洛州。”

    “你也說過。在洛州,還有家人等你。”

    “你得回去。”

    “……”

    樓下,石門已被徹底砸出了一個洞。

    慕廣寒:“是,洛州我要回,但也不至于丟下你一個人回!”

    “你聽好了,你我既有緣,適才也總算是患難過、同生共死的交情。不管將來如何,今日你放心將后背交給我,我能活你就一定能活!”

    那一刻日光很靜,透過石窗。

    慕廣寒看到,燕王再度微微勾起唇角。

    那是他們曾經短暫的、心意相通的某個瞬間,他所展露的笑意,真誠又毫不設防。

    “……”真誠。

    真誠個屁!

    你都被他拖著墊背、小命九死一生了,還在這心軟上套,他反正不虧,他當然要笑了!

    慕廣寒你也就這點出息!!!

    ……

    黑甲尸將破門沖進來了。

    震天巨響,可見那兩個怪物還是喜歡一路瘋狂破壞,耳邊全是神殿之內石柱傾倒、碎砂傾覆的煩人聲音。

    慕廣寒和燕王屏息,各自埋伏在定好的方位。

    然而。

    慕廣寒雖一直知道自己運氣不佳,是個大倒霉鬼。但他萬萬沒想到,他也能把一向運氣極好的燕王帶衰。

    適才挺好的三處地點,一處狹窄,按說黑衣尸將兩人的馬會撞在一起,然后掉下去。

    可他萬萬沒想到,那倆黑甲尸將居然莫名其妙地棄馬了!

    問題是,他和燕王棄馬,是因為石窗太小,馬兒進不來。而這倆怪物完全是從正門進的,根本沒有必要下馬啊?

    一時間,因為兩個怪物沒了馬,不僅一處陷阱沒了作用,就連他與燕王各自埋伏、本來連人帶馬高度正好將人推下去的二處陷阱,也用不上了!

    只能移動到三處!

    然而,兩個尸將怪物明明披著那么重的厚甲,速度卻是超出想象的迅捷。慕廣寒深知只覺得眼前一陣人影虛晃,隨即整個人被燕王一把護進了懷中。

    那一刻,他只見燕王銀發閃耀。卯辰戟狠狠打在黑甲尸將重甲之上,就只聽震天悶響,那后挫力量大到他人在燕王懷里都被震得一陣難受。

    然而,那黑甲依舊沒有碎。

    什么玩意兒兵甲,西涼最強的燕王、最強的兵器打上去都沒反應?可他已來不及想這些,就見長刀與卯辰戟再度數次交鋒,火光四溢。

    燕王與那尸將動作快的他根本看不清,卻都在尋找彼此的死穴。時光在那一刻陡然漫長,慕廣寒腦中真真切切想起趙紅藥說過的,那時西涼四大武將合力圍攻黑甲刺客一人,都打不過。后來那人還能沖破他們四人包圍,匕首刺傷燕王。

    身子又是一輕。

    巨斧颯颯直接擦著他頭頂掠過,近到他甚至看的一清二楚,那重斧經過一路的囂張砍殺,已經嚴重卷了口。

    長刀也是,細看全是斑駁。甚至燕王那曾經一場惡戰下來仍舊金光璀璨的卯辰戟,此刻也已經痕跡斑斑。

    事不宜遲。

    又是幾聲金屬交鳴巨響,燕王一己之力長戟抵抗兩個怪物的刀斧,他咬牙笑了一聲,皮革包裹的虎口卻滲出血水來。

    就是此刻!片刻不能再拖,不然一切都完了!

    慕廣寒電光火石,果斷趁燕王抵住兩人的空當,閃身到那兩個怪物身后,咬牙拽住他們的厚甲。

    背后,是深淵無盡巨口,黑洞洞的。

    但他沒有絲毫猶疑——不怕,他反正又不會死。

    只是有一件事,想來著實荒謬。

    之所以他能這么快想出“同歸于盡”一招,是因為其實這一招本來,是他打算有朝一日被逼急了,拿來對付燕王的。

    無論是在洛州之戰時,還是他以為燕止和櫻懿聯手要害他的時候。復活異能不用白不用,萬丈深淵,拽著宿敵小燕子墊背,他反正不吃虧。

    風從耳邊呼嘯而過,慕廣寒余光看著那點著暗暗幽燈,一個隱匿在暗處的平臺。

    有那么一瞬間想過,干脆不要跳上去。

    就這么美美去“死”。

    拉著敵人同歸于盡,在燕王面前掉下萬丈深淵。

    再如何“不懂愛”,那一幕多少應該能勉強在燕王的心里,留下一抹永久的震撼。

    這就夠了。

    之后他還可以換個身份,再偷偷去洛州和邵霄凌洛南梔匯合。從此月華城主潛伏下來,再出其不意坑所有人。

    多好。

    所以,他還努力蛄蛹什么呢?

    從那么高的地方摔下來,即使是摔在兩丈以下的臺子上,也是很疼的。何況他還把臺子給砸塌了,整個人搖搖欲墜,吊在外面。

    還不如直接放手。

    畢竟,此時此刻,絕對是他退場的最好時機。

    不管燕王對他是有幾分真心,還是全是演技。人貴有自知之明,就該死在“最合適”的時候。

    活下來就一點都不華麗了,反而無趣。

    就這么“死”了,可能別人反而會記得他久一點。

    ……

    但是。

    真心喜愛一個人,哪怕只有一點點,也不舍得他有片刻的傷心。

    看,月華城主就是這么個無可救藥的人。

    不過是淡淡的喜愛、自己也知道是互相表演、當不得真的喜愛,就足以他以一種狼狽的姿態、繼續掙扎求生。

    多愚蠢。

    明明有那么多的經驗,好好待一個人,是沒有用的。

    什么狗屁感情,從來只有痛徹心扉才會印象深刻。無一例外,人性本如此。

    痛和恨,永遠比喜愛長久。

    ……

    慕廣寒不是自己想放手。

    是那臺子本來就被他砸的搖搖欲墜,而此刻,最后他勉強捉住的一處,石層也斷了。

    他的身體再度急劇下墜,片刻后,被一把拉住。

    臺子塌了,燕王也沒有地方支撐,他另一只手抓著的是卯辰戟——一端狠狠插進墻縫之中。

    那一刻,慕廣寒似乎看到燕止笑了,弧度誘人的唇混著塵土和血污,他卻不嫌臟,只想嘗一口。

    然而,一聲裂音。

    神兵卯辰戟經過剛才的一番惡戰,竟然戟身出現了道道裂紋,再也無力支撐。

    “……放手。”

    此刻放手,燕王一個人,應該還能上去。

    “……”

    “……”

    “你適才說,要同生共死。”燕止道。

    慕廣寒在那一刻,有些微的恍惚。有些呆呆的,又重復了一遍:“放手。”

    “好。”

    燕王放手了。

    放的是握住卯辰戟的那只手。

    急劇降落之中,若不是黑暗迅速吞噬了一切,慕廣寒覺得有那么一瞬,他似乎看到燕王的眼睛里溫柔的光。

    那么多年,那一刻,他問自己。

    那么多年,你為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拼過命。

    但曾經有過哪怕一瞬間,有另一個人,為你奮不顧身么?

    ……多少海誓山盟,都是虛妄泡影。

    有人說他不懂愛,卻毫不猶豫地跳了下來。

    銀發蹭過他的臉頰,懷抱堅定又溫暖。跌落的一瞬間,那么短又那么長。

    這算什么。

    生同衾,死同穴?

    在這世上,有許多夢境,許多泡影,許多明知虛幻的不可信的故事,但只要演到了最后一幕,只要直到最后一刻都不曾戳破,這個故事就是……完美的。

    所以,有人已經給他了嗎?

    那個他一直在茫然追尋的,可以叫做……喜愛、陪伴、相守、至死不渝的東西。

    “……”

    但是。

    但是他根本就不會死,而燕王的命只有一條!

    慕廣寒陡然清醒。

    電光火石之間,很多念頭閃過腦海。有人命燈不好。雖然平日里看著能打能扛,不像是輕易能死的樣子,但按照命數,他就是會莫名其妙地死掉!

    不會最后就是死在這兒了吧,啊???

    慕廣寒此刻是真溫柔不起來,更感動不出來了。

    燕王這一跳下來,固然他是圓滿了,但是倘若燕止真為了的圓滿白白搭了條兔命,該有多虧!

    這還不如剛才放手,活下來,將來反目。好歹命還在吧?

    大白兔要是就這么沒頭沒尾就蹬兔腿蹬在這了,豈不是徹底冤大發了!?

    第57章

    史書之上,多少紀輕輕就建功立業之人,卻天不假年。

    有人甚至不過是摔了一跤、做錯了一個極細微的選擇,又再或生了一場不算重的病。所向披靡的一生,就草草完結。

    萬事成空,只在一瞬。

    夢境之中,灰暗的天,雨聲傾煩。

    車馬浩浩駛過高大的青灰色門樓,碾過平整的白玉地磚。陌阡城在煙雨之中最美,不管在那之前、在那之后又去過多少地方,只要下雨時,慕廣寒總能想起南越王都那潮濕、旖旎、淡淡芬芳的荼蘼氣息。

    宮殿里的路,他走過千百次。

    從荷花池經過曲曲折折低回檐廊的紅瓦長廊,到南越王的寢宮青瓦白墻、樸素押韻,窗楞是雕琢花鳥魚蟲的檀香木,上面掛著風鈴,輕輕細響。

    卻一路無人。

    死一樣的寂靜,他越走越快,呼吸阻滯、心里發慌。

    寒氣森森的地宮正中,孤零零赫然停放一只水晶棺。

    一時間萬籟俱寂,他走過去,愣愣看著棺中人。

    那人閉著雙目,長長的睫毛垂落,好像只是睡著了。好像下一刻就會再醒來,用那雙優雅里帶著促狹的眼睛,再寵溺地沖著他笑。

    對,只要叫醒他。

    慕廣寒恍惚點了點頭,然后就去叫他,手指碰觸到冰冷刺骨的晶棺,用力推開棺蓋。

    那人的手是涼的,一點溫度沒有。他拼命幫他焐熱,一個勁呵氣。

    只要將他暖過來,他就不會再睡了。

    只要暖過來。

    只要……

    可是為什么那人的手腕上,卻猙獰著一道他從來不曾見過的傷痕。

    那深紅的、蜈蚣一般密密麻麻,是被針線縫合的痕跡。慕廣寒目光像是滯住,愣愣盯著那傷,隨后緩緩,又移到那人修長的脖子上。

    那里同樣有一道明顯的縫合傷。

    胸口也有。

    腳踝也有。

    ……

    周遭的一切,變得模糊而不真切。

    他似乎聽到尖叫、瘋子一般的慘笑,各種各樣尖囂而又扭曲的聲音,貫穿一般嗡嗡作響、連綿不絕。

    不知過了多久,才在一陣陣溺斃一般冰冷刺骨的余悸之中,學著重新喘息。

    “啊……”

    喉嚨發出不成調的喑啞,他像孩子一樣,無助又無措。

    手指僵硬,不敢動。

    生怕稍稍一動,那些縫線就會散開,這個人就會在他面前四分五裂。

    良久,他爬上棺床。蜷縮在那冰冷的身體旁時,眼淚才終于掉了下來。

    他伸出手,環住那人的腰。

    以前他的身子以前總很熱的。每一次擁抱,都能殘留灼傷人的溫度。

    那么驕陽似火的一個人,怎么會變得冷而僵硬。為什么會像這樣一個人孤零零在地宮里躺著,多可憐。

    淚水落下來,浸濕衣衫。有人總是一副紅塵瀟灑的樣子,天不怕地不怕更不守規矩,什么都敢做,笑意盈盈時從來不會告訴別人,他其實也怕寂寞。

    但他知道的。

    所以他要留下來。

    留下來陪他,永遠陪著他。

    “嗚……”

    “怎么哭了?”

    “不要……走……”

    “阿寒,夢見什么了?”

    “燕……”

    “嗯?”

    “燕王。”

    有人低低笑了,掌心溫度很暖:“別怕,我在。”

    “不走。”

    ……

    慕廣寒醒來的時候,只見黑暗之中有一道淡淡的、溫柔的白光亮。

    光亮的來源,是燕王無名指的戒指。

    之前脫下來給他戴過的那枚螢石戒,此刻又回到了燕王手上。

    熒光照亮他的白毛,而他正在叮叮當當的,物盡其用地用卯辰戟上碎裂下來的一段戟頭當小鑿子,努力鑿著石壁。聽聞他動了,回過頭來。

    “你醒了?”

    慕廣寒:“……”

    淡淡熒光下,他環視四周。他們似乎被困在了一個一丈見方、低矮塌陷的淵底石縫之間。洞壁是一堆凌亂的石頭和土塊,還不斷有小石頭滾落下來。石縫狹窄逼仄,人不能站起,最多像燕王一樣半跪著。

    洞內透著一股沉悶,陰暗潮濕又十分寒冷,而他身上裹著燕王的黑色披風。

    ……甚至燕王還拿護具皮腰封,給他團了個枕頭。

    就,真的是。

    迷惘。

    迷惘之一,他身上雖然也有幾處疼,但細查之下,卻都是之前與兩個怪物纏斗的擦傷。沒有旁的傷,更沒有斷胳膊少腿。

    而燕王還能在那敲敲打打,應該也沒大事。

    但,按理說,從萬丈深淵摔下來,沒有都變肉泥就已是奇跡。怎么可能兩人雙雙這般全須全尾呢?

    迷惘之二,他適才好像,做了一個十分逼真的噩夢。

    還哭了,眼睛至今腫痛。好像是夢見燕王躺在棺材里,而他在哭喪。

    可如今醒了以后,卻發現根本不對——夢里睡在棺材里的人,分明根本不是燕王。

    非要說的話,好像是……顧蘇枋?

    為何他在夢里要對著顧蘇枋的臉,肝腸寸斷地給燕王哭喪。

    別的不說。

    他對燕王,是有那么一點點不該有的動心,他承認。

    但也真就只有,那一點點而已。

    燕王死了,他也會挺難過,但真不至于哭成那樣。就……仿佛死了一生摯愛,恨不得能跟著一起揚了,徹頭徹尾的心灰意冷。

    唉。

    算了,夢只是夢。而且指不定眼前這一切才是做夢呢,不然怎么解釋兩人都完好無損?

    正想著,又有一陣泥沙碎石漏下。

    燕王那邊,頃刻變得灰頭土臉。

    他甩了甩兔毛,乖乖停手:“不挖了。”

    在不知深淺的深淵石縫里亂挖,可能反而導致塌方。只不過不挖的話,被困死在此處又不太甘心。

    慕廣寒:“你的寶馬既認路,指不定會自己回去,再帶趙將軍他們來救我們。”

    燕王聞言想了想:“也是。”

    “紅藥他們的話,應該會想辦法挖我們出去。”

    “畢竟,他們幾個的全副身家,都還綁在我身上。”

    慕廣寒:“……”

    看,一個這樣考慮問題的西涼王。

    在說起趙紅藥會挖他出來時,理由不是多年并肩作戰的情誼,而是實打實的利益。

    一個這樣的人,究竟又能是為了什么利益,才肯不要命地跟著他跳下來?

    “……”

    “你過來。”

    他伸出手。

    也許只是一時的有感而發。

    不知為何,想摸摸他。

    只是。

    哪有人聽到“過來”,是把伸頭過來給人摸的???

    慕廣寒一臉的難以理解,在燕王亂草一樣的頭頂揉了幾下,又幫他拍掉剛沾上的灰。

    真當自己是只大兔子了么?

    ……

    兔頭觸感溫暖,驅散了噩夢殘留的深寒。

    活著就好。

    真的,至少在這一刻,兩個人都活著。

    比什么都好。

    黑不見底的崖底,等待人救的時光漫長。

    慕廣寒靠著溫暖的大兔子,百無聊賴地看著他戒指上的熒光,隨之也從胸口掏出自己的螢石戒,與燕王的那枚擱在一起。

    沒想到螢石之間竟然還能相互感應,那兩小團原本幽微靜謐的白光,緩緩融在一起,像一盞小小的、令人心安的風燈。

    他問燕王:“你的螢石戒,誰送的?”

    慕廣寒很確定,燕王的戒指多半也不會是毫無緣由地戴上的,肯定有什么意義。

    螢石很便宜。

    尤其在南越地界,隨處可見。

    縱然好看,稍微有一點身份的人家都不屑于戴。

    慕廣寒自己之所以一直留著那么一枚做工粗糙石頭戒指,僅僅因為這東西是很早以前的“未婚夫”親手做的,不管后來如何,多少當年是一片真意。

    燕王手上的那只,做工倒是比他這只精致許多。

    但再精致依舊是便宜貨。和另外幾只毫無雜質、價值連城的戒指一起戴著,必有緣由。

    “……我不知道。”

    “這戒指,我當初在西涼被人撿到的時候,就戴著。”

    “……”

    關于西涼王燕止的傳奇身世,天下人盡皆知。

    六年之前,先王算命得神諭,某月某日去某處尋到一白發男子,能替王室逆天改命。后來在算到的日子,于西涼野生狼群出沒的深山,他真的撿回一個來歷不明的失憶年輕白發男子。

    男子天賦異稟、身手不凡,一根哨棍就能打敗西涼著名猛將。

    又野性異常,不懂西涼的語言,也不太懂得禮儀,但學得很快。

    半年以后,他已在宮中進退得宜,能夠披甲馳騁沙場。

    再后來,他成了大名鼎鼎的燕王。

    慕廣寒:“被撿到之前的過往,你真一點都不記得了?”

    燕止搖頭。

    慕廣寒輕輕握住他的手,細細轉動了那戒指。戒指之下,隱約露出他名指層層疊疊的傷疤:“那這個呢,也不記得了?”

    燕止繼續搖頭。這個傷疤,從他六年前有記憶起,也已在他身上。

    “都想不起了,卻也沒去尋過?”

    燕止還是搖頭。

    后來,燕王南征北戰,忙得很。

    江湖傳言千千萬,各種關于他或真或假的小故事。卻從來沒有一個小故事寫過,燕王在百忙之余,曾去憑著身上一點一星的痕跡,試圖尋找自己的過去。

    他沒有找。

    慕廣寒:“……可怎么會有人,不去尋自己的過去呢?”

    沒有了過去的人多可憐,像無根的浮萍。

    而燕止,還是被撿回了西涼王室那樣兇殘又危機四伏的地方。一個失憶的人,他究竟是如何在短短幾年之間,成功變得像如今這樣頂著“王”的頭銜,照拂著一方狼群,在世間肆意瀟灑地存活。

    不會惶恐不安么?

    不會在午夜夢回,心里一片空蕩么?

    是,燕王是一只孤高的狼王,似乎總能很瀟灑、渾然天成地什么都不在乎。

    但,一個會因為點滴關心就露出笑意的人,又怎么會真的一點點都不在乎。

    螢石的光交相輝映。

    一會兒,不僅能融為一團,那柔光此刻還在一明一暗地閃動,仿佛天上的星辰一樣頑皮。

    慕廣寒湊過去看,燕止淺淺莞爾。

    “燕某以為,人生在世,過去既已是過去,記不記得也并不甚重要。”

    “反正也無法再更改,不如向前看。”

    “……”

    慕廣寒:“話也不能這么說。你有沒有想過,或許被你遺忘的記憶里,還有你的家人,甚至心愛之人?真的,別的不說,就你這手指上的疤,你若是南越人,能被咬成這樣,你過去的心上人絕對極不好惹!”

    “不過,也未必一定是咬痕。”

    “說不定是干活弄傷的。仔細想來,燕王手巧會做燈、會搭秋千,平日里還很會伺候人,指不定以前又是某個高門大戶的家養的伺候奴仆呢?奴仆淪落西涼,必是個犯了錯的逃奴!”

    他這么信口瞎說,燕王竟也不生氣:“嗯,或許。”

    “……”

    “逗你的!你以前絕不是奴。你自己看看你這掌心,拿卯辰戟磨的繭,和那些做過工匠和干過農活的繭,根本不在一處地方!”

    “加之你身上的少許幾處疤痕,也都是戰場刀斧傷。不曾有一點奴隸的鞭痕。”

    其實之前在簌城的時候,聊天時紅藥姑娘也曾念叨過,以燕王的種種天資與才能,他失憶前就算不是來自某高門權貴,至少也是大富之家。

    可這又有了另一個怪異之處。

    ——貴族或富商家的少爺,怎么可能不認字呢?

    大戶人家都要文化素養。哪怕是個遠親、伴讀,甚至小廝,也該送去上過私塾的。

    燕王聞言,本來習慣性沒事在月華城主背后摸啊摸的手指,暫且停了下來。

    “你說誰不會寫字?”

    “……你。”=_=

    “我哪里不會寫字?”

    “你哪里會寫字了?”慕廣寒解釋道,“我的意思是說,西涼字不算,是你不太會寫中原文字,但如今世上還有誰連中原字都寫不好?”

    就算在西涼,一般的孩子只要去上學,學校都是會一起教西涼文和中原文的。

    燕王:“……”

    “誰不會中原文。我寫的那封‘救命’,你又不是沒有收到。”

    慕廣寒:“…………”

    收到是收到了,可他也是努力看了好久好久,才看出那鬼畫符是“救命”啊!

    “我會寫。”燕王一派認真,“不僅會寫中原字、西涼文,還會東澤與北幽等地許多不常見的文字。”

    “是嗎?”慕廣寒不信,果斷伸出手心,“來,寫給我看。”

    燕王寫。

    寫寫寫。

    寫的什么狗玩意兒?

    “你自己看看,這像字么?”

    “當然像。”

    燕王一本正經:“你看,這是東澤文寫的‘廣寒’。這是你們月華城的北幽文。我還會西涼文寫。你看,中原文我也會。”

    慕廣寒:“……”

    事實證明,燕王所謂的會“多種文字”,竟就是指他會用那幾種文字寫“廣寒”這兩個字。

    除此之外,根本就不會寫別的!而且就算簡單的廣寒,他多種文字除了東澤字,也全部都缺胳膊少腿,竟還鬼畫符了一種慕廣寒都不認得的字體!

    “更不要說,你用中原文寫的,根本就不是廣寒。”

    “你寫的是‘月兔’。”還寫得歪歪扭扭!

    “一樣,”燕王大言不慚,“廣寒,即月兔,一個意思。”

    “廣寒是廣寒,月兔是月兔,不是一個意思,是同一個月亮上的兩個東西!!!”

    這都能弄混,妥妥的西涼特色沒文化?

    你才是兔!

    ……

    兔子不服。

    于是人兔同籠,在暗無天日的深淵之底,爭執不休。

    最后還是慕廣寒比較明智:“打住!咱們在這鬼地方還不知要待幾天,當節省體力才是。”

    “對了。”

    “燕王你餓不餓?你之前給我的糖餅,我還留了一張。”

    “……”

    “……”

    黑暗中,一人半塊餅,分著吃。

    很快就吃完了,不太飽。

    慕廣寒嘆了口氣。

    “你有沒有想過,萬一趙將軍他們因為什么原因沒能找到我們。又或者,這里太深了,根本挖不過來。”

    “搞不好,我們其實也有可能,會死在這里。”

    “……”

    燕王:“我若先死,城主可以吃我續命。”

    “你閉嘴。”

    ……

    不愧是西涼野狼王,想的就是和旁人不一樣。

    讓慕廣寒不禁想起,多年前曾經看過的驚悚話本。

    他原以為那是一個生同衾死同穴的纏綿愛情故事,翻了小半本才買的。

    不料后面半本,主角性格崩殂,天天尋思著“吃了心愛之人后融為一體,此生才是永遠一起”……唉。

    其實吧,非要吃的話。

    比較有效的辦法,當然是燕王吃他。

    但畢竟他以前“死”的時候,并沒有試過被吃人。萬一都復活了,前身體還在時不時被人啃一口,好像也挺毛骨悚然的。

    所以這話他不到山窮水盡,肯定不會告訴對方。

    誰愿意被人吃啊?

    ……

    一晃,三天過去。

    好在洞穴潮濕,石壁上一直有水,沒把他倆給渴死。

    但是餓。

    三天沒吃飯,可以說是非常餓了。

    之前還覺得燕王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慕廣寒,此刻認真開始考慮花式燒烤西涼大兔子,和孜然兔腿。

    三天下來,燕王也沒啥體力折騰了,一只爪摟著慕廣寒,也不亂摸了,靠在墻壁上很乖。

    慕廣寒:“之前似乎說過,我可以吃你?”

    “吃。”燕王大度伸胳膊給他。

    月華城主也不客氣,用牙齒咬他手臂,咬咬咬。

    可惜沒鬧幾下,肚子實在是咕咕叫,沒心情繼續開玩笑。

    燕王:“認真研究怎么吃我,看來是餓壞了。”

    窸窸窣窣,他動了下。

    隨即,溫暖的手指,蹭著略有些干枯的唇,一陣杏子糖酸甜的味道彌漫口腔。

    仿佛久旱逢甘霖一般,那味道讓慕廣寒甚至一陣頭皮發麻。

    不僅僅是因為他幾天沒吃東西。

    更是因為那一瞬間,一絲記憶的松動閃過,他有些恍然。

    燕王是真的邪門。

    但也是直到此刻,慕廣寒才陡然發覺,不止是杏子糖,不止是那喂完還要蹭一下他嘴唇的熟悉動作。一片漆黑中,燕止竟然就連聲音,都有點像故人——

    “你之前怎么不說,還藏了吃的?”

    他問他,一切如常。

    甚至呼吸也沒有一絲紊亂,卻阻不住已然亂序的心跳。更阻不住一些私心,正在瘋狂從黑暗里陰暗滋生。

    并非是……把燕王當成了故人。

    當然不是。

    燕王獨一無二、一方霸主,誰敢將他當做別人。只是他明明此刻已經抱著燕止,卻分明還是有一種如饑似渴的情緒,縈繞糾纏。

    那種情緒,叫“瘋狂想要碰觸”,叫“想要想要拋卻理智,只管沉溺下去,不再在乎過去或將來”。

    叫,想要……占有。

    不計后果地,徹底地,占有他。拆吃入腹。

    但是,這是什么瘋狂的想法?

    占有是什么滋味,慕廣寒以前聽過、在書上看過,卻從真的未嘗到過,直到此刻。

    他明明也喜歡過別人,付出很多真心的那種。

    但好像總是很卑微,從來不敢要多。

    “……不是藏吃的,我也不知有。”燕王說,“剛摸到,就一顆,應是很久以前放身上的。”

    慕廣寒沒有說話。

    就一顆,都斷糧幾天了,還給了他。

    口中的糖越化到中間,越是刺心的甜酸。

    背后一暖。

    燕王像是看穿了他不動聲色之下波流暗涌的的欲念,躬身,一如既往溫柔地,用暖和的兔皮毛完全包裹了他。

    陰冷的深冬深淵黑暗,在這一刻,化作柔媚而迷離、繁星白葦的仲夏夜。

    燕王自然而然地蹭蹭他,又湊近,親了親他的額頭。

    “我沒有你那么餓,餓到想吃人。”他低聲笑,隨即又啄了他一下的唇,“就嘗一口。”

    說好的就嘗一口。

    可月華城主抓住了他的前襟。

    于是變成了好多好多口,直到所有酸甜化盡在兩人口中。

    這一刻,慕廣寒再也不會想,他跟他跳下來,到底想要什么。

    人生第一次,他不在乎“別人”想要什么。

    可是為什么?

    那么久,他面對心動之人都甘愿卑微,做一個默默付出真心,等待或有或無挑選和垂青的人。

    連對那些需要他的力量、對他假意溫柔的人,都不敢造次。

    這可是燕王!一方霸主梟雄,危險狡詐已極!

    燕王,他怎么敢的。

    還想占有、拆吃人家,哪怕只有這一次就好。

    哈哈哈,怎么敢的。

    不知道。

    第58章

    一片黑暗潮濕的山洞,僅有螢石微光。

    唇齒交纏,淺淺喘息,明明只有相互依偎的些許溫度,可慕廣寒閉著眼睛,卻只覺身在混沌,周邊月光落盡、余暉旖旎,整個星河陷入了靜謐而無窮的久遠循環。

    像在無盡暖甜的夢境,這是迄今為止,他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場纏綿。

    很奇怪。

    不過是一個啄來啄去、沒有盡頭的吻而已,卻在離奇地一邊緩解、一邊又瘋狂加劇著周身激情澎湃的欲望。

    像是絢麗明媚之中,又見暮色沉沉,一邊渴求,一邊饗足,矛盾混亂,又不可思議。

    就在這不可思議中,有那么一刻,在這黑暗深淵的盡頭,他似乎終于窺探到了一直以來追尋“歸宿”——那個夢境中的避風港、桃花源的真實模樣。

    然后他發現,自己以前是到過這個地方。

    在多年以前。

    只是那個時候他過于青澀,沒法承受應接不暇的幸福。

    以至于感受到的東西越是令人屏息雀躍,隨之而來的不安,越是像是一把利刃插入胸口。

    那種荒蕪感,最終將所有的期待,都化作了絕望深沉的錐心刺骨和擔驚受怕。一切甜蜜,都變成痛苦難耐加諸于身的刑罰。

    “從來沒有被人愛過”。

    這真是一個根植于骨血、難以拔除的魔咒。

    正因為從來沒有,所以極度渴求。正因為太過渴求,以至于無限卑微。

    情愿拿一切去換,哪怕只有一點點,哪怕不是真的。然后再無數次在難以掙脫痛苦中詛咒自己的命運,恨自己為什么沒有干脆死在那個時候,死在被騙、但最幸福的那段時光。

    所幸后來,逐漸清醒。

    一切都是庸人自擾之。

    只有傻子和極端的蠢貨,才會像曾經他那樣,執拗地、不撞南墻不回頭地在這凡俗塵世間,尋找一份極致的、剔透的、純粹的至上心意。

    而更多的蕓蕓眾生,卻是靠狡猾和刁鉆、自私自利和虛與委蛇的算計,撈到了充滿功利的快活與幸福。

    曾經十八歲剛出月華城的他,瞧不上那樣的人。

    只覺那些人玷污了最寶貴的本真,并不值得羨慕。

    可后來,在他被騙、被利用、被傷害,一次又一次孤單得幾乎發瘋的時候,那些人卻是酒色財氣、呼朋喚友、左擁右抱、身后萬家燈火通明——

    真的不值得羨慕么?

    世俗荒謬的幸福,就不是幸福么?

    ……

    再后來,他變了。

    丟掉了曾經晶瑩剔透的本真,換上了一樣世俗的衣裝。

    人世俗了以后就很輕松。

    這要換做以前,若能像此刻這樣懷抱心上人,他會想什么?多半還是會不安、會害怕,會卑微糾結,會各種瞎想。

    可是此刻,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管他的。

    將來反目,物是人非?反正在今后的歲月里,他絕對還可以一次次揪住兔耳朵,把大兔子整只拎起來教訓。

    野生動物不懂愛,沒關系。

    打服就懂了。

    就算不懂也會乖乖給他親的,不是嗎?

    這真是一個無比糟糕的想法,卻不失為一個有效的想法——慕廣寒很確定,他對燕王的感情,和以前對待心愛之人一點都不一樣。

    一點都不純粹,處處有所保留,俗氣的要死。

    但很輕松。

    人生第一次,沉穩、安心、盡在掌握。

    以至于很享受,單純地享受著快樂,享受著占有,甚至主動想做一些更事情的快樂——

    “哎,”黑暗中,他喘息,問他,“要不要再多浪費一些體力。”

    這當然不是一個明智的問題。

    少水,斷糧,還想著放縱。

    燕王也一定會覺得他荒謬。

    但不知為什么,他又總覺得,燕王應該不會拒絕。

    “好。”

    果然。

    既然對方都同意了,慕廣寒當然是立刻翻身騎上去。

    今朝有酒今朝醉。

    小燕子,香香,嘿嘿嘿。

    趕緊的,等再餓兩天也就干不動了。話說回來,黑燈瞎火可真是個好東西,他不用嫌燕王瞇瞇眼,燕王不用嫌他丑。真好,關了燈都一樣。

    脫脫脫,剝燕子皮。

    這世上,銅鐵會銹蝕,明珠會蒙塵。

    人心會變,滄海桑田,沒有天長地久。

    但明珠會暗淡,不代表曾經的大放異彩是虛假。情意會銹蝕,不代表此時的溫柔歡愉就做不得真。

    只是,可惜。

    倘若時光可以倒流,若他當年就能用這種無所謂的心、挺直胸膛去對待心愛的人,是不是也能有……不一樣的結果。

    也許會。

    但也許不會。

    他垂下頸子,咬開燕王的頸下的盤扣。再起身時,險些撞到頭頂的巖壁。好在燕王的手及時伸過來,護著他的后腦,另一邊則穩穩扶著他的腰。

    ……極盡溫柔。

    是,多年以后,他早不是當年那個青澀的阿寒,終于可以游刃有余。

    可是不是,這其中也有一部分,是燕王一次又一次的肯定、縱容,給了他足夠的底氣。

    他再度俯下身,靠在燕王胸前。

    這一次只是想依偎,環抱住燕王的腰,緊緊的。

    他覺得,也許,他還是很喜歡燕止的。

    也許沒有那么深,也許是沾染了很多雜念與世俗。但比之前認為的“有一點喜歡”,其實還是要更,多一點點……吧。

    燕王悶哼了一聲。

    “……?”

    “沒事。”

    慕廣寒皺眉摸了一下,一手的冰冷黏膩。

    “你受傷了?”

    “說話!”

    “嗯,一點。”

    “……”

    “…………”

    “受傷了不早說?!什么叫一點?”

    ……

    燕王的腰側,兩個黑甲怪物的刀斧砍出長長一條血口,疊加在之前剛愈合的舊傷上。

    在慕廣寒醒來之前,他自己簡單包扎了一下,血污早一半干透了,一半還在緩緩往外滲。

    難以想象會有多疼。

    更難以想象有人受了這么重的傷還能這么多天一聲不吭!!!

    還能啪嘰啪嘰的敲墻,好像沒事人一樣。穿得又是黑衣,完全看不出受傷的跡象。后續幾天,也時不時聊天打趣,人確實沒怎么亂動,但畢竟洞內狹窄,慕廣寒以為這都是正常的!

    “你!你究竟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么?”

    就這還能答應他要做?

    爽一把直接走嗎?

    燕王歪歪頭,尋思了一下答他:“想你。”

    “…………”

    然而淡淡微光之中,燕王還有閑心勾著唇——看起來一如既往的愉快,且真心實意的愉快!

    慕廣寒牙癢癢。

    他沒帶傷藥,想要放點血給燕王補補,又被捏住手腕阻止了。

    “不用,我沒事。”

    好好好,你沒事。你說沒事就沒事!

    結果,慕廣寒能做的,也就只能替燕王好好重新包扎了一下,然后兩個人繼續躺好,保存體力。

    本來躺得還不擔心,可受傷還挨餓,這不是純純早死?

    救援又遙遙無期。

    趙紅藥他們在干什么,到底靠不靠得住?

    慕廣寒越想越心煩意亂——萬一真的靠不住,他是不是應該當機立斷,趁早給燕王做個應急糧,然后果斷死回月華城。

    再求小狐貍用點禁術,看看能不能也試試把他傳送回西涼。求人不如求己,他直接來指揮燕王那群廢物手下看展救援工作。

    雖然到時候的場景應該會非常詭異。

    吃了一半的人,又跑回來……這什么喪心病狂的冥場面。

    “好好睡,別亂動。”

    正想著,燕王把他往懷里裹了裹。

    “……”

    也不看看他是為了誰在焦慮亂動!

    慕廣寒一咕嚕爬起來:“你,自己命不好,不知道?”

    心就這么大嗎?

    畢竟按照大夏傳統,燕止既能當上西涼王,就算自己沒算過命,群臣也肯定給他算過八百回了。

    命燈灰成那個鬼樣子,想有溢美之詞都難。算命的多半只能實話實說。

    那他知道自己命不好,傷成這樣還死撐,就不怕黑洞洞的深淵底下就是葬身之處?

    “阿寒真是……出人意料。”燕王道。

    “平日無所不能,竟會相信宿命論。”

    “……”

    這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

    慕廣寒嘆氣,是這個世上確實存在宿命!雖然也有“逆天改命”一說,但能做到的又有幾個?絕大多數蕓蕓眾生,回頭看去,都是萬事分已定,浮生空白忙。

    “嗯,但是,我不信命。”

    “……”

    慕廣寒一時直接不想說話。

    努力過才知道徒勞的人,面對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不信”貨色,就好氣啊!

    若是有辦法不必勉強接受命運,誰想宿命論。

    他沒掙扎過嗎?可他有的選嗎?

    “你不信沒關系,反正總有一天,命會逼著你信。”慕廣寒嘆道。

    燕王其實不是第一個,他以前好像也遇到過有人不信,隱約還記得那大概是這世上最有能力逆天而為的人。

    結果呢?雖然具體發生什么他記不清了,反正那人是沒有成功,似乎還死的很慘。

    要不是有他幫忙,燕王一個月前,也該死的很慘!

    好了傷疤忘了疼,都忘了吧?沒關系,再過兩天,等西涼兔再變成一只奄奄一息的死兔,看他到時候還怎么不信命。

    “便是那樣,我也不信。”

    嗯,怎么嘴還比死鴨子都硬?

    慕廣寒:“死都死了,到時直接變成泥土、無人知曉。命只會嘲笑你,誰還管你信不信?”

    燕王并不反駁。

    只是伸出一只手,溫柔地蹭了蹭慕廣寒的臉頰。

    “阿寒難道不覺得,這世上有一些事,本來也就只需自己知曉、自己在乎、問心無愧,就已經夠了。”

    “……”

    到底是誰。

    到底是誰,一天天的,把燕王的形象塑造的,就是個深入人心的“沒文化但異常能打”的蠻荒狼王。

    是,燕王話不算多,也不會說什么天花亂墜的大道理。

    卻常常又大道至簡、一針見血。

    第59章

    北幽境內。

    南越大軍一路北上。

    頂著隆冬風雪,三天之內大獲全勝、連下七城。

    洛南梔的身體從南越軍踏上北幽之土的那日起,就時不時就會發起低熱,卻硬撐著不動聲色,用一雙淺眸細細繼續觀察周遭各種細微動向。

    在前幾日北幽尸將大軍于西涼、南越兩地盡數覆沒以后。他們一路北上,遇見的北幽守城士兵,皆只剩下飽受多年戰亂摧殘的老弱病殘,根本無力抵抗南越大軍的一路高歌猛進。

    但國師姜郁時顯然并不甘心坐以待斃。

    數日之內,天子詔書傳遍各州,痛斥南越王舉兵謀反,要求天下發兵共伐之。

    無論什么世道亦都依愚忠之人。自打“天子正統”詔書之后,在南越軍隊向王都推進的要道上,終于出現了一些較為像樣的阻擊。

    只是既有愚忠,就更有審時度勢之人。

    且不說各州大小勢力首鼠兩端、按兵不動的更有甚者,近幾日暗地里暗通款曲的書信,也像雪花一般飛向南越王。

    只是對于這些主動送上門來,顧蘇枋一概選擇置之不理。

    北方的嚴寒隆冬,遠不似南方一般溫和。

    大雪覆蓋,行軍不易。

    在洛南梔看來,南越王本可以選擇籠絡其他勢力,大軍結盟會合共同徐圖北伐大計,可他沒有。而沿途攻城時,也有一些城鎮分明可以通過挖壕溝引水輕易灌入、用糧車騙開城門,或是勸降同守軍陳以利弊慢慢協商。

    可南越王也沒有在這上面費心費力,對每一座城,都是直接不由分說強攻硬打、極速拿下。

    而打下后,則立刻奔赴下一座。

    如此急躁冒進。

    就仿佛……有什么東西壓著顧蘇枋,讓他必須這么連天加夜、馬不停蹄,一路孤軍深入華都,晚一刻都不行一樣,讓人深感不安。

    然而,對于這般明顯有違常理的做法,南越將士卻因大多沉浸在殺敵復仇和節節勝利的情緒之中,無人質疑。

    短短十幾日,南越軍已經到了居雍山下。

    山巒之中,北幽咽喉居雍城天險重兵把守,此處慣是歷朝歷代是兵家必爭之地。一旦越過此處,之后到天子華都,就是一馬平川。

    居雍城上,晨光熹微,“姜”字錦旗密密麻麻黑壓壓的一片。

    洛南梔終于第一次看到了傳聞中的國師姜郁時。

    他一身紫衣莊重肅穆,站在城頭。四十多歲的年紀,一張臉陰冷肅穆的臉,眉心的溝壑甚重。

    他緩緩開口:“陛下您看,南越來了那么多人。多得……仿佛漫天遍地的鼠蟻蝗蟲一樣。”

    在他身邊,少年天子晏子夕一身戎裝,一雙眼睛努力壓抑住惶恐與不安。

    天寒地凍,北幽的風刮得每一次呼吸都生疼。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親臨戰場,還什么都不明白。只能眼睜睜看著一隊又一隊白甲士兵擺起幾隊長蛇陣,浩浩蕩蕩蜿蜒向城下聚集而來。隨陣而來的還有車馬、云梯、重甲,和后面無數山頭新堆砌的營寨。

    他抬眼看了一眼國師姜郁時,姜郁時的眼睛,卻只看向更遠處。

    那里是層隱綿延的青山碧湖,與天相接,朝陽安安靜靜。

    ……

    幾日前。

    西涼火神殿。

    廢墟之中。隨著鎬子的叮當聲,巨石松動,砂石從縫隙漏下,久違的黑暗之中總算見到一絲燈火的微明。

    “慢死了。”

    暗紅色的燈火之下,耳熟的聲音有一絲沙啞。

    “王上,您、您沒事嗎?太好了,這么多日,終于找到您了!”

    趙紅藥驚喜地把手中油燈又往里伸了伸,那光晃了晃,終于清晰照在了燕王的臉上。

    燕王被埋數日、長發凌亂、整個人略顯狼狽落魄,卻仍是勾著略微干裂的唇角,一如既往是平日里那副不知死的惡劣模樣。

    見他這樣,趙紅藥當下一陣如釋重負:“我就知禍害遺千年,你肯定輕易死不了!”

    一旦放下心來,她的嘴巴則開始不饒人:“呵呵,你還好意思抱怨我慢,你可知這萬丈深淵無邊無底,我們這多天不眠不休、硬生生挖了有多深?我知你躲那幾個黑衣僵兵不易,但究竟如何,又會把自己搞到這么個鬼地方底下……”

    話音未落,身邊一道黑影倏地沖了過來,嚇了她一跳。

    “主人!”

    那是月華城主的侍衛楚丹樨。塔底幽暗,燈火晦明。隨著石塊繼續被小心搬走,趙紅藥定睛這才看清,燕王手中確實還抱著個人!

    “主人……阿寒!”

    不、不會吧……

    趙紅藥額角青筋突突跳,再仔細一看。

    人家侍衛可沒冤枉她們燕王,此刻那人拿懷里抱著的,不是月華城主又是誰?

    但是——

    “月華城主他為何、為何會跟你一起在這底下啊?!?!”

    實在不能怪趙紅藥大驚失色。不只是她,她相信她的一干同僚也一定絕對以為,燕王是安然把月華城主送回了南越后,才折返王都并恰好從那群黑衣僵尸兵手上營救他們的。

    敵退以后,燕王因自愿做誘餌引敵出城而下落不明。

    之后西涼幾位將軍自己分責,宣蘿蕤與師遠廖負責王都安撫重建、何常祺去附近巡邏警戒,而趙紅藥則負責四處尋找燕王蹤跡,之后就這么在尋覓途中,又巧遇了這位月華城主的貼身侍衛楚丹樨。

    她那時,還對這侍衛信誓旦旦打包票,說你們城主已經被我們燕王親自送回南越了,你回去就定找到他,放一百個心吧。

    而至于慕廣寒回南越,為什么忘記通知他的貼身侍衛……

    趙紅藥心里也犯嘀咕。不過再一想,就這段日子那對野鴛鴦你儂我儂、入戲太深,只顧黏黏糊糊,分別時難舍難分的那個樣子喲,嘖~

    什么貼身侍衛,只怕早忘記到九霄云外了吧?

    可誰承想啊。

    也不知道燕王專程去送了一圈,到底送了個什么寂寞,結果月華城主能跟他一起被埋在西涼水祭塔下面。

    這要不是被她堅持不懈給挖出來,只怕就不是黑屋藏嬌的戲碼了,直接是二人一起當了雙不為人知的亡命鴛鴦!

    呵,真那樣就有趣了。

    趙紅藥真慶幸自己這幾日的堅持不懈、窮挖不舍。她都能想象萬一她沒把這兩個活寶挖出來,西涼王上無了群龍無首,對南越又交不出月華城主。是要面對什么要命的下場?

    呵呵,盡可以體會一下什么叫內憂外患!

    想想都氣到手抖,手下還偏偏這時候趕緊送上來一竹筒的甜水續燕王狗命。

    要不是看燕王被埋了那么多天,真想一竹筒澆透他狗頭!

    ……

    “主人!”

    隨著幾大塊石頭被搬開,黑衣侍衛咬牙上前,急著就想從燕王懷里搶人。

    可燕王又哪是能讓人從他懷里搶東西的主。

    他倒是尚維持著最后的風度,不與侍衛一般見識,只作勢擋開上面落下的碎石,順手將月華城主更深地藏進了懷里。

    碰都不讓侍衛碰一下。

    趙紅藥:“……”

    好家伙。

    她懷著種種難以言說的心情,翻著白眼把又一罐子竹筒糖水遞過去。

    塔底濕冷,雖巖壁上多少有些水能維持生命,但畢竟那么多日,燕王也分明饑渴難耐。可他適才接過上一只竹筒,抬頭飲了一口后,絲毫沒將水吞下,而是全部先用口喂給懷里虛弱的人喝。

    “……”

    知道此刻,喂完了一筒,第二筒也喂了一半。

    懷中人喂好了,燕王才自己慢慢小口飲了起來。

    然而縱他如此將懷中人視若珍寶,也沒有打消侍衛的虎視眈眈。整個喂水的漫長過程,黑衣侍衛都不肯走,就在燕王面前生生硬杵著。一動不動盯著他喂下一口、又一口。

    仿佛燕王放松一瞬,他就要繼續撲過去搶人一樣。

    一時,黑沉沉的塔底氣氛可謂暗流涌動、詭異至極。

    那氛圍,可是比宣蘿蕤編的那些子狗血故事還要拉扯焦灼多了。

    ……

    過了一會兒,手下西涼士兵終于把吊繩藤床布置好,吱吱呀呀把人吊上去。

    之前塔底黑暗,縱有油燈但仍舊火光不足,趙紅藥只覺既然就燕王那般一如既往吊兒郎當的模樣,還能與侍衛爭風吃醋,應該是無甚大事。

    但她錯了。

    塔外天空剛至黃昏,橙云萬里,尚有最后的明亮。上來以后,趙紅藥才借著光這才悚然看清楚,燕王不僅受傷了,而且傷得很重!

    是正常情況下絕對快死了的那種重。

    完全不應該有任何騷操作的那種重,完全不應該還能笑出來的那種重,完全不應該還能做到爭風吃醋的那種重。

    臨時的紗布揭下來,就見一道深及肉骨的劍傷貫穿了他的右肩,傷口邊緣的肌肉被切割得支離破碎,雖然血水早已干涸,但仍舊可見白骨若隱若現。

    胸膛、腹部,也都有橫七豎八的深重傷痕。腰側舊傷添新傷,傷口猙獰,左手手臂看著好像斷了,腿也有點瘸了,甚至站起來以后感覺脊梁骨也不是很直。

    如此重傷,即便燕王一向桀驁不馴,重新處理傷口時也終于微微皺眉。

    雖未喊疼,但終究隨著每一次呼吸略微僵硬。

    但也卻沒能擋住他繼續演情圣!

    之前在塔下時,就是他親手抱著,輕柔地把昏睡的月華城主放上藤床的,小心翼翼得仿佛擔心別人都會弄疼了他似的。哪怕自己只剩一只好手,也絲毫不肯假那楚侍衛之力。

    上來以后也是,護食一樣立馬又守在旁邊。

    后來也是當著那位楚侍衛的面,親自把人給抱上馬車。

    如此重傷還能抱人,都已經不是趙紅藥一個人覺得離譜的程度了,連她身后營下的虎豹騎將官也忍不住小聲交頭接耳:“你看,咱們燕王整個后背都、都那樣了,居然還能走路啊?這、這還是人嗎?”

    “咳,咱們燕王一向如此,也是西涼老傳統了……說起來,你還記得那個‘天下好運難殺之人排行榜’嗎?”

    趙紅藥:“……”

    那是本粗制濫造的破書,她猶記排行榜前幾名如下:

    第一名,西涼燕王,“大小戰役數百場,所向披靡。遭暗殺數十次,毫發無傷。天賦異稟,極其難殺”。

    第二名,洛州都督洛南梔,“年少時被竹馬成日連累卻出淤泥而纖塵不染,天昌之戰唯一的活口”。

    第三名,月華城主,“到處沾花惹草大夏各路天潢貴胄,換個人早不知死多少次了”。

    “……”

    雖說只是一本很爛的排行榜,但要知道,跟那兩人一同掉下那祭塔無底洞的兩個所向披靡像怪物一樣的黑甲尸將,可早就成泥了啊。

    殘骸之前被她的手下在清理碎石時拖了出來了,形狀可怖。

    然而那種殺不死的怪物都摔爛了,燕王和月華城主卻還活著。雖然趙紅藥覺得這一切絕不是一句“運氣好”可以解釋的,但確實一點不虛。

    這兩個人作為排行榜上第一第三,確實逆天難殺!

    ……

    馬車之上,有暖爐,點了香。

    燕王給慕廣寒頭下、身下,都拽了一些柔軟墊子枕頭放著,這樣哪怕路上偶爾顛簸,也無大礙。

    適才喂水時,他感覺慕廣寒應該是稍微醒了一下。

    可也就那么一會兒,此刻又是雙目緊閉、呼吸微弱。馬車轔轔,燕王坐在他身側,目光微垂,一點點掃過男子疲憊憔悴的臉龐、微微皺著的眉心。

    隨即目光下移,落在慕廣寒剛被西涼軍醫用白紗重新包過的手腕上。

    燕王略粗糙的指腹,小心翼翼摩挲上那手腕的傷口。

    “……”

    旁人不知燕王如此傷重,卻為何還能生龍活虎。

    他自己卻清楚。

    他那時落入塔底,開始幾天還能強撐,后面的日子則淪落得只剩一口氣。全靠慕廣寒放血給他吊著命。

    江湖一直有傳聞密談,說歷代月華城主的血都與眾不同……能入藥,幾近活死人肉白骨。然而卻會有損城主自己身體根本。

    所以此刻,他才能重傷卻仍舊那么精神,慕廣寒卻如此虛弱不堪。

    聽聞,過去還有一代城主,為救所愛之人放血至死。

    “……”

    馬車下,暖爐已越燒越旺。

    燕王已覺有些熱了,可摸著慕廣寒之手,卻依舊一片冰涼。

    塔下,這人還騙他,說傳言不真,其實并不會太傷身體。燕王不禁皺眉垂眸,將人再度抱起,整個貼在自己胸膛,努力體溫去緩解他周身的寒涼刺骨。

    “……”

    馬車一直向前走,夜色降臨。

    良久,在肌膚相親之下,懷中僵冷的身子終于是染上了些許暖意。

    燕王松了口氣,唇角勾了勾,又以指尖輕撫慕廣寒眉心。直到把那一絲輕蹙也舒展了之后,才將那人的頭又輕輕擱在自己頸窩。

    他想用這個溫度,連他的冰冷的臉側、耳垂也焐熱一些。

    ……多少讓那憔悴的臉龐,沾染上一點健康的血氣也好。

    指尖下意識地,摩挲另一只耳垂。

    一直捂不熱,他又垂下頭,用臉頰去蹭。垂下眸,這動作倒有些荒謬得像是鴛鴦交頸。

    燕止一向自認為,很少有什么不該有的心緒。

    他素來不羈。不思過去,亦不問前程。這世間不該有什么人、什么事,讓他的心有一絲……

    呵。

    他搖了搖頭,輕笑一聲。

    半晌,徹底焐熱了懷中人,他心滿意足,馬車也已經到了城里。

    火把之下,他抱著人下車,一眼又見那個俊俏、沉默寡言的黑衣侍衛亦步亦趨守在外面。

    燕止忽然想起,此人好像武藝也很不錯。

    這世上沒有幾個人傷過他幾分皮毛,這個黑衣侍衛,倒是曾在他身上留下過一兩道傷痕。然而在此之外,他常伴月華城主身邊絲毫不顯山露水,瞧著不過是一個普通忠仆。

    ……但,誰家忠仆會當面恭敬喊“主人”,情急卻叫“阿寒”。

    誰家忠仆會用那樣藏滿了情緒的復雜眼神,虎視眈眈地護著自己主子,不想任何人接近?

    更可笑的是,進了小院,叫人熬了粥、煮了藥,燕止忙了半天處處仔細安頓,正欲閉門歇息,那侍衛竟自己尋上門來。

    楚丹樨拱手,黑瞳寂然盯著他,絲毫沒有恭敬或恐懼。

    “在下有話,想同燕王單獨說。”

    第60章

    清甜的糖水一點點被灌入咽喉,滋潤了數天的疼痛干渴。

    熟悉的大兔子溫暖皮毛,發梢蹭得人微癢的同時,倒也帶來陣陣安心。

    慕廣寒其實知道趙紅藥把他們挖出來的全過程,只是連著幾天放血,身體實在虛弱非常,手指都動不了,更是一句話也沒法說。

    后來他就一直在半醒半昏、鬼壓床般的躺尸狀態里。好像燕王把他抱上了馬車,喂了他一點點香甜的馬奶和粥,不是過了多久到了地方,又把他抱到床上。給他用暖水泡了腳,還給他細細地擦干,絲巾一點點蹭過腳背難看的疤痕,再細細摩挲過每一根腳趾。

    之后又換了水,細細替他擦洗全身。

    雖說,慕廣寒還記得跟燕王去過溫泉。

    但那時,最多也就是被洗了背和頭發,如今倒好,周身猙獰痕跡全被看光,這已不僅僅羞恥了,內心更多是悲憤,只能也用最后一絲神智微弱地想著,燕王的確非同一般梟雄。

    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對著這樣的身體也能耐心一點點處理下去。

    擦完,他被放在溫暖的床上蓋好棉被。緊接著身邊一暖,燕王以近來常見的姿態鉆進他的被窩,火熱的身體將他整個圈在懷中。

    慕廣寒心安之中,再度墜入黑甜。

    夢里回到了兩人被困塔底時。

    燕王受了傷又不能亂搞,暗黑漫漫又無事可做,兩人便開始相互依偎著你一言我一語,討論那黑衣尸將的具體來歷。

    西涼之地向來民風彪悍、不敬鬼神,自然燕王之前從來不曾見過那種怪異尸僵。

    而慕廣寒雖出生在整個大夏藏書最全的月華城,自幼通讀天文地理博物志怪,對那種黑衣僵尸也聞所未聞。

    “總覺得……像是什么話本上才有的邪門法術。若非親眼所見,實在難以置信。”

    “可據古籍記載,從大夏幾千年前道法沒落后,尋常百姓便無人再懂得使用仙法。歷代至今,也就偶爾在天子血脈與四大王室派系中,數百年間會出一兩位通曉法術之人。”

    “可那樣的人,也都被選送神殿做司祭了,通曉的也都只是土風水火之力。像控尸作亂這種逆天所為,著實匪夷所思。”

    “會不會不是道法,”燕王沉吟,“而是東澤或西南一些偏遠之地的巫蠱、異術、邪術?”

    慕廣寒搖搖頭:“東澤巫蠱邪術傳聞雖久而有之,但許多本不過就是變戲法的玄虛故弄,再者說……”

    “再者說,”燕王接道,“你以為,東澤倘若有此等厲害手段,早不至于多年四分五裂、龜縮一隅。”

    “是。”慕廣寒點頭。

    “反而北幽之地,原本軍民凋敝、名存實亡,卻自從國師姜氏年病愈重掌權柄、扶天子,便突然一夕之間銳兵秣馬,攻城略地摧枯拉朽,所過一處寸草不留。”

    “是。”

    “你我皆多年帶兵為將,深知黃沙為土,非秋雨之露能即瞬而潤,寒潭之水,非灼灼數日而能使之涸。北幽本不似西涼南越常年練兵備戰,那國師縱再有高深兵法奇謀詭計,也不該能輕易破無可用之兵之困局,除非——”

    慕廣寒點頭:“除非,北幽突然崛起所向披靡,本就是靠那黑衣尸體僵兵,”

    燕王:“而此事詭秘、難以為外人道,才須殺絕過境之地,不留半個活口。”

    慕廣寒道:“是。且燕王前夕遇刺,刺客亦是不僵不死的黑衣之人。雖所中之獵獸毒雖為東澤拓跋族人獨有,但如今拓跋全族又下落不明……”

    燕王:“想來,也有北幽故意混淆視聽,意圖栽贓嫁禍之嫌。”

    黑暗中,兩人一言一語,便是看不清彼此表情,卻能深感心有靈犀、暢然快意。

    回憶夢盡,慕廣寒睜開眼睛。

    房中光線晦暗。

    倒是燭火照應著眼前的床頭雕花,很是眼熟。

    簌城的那間他們住過的清貧老太守的家,可以說是幾近家徒四壁,唯獨這么一個祖傳幾代的拔步床,在樸實的小屋里,顯得格格不入的富麗堂皇。

    然而這唯一貴重的家具,細看之下也有點讓人一言難盡。

    泛紅的花梨木上,雕刻著大朵大朵的牡丹、杭菊,里面鉆出一只羞澀的小兔子。

    一眼看去,就知雖是木匠用心雕了,但多半這木匠是沒念過幾本書,才會將這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花卉動物湊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不搭。

    與那熟悉的小兔子對視完后,慕廣寒視線緩緩下移。

    大兔子正在床邊坐著,端著一碗湯藥在吹。

    不過幾天不見。

    ……卻是為何,忽然有種千帆過盡、恍若隔世的感覺。

    慕廣寒目光卻是安安靜靜,撫過那熟悉的白毛。燕王長發之前被火燒焦的部分已經剪了,此刻僅僅及肩,小兔尾巴沒了,但發梢依舊毛絨可愛。

    他的額頭之前被黑衣尸將武器劃傷,此刻也用層層紗布包了起來,亂發蓋在紗布上,原本看不清的眼睛更加看不清。

    身上也因傷多,紗布將整個人被綁得像個粽子。

    右手手臂還弄了幾塊大竹板,只能用左手端著藥碗。慘兮兮的。

    “……總算醒了。”

    聽見動靜,燕王回首,似是沖他笑了。慕廣寒還未及定睛看去,一顆糖便被塞入口中。

    酸酸甜甜的滋味散開,是杏子糖。

    他恍惚了一下,又被燕王輕輕扶起,替他擺好墊腰棉花靠枕:“醒了正好喝藥,來。”

    “補氣養血的,好好喝了,早點養好身子。”

    瓷碗溫熱,里面湯藥黑沉沉的。

    西涼這邊藥品一貫粗獷,所有的珍貴補血益氣的圣品瘋狂加,一堆阿膠火棗月核桃,熬得稠得像粥。

    糖果的甜蓋住一半湯藥的微苦,暖流溫熱了身子。

    窗外吱吱呀呀總有聲音響。

    夕陽西下,院子里燕王之前給他搭的秋千,還在那孤零零地晃著。

    這里確實是簌城。

    慕廣寒垂眸,再一次確定。

    “但是,為什么。”他攪動著湯藥,喃喃不解。

    他不明白。

    倘若換作他是燕王,一定早就趁著昏迷,將他打包帶回西涼王都了。

    那才是最好的策略。很多事情再如何真假難辨,也早在燕王高塔中為他縱身一躍時,就已分了輸贏。

    這場豪賭,是燕王賭贏了。

    而勝利可以換回太多東西。

    燕王只要將他帶回王都,剩下的都再不必多言。

    有縱身一躍的生死與共,有崖底的互相依偎相濡以沫,誰又能狠心在這種時候撇下一身重傷的他決然離去?

    可燕止卻并沒有這么做。

    “燕王為什么,”慕廣寒垂眸,又問了一遍,“為何沒有帶我回王都。”

    燕王歪了歪頭:“因為簌城……不是離南越更近?”

    “……”

    “……”

    他當然知道這離南越更近,所以才想問為什么!

    夕陽下,西涼王勾了勾唇,看起來就像是天下最溫和的大兔子:“那還不是因為阿寒你歸心似箭。一連躺了三日,夢中都在叫著那洛州侯的名字。”

    “……”

    “除了洛州侯,還有另一個誰。哦,洛南梔,好像是洛州都督吧……手下敗將,讓人易忘。”

    “既是如此,養好身體,從簌城一葉輕舟就能過江。”

    “……”

    慕廣寒臉上沒有太多表情。

    只低頭,一點點喝下了粥的最后幾口,雖苦,到底又濃稠香糯,更顯五味雜陳。

    他想著,這算是燕王的又一次以退為進么?

    不知道,心里恍惚,凌亂不清。他想到了曾經月下流螢,一起喝下最烈的桂花酒。又想到烏城月夜泛舟河上,群星散落,共放荷花燈。

    燕王從來擅長春風化雨、潤物無聲。

    他之前有多次都險些被蠱惑。

    而如今,這收攏人的功夫,更見臻入化境了。

    ……

    慕廣寒確實急著想回南越。

    他之前摔下高塔多日,一邊掛心燕王傷勢,一邊認真尋思幕后黑手是誰,卻竟完全忘記去想另一件重要的事——

    既然西涼王都遭受黑衣僵尸大軍侵襲,那南越又會如何?

    以至于之后昏昏沉沉多夢的幾天里,他一直都在懊惱憂心。可偏偏眼下又收不到任何南越的情報。

    燕王:“本來情報是該天天有,但誰讓……”

    誰讓前陣子,南越王顧蘇枋在王都陌阡城強力鏟除了西涼安插在那的所有探子,以至于眼下消息不通。

    說這話時,燕王正在給慕廣寒砰砰敲西涼特產補血圣品月核桃。

    “……并不是我。”慕廣寒無奈。

    聽燕王話里意思,似乎認定是他攛掇得顧蘇枋鏟除了西涼眼線一樣。燕王這倒是有些高看他了。

    他這幾年,雖然混得風生水起,其實也頂多是在洛州邵霄凌和洛南梔的地盤上說話好使而已。

    他哪里有本事影響到高高在上的南越王了?

    燕止明顯不夠了解南越王。

    而慕廣寒畢竟六七年前曾與顧蘇枋有過一段,倒是對這位有比較多的了解。

    別看顧蘇枋這些年在南越始終蟄伏不動,還丟了儀州和部分洛州給西涼,看似守成無能。但慕廣寒絕對相信,顧蘇枋只是不愿大動兵戈,又或者有什么別的考量,否則絕不會如此。

    顧蘇枋那人……出手時有多厲害,他當年是見過的。

    很能打,亦有策略,還是神職,當年在戰場上的囂張模樣,活脫脫一個南越版本又帶法術加持的大號燕王。

    ……

    也就是因為想到南越還有顧蘇枋坐鎮,慕廣寒才能略微壓抑住內心的不安,在這安心吃藥。

    他想,就算王都陌阡城真的遭逢和西涼一樣的黑衣尸將大軍,有顧蘇枋在,也一定能尋得應對之法。

    而倘若連顧蘇枋都無法抵擋……

    慕廣寒雖然不想這么想,卻也不得不承認,那就算他此刻能插上翅膀飛回去,只怕也已經于事無補了。

    燕王敲好核桃,用絲帕包裹了一整把,挑得干干凈凈遞給他。

    “多吃,對補身好。”

    月核桃和普通核桃不同,剝開的核桃仁不用炒制,天然呈現出深沉的琥珀色,微微泛著金黃的蜜光。仁面平整豐滿,撲面而來淡淡的木質香氣與一絲油潤的清香。

    嘗起來,更是甜的。琥珀核桃的味道,很讓人喜歡。

    “……”

    眼下,兩難權衡。

    慕廣寒確實心系南越親友,卻亦不能不顧燕王死活。

    別看這人此刻還能啪啪給他敲核桃,也是活生生斷了將近一只手一只腳、好多根肋骨!慕廣寒很確定,他但凡狠心一走斷了吊著他的血,燕王馬上就要當場躺尸不起。

    他總也得要……把燕王養到至少不會啪嘰一下就死掉的程度。

    如此,他決心再在西涼多待五日。

    五日,很合適了。

    以燕王逆天的恢復能力,多給他五天的血,應該夠他活著了。

    至于以后怎么辦,慕廣寒想了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好在冬天天冷,食物易以保存。他不如就,咳,走之前給燕王留一點血凍成血豆腐,存著慢慢吃。

    雖然這東西聽起來十分離譜且讓人沒有食欲,但事實上,卻不失為一種有效的方法。

    就這樣,他每天多放一碗血,直接拿去外頭雪窖凍起來。

    想到就去做。

    燕止:“……”

    燕止:“…………”

    放完血,慕廣寒自顧自裹著紗布,抬眼就看燕止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燕王莫不是,還有什么意見不成?”

    燕王不語,只是安靜站著。

    “燕王不是還對在下這血心存嫌棄吧?”

    桌上無他,只有一盤杏子糖。他抓過幾顆就丟過去:“你當我自己高興這樣?上趕著放血給你做血豆腐玩!”

    “這還不是想著,你西涼冬天那么冷!天寒地凍的,萬一我走之后你身體有什么反復,拿來應急也是好的。你要嫌棄,大不了讓人用辣椒、大蒜炒了,閉著眼對付完就行,又何必跑到我面前來……”

    撲面幽蘭香。

    慕廣寒一下沒聲了。

    燕王在他身邊坐下,此人不言語的樣子總有種莫名的肅穆。

    傷口紗布明明裹了一遍又一遍,還是會斑駁滲血,看著觸目驚心。

    “……也沒事,不疼。”慕廣寒垂眸小聲,想收回手。

    燕王卻不放,修長指尖在他傷處輕輕摩挲了幾下,癢癢的。

    慕廣寒:“……”

    他輕嘆了一聲,這好像還是慕廣寒第一次聽到他嘆息。下一刻,燕王將臉頰小心翼翼貼了上去,溫柔地,在他手腕小心地蹭了蹭。

    這一刻,黃昏已落,朔月初明。枯藤無聲,萬籟俱寂。

    發絲拂過,麻癢的觸感,讓慕廣寒倏然一陣驚濤駭浪,卻又茫然無邊。

    其實,燕王也并沒有做什么。

    這并不是他第一次替燕王放血了,也不是他第一次用溫暖的毛皮蹭他,不是第一次表達謝意或歉意。

    就連蹭蹭的動作逐漸變成了細碎的輕啄,也沒什么稀奇。

    所以究竟為什么……慕廣寒坐立難安,明明更出格的事情之前也做了不少,為什么輕啄落在傷口的嫩肉上,觸感還是如此過分地麻癢陣陣、細細密密。隨著脈搏微動,像一片羽毛,一下一下撓著心底七上八下。

    “……”

    有一件事他不想承認。

    傷口被燕王蹭過,突然就一點都不疼了。

    這種事當然毫無道理,任何虛無縹緲的東西,都根本不能止疼。而經過多年情場沉浮的淬煉,慕廣寒也想問自己,你不是早八百年已經斷情絕愛、一心搞事業了?究竟是怎么還能又冒出這種完全自我欺騙、完全沒腦子的癡愚感受!

    可再虛妄、再不該,卻還是真切地感受到了。

    無論冥頑不靈、盲目至極也好,從心底涌出來的愚蠢卻真切的歡喜也罷。

    那些感受此刻都真實存在。

    更荒謬的是,明明西涼這一趟走下來,是他給了燕王一堆好處、解決了一堆難題、給了燕王好幾條小命。而燕王給了他的,不過幾顆烤栗子,一些吃食、一架秋千,一些似是而非的親吻和喜愛……

    竟然也是他暗戳戳覺得,一切都值了。

    自己半點不虧,甚至大賺特賺。

    甚至還暗地里偷偷想,明天要多給他放半碗血,后天再多半碗。

    因為他離開西涼后,真的就照顧不到大兔子了。而他此刻誠摯地希望,燕止能在他看不到的以后,也可以生龍活虎、蹦蹦跳跳、健健康康。

    慕廣寒:“……”

    他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的腦子是如此的不正常,他真是活該倒霉。

    說好聽點,這叫天生循著愛意而活之人,縱使骨子里熄滅了很多年的炙熱,隨時隨地還是都能流淌出來。縱使自以為塵封了世間諸般愛意,心如匪石不再回響,也還是能重新從石頭縫里開出花來。

    說難聽點,這不就是不知死活嗎?

    他鄙夷自己,真切鄙夷。

    更不知死的是,燕王偏偏就在這一刻,湊過來吻他。

    行吧……

    慕廣寒放棄掙扎,只能混沌地想著,有些人蠱惑人心的功夫確實修煉得臻入化境、登峰造極。

    是不是這樣,才帶得他也跟著返璞歸真了一下下。

    又變回了那個清醒沉淪的荒唐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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