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猩紅之月現世后,滿城人心惶惶。
月塾內,說到城主獻祭之事,也是大家紛紛感慨。
“他是……馬上就要去獻祭嗎?”
“不,我記得應該還要滿足幾個條件。不過看這個月相兇殘,只怕是拖不了幾年了吧……”
“不好說,指不定還能拖個一二十年。”
“五百年前的上位城主,好像是三十多歲的時候,才獻祭的。”
“三十多歲也還很年輕啊……”
一群人的竊竊私語中,王琥大咧咧回過頭:“說起來,原來丹樨當初沒選上城主時,我還挺替他可惜的呢。”
“結果原來是福大命大躲過一劫啊……呃!”
“???”
“他干嘛啊……臉色那么嚇人!”
葉小蠻白了他一眼:“誰叫你幸災樂禍!”
“我哪有!我不過實話實說啊?”
……
那段時日,寂滅之月的清輝下,整個月華城家家戶戶都點起了長明燈火。
點燈火,是為城主祈福。
月華城中,每一個都是從小聽著“先祖獻祭”和“羽民后裔”的故事長大的。
然而聽故事時,大概誰也沒真的想過,傳說會在自己這一世現世。而且就這落在身邊那位年少、孤僻、命運多舛的城主的身上。
很多人自然心里都不太好受。
漸漸,不止長明燈火、慰問禮物不斷,有些人甚至情愿以滿愿林中自己好不容易求來的心愿賜福,慷慨為城主祈福回向。
那幾年,因變異和亂流,食夢林成了月華城禁地。
但好在,危險并不是天天都有。
在月相平靜的日子里,深修者仍可向月華宮書面申請,拿城主賜給的結界通行符入林修行。
那月,楚丹樨亦遞出了申請。
申請書被他的父親楚晨截獲,當晚,父親怒氣沖沖回家,一進門就將帖子狠狠砸回楚丹樨身上。
……
楚丹樨的記憶里,父親在他很小時,大多時候很是溫厚慈愛。
可自從母親姜蠶病逝,父親就很少回家。明明以前他在月華宮中好像也并不太忙,可母親走后,他卻變得永遠地有事、有事、有事。
一晃多年,楚晨對兒子不聞不問,父親關系十分淡泊疏離。
可就在楚丹樨遞交申請的當晚,一向日理萬機的老父親,倒是破天荒的回家了,進門就狠扇了他一巴掌。
“你是活膩了,還是嫌命長?”
“為什么要去食夢林,那難道是什么好地方?那么多年輕人一起發(fā)癲,連你也要伸著腦袋往那破鬼林子里湊?怎么,當年沒選城主,沒輪到你死。你還皮癢不痛快了,非要作個死透是吧??”
楚丹樨覺得父親不可理喻,兩人大吵一架。
最后不歡而散。
……
楚晨是月華宮大長老,有他把持,楚丹樨根本不可能拿到通行證。
但十五歲生辰那晚,他還是去了林子。
食夢林的滿月幻境會在修行者生辰之日會有加成。而以他如今的實力,已經可以偷偷破開結界一角。
食夢林中,霧色濃漫、鬼氣森森。
楚丹樨來到榕樹下時,就已察覺到了他人的氣息,看來這一日,滿愿幻境里已經有別人先進去了。
但他也沒多想。
這一晚月相平靜,有別人過來修行也屬正常。
可真的進入滿愿幻境,走在螢火紛紛的小路上時,楚丹樨看清前方那人身影時,不由一時愣住。
“……舅、舅舅?”
他如夢似幻,震驚錯愕:“你是……姜蝕舅舅嗎?”
姜蝕是他娘親姜蠶唯一的哥哥。
曾經和他爹楚晨一樣,也是月華城上一任長老姬晟的座下弟子。后來亦同楚晨一起,年紀輕輕就在月華宮掌事。
楚丹樨記得小時候,姜蝕常來丹桂小院看他們母子。
會給他帶精致的各色糕點,竹蜻蜓和各種新奇的小玩意兒。一直是個愛護妹妹、疼愛侄兒的好舅舅。
后來,姜蠶病重,姜蝕下山尋醫(yī)問藥。
卻不知為何這么一走,就走了整整十年。
十年間,楚丹樨幾次問過父親舅舅的下落。可每一次問,父親都會臉色驟變、厲聲喝吼。久而久之,他不敢再問,可此事始終縈繞于心。
而今,時隔多年……
月光照到姜蝕的臉上。
這人身上似乎總沾染著一股沉重悲傷、滄然孤寂的獨特氣質。猶記當年他才二十七八歲,眉間就已有幾道深深的溝壑。
如今再見,中年的滄桑的臉上,眉心紋路亦更重。
楚丹樨呆呆看著故人,百感交集,又無數疑問。
“你是我舅舅姜蝕。”
“舅舅,我是丹樨啊,你還認得我對不對?這些年來,你究竟……”
身后傳來動靜,又似乎有過來。
可就在楚丹樨回頭的一剎那間,從地面破土而出的藤蔓悄然纏住了他的腳,隨即一把捂上了他的嘴。
藤蔓雖細,卻是千絲萬縷、鋪天蓋地,將他重重束縛。讓他一時掙扎不得、更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來人近了,月色從濃云之后重新露了出來,清輝照得螢火路一片淡淡白暈,也照亮了來人周身肅穆、手中一把銀色的丹桂劍。
楚丹樨睜大了眼睛。
那來人不是別人,卻是他的父親楚晨!
……
“你來了。”
時隔多年,兩人彼此相見,卻分明不見一絲陌生。
姜蝕問他:“我要的東西……帶來了么?”
楚晨的臉上,有著明顯的憤怒與屈辱,他咬牙扔過去一個像是黑色玉片的東西,姜蝕接住,彎了彎眼睛,玉片在他手里流光溢彩。
“飲思湖的最后一片黑光磷火,滿意了嗎?滿意就快點離開月華城,立刻就走!”
姜蝕卻不急,他緩緩揚起一抹微笑,慢悠悠摩挲著手中玉片。
“是是,我知你急著趕我走。”
他緩緩道,“可我畢竟也已離鄉(xiāng)多年,對這故城的這一草一木,也甚是想念……”
“你!”
“哦~對了,說起來,我今日在街上還看到丹樨了。”
楚晨臉色大變。
“丹樨他……今年也有十五歲了呢?那孩子從小就聰明伶俐,如今果然也是出落得……風姿卓絕、一表人才。”
楚晨提劍的手微微發(fā)抖:“丹樨早就不記得你了,亦不必再記得!你離他遠一點!!”
姜蝕咯咯笑出聲來:“怎么,姐夫,你怕了啊?”
“是在怕什么呢?”
“是怕我告訴他,你那些不為人知的秘密,還是怕我告訴他……”
月影西移,他垂眸,幽幽緩步上前。月下一張臉上陰森森的皮笑肉不笑,有如鬼魅。
“告訴他其實他小時候,是真的非常聰明,猜的也一點都沒有錯——在當年的那群小孩子里,最有資質、最得天獨厚的那一個,當然是他,又怎么可能是別人?”
“……”
“所以食夢林遴選出來的城主,又怎么可能是別人呢?怎么想也只會是他。”
“只是~有一件事他不知道。那就是他的父親——前任城主最信任的弟子,月華宮德高望重的掌事長老,已早早窺破天機,知曉這一代城主獻祭蒼生的悲慘宿命。”
“他的父親,自然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兒子,最終成為那個獻祭之人。”
“于是他偷偷調換了遴選結果……”
轟。
一道驚雷,照得周遭一片慘白。
姜蝕目中精光大現,回頭悄然看了一眼隱沒在層林陰影中,被束縛在藤蔓之中口不能言、不得動彈,卻神智清晰、臉色慘白、如墜冰窟的楚丹樨。
他不相信他聽見的。
根本,不信。他多希望父親能夠開口爭辯,說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可姜蝕對面,楚晨嘴唇翕動、眼中布滿血絲,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卻直到最后都沒有說出半句他希望的辯駁。
楚晨只喃喃問姜蝕:“你還想要什么。”
“……”
“這么些年,我一直、一直受制于你,聽你的話,做那些我不想做的事……便是再不甘、不愿、不能,也都替你做了。為此,我背離師門、屠戮親友、累及整個月華城。我連飲思湖的最后一片黑光磷火,也都給你找到了。”
“你到底還想要什么……”
“我替你做了那么多,所求的不過是你能不要來打擾丹樨的生活。不過是想讓他平安順遂地長大,我所求的終究不過那么一點而已!”
“我已經做了那么多。你還想要什么?你究竟還想要什么?為什么一直不肯不放過我!為什么——???”
楚晨嘶聲質問,臉龐扭曲、聲音趨于癲狂。隨著嘶吼,腳下數十道粗壯遒勁的冰晶亦應聲拔地而起,如一條條巨蛇張開血盆大口朝姜蝕而去。
霎時間,暗夜流光、冰晶飛濺。
姜蝕雖避得快,但臉頰仍被碎冰刮傷,眸中登時一片森寒。
他垂眸冷笑,手中玉片黑光流出,展開絲絲黑光火焰,翻卷著將他包圍,如若蠶繭一般層層護在中心。寒冰遇到那黑火頃刻即化,隨即那火光直接破開冰墻,倏然將楚晨完全包圍。
楚晨年歲不大,就成為了月華宮最受人尊敬的大長老,就是因他武藝不凡、無人能及。
而越是武藝高深之人,越是能將自身功底在這幻境之中化成土風火水、天雷電閃等實相御敵。可眼下,楚晨卻是使出渾身解數,也絲毫破不開周身的黑火!
倒是姜蝕,聲音仍舊悠悠、輕飄飄的。
“怎么?姐夫這是仗著自己厲害,一言不合,又打算殺人滅口啊……”
“真是的,還好我早有先見之明。”
他終于到此,露出了整個世上最森然可怖、令人毛骨悚然的惡意淺笑。
月影西移,姜蝕寒眸回望。
就在他的身后林中,層層藤蔓束縛著一動不動,一臉震驚混亂、迷茫痛苦的少年。
正是楚晨唯一的兒子,楚丹樨。
轟隆。
天空茫茫,又過一聲驚雷,砸在楚晨心上。
“不、不……”
那一張不算蒼老的臉龐上,緩緩露出了萬念俱灰的神色。他身子晃了晃,像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氣。
地上瘋長出黑色藤蔓,爬上他的腳腕、四肢,他也無力再反抗。
“……”
藤蔓爬滿他全身時,他對姜蝕低聲道:“丹樨他,不止是我兒子,也是你姐姐在這世上最后的血脈。”
“你看在阿蠶的份上,別傷他……”
“別傷他,要我做什么,我做么……都可以。”
“……”
“姐夫,你已經做得夠多了。”
“而你的兒子,也一定會一輩子都牢牢銘記、永遠不忘——他到底是個多幸運的孩子,有一個多疼愛他的父親。為了他的一世安穩(wěn),他的父親,到底可以為他做到怎樣。”
姜蝕淺笑:“丹樨,不急。舅舅來一一告訴你。”
“……”
“不要……不要……求你。”
“……”
“第一樁血案,是十幾年前。”
“那年你才四歲,就已嶄露頭角、資質無人能及。”
“這一切,前任城主——我們的師尊姬晟,全都看在眼里。若是由他老人家主持繼任遴選,你絕無可能逃過一劫。”
“于是你爹為了你,不惜將親手養(yǎng)大他的師尊騙進時空亂流之中,令他魂飛魄散。”
“老城主‘失蹤’后,你爹作為大長老,終于接管一切遴選事宜。當然,百密一疏,他用了那孤兒強替下你的城主宿命,卻忘記了非食夢林選中之人,上祭壇后必遭反噬。”
“新城主毀容,另外幾位長老都明白了事有蹊蹺。”
“于是他們的結局……便不是很快在食夢林里‘不幸遇難’,就是突然因故卸任下山,從此‘不知所蹤’。”
“姜蝕,”楚晨掙扎,聲音顫抖,“……住口,別說了。”
“啊?但這哪里夠,我還遠沒說完。”
“還沒有和小丹樨說出,你最大、最想掩藏的那個秘密呢。”
姜蝕說到這兒,再度咯咯笑了起來,猶如瘋魔。
“不要,不要……”
“后來啊……”男人貼近楚丹樨,神色像是楚丹樨還很小時,溫和的舅舅想要跟他講一個睡前故事般。
“連著發(fā)生那么多事,你娘雖親雖平日不言不語,卻都看在眼里。漸漸地,拼湊線索,竟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你也知道你娘那性子。”
“看著溫柔如水,卻是無比正直。她自然……無法容忍。”
“可事已至此,都已經死了那么多人了,若是因被她說破,豈不是前功盡棄、萬事皆休。于是你爹他……”姜蝕伸出一只蒼白的手,微笑著卡住自己脖子,“就這樣,用他拿劍的那只手,掐住你娘的脖子,再另一手,向她的胸口……咔的一下,骨頭,就斷了!”
“你娘就突然重病,再也不能說話了,幾天以后,不治而亡。”
“啊啊,啊啊啊……不是!不是的!”
藤蔓之中,楚晨癡狂苦痛、瘋狂掙扎:“不是,不是的!我沒有想傷阿蠶,我根本沒想傷阿蠶啊!我是一時失手,我沒有想殺她——姜蝕,姜蝕!我求你救她了,我那時跪在地上對你磕頭,我求你救她啊,她是你親姐姐啊,我像那樣求你。是你不肯,是你不肯伸手救她,你明明是月華城最好的醫(yī)者,你本來可以救她的!姜蝕,姜蝕——”
他聲嘶力竭,神色痛苦難當,顫抖著瘋癲喃喃。
“我不是……我沒有……啊……啊……”
“是你不救她的,都是你……是你不救他……”
瘋了。
瘋了,一切,好像都突然瘋了。
楚丹樨早就淚流滿面。胸口一顫一顫,卻吸不入空氣。混亂、迷茫、絕望、崩潰,他恨不得能當場死掉。
這真的不是一場荒唐的噩夢么?
漫天繁星,一片螢火。滿愿幻境里血紅色的靈流,如同地獄熔巖一般緩緩流淌。
……
眼前一片漆黑,慕廣寒只覺得胸口悶痛。
他喘不過氣,整個身體浸透在無盡的黏膩寒冷里,眩暈、耳鳴,心跳過速,喉嚨一陣接一陣地泛上腥甜。
“……寒,阿寒,醒醒!”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一直喊。
慕廣寒倏然睜開雙眼,第一眼看見的是洛南梔。
他滿身血污,一向潔白的祗服已經全被血水浸透了、微卷的長發(fā)也沾染著腥血不像樣子。好在眸光清澈,看著也沒有受什么傷。
周遭也不是夢中那森然月下的過去幻境,而是恢復成了之前他和楚丹樨一起被拉著落下血池時,那一片滿愿林中的藤山血海。
“阿寒,你怎么樣?你沒事吧?”
洛南梔問他。
慕廣寒依稀地記起,同楚丹樨雙雙墜入血池之后,似乎是洛南梔一己之力又將他倆給撈了上來的。余下未及細想,身后烏煙瘴氣的骷髏藤蔓已再次游龍一般從四面八方襲來。
“阿寒別怕,我已有了對策!”
畢竟,他們這一方寰宇,其實并不真的存在這一類骷髏藤蔓之物。幻境里的這些,也不過他物所化。而常人在環(huán)境中,同樣也可將自己的心志、武學、才華等等,化作可以與之抗衡的仙法。
雖然這件事,慕廣寒還不及告訴洛南梔。
但洛南梔好像已經自己參悟出來了!
眼前,腳下血池震顫,周遭藤蔓瘋漲,很快匯集成了一席鋪天蓋地的黑火骷髏天幕。
而天幕之下,洛南梔念念有詞,身邊已環(huán)繞了一圈瀑布一般月華金色的流光。
那瀑布涌動,將慕廣寒與一旁昏睡著的楚丹樨,都保護在其中。
洛南梔則手持疏離劍,飛掠而上攀住巨藤。巨藤之中,已幻化出一個碩大無朋的骷髏顱腦,囂張咆哮。而洛南梔臨危不亂,光華從指尖溢散,形成一道巨大的強勁金光,隨著劍身一起劈下。
氣浪翻天,掀起層層血海。
眼前這一幕……繚亂利落的身手,逆天的戰(zhàn)斗力,已經遠超洛南梔平常的力量。
能夠一人抗住這漫天的血水骷髏。
那是只有作為尸將,才能夠展現的實力。
慕廣寒一時百感交集,真不知該欣慰還是難過——洛南梔也唯有變得尸將那么厲害,才有機會將他和楚丹樨救出這幻境,可是。
可是那也說明了,他如今的身體,確實真的就不是一個……活人。
想著,身旁楚丹樨輕哼一聲。
他之前唇角染血,閉目靠在一側的藤樁上,此刻終于快要轉醒。
慕廣寒又回想起適才夢境種種。
更是各種思緒,難以言說。
曾經,他不知多少次想要徒勞得到一個答案,究竟為什么當初食夢林選中的,會是一個平平無奇的他。
又是為什么千百年來,唯獨他在繼任儀式上,遭受了那樣痛苦的懲罰——
結果,卻是因為……
那個被選中的那個人,根本就不是他啊!
他本不該是月華城主。
他就不該是。
記得四五歲時,姜蠶曾在燈下給他算過命。
算出來的也是,他就是月華城中一個普普通通的平凡小孩,會和大部分月華城百姓一樣,平淡如水、安然一世。
“小阿寒你看,這里的命線,是說你這一輩子啊,都能輕輕松松,肩上不必扛起任何重擔。這里的命線呢,則說明你這一生雖無大富大貴,但是平穩(wěn)順遂、逍遙無拘,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去想做的地方。”
“應該會年紀輕輕,就找到一個喜歡你的人,建立一個平凡溫馨的小家。”
“嗯……可能還會……”
“種月桂樹,養(yǎng)許多兔子。”
“……”
同時,慕廣寒也終于清楚記起繼任儀式當天,楚晨一直都在。一位姓姜的“大哥哥”,將他抱上祭壇。
他那時多小啊,懵懵懂懂,什么都不明白。
直到火光閃過、劇痛穿透靈魂。他掙扎,哭泣,重傷之下毒紋遍布、痛苦難當。
他以為他只是不小心得罪了神明,所以被懲罰毀掉了容貌,他不知道的是,這是人禍。而被同時毀去的,還有他本來應該擁有的平凡命運。小小的溫馨的家,普普通通的愛人,月桂樹,小兔子……
全都沒有了。
……
可他一直都不知道。
這么多年來,也都什么也不知道。
他知道的,僅僅只有那一夜的后半夜,同樣十五歲的他在睡夢中被人喊醒,走到大廳就看到楚晨長老瘋瘋癲癲、語無倫次,抱著渾身是血、重傷昏迷的楚丹樨,求大家務必救他。
他說,都是兒子年輕氣盛不懂事,私闖滿愿秘境許了不該許的愿望,才會受傷。
而之后幾天,他就和當年的姜蝕一樣,“下山尋藥”,再也未歸。
至于姜蝕后來如何了,那夜整個月華城,根本就沒有任何其他人看到過姜蝕回來過。
在月華城眾人心里,他還是那個十年前就下落不明音訊全無的人。從頭到尾根本不曾存在于這個故事中。
楚丹樨重傷后,被安置在月華宮將養(yǎng),慕廣寒日文親力親為日夜照顧他。
醫(yī)者說他渾身不知多少傷,斷了兩根肋骨,腿骨更是全碎了,有可能以后殘疾。而慕廣寒知道他素來驕傲倔強,肯定不能沒有腿,于是除去照顧他的時間,平常日夜就在藏書閣里拼命翻找醫(yī)書,找尋能保住他腿的辦法。
結果,腿的問題還沒解決,他人就醒了。他醒來以后雙目空洞、一動不動,猶如一具行尸一般。
醫(yī)者也找不出他變成這樣的原因。
城中倒是再度流言四起,大家紛紛痛惜月華城這一代最為青年才俊之人,不幸在食夢林里被打到頭,救回來以后人傻了。
大街小巷皆是惋惜感嘆之聲。
而慕廣寒也是如今,才終于在幻境中知曉,楚丹樨那時究竟是突然知道了什么樣的事情,遭遇了什么樣的打擊,才會一夕之間變成那副模樣。
之后整整一年,楚丹樨封閉了一切記憶和情感。
不看,不聽,不說,不動。感受不到錐心刺骨的疼痛,也感受不到鋪天蓋地的愧疚。
什么也不愿想起。
第82章
之后的一年,月華城主擔負起了照料楚丹樨的責任。
盛夏的月華城迎來了少有的白晝。后花園的一草一木在日光下更為鮮妍明媚。那片藍色的寒湖波光粼粼,的確像一片無邊碧海。
慕廣寒常推著楚丹樨去散步。
“難得今天風不大,帶你出來曬曬太陽。”
“看,滿山坡的菟絲子花又開了。對了,你還不知道為什么這種花要叫菟絲子吧?”
“給。”
慕廣寒手掌托著白色的小花,舉在楚丹樨空洞茫然的黑瞳前。
“你看它花蕊,每顆都有兩只小耳朵,白白胖胖的。是不是就像小兔?”
“其實這些細節(jié),都是我前陣子翻醫(yī)書時看到的。”
“我以前一直都覺得醫(yī)書枯燥,可真的去翻時,卻發(fā)現里面涉獵廣博,別有一番天地!”
慕廣寒總是會對著木然的楚丹樨不停地說話。
盡管得不到任何回應,還是會說很多。
“對了,今天的藥還沒有吃!”
短短一段日子而已,慕廣寒已經把“照顧楚丹樨”這件事做得十分得心應手。
除了每天洗臉、喂飯、喂藥,梳理他那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就連出來散個步,溫水、布巾、藥品、潤喉糖等也是一應俱全。
此外,還要經常替他按摩。
一個人總是坐著、躺著,久了會得病。
散步回來后,慕廣寒就將月桂油倒在手心,順次揉捏楚丹樨僵硬的胳膊與手指。一直揉捏到他指尖溫熱,才又躬下身自,繼續(xù)按摩他的雙腿。
楚丹樨的右腿全碎了,層層紗布裹著。
左腿卻仍是完好的,一如既往的修長漂亮。
“……”
慕廣寒每一次按摩,都努力認認真真、心無雜念。
但有時候,人能控制自己的言行,卻不能……控制一些隱秘的心念。
隔著輕薄幽香的月桂油,他每一次按揉,都會碰觸楚丹樨的指尖、胸膛。
又要沿著那修長漂亮的腿,一路下去直至腳踝……
“……”
慕廣寒深感羞愧。
他當然知道,認為一個神志不清的病人腿很漂亮,實在是一種非常上不了臺面的想法。
至于偶爾冒出的,一些更加自私至極的欲念,比如“也許他一輩子都好不了了”、“也許他一輩子都會永遠像個人偶一樣”、“也許他就這么永遠留在月華宮”……
就更是,唉。
好在人生在世,終是論跡而不論心。
再多荒唐的想法,只要他沒有表露,別人就不會知道。可以一直冠冕堂皇的裝作無事發(fā)生。
“我知道,你平日里并不喜歡別人碰你……”
“但眼下,也并沒有別的什么辦法,只好委屈你先忍一忍。”
“……”
很快,兩三個月過去。
楚丹樨頭發(fā)長長了了,有點擋眼睛。
夜深人靜,燭火晃動。慕廣寒睡前想拿剪子替他修一下。
卻沒想到,貼過去時,楚丹樨一向空洞的黑銅,竟忽然一轉,望向了他。
慕廣寒:“……”
大半夜的,月華城主把醫(yī)者從被窩里薅起來。
“他剛、剛才看我了!”
楚丹樨仍舊不能動,不能說話,但是可以用眼睛看人了。
打量人的目光,平靜無波。
既然沒有平日里的清冷與矜持,亦不見銳利與深邃,不見一絲情緒。
……
之后的日子,慕廣寒經常會托著腮,和這樣的楚丹樨大眼瞪小眼。
燭光晃動的暗影下,楚丹樨一如既往俊美,雕鑿一般的五官驚心動魄。尤其那雙黑曜石一般絢麗奪目的眼睛,在慕廣寒盯著他時,也會毫不躲藏直勾勾地盯回來。
“……”
換成以前那個楚丹樨,大概只會冷冷地移開目光。
如今卻像個初生的頑童一般,全然不怕與他漫長而平靜地對視。
慕廣寒在如今這個楚丹樨身上,半點也感受不到屬于他認識的那個小竹馬的孤傲涼薄,那種帶點殘忍的目空一切。
……就,一點也不像他。
雖然有的時候,慕廣寒也會默默覺得這個“新的”楚丹樨,其實更乖更可愛。
但大部分時候,還是會憂心忡忡。
楚丹樨他會不會……再也無法變回原來的樣子了吧?
……
慕廣寒還是希望,楚丹樨的靈魂,依舊存在于在這個沉靜、單純又古怪的軀殼里。
只是藏的很深。
需要他耐著心思,一點點溫柔地,引他出來。
所以,之后推他去碧藍無人的湖邊吹風時,慕廣寒會用布巾沾一些湖水讓他感受涼意。會把他沒受傷的那只腳放在山坡柔軟的草地上,讓他感受赤足踏過青草的微癢。
他會給他讀很多月華宮的藏書。按摩時總一邊揉搓,一邊絮絮叨叨城中發(fā)生的新鮮事。
只有極偶爾時。
楚丹樨睡著的時候,他才會放任自己一點點的私心。
稍微伸出手指,輕輕蹭一蹭他的臉頰。
畢竟是喜歡了很多年的小竹馬。
哪怕知道他生病了,哪怕知道他如今根本不正常。
可也是正是因為他病了、不正常,他才終于可以從那雙漂亮冰冷的黑色眼睛里,得到一絲專注而溫和的目光。
被暗戀的人那樣安安靜靜地看著,要說沒有一點點自作多情的雀躍,那肯定是騙人的。
甚至慕廣寒會常常有錯覺——
總覺得楚丹樨那雙眼睛在對著他的時候,里面多少會有一絲不一樣的明亮顏色。
……
轉眼到了花朝節(jié)。
大夏四月花朝節(jié),是比新年更大的節(jié)日。月華城眾人游街、插花。敲鑼打鼓、熱熱鬧鬧。
慕廣寒也推著楚丹樨去了露臺。
午夜時分,煙花炸響。
那是一年一度、按慣對月神許愿的最好時機。
慕廣寒也趕緊捂住楚丹樨的眼睛:“快,月神要來了。快在心里許愿!”
“一定要讓月神保佑你,快點好起來。”
煙花響個不停。
慕廣寒自己也閉上了眼睛。
自私的愿望在一閃而過。但……他真的不能許愿楚丹樨能一直留在他身邊。
他還是希望他能早日康復。
哪怕康復以后,以他的高傲,不會愿意回顧這段日子。
甚至會離他遠遠的,像以前一樣不再搭理他。
“……”
許完愿,慕廣寒才放開捂住楚丹樨眼睛的手。
煙花絢麗,染著那漂亮的黑瞳。
有一瞬間,一廂情愿的錯覺又來了——他總覺得,此刻的楚丹樨,似乎正在有點溫柔地望著他。
明知不可能,心下還是一陣要命的慌亂。
……
那年花朝節(jié)后沒多久,食夢林中迎來了一次史無前例的劇烈時空爆款。
就是在那一次亂流中,慕廣寒意外撿到了重傷的小狐貍荀青尾。
只是當年的荀青尾因傷得太重完全無法幻化人形,亦無法開口說話。慕廣寒救下他后,是整整把人家當普通寵物狐貍抱著睡了一年多,睡到人家的對象氣急敗壞殺到門口,才搞清楚自己竟是抱的竟另一方寰宇的一只德高望重的狐仙太爺。
也是那一回亂流暴虐中,慕廣寒同樣受了不輕的傷。
跟狐貍一起在床上躺了半個月。
好不容易能起來,楚丹樨居然鬧起脾氣、不肯理他了!
……原來是那接替他照顧楚丹樨的長老不清楚具體情況。畢竟也不是誰都像他一樣,天天喜歡對著木頭人說話。
整整半個月,長老照顧人倒是照顧了,可除了照顧之外,啥也沒跟楚丹樨解釋。
整整半個月,楚丹樨不知道時空亂流、不知道慕廣寒受傷。
只以為他突然就不要他了、丟下他不管了。
又問不出、動不了。
直接生生把他逼的……手指都會動了。
在慕廣寒不在的日子里,連躺椅把手都摳出一條淺淺的溝來!
……
之后的日子,慕廣寒日常重新教楚丹樨使用筷子。
一碗熱騰騰的面,兩只笑意盈盈的煎蛋。
做什么都最好的天之驕子,如今卻要與兩根筷子艱難戰(zhàn)斗才吃了半碗面,額頭上都是汗。
“噗……”
楚丹樨抬起眼,皺眉。略微不滿地看向略有點幸災樂禍的慕廣寒。
倒是有幾分原來孤傲的樣子。
但不同的是,以前慕廣寒會覺得他瞪自己的樣子扎心難過,如今倒是覺得,他努力張牙舞爪的樣子也挺可愛。
那一年,時空亂流頻繁。
好在慕廣寒一行人收拾亂流的能力,也跟著與日俱增。甚至可以說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一般再厲害的亂流,一兩個時辰也就收拾完了。唯獨有一回,亂流不強,卻特別惱人地頑固。
慕廣寒是清早帶人進的食夢林,出來時已經接近午夜。
所有人都一身血污,月華城中還下著暴雨。
好在林子旁就有前些年修好的哨所,內有從飲思湖引來的愈傷溫泉,亦存有上好的藥品。
眾人都打算去那邊過夜了。
唯有慕廣寒急著回家。
因為那天是楚丹樨生辰。慕廣寒本來答應過他,中午一起吃個長壽面慶祝。可結果……
想到之前那半個月,楚丹樨心里有多委屈、多不安。慕廣寒不想讓他再次擔心。
好在月華城不大。
冒雨跑回去,終歸也是能回去的。
也好在他大半夜的落湯雞一樣回去了。
這一日照顧楚丹樨的長老實在不甚仔細,那么大的風雨,竟然沒有給他關窗。窗棱在暴雨里吱呀呀砸著墻壁,風在黑夜里強勁地吹送,潲雨讓房里地面濕了一片,蠟燭也全熄滅了。
慕廣寒用力才將窗戶重重拉嚴實。
他擔心楚丹樨被這樣凍了一整天會不會受涼,重新點上蠟燭后,就探手去摸他的額。
結果,自己凍僵的手心冷不防,被別人的溫度狠狠扎了一下。
楚丹樨醒了。
黑夜里,慕廣寒也看不清他這一刻的表情,就覺得燭火下黑瞳很亮。但他不及多想——
他才反應過來,自己還在不斷滴水,過來的路上還摔了一跤,下半身全是泥。白天幻境里弄出來的血污也都沾在身上。
他還是先去溫泉,把自己弄干凈了才是真的。
慕廣寒洗回來時已是五更天。
楚丹樨不知是剛醒,還是根本沒有睡,燭火下黑沉沉的眼神,是慕廣寒從來沒有見過的。
他夢游一樣靠近楚丹樨。
溫熱的手摸到他額頭,再次確定了楚丹樨沒有受涼。剛剛放下心來,又猶如雷擊。
他的手被緊緊握住了。
……
后來的那段日子,是一段如夢似幻的時光,十分的不真實。
長夜過去,永晝來臨。山坡上的花開得絢爛。
楚丹樨的腿還沒有好,仍坐著輪椅,也仍不說話。
但已經很會用眼神和動作表達情緒——
他很容易就被慕廣寒絮絮叨叨煩得皺眉不滿,但總又是一哄就好。他沒有過去那么高傲,大多時候眼神溫和。
他并不抗拒慕廣寒的碰觸。
甚至有時候……會主動碰他。尤其慕廣寒替他按摩時,楚丹樨那修長的手指會努力一點點,挑起慕廣寒一點頭發(fā)絲,在手中把玩。
起先慕廣寒沒有覺察。
而等他覺察抬起眼時,楚丹樨卻又已經閉目睡了。
太陽照著他那張俊朗、蒼白、平靜的臉龐,美好而不真實。
慕廣寒低下頭。
他真的從小就是記吃不記打,自顧自覺得有一點……暗戳戳的小雀躍。
……
很快,夏祭過去。
楚丹樨已在月華宮住滿整整一年,身上的大部分傷口都已痊愈了,而隨著精神的明顯恢復,醫(yī)者也頗有信心他以前的神智用不了多久就能回來。
唯有那條骨頭全碎的腿,醫(yī)者遺憾地搖了搖頭。
慕廣寒的心沉下去。
……楚丹樨不能沒有腿。
他太知道楚丹樨了。
眼下,是因為他并不完全是他,這個曾經的天之驕子才會在這一年被桎梏的時光里,能那般平靜而淡然!
一旦楚丹樨的全部神智徹底恢復原狀——
以他那樣驕傲要強的性子,怎么可能接受下半輩子在輪椅上度過?
不如直接殺了他算了。
可就在那個秋天,某一天慕廣寒推著楚丹樨出去散完步,晚上楚丹樨就忽然發(fā)起高。
醫(yī)者說,是他那只廢腿不能再留了,要鋸掉。長老們也都被叫來了,大家都說已經沒有別的辦法,必須當斷則斷。
“不行!”
只有慕廣寒緊護著楚丹樨,不許任何人碰。混亂與嘈雜中,他其實也手足無措,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他只是無比清楚地知道,如果沒了腿,等真正的楚丹樨回來,一定會痛苦萬分。比死還難受。
“阿寒……”
漫長的僵持中,他聽見懷里的人本該是昏睡的楚丹樨在叫他。
“阿寒……”沉重灼熱的呼吸聲中,那聲音很低,但十分清晰。
慕廣寒僵著身子,一點點低下頭。
其實這漫長的一年里,每當楚丹樨那雙黑瞳平靜地看著他時,他一直不能確定,楚丹樨究竟是不是認得他的。
他總覺得,如果認得,楚丹樨應該不會輕易讓他碰觸。
不會愿意聽他那些傻話,不會用柔和的眼神看他,不會偷偷玩他的頭發(fā)。
可這一刻。
他確實是在叫他名字。
盡管燒得厲害,目光恍惚,還是艱難地湊近他的耳邊。
慕廣寒以為他要說什么重要的話,以為他是要說讓他別讓那群人碰他。
可他聽了半天,斷斷續(xù)續(xù)的沙啞聲音里,他就只反復聽到幾個詞。
“阿寒,酸梨林……”
“酸梨林。”
“……”
“那時,我是……想去的。”
“……”
慕廣寒愣愣的,霎時紅了眼眶。
一時間喉頭堵著,氣也喘不上。
酸梨林。
那小小的約定,其實已經是八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時,他們很小很小,他一直以為,那件事早就沒人記得。
可楚丹樨其實,是記得的。
和他一樣,記得丹桂小院里手牽手、兩小無猜的時光,想起后來咫尺天涯,多少次的擦肩而過、若即若離、難以言說的苦澀過往。
慕廣寒是真的,從小就傻。
再如何不可能的事情,心里都始終還是抱有一點點、明滅的希望。
因為,總得有一點指望。
有指望才有渺茫的希望,不是嗎?
而這一刻,終于,曾經的愿望不知不覺生根發(fā)芽了。原來他一直記得的人,其實也有一點點地記得他。
他要哭了。楚丹樨滾燙的手環(huán)住他的腰,他順勢埋頭在他滾燙灼人的肩窩。楚丹樨迷迷糊糊,一只手攬著他,一只手溫柔得撫摸著他的背。
那是慕廣寒人生第一次覺得,他和某個人,是心意相通的。
……
最后,他死活也沒有讓醫(yī)者鋸楚丹樨的腿。
他還有最后一個辦法。
十六年的人生,慕廣寒不知進過食夢林多少次,不是去救那些許了大愿被反噬的人就是平定時空亂流。
為自己許愿,卻是從未有過。
因為他一直相信,城主應當以身作則。只是倘若連他都因私欲在食夢林受了傷,從此威信何在,如何規(guī)勸他人?
但,就這一回。
慕廣寒想,就這么一回。
他沒有那么貪心,只要能換回楚丹樨的一條腿,那他就一輩子沒有什么別的愿望了,以后也都不會來了。
但人這東西。
就是容易貪心不足。
進入滿愿林以后,他又想了想,反正來都來了……
不止腿,他想讓楚丹樨所有的一切都好起來。
畢竟也已經一年了。他也總不能自私自利一輩子,為了一己私欲,一直把一個神智不清的人留在身邊,期待他因為糊涂,而愿意看著他、擁抱他。
他不愿意那樣對待最喜歡的小竹馬。
……
等慕廣寒再醒來時,已經是一個月后。
盡管渾身傷,但他覺得食夢滿愿林已經是看在他是城主的份上,對他法外開恩了。
畢竟,躺一個月就能換回楚丹樨一條腿,林子真的已經對他很好!
而對于他此番出格行徑,長老們也并未苛責。
慕廣寒也是后來才知道——原來其實歷代城主,都很難抗拒食夢林的誘惑。根本沒有一個像他一樣,都十六歲了還那么一本正經恪守原則,至今什么也沒要過!
啊,這。
原來,是這樣嗎。
原來只有他一個那么是保守???慕廣寒懵懵的,有點恍惚。
長老們走后,楚丹樨來了。
“……”
“……”
“你躲什么?”
“……”
楚丹樨也不知自己躲什么。
按說楚丹樨終于恢復健康,能走路,也能好好說話了,特意找他這個恩人道個謝,那不是理也所當然?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拼命往被子里躲,就是不想面對。
但始終被子就那么大。
楚丹樨很快就把他揪了出來。
“……”
他不敢看他。
他用了一年,才知道怎么和那個安靜的、溫和的楚丹樨相處。
但真正的楚丹樨,還是太陌生了。
他怕他。
才發(fā)現那么多年,他其實一直怕他。
怕被他討厭,怕被他冷漠。也就是小時候,他才那么傻乎乎的就知道笑嘻嘻地往上撲。從來不會想自己配不配。
……直到楚丹樨徹底捉住他。
他才終于避無可避,從那雙純黑色清澈見底的眼睛里,看到自己那滿臉傷痕、又蠢又瑟縮的模樣。
楚丹樨嘆了一口氣,問他。
“你既為我去了食夢林,受了那么重的傷。回來就不問問我成果如何,好了沒有?”
“哦,”慕廣寒點點頭,傻乎乎問他,“那你好了沒有?”
楚丹樨黑眸沉沉,險些壓不住情緒。
他好了沒有,明明一目了然。怎么會有人這么傻。倒是他渾身是傷,怎么不問問自己好了沒有?
他咬了咬牙。
垂眸,緊緊把那個傻子給抱住了。
……
楚丹樨既然傷好了,自然不能再繼續(xù)住在月華宮。
但之后的一段日子,他卻會每天都會到月華宮找慕廣寒。
慕廣寒從此過上了夢寐以求的那種有人陪的日子——每天暗戳戳的歡欣雀躍之中,他倒是也不敢仔細去想,楚丹樨到底是個什么意思。
可能,他只是人好,從此愿意跟他做朋友。
慕廣寒覺得其實這樣也不錯。
月華宮有一個方巨大的水晶鏡,兩人在里面的倒影,實在是并不相配。所以楚丹樨愿意跟他做朋友,就已經很好了,他不敢要的更多。
不久,日子好像又回到了酸梨林的時光。
慕廣寒會拉著楚丹樨一起去樹下看書,聊天聊地。風吹著葉子落下,掉進書里的就壓成葉簽。月華宮的東西不像外面總是很快就腐爛了,書簽可以保存很久很久。
他還會拉楚丹樨去摘花,去飲思湖釣魚。
他總在楚丹樨認真垂釣時,偷看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暗暗勾畫那清峻的眉目,貪看到不知道多少魚兒跑了鉤。
八歲那年感覺很大的那個山洞,十六歲的少年們,已經需要彎腰才能擠進去。
慕廣寒嘆氣,準備轉身。
卻冷不防被楚丹樨攬著腰一把壓回去。
那姿勢曖昧,慕廣寒心里一陣慌亂,掙扎卻掙扎不開。
楚丹樨冰涼的黑發(fā)垂落,落在他臉頰癢癢的,他說:“阿寒,再過一年多,你就十八歲了。”
“……”
“按規(guī)矩,月華城主十八歲,可以搬出月華宮。”
“可以自行選擇住所,可以出城巡禮歷練,可以自由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
“阿寒,若是到了那一天,你要去哪?”
“你想出城歷練嗎?”
慕廣寒搖了搖頭。
“想去也沒關系,”楚丹樨低聲道,“如果你想去,我其實也可以……”
“我不去。”慕廣寒說。
他舍不得,他想留在月華城,私心就在楚丹樨身邊。
“那不去的話,”山洞黑暗,慕廣寒看不清少年的表情,只聽得他的聲音誠懇,“那到時候,你要不要回來住。”
“……”
“回來,我們小時候,一起住的房子。”
“雖然丹桂小院是比月華宮是小了些,但距離街市很近,買什么都很方便,如果你愿意……”
“我,”慕廣寒張了張口,語無倫次,“其實,我,住哪里都可以。”
“我的意思是……”
楚丹樨:“那到時就跟我一起住,好不好?”
“……”
“……”
慕廣寒恍恍惚惚地想,這應該不能算是單純朋友間的邀請了吧?但他又不敢確定,只能磕磕巴巴地努力思考回答。
“那我,那我得……”
“我得,先、先把小時候,訂的婚,給退了。”
“……”
他身子僵直,真怕是他會錯意。
真怕楚丹樨會問他,不過是住一起,你退婚做什么。
還好……
楚丹樨:“嗯。”
“那個身份南越世子,本來也配不上你。”
慕廣寒都給聽迷惑了。
楚丹樨是說,當年那個過于漂亮、又活潑可愛的小未婚夫,配、配不上他嗎?
他在楚丹樨心里,有那么……好嗎?
……
這段時光,十幾年后慕廣寒回看,才終于看見了當年甜蜜表象下,掩蓋的真實。
那個時候的他,什么都不知道。自然陷入兩情相悅的幸福不能自拔。
只是。
對于恢復神智、想起一切的楚丹樨來說,這又是一段什么樣的復雜感情?
充滿了太過沉重的虧欠、愧疚。
自然注定不得善終。
第83章
幾日后,慕廣寒就和長老們說了,他要退婚。
很意外,并沒有遭到預想中的強烈反對。
慕廣寒哪能知道,長老們早想開了——自從世子走后,南越六七年也再沒個音信,想必是對相親并不滿意,又不想落個主動求嫁卻又出爾反爾的惡名,才用了“拖”字訣。
這種做法實在不算光明磊落,月華城就不會如此。
既要退婚,當然是白紙黑字一封書信,說清楚才行。
當然為了彼此體面,最終月華城還是選擇了“痛心疾首”地表示,城主因獻祭之事不愿耽誤世子,想必南越那邊也會很快“十分遺憾”地表示答應。
此事本該如此了結。
可誰也沒想到,書信送到南越邊境時,正好遇上南越打仗。書信就這么在兵荒馬亂里遺失了。
……
慕廣寒退完婚后一身輕松。
就開始數著日子等著十八歲的來臨。從此就能和喜歡的人一起生活了,真好。
哪怕一起生活的日子,注定不會長久……
但,說不定他運氣好呢?
慕廣寒偶爾還是會冒出一些莫名樂觀的——畢竟按照古籍記載,月華城主獻祭之前除了腥紅之月現世,還得有個“人皇”終結紛亂、天下一統(tǒng)。
這位縱橫八荒四合的氣運天子,到時候還得牽著他的手把他送上古祭塔呢。
可慕廣寒十七歲這一年,天下無論怎么看都依舊亂成一鍋粥。
完全不像十年八年內,有人能給收拾得明白的樣子。
那一年,南越執(zhí)政者還是女王顧辛芷,每天被內憂外患弄得焦頭爛額。
那一年,東澤部族一盤散沙、日常內亂。
那一年,北幽朝中先皇暴虐無道、大夏山河日下、烏煙瘴氣。
那一年,西涼也還沒有燕王,土地貧瘠,窮且野蠻。
那一年的小小城主慕廣寒,也沒有想過將來自己會有一天離開月華城,搞一番事業(yè)。
當時的他,只想守著自己的一方小小天地,多跟喜歡的人一起過幾天不留遺憾的小日子。
……
那一年,還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華都的天雍神殿,出了一位驚世駭俗的年輕祭司。
一己之力打通了塵封幾百年的天命秘境,空懸?guī)资赖摹疤烀笏炯馈敝氃俣群罄^有人。
按照古書記載,數百年一次降世的“大司祭”,是救世之星下凡,祥瑞無比。
正好那幾年,腥紅之月的異象導致各地瘴氣、天火、雷電、地裂種種災害頻發(fā)。疲敝多年的大夏百姓終于看到了點希望,一時天雍神殿香火鼎盛。
民心沸騰,大家都指望“大司祭”能引領民心,除病滅災、修補世間千瘡百孔。
本是件普天同慶的吉利事。
唯獨對月華城主來說,不是。
因為按照月華城某本古籍的記載,幾千年千曾有那么一回,不知為何那本該一統(tǒng)天下的人皇直到瀕臨滅世也不曾出現。
危急存亡之際,是天命大司祭挺身而出,硬生生用自己與人皇不相上下的滔天氣運強行把月華城主送上了祭塔。
也就是說。
有天命大司祭在,就可以不用等人皇天下一統(tǒng)了。
一旦世間災變加劇,大司祭一個人就能牽著月華城主上祭塔。
……
慕廣寒是真的,從來、從來不知道還有這回事!!!
月華宮古籍,他當年至少看過一大半,卻不巧,偏偏就沒能看到過這一本。
幾位長老倒是都看過。
可長老們卻又自作主張,把這件事徹頭徹尾對他隱瞞了下來!
他們對他隱瞞。
卻對楚丹樨一字不差、和盤托出。
那一年,即將年滿十八的楚丹樨,已是月華宮最年輕的新任掌事候選。月華城人人皆知,他是城主的心上人,之后會同城主一起生活。
那一年,慕廣寒懷著對“新婚生活”的期待,成天不是研究如何裝點丹桂小院,就是研究如何燒菜煮飯。
日常認真考慮……以后要給楚丹樨做什么好吃的。
就這樣沉浸在雀躍的生活瑣事中,根本不知道長老們背著他偷偷找過楚丹樨!
長老們沉痛告訴楚丹樨,既然天命大司祭現世,月華城主剩下的日子或許只剩短短幾年。
因此,他們真心希望,這幾年楚丹樨能無論如何也要對城主好,讓城主過得盡量舒心快樂。
畢竟之前楚丹樨傷重,城主為他付出那么多。人要懂得知恩圖報。
長老們這么說,并非不信任楚丹樨為人。
相反,大家都很認可楚丹樨、也都贊同這門親事。但欣賞歸欣賞,人年紀大了畢竟見多了世態(tài)炎涼,想法總會復雜一些。
正因為楚丹樨條件優(yōu)越、有目共睹,讓一個這樣的年輕人拿大把青春守著一個將死之人,誰能保證他可以一直心甘情愿,久了之后不心生厭棄?
長老們確有私心,希望能多給他上一層道德枷鎖,逼著他無論如何也要善始善終。
可他們不知道的是——
楚丹樨身上背負的東西,早就過于沉重。
他們的好心辦壞事,反而成了壓到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
至此,時隔多年,慕廣寒終于徹底拼湊出一切的前因后果。
可當年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楚丹樨比慕廣寒大兩個月。他的十八歲生辰,也比慕廣寒先兩個月到來。
十八歲可是大日子,慕廣寒早早就給他準備了禮物。
可那些禮物,到最后也沒能親手送給他。因為生辰那日清早,楚丹樨無聲無息地一個人去了滿愿許愿林。
向月神許下了一個明知不可能實現的愿望。
……
身為月華城人,楚丹樨本該比誰都清楚,食夢林能夠輕易實現的,從來只有那些無傷大雅的小小心愿。
比如一點點意外之財,比如與心上人的偶遇,比如小病小災的康復,比如讓人會心一笑的小小機緣。
大一些的心愿,則需要代價。
心愿越大,代價越高昂。
而一旦愿望大到在現世中根本不可能實現,比如逆轉時空、轉圜生死、改變已成定局的命數等……
妄念必不得償,許愿之人還會遭受深重反噬。
多年規(guī)矩如此,月華城人盡皆知。
所以那時候真的沒人能想明白,楚丹樨究竟為什么明知后果嚴重,卻還是一意孤行去了林中。
此種行為,簡直無異于是故意尋死。
他有什么理由這么做?
月華城的眾位長老們,倒是心里默默有了猜測,但他們都不敢說。只能合力吊住楚丹樨的命,然后眼睜睜看著城主為了他第二次進入滿愿食夢林。
入林之前,慕廣寒向長老們要了一瓶“浮光”。
那是月華城禁藥,能讓人的戰(zhàn)力臨時大幅提升,但代價是飲用者從此,也會忘記心里最重要的人和事。
畢竟想要換回一個瀕死的人,代價可想而知。
若是不用這瓶浮光,慕廣寒只怕自己也未必能走出幻境。
……
可是。
如今慕廣寒問自己,當年他喝下那瓶浮光,真的僅僅只是,為了羽化戰(zhàn)力么?
難道在此之外,就沒有一點……陰暗的、可悲的,荒謬而扭曲的……賭氣發(fā)瘋?
自打兩人互通心意,慕廣寒總是忍不住時不時就從月華宮出來,溜達去丹桂小院,然后看楚丹樨認認真真修整、布置他們小家的樣子,一看就看好久。
陽光照在楚丹樨的修長手上,很是誘人,側臉更是是無可挑剔。
楚丹樨看到他來,會抬起眼,對他微笑。
墨色眼珠里的明亮,常燙得慕廣寒心跳加速、暈暈乎乎。
可是。
越是覺得幸福,有的時候他也越是會暗暗地,忍不住胡思亂想——
楚丹樨那么好,喜歡他的人那么多,為什么偏偏選擇一個乏善可陳的他呢?
雖然確實是楚丹樨主動邀請他跟他一起生活。
但是,除此之外。
楚丹樨有說過,喜歡他嗎?
一直以來,慕廣寒努力讓自己忽略這個問題。同時可惜忽略明明都快要住一起了,楚丹樨卻同樣很少去主動碰觸他這件事。
慕廣寒在城中看過其他陷入熱戀的人。
他們總是想要黏在一起,總是想要牽手、擁抱、甜甜蜜蜜。
偶爾,慕廣寒鼓起勇氣主動去擁抱楚丹樨時,楚丹樨倒也會溫柔地奉陪,摟住他的腰。
但……
那個時候,慕廣寒還沒有去過外面的世界,也還沒有遇到過某些煩人的人。沒試過被某人的爪子時時刻刻、有意識無意識事都要擼啊擼、摸啊摸的。
他沒試過,但也有些無師自通地隱隱覺得,楚丹樨對他的溫柔配合,終歸缺了些溫度。
楚丹樨的喜歡,和他的喜歡……不一樣。
可他又不想承認,楚丹樨跟他在一起,或許只是出于感激或恩義。
更不想承認,或許還有幾分,是因為兩人當年竹馬的情誼。他活不了幾年了,楚丹樨想陪陪他。
……就只是陪陪他而已。
楚丹樨對他好,但并沒有辦法愛他。
可他太笨,會錯意了,才會每天一頭熱地不斷向他靠近,什么都想要,逼得他退無可退。
逼得他寧可不要命,也要去食夢林里還他恩情。
從此撇清關系、互不相欠。
慕廣寒喝下浮光后,一個人偷偷哭了好久。
他喜歡的人,寧可死都不愿意和他在一起。
可其實,不想跟他在一起生活的話,直接告訴他一聲就可以了。并不需要去尋死啊。
然后他又想起那些長老們,想起他們耷拉著腦袋欲言又止,心疼他、可憐他、又不敢勸他的模樣。
是啊,也不怪楚丹樨。
畢竟,又要楚丹樨怎么告訴他真相。誰會對一個活不了太久的人做這么殘忍的事,說我不想和你在一起。
所以楚丹樨才被逼到徹底無路可走。
……
而如今,二十八歲的慕廣寒,再回望當年。
再次覺得人年輕時,是真的很容易犯傻,輕率沖動又不計后果,可笑又可恨——
他和楚丹樨,都是。
明明事情本來無論如何,也不應該發(fā)展到無可收拾的地步。
雖然如今的他,終于知道了楚丹樨當年究竟是遇到了什么跨不過的坎。
可是。
即便楚晨和姜蝕罪無可赦。同一件事如若放在十年后,相信他和楚丹樨都能妥善處之。
只有十幾歲的人,才會笨到把一切都看的那么重。
寧可自己背負一切,默默跑去食夢林里送死,也不敢對他將真相和盤托出。
同樣的,也只有十幾歲的人,才會因為被愛人傷了心就徹底崩潰,做喝掉浮光這種毫無理智、不可挽回的事。
可偏偏他們當年,就是那么年輕而愚蠢。
真的很遺憾。
他們本來差點就可以一起守著丹桂小院,過平凡溫馨的日子了。
真的只差一點點。
……
最后,慕廣寒還是又一次成功地,通過滿愿幻境把楚丹樨的命給救了回來。
只是等他聽說楚丹樨醒了時,已經對此毫不在乎了。
“浮光”的作用,并非是將楚丹樨整個人就此從慕廣寒的記憶中徹底抹除。
只是讓他對他的印象,從此始終處于一種依稀記得,又不十分記得的狀態(tài)。
慕廣寒從此對楚丹樨既不在意,也不好奇。
對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全部過目就忘。既知道楚丹樨每天都來找他,又同時并不清楚,好像也會搭理他,卻始終對他熟悉不起來。
楚丹樨用了無數方法想讓他恢復記憶。
問了無數人,試了無方子,去過無數地方。長老沒有辦法,他就出城尋訪,求過東澤巫族、尋過清心道主、找過名仕散仙。
甚至最荒謬的,他還去了天雍神殿。
大司祭顧冕旒的樣子和小時候不太一樣了,楚丹樨沒有認出他來,顧冕旒也沒有多說什么,只留下了剩下的那半瓶浮光,說會努力嘗試研究破解之法。
半瓶浮光,是因為慕廣寒只喝了一半。
他那時私心想著只喝一半的話,是不是就多少還能記得楚丹樨一些。最好……能把兩人之間好的回憶都記得,不好的都忘了。
可結果,還是全都忘記了。
……
慕廣寒十八歲生辰,月華城全城慶祝,放了煙花。
越是熱鬧,卻越是覺得身邊莫名少了誰,空蕩蕩的。
那份所思無處可去,他開始下意識在寢宮翻找。
就這么翻到了原本想要送給楚丹樨的生日禮物,一條他親手用彩色牛皮條編成的繩子。
那繩子在月華城有特殊意義。
大夏訂婚習俗,不管是在哪一州,新郎新娘都要互送戒指。只是月華城外之人,會將婚戒戴在手指上。而月華城人則是會用親手編織的彩繩,把戒指一生一世掛在脖子上。
可……
慕廣寒拿著繩子很茫然。
他連個情人都沒有,又怎么會有彩繩?
而且,有彩繩的話,那戒指呢?
戒指其實有,他提前大半年放在城外最好的工匠處打磨,本來想要在楚丹樨生辰那日的清早去取。
這件事被他徹底忘卻。
后來,慕廣寒翻遍了屋子,才翻出來了唯一一枚戒指,是他很小的時候,南越來的小未婚夫送的那枚普普通通的螢石戒指。
他拿著那枚戒指繼續(xù)迷惑。
……說不定,他確實是為了當年的小未婚夫,而編的這條繩子?
于是慕廣寒就把螢石給穿起來,戴在了脖子上。
那種感覺很奇怪——對著鏡子,一會兒覺得不錯,一會兒又覺得還是哪里不對。
有什么東西,沒有了、不見了。一種失落感逼著他,想去尋找。
月華城里又總是找不到,他最終決定下山巡禮。
……
楚丹樨出城尋醫(yī)問藥半年,回來慕廣寒已經不在月華城。
他瘋了一樣去找他。
那幾年,慕廣寒去了許多地方。一次又一次地用一種近乎魔障的真誠,把真心和寶物捧給別人。
仿佛無意識地在重溫一個不可能的夢。
期間,楚丹樨無數次抓住他,說阿寒跟我回家。有的時候,慕廣寒會像看陌生人一樣疑惑地看著他。而有的時候他也能認出他,也會答應他要回家。
可轉頭,又不記得了。
幾年以后,楚丹樨備受折磨、精疲力盡。偏生這個時候,一些線索指向了他爹楚晨的行蹤——當年楚晨不辭而別從此銷聲匿跡,楚丹樨有很多事想要問他!
他將慕廣寒匆匆托付給當時也在南越的大司祭顧冕旒。
可再回來時,一切再度物是人非。
那瓶浮光,前半瓶讓慕廣寒忘了他,后半瓶則讓他忘了顧冕旒。
月華城主一身輕松。
重新出發(fā)。
……
……
血海之中,疏離劍泛著琉璃之光。
洛南梔終于狠狠砸碎了漂浮的最后一顆骷髏藤蔓。
滿愿幻境中,一切迷瘴徹底散去。
月色皎潔清輝,干凈灑下。
那樣的朦朧月色讓慕廣寒想起,那天他同小狐貍、洛南梔一起逛完夜市回月華宮的路上的月光。
月下,街道盡頭的小房子,墜著帶穗的紅燈籠。屋檐下鉤針的秦奶奶沒有子女,當年院子里的花草還是慕廣寒替她種的,小木屋的漆則是楚丹樨替她上的,她愛整潔,十幾年過去了,一切仍舊是嶄新的模樣。
她的線團掉在地上,慕廣寒替她撿起來:“秦奶奶,好久不見。”
秦奶奶努力瞅了他幾眼,才認出他來:“呀,小阿寒!”
“你啊……總算回來了,你去哪了?這些年小丹樨一直在到處找你,你都不回來看看他。月華城多好啊,你這孩子怎么總是要跑去外面呢?”
“別跑了,留下吧。”
“跟小丹樨一起,留下來,好好生活吧。”
“……”
留下吧。
如果當年的故事能有不一樣的結局,他也想到死都留在月華城。
迷霧散盡,血池消失。
蒹葭蒼蒼,漫天螢火浮游。
滿愿幻境路的盡頭,慕廣寒終于找到了楚丹樨,他正眸光空洞地坐在許愿樹下發(fā)呆,直到他喊他的名字。
曾經的天之驕子,在這些年的沉默寡言中,早就褪去了少年的倔強沖動。
唯獨這一刻回眸,看向他的目光,仍是年少時的明亮。
周遭的景色又變了,變成了花朝節(jié)的夜色。
無數燈籠,喧鬧花車。
楚丹樨仍是年少時的樣子,冷峻的面孔,頭發(fā)一絲不茍向后梳理,他牽著他的手一直走,走在匆匆歡慶的隊伍之中,慕廣寒一路跌撞跟著他。
慶典好長,似乎沒有盡頭。
年少竹馬,蟾宮有桂……本該也一輩子沒有盡頭。
“丹樨。”
慕廣寒叫他,他沒有停。
慶典很快從花朝換成了夏祭,從夏祭又走到了玉秋。接著冬雪漫漫,又再一春,接著年復一年。
“……丹樨,我們要去哪?”
去本來應該牽著手一起走過的歲月。
“丹樨。”
去年少時,還有后來,那么多被荒廢的時光。
“楚丹樨!”
黑發(fā)男子終于停下了腳步。
淅淅瀝瀝的春雨,開始漫天毫無道理地落下。
在這無盡的潮濕之中,他終于瘋了一樣,將慕廣寒整個人抓到懷里緊緊抱住。狠狠箍住腰,埋進肩窩,讓慕廣寒窒息一般陷在他胸膛里,到處都是月桂香。
可他還嫌不夠,還在用力裹緊。
……
雨水漫漫,洗刷塵土。
滿地清澈的倒影里,慕廣寒看到了自己。也終于看到了層層迷霧下,楚丹樨最為真實的模樣。
漣漪滿地。
倒映著漫天細碎的星輝。
“楚丹樨,”他抬起眼,喚他,“你看著我。”
這個故事太漫長,太曲折。
千言萬語,欲語還休。
好在最終,他及時在這場雨中明白過來,這段故事真正遺憾的,并是非年少真心、卻最終機緣錯過。
這段故事真正的遺憾,是他們始終未能好好道別。
“楚丹樨。”
他掙開他的懷抱,牽起他的手。
十指相觸時,他終于也變回了當年的小阿寒,感受著小阿寒的心跳,牽著小阿寒曾經最喜歡的人。漫天的雨水讓視線越發(fā)模糊。像是沉溺于一場經年的夢,鋪天蓋地的遺憾與舍不得。
可是。
“該放手了。”
“……”
“丹樨,該放手了。”
再多遺憾,再多不舍,也該放開了。
“當年的事,我已放下了,已經走得很遠了。再也回不去了。”
“所以,丹樨……你也早點,放過你自己吧。”
“我希望你,能早點變回本來的樣子。”
“我希望,你能自由。”
自由。
變回那樣驕陽似火,驕傲倔強、目空一切的少年。
楚丹樨一直是月華城天之驕子,從不肯屈居人下。他不是某人身邊無名無分、默默無聞的侍衛(wèi)。
那不是他。
“阿寒,可是我不想——!”
雨水劃過楚丹樨的臉龐,他的聲音是嘶啞的,“我不想,我不想要什么自由!”
“我想保護你。”
“我想起我好不好,阿寒,不要再忘了我,好不好。”
“我想護著你,不想再讓那些人傷害你。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我會珍惜你,我會比誰都好好待你!”
慕廣寒吸了吸鼻子,努力讓眼淚不掉下來。
他看著那雙漂亮的黑色眸子,微笑著,沖他堅定地搖了搖頭。
這十年,楚丹樨始終走不出“過去”。
才會至今都沒有發(fā)現。他面前的人,早就不再是曾經那個孤僻的年輕城主,早就不再需要任何人去保護、去珍惜。
受傷?
如今的他,還像是害怕受傷的樣子么。
他早就什么都不怕了。人生在世,本就是一場豪賭,愿賭就服輸,受傷就忍著,他早就過了輸不起的年紀。參悟了人生苦短,學會了快意人生,某只大白兔還教會了他沒良心地隨心所欲。
當年的溺水之人,早就已經上了岸。
而如今,在這場幻境里溫柔而冰冷的雨中,他希望楚丹樨也能上岸。
這十年,楚丹樨跟在他身邊,何嘗不是一只面目全非的孤魂野鬼。
人弄丟了自己,就會面目全非。
所以他一定要放他走。他是真心希望,楚丹樨能夠放下執(zhí)念,以后的日子,釋然為自己而活。
第84章
慕廣寒并不記得自己最后是怎么從食夢林里出來的。
只知道隔日醒來時,人已在月華宮,洛南梔和小狐貍都在身邊。
起床后慕廣寒匆忙找了支筆。幻境里的很多疑惑自打他醒來就開始飛速褪色,不趕緊記下只怕馬上又要忘。
首先,關于楚晨和姜蝕……
要知道之前有十幾年的時間,楚晨都是月華城最高的掌事長老!
那樣執(zhí)掌城中一切之人,卻一直被姜蝕威脅、操控,且無人知曉、無人懷疑,實在是,唉!
慕廣寒如今想想,那些年食夢林的紛繁異動、亂流頻發(fā),都未必沒有那兩人的一份“功勞”。甚至可能,謀害前城主、謀害姜蠶、偷取黑光磷火和當年調包,都未必是他們做的最惡之事。
他們還做過些什么?
還有,姜蝕的最終目的又是什么?
……
慕廣寒的另一個疑惑,雖沒有姜蝕楚晨的事這么嚴重,但對他而言,也是一個多年的疑惑。
就是關于他的小未婚夫。
其實,早在慕廣寒七年前與大司祭重逢時,他就隱隱覺得,顧冕旒小時候的樣子,未免和長大后也太過于不一樣了!
那種劇烈的變化,用“男大十八變”這種理由根本無法合理解釋。
是,小時候的顧冕旒好看,長大后也沒令人失望,是南越人盡皆知的絕色。
可那兩種好看,它完全就不是同一個類型的好看!
慕廣寒畢竟在幻境里連續(xù)兩次清晰重溫了小未婚夫的臉,這個疑點終于再也無法忽視。
是,一個人長大后是可能長變,但總不可能眼型、唇形,全和當年不一樣了吧?
小時候的顧冕旒,有一雙明亮銳利、神采飛揚的眼睛。很有特色,很好認。如果單看眼神,他其實長得有點過于冰冷犀利,可偏偏就是一雙那樣的眼睛,微微上挑的眼尾旁卻又十分反差地,天生泛著一絲淺淺薄紅。
那樣的薄紅,小狐貍為了妖媚,還專門用金紅胭脂粉涂。
顧冕旒卻是天生的,不用涂。
那抹顏色,不但柔和了少年的冷厲,更厲害的是此人一旦不笑,那抹紅又能讓他驟然顯得十分的無辜,以至于整個人都長得非常具有迷惑性和矛盾性。
真是太特別了,誰都沒見過那樣的小孩子。
所以當年他來了月華城,才會引起千人圍觀。
南越世子倒也訓練有素,從小就十分擅長營業(yè),見人就笑,那薄唇的弧度……
砰。
洛南梔正坐默默喝茶,被慕廣寒突然一頭撞桌上的詭異行為嚇一跳:“阿寒,怎么了?”
“沒……”
慕廣寒心虛地揉了揉額角。
他深深覺得,自己以后得跟洛南梔學點清心咒、靜靜心。
就,為什么他在回憶小未婚夫好看的唇時,會突然滿腦子又都是燕王,都是他勾起唇角、曖昧寵溺的模樣啊?
這么多天,以他如今的負心薄幸,還以為早就把燕止拋之腦后了。
唉,真是的。
怎么還在想他?
……
重新沐浴齋戒三日后,慕廣寒終于拿著一堆疑惑問題,去了飲思湖。
同為月華城禁地,飲思湖與食夢林的機制完全不同。
食夢林是“一視同仁,交付代價,許愿得償”,而飲思湖則是“僅限城主,占卜問卦,解惑答疑”。
歷代月華城主去飲思湖問卜答疑,都是不用支付任何代價的。
所以慕廣寒從小就常愛去。
但是吧。
這世上之事,很難兩頭好。飲思湖雖不要代價,但給出的答案,往往又都是十分高深莫測、需要提問者自己慢慢參透的。
這種參透,不僅有時需要很久很久才能明白過來,還經常是以某種常人難以理解的形式——
比如,之前有位城主,曾在成婚前去問了飲思湖,她與當時的心上人究竟是否姻緣天定,又能否和和美美白頭到老?
當時飲思湖給那位城主的答案,是一串特別名貴的東海明月珠鏈。
城主想了很多,想的都是“明月似君照我心”之類的詩歌,而且珠圓玉潤,怎么想都覺得是個好兆頭。
于是城主把明月珠鏈送給心上人,兩人成了親。
誰知那夫君其實外面一直偷養(yǎng)著一位美艷的花魁小情人,幾年后,這串珠鏈被他偷偷送給了花魁,再后來,花魁又被皇帝賞賜給了一位赫赫戰(zhàn)功的大將軍。幾經輾轉,數年后城主不慎被卷入一次兵荒馬亂,不得不與大將軍并肩作戰(zhàn)。
兩人成了生死之交,而大將軍手腕上,正戴著她的那串明月珠鏈。
原來大將軍才是她的命定之人。
飲思湖的明月珠鏈,經過那么多年、繞了這么大的一圈,終于帶著城主找到了命定白頭偕老之人。
但,按照正常人的理解,就問這玩意不到結局之前誰能參透啊!怎么參透???
所以慕廣寒對于自己從小在飲思湖的遭遇,就一點都不奇怪了。
當年他還很小,嫌棄自己被毀了容貌很難看,哭著問飲思湖“為什么是我”的時候,飲思湖就給了他一片他完全理解不了的黑光磷火。
后來長大了些,他孤獨寂寞,又去問飲思湖“我什么時候能有一個朋友”,飲思湖又給了他一片。
黑光磷火作為月華城最珍貴的秘寶,一共就三片。一片是從前城主姬晟處傳下,就是被楚晨偷去給了姜蝕的那一片。
而剩下兩片都是飲思湖送給他的。
但為什么送給他,慕廣寒至今也參不透。
后來他遇到了小未婚夫,就把它們送給小未婚夫了。理由倒也簡單——他當年得到這東西,是因為傷心自己丑,以及想要個朋友。而小未婚夫是當時這世上唯一一個不嫌他丑,又愿意跟他做朋友的人。
他的愿望達成了,所以當然要把東西送給達成他愿望的人。
而如今,時隔多年,慕廣寒再度回到飲思湖底。
這一回他的問題非常多。
“我想知曉當年姜蝕做那一切的目的。”
飲思湖祭壇沉吟片刻,掉下一支掛著朦朧月華的丹桂。
慕廣寒:“……”
很好,飲思湖一如既往,瘋狂打啞謎。
但一支丹桂,可以引申的意向未免也實在太多了吧???
據他所知,丹桂是月華城的圖騰,可以用來代指月華城,而之前好幾代城主名字的意向,似乎也與丹桂十分相關。
丹桂還可以代指丹桂酒,甚至在他看來,還能代指他住過的桂花小院,甚至指代楚丹樨……
所以,給他這個,是想讓他參透什么????
慕廣寒無奈。
只好又問起之前顧蘇枋突然舉兵北伐的緣由。
這次飲思湖祭壇上掉落下來的,則是一串銹跡斑斑的紅色鑰匙。
上面的紋樣慕廣寒認得,正是上一代南越女王,顧蘇枋的娘親顧辛芷的圖騰。
但,雖有鑰匙,這鑰匙卻是用來開什么門的?
若是用來開啟南越王宮某扇門的,那可就麻煩大了。
畢竟,整座南越王宮已經隨著陌阡城的覆滅一起煙消云散了,只有鑰匙又有何用?
而更離譜的是,關于“顧冕旒樣貌變化為何如此大”這個問題,飲思湖的答案,是又讓這枚鑰匙再度閃爍了一下。
這……
意思是找到這扇門,兩個問題的答案就都有了是吧。
但,門在哪里?
“也罷,那我再換個問題,請問這世上有否什么辦法,能讓南梔他……恢復原狀?我的意思是,恢復到天昌之戰(zhàn)以前的樣子,能哭能笑、身體是暖的那樣。”
祭壇叮咚一聲,落下一只琉璃冰絲月鐲。
“……”
問了那么久的問題,只有這鐲子慕廣寒是明確認得的。
它也是月華城的法寶之一。
作用是……保證佩戴者尸身不腐。
尸身不腐。
慕廣寒的心沉了下去。
他有些茫然地拿著鐲子,又不死心問了祭壇一次:“真就沒有別的辦法了么?”
祭壇一片寂靜。
“……”
雖然,慕廣寒對此也是有一定心理準備的。
畢竟洛南梔之前,都已經到了被國師控尸的地步,想要這樣的人在“起死回生”,按照他從小翻遍月華城古籍的閱讀結果,確實并沒聽說過任何辦法。
可,難道南梔之后一輩子,就只能這樣過了?
連溫度都沒有,連一絲開心都感受不到……
慕廣寒渾渾噩噩,又照著寫好的單子,把剩下的一些疑惑也都問了。
問完,他躬身行禮謝過湖神,要走。
“……”
卻又回來了。
“既然,來都來了。”
其實他還有一個問題。只是這個問題,他覺得答案多半只會讓他徒增失落。
“我同他……”
“同燕王,將來真的就,只有兵戎相見這一條路了么?”
飲思湖祭壇閃了閃,啪嘰,掉下來一本書。
慕廣寒拾起來,一本《論策》。
兵書。
“……”
一瞬間,真不知應該難受還是好笑。這可比單純的一個“是”字要更打擊人多了——給他兵書,幾個意思啊?
莫不是不僅要兵戎相見,而且他如今,甚至都需要兵書的指導,才能與燕王一決高下了?
慕廣寒苦笑,破罐子破摔地又問祭壇:“那我讀完,就能打能贏他是么?”
祭壇上又緩緩浮現出了一抹幻象。
是一個棋局。
兩邊下棋者應該都是高手,那棋局十分焦灼、進退有度、各懷鬼胎、平分秋色。
下了十分漫長的一局,最后,平局了。
慕廣寒:“???”
這又是幾個意思啊?!
平局。是說燕王這次打下北幽、占穩(wěn)了半壁江山后,正好和實際上占著另外半壁江山的他,從此劃江而治、平分天下?
開玩笑。
燕王那種人,你一天弄不死他,他必然想方設法弄死你。
他能是能愿意跟人劃江而治、二分天下的性格么??!!
唉。
慕廣寒真心覺得這個“平局”,應該是說他和燕王最后指不定會在戰(zhàn)場上同歸于盡。
這個思路,甚至越想越合理——
燕王命燈實在是差,一副會英年早逝的模樣。
這么久以來,慕廣寒還一直在想,是誰那么逆天,居然能把燕王這種人給干掉?
哦。
原來是我自己啊。
十分合理,那沒事了。
雖然這一刻,慕廣寒真的很想再問祭壇一句——他這個倒霉城主,人生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少點地府笑話?
這都多少次了。
他一心奔著去跟別人談戀愛,結果卻是,呵呵。
命運之神陰森地笑著。
凡是跟他談過戀愛的人,一個好下場的都沒有。不是被他殺,就是被別人殺。
弄得他像是個瘟神一樣,喜歡誰誰倒霉,害人害己。
好在,他已收心。
但燕止依舊十分不幸,成了他收心前禍害的最后一個!
……
但無論如何,至少月華城一切事宜終了。
終于可以洛州。
一年前,也是同一條水路,小船從月華城順流而下,只不過當時慕廣寒身邊的人是楚丹樨。
如今,身邊的人是洛南梔。
楚丹樨留在了月華城。小狐貍說,他之前研究如何回到原來寰宇時,曾在時空亂流中發(fā)現了一些疑似楚晨留下的古怪痕跡。楚丹樨作為他的兒子,則決定要負起責任探查父親下落。
小船之上,洛南梔戴起了那枚冰絲月鐲,倒是很襯他潔白的手腕。
他一向不那么在乎自己的生死,對于一直要保持“僵尸”的狀態(tài),并沒有太多怨言。
卻是一如既往地操心天下格局。
小船順流而下的每一處城驛渡口,他都會下船,去詳細詢問當地百姓西涼與北幽的最新戰(zhàn)況。
最新戰(zhàn)況十分簡單——燕王吊打北幽軍。
自從上回燕止騙殺北幽軍主力后,短短半個月,西涼軍已經眼看著就要推到北幽王都了。沿途的所有城池、關卡、天險要塞全部拿下,整個北幽疆域幾乎盡數失陷,當然百姓們的用詞并非“失陷”,而是“喜迎西涼圣王”。
北幽疲敝,窮苦荒冷,百姓苦天子無道久矣。
而如今,西涼王師來了。
西涼王師和傳說中的青面獠牙、嗜殺無道完全不一樣!
人家明明就是軍容整肅,不劫掠、不納糧,且比天子關心北幽城鎮(zhèn)的民生多了。
那位宣蘿蕤將軍人長得又漂亮,說話又溫柔好聽,還派人教他們春種開荒、打獵養(yǎng)牛呢!
其他將軍也是又年輕,又男俊女靚,長勢喜人。西涼燕王就更是!
哪里嚇哭小孩了,就凈胡說,人家燕王明明是冷艷高貴且人間絕色好吧?聽說西涼腹地那邊,在他治下那是糧堆成山、人人養(yǎng)百頭牛羊、住白玉宮殿,王都瓦片都是金子做的,富貴不可及!
北幽如今也歸了西涼,終于大家好日子指日可待了!
慕廣寒:“……”
慕廣寒:“…………”
什么東西。
西涼有白玉宮殿、金子瓦片??連燕王都被謠傳成大美人了???
怪不得西涼能一馬平川、平推得那么快那么順。北幽這種謠言都有人信,也足可見民心向背、天子在此多么不得人心。
再往南走,甚至已經有很多北幽城鎮(zhèn),民間都自發(fā)給燕王把帝王生祠都修起來了。
大家熱火朝天地商議新朝國號,究竟是應當叫“大燕”,還是叫“大涼”。燕王又究竟會立哪位紅顏知己做皇后,是那位英姿颯爽的趙紅藥,還是溫柔端莊的宣蘿蕤。
慕廣寒:“……”
鬼東西聽多了也就麻了,他還挺淡定的。
倒是洛南梔連著幾日在船上,一直埋頭地圖,皺著秀麗的眉。
“早知如此,阿寒,你真不該來救我。”他道。
“當然,此事不怪你。”
“誰又能想到西涼會勢如破竹攻得如此之快?只是,倘若你此刻還在洛州坐鎮(zhèn),見到北幽戰(zhàn)局如此一面倒向西涼,一定早就會及時出兵、平衡戰(zhàn)局了。”
“而如今,卻是為了我一人耽誤整個戰(zhàn)局,我實在是……”
“西涼之地,一向貧瘠缺水、木材、糧草皆大為不足,可一旦成功吞并北幽,缺的東西從此一應補全。西涼軍以后只怕更加勢不可擋,而南越休養(yǎng)生息,兵力也尚且不足,又加之……”
慕廣寒安慰他:“南梔,別慌。”
“沒關系的。”
“西涼這不是還沒完全拿下北幽么?”
“而且算拿燕王能很快打下北幽,咱們也還有東澤呢不是么?”
“放心吧。如今的洛州,早已不是當初四面楚歌的孤州,如今咱們麾下是整個南越,再加東澤,至少也是跟燕王隔著洛水,二分天下!”
“……”
“而且南梔,我告訴過你那個秘密的,不是嘛?其實東澤是我……”
洛州核心圈的人,邵霄凌、李鉤鈴、錢奎、路老將軍他們都知道,東澤盟主紀散宜是月華城的摯交好友。
因此,東澤也一直是洛州的隱蔽盟友。
唯獨洛南梔知道得更多。
東澤對慕廣寒,其實是隸屬關系。東澤盟主紀散宜其實是慕廣寒很信任的部下。
洛南梔:“但……”
他垂眸,頓了片刻,有些難以啟齒:“阿寒,我知你一向知人善任,不會輕易看錯人。但那東澤盟主紀散宜,我數年前,曾見過他一次。”
“……”
“其人,很是妖異狡詐,讓人琢磨不透。我怕萬一他……”
“南梔,”慕廣寒道,“你放心,紀散宜是絕對可以信任的。”
“之前……因為有些事一直不好跟你解釋清楚,所以我才沒說。”
“但你如今也見過荀青尾了,應當好理解一些。”
“紀散宜他,其實跟荀青尾是一樣的,并不屬于這一方寰宇。他倆是一對,都急著回家,不早點回去會出大問題。”
“是因為我?guī)托『偗熈藗o散宜不愿欠我,才幫我去控制東澤。”
“……”
“……”
哎。
可見,即便是“沒有感情”的洛南梔,當事情太過于離譜的時候,臉上也還是能出現懷疑人生的表情的。
第85章
慕廣寒跟洛南梔仔細解釋,小狐貍原本生活的那一方寰宇,是個有仙、有妖、有神魔,像話本里寫的一樣遍地是法術的世界。
小狐貍在那,是一只平日知書達理的狐仙太爺。
但偶爾的,也會狐性難掩、嘴饞犯賤。
比如這次,他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偷吃了別人家的珍藏貢果才會遭到追殺,最后被打入時空裂縫。
而狐貍的對象紀散宜,則是個比他道行高得多的大魔頭。
小狐貍死纏爛打許多年,才好不容易將人追到手。
可謂是處處得意。
倒是紀散宜,本來高貴冷艷、人人敬畏,一找錯對象成千古恨。
自從跟狐貍好上,就過上了風評被害的人生。隔三差五小狐貍在外頭作天作地,到處給他丟人。
他好歹也是堂堂一個魔頭。
對象因為嘴饞偷吃這種原因被人追殺,他都拉不下面子去救!
更別說那狐貍還弱到被人打落時空裂縫爬不回來,還有什么能比這更丟人?
紀散宜實在受不了了,干脆選擇放置。
就讓狐貍在另一方寰宇給人當當寵物,漲漲教訓!
但紀散宜沒想到的是,撿狐貍回家的城主實在是太寂寞了。寂寞到每天瘋玩狐貍,不是擼狐貍毛,就是親親抱抱舉高高,擺弄狐貍爪爪,晚上還總愛抱著睡。
就這么玩弄了狐貍整整一年,硬生生把紀散宜給玩得不淡定了。
才不情不愿從另一方寰宇跑來接人。
然而他卻又低估了另一件事的嚴重性。
那就是月華城主所在的這一方寰宇,近百年里術法嚴重衰落、仙妖凋零!
像紀散宜這種厲害的魔,連時空亂流都無法奈何他,時候久了自然很是目中無人。本以為他只要過來,隨便把狐貍往兜里一揣,輕輕松松就帶回家了。
直到進到這個世界,才發(fā)現不對勁——這方寰宇道法居然凋零到,連“修為”這種東西都幾近不存在了?
一方寰宇沒有“修為”,有修為的人進來,就會被認成“不正常”。
就會被天道狠狠壓制,直到“修正”成“正常”的樣子。
所以狐仙太爺和大魔頭在這方寰宇,不僅被天道壓制得幾乎沒法使用法術,還每天都在瘋狂掉修為!
這不是要了命!
最后,還是多虧月華城主。
體諒他們的遭遇,給他們一人找來一只琉璃冰絲月鐲——這鐲子活人戴上駐顏有術,死人戴了尸身不腐。小狐貍和魔頭戴了,可以暫時凍結修為。
此后,小狐貍留在月華城養(yǎng)傷,紀散宜則去了東澤。
他堂堂一方魔頭,被一只蠢狐貍坑得困在了別的寰宇,還掉修為。能不氣?
氣到完全不想理狐貍。
所以干脆去東澤找找有否有回家的辦法。順便,小狐貍在亂流里受了內傷,也需要東澤的一味特殊藥材才能養(yǎng)護。
結果,東澤這鬼地方……
到處烏煙瘴氣、一盤散沙、各個部族裝神弄鬼、窮又迷信。跟其他三州完全不能比。
盜匪還特別猖獗。
紀散宜進東澤三天,被山匪綁了五回。
后來為了一路暢通,不得不拿出點真格的法術本領嚇唬這群烏合之眾。
盡管,紀散宜在原本世界那引以為傲、大殺四方的法術,在這兒就只剩點三腳貓的本事。
頂多點亮個火星子,勉強上個灶。
但在東澤這么個充斥假神棍、人人愚昧的地方,能憑空點起個火星子,已足夠驚艷四座!
瞬間就被尊為“神子”“教主”,被一堆部族頂禮膜拜。
……
紀散宜反正也有過當魔頭的經驗,加上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人,很快就把這“教主”當得風生水起。
不久,就連一些原本不服他的部族也不得不承認,這個紀散宜,難殺,也毒不死,報復手段又極其陰狠兇殘極不好惹。
遇到這種人誰還敢造次?畢恭畢敬供著吧。
不出幾年,紀散宜就在“神跡”威望加持下,成了東澤名揚一方的神棍盟主。
珍貴藥材也不用自己吭哧吭哧找了,每天都有教眾主動奉獻。成車成車的送去月華城,喂小狐貍美美吃了個飽。
至于再后來,慕廣寒占據南越,和他里應外合暗暗控制半壁江山這件事……
則就是純純的無心插柳柳成蔭了。
至少在紀散宜看來,這一方寰宇的紛紛擾擾,與他毫無關系。
要不是一時確實回不去,還要還月華城主的人情。他才懶得繼續(xù)在這扮演什么勞什子盟主!
……
小船一路南下。
很快過境北幽,到了南越邊境。
春末的南越已是一片野花盛開、郁郁蔥蔥的盛夏光景。很多野地同月華城一樣,到處開滿了菟絲子的胖胖小白花。
烏城渡口,小少主邵明月廣袖飄飄一身月色祗服,蹦蹦跳跳來接他們。
洛南梔:“霄凌呢?”
邵明月嘿嘿一笑:“放心吧南梔舅舅,我三哥他好得很。他也想來的,只是太忙了!”
今年的洛州,春汛災情已來過一次。
如今入夏,又有一波洪水卷土重來。好在邵霄凌經過前面那一回治水,已經頗有經驗,再次賑災得心應手。
回洛州的路上,一路途經城鎮(zhèn),都能聽見百姓交口稱贊年輕的洛州侯。
邵霄凌他……出息了!
曾經別人眼里頑劣如石的二世祖,如今也成了百姓口中“仁德端謙”、“恩澤民生”、“關心疾苦”、“恪盡職守”,甚至“傾心為公”、“勵精圖治”的謙謙君子。
洛水邊加固的綿長防洪堤壩,也做得有模有樣。
就連被南越王毀了的陌阡城,短短數月之間,也已經在洛州侯的帶領下重建了大半。
事實證明,二世祖想要想干成事情,真就一點也不拉跨!也怪不得越發(fā)受到百姓的愛戴。
當然了。
這一切,對于本質仍是二世祖的邵霄凌本人來說——他想干活嗎?
不,他并不想。
他一點都不想!
他完全是被趕鴨子上架。因為慕廣寒和洛南梔都不在,他才不得不含淚負起責任!
如今,終于,盼星星盼月亮的,慕廣寒和洛南梔都回來了。
“太好了太好了你們終于回來了累死我了我再也不想干了你們沒事就好的好再見你們趕緊回去歇著吧我也要聽戲去了沒事不要來打擾我”,然后,他就飛一般跑去洛州有名的醉香樓里躲著去了。
邵霄凌實在是累壞了。
雖然懷著雄心壯志要去聽些靡靡之音,實際卻是每天在小院里呼呼大睡。
這幾個月,從陌阡城事變起,從冬到夏,他干的都是洛南梔以前干的活兒。
可他就是個草包啊……
洛南梔一分精力做好的事情,他卻要十分。可把他折磨的,每頓哐哐吃八九個饅頭還是狠狠瘦了一圈!
邵霄凌在醉香樓大睡三日,慕廣寒去看過他一回。
幽靜的荷塘小院里落落青色紗帳,倒也怪不得那么多話本都喜歡寫洛州雙璧——這兩人在一起,真就是那種世間最安靜、平和、慵懶,歲月靜好的畫卷。
桃花落在酒杯。
邵霄凌酒醉食酣,饗足地勾著唇醉臥洛南梔膝上,一陣微風,又有桃花飄進窗子。
洛南梔就垂眸,在那一瓣一瓣的,撿掉在他臉上身上的花瓣。
……
自從離開月華城后,慕廣寒又再度遺忘了很多城中的記憶。
而洛南梔難得尋回的一些本真,也同樣再度失去……
船上時,慕廣寒問過他,“沒有感情”到底是什么一種滋味。
洛南梔想了想道,那感覺大概就像是始終在看別人的故事——所有的酸和苦,甜和澀,哪怕是錐心蝕骨的疼,最多也是勉強可以理解,但切身感受不到。
但是。
即便感受不到,好像也并不影響洛南梔珍惜身邊人。
或許是因為,畢竟是從小一起陪伴長大、親密無間的竹馬。
慕廣寒想,倘若他的人生中,也有一個從小陪伴他長大的人。
那他一定也會很愛那人。
也會想要對他好。
所以有一件事也就不那么奇怪了——之前的幻境中,其實慕廣寒一直覺得洛南梔關于邵霄凌的記憶,有些不甚客觀。
在洛南梔的記憶里,五歲的邵霄凌,可愛到根本不像是邵霄凌該有的可愛模樣。
而十五歲的邵霄凌、二十歲的邵霄凌,也……
反正就和慕廣寒現實中看到的不一樣!
在洛南梔眼里,邵霄凌不僅英俊瀟灑無人能比,還從來都不是個傻子二世祖。
即使邵霄凌被山賊捉走,洛南梔也覺得那是少主大義凜然為民除害才犧牲自己落入賊窩。
即使邵霄凌跌進古墓機關,洛南梔也覺得那是少主小心探索膽大求證充滿冒險精神。
邵霄凌被騙子騙走積蓄,是心地善良關心百姓疾苦。邵霄凌驕傲自大,是對自己有明確的認識。
總而言之,少主閃閃發(fā)光。
……
慕廣寒本來覺得這有點離譜。
但回頭想想自己吧……
他當年,難道不也是看很多人都會好到失真的地步?
只是后來,他忘記了那種能力罷了。
回到洛州短短半月,慕廣寒除了處理公務、巡查備戰(zhàn),閑暇之余還偷偷養(yǎng)上了一只兔子。
和那種眼睛大大、圓圓的普通洛州兔不同。
慕廣寒的這只兔子,是外域胡商特意弄來洛州市場上叫賣的稀罕物。
長毛、垂耳,厚厚雜亂的毛遮著眼睛。
小少主邵明月一看到那兔子,忍不住就嚷嚷了起來:“這兔子跟撲朔長得一模一樣!”
燕撲朔是小黑兔的名字。
但非要說的話,比起小黑兔,這只白毛垂耳兔其實明顯更像……
慕廣寒私心買回了兔子。
每天喂啊喂的,結果越喂越頭大。好幾次忍不住跑去邵霄凌府上捉了小黑兔細細觀察,只為從他那兒看出一點點某人的樣子。
他其實……
有很多事,卻還是忘不了。
當然,也十分清楚這種所謂的“忘不了”,要多虛偽有多虛偽。
畢竟,什么人會一邊心里忘不了,一邊又明知道心上人要倒霉,還在這里暗暗期待?
是,燕王要倒大霉了。
月華城古籍記載,但凡某年南越春汛,當年西北必遭旱災。
月華城古籍又有云,"旱極而蝗"、"久旱必蝗"——在干旱年份,西涼土壤比平時更硬、植被更疏,蝗蟲產卵數會大為增加。
今夏,西涼躲不掉一場蝗災。
到時候糧食欠收雖苦了百姓,可對即將同西涼全面開戰(zhàn)的洛州來說,卻可是天大的好事。
當晚,慕廣寒做了個夢。
夢見了兩軍陣前兵戎相見。黑甲粼粼,他與燕王用武器互相捅穿對方。
半夜醒來,就再難眠。
紅燭明晃晃的,照著飲思湖秘境的那本《論策》。
其實,逃避也無用,他該早點翻開那書看看了。
……
幾日后,一伙人被秘密劫到了洛州。
是櫻氏商號的人。
慕廣寒有時候覺得櫻氏也是實慘。像這么一個家大業(yè)大、四州都有生意涉獵的商賈巨富,再加上櫻祖兩面三刀的鉆營,櫻懿的聰明和經商天賦。
若在和平盛世,肯定能把家業(yè)做得更大更強。
只可惜,人在亂世,身不由己。
“聽聞,上一代西涼的許多城建、工事,都是你們櫻氏做的?”
慕廣寒當年跟櫻懿的緣分其實真的很淺。
但就是這么短暫的緣分,讓他至今記得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
櫻世主要的生意是木材、制作與營建,其工匠十分擅長修路架橋、蓋樓造船,以及……修筑水道、密道。
本來,若想從南越烏恒直接打進西涼腹地,有些路并不好走。
然而,加上從櫻氏口中威逼利誘出的他們在西涼修建的密道,事情就變得不一樣起來。
慕廣寒暗暗尋思,如果此刻他直接孤注一擲,帶洛州軍奇襲北上。
是不是不出十日,就可以直取西涼王都。
到時候南越大軍壓境,再加上蝗災、旱災。西涼軍又久戰(zhàn)疲憊。
就問燕王要怎么跟他打?
……
很快,南越對西涼出兵的一切準備已然就緒。
只差捅破最后一層窗戶紙。
所有曾經的朦朧幻影,都會從此煙消云散。真真正正從此勢不兩立、不死不休,再也無法回頭。
那幾日,慕廣寒常不自覺地嘆氣。
可邵霄凌問他緣由,他卻又不能說出心中實話。
“沒什么,我是在想,咱們洛州軍雖在這一年里訓練有素、軍紀整齊,兵多將廣,糧草也足……”
“可畢竟面對是西涼鐵騎,無比兇殘。”
“便是再如何十拿九穩(wěn),萬一出了變數,后果也是不堪設想。”
“更何況,一起兵戈,又免不了勞民傷財,生靈涂炭……”
沒想到邵霄凌還真信了他的鬼話:“唉,是啊。”
“一旦打仗,總免不了兩地的許多百姓要無辜受累、家破人亡。興亡都是百姓受苦,實在叫人于心不忍。”
“阿寒,你說若能有什么法子,咱們與西涼和談不戰(zhàn),該有多好?”
“這樣就沒有無辜之人死去了。”
“咱們與他們和談后,還能同西涼做貿易,他們賣給咱們牛羊,咱們賣給他們糧食。兩邊百姓都安居樂業(yè),富庶快活,難道不好么?”
“……”
“真的,干嘛一定要打。”
“阿寒,真就必須得打么?就沒有一點和談的可能性,一點點都沒有?”
“……”
“沒有。”
雖然其實,也未必沒有一線希望。
慕廣寒也不是沒想過——也許呢?
也許,燕王看清當下形勢,再考慮一下與城主那段生死相隨的感人真情,指不定能愿意坐下和談呢?
然后,就莫名其妙和談成功,從此南越西涼和平止戰(zhàn)、互信互愛,兩邊將領和和美美并肩共事,共同致力于搞好貿易、安定民生。
沒有各懷鬼胎,沒有拖延背叛,就這么一起為了天下太平而共同努力。
“……”
世間事真能那么簡單就好了!
但怎么可能啊?抱有這種不切實際的期望,是愚蠢的!
所以,慕廣寒如今只是在等罷了。
等夏天,西涼飛蝗的旱季,燕王最焦頭爛額的時候。
到時就是他毫不猶豫出兵之時。
……
慕廣寒是萬萬沒想到,西涼蝗災之前,居然會先內亂。
北幽國師倒也是個不屈不撓的人才——當年兵力疲憊,他就逆天啟用尸將。尸將不行了,他又開天眼。天眼不行,他這回又煽動了一些還沒為剿滅干凈的雁氏一族老臣余黨,從西涼內部拉起叛軍。
搞得燕王被迫在兵臨華都城下之際,又再次分兵回去,兩線作戰(zhàn)!
但慕廣寒不知道的是。
燕王這次回去,其實是一邊打擊叛軍、一邊帶領百姓滅蝗,一邊還要對他死命封鎖消息。
蝗蟲已在西涼過境了,損失慘重。
趙紅藥人都麻了。
真的。
人,可以因為自身實力而處處受限。但,不該總是單純因為倒霉而處處不順。
可是西涼近幾年,難道不是喝涼水都塞牙???
打洛州碰上月華城主,待西涼遇到刺客尸將,想好好休養(yǎng)生息,結果被神經病北幽纏上。好不容易北幽快打完了,勝利在即結果旱災、蝗災一起來?
就想問。
能遇到點正常人該遇到的事情嗎!!!
但凡有任何一件事沒那么離譜,燕王此刻早該在華都皇宮登基稱帝了吧???
如今卻落得這樣焦頭爛額,如之奈何?
時不利兮騅不逝,就問奈何!
幾天下來,蝗蟲太多,滿天黑壓壓的,死命點火撲殺也根本救不過來。盡管西涼軍已經帶百姓努力補救,所到之處仍盡是哭喊一片。
幾天下來,宣蘿蕤眼眶紅紅的:“好不容易就要收成的小麥,全被吃完了。實在是叫人太不甘心!”
西涼鐵騎天下無敵,區(qū)區(qū)叛亂幾天就被平定了。面對這鋪天蓋地的小蟲子卻是束手無策。
趙紅藥看著蝗蟲走后光禿禿的農田,也是茫然憂心。
事已至此。
哭也無濟于事。也只能寄希望于,燕王一定還有辦法——
畢竟他一向,總有辦法。
結果。
燕王也不知道從哪弄來了一口黑漆木的大棺材。
人直挺挺的,躺在里頭。
趙紅藥:“……”
宣蘿蕤:“……”
師遠廖:“燕止,你在干啥啊?!多不吉利啊??”
燕王幽幽道:“無妨,離死不遠,提前一躺。”
“……”
“……”
趙紅藥嘆了口氣:“咱們這一回派去東澤的人,又一個也沒回來。”
“……”
西涼真正的敵人,一直都是南越、是月華城主。
別人不知道月華城主實力,燕王卻一直都知道。但奈何倒霉,一直遭北幽軍瘋狂牽扯。
某種意義上,自從從被北幽纏上,西涼就已經輸了一半。
唯有迅速推平北幽,可能還有一線生機。
所以燕王在北幽才會用了那樣不要命的打法,不到半年推到皇都。可偏偏,就在即將打下皇都的當口,又來了這么一場蝗蟲天災!
這完全就是不給西涼一點活路。
要換成別人,被老天爺這么磋磨,可能就放棄掙扎算了。
也就是燕王。
還在盡力想法翻盤,這次回來“平叛”期間,燕王已私底下不知道偷偷派了多少人去東澤,給東澤開了好到要命的條件。
在此之前,其實早在西涼出兵北幽時,燕王就一直在私底下偷偷給東澤開條件了。
一切指在說動紀散宜,讓他別跟南越結盟。
西涼愿意大力扶持東澤,到時候三足鼎立,三分天下。
當然,西涼肯定不是真想三分天下。
一切只是為了穩(wěn)住東澤。但無論如何,西涼給東澤開的條件都是常人難以抗拒的優(yōu)厚。
即便如此,東澤至今不為所動!
燕王也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
趙紅藥:“最壞的可能……東澤已與南越結盟了。”
那他們就徹底被將死了。
那燕王這棺材,就躺的也是無比應景了。
反正早晚要躺。
都是個死,沒有解,找不到生機。
師遠廖:“不是啊,怎么可能突然就無路可走了?明明咱們都快把北幽打下了啊!”
“就、就算他們聯手,咱們至少也能跟他們劃江而治吧……”
趙紅藥:“沒那么簡單。”
“很簡單的!你們過來,我拿圖給你們看,我……”
燈火通明。
師遠廖費盡心機推演一整晚。所有可能、所有戰(zhàn)法,都被駁回。這場戰(zhàn)爭,從一開始西涼人力物力就大量消耗、舉步維艱。
而蝗災,直接泯滅最后一次希望。
已是死局。
“可惡,都是那什么狗屁國師,腦子有病!怎么就盯著咱們西涼,不是南越先打他們的嗎,他為什么不打南越???”
“我就不信北幽那些人真那么蠢,會不知道我們兩邊玉石俱焚只有南越會漁翁得利。可為什么他們知道還這樣做,就是有病,有病!他媽真想回華都把他們狗頭都擰下來。”
“……怎么辦?”
如今怎么辦?西涼被這場仗拖的,成了一只外強中空的紙老虎。
都想不出任何活路。
“除非……”
師遠廖:“燕止,你還有辦法?你果然還有辦法!”
“辦法是沒有。”
“倒還有一些……同城主過去的交情。”
“……”
“興許略有指望能——”
“求個和。”
師遠廖:“求和!?他若真的已與東澤聯盟,下一步就是鯨吞整個天下!他又怎可能輕易答應咱們求和?更何況——”
“放心。”
“若是旁人,自然不會搭理。但本王與他,畢竟也有過十、分、深、厚的情誼。”
“城主重情,未必不會賣本王個面子。”
“……”
師遠廖深深吸一口氣。
他腦子里嗡嗡響,忽然想起無數次深夜長談,他和何常祺哈哈嘲笑燕王無能,成天美人計釣魚愿者上鉤,結果月華城主還是死活沒有釣上來。
殊不知。
這么漫長的美人計,結果在這兒等著呢?
狡兔三窟,他的美人計其實不是給西涼挖人才。而是想著王途霸業(yè)干不下去了,提前給自己挖退路呢?
“不過,城主近來,倒是心硬得很。”
“究竟會如何對待本王,還得……試探一下。”
“試探?”
“嗯。”
燕王起身,敲了敲棺材板:“明天放出消息,就說我死了。”
“他若不舍,自然來吊喪。”
“到時當面求和,也容易些。”
“他若能舍得,嗯……只好再想別的辦法。”
“……”
師遠廖有些混亂。
“試問王上,他若來了,咱們……要如何跟他求和?”
再怎么見面三分情,事實不還是明擺著沒有任何變化——人家既有實力將你整個西涼攻打下來,又憑什么能同意和而不打、劃江而治?
“哦。”
燕王歪了歪頭:“本王適才,說的是求和是么?”
“……”
“你聽錯了。”
“是求婚。”
“……”
“……”
“若只求和,你我半世功業(yè),豈不白白拱手送人。”
“唯有求親,到時我入主中宮提拔你等。如此,你我榮華富貴,皆能保全。”
“……”
呵呵。
呵呵,呵呵呵。
燕止這玩意終于是徹底瘋了啊——他腦子從來就沒正常過,有這么一天也不奇怪!!!
但瘋也瘋得好不正常啊!
哪個正常梟雄,會在替自己鋪墊終極退路的時候,想的不是馬革裹尸,不是歸隱山林,不是忍辱負重,又或者干脆俯首稱臣。
而是。
嫁人,吹枕頭風。
“……”
“……”
自己干不成,就嫁那個干成了的。
當不了梟雄就當妖妃,人在后宮,美美分享勝利果實。
人……
人是可以能屈能伸,到這種程度的嗎???
他翻遍史書沒聽過這種操作!雖然史書上也都說,先活下來才有翻盤的機會,但別人活下來頂多是做小伏低臥薪嘗膽,燕王這是——?!
雖說確實好死不如賴活著。
而賴活著又不如榮華富貴一人之下。
可是。
可是!!!
燕止你都不要面子的嗎???
第86章
慕廣寒最初聽說的消息,是西涼很快平了內亂,大獲全勝。
這很正常。
隨即聽到的消息,則是燕王重傷。
……
又等了一天,有人傳燕王死了。
再等一天,還是說死了。
慕廣寒對此最初的反應,是完全沒有反應。
畢竟這事也不是第一次發(fā)生。西涼和北幽剛打起來的時候,燕王也常是上午死了下午又活。加上此人篡位、被刺殺的時候,也是常常都有死去活來的傳聞。
慕廣寒對此司空見慣。
結果這一次,燕王倒是直挺挺地一連死了很多天,西涼傳來的消息始終沒說他又復活。
李鉤鈴十分高興:“燕王若真死了,那對咱們洛州而言可是天大的好事了!瞧瞧這人,既幫咱們滅了北幽,又能及時殞命。做嫁衣裳做到這個地步,對洛州仁至義盡,到時候天下一統(tǒng)怎么也得修個祠堂給他!”
錢奎:“可不是嘛,真能如此,燕王也算是古往今來第一大善人、洛州恩人了!”
慕廣寒:“……”
不,不可能。
肯定有詐。
他才不會信,燕王哪有那么容易死?
即便對手是那個陰狠毒辣的北幽國師,慕廣寒還是堅信,燕王絕不會那么輕易就被干掉。
哪怕國師這次又派了尸將圍堵,或者用了什么別的詭術陣法!
又過了幾日。
西涼那邊甚至已經大張旗鼓出殯了。
洛州這邊則是意見分歧嚴重。有人覺得機不可失應當趕緊出兵,有人仍在心存疑慮謹防西涼有詐。
爭執(zhí)的結果,是大家紛紛望向慕廣寒。
慕廣寒:“……”
“既是大家意見不同,不如我去親眼看看。”
邵霄凌:“哈啊?”
“反正叛亂之處也不遠,從這坐船順流而下大概兩天就到。我今日啟程,去西涼看過一切,自然分曉。”
邵霄凌:“不行!”
“絕對不行!阿寒,西涼那么危險,哪里能去!”
“而且,萬一那燕王真是存心詐死,設下天羅地網只為騙你過去呢?”
慕廣寒嘆道:“放心吧,燕王再如何詭計多端,也不至于對我使出這般拙劣的詐術。”
當然,話雖如此。
去西涼多少確實是冒險之舉。慕廣寒要不是特殊體質不會死,肯定也是不會輕易去的。
……
當天午后,洛水渡口。
一舟順水而下。
船工:“公子呀,西涼雖說叛亂平定了,但眼下仍不是去郊游的好時候啊?西涼這個季節(jié),熱得很呢!”
“不是游玩,”慕廣寒心不在焉道,“我去探親。”
船工就更疑惑了:“公子,既是去探親,何以兩袖空空?南越那么多特產,不給老家親友帶些?”
“……”
月華城主這才發(fā)現,自己還真是空手上的船。
就算是吊唁,也該帶點禮品吧?
可他卻一次又一次地,總忘記給燕王帶禮物。
不止這次。
之前北上去月華城時,他明明也想過到城里一定要給燕止開點寶箱,挑些珍寶,補做分手禮物的。
竟也全忘記了。
“呵……”慕廣寒不禁苦笑。
燕止可真是趕上了個“好時候”啊!沒沾上半點月華城主單純熱情、傻乎乎到處送禮包的年歲,偏偏趕上了他面目全非、最不做人的時候。
才會明明是本該得到最多的人,最后卻什么也沒能得到。
……
兩日后,傍晚,慕廣寒在西涼小渡上了岸。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當地百姓確實有不少都言之鑿鑿、悲悲切切表示他們前兩天看到過大王出殯了。但對于慕廣寒“打開棺材看了嗎”“親眼見過尸體嗎”的追問,大家只默默覺得……這人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尋常人家出殯,也沒有鄰居會去扒開棺材看尸體道理吧?
更何況那是王上。
誰急著想死,去揭王上的棺材板???
倒也有人講得信誓旦旦、繪聲繪色:“怎么沒看過呢?那是親眼看到了的哇,那燕王,慘的喲!頭和四肢都被人砍下來了,眼睛剩半拉,嘖嘖嘖……不忍再提啊!”
慕廣寒:“你親眼看到了?”
“我二姑表叔家大侄子的妻舅王二虎看到了,不信你找他問,他家很近,就從這兒再過去一個村子!”
慕廣寒還真去找到了王二虎。
王二虎:“我是看到了啊!那燕王頭和手腳都被人砍下來了,還是一針一線縫回去的,那叫一個慘啊……”
慕廣寒出了村子后,在林子里茫然地站了一會兒。
他還是不能相信燕止會死。
可那人描述的死法,卻又像是讓他回憶起什么噩夢一般心有余悸,周身無法控制有種沁在冰水里的真實感。
他不禁腦子空蕩蕩地問自己,萬一呢,萬一燕止真的就這么死了呢?
那他們曾經有過的那一切,算什么。
鏡花水月,南柯一夢?
西涼夏夜的夜風很暖,有一種類似擁抱一般的炙熱滾燙。
月色明亮皎潔。
慕廣寒渾渾噩噩,對著虛空伸出雙手,有些空蕩蕩地問自己——
真就這樣結束了,什么都沒有了么?
“……”
趙紅藥很是無語。
西涼四大將軍一直以來的共識,都是“月華城主相當精明厲害、思慮謀略高人一籌”。
她以前也是堅定不移這么認為的,結果這次?
呵呵。
明明所謂的“燕王之死”,到處都是明顯破綻。但凡月華城主能稍微不像這么失魂落魄呆頭鵝一樣,早就應該跟著種種故意留下的線索,輕易找到活的燕王了!
結果。
這位城主今晚倒好,就那么直愣愣地無視一堆明晃晃的痕跡,停步不前。
反而莫名其妙逮著一群不明真相的村中百姓,問東問西。
問完了還兀自發(fā)了會兒癲——沒想到這人私下發(fā)癲的時候,竟和燕王有些差不多的神經兮兮。大晚上的對著一片虛空伸著手是干嘛呢?見鬼了似的,怪嚇人的。嘴里甚至還在喃喃自語些什么。
唉。
這可都快大半夜了啊!再過幾個時辰天都要亮了,城主還一點進展都沒有是要鬧哪樣?
急得趙紅藥都恨不得能直接跑過去,掰開城主的嘴親自把魚鉤魚餌喂進去——城主,你倒是看看你身邊那些明晃晃的可疑之處啊?循著他們來找燕王啊?
都怪師遠廖。
都怪他說的那些痕跡弄得太明顯了,以城主的神機妙算一定能立刻看出端倪。所以他倆之前還特意費工夫遮蓋了一下!
沒想到居然高估城主了。
人家根本沒覺察,甚至看都沒帶看一眼的!
唉。
事已至此。她又要怎么做,才能絲滑地勾引著城主主動去找到燕王呢?
趙紅藥瘋狂想點子。
絞盡腦汁想了一炷香的功夫,終于想到了絕招——
放出饞饞!
“啾啾~”
很好!!!
饞饞果然是好樣的,成功吸引了月華城主的注意!
……
趙紅藥真心覺得,她眼下這活,真該交給宣蘿蕤干才對!
畢竟宣蘿蕤才是那種一向熱衷圍觀“燕王與和月華城主二三事”的人,干這活她肯定十分開心。可惜宣蘿蕤此刻正在忙著跟師遠廖一起災后撫慰、統(tǒng)計各城余糧,不在此地。
只能她干,只是她實在并不擅長這種男男情長,一個頭兩個大!
鄉(xiāng)間月下,無名小野村面臨一方月下波光粼粼的小池塘,背后貼著暮色黑沉沉的層林峭壁。
大半個明月掛在天上。
月光清透,照得整個地面朦朧皎潔。月華城主跑得氣喘吁吁,終于在饞饞的帶領下穿過林子,站在了可以俯瞰整個村莊的小山崖上!
終于。可喜可賀!
村口暗黑處,趙紅藥一身黑色夜行裝,躡手躡腳從黑沉沉的小路進入,隨即火速躲進小池塘旁的蘆葦叢中。
月下,燕王今兒難得出挑地打扮了一番——
趙紅藥這一輩子,還都從不曾見過燕王穿白。今日的燕止在月下,竟是破天荒穿了一身冰絲月白的綢衣!袖口是淺淺的金色鑲邊,金帶束起誘人腰身,一頭雪白的銀發(fā)也用一支交相輝映的金色發(fā)冠束起。
他甚至還特意洗了頭。
完全就不是平常一頭亂草,或者胡亂編一個或者兩個麻花辮的模樣。
甚至之前在他登上西涼王位的祭典上,這人也就只是簡單地披著長發(fā),在發(fā)尾用繩結扎小兔尾巴而已。
燕王過去,從來懶得認真打扮!
但凡見過燕王臉的人都知道,這人但凡肯認真哪怕一星半點,都絕對是比公認的西涼第一美男何常祺更加絕色的存在。
然而無奈,人家就是不肯認真。
不止是趙紅藥,這么多年下來,剩下幾位西涼將軍也同樣絕對不曾見燕止什么時候扎過這樣認真的高馬尾。
什么時候這樣將整張臉認認真真露出來。一本正經瞇著狹長的鳳眼,俊美滲著凝玉般的寒意,廣袖刻意在微風中翻涌——
一身白金如皓月流云。
皎潔寒雅若謫仙一般。
整個人就以這么刻意而又十分不經意的樣子,長身玉立站在池塘旁空曠的麥子田里。
足夠讓懸崖之上的人以任何角度,都一覽無余。
……
而這么一幅絕世畫卷,上天卻似乎還嫌不夠。
燕王今夜雖是一門心思誘捕月華城主,可之前來這村子,卻是為了教此地受災的百姓們補種甜瓜、豆類和果樹的。
本來連年征戰(zhàn),村子里就是老人多年輕人少。老人們許多走路都蹣跚,好容易辛苦種的麥子都沒了,都心里無比酸楚。這時有西涼軍過來幫忙耕種,人人都簞食壺漿、十分感激。
小孩子們也特別喜歡燕王。
這幾夜天太熱,大晚上的有很多家戶都睡在外面納涼。
此刻夜里有小孩醒了,迷迷糊糊跑來麥田間,不小心一頭摔了個倒栽蔥。燕王將他抱起來:“不哭。”
事實證明,人美心善,永遠是大殺器。
小孩雖說之前幾天就都知道這位大哥哥長得非常好看,但畢竟誰也沒見過他打扮起來的樣子。剛還抽噎哼唧呢,定睛一眼,瞬間就入了迷。
哭也忘記了,就恍恍惚惚地盯著看。
燕王剛把小孩送回去家人那,一只小夜貓又蹭過來。
小貓可能也喜歡親近好看的人。
燕王落拓不羈地在大石頭上坐下,就開始擼小貓后頸。小貓則趴翻著肚皮在他雙膝上,舒服地打呼嚕。
“……”
整個過程,月華城主一直在上面看。
如此絕色的美人抱貓圖,呈現效果按說趙紅藥應該放心。
但她卻并不放心,反而很急!
她畢竟是跑得慢了,沒能趕在月華城主到來之前與燕王接頭。雖然她覺得,以燕王的陰險,此刻如此做作地在這演歲月靜好人畜無害,肯定是已經知道城主就在山崖上了。
但既已知道,為何還不趕緊動作騙他下來?
燕王如此淡定。
她卻完全不淡定——再不趕緊把人騙下來,萬一又跑了怎么辦?
第87章
月色皎潔朦朧,照著空蕩的麥田,與燕王一身月白、衣袂飄飄。
他站在田間,整個人仿佛融進月色。
慕廣寒站在小山崖上望著他,有些出神。
……燕止真就一次次生生讓他明白,一個人的魅力,非關樣貌。
比如此刻朦朧夜色下,燕王就根本不需有任何貨真價實的俊朗不凡——征戰(zhàn)四方的戰(zhàn)神,由內而外藏不住氣焰。身形挺拔修長、如雪松遒勁,只是這么站著而已,月下沉水的一抹側影便是瀟灑孤清、墨意書畫。
既有如霜的沉靜,又有驚心動魄的冷厲肅殺。
“……”
“……”
行了。
果然。
人還活著。
看到了,確認了。
夠了。
慕廣寒兀自點點頭,那回家吧。
“……”
一邊蘆葦蕩里,趙紅藥已是心急火燎、不可言說!
燕止!!!
燕止究竟在干什么?怎么還能繼續(xù)在那低著頭,慢悠悠地擼貓?
這眼看著月華城主都要走了,他要走了喂!
再不趕緊把人喊下來要沒機會啦!燕止你到底行不行啊?……該不會在這自顧自演了半天,其實根本沒注意到月華城主就在上面吧?
急得趙紅藥都恨不能丟個石子過去砸醒他。
然而并不能。
因為月華城主此刻畢竟是站在兩丈多高的山崖上,明明白白對整個村子一覽無余。夜色幽禁,她若真扔了個什么過去,肯定會馬上被看得一清二楚,
那他們這個局,就未免做得太過明顯拙劣了。
雖然眼下也拙劣,也漏洞百出,但好歹還能勉強維持住最后的體面,真不能再降格了!
“……嗚。”
趙紅藥眼看著,慕廣寒后退了一步。
很快,半個身子都隱沒在山崖的黑松之間,馬上要消失不見了!
燕止!!!!
他走了啊他走了他真走了,再不喊住他就真走掉了啊!燕止!
“阿寒。”
終于。
那聲音沉幽,穿透林葉,在夜色山中風起回蕩。
“……”
月下,一身白衣的燕王,終于緩緩起身。
“既特意來看我,怎么不說一句話就走?”
月下處處朦朧。
慕廣寒停下腳步,在山崖上原地站了一會兒,微垂的瞳仁緩緩浸染了一絲月的晦澀。
等回過神時,人居然已經鬼使神差地回到了崖邊。
夜色柔媚。
相隔不過兩三丈,可向下看時,卻無論如何也看不清燕王的臉。
只看到他在崖下,又一次向他張開雙臂:
“阿寒,你下來。”
“……”
相似的斷崖,相似的月色朦朧。
慕廣寒的雙腿也和上次一樣像是被灌了鉛,明知道應該轉身就走,卻始終釘在地上無法移動。
上一次,他無論如何也不該跳下去的。
可還是跳了。
為了一絲飲鴆止渴的溫暖,實在不該。
如今時隔數月,又是相似的月夜、相似的場景。燕王故技重施,再度溫聲誘惑:“阿寒。”
“下來,好久沒見了。”
“我想抱抱你。”
山間一時起了風,蕭蕭數數,柔入骨血。
燕王總是這樣,每次不笑時肅殺,可笑著時就能有點亮周遭的暖意盎然。
慕廣寒雖看不清,但是能夠感受到那溫暖縈繞周身。
“……”
他沒有動。
“阿寒。”
于是下面的人耐心繼續(xù)誘惑:“阿寒,你看,今晚月色這樣好。”
夜色中,樹聲沙沙。
“這些年,你我一起看燈、看螢火蟲、看山間皚皚白雪。”
“卻還不曾……一同賞月。”
……
慕廣寒依舊沒有動。
夜風漸大,終于有了一絲涼意。天地渺然,萬籟俱寂。
是啊,他們一起經歷的是多,有游船蓮花燈,螢火月桂酒。正如燕王所言,沒能一起賞月,是會有遺憾吧……
慕廣寒抬眼,默默看了一眼天。
如果他就用這一眼,把月亮給看了。能不能勉強算是兩個人……此生也一同賞過明月了呢?
可真的抬起頭,慕廣寒才發(fā)現,那片明月正被一堆密密麻麻樹枝擋著。除了朦朧光暈什么都看不到。
“……”
可惜,卻也釋然。
畢竟這一幕著實應景——大概人生事古來難全,注定要留下些遺憾。
這樣的遺憾,慕廣寒從小就很習慣。
習慣了總是抓不住想要的,總是懷抱希望又落空。空洞遺憾實在太多,以至于遺憾著遺憾著,倒也漸漸什么都無所謂了。
慕廣寒終于兀自笑了笑,輕輕搖了搖頭。
他真得走了。
“阿寒!!!”
“……”
“阿寒。我是不是,做錯了什么?”
那聲音破天荒的,溫柔又急切,甚至似乎帶著一絲小心翼翼。幾乎不像燕止。
“你生氣了么?”
“怎么忽然,就再不肯理我了?”
“……”
不是。
不是的。
慕廣寒胸口驟然窒息,心臟不斷震動。酸澀難言的滋味,如楓藤一般瘋長蔓延。
但同時很荒謬的,在這一刻,卻又忽然理解了洛南梔所謂的“像是在看別人的故事”——
蔓延全身的酸楚,口腔里的鐵銹味,明明都是真的。
還摻雜著難以收拾的愧疚。
那愧疚來源于,他跟燕王這段關系,哪怕彼此都明知道對方算計、陰險,也從頭到尾都心知肚明雙方始終在相互利用、較勁。
可即便如此。
燕王好歹也為了他,不顧一切地從高塔躍下。
不管那一躍是什么理由,他曾經跳下來過。
可他對待燕王,卻不曾有過一次奮不顧身的生死相隨。
所以當然愧疚。
所以哪怕對方只是有那么一點點的示弱,就足夠讓他難以忍受,
胃部會像是被揪住一樣地抽搐,甚至想要蜷縮著蹲下來去抵御。
可是。
即便正真實地體會著鋪天蓋地的迷茫,窒息。
他還是可以在最后一絲清醒中,說服自己,將一切只當是一場“別人的故事”——
不怪他。
只能怪燕止自己運氣不好、命途不濟,沒能在把他吃干抹凈的時候遇上他。
就這樣吧。
一切不過如此。遺憾,難受,那又怎么樣?如今的月華城主什么都能放下。
無所謂。
就算周遭朦朧月色如螢火,無數心念扔在恍惚勾起一幕幕曾經的美好。那些回憶瘋狂叫囂著,就一次。
你為他也再跳一次。
跳一次,從此兩不相欠。
可他還是不管不顧咬起牙,背對著斷崖繼續(xù)往林子深處走。
“阿寒!”
“……”
“慕廣寒!”
慕廣寒咬牙再度站住。
卻不回頭,亦不松口,只大聲吼得崖下面都能聽見:“干什么!”
“喊我干什么,你還有什么事?給你一炷香的時間,把最后的話說完!”
“最后的話?”
“對,最后的話,遺言!你不是……反正已經死了、還發(fā)喪了嗎?我人就在這,還有什么話趕緊一次說完!”
“哦。”
“……”
“阿寒。”
“我很想你。”
“……”
“……”
“本來是想這么說的。”
“可如今仔細想想,倒也其實,好像并沒有那么的想。”
“……”
蘆葦蕩里的趙紅藥,差點沒被這句給直接噎死。
她忙了一天,實在是餓了,正躲著偷偷吃干糧呢。結果燕王這一句可真是好家伙,她征戰(zhàn)沙場那么多年沒瀕死過,差點沒被這一口吃的給噎死!
燕止,你在干什么???
聽聽說的這是什么話?
是,確實是月華城主說話不中聽在先。可眼下格局,畢竟是他們西涼主動求著別人啊?
既是有求于人,該低頭時得低頭!
這么點基本道理她這種暴脾氣都懂。倒是燕止今天算咋回事?她跟他征戰(zhàn)那么多年,非常清楚這人就連在戰(zhàn)場上,也是向來情緒異常穩(wěn)定——
勝不驕敗不餒,云淡風輕。
可就這么個平常從不見鬧情緒的人,偏選在最不該的時候,陰陽怪氣起來了!
這可夭壽了。
一句捅開馬蜂窩,月華城主在上面直接安靜了巨長時間,安靜到趙紅藥都懷疑他是不是已經走了。
半晌,才又聽到他咬牙的低聲傳來:“你不是……”
“你不是,什么都不懂嗎?”
不是不懂愛嗎。
然后城主又突然閉嘴了。
因為著實沒有必要,他覺得自己荒謬。又何必還掰扯這種無聊的事?
他能期望燕王有什么回應。難道要期待他說喜歡他,愛他啊?一肚子壞水陰險無情的燕王,在月華城主的滋養(yǎng)下,突然懂愛了?
呵!
別說燕王絕不可能說這種鬼話。真說了,他也絕不可能信!
唉。
月影西移,林中有一些黑暗。
慕廣寒垂眸點亮袖中的小油燈,朦朧光圈,淡淡丹桂香。
這燈還是他離開月華城時,楚丹樨送他的。
有時看著燈火搖曳,他也能隱約想起,最后分離時楚丹樨仍用僵冷的手箍著他,幾近死命不肯放手。
他抱著他落淚,說阿寒,我們?yōu)槭裁床荒茉僭囈淮巍?br />
可慕廣寒還是堅定對他搖了搖頭。
建筑在那些遺憾、不甘、與陰差陽錯的之上,一些隱秘的心思,月華城主想,他可能一輩子也不會忍心對楚丹樨說。
但事實就是,他對楚丹樨,除了心疼不舍,其實多多少少始終是偷偷存了一些怨懟的——
盡管一切不是楚丹樨的錯。
可是。
那些不會回來的時光,被小竹馬甩開手、哭著回家的日子,年復一年望著他花燈下背影的孤寂,酸梨林等一個不會出現之人的難過,和那以后漫長的絕望。
終究還是給單純幼小、熱忱真摯的小阿寒,早早種下了一顆有毒的種子。
種子慢慢發(fā)芽,隨著歲月長大。
結出的每一顆酸澀的果實,都一遍遍讓他不安、痛苦,輾轉反側。
一次次徒勞地再度確認,他不值得。
不值得被愛,不值得被人珍惜。
確認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和事,是真實,和長久的。
其實燕王把他叫來西涼的目的,慕廣寒是清楚的。西涼山窮水盡,找他還能是為了什么?
目的昭然若揭。
他其實……倒也不是不可以考慮跟燕王和談。
和談好處也很多。
只要和談,他就可以得到這個永遠看不透的男人,讓他從此甜言蜜語、以身相許,還可以不費一兵一卒,得到他身后龐大的、強盛的西涼。
——此后,只要他繼續(xù)有本事,就繼續(xù)能壓得住西涼永遠不反叛,讓燕王心甘情愿一輩子侍候他呢?
又不是不可能。
不過是要費點功夫,用點手段……
他不介意。
人一旦長大了,強悍了,有了見識,有了堅不可摧的心,往往就不會再像年輕時一樣,只喜歡純潔無瑕的感情了。
就連慕廣寒曾經那么純情,如今也在跟燕王的故事里,充分發(fā)掘到了與心上人算計、博弈、斗智斗勇的樂趣。
越有毒的東西,往往才越是香甜可口、惹人沉迷。
而燕王身上,就永遠散發(fā)著這種誘人的、致命的、危險的甜蜜。
讓人著迷。
如果不是責任在身,如果他不是肩負著整個南越的民生安定。
慕廣寒真的覺得,和談也不錯。
只可惜畢竟責任在身。所以他還是決定將這些隱患扼殺在襁褓。反正對于一個馬上即將坐擁一切的他,無論怎么選擇,都是好選擇。
大不了,將來的他后悔了,再去找?guī)讉像燕王的充入后宮,個個比他安全、比他乖。
反正自己也再活不了幾年……
這么想著,慕廣寒神清氣爽,剛要抬腳再走。
啪嘰。
一根小樹枝,不輕不重,打在他頭上。
“……”
慕廣寒茫然撿起。
啪嘰,啪嘰。
山崖挺高,燕王爬不上來。
但人上不來,小樹枝倒是能精準扔上來。不偏不倚敲在慕廣寒頭上。
啪嘰。啪嘰。啪嘰。
月華城主直接被這完全讓人不能理解的操作震驚在原地,臉色變了幾變的當口,啪嘰,啪嘰,啪嘰,持續(xù)被敲。
“……”
他明明剛才,還在很認真的難過。
這一刻卻就只在想一件事了——這世上,到底是怎么會有燕止這種腦袋里裝滿奇形怪狀的人???
“你干嘛??”
崖下,燕王仰著臉抱著手臂,表情依舊因為月色過于昏暗,而根本看不清。
但即使看不清,慕廣寒也明確能感覺到,他在這冒火,底下的燕止一樣很不高興——不高興得理直氣壯!
你……
啪嘰,以眼還眼。
小樹枝被慕廣寒用力丟回去,丟在兔頭上。
燕王輕哼一聲,倒也沒躲。
慕廣寒:“你砸我干什么!!”
“……”
“不干什么。”
燕王抱起手臂,梗著脖子。那個不字被拉得很長。
啪嘰,又一根樹枝砸中兔頭。
啪嘰,月華城主也又被擊中了腦門。
“……”
“……”
旁邊趙紅藥幾乎吐血。
她不懂。
太癲,兩人都癲!她尤其不懂燕王,到底想干啥?!
是,今晚的事,確實是月華城主不識抬舉、一直想跑,又說話難聽。
但事已至此!!!
燕王就不能一如既往地能屈能伸,搞點貨真價實的甜言蜜語嗎?
剛才那些不痛不癢的哪夠?就不能不要臉聲淚俱下地跟月華城主說,“我沒有你就不行”嗎?就不能怨夫一樣指責對方始亂終棄要求對方負責嗎?
退一萬步講,之前是誰張口閉口就是“求婚”,那么篤定的樣子,還以為他有什么絕招能讓對方立馬答應。
結果,這。
不也沒求婚嗎???
所以費那么大功夫詐死把人騙來,到底是想干啥?
趙紅藥反正是徹底想不通了。
怪她是個寡王,從小到大腦子里沒裝任何跟戀愛相關的柔情,但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但凡多看幾本宣蘿蕤的書,就該知道既然□□不成,得立刻裝成大雨天可憐兮兮的小狗,也許城主一時不忍就下來了。
可燕王呢?
他居然選擇跟人吵起來了!還拿樹枝砸人家?
可她明明記得燕王以前在城主旁邊挺會的啊,各種曖昧事不都做得得心應手?
今兒怎么干啥啥不行了?
第88章
慕廣寒其實早就想過,他和燕王的最終結局,八成會鬧得不是太好看。卻也沒想到能是以這樣的方式告終。
也好。
燕王最后能這么咬著牙死不低頭,倒也省得他為難。
任何甜言蜜語,將來都是扎心毒藥。還不如就這樣大吵一架散了,以后想起彼此最后干的事,居然是沒臉沒皮地互拿樹杈丟對方,指不定還能會心一笑。
“層霄雨露回春,深宮草木齊芳……”
“升平早奏,韶華好,行樂何妨?”
慕廣寒哼了幾句,恍恍惚惚,晃晃悠悠,回洛州了。
月華城主走后,燕止毫不猶豫倒頭就睡,黎明立刻集結隊伍:“收拾行裝,回北幽。”
“……”
趙紅藥一夜沒睡等來這么個命令,十分窒息:“你真就這么放他跑了?那咱們以后怎么辦?”
燕王策馬揚鞭,回看了一眼村落懸崖:“我不想放,那難不成飛上去追?”
趙紅藥一句話憋在喉嚨。
“其實你昨晚……是可以,更曲意逢迎一點的。”
燕止冷了臉:“我沒曲意逢迎么?”
“……”
燕止:“行了,快走吧。”
回北幽的一路,燕王話特別少。
他以前愛笑,便是日常蓬頭垢面畫著兔頭,唇角都常常志得意滿地勾著。
可這回路上,全程沉默寡言冷著臉。
趙紅藥一次都沒見他笑過。
……
一天后,宣蘿蕤和師遠廖與隊伍匯合。當晚趙紅藥急不可耐逮著宣蘿蕤描述了小村落發(fā)生的一切:“燕止他怕是瘋了!”
“好容易見到面,該談的一句沒談!以后怎么辦?真和南越開戰(zhàn)又贏不了!哪有自己處境已十萬火燎,還能壓不住心氣跟人吵架的?”
宣蘿蕤歪歪頭:“嗯,可能燕止他,偶爾也有一些自己的脾氣吧。你設身替他想啊,倘若是你付出許多捧在手心的人,翻臉無情還讓你留遺言,你氣不氣?燕止應該也只是一時被逼急了,才會口不擇言。”
趙紅藥:“一時被逼急?”
“他可是西涼燕王!他急就能把好容易得來的和談機會丟一邊嗎?一時意氣把整個西涼的未來棄之不顧,這還算什么王上?”
“胡扯!我才不相信燕止會是那種沉溺兒女情長就做出荒唐之事的蠢人!若他真是如此,那我從此瞧不起他,以后也不可能再追隨他!”
宣蘿蕤忙擺手:“不是,不是啦,我的意思是,當時不也沒別的辦法嗎……”
“城主已是態(tài)度冷淡、寸步不讓,那燕王倘若再去糾纏不休,甜言蜜語、山盟海誓,不是只會被看輕嗎!”
“燕王若是搖尾乞憐,也就不是燕王了。”
“你就放心吧,燕王跟城主交往那么久,肯定應該是比咱們解他。而且便是急了、便是氣瘋,燕王也絕不會忘記任何衡量計算,絕對!”
趙紅藥:“這……”
畢竟這么多年并肩作戰(zhàn),她也多少是對燕王的有那么一點信心。
何況一直以來,燕王確實很多時候都令常人難以理解。而他做的很多事,也往往都要等到事后、或者縱觀大局,別人才能明白其中深意。
確實,燕止不大可能真的犯蠢,意氣用事犧牲大局。
可話雖如此。
隔日路上,趙紅藥瞥見繼續(xù)在那一臉陰沉的生人勿近的燕王,又再次沒了底。
宣蘿蕤:“你就放寬心,燕王他肯定努力在想點子,讓城主回心轉意呢!你想,那城主還特意過來看一趟,心里必也多少是有些舍不得燕王。”
趙紅藥:“話雖如此,可最后還不是各奔東西?”
而這以后天高皇帝遠的,總不能指望月華城主被燕止拿樹枝砸了一頓以后,回家莫名突然想開,上趕著來求和談吧?
……
北幽皇都,周遭是一大片山巒密林。
“怎樣,找到了嗎?”
“回稟何將軍,按照地形,必在附近無疑了!”
“好,繼續(xù)找!”
西涼平叛時,只留了何常祺一人駐守北幽皇都。
按說北幽已下大半,皇都所在又一馬平川。哪怕只有何常祺一人,帶手下西涼鐵騎也早該輕而易舉攻入皇都了才是。
可無奈,偏在強弩之末時,那國師又不知用了什么逆天法術,竟生生在毫無遮掩的華都城四周弄出了一條難以跨越的黑水護城河!那黑水深不見底、日日波濤洶涌卷如黑龍,南越軍只要靠近,皮膚沾上半點水漬就會大片潰爛,一時這黑水河竟成了新的天險,氣得何常祺天天罵街。
“這巫蠱狗雜種國師!兩軍陣前,不敢用真刀真劍分勝負,成天就知道搞怪力亂神,算什么英雄好漢!”
“有種出來跟老子單挑,看你爺爺怎么輸!!”
北幽國師當然不搭理他。
但何常祺也絕不可能甘心成天對著黑水河著急!
好在一兩年前燕王被刺時,他和師遠廖曾奉命前往北幽探尋真相。那次兩人雖沒找到太多線索,卻未雨綢繆,在華都城周圍的達官顯貴家中放置了好幾個西涼密探。
雖說皇都防備森嚴,幾個密探沒能順利潛入宮中。
但幾人卻給何常祺探聽來了一條信息——像黑水河這種巫蠱,因為陣法本身太大的緣故,皇都城里很有可能放不下陣腳,得放在城外!
此刻,何常祺就正撅著屁股,在王都附近的山林里尋找。
符陣得講風水,還算有跡可循,何常祺還特地薅了個風水先生來幫著一起找。
“將軍,找到了!”
“好,趕緊破壞……等等,慢!你們后退,謹防有詐,我一人去!”
何常祺的謹慎自有道理。
果然,只要靠近陣法,周遭機關就被觸動一時萬箭齊發(fā)。但何常祺是什么人,雙手飛旋長刀一力打退箭矢,然后如疾風一般沖入陣眼,揚起砂石草皮,狠狠就將那陣法大肆破壞一番!
法陣被毀,黑水陣應是破了。
何常祺忙又帶手下登上山頂查看,果然,只見華都城邊黑水正在極速干涸,廣袤的草原也終于恢復了曾經綠草覆蓋、河流清白璀璨的模樣。不僅一片一馬平川的安寧之境,遠處還可見食草的牛羊。
“太好了,這樣就可以直接攻破……”
話音未落,突然之間地動山搖。
還好他身邊有棵樹,才沒摔下山去,但也整個腦袋生生撞在樹干上。何常祺暈沉沉里,不忘大喊:“別慌,大家都抱住樹枝山石!”
隨即,腳下轟然巨響。
整座山好像都塌了!何常祺一陣天旋地轉,隨即什么都不知道了。
……
屋內沉暗,一點點燈光。
何常祺猛地睜開眼睛,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隨即因腰身劇痛,又摔了回去渾身發(fā)抖。
“別動。”
是燕止的聲音。
他竟也受了傷,胳膊用厚厚紗布吊著。
而他身旁,其他三位將軍也各自掛彩,好在都不是重傷。何常祺稍微放了心,啞著嗓子問:“山崩地陷,是發(fā)生了什么?”
宣蘿蕤臉色凝重:“北幽國師變了陣法,地裂地陷改了黑水河流向。眼下,就連咱們的大營也全被黑水包圍了,情況很是危急!”
何常祺聞言有些發(fā)懵。
他不知道什么叫做“大營被黑水包圍”。第二天清早太陽出來,他撐著重傷的身子,硬逼師遠廖架著他出去看了一眼——
西涼所選的山寨,原本是對著皇都不遠一片易守難攻的山頭。可此刻山寨之下,只見一條黑水長河從大地盡頭的皇都周遭蜿蜒而至,支流通過平緩寬廣的平原。那原本只纏繞皇都的黑水卷如巨龍,直直將他們的整個山城營寨也全部包其中。
而昨日看到那一片本有牛羊的盛夏山巒草原,此刻已盡數地陷東南、寸草不生。地面上斑斕著橫豎縱生、疤痕一樣的裂紋,陽光之下像是流著鮮血,赫然扎眼而又觸目驚心。
何常祺踉蹌后退了一步。
“這算什么妖法……”
黑龍舞天,分割大地,誰見過這般逆天妖法!?
可又是憑什么,憑什么這天底下只有那北幽國師一個人會妖法?!憑什么只有他一人可以不顧天地法則呼風喚雨、為所欲為?如此倚仗妖術,輕松就將西涼辛苦征戰(zhàn)的結果毀于一旦!
何常祺是又氣又急,一口血哇地吐了出來,再度暈了過去。
……
一切都完了。
旱災,少糧,大軍疲敝,如今又被陣法合圍,再無翻盤的可能。
西涼已如一只一戳就破的紙老虎,再尋不得任何一點指望。
屋內燭火昏暗,何常祺心如死灰后,倒是比之前更加寂定。
罷,罷,罷!
既是天命不公,他無話可說。卻也決不低頭,必然死戰(zhàn)到最后一刻才罷休!
何常祺欣慰的是,他的同僚們也跟他一樣死硬。
西涼營寨被黑水河包圍,北幽軍傾巢出動密密麻麻駐守在唯一的隘口,占著地利一夫當關。可即便是這種這種山窮水盡的境況,燕王依舊帶人在豁口西北、西南、正西三個方向加緊修建防御工事,修得像模像樣。
北幽國師術法無人能及,卻不懂打仗。
眼見西涼修了三個工事,立刻派了哨兵,開始查探他們的主力所在。
但其實……
他應該做的,是不理西涼任何行動。
營寨之處因為地陷而地市低洼,西涼軍插翅難飛。北幽只要守住隘口,就是勝利。
可國師卻不懂這些。
西涼繁忙的工事眼下成了他的心腹大患。為了不時騷擾、拖慢工事進度,他甚至還將北幽守軍部分營寨往前挪了不少。
殊不知,挪開的那一點點地方,正給了西涼一線生機。
很快雨季將至。
山間日益潮濕。營寨糧草、藥石皆見不足,何常祺的傷明顯加重。
他渾渾噩噩躺了一下午,只知道另外三個人好像被燕王叫去開會了。
不久燕王回來,找人喂了他一碗提神湯藥,又讓醫(yī)者把他身上竹板全部重新加固一遍,疼得他一陣吱哇亂叫。
“你的傷再拖不得,再拖非死不可。”
“今晚小雨,我與紅藥、遠廖趁夜擾亂敵軍,蘿蕤則會掩護你一起突圍。”
“……”
“你別放屁,”何常祺拖著虛弱的身子咬牙罵道,“我寧死也不當逃兵……只身回西涼,只會遭人恥笑。我不怕死,大家共進退!”
燕止道:“我要你突圍出去,不是要你回西涼。”
“而是同蘿蕤一起南下,去南越找月華城主。”
“……”
“找到他以后,你們就留在南越。”
“在南越保全自己,聽他的話。將來紅藥、遠廖,還有眾將士也要過去,你好好安排他們。以后西涼的世家部族、黎民百姓,也要靠你們照拂。”
“……”
“……”
“那你呢?”
“燕止,那你怎么辦?”
“我?”在何常祺黑沉沉的目光中,燕止笑了笑:“我等你們先安全撤離,再最后逃。”
“……你說謊。”
“你想得美!!!”何常祺吼道,“你是想一人死在這兒,卻讓我們幾個背上棄主不顧罵名?你想也別想!”
“我雖一直看你不順眼,但要走一起走!”
燕止沉默片刻。
燭火躍動,照在他臉上。他笑了笑,一如既往安靜而淡泊。
“你明知道,我是注定走不了的。”
何常祺心里一陣蒼茫。
前幾日,他曾收到過宣蘿蕤貓頭鷹送來的信。信上說,燕王要去跟城主和親了,去給月華城主當一人之下的中宮皇后娘娘。
何常祺是苦笑著看完的,他猜,宣蘿蕤寫信時的表情,大概和他讀信時也差不多。
不過是些苦中作樂的言語罷了。
他們都知道,燕王根本沒有別的路。
他只能死。
因為只要他不死,他始終都會是那一呼百應的西涼王。燕止威望太高、個人能力太強,哪怕和談、哪怕投降,有他在西涼永遠變不成一盤散沙。
卻正因如此,誰也不可能將如此隱患留在身邊。
只有燕王死,南越才能真正安心收留四大將軍、接管西涼、給西涼送米送糧幫他們度過今冬的難關。
不然,留著燕王就是給茍延殘喘的猛獸以喘息之機,誰也沒那么傻。
可是。
明知如此,真的走到這一步。何常祺卻發(fā)現自己忍不住要罵人。
明明一直以來,燕王和月華城主的事,他從來只當個笑話看。
笑燕止一片真心卻始終釣不到大魚,笑他空有美色被丑八怪辜負。笑他戰(zhàn)場失意,情場居然也失意,笑他原來也有天敵。
何常祺從未想到有一天,他會漲紅了臉沖燕止吼:“好歹你對他從來仁至義盡,難道還不夠換回你一條命!!!哈……他也配虛情假意,他也配?!”
“常祺,這一切不怪阿寒。”
“他身負南越重任,本就不該,亦不能為一己私欲,放敵人生路。”
“你不知阿寒,他其實一向心軟,必也很不好受。”
“因而我與他的舊情,雖換不得我的命,但卻一定能換得將來他好好善待你們幾個,保你們一世安穩(wěn)、富貴榮華。”
何常祺:“我稀罕那富貴榮華???”
“我知你不在乎,”燕止道,“可我當初得西涼四大家族支持,曾許諾過諸位家主,會此生竭力保西涼安定,亦保你們一世平安。”
“我盡力信守諾言。”
“燕止……嗚!!”
“好了。”
燕止不輕不重,將人摁回床榻:“晚上突圍,你得多睡一會兒保存體力。你是獨子,若有三長兩短,想想何老中丞與夫人該多傷心。”
燕王說完起身,一身輕簡瀟灑,像是無事發(fā)生。
當夜皇城,黑風呼嘯,淫雨霏霏。
……
慕廣寒先是收到戰(zhàn)報,說是北幽戰(zhàn)局變故,燕王被困皇都。
隨即,他又收到了宣蘿蕤的信。
信上說,宣蘿蕤與重傷的何常祺奔襲千里、來投南越,希望城主不吝接濟。
不出三日,慕廣寒趕到南越邊境,接到了這支西涼軍。
第89章
南越邊境小城,夏末蟬鳴十分惱人。
慕廣寒抱著一顆冰西瓜,心不在焉地舀上一勺塞嘴里。明明沁甜透心他卻覺不出,就這么把勺子叼在嘴里,咕咕噥噥地自言自語:“……燕止他,究竟想干什么?”
宣蘿蕤來南越,除了帶著重傷的何常祺,還帶了西涼虎符與全境戰(zhàn)圖。洛州路老將軍、李鉤鈴、錢奎見此等誠意個個興奮得臉冒紅光:“城主,州侯,西涼是明擺著獻降了啊!”
除了沒有降書之外,該有的全有了。
倒也不意外。
畢竟,燕王這次平叛后重回北幽,若能一舉拿下華都,西涼或許還有一線負隅頑抗的氣力。但如今,國師在皇都大起妖法,那是徹底掐斷了西涼最后一絲指望。
除了對南越獻降,西涼剩下的路,每一條都只會比這更慘烈百倍。對此慕廣寒也覺得燕王盡力了——換做他是燕止,實力不差卻生生被命運逼到山窮水盡,他也得抓瞎,也想不到再有什么路可走了。
“國師作法,西涼主營被圍,藥盡糧絕、情況危殆。”宣蘿蕤垂眸,在燭火下微微含淚,“燕王是拼了命,才盡力先護了我和常祺出來。”
“他說,為敵所困、回天乏術,他身為西涼王自應當以身殉國,并無怨尤。必會牽制敵軍死戰(zhàn)到底,給我們幾個換來一線生機……”
慕廣寒本想著,鋪墊到這一步,這姑娘肯定會要好好給燕王求一番情。
畢竟,她可是個江湖聞名寫書的,文字能力辭藻言語皆是上乘。何況她筆下話本里又從沒少過種種感天動地又顛倒黑白的橋段,她若開口,必然打動人心。
慕廣寒等著接招。
卻萬萬沒想到,宣蘿蕤始終只默默垂淚,一句求情的話也沒有。
隔日,她就乖乖陪同李鉤鈴到西涼邊陲的城鎮(zhèn)交接去了。這么一走,倒反把慕廣寒給茫然地撂那了。
之后好幾天,慕廣寒都渾渾噩噩想不通,這姑娘不是燕止身邊的得力干將么?怎么連句話都不替西涼王說……難道,是燕王不許她說的?
但燕王又為什么要這么干。
燕止把四大將軍分批送來西涼,既是為保全這幾個年輕有為的下屬,亦是方便南越以這四人為質逼迫西涼四大家族甘心順從,確保交接的平穩(wěn)無憂。
這方面慕廣寒與燕王一向心照不宣,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唯一猜不透的是,在這之后,燕止打算如何?
真要靠一己之力在包圍里拖住北幽軍么?那最后只剩他一人時,他又該如何?
雖說以燕王那以一當千的恐怖實力,對面都是普通北幽士兵的話,就他一人說不定也能殺出一條血路。可北幽國師又哪能那么輕易放過他,萬一又弄幾個尸將過去堵他,不是死定了?
燕止總不能,是真考慮要一個人死在北幽吧?
幾天后,何常祺醒了。
慕廣寒這才明白,原來宣蘿蕤這些日子隱忍不發(fā)收著的火力,都在何常祺這兒等著他呢——醒來的何常祺,整個人堪比一條打了雞血的瘋狗,成天狺狺狂吠。
何常祺,人稱“西涼小燕王”,據說是因為驍勇善戰(zhàn),常在戰(zhàn)場上被敵軍誤認為西涼王的緣故而得名。
可在慕廣寒眼里,這個人美、恃才傲物、不太瞧得起人的西涼武將世家貴公子,和燕王并無任何相似之處。
何常祺平日里不算寡言,只因高傲才顯得話少。
但這次見面,此人分明高傲格調急劇下降,而能說會道能力直線上升。從醒的那天起,他就發(fā)癲一樣追著慕廣寒不死不休、瘋狂輸出。每天拖著半死不活的身軀,滿洛州都督府地蹲他,細數他對燕王種種負心薄幸。
慕廣寒:“……”
果然,人活久了,什么鬼東西都能見到。
他居然也有了被人指著鼻子罵狡猾、罵虛情假意、罵沒有心的一天。
在何常祺的口里,那西涼燕王,有如一朵圣潔的漠北高嶺白花。
不食人間煙火的西涼神祗從未對人動心,好不容易神仙下凡屈尊降貴一回,對他這個凡間丑八怪一往情深,又是為他火中取栗弄傷手又是哄他開心給他做秋千,又是親手給他燉補血火棗湯又是從不避諱想跟他卿卿我我長長久久……
卻遇到個虛與委蛇的感情騙子。
虛情假意、吃干抹凈,傷透了純情燕王的心。燕王如今傷心過度不想活了,城主再不回心轉意,燕王就只能死給他看。
鑒于這言辭實在太過瘋狗,慕廣寒甚至懶得反駁。
他只是很好奇,何常祺能天天鍥而不舍聲情并茂地把這套戲碼吼得整個洛州都快人盡皆知,到底是他自己有感而發(fā)參悟成這樣的,還是……燕王教他的?
慕廣寒是覺得,燕止多半干不出這種事。
可一邊又尋思,還真未必——有的人,既然大費周章專門詐死一圈騙他去見,又專程送下屬來天天耳邊叨叨他薄情,分明就是不想死,但似乎又并不太肯低下他那驕傲的頭顱求他。
所以,是指望著靠人抱怨他無情,激發(fā)他的愧疚之心?
最后讓他自己上趕著出兵去救他???
慕廣寒心想,我也不至于那么犯賤吧。
……
五六日后,師遠廖也來了。
與宣蘿蕤與何常祺相比,師遠廖的狀態(tài)明星狼狽得多了,整個人失魂落魄。可見皇都戰(zhàn)局是一日不如一日。
“本該是我掩護紅藥出來,可她被圍,燕王又受了傷,他們逼我先走……嗚,我、我沒用,沒能帶王上和紅藥一起,連王上囑托我交給城主的信物也弄丟了。”
他說著,從懷里拿出一個信封。
信封上觸目驚心沾染了大片干涸的烏色血跡,那血跡不是師遠廖身上的。
血水浸破了信封的底,里面的東西掉了,所以此刻空無一物。只在血污上依稀可見西涼王的印章,以及被血水洇開、歪歪扭扭的“阿寒”兩個字。
慕廣寒心里一疼。
燕王會寫的中原文字不多。這兩個字,還是之前在簌城同床共枕的日子里,他握著燕王的手,一筆一劃教會他寫的……
他問師遠廖,喉嚨有些發(fā)澀。
“這信封里面,原本他要你給我的是什么?”
師遠廖一撇嘴,差點哭出來:“我也不知道啊。城主,我發(fā)現時,信封已經破了……”
何常祺素來看不得蠢人,當場逮著師遠廖就是一通罵,但罵著罵著,還是覺得負心薄幸的城主更可罵。慕廣寒:“……你再這樣口無遮攔,我把你扔地牢里頭了。”
何常祺:“你扔,你盡管扔!以為老子怕你??我早看清你真面目了!也就燕止傻,一直護著你,說你顧念舊情,說你也不好受,說不許任何人怪你,說你世上最好,他真的——”
然后何常祺就如愿被扔地牢了。
介于他的傷其實不太受得了陰暗潮濕,很無奈的,南越這邊關他,還要在地牢里還得給他鋪上厚厚一層甘草床,還得每天參湯藥材吊著他的小命,得還派醫(yī)者時時照顧。
而洛州城最大的酒樓醉香樓里,則是根據這幾日捕風捉影從洛州侯府、都督府聽到的瘋言瘋語,趕緊悄么么上了一出十分叫座的新評書。
“說起那向來只會殺伐的西涼燕王呀,他有朝一日竟也動了凡心,竟對咱們城主十分鐘愛、一往情深。”
“哇呀呀,只可惜這襄王有意、神女無情。真叫一個聞者傷心、聽者流淚呀……”
……
何常祺進了地牢,師遠廖則被錢奎將軍拽著去安撫交接西涼守兵。
沒有他倆鬼叫,洛州都督府重回安寧。
慕廣寒這邊,陸續(xù)收到了西涼四大世家的信。
天下大局已定,西涼今冬的糧食又還要靠南越供給,加上自家小輩也被月華城主捏在手里,四大世家紛紛表現得很是識時務。不僅表示會全力迎接應南越,還送上了不少名貴禮物。何常祺他爹的禮品里有個水晶鑄的水煙袋十分別致,慕廣寒沒經驗,拿來淺吸了一口,差點沒被嗆出眼淚來不說,還被噴了一身焦黑的煙灰。
只得去沐浴更衣。
換衣時,染血的信封從胸口掉了出來。
慕廣寒怔怔望著地上出神。
這信封上有燕王的印,又有他的名,弄得他實在不知道該往哪里擱。擱在哪個書桌上,都十分扎眼,無奈只好暫時揣在胸前。
如今,血跡都已干硬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燕止的血。
聽師遠廖說,北幽雨季來臨,水一直往他們營寨里灌,眾將士苦不堪言,燕王重傷又沒有藥,還不知道要怎么撐過。
“……”
信封里的東西也丟了,燕王到底給了他些什么。
說不定,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慕廣寒垂眸,嘆了口氣,把那片信封小心翼翼放好。
可就這么一彎腰的工夫,里衣的薄袖夾層中,又掉出來一只香囊——白色的絲綢底,繡著紅色柿子和紅眼睛兔子。
慕廣寒再度滯片刻。
根本不用打開,他也知道里面裝著的是什么。一條金色絲絳,系著的一白一黑兩股交織編著的頭發(fā)。結發(fā)為夫妻,恩愛……
他咬咬牙,啪的一聲,又把那香囊重重放在信封上邊。
衣服終于脫完了。
他沒進溫泉,瞇著眼睛享受了一會兒,手指無意識摸上脖子上的彩繩。一直掛著的螢石戒指的戒面上,雕了一只小小的、可愛的小兔,有尖尖長長的大耳朵,沾水以后摸起來總滑滑的。
他摩挲了半天,手感卻始終不太對。
慕廣寒皺眉,把項鏈拿下來一看——繩子上拴著的,確實是一枚螢石戒指沒錯。
可戒面刻的卻不是兔子,而是一輪明月。
“……”
慕廣寒手一抖、心里一燙,陷入了長長的不知所措。
這枚明月戒面的螢石戒指,他也是見過的。
那是燕王的戒指,曾一直戴在他那有著一道疤痕的無名指上。因為是燕王滿手名貴戒指里唯一的便宜貨,反而極度惹眼。這枚戒指燕王在西涼時曾經脫下過一次,給他戴在了手上。可后來離開西涼時,慕廣寒又悄悄把它留在了簌城那個他們同床共枕過的枕頭下面。
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時候……
什么時候,燕王竟偷偷把兩只戒指調換了?
是在簌城無數個相擁而眠的夜晚,還是在北幽重逢之時?燕止又為什么這么做——總不能是因為知道月華城的婚俗是把戒指戴在脖子上,所以故意給他換上自己的戒指,只為看他渾然不知地就跟他結了親,屢屢暗地里偷偷勾起唇角?
慕廣寒突然感覺有點喘不上氣,應該是在溫泉泡久了。
他爬起來,慢慢穿衣服。
“……”
他同燕王的過往,絕非何常祺口中的模樣。
燕王既非不食人間煙火的西涼之花,又絕不可能有半點純情或脆弱。燕王活在紅塵世俗,比任何人都鮮活而炙熱,聰明而天然,復雜又危險,驕傲又游刃有余。
他們的感情從頭到尾,也都跟“純粹”兩個字毫無關系。
但,正因為半點都不純。
像偷換戒指,下意識地擼后頸,或是將頭發(fā)編在一起……這樣隱秘、溫柔又不可思議的無聊小事,才反而顯得異常真切、彌足珍貴。
“呵……”
“我真是傻了。”
小小戒指捧在手心,慕廣寒忽然喃喃:“其實,想要兩邊不負,只要我?guī)撸痪托辛耍俊?br />
“反正南越已經接管西涼,干脆將洛州還給邵霄凌和洛南梔。我去找燕止,把他救出來,捉他跟我歸隱山林。”
“……”
簡直醍醐灌頂,又因為后知后覺,而腦袋發(fā)疼。
一直以來,其實他怕的,早就不是再次上當受騙、被利用、被拋棄這樣的小事。如今的他,已經完全能承受住這些。他擔心的、這一長段時間糾結的,不過是萬一他信了燕王的鬼話,最后慘遭西涼背刺,會牽連洛州無辜之人因此慘死。
他不想讓洛州的親友們失望。
但,其實這樣的風險是可以規(guī)避的,不是嗎?
首先,燕王畢竟是個人,而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如果就連編頭發(fā)、換戒指這樣細微而并無必要的隱秘心思都能是算計好的欺騙,那他當初,就不該真誠地對他說出那句“我不懂愛”……
再說,就算一切是假,只要他離開洛州。
帶燕止走得遠遠的,就能一己承擔。
慕廣寒豁然開朗、一身輕松的同時,又不禁心神恍惚。
縱然,他想到了可以兩邊不負的法子,高興的不得了。但同時另一個聲音則在無奈嘆息,果然他在這一局里最后還是輸了——跟燕王的博弈,終局輸得很是徹底。
原本,他馬上都能當皇帝了。
可以三千佳麗、為所欲也,卻要跟一個根本不是美人的西涼大兔子去浪跡天涯,還暗戳戳在這喜不自勝!!
而燕止,唯一的籌碼,不過是過往所有細節(jié)堆疊的、那以假亂真的愛意。
他竟就有那樣的自信,想用這些愛意翻盤,賭他舍不得讓他死!
最后賭命的一局,他賭的是愛意。
世上最一文不值的東西!然后他居然贏了?
慕廣寒都覺得可笑,心里罵了自己好幾句死性不改,到最后還是被燕王狠狠拿捏。同時也不忘偷摸罵了燕王幾句——燕止你也真不是個東西,心機至極,又自大至極!
可結果,是誰縱容了自大的兔子呢?
這事,唉。
他要怎么跟南梔他們說……
慕廣寒覺得實在有點開不了口,顯得他太愛、他超愛,太過羞恥。
卻是洛南梔先跑來敲了門:
“阿寒,霄凌剛挖了幾壇青梅酒,一起喝一杯?”
第90章
皇都·西涼軍大營。
竹窗關得很嚴,屋內卻依舊處處濕冷。雨打瓦黛如捶,生生不息。
明燭漸暗。
“最遲后天,雨必定停。”
病床上,趙紅藥燒未退,頭仍在昏昏沉沉地疼。迷離之間,倒是沒忍住笑了一聲。
“呵。”
“終于不是……‘明天阿寒就會來了’?”
燕王唇角抽搐了一下,沉默著把藥碗地給她。
趙紅藥勉強撐起身子,皺眉屏息一仰頭,把那碗苦藥喝完。
她本不該在此。
按計劃數日前,她本應同師遠廖一起突圍,可最后關頭卻因馬蹄陷入淤泥而被甩了下來,沒能跑成。
之后整整十天,大雨不停。
到處積水,始終找不到再次突圍的機會。
她傷又不好,焦躁之余免不了胡思亂想。燕王卻只讓她不要擔心,說雨會停,“阿寒會來”。
介于這些年來燕王對戰(zhàn)場人心的精準預判,趙紅藥一開始還真信了他的邪。
然而一晃十天過去了,呵。
都不必她提,燕止自己閉嘴了。
這次出去前,他也只對她道:“勿要多思,保存體力。雨停就送你走,要有信心,你能活著。”
“……”
但其實,死了也問題不大。
燕止走后,趙紅藥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想。反正武將世家馬革裹尸本就算死得其所。
這些年,因她堅定追隨燕王,帶了整個家族青云直上,也算不枉此生。雖然結局不盡人意,也不過是時運不齊、天命難違罷了。
身體燙得過分。
再度沉入夢鄉(xiāng)之前,趙紅藥默默留了個疑問。
戰(zhàn)無不勝的燕王,這次難道,真就這么……輸了?
繩鋸木斷,滴水穿石。
人心是肉做的。最怕鈍刀子割肉,一下一下地疼。
你不放過我,那我就死給你看。
這樣的威脅雖然聽著拙劣,但原本應當有用才是。
燕王也是用了計謀的,不然也不會讓身邊人一個一個往南越跑,天天在月華城主面前晃悠。
可這么多天了,難道城主就真能視而不見、鐵石心腸?
不該是這樣。
猶記那年初冬,她人困在燕王馬車上,圍觀過兩人的“久別重逢”。
一個人的語言或許可以騙人,但身體下意識的反應卻不會。
若沒有一點點喜歡,城主不該碰觸燕王時指尖都微微顫抖,隨隨便便就被裹入懷中。
不會時不時夢游一樣,盯著燕王看,不會放血給他治傷、教他屯糧。
……他該是喜歡燕王的。
所以,到底哪里出了差錯?
趙紅藥這一睡,就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被搖醒的,睜眼對上一只大大的白毛油彩兔頭。
“雨停了,”燕止道,“起床,走了。”
營帳外,虎豹騎嚴陣以待。
趙紅藥被推著跨上戰(zhàn)馬:“燕止,那你……”
“我向西南引開追兵,你一路往東南,不要猶豫,也別回頭。”
“燕止!我的意思是,你怎么辦?”
雖然早就知道,保全西涼的代價,就是燕王的性命。可直到這一刻,趙紅藥才似乎真的無比清楚真實地意識到,這次分開,就是陰陽永隔。
“燕止,你之后……”
她磕磕巴巴,語無倫次:“你若有機會,一定也要逃才行!憑你的本事,你一定逃得掉……”
雨后初晴,朝霞滿天。
燕止回過頭,給了她一個三瓣嘴下,看不清的笑容。
“……”
是,他逃得掉。
可為了西涼眾人,他不能逃。因而驍勇善戰(zhàn)、算無遺策的一世梟雄,注定要在此地慘淡落幕。
一心等的人,也到最后都不會來。
“……”
“那我,也留下來。”
趙紅藥喃喃,“我不走了。至少還有我,與燕王共進退……嗚!”
一只強勁的手臂,從后面掠住了她。
副將云臨帶著幾百死士:“趙將軍,燕王讓我們務必帶你突圍。失禮!”
馬蹄疾馳,趙紅藥用力掙扎:“放開我!你們死士營……不是發(fā)過誓,陪燕王死站到底!怎可臨陣脫逃!”
淚水模糊了視線。
她最后回頭,只看到燕王黑色披風,孤寂又囂張飛揚的背影。
云臨沉默不言。
死士營是發(fā)過誓,要陪王上死站到底。但燕王最后的命令,卻也不得不從。
更何況他還有私心。
他希望,趙紅藥能活著。
……
北幽千軍萬馬,追虎豹騎不及。
最后不得不眾軍還首回馬,黑壓壓的如蟻一般,四面八方紛紛向僅剩的燕王合圍而來。
“他、他落單了。只有一個人……”
【他只有一個人。】
晴空日初,燕止莞爾,掂了掂純金的顧兔杖。
這句話向來耳熟。送死之人在被他殺掉之前,常這么說。
“饞饞,你也去吧。”
他抬手,讓那海東青展翅,“下半輩子的五花肉,都向他要就是。”
人都走了,鳥也放了。黑壓壓的包圍越來越近。
看起來……已經到最后了。
其實有人曾私底下勸他,西涼并非沒有另一條路可以走——放棄一切,速速回家,尚有方園千里的遼闊土地可以退守。若是今冬沒糧,那就餓死一些人,反正總會有人活下來。歷代梟雄大有人這么干,茍且偷生,說不定也能拖過一生一世。
可是。
可是啊。
他終究還是貪婪,心心念念那個“我全都要”的結局——西涼要保全,月華城主也據為己有。
如此貪得無厭,賭輸了好像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但……”
“老天要看本王的笑話,本王偏不讓它如愿。”
話畢,他驟然拉起韁繩,一個轉身。
身后日曜刺目。
是,他武藝再強、馬兒再快,也未必沖得出這千軍萬馬合圍。但國師大人卻似乎忘記了一件事——
同西涼營寨一起被這黑水包裹其中的,正是他所在的北幽皇都!
兩者之間不過一段山澗。
千軍萬馬未必過得去,他的汗血戰(zhàn)馬卻可以!
他可從來沒忘記,是誰把他害到這般地步……不是阿寒,而是姜郁時!!!
冤有頭債有主。
他既窮途末路,也一定要拖夠墊背的回本!
……
皇都,城樓之上,姜郁時廣袖紫袍,目露精光。
城下水淹大地,寸草不生。遼闊荒原之上,唯有燕王黑袍金槍,一腔孤勇,單槍匹馬向自己殺來。
“呵……”
“窮途末路,竟還不知認命。”
“罷了。倒也……成了一番風景。”
這等螻蟻不屈,明明已無指望卻生生掙扎到最后一刻,如此死硬,倒讓姜郁時想到一個故人——
同樣是處處與他作對,同樣是窮途末路仍舊死不放手。
最后他問那人為什么。
那人笑了笑,說因為他不信命。
不信命?
天命昭昭,鬼神難違!卻有凡人不知天高地厚,說他不信命?
哈,哈哈哈……
所以活該他早死。姜郁時當年親眼見證了一個,如今就見證第二個!
很好。
“眾將聽令,取燕王首級者可封侯!良田千頃,金銀萬兩!”
“給我殺——”
……
南越·火祭塔。
一夜長談,月下青梅酒。本來是慕廣寒難以啟齒之事,洛南梔卻沒給他為難的機會。
之前在北幽,洛南梔雖被控尸,但該看到的他與燕王的種種,都看到了。
回洛州以后,他就把這些偷偷告訴了邵霄凌。
邵霄凌對此雖然十分的不解——要知道他們洛州那么多美男子!全大夏出了名的風雅溫柔、多情風流。阿寒愣是一個沒要,還以為他眼光多高。
原來不是眼光高,而是口味怪啊。
看上燕王???
啊???
喜歡那個白毛嗜血殺人狂?!
但好在,這種事在邵霄凌人生中并不是第一次了。
當年他二哥娶他那個又兇又野的二嫂時,也是全家無人理解,但還不是一個個忍著疑惑去道喜了?所謂家人,就是要互相理解、互相支持。
人家自己喜歡就好,嗯!
想通這些后,他甚至主動替慕廣寒想了不少點子:“阿寒你放心。燕王雖陰險,但咱們挾制他的方法還是有的。這樣,等他來了,咱們就把四大家族那幾個人給派遠遠的,讓他們見不著、無力合謀。再修個大宮殿,里外幾百個人守著,滴水不漏!就把燕王關在最里頭,留你一個人隨便玩兒……”
“不是,你笑什么啊?”
“我說真的!洛州如今,財力物力哪樣沒有?不過就是金屋藏嬌……”
是是,知道知道。
慕廣寒笑,當然是因為高興。
因為再一次確定——他如今確實是……有家了。
真正的家人,就是會互相在意他理解、維護縱容。還會一左一右牽著他的手陪他一起進火神殿的祭塔地宮,一邊是溫暖的掌心,一邊是濃郁梔子香。
踏入地宮之前,慕廣寒回首,看了一眼天邊初生的、火燒一樣的朝霞。
……他,何德何能啊?
火祭塔內,數十年前就坍塌成了一片廢墟。到處亂石嶙峋、鬼氣森森。
邵霄凌舉著油燈,一路話多壯膽:“上次我就是在這鬼地方放的火,燒得那那西涼大皇子吱哇亂跳!”
好在古祭壇并不遠,很快就到了。
洛南梔幫忙搬開坍塌的大石,慕廣寒則用隨身帶的朱砂修補已經褪色的法陣。
“對了霄凌,我待會兒,可能需要用你身上一些月華。”
邵霄凌一愣:“啊?啥?”
“……”
慕廣寒也有點不知道該怎么跟常人解釋:“月華……就是在月華城主身邊待久了,自然會沾染上的一些東西。”
“提取出來的話,能驅動術法、使法陣生效。”
“若我,比較喜歡一個人,他身上的月華就會比較多。”
邵霄凌“……”
邵霄凌:“哎嘿嘿。”
慕廣寒想的是,既已事到如今,他再奔襲十幾日去西涼救人,肯定是來不及了。好在應該可以遠程結陣,先破了國師的妖法再說。
想來,他破了法陣,燕王也該明白他的意思……
慕廣寒:“但提取月華時,可能有點疼。”
邵霄凌:“嗨,沒事的我不怕你來吧,我忍疼可厲害了,嗷!哇哇哇,哇哇哇疼!”
慕廣寒趕緊停了手。
“不不不別停我受得住,你繼續(xù)!”
洛南梔心疼他滿頭是汗:“阿寒,非得如此么?就沒有別的法子?”
其實,本來有的。
慕廣寒不禁愧疚:“原本,月華城有一樣法寶,叫做黑光磷火。”
可他年少時,卻把兩片都送人了。如今也不知流落何處。
洛南梔聞言一愣,掏了掏袖子:“是,這個么?”
“之前顧蘇枋曾托我務必將此物交還給你,怪我,竟給忘了。”
“……”
黑光磷火放在掌心,一絲冰涼。
那小小的黑色玉片里,時而閃爍著幽藍的光澤,時而流淌著紫紅的暗流,仿佛星河旋轉。
慕廣寒看著它,有一瞬,似乎感覺到了命運的輕輕牽引。
……誰會想到年少時送出去的東西,會在那么多后,在他最需要時,又機緣巧合輾轉回到他手上。
邵霄凌:“是不是有這個,就不用抽我龍筋了?”
慕廣寒沉吟。
黑光磷火這個法寶的本質,就是個“日月精華儲存器”。
但此物既從顧蘇枋那里來,按說已先被南越王拿去催動逆天陣法,后又用以催動天璽,狠狠用過一番了。
法寶里的精華一旦消耗干凈,則需要被供奉在月神廟一類的地方,白天吸收香火、晚上吸取天地月華才行。
可能需要幾年、甚至十幾年的時間才能再度充盈。
然而。
慕廣寒掂了掂,這黑光磷火卻是沉甸甸的。
“……滿的?”
他皺眉,不該啊。
但無論如何,滿的當然更好。
黑光磷火在手,慕廣寒提取精華,陣法驟起。
瞬間,陣心一道絢紅色的耀眼的光芒就直沖穹頂,將火神殿照得雪亮。隨即光芒擴散,一些符文開始緩緩流轉,跳躍、閃爍著強烈的靈波動。
邵霄凌屏息凝神、十分興奮,這可是話本里才有的劇情,終于被他親眼看見了!
“哇……”
很快,法陣邊緣開始泛起層層漣漪,如水波蕩漾、風拂楊柳。漣漪不斷擴大,將慕廣寒整個人籠罩在一片朦朧的光影之中。
一滴,兩滴。紅色的鮮血落在祭壇上。
洛南梔:“阿寒!”
他想去扶,觸手卻空無一物。
慕廣寒的身影就這么突然消失在了祭壇之上。
……
大夏古籍記載,四大祭壇與皇都古祭塔,本體相通、相連。
這也是當初為什么國師在皇都施法,卻可以直接驅動尸將從西涼、南越塔中閃現。而慕廣寒也是因此緣故,斷定可以通過南越火祭塔,直接遠程打斷皇都國師法陣。
但他卻也沒想到,一瞬之間,他竟整個人直接走在了通往皇都古祭塔的“路”上。
那條路有點像時空亂流。周遭各種扭曲形狀、霧氣與跳躍光點,隨處可見奇異的海市蜃樓,耳邊一會兒是潺潺水聲,一會兒又是神秘咒語。一切在這里既像一切靜止,又像在飛速流逝。
漸漸的,腳下路面消失了。
慕廣寒整個人有如漂浮在亂流的風或者海里,七手八腳不知該去往哪里。
不,別慌。
他想,他以前在月華城對付亂流那么多次,好歹也有經驗……
正這么想著時,忽而海市蜃樓的幻象中,竟出現了一道紅色的門。
那鐵銹的紅一瞬讓慕廣寒愣住。有一種直覺,在飲思湖里得到的紅色鑰匙,對應的就是這道門!
可他還來不及細想,突然再也無法控制方向,直直向著前方的一團黑霧里面掉過去。
等等,不行……
慕廣寒努力掙扎,卻只距離那黑霧越來越近。幸而就在他即將墜入那黑霧深淵時,一團靈能從背后拉住了他!
“……”
聽聞一些法寶用久了,在十分罕見的情況下,也會集天地精華生出一些護主靈能。
可當慕廣寒轉頭看清這靈時,瞳孔卻驟然擴張。
那分明是一名年輕男子,身姿挺拔如傲立之松,容貌俊美似丹青畫卷。淺色眸子深邃明亮,黑亮如墨隨意束起,幾縷發(fā)絲隨風輕揚。一身華服,周身從容優(yōu)雅之氣。
“……”
思緒在那一刻仿佛被凍結,嗡嗡的一片空白。
因為那靈能凝聚起的,分明是南越王顧蘇枋的模樣!
慕廣寒同時想起洛南梔說過的“南越王的尸身在他面前化為螢火”。以及古籍上記載的,“仙法昌盛時,法寶以活人煉化為靈”……難道!
“顧蘇枋,你怎會被困在這里?”
“是誰,是誰阻你輪回轉世,將你束縛為靈?!”
顧蘇枋并未回答,只緩緩牽起他的手。
四面八方的亂流再度席卷而來,又在靠近南越王時,全部悉數散去。
“顧蘇枋!”
“別急。我會想辦法,一定把你放出來……”
顧蘇枋才終于回眸看他,淺眸明亮,帶著無奈:“不必。無人束縛我,是我自己愿意留在這里的。”
慕廣寒一愣,他在說什么?
顧蘇枋聲音幽幽:“誰讓我答應過,替他守護你。”
替他?
……替誰?
一轉眼,顧蘇枋已牽引著他,穩(wěn)穩(wěn)落在了地上。
那是一處比南越火神殿要大得多、穹頂高聳入云的巨塔。腳下的青石祭壇之上,有飛禽走獸、云紋蓮花,蠟燭香爐、銅鼎玉環(huán),無數符文……
慕廣寒:“這里是,北幽的天雍神殿?”
顧蘇枋抬起下巴“嗯”了一聲:“你在此再畫一次法陣,效果更好。”
慕廣寒醍醐灌頂。
原來所謂祭塔相通,是這樣的相通啊?!心下震驚困惑,卻也不敢耽誤,忙收斂心神依顧蘇枋言語再次起陣。
后背一股暖意。顧蘇枋戴著流蘇戒環(huán)的手悄然貼上他的后襟,默默分給他一些力量。
卻在片刻后,又微微皺眉:“你做這些,竟是為了西涼王?”
“西涼的那個燕王?”
“他哪里好。”
“野蠻,粗俗,毫無教養(yǎng)。比……差遠了。”
……
北幽皇都。
綿綿細雨,混雜著血水,落在地上點點生花。
“殺!誰取燕王人頭,誰能加官進爵——”
聽聽多蠢的癡人說夢。燕止輕笑,一杖將叫喊之人挑下馬,反戈一擊,又將身后一列重甲騎兵掃至馬下。
笑話!
西涼燕王威名,怎么可能死在無名之輩受傷?
終其一生,他也只輸給過一個人而已。只肯在那一人之下,甘心臣服、黯淡無光。
“退下,退下——放箭!射死西涼王!!!放箭!!!”
箭雨鋪天蓋地襲來。
一輪,又一輪。
雨聲漸大。
城下一片安靜。
“他死了,他死了!西涼燕王死了!”
燕王的身軀終是抵擋不住被長矛和箭矢穿透,黃金杖也落在了地方。
“他死了!燕王之勇,天下無雙,最終也止步于今日!”
“咳……”
城樓之上,姜郁時一陣輕咳。
白驚羽扶住他:“國師,風雨漸大了,咱們還是回……”
風是很大。
吹起一張漆黑破爛的黑色披風,高高揚在灰蒙蒙的天上。
那是誰的披風?
城墻之下再度騷動起來,有人高喊:“掩護國師!”
“他上來了,啊啊啊,保護國師大人!!”
烈烈風中,大雨傾狂。
姜郁時的深瞳中倒映出了一個身影。如鬼魅般,一身血污,頭發(fā)散亂躍上城墻。
他在笑。濕透的白發(fā),花兔油彩之下,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國師,保護國師!”
有人推搡,有人抵擋。無數人向那男子擁去,卻只被橫掃開來。被劈砍,被斬首,被拽著衣襟輕易丟下城墻!
這就是傳說中的西涼戰(zhàn)神。
天下無敵,舉世無雙……
只有一個人而已,卻能讓城上城下士氣瞬間全滅、鴉雀無聲!單槍匹馬,英雄末路還能笑著,瞬息落在姜郁時的面前。簌簌細雨,姜郁時看不清他的臉,只看到那兔子頭笑瞇瞇的異常諷刺。隨即脖子一涼。
“姜大人,幸會。”
“……”
“再見。”
法杖開刃處鋒利無比,只需輕輕一割。
鮮血從姜郁時喉嚨驟然噴出,他仰面向下倒去時,余光中是燕王揚起的唇角。
以及,那支黃金法杖……
他悚然驚覺,那法杖他曾見過!
七年前,見過。
“國師!”
幾個士兵接住他墜落的身子,女祭司白驚羽則急忙擋在他身前,口中咒念頓起,灰蒙蒙天空閃電一凜,天雷直沖燕止而去!
引雷之法。不屬于這個寰宇的法術,肉體凡胎無法抵擋。
然而,燕王只微微一愣。
手中黃金法杖下意識一擋,那法杖竟就生生升起一層金色符文遁甲,天雷雪亮,所站城墻分崩離析。
而他本人,卻毫發(fā)無傷!!!
這怎么可能?
“……”
姜郁時的人生,曾有很多次這般的安靜。
卻不曾有一回,心如擂鼓,他能聽見自己質問上蒼的聲音。
這怎么可能?
這不可能!!!
除非他也會法術,可大夏寰宇這一代會法術的就只有一個人……但那個人早就死了!
他此刻看到的究竟是誰?
當年那個人的……鬼魅么?!
姜郁時喉嚨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什么。可燕王沒有再給他機會。
黃金杖凌厲穿透細雨,連著姜郁時同女祭司一起捅了個對穿。血水濺到燕王的兔臉上,他昂著下巴還嫌不夠,抽出武器又繼續(xù)對著要害狠狠捅了幾下。
……
捅得狠,因為燕王心情不好。
可以說他這段日子,心情一直都很差。而把姜郁時給捅成刺猬這件事,倒是讓他心情好了很多。
神清氣爽。
但隨即,他也從背后被人一刀透胸。
“……”
補刀之人是個無名宵小,倒也正常,似乎歷代許多梟雄,都諷刺地死于無名之輩手中。
燕止起身,搖搖晃晃,有些不穩(wěn)。
不知是不是失血過多的緣故,眼前一陣莫名的地動山搖。
隨即,城樓塌陷。
一片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雨繼續(xù)下,天地間茫然一片。
燕止躺在尸山血海中,半泡在一片積水的洼地里。水洼里渾濁一片深紅,是他的血,混雜著許多人的血。
“……”
雨點,落在身上,臉上。
好像有哭泣的聲音,有誰叫他的名字。
燕王在大雨之中再度微微睜開眼睛。
卻沒有人叫他。
耳邊只有雷聲與雨聲,震耳欲聾。
天空暗淡無光、黑沉如夜,似乎永遠不會黎明。記得曾有人說過,大夏最北邊的月華城,在冬季就是長久的永夜。
很黑,很暗,很冷寂。
也怪不得,養(yǎng)出來的人……就像是長夜點亮的幽沉燈火,叫人永遠難以摸透他的心。
骨頭散架一般。
燕止盡全力試著動了動,發(fā)現根本動不了。
他傷得其實很重,渾身傷口不知多少處,失血極多。感覺這樣下去,應該半天一天就會死掉。
可就在這種等死的狀態(tài)里,他竟荒謬地發(fā)現,他好像事到如今,還仍在等待另一種可能。
——真的不來了么?
阿寒。
是啊,也許吧。可奇怪的是,他卻還是想再等等,等到最后一刻。
雨水混著血水,身體逐漸僵冷。燕王的眸子望著漆黑的天,竟在這一刻成了天地混沌中唯一的純澈。
聽說人死之前,會想到一生最深的喜悅、遺憾與繾綣。
燕止不知道,自己這想到的算是什么——
簌城小院,冬日里燒著暖和的炭火。月華城主握著他的手貼著臉頰,一臉鄭重地問他,你喜歡我嗎?
“……”
真是個奇怪的問題。
燕王睫毛輕顫,喉結滾動,低低嗤笑了一聲。
什么叫喜歡?他真的不懂。
唯一知道的是,最初在意月華城主,就是被他關城門狠狠火燒了一通,焦頭爛額之后。
在此之前,西涼王未嘗一敗。后來則不信邪,再遇到他,又被他逼得逃到冰河之上,狼狽不堪。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
讓他從此有了心結。
不知從何時開始,月華城主這個人,就成了世上最為與眾不同的存在,因此自然而然地也成了他無論如何也想要捕捉珍貴的之物——
太珍貴了,所以要萬分小心翼翼。
要誘哄,要迷惑,不然稍微一不注意就跑了,也得小心不要笨手笨腳碰壞了他。
他真的很注意。
所以,在洛州的明月下,被燒吼也要喝完他的月桂酒。在烏城的花船上,抱著他筆直坐得手臂和兩腿發(fā)麻。簌城的一冬,他為了照顧他,學會了木工、做飯和熬藥。甚至學會了梳發(fā)。
可他確實是不懂愛,不懂月華城主想要什么。
所以最后輸了,也不奇怪,一個人又怎么能輕易贏下自己根本不懂的東西呢?
罷了。
燕止仰頭,再度向灰蒙蒙的天際望去。
只是不知這最后一晚,阿寒又在哪里,在做什么。
風雨驟大。
呼嘯嘶吼,魔音穿耳,再度夾雜著哭嚎一樣的聲音。燕止覺得有些困了,緩緩閉上眼睛,半夢半醒又是月華城主在他眼前,懷了一絲分明的期待,問他:
“燕止,你喜歡我么?”
“燕止……”
“燕……”
“……”
“燕止!!!醒醒!”
過于清晰的聲音,驚雷般在顱內炸響。
有一只手抓住了他,連同那把插在身側的黃金法杖,一同被從尸山血海堆里拉了出來。
一切仿佛死前的幻象。耳邊大雨喧囂,不見萬物。
卻是驟然一絲燙人的溫度,冰冷的手指,被握著貼在某人滾燙的頸側。隨即,口中亦嘗到帶著一絲甜的藥血。
燕止再次睜開沉重的雙眼,渾身血污、狼狽非常,對上了一雙同樣滄桑疲憊的眼睛。
一時天地無聲。
不知多久以后,燕王胸腔血流如注的創(chuàng)口已不再繼續(xù)流血,手也終于微微能動了一些。
他看著他。
微微張口,聲音沙啞。
“……哭什么。”
“誰哭了,是雨。”
身體因為藥血而逐漸回暖了起來,就連滿天冰雨,也逐漸變得溫暖柔和。
燕王緩緩握住唇邊的那只手腕,貪婪地最后舔了兩口血,隨即細碎的親吻落在手腕的傷口上,一路蹭到掌心、指尖。
“好好喝血,別發(fā)瘋。你傷那么重!”
燕王卻不理。
手從臉頰移到他的后頸,習慣性地擼了兩下。又迫不及待用力伸手壓他腦袋,讓他低下頭來。
什么纏綿悱惻,他是不懂。
弄不明白。
只偶爾跟著手下聽戲,戲里咿咿呀呀,說最是誘人不過那一點柔軟香唇。
可嘗到的,卻始終只有苦澀的鐵銹味。依舊欲罷不能。
血污、雨水、泥濘,沾染得到處都是。
……似乎他們很多次攪合在一起,都不是十分優(yōu)雅的模樣。賞燈那夜亦下了雨,衣服黏膩在一起。簌城那次始終渾身血污。北幽也是。每一次……都是彼此最不堪的模樣。
不過,他倒不介意。
反正西涼人本就是茹毛飲血、野蠻無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這么想著,自顧自開始笑,胸口被帶著一抽一抽的疼。
蜻蜓點水的吻,變成了一場貪婪地占有,和猙獰的撕咬。
城主被他咬急了,開始掙扎。
燕止發(fā)現了,但他不放,亦收不住唇角笑意。
因為實在太得意了——
得意到人生中甚至第一次,有了強烈的炫耀之心,仿佛打了人生中最大的勝仗,迫不及待想要昭告天下!
他深吸了一口氣,一把結結實實抱住懷中人,箍著腰,揉進骨血。再不放開。
想想一直總有人笑話他,如今,該誰笑話誰了?
看啊,這不還是贏了。
燕王什么都想要,燕王什么都得到。燕王命好,貪心也有好報。便是所隔山海,山海難平,但最后,珍貴之物還不是終于被他穩(wěn)穩(wěn)地摟在了懷里?
他是沒有籌碼,就上了賭桌——但沒關系,阿寒喜歡他。
這種喜歡可真讓人太得意了。
更得意的是,他其實恢復了一些體力,可以自己站起來的。
但城主卻小心地把他給抱起來了。
“……”
這不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