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洛州州府安沐·邵氏侯府。
府邸院內,書錦錦、錢奎和拓跋星雨三人,明顯躡手躡腳、探頭探腦、鬼鬼祟祟。
邵霄凌:“你們在干嘛?”
三人齊齊被他嚇了一跳。書錦錦小聲指了指西暖閣,兩眼放光:“少主,是燕王。活的啊!”
邵霄凌:“???”
那不然呢?
燕王被帶回洛州后,就被安置在邵霄凌的侯府內院養傷,他自然不覺得有什么稀奇。
可對于其他人來說。這卻是千載難逢,近距離圍觀傳說中西涼燕王的珍惜機會!
三人在邵霄凌的帶領下破例進了房間,馬上圍著床鋪進行了一番深入觀瞻。雖然,燕王因重傷至今未醒,也全然沒打擊到三人的興奮勁。
仿佛此刻睡在床上的不是個活人,而是一只沉睡的吊睛白額大虎。書錦錦膽子大,甚至還暗戳戳摸了一把垂在床側的白毛。
呀,冰絲手感!
邵霄凌無奈。
也不怕大老虎突然醒了,咬你們一口。
……
出來時后,書錦錦心滿意足、由衷感嘆:“燕王竟比想象中還要年輕!”
“但,也看不清到底長什么樣子啊?”
看不清也沒辦法,西涼油彩需得當地的一種皂角才洗凈。這次阿鈴辦從西涼辦完事,會順路帶回來些。
……
燕王被安置在洛州侯府,手下則被拆分各處。
趙紅藥與何常祺被送到了百里之外的陌阡城繼續養傷。宣蘿蕤被李鉤鈴帶回了西涼。師遠廖則跟著路老將軍去了北幽,收拾皇都殘局。
據獵鷹傳回的信息,皇都的斷壁殘垣里找到了國師姜郁時的尸體,而少年天子和那位女祭司,則暫且下落不明。
月華城主失血較多,也臥床修養了幾日。
這幾日身體漸好,處理州府日常事物之余,也常會順路去侯府看燕王一眼,瞧瞧他醒了沒有。
初秋將至。
都督府和侯府不過一炷香的距離,兩府之間有片小柿子林。果實掛滿枝頭,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照著一個個或紅或橙的小燈籠。樹后則是一望無際的麥田。秋風輕拂,麥浪翻滾,麥穗飽滿沉甸甸地低垂著頭。
慕廣寒有時,會在這一小段路上,走上很久很久。
并非愛看秋景。
只是有些復雜心緒,總會時不時地……拖慢腳步。
他當然希望燕王能早點醒來,早點傷愈。
但同時,卻又有些暗戳戳的,慶幸他并未醒得太早。
……畢竟,他好像暫時,還有些覺得一切像一場夢一樣。
無措得很。
古書有云,【葉公子高好龍,鉤以寫龍,鑿以寫龍,屋室雕文以寫龍。于是天龍聞而下之,窺頭于牖,施尾于堂。葉公見之,失其魂魄,五色無主。】
他當時讀了不覺有異。如今卻覺得,自己也多少有點像這位葉公子。明明超喜歡大兔子,也終于把最喜歡的大兔子拐帶回家了。
可,然后呢?
突然不知道后面該怎么辦了。
總不能……
總不能真在洛州修個銅雀臺,金屋藏嬌吧。又或是,找個溫暖如春的地方,修一間杏花小屋,他做飯來燕王洗碗,他挑水來燕王砍柴。
就這么過著尋常日子,每天看燕王布衣荊釵但不掩梟雄本色?
就問這場景,聽著有一點點的合理性嗎……?
……
書錦錦一向負責管理洛州都督府事物。
說直白點,就是日常負責照顧洛南梔起居。自從慕廣寒住進來后,負責照顧二人的飲食起居。
不得不說。
在她看來,最近月華城主的言行舉止,頗有詭異,像是中了降頭。
城主近來,開始習慣性邊吃飯邊發呆。每天食不知味,喂他多少他都能吃完。
亦開始對周邊事物無微不至得進行視察,前日陰雨,他蹲在院里看螞蟻搬家,竟一動不動看了快兩個時辰!
還會常抱著寵物長毛垂耳兔,自顧自念念有詞。
要知道,城主因為不喜歡自己樣貌,所以也從不愛試新衣。但前日下午,新訂制的秋裝送到府上時,他卻是破天荒游魂一般在鏡前站立良久,左右端詳!
若不是了解他,只怕要以為他是沉迷自己英俊瀟灑不能自拔。
如是種種。
洛南梔都有點看不下去了:“阿寒,你……”
他其實想說,既這般成日魂不守舍,不如干脆搬去侯府暫住,天天守在燕王身邊以解相思。
但又覺得,慕廣寒似乎不是太想被人揭穿心事。事實也是,他雖每天要去看上燕王三五回,但每次看過,很快就出來了。
并沒有表現的十分的纏綿悱惻、難舍難分。
……
慕廣寒其實想的是,好歹他一直以來,在洛州擺出的形象,都十分的高大嚴謹。
如今卻為一己私欲干出這種事。就算大家都因愛護他而表示了理解,但他自己卻得多少考慮一下影響,總不能繼續太過沉迷、太不像話。
其實。
本來對南越最好的情況,是讓所有人都認為燕王“戰死”在了北幽。
如此一來,西涼上下從豪族到百姓,都只會仇恨天子、國師。南越接手西涼之事,也會讓西涼人從感情上更容易接受。畢竟,戰敗以后將管轄權交給友鄰,總好過交給仇人吧!
可無奈的是,這次燕王傷得實在太重了。
慕廣寒用許多血吊著他,都已十分勉強。偏偏北幽皇都附近又被國師搞得寸草不生,連個村莊人影都找不到,慕廣寒那時唯一的選擇,也只有趕緊把他拖回洛州治療。
但,一個顯眼的大活人,就這么給弄回來,一路從火神殿弄回安沐城。再如何努力去保密,消息還是不脛而走。
一時天下皆知。
這下可好,再沒法攜手歸隱江湖、避世逍遙了。
畢竟,私奔?誰信啊?倘若燕王隱匿,西涼人只會覺得他是在南越被秘密殺掉了。到時候再來幾個有心之人造造謠,簡直不要太容易煽動仇恨。
所以。
為了兩地和睦、長治久安。
等燕王傷好以后,慕廣寒必須光明正大給他一個在南越的正式身份!
這個身份要既合理,又要兩地百姓都服氣。既不能太過明顯地屈居“月華城主”或者“洛州侯”之下,卻也不能留有太多余地,讓西涼余黨懷有繼續追隨他揭竿而起的一絲希望。
可,什么身份才能如此面面俱到?
慕廣寒攤開四肢往床上一倒。
好難想!
……
那夜,慕廣寒迷迷糊糊睡到一半,有人喊他:“城主,燕王醒了!”
“……”
于是毫無準備,慕廣寒就這么披上外衣,一路套袖子整衣襟,披頭散發地就趕去了侯府。
半路,淡淡新月下,他也閃過一絲“要不要至少打扮一下”的念頭。
但轉念又一想,過去他每回見燕王,有哪回不狼狽?
哪次不是渾身血污、一臉猙獰、素面朝天。最丑的樣子都被看完了,實在沒必要再有矯飾。
反正,本來他們彼此,也都不是被對方的外表吸引。
可這事雖然想得明白。真的踏入侯府,看到糊著金紅窗紗的蛟紋木窗里透出明滅搖曳的燭光……
慕廣寒整個腦子,還是開始恍恍惚惚、霧蒙蒙的。
胸腔也跟著亂,像是新春的嫩芽,鮮活顫動、搖曳無措。
一時很多亂七八糟的念頭。
他突然發現,他雖然有非常豐富“求而不得”的經驗。卻完全不知道當想要的東西已經放在在手邊時,又該如何。
這感覺,就像是久經風霜的旅人,在去往溫柔鄉的路上,迷了太久的路。
好不容易終于到了那地方,完全不知道該怎么縱情享受一番,甚至只想趕緊逃走。
然而。
當他在燭火下真的看到燕止時,那顆全然亂緒的心,又普通被平靜的湖水包裹一般,驟然安靜了下來。
燭影幢幢,燕王平靜地坐在床上。
火光昏暗,他這些天清減了不少。長發曾在獅虎城打尸將時被燒斷,如今卻已長回了他們初見的長度。
銀白色垂落如瀑布,很漂亮。
他的臉上仍有油彩,昏暗之中,看不清表情、亦看不到眼里流淌的色彩。可那被明暗陰影勾勒的五官深刻,卻一如既往鋒利,銳氣鄙人。
慕廣寒望著他,心跳很快。
心里淺淺的甜蜜,又混了些苦澀。指尖顫抖,口干舌燥。
這一刻,他無比慶幸燕王還活著。以及默默覺得,“情人眼里出西施”這句話果然沒錯。
他看燕王,從此無論好丑,都是最最動人了。
天下無雙。
……
火星迸出,三兩點流螢。
明明就相隔幾步而已。
慕廣寒也不知是怎么了,明明沒喝多,卻感覺暈頭轉向,走路甚至一瘸一拐、東倒西歪。
燕王見他犯傻,微微莞爾。唇角揚起十分漂亮的弧度。
他伸出骨節分明的手:“阿寒,來。”
指腹有繭,卻絲毫不影響手指修長漂亮。慕廣寒恍恍惚惚,只覺得初秋燥熱。第一次,他的掌心竟也變得燕王的皮膚一樣滾燙發熱。
滿是傷痕的手放,被燕王包裹在了掌心,不怎么相配。
但下一瞬,燕王輕輕一拉,就又穩穩環住了他的后腰。與突然熾熱的氣息相反的,是燕王緩緩的動作。
他像是對什么珍貴之物一樣,小心翼翼,把他的整個身子慢慢攬進懷中。
這并非他們第一次互相依偎。
同床共枕、親吻打鬧……他們之間比這親密得多的種種,早已就之。
所以慕廣寒這一刻,才更有些無法明白,這一刻的戰栗和悸動——
明明跟他擁抱過那么多次,為什么還是會……指節發白、嘴唇緊抿,心如擂鼓,坐立難安。
燭光陰暗模糊,黑夜里,燕王只有眼睛是亮的,灼灼如碎落星辰。
“阿寒。”
“嗯?”
“上回,怪我胡說。”
“我其實一直,都想見你。也常想著你。”
“所以,別生氣了。”
“好不好?”
慕廣寒愣了片刻,眼眶有一瞬的劇痛。
連帶著那酸疼彌漫胸腔心底,整個人都被徹底浸潤。
西涼的野蠻生物,在燭火下虔誠地望著他。
笑意不似平常,淺得很。干凈得像是不帶一絲欲念。
“我,沒有……”慕廣寒啞著,語無倫次道。
他沒有。小山村那一夜,那些互不相讓的胡話他完全沒有當真。可是,那場皇都漫長不斷的陰雨中,在無盡的等待中,燕止又是如何回憶那一夜?
他會一直不好受嗎,因為后悔說了假話……
一時鋪天蓋地的難受。
他突然很想好好抱一抱燕王。
可他又怕弄疼了他。最終還是燕王自己湊過來,溫柔地蹭他。
埋頭在燕止頸間,慕廣寒再度感受到了那種溫暖的皮毛感——那種莫名的,貼在大型動物身上的安心。即使在他還認為燕王危險的歲月,這種感受也一直存在。
他是西涼大兔子,很大很大一只。
又溫軟,又安全。
慕廣寒暗暗想著,眼眶持續發酸,指尖在燕王的身后輕輕的,默默小心擼了幾下兔毛。
他認真地,用心地,一點點努力觸摸著,真實的燕止。
一直一來……
他們總是心有靈犀,彼此世上最了解,但同時,因為總要互相猜忌,戴著這么多張假面,又根本看不透彼此的心。
直到此刻,那層橫在他們中間隔閡消散了。
他真正摸到了,燕王溫軟的皮毛,以及……他的心。
而他,也有點想把自己的心給他稍微摸一下。
就一下。
……
“喂,阿寒,聽說燕王終于醒啦?”
突然門口傳來聲音。
萬般柔情,驟然打斷。
慕廣寒一瞬間直接退避三舍,等洛南梔和邵霄凌掀開簾子進來時,他整個人已經是距離燕王十萬八千里遠“砰”的一聲坐在椅子上,正襟危坐、端嚴無比。
如此行徑,倒不是他拿洛南梔和邵霄凌當外人。
只是,正因為是重要的家人。他在家人面前,得多少要點臉吧!!!難道要他們觀瞻自己跟燕王沉溺二人世界地互相摸來摸去?多不像話!
洛南梔倒也識趣:“……”
“不錯,此處既有城主照顧,天色已晚,在下與州侯就改日再來探望了。”
說罷,一把拉住完全沒反應過來的邵霄凌:“病人需要靜養,走了。”
邵霄凌:“喂!喂?!”
兩人的背影還沒消失,椅子就嘎吱的一聲,燕王不由分說,一把將慕廣寒整個撈回懷里。
和剛才不同,這次的擁抱有了明顯撲面而來的獨占欲。腰間被炙熱的手臂用力箍緊,慕廣寒最后掙扎往洛南梔的背影瞥了一眼——幸好他們是真的走了,并沒回頭看到他跟燕王迫不及待廝混在一起、沒個正型的模樣!
燕王冷哼一聲,把他的頭掰回去,不許他繼續看洛南梔。
“燕止,你的傷……”
就在慕廣寒張口,繼續想說什么的時候——唇齒被重重磕了一下。
燕王吻過他那么多回,這還是第一次完全沒掌控好力道,疼得很。
唇齒粗糙交纏。
小心翼翼的珍視,變成呼吸急促的兇悍掠奪。一時間,仿佛回到了皇都的漫天細雨。
吮吸舔吻,輾轉碾噬。慕廣寒卻在沉溺纏綿中,莫名地想起他養的那只很像燕止的垂耳兔——前幾天,他把它和書錦錦的兩只兔子放在一起,想讓它們交個朋友。沒想到垂耳兔卻生氣了,他去喂食它們三只時,垂耳兔一把將吃食全部護住,一點不讓另外兩只碰!
簡直是又霸道,又不講理。
還以為它是一只不爭不搶的好兔子……
好在最終,帶點懲罰性質的吻,又變回了意猶未盡的纏綿悱惻。燕王很會親,慕廣寒被他親得很有點欲火焚身的難受,腰部不聽使喚地發軟、皮膚渾身發燙發麻。他都不敢想倘若燕王不是重傷未愈,此刻兩人又會是怎樣一種不可收拾的景象,是不是得順勢胡搞起來?
無法紓解的欲念加上種種酸軟的情緒,他越發難受。
最終分開的時候,靠在燕王身上喘息不止,自己都覺得羞恥。
也就只能拼命想點正事,讓自己顯得不那么下賤,慕廣寒努力定了定心神:“燕止。”
“嗯?”
“之后……你打算,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
“咱們,怎么辦。”
“……”
一時沒有回應,慕廣寒的羞恥心登時又默默放大了十倍。
可能是他的問法有問題,怎么此刻的場面,很有點像是他被吃干抹凈后,在這找燕王負責?
笑話!
眼下情況,到底誰求誰。是燕王求他,從頭到尾都是燕王該求他才對!!!
慕廣寒陡然神智清明,腰桿一下就直了。剛要爬起來,被燕止一把摁下去,壓在身下又好好地肆意揉搓了一番。
慕廣寒:“…………”
他真的快要被氣死:“燕止!!!”
只是對著他一通拱,堂堂西涼王,能不能干點正事???
“其實,好辦。”
見他急了,燕王才勾起唇角,好整以暇停下來。
“你有辦法?”
“嗯。”
慕廣寒看他一臉篤定,倒是放了些心。卻不想,那一晚,燕王竟給他賣起關子來了。
并未直接回答他辦法是什么,而是擁著他,哄他入睡,承諾天亮再告訴他方法。
隔日天亮雞鳴,慕廣寒睜眼,燕王已經起來了。
正歪著頭,對著床旁邊是一張不大不小的圓桌,若有所思。
洛州侯府的西暖閣不大,桌上一張紅色桌布倒是不俗,針腳細密織了百鳥朝鳳暗紋,一道道流蘇墜在旁邊。
燕王將桌上花瓶挪開,桌布一拽,突然兜頭就給慕廣寒罩上了。
一時間,仿佛回到北幽那夜的紅色“蓋頭”。慕廣寒還在發懵,竟就這么被燕止一把扛了起來。
“喂,喂,你身上那么多傷!”
雖然,這好像也不是第一次——燕止這人,每次喝過他的血,都能突然回光返照一小段時間。塔底那次也是,斷了好幾根骨頭,還能單手抱起他!
這次又是要鬧什么?!
……
邵霄凌這日清晨,也難得起了個早。
侯府門口,新組建的騎兵護衛軍剛集結完畢,這可是他這段時日專程按照趙紅藥的虎豹騎的制式照抄的一支騎兵隊伍,全是南越最訓練有素的年輕人!
結果,這邊新騎兵隊還沒撒腿跑開,那邊邵霄凌就看到一個疑似燕王的人,一手提黃金槍,一手扛著一個被紅布裹著的人,黑色戰馬一溜煙,從他們騎兵營旁邊呼嘯而過。
紅布翻飛,底下的衣服,那是他給阿寒專門定做的!
“???”
綁、綁架?
“喂,等等,站住,西涼王,你這是要干什么!糟了,你們還愣著干什么,抄家伙跟我追啊——”
腦子都要炸!枉他一早就跟阿寒說過,燕王危險,重病在床也應該綁起來才安全。可阿寒心疼他的傷,說什么都不同意。
果然他才是對的,就知道西涼賊人不可信!
這是想干嘛?把月華城主扛回西涼么?想得美!
邵霄凌帶著騎兵隊就全速追擊,一路追到街角,跟另一支隊伍差點撞上。
今年十歲的小少主邵明月,同小黑兔一起跟著參軍沈策人在陌阡城歷練,剛剛學完回來。
“三哥,你在干嘛?”
邵霄凌可沒空理他:“西涼王!他!提著他的槍、用紅布裹著城主,逃跑了!!!”
“……”
邵霄凌丟下這一句話就繼續追了。留下小黑兔伸著手:“州侯,那個好像是……西涼‘搶親’的習俗吧。”
邵明月:“搶親?”
“是啊,西涼習俗,拿紅布,帶武器,象征性打退親友,就相當于求婚了。家在附近的話,回家直接洞房。”
“家遠,也可以搶到城外的山上。然后,兩人幕天席地,生米煮成熟飯。”
“這個過程,是不能被打攪的。圍觀這個多失禮啊,咱們趕緊追過去阻止你小叔吧!”
第92章
一大清早,太陽初升,山中就已滿是燦明光景。
青草蒸騰露珠,涼意散去。青草地上月見和菟絲競相開放。
慕廣寒被燕王放在青石之上,身上仍蓋著那塊厚重的紅布。掀開一角,透過紅色的流蘇,他看到燕王給他采來了一大捧秋天的野花。
彼采葛兮……
慕廣寒接過那花束。
陽光溫柔照著懷中花瓣,月見淺粉柔嫩,菟絲白胖可愛。雖是隨處可見的野花,可被燕王隨手一扎,竟也十分的稀奇好看。
“……”心里咚咚跳著。
前所未有難以形容的感覺。
他發現自己很喜歡這樣的禮物,默默喜歡得不知如何是好。
而燕王送完花,就在他身邊坐下,一如既往孤傲瀟灑。
只可惜這次并沒有能成功孤傲多久——一路逞能的結果,就是很快實在撐不住,直接枕著慕廣寒的膝就躺下了。白發如瀑散落,整個人安安靜靜。
慕廣寒心里一陣酸軟,撫了撫他:“傷口又疼了?”
燕王搖頭。
還逞強。
慕廣寒剛尋思想說要不要再喂他幾口續命血,手腕就被燕王抓住了,握在掌心。
“無妨。”
“一會就好。”
“……”
“燕止。”
山風一陣陣的,帶著些暖意,忽停忽起。
“你是不是,想跟我說什么?”
慕廣寒垂眸小聲道。手里抱著花,懷里睡著兔子,就這么坐在陽光下,心里多少有了一絲滾燙的預感。
他覺得燕止特意跑這么遠,又一大清早找了個偏僻沒人的地方,肯定是有什么非常重要的話要跟他說。
……倒也是。
畢竟他作為這場賭局本來的勝方,該給的誠意、該交的籌碼,都已一股腦地塞進燕王兜里了。
燕王血賺,但凡有點良心,也該知道投桃報李。
哪怕不喜歡,都得昧著良心裝成很喜歡城主的樣子了。更何況,慕廣寒很清楚,燕止應該是多少有點喜歡他的。
畢竟,他頗有被人不喜歡的經驗。
知道這次,不一樣。
……
慕廣寒覺得,燕止把他騙來這里的理由,其實不難猜。
十之八九,應該是,準備了一些表白的說辭吧?
不禁默默有些期待。
其實昨晚都親成那樣了,有什么情話,當時在床上說也是可以的。又何必,專門弄個地方,還送了花。
弄得那么一本正經。
但話又說回來。“不懂愛”的燕王,搞那么大陣仗,慕廣寒很好奇他究竟準備了什么樣的甜言蜜語,才能配得上這陣仗。
難道,是話本里風花雪月般長篇大論么?
又或者,口是心非輕描淡寫的短小精悍?
該不會還能看到燕止語無倫次吧,那他就賺大發了。
……
結果燕王其人,一如既往地讓人敬佩。
花都送了,卻十分能沉得住氣,竟就這么安安穩穩地兔趴他身上開始假寐。要不是指尖始終在下意識地摩挲,慕廣寒都要懷疑他是不是睡著了!
“……”
算了算了。
想必甜言蜜語對燕王這種人,亦甚是不易。
畢竟這也是個死到臨頭都不肯低頭的主,不給他個臺階、或者小小逼迫一下,說不定他能一整天都死硬不開口!
“咳。”
于是慕廣寒輕咳一聲,主動找了話題:“其實,你讓師將軍給我帶的那封信,從一開始就是空的,是不是?”
“……”
“你就是故意什么都沒放,卻不說。好讓要我去猜那是什么,要我糾結于心,對嗎?”
“把那些人一個個送過來,也是算計好的。”
“是打算來個繩鋸木斷,水滴石穿?”
“……”
“既都得逞了,燕王該是很得意才是。”
“就沒有什么話要跟我說?”
他繼續等著。
半晌,燕王終于動了。
他湊到耳邊,啄了一下。在慕廣寒未及反應之際,又輕聲說了些什么。
樹語沙沙。
八月處秋,山中各色紅的黃的、最明媚的葉,在風中輕輕搖曳。
燕王說出的話,其實和慕廣寒想象中的,差別并不大。
但同時,又完全大相徑庭,十分荒謬!!!
慕廣寒甚至在僵硬茫然了半晌后,忍不住用力掐了自己一下大退,確信自己不是在做夢聽錯了。
隨即低下頭,目光又落在身上披著的紅蓋,和手里捧著的花束上。
如果說,從清早到此刻他還始終多少云里霧里不在狀況。時至此刻,終于是傻子都明白了燕王到底是在干什么了!
紅蓋烈馬搶親,那是西涼的……婚俗!
而南越這邊則相對含蓄,是通過在山坡采摘當季的花送給心上人,以表定情之意。
春天采櫻、桃和牡丹。夏季采荷、葵與梔子。入秋采月見、菟、與丹桂。冬天蟹蘭與梅花。
對方若肯收下,便是答應了婚約。
他毫不猶豫收下了!
“……”
燕王見他久久沒有反應:“城主曾經說過不止一次,讓我嫁來洛州。不僅如此,還許諾了正室名分。”
“君子之言,不是還要出爾反爾吧?”
“……”
略微毛躁而不太開心的燕王,說實話,有種難得一見的鮮活與可愛。
但同時,慕廣寒恍恍惚惚,更頓覺荒謬了。
他真的只以為燕王要表白。完全沒想到,他竟會直接求婚!!!
所以當然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他猝不及防啊,又該是有什么反應?
同時反應過來的是,原來昨晚燕王的“辦法”,指的竟是兩邊來一場政治聯姻!慕廣寒最初的震驚過后,忽然也覺得此事倒真未必不值得探究一番。
只是,若是商討這個,其實并不用如此大費周章,昨晚直接同他商量就是了。
燕王卻是一點沒有敷衍待他。
即便是政治聯姻,還是給了他一場像模像樣、正式無比的求婚。
手中花束,烈馬紅披……看得出用心和重視。
“我不是……”
半晌,他深吸一口氣:“我不是不愿答應,只是,此事實在于禮不合。”
“哦。”燕王歪歪頭,似乎在思考他說的話,“哪里的禮?”
當然是整個大夏的禮。
“那,又是誰規定的‘禮’?”
“……”
慕廣寒本就暈乎乎的沒徹底醒過來,一下被問得更有些晃神了。
是啊,誰規定的。這世上的束縛、規矩那么多。雖說一方執掌的上位者,一言一行千萬只眼睛盯著,應處處拘禮,如履薄冰。嫁娶最門當戶對的人,做最規矩的事,才能讓百姓無話可說。
但。
只要不在乎人言的話,好像很多事其實也可以隨便干。
古往今來,什么小媽變皇后,公公搶兒媳,孫子娶奶奶,父子兄弟骨肉相殘,貍貓換太子,乞丐為帝王,主公好人妻……也多了去了,也就那么回事。
而且。
他之前一直絞盡腦汁,想著究竟要給燕王什么身份,才能成功將他留在西涼、又讓天下人心服口服。
還別說,還真別說!
聯姻。
他過去從未往這個方向想。如今仔細一想,還真是,意外的……適合!
……
邵霄凌最后是在山下被小黑兔追到的。
聽兔一席話,猶勝被雷劈。
搶、搶婚?
搶婚是什么意思!西涼王腦子是否出了問題!!!
瘋了吧,誰會答應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天下誰又能接受西涼王與月華城主突然喜結良緣?
但……
他轉念再一想,這些日子,他可是眼見阿寒著對燕王那般掛心惦念、寵溺縱容,把人不管不顧帶回來養。
前陣子,邵霄凌剛在醉香樓聽了一出《一代妖妃》戲碼。
沒想到這么快就小曲照進現實。那妖妃,就是靠著魅惑君上破格進宮,最后爬上皇后寶座權傾朝野。而這燕王,如意算盤打得竟和這妖妃一模一樣???
竟想通過聯姻,從手下敗將變夫人!
邵明月:“小叔,您再如何反對,咱們也得先回去再說吧。”
“總不至于真上去圍觀?于禮不合。”
“……”
邵霄凌最后只能帶著烏泱泱的人含淚回去了。
一到家,就火速去找洛南梔商量對策。洛州侯一向如此,自己兜不住的事,就會果斷找人幫著兜。
結果這么巧,李鉤鈴的參軍那沈策正在洛南梔處匯報陌阡城的建設。三人一聚,直接開了個高層內部會議。
沈策:“其實此事情細想,也未嘗不是一件喜事。”
哪里喜了???
沈策瞇眼道:“州侯也不是不知曉,前段時日咱們接收西涼南方數鎮時,北方一直有人在民間趁亂起勢,煽動百姓所謂‘西涼千百年來不曾居于人下、寧死不降’云云。另有一點,其實按照祖宗禮法,西涼與南越皆為大夏天子之封州列國,不經天子首肯歸順南越,也確實于法不合。”
“但,只要聯姻,一切迎刃而解。”
“……”
“首先,兩地締結秦晉之好,則西涼再無‘投降’一說。誰再作亂,便是破壞王上大婚其心可誅。再者,外域落云、印蘭等國有先例,封州列國雖不可未經天子首肯而歸降他國,但互相嫁娶合并卻一切自愿。因此,只要城主光明正大迎娶燕王,從此南越西涼兩家并做一家便是合理合法,以后就算那失蹤的小天子再冒出來,也再無后顧無憂了!”
“更妙的是,落云和印蘭國的那幾本《公主出嫁記》,又在我大夏頗負百年盛名,人盡皆知。”
“每本的結局,都是公主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兩國疆土合并。如此寓教于話本,多好跟百姓多解釋!”
邵霄凌被說的啞口無言。
“但,書上這些出嫁的,好歹也是公主!燕王他、他……”
他像公主嗎?”
沈策:“這又何妨。公主主公,本也沒差。”
“???”
“大夏又不是沒有嫁娶男子的先河。何況西涼本就民風彪悍,不拘小節,主公嫁了也就嫁了。而月華城主又一向無拘無束、風流之名在外。想必等城主垂涎燕王美色,納之永以為好的故事流傳天下,大家也是喜聞樂見的。”
“??????”
那日,從山上回來,城主背著虛弱的燕王。
燕王奸計明顯得逞,兔臉下面唇角笑得意洋洋。邵霄凌是看他一眼就額角青筋就突突直跳,再看一眼慕廣寒手里的野花,更是兩邊額角的青筋都跳!
想想這一年多,他送了阿寒多少名貴的禮物啊。
上等的帝王綠翡翠雕成的鳳羽纏繞領扣,頂級紅寶石和黃金打造的九龍冠,白玉藍寶石星辰簪,東珠綴袖的冰絲袍,象牙雙魚如意鎖……
他用名貴寶石絲綢養出來的城主。就被一個身無分文的落魄西涼王,拿一束野花給拱走了!
士可忍孰不可忍。
邵霄凌用了數日,才逼迫自己最終接受現實。決定各退一步。
聯姻可以。
但,既要冒天下之大不韙,那就干脆冒個徹底。阿寒非要迎娶狡猾的西涼王,那時燕王的造化,別人羨慕不來。
可也不能就委屈了他,一定要舉全洛州之力,給他富麗隆重、張燈結彩、絲竹管弦、十里紅妝,狠地狠風光大辦一場。讓城主這婚成得日月昭昭、名正言順,讓全天下人都心服口服、無話可說!
他想罷,叉著腰蹦跶蹦跶地,就去把這話找燕王梗著脖子說了。
燕王:“……
后世記載,燕王曰:“善。”
……
大夏王族大婚,歷來就是僅次于天子封后的一等一盛事。
而今,皇都歸于南越,天子又下落不明。月華城主迎娶西涼王的之事,自然更成了空前絕后、萬眾期待的不二盛事!
因此,這場婚禮的規格,那也必須得……嗯!!!
邵霄凌不怕困難,雖然并沒有真的主持過王侯皇室規格的婚禮。但好在,小時候曾在西市古書攤淘到的厚厚《夏禮》終于排上用場。上面各種歷朝歷代繁雜禮節一應俱全,趕緊喊上大家一起研究!
“按夏禮,燕王需先行返回西涼一段時日……咳,待字閨中。”
“……”
“然后,由月華城主經南越官方,向西涼下一道婚書。”
“婚書之上,須有城主私印、月華城官印、洛州州印、州侯與都督私印等等。”
“待婚書送至西涼,西涼王需欣然應允。隨即沐浴焚香、回告祖先。婚書也要蓋西涼王印、國印官印,西涼眾證婚人之私人印章等等。”
“……”
“因是西涼王王遠嫁,為兩方公平,過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之禮,按西涼風俗來辦。請期、親迎、拜堂與回門等規矩,一概遵守南越禮節由南越主持。”
沈策交代完,又不慌不忙從身后掏出一本黃歷。
“二位請看。今年諸事皆宜的良辰吉日,共有以下幾個日子。州侯同都督都認為兩個月后的這日最為妥當,二位意下如何?”
“…………”
這還是都是大的規矩。
小規矩更是繁瑣得讓人頭疼。沈策又拿出另一本更厚的《夏禮婚娶副冊》。那里面,詳細記載了從彩禮到嫁妝,從謝禮到媒人怎么選,禮服繡幾朵花幾只鳥、宴會蜜餞的糖漬該有幾分,選取多少年的陳年佳釀,嫁娶當天新人夫夫的頭發該怎么編,細節得讓人嘆為觀止。
也不知道究竟是誰閑得發瘋,才搞出這么些有毛病的規矩!
沈策在那不厭其煩地一條條念,直把慕廣寒直聽得如芒在背。他雖然能理解洛州眾人的好意,但這也太過于沒必要地隆重了吧?
不禁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燕止。
燕王卻是一身輕松,事不關己地唇角上揚——甚至很是有點幸災樂禍的意味。
慕廣寒很想說,你,還笑,也不想想誰是新娘。
你才是這場繁文縟節大戲里面最不可少的一環好吧!
到時候有你鳳冠霞帔、穿金戴銀啃平安果……哦,離家時新娘還必須要“喜極而泣”呢。
看你到時候怎么辦!
第93章
吉日定在兩個月后的初冬時節。
佳期既定,自當將婚訊昭告天下。
那可真是……如沸水投石激起千層浪,民間反應盛況空前!
洛州雖去年就曾有虛構話本《洛州風云:西涼王嫁到》風靡一時,前陣子又有根據何常祺一些發瘋言行,捕風捉影了一出《燕王與城主虐戀二三事》。
但卻未曾有人當真。
畢竟,要怎么當真啊?
真去相信西涼燕王有朝一日,能真如話本所寫一樣嫁來洛州嗎?若真有這么一日,那可就真是天要下紅雨……結果他居然真要嫁過來了啊!!!
一時間,聯姻之事成了整個洛州茶余飯后的熱議話題,人人津津樂道。
而外州各地,消息所到之處,《月華城主風流史》更是銷售一空,千金難求!
很多人買書就是為了看看,到底什么猛人!竟敢跟西涼王聯姻?
也不怕新婚之夜直接被燕王一卯辰戟給干死在床上。太勇了,何等的藝高人大膽!
還是他迎娶,西涼王出嫁???
而深入研讀城主情史之后,眾人不禁感嘆。有點東西啊這位城主!
情史豐富還有誰是他不敢搞的?也怪不得他一路縱橫天下,西涼王都敢招惹!
而洛州百姓中,則不乏一些對城主愛得深沉者,很是唏噓不平。
茶館中,一人痛心疾首:“城主為洛州鞠躬盡瘁,為百姓休戚貢獻良多!如今卻還要為兩地安穩無奈委身西涼王。實乃憾事一樁!”
實在是城主的“某些愛好”,過于深入人心。
——城主愛美人。
可最終,卻是與野蠻的西涼王聯了姻,這著實是聞者傷心聽者流淚。西涼人素以兇悍善妒馳名,只怕婚后,也不會許城主三心二意、再有新歡!
“一輩子對著那西涼蠻王,城主著實不易……”
“咱們應當去勸勸城主,何必委屈終身大事!聯姻,聯他鳥姻?大不了咱擇日出兵,奪他西涼!又不是打不過。”
有人應和,卻也有人搖頭:“此言差矣,城主此舉,實乃大局為重!”
“以我所見,城主絕非諸位所想,那般貪戀兒女私情。而是英明果決、心懷天下、目光長久、寬明博愛!一紙婚約鞏固聯盟,為的是長治久安、兩地繁榮。什么美人?城主要的是留名青史、不世之功!”
一番話,眾人心服口服,連連感嘆:“城主大義!!”
“城主大義啊!!!!”
南越人贊頌城主大義,西涼人卻只為燕王深感不易。
這幾年來,燕王帶西涼內修城防、外征千里,功在千秋。可惜天不遂人愿,好容易平定天下在即卻突遭蝗災,讓多年苦心功虧一簣。
即便如此,燕王他、他還……
還肯為了百姓今冬的糧食,含淚委身月華城主!
舊時為國征戰四方,如今為國爬上龍床。
不能登臨九五,那就出塞和親。
這是何等的鞠躬盡瘁,何等大義?
如今,西涼眾人唯一的安慰,便是洛州聘書之上,明確承諾了包辦西涼今冬油糧炭火,絕不使大家受凍挨餓。
此外,還定下通商貿易、種種利好。
也確實算是豪擲千金、誠心迎娶吧。何況早就聽聞南越那邊素來富饒,魚米之鄉,絲綢制品、新奇瓜果許多。如今兩家結親,西涼也能跟著沾光。
只是,唉。
苦了燕王一人。
要他以傾國傾城之姿,保全一國安泰!
“等一下,你剛說啥?燕王傾城之姿?”
“哪里來的這種傳言?”
西涼茶館里,同樣聚著一堆人。
有人笑他:“你莫不是太久不出門了,連這個都不知道?之前繼位大典,咱鄰居的老吳家、老張家不都千里迢迢去王都觀禮了嗎?回來后哪個不是對燕王俊美不凡贊不絕口,說得語無倫次、熱淚盈眶?”
“有這種事!”
“當然有了!!!你想啊,若非貪圖燕王絕色無雙,那月華城主怎會如此熱心,送糧送錢上趕著聯姻?我還聽說之前北幽也是看上了燕王美色……咱們西涼真是無罪,懷璧其罪啊。”
“有這種事!!!”
消息越傳越離譜,宣蘿蕤都自嘆不如。
真的,她都寫不出這么劇情完整、結合時事的《關于紅顏薄命美強慘西涼王被各方勢力覬覦的一生》。
……
昭告天下后,很快到了燕王該回西涼待嫁的日子。
這次燕王回去,既是風俗要求,同時也因西涼還許多事物亟待他親自處理。比如一些頑固不化的宗族老臣,民間尚未平息的余黨風波等等。
還有……準備嫁妝!
哪怕是西涼一般富貴人家,父母也都是提前三五年就得開始替兒女籌備婚嫁用品了。而今燕王出嫁,卻要在短短兩個月備齊隆重嫁妝,實非易事!
弄得師遠廖和宣蘿蕤也不得不陪燕王共返西涼、一同籌備。
慕廣寒:“……”
燕王:“怎么,怕我不回來?”
這倒不是。燕王若是有二心,必不會拖到這等塵埃落定、婚訊昭告天下的時日,才又想著開溜。
更何況,西涼許多重臣,以及趙紅藥等人的家人們,也已早都被“請”來南越做客了。一堆人質在手,安全得很。
慕廣寒不是怕燕王跑了。
就只是單純的……舍不得。
其實除了求婚那兩天,燕王異常彪悍,其余日子里,他還是很虛弱的,日常醒著的時候并不多。
好容易前幾日看著有點起色,又要回西涼操心勞累。
“那你自己,保重身體啊。”
“……”
洛州碼頭,楊柳依依、船只輕蕩。
燕王笑了笑:“嗯,阿寒,我也舍不得你。”
他張開手臂滿滿地抱了他,在他耳邊蹭了蹭道:“你放心,兩個月后我便回來。也會給你寫許多信。”
慕廣寒心中一陣暖意,亦重重點點頭:“我也會給你寫。”
“……”
燕王似乎還有話說,摟著他不放。
“怎么?”
“這兩月間,”半晌,燕王擼著他的后頸,漫不經心道,“你不許,同那個洛南梔,過從甚密。”
“……”
其實,關于燕王待洛南梔頗有敵意這件事,慕廣寒之前就隱隱感覺到了。
這個敵意甚至不是燕王來洛州以后才有,好像在南梔還是個大僵尸的時候,燕王就……
但。
總不能是,燕王這種不可一世之人,也會……吃旁人的醋吧?
慕廣寒趕緊暗自搖搖頭。結果被燕王一把摁住,西涼兔很不滿意,露出牙尖尖鼻尖貼過來:“你還敢搖頭?”
慕廣寒一個激靈:“不不不,不是、不是。”
燕止“哦”了一聲。那表情像是在說,你最好不是。
“燕止,”慕廣寒努力解釋,“全南越皆知,我與南梔,只是好友之誼。”
“嗯。”燕止微微勾唇,似笑非笑,“最好,阿寒與那位‘前夫’,也只是好友之誼,那就更好。”
“…………”
死兔子故意找茬!
慕廣寒禮尚往來,清了清嗓:“說起來,我其實還有件事,一直沒來及同你說。”
“嗯,是什么?”
“……”
“不然,等你回西涼以后,我再寫信給你慢慢說吧。”
“哦?”
“先說好,南梔的事……我答應你。你也答應我,收到信后不許生氣。”
“……”呵。
燕王挑眉一笑,一把再度將人撈進懷里。
鼻尖頂上,要親不親的。
慕廣寒不習慣被那么近盯著,下意識躲了一下。然而燕王并不給他躲的機會,他好像真的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完全不介意他臉上的疤痕,指尖把他的臉捏扁揉圓,那么近而眼里只有笑。
須臾,他還是咬了上來。
俯首深吻,毫不掩飾欲望。慕廣寒被他緊緊擁在懷里,只感覺溫暖有力的手臂緊貼著微微顫抖的后背。
唇齒被咬噬、攻城略地,恍惚暈眩的應接不暇中,唯一的念頭是,幸好,今日只有他一個人過來!
沒叫洛州眾大張旗鼓地來送。否則這么激烈……他以后不要做人了。
分開時,唇舌間都連著纏綿的水絲。
燕王粗糙指腹輕輕擦過慕廣寒的臉頰,帶著些不舍溫柔。隨即勾唇淺笑——他過去一向喜歡城主聰明厲害,可如今,卻似乎更是喜歡他在自己面前被吻得暈乎乎、傻乎乎的模樣。
也不知,城主這次,又干了什么壞事。
需得寫信才敢跟他說,還提前要他不許生氣。
有趣。
燕王人生在世,因所向披靡,不免常覺得人間無聊。唯有城主,總能給他帶來驚喜。
又或是,驚嚇。
他想著,再度偷了一個吻。又將人揉進懷中久久不愿放開。
罷。
無論是驚喜還是驚嚇。
他都滿懷期待。
……
小舟逐漸遠行,消失在煙波浩渺中。
猶記上次,西涼簌城渡口分別,他曾以為再無歸期。
此次,卻知燕王必有歸時。
而下次相見,就是他們的成婚之日。這么一想,如夢似幻。
慕廣寒不明白為什么。此次分別,他竟心中卻并無太多不安。最近江湖之上很多傳言,說此番聯姻燕王乃是被逼無奈,他聽了竟也不以為意。
多奇怪。
明明以前,越是虔誠,越是熱烈,越是沉迷,越是不安,常禁不起一點風吹草動就心神不寧。
唯有這次,毫不懷疑。
可為什么?
是因為,篤信燕止很愛他么?
但其實,慕廣寒至今也并非確定,燕止對他的喜歡究竟是只有一點,還是很多很多。
卻是人生第一次,覺得不確定也無所謂!
婚約都昭告天下了,燕王以后反正都是他的人。所有二心,他收拾就是。把那驕傲的頭顱撒上辣椒面,做成麻辣兔頭!
……不,做成兔頭還是太可惜了。
燕王身材好。打仗又那么猛,咳。那物盡其用自然也。到時候就把他五花大綁關進小黑屋,不死不休。
所以。
所以說,他又真的愛燕止嗎?
如果絕不放手、不死不休才是愛的話,他過去那種暗戳戳的卑微、一受傷立刻就跑的感情,又算什么呢?
但如果,以前那個才是愛的話。
他對燕止這,又是什么與眾不同、奇形怪狀的感情?
……
燕王前腳回到西涼。
后腳,南越的婚書與滿載彩禮的車隊,便接踵而至。
“稟燕王,今日又有新糧運抵。附言:燕王最愛的菘。”
“燕王,今日又有新禮送到。附言:燕王最怕的辣椒。”
“燕王,今日還有一些精致小物送到。附言:給燕止送胭脂。”
自打回西涼后,燕王身體好得出奇的快,每天走路帶風。
師遠廖不禁嘀咕:“我看燕止最近,好像很是得意忘形。”
宣蘿蕤:“每天都有禮物收,換你你也得意吧!”
又感嘆:“沒想到,月華城主還挺會的啊……”
繩鋸木斷、水滴石穿,這持續不斷的禮物攻勢,正是慕廣寒向燕止反向學來的手段——數量龐大的彩禮,每天不停送了整整一個月。
就是要哄得燕王開開心心,讓燕王成為天底下收到他禮物最多的男人!
然而,即使收了如此多的禮品,西涼仍有老臣覺得虧了。
“怎么不虧!咱們整個西涼鐵騎不都給月華城主了啊?所以他送糧送禮,不也是應該的嗎!何況,他們還不是從咱這也運走了不少木材、鐵礦石、牛羊。這哪里是送彩禮,分明就是正常貿易往來!”
“胡說,若沒有聯姻,哪有這等便宜的貿易往來?”
“你們啊,見利忘義,完全就是滿懷賣主求榮之心!”新型賣主求榮。
“什么叫賣主求榮,燕王那是主動為國捐軀!”
“要我說,燕王他就是沉迷兒女情長、失了斗志!竟屈尊降貴真的出嫁,明明還有拉攏東澤、反敗為勝的機會……”
宣蘿蕤這次回來,沒少聽老臣們互啄。
只能大大嘆氣。這婚結的,絕了,人家新人自己勢均力敵天造地設,倒是兩邊親友都覺得自己挺虧。
沒幾天,宣蘿蕤收到一封城主來信。
信上說,最近有個消息,燕王聽了可能會少許生氣。讓宣蘿蕤幫著勸勸。
同時,城主的另一封信,也送到了燕王手中。
燕王看完信,直接給氣笑了。
這天底下也就這人能把他氣到這種地步。合上信直接沒言語,整整兩天氣到沒吃飯。
宣蘿蕤:“……”
城主這是干了啥,能把燕王都氣成這樣?
很快,她就知道了。
因為,城主在知會燕王之后沒幾天,亦把這個消息昭告了天下。
東澤歸順。
表面說是歸順,但真正的昭告文書上,遣詞造句一目了然,東澤從一開始就是月華城主的。并不是聯盟,也不是獻降。
就只是從一開始,就是他的而已。
只是一直藏著掩著沒說,其實人家早就坐擁半壁江山啦!
“……”
此事一出,西涼眾臣風向驟變。
“原來如此!”
“果然其中,是有我等不知道的秘辛啊。”
“燕王必是早就看穿這驚天秘密,那確實,無論怎么打都勝算不大啊。與其兩敗俱傷、民生涂炭。倒不如選擇后宮之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共攜天下!”
“燕王英明。”
“真真有先見之明。”
“真是大圣大明之舉啊!”
“燕王眼光清明、圖謀深遠,又有才貌,以后也必能坐穩皇后之位。西涼大幸啊!”
……
頑固老臣們終于開心了。
但燕王不開心!
“王上,城主又來信了。三封呢,您回一下把?”
“哦。”
“燕王,得回信才行,”宣蘿蕤恭恭敬敬拿來筆墨,“若一直不理,讓洛州那邊誤會咱們對婚約之事有二想,那就不妙了。”
“……”
燕王面無表情,乖乖提筆。
宣蘿蕤一看,一大張信紙,歪歪扭扭兩個字:口我。
不回則已,一回信就這么野?
她又看了半天,才恍然大悟。他寫的是個“哦”字。
從燕王那兒出來,師遠廖一頭霧水:“我不明白,他到底在生什么氣?”
宣蘿蕤嘆了口氣,解釋道:“他自然生氣。本以為是自己憑本事贏了的,山窮水盡仍能扭轉乾坤,也算是跟城主打得有來有回、勢均力敵。”
“結果發現,人家原來從頭到尾都在讓著他。以燕止那性子,如何能受得了?”
果然,師遠廖沒聽明白:“啊?”
宣蘿蕤:“你想啊,東澤從一開始就是月華城主的,就是說,哪怕沒有那場蝗災,西涼多半一樣會輸。”
“也就幸好燕王一早狡兔三窟、投其所好,即便勢均力敵之時,也不斷□□城主。否則,咱們還真未必能在這全盤死局里,選到那唯一的活路!”
“哦。”
“那,選到活路,這不還是好事嗎?”
是好事。
但是不開心啊!本以為是打的有來有回,結果卻發現全程被貓捉的耗子了。燕王那性子,能愿意當耗子嗎?!
“這,當耗子也總比死了強不是么?更何況,我覺得他也未必是謀算深遠,指不定就是戰場失意情場得意,歪打正著靠戀愛談出遠大前程!你還記得嗎,之前在簌城的時候,他手爪子就天天放城主身上下不來!我看他挺樂在其中。”
“如今不正好?本來就想嫁去洛州,如今也嫁成了,還有啥想不開的!”
“……”不能聊天了!
……
好在別人雖不懂燕王是鬧的哪般別扭,城主卻十分明白。
他反正是虧心事做得多了,也不差這一回。想著離新婚還有一個多月呢,繼續海量禮物慢慢哄著就是。
誰知燕王這次著實氣得不輕。
慕廣寒很快收到那張鬼畫符的“口我”。
幾日后,宣蘿蕤又來傳燕王口信:“城主放心,燕王身體恢復不錯。大婚的陪嫁品也已準備差不多了。只是……”
她頓了頓:“只是燕王此次特意囑咐,按西涼舊例,大戶人家出嫁,還應陪嫁數名妾侍。燕王想問,不知城主想要幾個?”
“聽聞之前在簌城,城主曾見過一位‘西涼第一美人’。不如掘地三尺給您找出,做為陪房一同送來?”
慕廣寒:“……”
慕廣寒:“………………”
真的。
要是燕王不提,他都要想不起當年那位溫泉里的“西涼第一美人”!就,雖然那位確實乃人間絕色,驚鴻一瞥,甚是難忘。
但。
他如今,已不再只顧看臉了!他真的可以不看臉!!!
可時隔一兩年,燕王突然舊事重提。
足可見怨念之深。
燕王猛于虎。他這惹毛了人家,看來婚后要倒霉呀!
宣蘿蕤這次回西涼,給燕王帶來的是城主又一封東拉西扯、獻媚奉諂的長信,以及海量珍寶——月華城荀青尾專門為城主大婚的各種寶箱,順流而下一個多月,才送到的!
“燕止快看,真的都是稀世珍寶啊!”
燕王:“……”
燕王:“哼。”
燕王不爽起來,還真是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宣蘿蕤絞盡腦汁:“咳,其實吧,如月華城主那般運籌帷幄、多智近妖。既有東澤在手,本大可早早出兵,又何必遮遮掩掩?要我說……”
燕止:“嗯?”
“要我說,他這么做,只怕都是為了最終這般費盡心機向王上逼婚!所以王上也莫太怪他了,城主為情機關算盡,也不容易啊!”
好容易,燕王似乎來了些興趣。一旁師遠廖卻大大翻了個白眼:“小宣,你話本寫多了。”
宣蘿蕤:“……”
這傻子,我好不容易才快哄好了!
……
慕廣寒人在洛州,天氣素晴。
可惜禮物一車一車,燕王仍不鳥他。
為解相思,他也只好沒事擺弄幾下燕王的鳥:“饞饞。你的那些姑姑姨姨叔叔伯伯們,是西涼人質。而你呢,是西涼鳥質。”
“有你們在,他生氣也得嫁給我的。嗯?你說是不是?”
一鳥不夠解相思,慕廣寒還會時不時把小黑兔每天捉到眼前圍觀一番。
這天他又去找小黑兔,卻在門口與急吼吼的邵霄凌撞了個滿懷。
邵霄凌:“百密一疏!竟忘了新人畫像!”
“沒辦法了,讓畫師照著他家小親戚長大后的樣子勉強一畫吧。撲朔,你來,坐好。”
“啊?我?”
小黑兔連忙擺手:“不行的吧,拿我畫不太行啊,我長得又不像燕王舅舅!”
“……”
邵霄凌與慕廣寒異口同聲:“不是都說,你和燕王一模一樣嗎?”
小黑兔愣了一下,臉上的情感遞進,是疑惑——不解——恍然大悟——震驚且深感荒謬。
但。
就連邵霄凌都深深記得,慕廣寒至少明確地問過小黑兔兩次,【你和燕王一模一樣?】
【是呀是呀,別人都這么說!】
兩次小黑兔都是這么回答的!
“而且,全西涼都說你和燕王一模一樣啊?”
這次被請來洛州做客的一眾西涼貴族老少家屬們,邵霄凌天天招待,大家也都是這么說的啊。
小黑兔甚感荒謬:“這,我同燕王舅舅一模一樣的,是性格,而不是長相啊!”
“???”
“阿寒哥哥,別人不清楚也就罷了。你天天同舅舅在一起,你難道也覺得我們長得像嗎?”
“……”
“按說,一般人應該都會覺得,燕王舅舅他,要比我好看不少吧?”
“……”
“好看,不少?”
慕廣寒那天游魂一樣飄回家了。
回去一整天都在發呆。小黑兔實屬不該,在他即將大婚之前,突然莫名給了他一絲不該有的期待!
他真的一直一直一直都以為,燕王長得和小黑兔一模一樣。
那……好看不少,是多少啊?
主要是小黑兔在慕廣寒看來,實屬長得一般。
以至于比他好看這個范圍,實在是從中人之姿到人間絕色,都叫比他好看。范圍巨大!
小黑兔擼起袖子:“這樣吧,我給你們畫一張我舅舅的畫像,你們就明白了!”
然而。
小黑兔的畫,和燕王的字一樣令人不敢恭維。
怎么看,他畫的都僅僅只是,一個鼻子兩個眼。
沒了。
當晚,慕廣寒受邀請出席一場對西涼貴客的宴請。
但。
宴席之上,何常祺的父親何大人真不愧是上一代西涼第一美男,如今都快五十歲了,仍舊風韻猶存。猶記當年西涼有一首詩歌“有男子兮卓姿儀,廣袖飄飄兮世無匹。舉止從容兮度翩翩,才情橫溢兮眾皆羨”,就是唱他的。
眾人酒酣,有人恭維何大人。
何大人連忙開始與在場人互相恭維。何常祺、趙紅藥、洛南梔、邵霄凌等等一應在列,都被狠狠夸了一番。什么芝蘭玉樹、才貌雙全……
等大家喝高以后,場外不在的年輕才俊們也都被點了一遍。
偏就無人提燕王。
估計,也就只是比小黑兔好看那么一丁點兒吧。
那也就夠了,真的!
沒有小黑兔好看也不要緊,慕廣寒如今淡定得很。
反正燕王不管外貌如何,他都會喜歡就是了。又何必再想!
……
很快,佳期已至。
婚娶前兩日,晨曦的柔光中,紅燭搖曳照著燕王身影在熏香彌漫的房中。,一群侍女環立四周,手中捧著各式錦衣華服、配飾妝奩。
有人嫻熟地替燕王梳頭,一縷一縷銀絲編織成復雜的發髻,又戴上玉帶金冠。
有人則替他整理繡著盤龍飛鳳的紅色嫁衣,掛犀角腰帶,玉樹臨風光彩照人。
就連師遠廖都忍不住嘟囔了一句:“燕止真就是一直不打扮,這一打扮……也怪不得外面都傳他是西涼國色,被月華城主強取豪奪!”
“不過話又說回來……”
“燕止長成這樣,又那么能打。你們幾個年輕小姑娘天天在他身邊,真就不曾對他動心?”
宣蘿蕤:“呵呵。”
“那我問你。你若喜歡男人的話,你敢要燕止么?”
師遠廖:“……”
一下就懂了。
確實不敢!
不是“不敢高攀”的那種不敢,就單純是太危險了、瑟瑟發抖的那種不敢。
實在是廟小盛不下大佛,燕王再吸引人又如何?
打又打不過他,他想法又奇怪。跟這種人成親,能指望能跟他甜甜蜜蜜、真心換真心?
最多指望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吧。
新婚之夜把對象大卸八塊這種事,別人干出來那叫聳人聽聞。燕王干出來那叫太正常了毫不意外!
“……”
“……”
師遠廖恍然大悟,也真怪不得月華城主之前每回都跑。
換誰誰不跑。
這么危險的人,簡直像是話本里的俊美畫皮、艷色山鬼。受不住誘惑就可能要命,不想死的都得跑。
結果,月華城主真猛士,跑了幾回,收了!
很快,吉時到。
旭日東升,洛州侯親自來當迎親使,一如既往地排場奢華,身后一片紅綢飄飄喜字高掛,巾幡繁復儀仗富麗。
身著紅衣的樂師曲樂喧囂,侍女們手持彩扇淑麗端莊。隊伍前方幾名身強力壯的男子高舉大紅燈籠,十里紅妝一直鋪到渡口。
沿途的百姓圍觀盛況,隨著隊伍的緩緩前行,簇擁之人越來越多。喜慶的儀仗如同一條流動的紅色長河,一直流向渡口華麗的婚船。
啟程成親去了!
第94章
按照話本編排,燕王嫁入洛州時節,應是在深冬。
十里紅妝映白雪,如詩如畫。
而他真正嫁來這天,卻是初冬。洛州秋景繽紛未褪。天空湛藍如洗,幾朵閑云漂浮。山巒之上層林盡染,地面落葉五彩斑斕。
這般絢爛鮮妍中,卻又應景地下了那年的初雪。于是紅、黃、綠、橙的葉子與白茫茫的雪交織,成了洛州入畫的年景。
西涼送親隊伍清早便啟程,一路風塵仆仆,跨越山川河流。燕王坐于紅妝之中,一身華服,金冠玉帶,卻只覺得轎上搖搖晃晃太久,竟比打仗都更使人疲憊、腰酸腿疼。
尤其不明白的是——
既然清早一出房門便坐上轎子,更無論行船路上都待轎中,甚至連飲食也是從簾子縫里遞進。
那他這一身隆重、束手束腳,到底打扮給誰看?
完全沒有必要!
午后船至岸邊,馬車駛入南越地界。燕王忍不住在簾子上戳了個洞往外看。
南方的冬,與西涼太過不同。
不是遼闊蒼茫、無邊無際的白雪掩映著枯樹。而是薄薄的白落在蒼翠小松山、紅梅枝頭,紅楓葉與銀杏之上。又有一些晶瑩剔透掛在白墻黛瓦的屋檐下,如珠簾般璀璨垂落。
半夜,車馬終進了洛州安沐城。
燈火璀璨,無數百姓徹夜不眠、只為翹首昂盼西涼鑾駕。喧鬧歡呼中,轎內一盞晃動的燈火,襯得燕王眸子漆黑安靜。
他竟在人群中看到了阿寒。
月華城主戴著斗笠,遮住面容,悄悄隱沒人群之中。可偏就這么巧,燕止不過是從簾內往外瞥了一眼而已,就一眼認出了他。
明明茫茫人海。
但就是看到了他。
“……”
按南越之禮,新郎新娘婚禮當日前不得私下相會。但并沒說,不能遠遠看著鑾駕車馬。
一條長街。
燕王就這么看著慕廣寒一路默默跟著隊伍,直到轎子被抬進洛州侯府。
阿寒……
他垂下眸,唇角上彎。黑玉琉璃的眸中透著隱隱暖光。
洛州侯府為了此次大婚,可謂煞費苦心。
在燕王待嫁的兩個月里,府邸緊急擴建,原本背靠山巒的深宅大院直接擴寬了一倍,足以容納整個婚禮操辦。
如此費盡心思布置,只為給阿寒一場盛大的婚禮。燕王是那個沾了光的,邵霄凌原本想跟他好好夸耀介紹一番。
然而,作為迎親使,連天加夜的奔波疲憊,讓他實在雙眼朦朧,困意襲來。
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只能努力抵抗瞌睡,迷迷糊糊向剛下轎的燕王寒暄:“這洛州亭臺、冬雪池塘,后山還有一方溫泉。都是阿寒說你喜歡才做的。嗚嗯,天色已晚,你且好好休息,后天一早……”
燕王輕輕頷首:“嗯。辛苦州侯了。”
“不辛苦,你后天一早也要辛……呼。”
洛州侯站著也能睡著。
按《夏禮》規矩,像燕王這種遠嫁的“新娘”,在抵達的第二日主要以休息為主,洗去一路的風塵、抹去疲憊,為第三日的婚禮養精蓄銳。
在這休息日,只有一項小小活動——蒸饅頭。
南越習俗,新娘要在大婚之前,給新郎蒸上一籠寓意吉祥的帶餡兒小饅頭。
要求不高,一籠就行。
幫婚的親友們還可以幫忙和面與調餡兒,新人只負責捏一些吉利形狀,圖個喜慶彩頭就行。按理費不了什么功夫。
然而。
西涼人并不擅長蒸饅頭!
正確地說,是不擅長蒸這種帶餡兒的饅頭。
畢竟這玩意在西涼不叫饅頭,而叫包子。按照趙紅藥的說法:“誰沒事喜歡包包子,有這功夫,何不直接烤羊肉?”
西涼眾人一起點頭贊同。
但,既然面粉已經送來了,大家也只能硬著頭皮上。很快就發現蒸饅頭竟不比打仗容易,輕重很難拿捏!
捏得輕了,饅頭不成型;捏得重了,面團又會直接被揪下來。
于是本該祥和平靜的一天,就在幾人互相嘲笑對方手拙的雞飛狗跳中度過。又因實在蒸了許多鍋歪七扭八的練手品,幾人從早到晚成鍋成鍋地吃饅頭。
最后,內務大管家書錦錦不得不擼起袖子,親自來手把手教學!
生活不易,燕止學藝。
好在燕王一向天賦異稟,學習能力非凡。有了書錦錦指點迷津,蒸饅頭技藝那叫一個破竹之勢突飛猛進。
趙紅藥:“……”
真神奇,新出來的一鍋,竟能勉勉強強看出來小動物的形狀了!
獅子,虎,狗……哦,應該是狼,還有一個是小鹿。
等等。
醒獅將軍何常祺,虎賁將軍趙紅藥,貪狼將軍宣蘿蕤,見鹿將軍師遠廖?燕王這是給他們蒸了個西涼門面一家親?
……
那日書錦錦回去路上,全程都在迷惑一個問題。
燕王他……長那樣?
他長那樣?
她實在沒忍住,去找了好姐妹李鉤鈴:“何以你們都那么淡定?難道只有我一個,覺得那燕王風姿綽約,俊逸不似凡人?”
李鉤鈴聞言愣了一下,仔細回想,才發現她好像還真沒注意過燕王具體長啥樣。但畢竟宛城那一夜,她幾乎命喪燕王之手,無論怎么想,也就只有獠牙、恐怖、不像人!
書錦錦急切追問:“你真不覺得他容顏傾城??”
李鉤鈴搖了搖頭:“不過,我不覺得也正常吧。咱倆看男人眼光,不是從小就南轅北轍么?”
“……”
書錦錦充滿自我懷疑地回去了。
誠然。她和阿鈴確實從小看男人的眼光天差地別,從來不會搶。
可是。
但當一個人的容貌氣質,過于超凡脫俗的時,不是理應能夠統一所有人的審美嗎?比如洛南梔,俊美清雅、遺世獨立,從來就無人提出異議。
而在她看來,燕王的驚艷程度,甚至比洛南梔還要更勝一籌。
真就只有她一個這么認為?
正想著,夜色漸濃。
書錦錦居然在月下大街上遇到了慕廣寒。
“城、城主!您不是,明日就大婚了,為何在此徘徊?”
即將與那等神仙般人物共結連理,他難道就不興奮期待?
居然在新婚前夜,還能像個游魂一樣,一臉平靜地在街上飄蕩!
見了鬼了,怎么所有人都那么淡定。
真的只有她一個覺得西涼王乃人間絕色么?
……
慕廣寒整個人游魂一樣,是因為他已經一連幾天都沒睡了。
自然碩大的黑眼圈,像死不瞑目的鬼。
他其實很想睡,但無奈,就是輾轉反側睡不著覺!
成親啊……
他閉上眼,過往一幕幕浮現。很惋惜的是,與燕王的第一次交鋒,他其實記不清了。只記得是在烏恒,幫衛留夷御敵。當時燕王就名氣很大,他卻沒當一回事,順手就打了。
甚至放火燒他時,都沒多看一眼。
那個時候他哪能想到,兩個人會從萍水相逢,到死咬不放的宿敵,再到如今……
長相廝守。
看啊,緣分有多不可思議。
從白發惡鬼,到大兔子,再到大冬天被溫暖被窩包裹的安心纏綿,和黑暗之中分享巖壁上一點點水的相濡以沫。
在那個黑暗里,他們不知道親了多少次。
“……”
連大婚前的休息日都生生睡不著,他也就只能吊死鬼一樣拖著,晚飯時,洛南梔抱來一籠點心。
不是慕廣寒熟悉的芙蓉櫻草糕、水晶丸子,而是一鍋樸素的面點。
奇形怪狀,他過去從沒見過。
咬了一口,點心面皮也不是南方的綿軟,而是十分有嚼勁。以為是甜甜豆沙,卻是白菜肉餡兒。
“……”
慕廣寒想著,好歹明天娶親,總不能憔悴枯槁。至少也得把體力吃起來點,于是大口。
洛南梔問他:“阿寒,好吃嗎?”
他點頭:“嗯。雖賣相不佳,但吃著還行。”
“……”
洛南梔抬眼:“霄凌,你是不是忘了說什么。”
邵霄凌一拍腦門:“啊啊啊,我還真忘了!”
慕廣寒這才知道。南越婚俗,新娘婚前親手做了饅頭送過來,男方按理是要對這些饅頭發表一些一語雙關的溢美之詞的。表面夸食物,實則夸新娘。全撿好聽的夸!
結果他說了啥?
哪有說人家新娘“雖賣相不佳,但吃著還行”的?幸好西涼那邊也不太懂婚俗,沒有派媒人專程過來聆聽!
……
燕止親手做的饅頭啊。
他還會做饅頭呢。而且,這饅頭形狀還有深意?
慕廣寒細看。此刻蒸籠里剩五只饅頭,只只奇形怪狀。
他非常勉強地辨認:“這……好像是想做一朵夏荷?”
“這個扁扁的,倒像個扁壺酒瓶。”
“旁邊那只,好像是寶塔。”
“另一個……”
他突然不言語了。
暗戳戳地耳根子泛紅。因為突然意識到,扁壺酒瓶,似乎是他們初次狼狽為奸,他騙燕王喝的那瓶辣喉嚨月華城丹桂酒。
蓮花則是戰后烏城,他們在河上一起放的燈。
第三次見面,他去西涼,饅頭是那座水祭塔。
第四次在北幽重逢。
那饅頭是長條的,上面有著兩股交纏的花紋。一股是饅頭本身的素白的,另一股則灑滿了黑芝麻。
……
慕廣寒再看看自己手里。
那只已經被他啃去一半的,形狀肥圓,尾部微翹,還能看到短短的兔子腿和尾巴。
那是一只被啃掉了兔頭的,白菜……咳,菘餡大白兔。
這一刻,心里陡添羞恥。
只能垂眸小小口,細細啃這只兔。
肉餡經過麻椒的腌制,口感酥酥麻麻,甜咸交織,鮮美無比。讓人饗足的味道在口里緩緩融開,他又去看最后一只。
彎彎的,是個月亮。
最好認了。
只是連在一起,就成了他們的塔、燈、桂花酒,還有被他偷偷藏著的那一支結發白首。月亮是廣寒。廣寒宮里有西涼月兔。
干嘛啊……
慕廣寒只能慶幸,洛南梔他們不知道這些,并看不出其中深意。
不然可真要被笑一輩子了。
他埋著頭,越吃整個人的臉越像這些饅頭一樣,快要熟透了。
……
當夜,慕廣寒跟自己說,今天必須要睡了!!!
閉上眼,睡一覺,醒來什么都有了。
有家,有兔。
心心念念的一切。
“……”
但可能是六個饅頭吃太撐了,依舊睡不著!
所以才會大半夜的出門游蕩,像個游魂遇到書錦錦,也不記得說了啥。
很快,他又游蕩到了邵霄凌府邸外。
里面竟已熄燈了,一片安靜。
倒也是。燕王那種人,什么狀況都睡得著。
慕廣寒又一路往前飄——也罷,失眠就失眠吧。這天底下,你隨便抓個人,跟他說他明天要娶西涼燕王為妻,就看哪個不失眠。
不僅失眠還得嚇哭。
再往前走,竟不知不覺到了月神廟前。拓跋星雨正在一邊值夜,一邊啃一籃子桃花酥:“寒哥,新婚快樂。來,嘗嘗錢奎親手制的桃花酥!”
“寒哥,您是要進去為新婚祈福么?”
“……”
桃花酥竟是桂花味兒的,慕廣寒渾渾噩噩啃著,就這么走進神殿。
都吃完了,舔了舔最后手指上裹著的豆沙,才反應過來在廟里吃東西好像是不敬之舉。
而他似乎也本不該來此。
明明只是碰巧路過,可偏偏在這的是大司祭的族弟拓跋星雨。而之前那一枚黑光磷火,也被供奉在這座神廟里面,吸收天地精華與洛州香火。
弄得好像他過來,是特意來看顧蘇枋似的。
那天后來,顧蘇枋就突然消失了。慕廣寒也不知道他究竟還在不在這黑光磷火里,也沒能跟他好好道別。
“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你問我燕止哪里好。”
“……”
神廟內,月光灑落,朦朧模糊。慕廣寒垂眸,像是喃喃自語。
“他是很好。”
“但,也不止因為他好。”
“我當年,遇到你的時候……太年輕。”
“既青澀,又幼稚。”
“那個時候的我,其實,沒有足夠的成熟和智慧,去支撐一段堅韌而真實的感情。”
“……”
盡管,支離破碎的零星回憶,始終拼湊不出當年的過往。
可就在僅有的回憶里,有時候慕廣寒也會問自己,當年真是都是南越王的錯嗎?
會不會,其實是他的錯……
因為那個時候的他,太過年輕,純粹地認真,和執拗地虔誠、同時太過沉重。總是滿心不安惶恐,禁不起一點點的風吹草動。
在那樣的不安中,他知道,越是迷茫而徒勞地想要抓住什么,越只會離得更遠。
那么多年,他始終向外尋找著缺失的部分。想要找到什么人,填補他的裂痕。
可最終,他其實,反而是在最勇敢無畏的戰斗與博弈中,找到了完整的自己,和所有心心念念想找的東西。
“所以……”
他覺得,顧蘇枋應該可以對他放心。
他一定會過得幸福。
這并不是一句空許的愿望。
因為他很清楚,他和燕王,都已經將那種強大的能力修煉的爐火純青——都可以游刃有余、成熟穩定地,在彼此面前十分高水平地發揮,達到優異的做人水準。
哪怕不乏試探、籌謀、刀光劍影的斗智斗勇,那也是他們把彼此當成最值得尊敬的對手,心照不宣的最高致意。
所以,這怎么會婚后不幸呢?
兩個人八百個心眼子,都在對方面前做最好的自己。然后算計著怎么略施小計,讓對方多沉迷自己一點。
肯定是會幸福的。
“那,我走了。”
“我去結婚了。”
他說著,摸了摸胸口,顧冕旒曾經贈予他許多珍貴之物,但唯一留下的只有那枚戒指。他其實覺得他應該把螢石戒指還給他。
可那枚戒指,早就已經是燕王的了。而小兔子戒指則如今戴在燕王的無名指上。
他再沒有什么,能還給顧冕旒了。
……
慕廣寒并不記得自己最后怎么回去,又是如何沉入夢鄉的。
只知道隔日清晨,天還沒亮,他就被邵霄凌薅起來,洛南梔摁住他梳洗。
大婚當日,就這么到了。
好在有洛南梔幫忙據理力爭,他的婚服,才終于不是邵霄凌給他挑的那件珠光寶氣、墜滿七彩大東珠的夸張七層七色大禮服。
而是一套簡潔的大紅色男子獵裝禮服,顯得他寬肩窄腰,腿長身挺,氣質瀟灑。
半塊金色面具遮住他半張臉,只露出高挺的鼻梁。
晨光熹微,慕廣寒對著鏡子。面具下那半張臉隱匿在陰影里,只顯得他輪廓深邃。其實他本身的長相也還算俊朗,這……若不認真看的話,好像也能騙一騙人?
邵霄凌:“何止能騙人,虧大了都!”
“看看咱們阿寒,這一表人才,那個白毛西涼鳥王,哪里配得上?”
“罷了罷了,事到如今,也沒有悔婚的機會了。”邵霄凌一把捧起慕廣寒的臉,一雙黑瞳很是認真,“阿寒,你啊,別總想著對別人好,也要對自己好一點。”
“要記得,他是來加入咱們這個家的,不是來作威作福的。婚后敢不聽話,我和南梔家法伺候!!!”
“~~~~”
他說著,嘟嘟囔囔的,又抱上去了。
他以后絕對要充當惡毒公爹,兩只眼睛都死死盯著燕王。他最好一直知書達理乖乖的,若是不乖,呵呵。
還是覺得虧。
這么好的阿寒,就便宜那西涼王了!!!
……
同一個清早。
燕王那邊同樣是天沒亮就起來了。
宣蘿蕤幫忙梳妝,趙紅藥在一旁圍觀。就見宣蘿蕤梳子撩起燕王額前發絲,燕王又給壓回去。幾番來回,趙紅藥一把抓住燕王爪子:“你在干嘛?”
宣蘿蕤無奈:“別提啦,他昨晚沒睡好。”
“啊?”
“大婚前夜,喜悅難抑吧。弄得今早眼睛的顏色有些怪。”
“哈啊?”
趙紅藥皺眉,捏著燕王下巴抬起臉。
“……”
只有最為親近的戰友知曉,燕王身上,確實有著許多常人無法解釋的特點。
比如他的發色,一會兒白一會兒黑。據趙紅藥多年觀察,燕王獨處且心情放松時,他的發色多為黑色,眼眸也呈現深邃的黑。
但作為西涼野生動物,一旦提起精神、喚起警覺,就又立刻炸出白毛。
燕王的眼睛,通常也以黑色為主。
但在受傷或睡眠不佳時,那黑里就會帶上點奇異的瑰麗顏色。有時會偏棕,有時微微發藍,有時甚至會是漂亮的湖水綠或者金色。
唯獨今天,這顏色見所未見。
“……”
“哈哈哈哈,”趙紅藥很沒同情心地笑了:“今天這色不也挺好看的嗎?絢麗多彩。”
她說著伸出手,一股腦把燕王額發全部往后梳:“露出來露出來,新婚之日還不把額頭梳干凈,成何體統?”
很快,燕王打扮好了。
頭發梳好,露出額頭,梟雄味兒沒了,一股莫名的高雅貴氣。
趙紅藥和宣蘿蕤左看右看……這張俊美的臉,這從容氣質,都快要跟那個清心寡欲的洛南梔一樣仙氣飄飄了。
很難想象這么溫文爾雅的家伙,是那個跟他們一起茹毛飲血、不修邊幅的燕王。
“還真是人靠衣裝啊。”
“這打扮起來,也太有欺騙性了!!!”
西涼眾臣大都出席過燕王繼位大典,早就知道他長啥樣。只是在老一輩人看來,還是那種大臉方臉、粗獷強壯、一身正氣的男人更合意。總覺得燕王過于驚艷,乃至妖邪,那張臉露出來上陣殺敵更不合適。反而平常粗獷不羈西涼男兒的樣子看著順眼。
而最近,他們都在洛州待久了。
開始逐漸學會欣賞江南風韻。
加之燕王今日華服簡約、氣韻高貴儒雅。
老臣們不得不感嘆,燕王確在長得很讓他們在洛州人跟前有面子。但太好看了,又覺得有點虧。
這么一顆水靈的西涼大菘,就被拱走了?
……
吉時到,鐘鼓起。
慕廣寒沿著那長長的回廊緩慢前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朵上,沒有真實感。
新婚當日的儀式并不復雜。
主儀式在侯府專門搭建的華貴喜廳內進行,賓客們已經紛紛落座。喜廳兩側,蜿蜒著兩條長長的環形回廊。新郎新娘各從東西側單獨步入,紅帳重重紗影,賓客只能隱約看到兩人身影,卻更添意趣。
回廊之中,各有小節目。
咬平安果、畫喜燈、喜帕猜謎、喜錢祈福等。好容易走到最后一步,新人互贈吃食。
端到慕廣寒面前的,是一盤甜甜的西涼火棗和杏子糖。
慕廣寒:“……”
而他給人家準備的,卻是桂花佳釀與麻辣兔頭。
復刻當年烏城的辣兔陪酒越吃越有。原以為會讓燕王會心一笑,如今卻覺得自己十分邪惡!
幸好只用吃幾口。
吃完,漱口。
鐘鼓陣陣,長廊終于走到盡頭。
有人唱:
雝雝玉佩,清酤惟良。
粢盛具列,有飶其香。
懷其徽范,德洽無疆。
于茲燕止,降福穰穰。
走廊盡頭就是金碧輝煌的喜臺。喜臺周圍不同之前的重重紗影,只有一層薄薄的蟬翼紅紗。
那日,小雪紛紛,卻又陽光普照。
燕止的五官輪廓隔著紅紗,有種朦朧的、驚心動魄的好看。慕廣寒心中一動,又想起小黑兔說過的“燕王好看很多”,突然步履緊張,甚至有些同手同腳。
“……”
行了行了,不許期待過高!
可萬一,真的還挺好看,那要怎么辦。
他好像,也配不上特別好看的人……
微風撩動紅紗。
慕廣寒捧著一把如意,穗子一晃一晃。
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想法,應該都是這幾天七葷八素給困的。搞完今天白天,他得好好回去補個覺。不然這一腦袋漿糊,背好的婚禮流程都快記不全了。
催促的鐘鼓聲響起。
他深吸一口氣,如意挑起面前紅紗,緩緩撥開。
“……”
“…………”
“……”
“…………”
這日,慕廣寒的南越獵裝,是一種有點接近于勁裝的禮服。比起南越常見服飾,更類似于西涼風格的挺拔利落。
而西涼王身上穿的,卻是嚴整的南越禮服,紅衣曳地、長身玉立,一扇遮面。
就那樣躬身垂眸恭拜夫君,然后緩緩撤扇。
紅紗從喜臺的四面八方緩緩落幕,一絲雪花飄然而至,落在一大片無盡的紅妝之上。
話本里寫,“燕王銀發如雪,妝點著大紅色喜服,天地間只有兩種顏色”。
隨即,他抬起眼。
鳳眸如水,流轉映著璀璨明光。輕輕一動,仿若湖面漣漪掃開萬點粼粼萬丈波光。
春風卷簾,紅綃帳暖。吊玉琉璃,琳瑯有聲。
“……”
“噗——咳,咳咳,嗚嗚,咳。”
邵霄凌坐在最前排,默默嗆了一大口酒。幸得洛南梔不著痕跡拍拍,不然真一口氣沒上來。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臺上。
這誰。
就上頭那男的。一身紅衣,風華絕代那個。
誰???
他不禁暗戳戳環顧身邊,簡直要瘋,怎么大家都那么淡定?
邵霄凌不知道是,除了素來淡定的洛南梔,他身邊就沒一個淡定的。雖說都是久經沙場的將領,什么泰山崩于前的場面都見過,但也在這一刻,集體僵直發懵。
按說,西涼送過來的,跟城主拜堂的對象,也不能有別人。
所以,西涼王原來長這樣啊。
“……”
西涼燕王長這樣?長這樣?長這樣?
這合理嗎?
去問問那些說燕王長得青面獠牙的話本,那些被燕王名號嚇得啼哭不止的小孩,這合理嗎?對著這張臉誰哭的出來?
李鉤鈴終于動了,默默悶了一口酒。
沈策跟隨。
拓跋星雨跟隨。
錢奎跟隨。
一切默默都在酒里。也幸好路霆云老將軍在外頭駐守沒來觀禮。不然他老人一把年紀了,未必受得了這刺激喲!
……
與南越不同。
西涼那邊,趙紅藥暗暗拍桌:“賺了!”
所有西涼人沒有想到的一件事——月華城主其實,一直都沒看清過燕王到底長啥樣。
所有西涼人沒有想到的另外一件事——他們其實一直看到的月華城主,也挺失真的。
主要是他們每回叫月華城主,要么他面具掉了,要么就是披頭散發,要么渾身是血,總之常常狼狽萬狀。所以西涼眾人其實也沒怎么見過他遮住半張臉,好好打扮過、收拾利落的樣子!
眼前,半張疤痕密布的臉被面具遮住。
整個人清峻高挑,未被遮住的半面俊朗不凡。
就……
這也不丑啊。
趙紅藥轉眸與眾人目光交匯。個個都是瘋狂點頭,歡欣鼓舞。
原來這西涼大白菜也不算白被拱,不丑就是賺!這燕王以后日子是有過頭的啊!
……但,說起來,城主他怎么不動了呢?
“新娘”都行禮了,新郎官應該趕緊還禮才是。他的還禮呢?
平日里反應挺快的月華城主,也不知道今天咋了。還禮動作至少遲滯了半柱香的功夫,且僵硬得令人不忍直視!
第95章
慕廣寒當然也不想在大婚儀式上失神。
婚禮一切流程,這兩個月內,他早在心中演練了千百遍。如何還禮如何行止,滾瓜爛熟。甚至這喜堂都是他親自監修,每一件裝飾,每一塊木板位置都了然于胸。
然而。
當紅紗落地,金扇移開。紅妝白雪之下燭火搖曳,那個人緩緩抬起灼灼明眸。
四周一切鐘鼓樂聲、人語喧嘩,都化作了縹緲云霧、鏡中花影。那一瞬天地無聲,長河靜謐,世間萬物都墜落沉溺在眼前人的星眸之中,再一同緩緩匯入無盡深海。
他無法動彈。
一身紅衣僵立,口干舌燥。
點點飄雪,在天地間簌簌飄落。烈烈冬風,盈滿了喜服紅袖。
他卻仍是渾渾噩噩,不知要怎么正常地讓胳膊聽話。腿也灌了鉛一樣,邁不動半步。
……大概是他太過明顯地在犯傻。
燕王輕輕勾起嘴角,慷慨地向他伸出了手臂。
他才終于在那失魂落魄中找到了難得的依靠。外面大雪紛飛、寒意逼人,唯有此刻身邊臂彎溫暖堅實。冰雪一團團的落在肩頭,他的手心和后背卻微微出汗。
就這樣,他像個飄忽幽靈,被燕王牽到神壇之下。
站定后,才又偷偷看了身邊人一眼。
高挑挺拔的身形,銀發沾染了絲絲晶瑩。炙熱的體溫,淡淡幽蘭香,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模樣。唯獨薄唇因為烈酒與麻辣兔頭的緣故,比平常更為鮮艷。但優美的弧度,也依舊是他。
……是燕止,沒錯啊。
所有細節,與記憶中的模樣并無二致。
可縱然知道是他,卻仍是心如擂鼓、緒亂如麻。身體的血液好像進入了一種奇怪的半凝固狀態,炙熱,又緩慢。
大概是被他一直盯著的緣故,燕止亦微微側目瞧他。
燭火明動,那雙眼睛流光溢彩,溫柔之中帶了些許促狹。
最近,燕王似乎格外喜歡看他犯傻的模樣。總是饒有樂趣。
“……”
被這樣瞧著,慕廣寒也僵硬地扯出一抹淺笑。
鐘鼓之聲繼續。
明燭冉冉,仍像一場夢境。
拜堂的動作,亦曾認真練過多次,一大堆的三叩九跪,先拜神明,回身拜親友,然后躬身對拜。
目光卻忍不住,總是貪心地落在燕止身上。
他的側顏是陌生的優雅莊嚴。好在袖口的花紋,仍是活潑的抱月小兔。
戴著各色戒指的修長手指亦如平常,螢石閃閃。
其實。
如此好看的手,優美的唇,挺拔的身形……這個人還生成什么一個模樣,他本應有更好的想象才是。
卻怎奈無數刻板的描述,總是將西涼王形容成可怖的怪物。偏又無人質疑、無人反駁,他便也就……傻傻地信了。
明明,曾有過一些征兆端倪的。
比如他數次離開西涼,官方和民間出來的話本編排,很多都說那是一場“功敗垂成的美人計”。
美人計。
是啊。西涼獻出第一美人,還有什么比這誠意滿滿的美人計?
他卻渾然不覺!
……
拜神之后,喜宴仍尚未正式開啟。
二人需先行向對方賓客敬意,再一同攜手向全場賓客敬酒,才能正式開席。
婚酒滋味醇甘,有桂花的清冽。
面對西涼賓客,慕廣寒雖熟記敬酒說辭,侃侃而談,但心中亂緒只比臺上更甚。
好在西涼人今日待他,都異常友善。
個個目光灼灼、滿是熱忱,就連最愛追著他咬的何常祺,也難得沒有為難他。
這群西涼人,似乎至今都以為……他是道心堅定、太上無情,竟能一己之力生生抗住那般天大誘惑。
因此集體高看了他一眼。
“………”
這可,真是。
天大的誤會!!!
他若真能抵抗得了那么大的誘惑,就好了!
慕廣寒是自從當年溫泉驚鴻一瞥看到無名大美人后,就對自己有了更加清醒的認識——什么冷漠無情、心如止水。
真的看到了好的,還不是瞬間心動,死而復生?
就他這人,只要死不透,就還能繼續舔!而如今又知道了,當年那位溫泉里的絕色美人,不就是一直在他眼前晃的燕王本人?!
也怪不得當年,掘地三尺都找不到。
而這個誤會竟然時至今日都沒有解開。燕王上個月同他賭氣時,還說什么要把那位拉來給他做陪嫁。
呵呵,我陪嫁我自己?
慕廣寒深吸一口氣,實在是哭笑不得。
忽然覺得婚后生活,未必有他想象中來得的……輕松。
因為,他好像又一次低估了燕王。本以為燕止的厲害之處始終是洞察人心。甚至能以宿敵之身、屏除一切外貌、立場、禮法、猜忌,讓人違逆天性也要甘愿沉淪他編造的溫柔鄉。
慕廣寒本以為這就已經是逆天強悍,然而實際上燕王的戰績——
先單憑溫泉美人驚鴻一瞥,屠戮得他死去活來。再用優秀的業務能力,成功讓他學會愛人不看臉。最后在大婚之日,又靠臉生生單方面屠殺了他一回。
把他哄來結婚的部分,原來只占實力的三分之一。
呵,呵呵……
胡思亂想之際,兩邊已互相敬完對方賓客,應在回廊盡頭交連處相會,再去共敬一圈。
回廊盡頭四下無人,只特為新人備了些醒酒湯放著。窗外白雪紛紛。
慕廣寒去盛了碗湯。
忽然就被紅袖從身后攬住。手一抖,藥香混著燕王身上香風郁郁,染著一絲笑聲,溫柔低沉。
“阿寒。”
“今日是怎么了,昨晚沒睡好?”
“……”
他將他轉過來,指尖磨蹭他眼眶下隱隱一圈暗沉:“沒事吧,確定不是病了?”
“……”
“……”
慕廣寒屏息凝神,慌亂得不敢看他。
明明燕王以前也喜歡沒事就對他動手動腳。裹著被子同床共枕也都睡過無數日了,所以無論是此刻的摟腰,還是貼鼻尖。亦都本該見怪不怪。
但。
以前他貼過來,不過是大型野生動物在貼貼。可如今呢?如今呢!!!
如今眼前人那雙眼睛里,仍有野獸的氣息。沉熾而溫柔,犀利又平靜,凝視著他,帶著一絲夕陽般絢爛的華美。
然而,還是過于好看了,好看的讓人心塞。
慕廣寒不得已努力躲開目光相觸,怎奈躲不過幽香纏綿。暗暗咬牙,渾身血氣上涌,整個脊背都在不受控制地戰栗。
直到那修長手指捏住他的臉,逼著他對視。
“……阿寒?”
慕廣寒恍恍惚惚,聽到腦子里微微嗡了一聲,有什么東西斷了,啪嘰。
身體驟然一松,有種物極必反的解脫。
突然整個人不僵硬了。
……
等從回廊里再出來,月華城主整個人仿佛脫胎換骨。神清氣爽、神采飛揚。
敬酒流暢自如,瀟灑肆意,如在戰場上決勝千里。
身側,燕王挑眉。阿寒總是那么有趣。一會兒呆呆傻傻,一會兒又光華萬里,也不知腦袋里又究竟裝了什么奇思妙想。
按說,為軍師將領者,最應喜行不于色。偏他不一樣。明明在戰場上思慮周全,謀略過人,但仔細相處,情緒又總會掛臉。
喜歡什么,不喜什么,何時被誘惑,何時又縮進殼里。總是那么明顯、一目了然。
所以……
他此刻,正常是正常了,但似乎又有些太過正常——就連看向他的眼神,也變得平靜端正、清澈坦然。
完全不是適才那種傻乎乎、夢游一般,迷戀又垂涎的模樣。
“……”為什么?
上一次他那么坦然、那么心無旁騖地看自己,都已經市烏城放燈之前的事情了。
敬酒完畢,筵席終于開始。
邵霄凌:“阿寒阿寒,這里!給你留了位,趕緊坐下吃幾口。”
新人也不是鐵打之軀。一上午的流程,又喝了那么多,不趁著此刻趕緊吃幾口菜怎么行?當然,邵霄凌其實還有一肚子話想對他說,核心思想——阿寒,是我誤會你了。
原來燕王長那樣,你倒是早說啊!
一下子所有事情都合理了。
合理得不能再合理。
宴席一半,喜臺上演起了南越特色戲劇。婚禮未完,午后還要互換文書、再次祭神。而燕王那海量嫁妝,包括綢緞成衣、裘狐皮服、冠履靴鞋、珠寶首飾等,也一一抬進來展禮。
也就唯獨此刻,新人能得片刻休憩。
慕廣寒根本沒吃多少,就開始發呆。
邵霄凌調侃他:“這才成婚就望眼欲穿啊。以后天天都能瞧見,還看不夠?”
慕廣寒并未回眸,只喃喃道:“……你看他的手。”
“明明是拉弓握劍的手,卻那么漂亮,似乎也適合撫琴。唉,若能聽他撫琴一曲,死了也值。”
“……”
“也不知,那般好看的手,愿不愿意給我摸摸啊。”
“???”
邵霄凌總覺得這話,聽著哪里有點不對勁:“這,你既已與他成親,想聽什么曲子,讓他學就是。摸的話,咳,自然也是……隨意?”
慕廣寒聞言,點了點頭:“也是。”
隨即,竟就對著空氣做了一個很傻的摸的動作。目光雖然清澈,行為卻是詭異至極。然后又道:“他好香的。”
“能給我吸一口的話,死了也值。”
“……”
邵霄凌默默退避三舍,心想阿寒這是怎么了。
洛南梔:“可能是累著了吧?”
但。
說累吧,他精神又看著挺好。眼里還閃著詭異的光!
西涼那邊酒過三巡,歡聲笑語此起彼伏。眾人喝高一片,又開始討論今日的新郎。
“說實話,這月華城主打扮和不打扮,真就差別還挺大的吧?但燕王卻不覺得,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嗎?剛還問起,他還說‘他不一直都長那樣’!”
“嗨!早就跟你說過了,燕王根本不看臉。西涼那么多美人,他多看一眼了么?”
“他單純就是喜歡被人收拾,所以才天天追著那位城主不放。”
“這……王上喜好還真特別!”
“不然你以為他看上城主什么?他就皮癢。”
……
一系繁文縟節,嘰里呱啦,終在傍晚時分結束。
各地婚俗不同。
西涼洞房常在大婚之前。而南越貴族大婚洞房,卻往往是在成婚第三日。
倒不是故意恪守什么教條,而是因為這大婚第二日,新人是要一大早出去與民同樂,郊外踏青、出城祈福、花車游街的。
會比第一日更累、更繁復,還常常都要鬧到疲憊不堪、夜里才結束。
第三日則輕松很多,是全城的流水喜宴,新人無需出席,可以好好養精蓄銳,直到晚上出來簡單答謝一下賓客,然后送入洞房、好好共度良宵。
這個規矩由來已久。
但總有些新人難耐寂寞,忍不住在第一夜就偷偷私會。因此南越還形成了一個獨特的風俗——守夜。
雙方親友們,會在新婚第一晚自發守在兩邊新房之外,嚴加看管。確保新人好好休息,不因私會耽誤第二日大事。
此次大婚的守夜,亦不例外,人人參與。
甚至邵霄凌還像模像樣地,給兩邊親友訂制了詳細的、滴水不漏的人員分布圖。
然而,這看似嚴密的守夜計劃,很快就被海量吃食打破了。
畢竟天冷嘛。沒點熱辣辣的烤肉,如何賓主盡歡?
很快,州侯府中,就燈火通明。原本嚴肅的守夜任務,變成了一場熱鬧的露天燒烤活動。西涼眾將載吃載喝。而都督府內,夜幕之中,南越眾人亦不甘示弱,舉杯暢飲,滋滋肉香。
如此嚴密看守之下。
月華城主躡手躡腳,爬上院墻。
按說,這種高度的墻對他而言,并非難事才對。卻也不知是否婚宴時喝多了酒,總覺得莫名難爬。
終于翻下墻去,卻又不小心撞上了提著果酒的書錦錦:“城主,您、您這是!”
“……噓!”
“我懂、我懂,你與燕王數月未見,自然甚是想念。但城主,您二位今晚,請務必節制!千萬不可縱,咳過度,耽誤明天的行程啊!”
“你放心,”慕廣寒眼神清澈,一臉的無比真誠,“我,就去聊聊天,真的。”
就聊天,最多摸摸手。
嗯。
書錦錦的眼神,充滿了欲言又止。
而慕廣寒,其實隱約也知道,自己確實好像是不太正常。
像喝多了,整個人卡在了一個渾身輕松、上躥下跳,同時又無所畏懼的平靜發癲狀態。這種狀態有個好處,就是讓他直接忽略了許多糾結心塞的問題——
就比如,燕王華美,與他這種人云泥之別。
這之類的問題,完全沒有在想。
他整個人就像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給魘住了,心念反而變得無比單純——他那么美,又那么香。
好想摸摸小手,一親芳澤。
摸到即賺到。
所以今晚沒有人能阻止他去見燕王。別說爬墻了,殺人越貨都要去!絕不讓美人獨守空閨。
若說抱著枕頭從都督府翻出來時,他還努力躲了人。等坑吃吃翻過州侯府的院墻時,就干脆毫不掩飾大咧咧地騎在了西涼那伙人的頭頂上。
也幸虧這群平日警覺過人的將領們,完全沒有人發現他。
這群西涼燒烤怪們,剛拆分了一只碳烤全羊。此刻又在煮一鍋大大的玉米排骨湯,蒸汽咕嘟咕嘟滾著,大骨頭肉香四溢令人垂涎。
一道黑影暗戳戳向燕王香閨靠近,無人覺察。
……
新婚之夜。
燕止其實并沒有抱太多期待。
雖然按照南越風俗,守夜之日是會有一些夫君排除萬難來尋妻子。但他想著白天婚禮時,有人眼下黑重憔悴,應該是困糊涂了。
算了。今晚且放過他,讓他好好睡一覺。
可雖這么想,卻還是看了幾頁書,默默等了一下。直到門外一點聲音,他抬起眼,默默一絲得意。
“不進來么?”
“……”
“再不進來我落鎖了?”
第96章
燕王唇角淺笑,合上手中的書卷,起身從容地走向門扉。輕輕一推,門扉應聲而開。
門外果然有人呆站。
一身寬松駝絨睡袍,長發略微散亂,一臉困倦憔悴卻又精神抖擻。踏著毛絨拖鞋,懷中緊抱一只巨大的枕頭。
門口燈籠晃蕩,照得他目光清澈明亮。眼神直勾勾盯過來,毫不掩飾的熱忱、急切。
以及,躍躍欲試。
“……”
什么怪模樣。燕止啞然失笑。
大門一開,月華城主就探頭探腦、徑自入內:“燕王莫要誤會。許久未見,我來瞧瞧。”
“閑敘幾句,便就回去。”
他說這話時,表情倒仍是無比清澈,不見虛偽。
但。是誰閑聊,還專程抱著這么顯眼的大枕頭來?燕王也不揭穿,只挑眉帶笑不笑:“哦?”
慕廣寒對他的促狹渾然不覺。
人在屋中,也對滿屋子掛著的琳瑯福結、錢袋、喜慶妝點等旖旎曖昧視而不見。目標明確,快步繞過桌子,直奔床榻。
自顧自就在人家大紅色的喜床上坐定,神色真誠而期待。
沖燕王啪嘰啪嘰拍了拍柔軟的床鋪:“來,坐過來!”
“……”
燕止饒有興趣。
從他坐下,某人就毫不掩飾、明目張膽的地開始盯他紅袖下的修長手指。
盯,盯盯,抬眼看了看他神色,又低頭繼續盯。
幾次三番之后,城主吞了吞口水,突然用撲蝴蝶一樣的動作,啪。出其不意地,成功把他的手給撲住了。
“……”
燕止也不做聲,就看他自顧自夢游,指尖細細在透著淺淺血管的手背不斷的揉蹭、描摹,像是在盤摸一塊上好的羊脂玉,又像是在戳什么沒見過的新奇玩意,神情專注又古怪。
戳了一會兒,又貪婪地開始深入指縫之間。
撫摸變成了纏綿的交纏摩挲,時而按壓,時而揉捏。一絲麻癢泛上心頭。
燕王眼神暗了暗。
有些人一臉無辜,倒是私底下挺會些暗戳戳撩撥人的,勾當。
他揚起下巴,亦不甘示弱。
反手摁住他。
“城主稍等,”他幽幽道,“本王換下衣服。”
領口衣扣一顆一顆解開。
燕王不動聲色,余光有意無意看向某人。
婚禮結束回房后,他就只褪去了最外的那層曳地長紗,此刻身上依舊是一身紅色的內襯禮服,整個人看起來利落規整、雍容華貴。
禮服層層疊疊。隨著衣扣的解開,一件一件落地,如同剝開綻放的牡丹。一直從紅色剝到月白。頸子和鎖骨逐漸展露——西涼王因為征戰,也不免身上遍布各種傷痕,在燭火下若隱若現。
他并不遮掩。
因為知道有些人,愛看。
之前在西涼同床共枕時,他就早有察覺。每次裸露胸膛和腰身,總有人耳根通紅、眼神游移。原來橫七豎八的疤痕在有心之人眼里,不僅不會猙獰可怕,竟反倒成了……情|色和誘惑?
最后一件外披落下,就只剩松垮的絲綢月白底衣,若隱若現地勾勒出身形。
底衣輕薄,亦遮不住若隱若現的長腿。
有誰迷迷糊糊地吞了一口口水,他不拆穿。只從旁也拿了一件加絨軟毛睡袍,故意蓋住部分鎖骨和腿。
那一刻,他甚至能聽到某人不動聲色清澈眼神下,發自心底的惋惜與哀嚎。
“城主剛才不是說,聊聊天?”
“好啊,想與在下談什么?”
“國事?家事?天下事?風土人情?”
他湊過去,典雅清新的幽蘭香,鎖骨和腿又若隱若現露出了一些。
成功在月華城主臉上,看到了令他滿意得不得了的表情。
“……”
門外,大紅燈籠墜著流蘇,在風中搖曳。門內,明燭亦光陰斑駁。
慕廣寒如坐針氈。
抬頭,眼前是燕王點染秋色的眼眸,低頭,是大長腿。再抬頭,優秀的鎖骨。再低頭,近在咫尺是好摸的手指。
腦子,突突跳。心也七上八下,咚咚作響。
是啊,聊天。
“我……”他吞了吞口水,努力尋思燕王想聊什么。其實聊什么都可以,只要能讓他摸著爪子待在這里,燕王愿意聊的,他都可以一直、一直聊。
如此胡亂地想著,他艱難開口,佩服自己還能說出人言:
“其實,我、我也就是,自己住處對著市集,有點吵。總睡不著。”
“你這邊,僻靜一些。我是來,躲個清凈。”
“放心,不會對你做什么。”
“……”
此地無銀三百兩。
明明他應該能想出點燕王感興趣的話題。之前他倆在簌城時,常能徹夜長聊。
他能的,他讀過那么多書。
他能……
不,他不能。
此刻的他,連釘在人家腿上的目光都收不回來。真生怕一張口說出來的就是,“腿能不能給我摸摸”。
太丟人了,真的。
撕拉,一聲輕響。他竟一時過于緊張,把一直抱著的那個枕頭給抓破了。
棉絮漏出來,豁口也像是裂開了嘴,在笑話他。
“……”
怪不得。
怪不得書錦錦看他的眼神,充滿了欲言又止。
他竟是……抱了個枕頭,穿著個睡衣,就這么翻過重重紅瓦院墻,大晚上的在街上游走!!!
幸好洛州百姓為了趕明早的出游,都回家睡覺去了。不然就以兩府之間的短短距離,也足夠顯得他像個瘋子。
甚至,穿的都是拖鞋。
邵霄凌給他挑的,兩個巨大長毛兔頭的大絨拖。
自從他買了那只沒眼睛的長毛兔子寵物,邵霄凌就以為他喜歡,常給他買長毛兔料子、長毛兔擺件、兔頭掛軸、兔鈴鐺……
別人自然不可能知道,長毛兔子與某人之間的聯系。
也更不可能想到,兔子撥開軟毛,會是一副花容月貌。
這些年,他也始終以為,他與燕王半斤八兩。外表誰都別嫌棄誰,謀略又相當,都挺陰險。倒也般配。
因而每次相見,才能那般肆意自如。
對各種真心假意的示好、勾搭,從容應對、照單全收。
他以為他配得上。
他從沒有想過燕止華貴瑰麗、燦若星辰。其實配上的天底下最好的人。
而他,不是最好的……
一時間,什么感情都浮上來。又落下去。
窗外淡淡飄雪,層云蔽月。屋內紅燭燈籠,萬籟俱寂。
剛才還暖意融融的婚房,一下子又就透進雪夜的冷。
慕廣寒驟然沉默了下來,抓著枕頭的指節發白。
他突然不太敢想,自己剛就這么沖進婚房,大咧咧地坐在這鸞帳中,是何等膽大妄為,又毫不掩飾。
更別說,還、還對他……動手動腳。
可他,哪里配呢?而那一切,在燕止眼中,又是怎么一個急切因為又不像話的模樣。
他突然慫了,只想逃。
明明就在心上人身邊,心里卻一片無邊月下的、黑沉沉的寂寥。他失魂落魄地起身,嗓音微啞:“其實,時候也不早了。”
“明日,還要踏春一整日,不可放縱。我就,先回去了。”
“你也,早點休息。”
“……”
“……”
“嗯,說的也是。”
心臟在昏暗燭光看不到的地方,驟然沉入谷底。他不敢抬眼,只抱著枕頭大步往外走去。
燭火動,一陣香風。
燕王從后面一把撈住他,一把把他打橫抱了起來,還掂了掂:“嗯,不錯,比上次沉。”
燭火之中,他目光微明,優美的唇勾起來,是世間難以想象的盛世美景。
然而,就只是瞬間而已。
細看,燕王眼里卻沒有笑意,陰沉沉的。
慕廣寒心里一跳,腦子茫茫的,人已經被他端端正正丟回大紅喜床的床頭。床鋪晃了晃,他慌亂地幾次想要爬起來,都被他用力摁回去。
燕王在他身邊坐下,眼里一抹幽光。
“說好要聊天,聊完再走。”
“……”
“聊。”
他好像生氣了。
慕廣寒不著痕跡,向里側挪了挪。
燕王鼻尖靠過來。撲面而來的幽蘭香,慕廣寒覺得他眼神過于嚴厲,又暗戳戳地繼續躲。
幾次退縮,就這么被逼到了床角最里,退無可退。
燕王卻仍不放過他。撐著床瞇著眼睛,銀發散落,繼續面無表情、好整以暇作勢等著。
……
都什么時候了,還想跑。
有些人可真是,呵。
燕止幽幽看著眼前人。可沒忘過去數年,這個人,從他手上跑掉過多少回!
多少次,他以為穩了,結果一不留神又再度脫手,無影無蹤。
這次,好容易千辛萬苦,終于昭告天下。也終于誘得他,主動抱著枕頭送來門來。
還跑!!!
剛才是誰摸手盯腿,垂涎三尺,怎么轉念就又要逃?到底怎么才能讓他不跑?
好在,壞心情沒有持續太久。
被他逼到墻角的人,總算是乖了不少。而且只顧著躲,完全沒有注意到睡衣下擺散開得厲害,露出修長大腿。還在哪死活抱著大枕頭,抱得那么用力,擠壓得全是皺褶。
甚至,手指都不自覺在上面,抓出一道道痕跡。
“……”呵。
燕止不動聲色,眼底一抹晦暗的顏色。
一些從骨頭里生出來、原始的欲望,勾起心底深處幽暗而危險的思緒。雖然,真正撫上那身軀時,動作仍舊無比小心溫柔。
好歹,是他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捉到的珍貴生物。
不想嚇著他。
然而他都這么溫柔,他還躲。
“……”燕止瞇起眼睛,輕笑了一聲。
真的,這世上除了阿寒,真的再無任何人能讓他一遍又一遍懷疑人生。
燕止偶爾也會想,若是沒有遇到這個人,他的人生又會走向何處。
或許,終究會太過無趣。身在其中所向披靡,只會越發驕狂、膨脹,不知敬畏。終有一日陷入瘋狂。
可他遇到了他。
讓他看清自己不過一介凡人。一次次挫折、絕境,也一次次將屬于他的神明的名字烙進眼里、身軀,刻骨銘心。
總有人說他是喜歡上趕著被虐。
那些人只是不明白——一個好勝、驕狂的人,從一次次挫折、不甘、陰暗的破壞欲里,究竟能滋生變質出什么不得了的東西來。
呵……滋生出的隱秘的、不可告人的欲念,可太多了。
可太多了!!!
多少次,他肖想有朝一日贏了,他要如何大肆、饗足地享受勝利。如何剝皮拆骨、大快朵頤。
如今,終于到了這一天。
他已經非常克制,才沒有從門口就將他直接抱起,抵在門上為所欲為。甚至在之后漫長的小動作里,還有閑心跟他玩貓捉耗子的游戲。
換來了什么?換來了他又想跑!
真不如一開始就……
呵。
這么想著,可小心板過那人的臉時,卻發現他眼眶微微泛紅。
燕王手指僵住。
心里驟然被刺了一下。一種類似于酸痛的感覺四下彌散。
有時候,他是真的不明白眼前這個人。
猶記那年,水畔烏城玉秋祭,燈火通明如晝似幻。他一路默默尾行,想看一場暢快淋漓的大獲全勝后,月華城主會是何等得意忘形。
結果看到的,卻是他形單影只、孤魂野鬼一樣,苦澀孤寂。
為什么?他不懂。
換作是他,一定懂得享受勝利。就像此刻,婚房,他贏來的。昭告天下,他憑本事哄來的。眼前人,落入他的陷阱。他都在享受。
可阿寒他,卻好像不會。
他好像,總有很多心事,卻藏著掖著不希望被任何人輕易看出。
就連此刻,也是在努力在收拾心情,啞著嗓子:“燕止,我……”
燕王輕輕啄了他一下,沒有讓他說完。
這是他們洞房花燭的第一個吻,蜻蜓點水,克制溫柔。燕王摩挲著他的耳垂、頸子:“阿寒。”
“嗯?”
他的手指,輕輕蹭過他發紅的眼尾。然后習慣性落在他的后頸輕撫,像是在摸什么小動物。
他湊過去,鼻尖親昵貼著,問他:
“想做嗎?”
“……”
一時,萬籟俱寂。
燕止并不覺得自己有任何問題——畢竟,阿寒大半夜抱著枕頭來找他,還能是為什么別的。本來就是來跟他談論床上功夫的,不是么?
何況適才還一直那樣炙熱地看他的鎖骨、看他的腿。
雖然他確實不很明白,阿寒中途究竟是想到了什么傷心事,突然又想跑了。
但,拿他想要的東西哄他,應該是沒錯的。以前也次次見效。
果然,他這一句卓有成效。
有人沉默半晌,無聲無息地,炸了。
他炸了的樣子很有趣,燕止垂眸笑了笑,捉住他,再不給他任何掙扎的機會。直接箍著他吻他,濕潤炙熱,碾磨纏綿。廝磨之間慕廣寒臉上半塊面具又涼又礙事——他們以前那么多次相擁而眠,他都從來都以真面目示人,并不戴這鬼東西。
燕止摟著腰,想順手替他摘下,卻被躲開。
“不戴了吧,”夜色中,他輕聲誘哄,“待會兒礙事。”
“……”
有人雖不曾說過喜歡他,卻從很久以前起,就對他的種種越界,從未真的有過任何抗拒。
每一回都是燕王想摸,燕王摸到。燕王想親,燕王親到。
這次也是輕易就拿掉面具。
下一個吻,落在了唇角,然后臉是頰,再到重重傷痕下那只眼睛。
懷里人狠狠顫抖了一下。
燕止的心跟著一疼。一瞬間似乎明白了什么,卻又不太明白。
既然阿寒都不介意他身上的那些征戰的傷痕。
那么同樣的,他臉上的那些傷在他眼里,從頭到尾也都只是……增添誘惑,和色情的東西。他不明白么?
他多半是不知道,他的那些傷痕,早就摸過。
西涼的夜晚,趁人熟睡。他指腹時刻發癢,早不知道貪心地摸過多少回。
南越睡衣厚實,但里面就一條帶子。
細碎的吻后,隨便扯兩下就開了。燕王貪婪箍住那誘人的腰身,聽見城主深吸了一口冷氣,聲音顫抖,慌張得很:“等……等一下!”
燕王欲望沉淪、將人狠狠揉入骨頭的間隙,竟還認真考慮了一下今晚能否放過他這個問題。他當然不想,但他若實在介意。
“你……”黑夜中,慕廣寒聲音澀啞,“至少,去把蠟燭吹了。”
“……”
“……”
‘至少’啊。
那比這多的,可就……
燕王將他摟入懷中,不讓他看到一抹藏不住的笑意:“嗯。”
第97章
蠟燭滅了。
朔月之下,一片漆黑。
慕廣寒卻沒想到,眼睛看不到后,其他所有的感觀瞬間放大。一時間,就連黑暗中衣服摩挲的沙沙聲都變得無比清晰。
咚咚心跳,帶動全身血脈鼓動,敲擊耳膜。
他身上唯一一件睡衣被拉著腰帶徹底扯開。帶著薄繭的指尖撫過腰眼,一陣戰栗讓慕廣寒猛然彈起,又被燕王一把摁下。
“阿寒。”溫熱的氣息敲擊在耳畔,腦子跟著酥麻。
那夜是朔月,黑暗中他并看不清燕王那張風華絕代的臉,卻能微微看到那雙鳳目離他很近,眼里有明亮、溫柔的光華。
“阿寒,別怕。”
“……”
慕廣寒安靜了片刻,一切雜念消失不見。
夜色柔媚。饞了半天的指尖動了動,微微渴求。他終于沒再忍耐,暗戳戳、小心地撫上了燕王的胸口。貼著薄薄的月白里衣,摸了摸心臟的位置。
那里跳動著,很暖。
心中一團火緩緩燃燒起來,慕廣寒順從本心,主動而生澀地湊上去吻了燕止的唇。他吻得毫無章法,卻很是認真,輕蹭碾壓,纏綿輾轉。一點點索求。
這樣的親吻,并不激烈,卻很舒服。
他享受著,吻得有些頭腦茫茫、半夢半醒的感覺。皮膚微微饑渴,整個身子被滾燙緊緊擁抱,有一種被愛撫的渴望期待。
可同時,還是有些……怕。
盡管他以前曾和人成過親,有過洞房花燭夜,按說不該怕。可畢竟那次的洞房,他不記得了,所以眼下這一切對他來說,就是第一次。
所以多少,還是有點怕。
尤其是他的主動似乎,徹底點燃了燕王暗河流淌下沸騰的欲火熔巖。他擠進他雙腿之間,多少日夜的漫長隱忍,呼吸滾燙如野獸。
慕廣寒突然戰栗。
黑暗中,他聲音沙啞,最后一次又想逃:“我,不如還是……”
結果可想而知。
被燕王不由分說,一把給摟著腰給拖了回去。
……
隔日清晨。
燕止梳洗完畢,有人還沉沉睡著。
床鋪散亂,不成樣子。流蘇的紅帳子被扯了下來。燕止像是想起什么,略微得意地勾起唇角,一臉饗足。又坐回床邊,一邊啃一塊桌上放涼了的點心,一邊饒有興趣瞧著床上人安靜的睡臉。
外面晨鼓敲了三聲。
“阿寒~”
“阿寒?”他叫他,“時辰快到了,要起床了。”
慕廣寒在朦朧中被晃醒,睜開眼睛后,整個人一瞬間很是茫然。下一刻,周身鋪天蓋地的渾身酸痛,直接鉆了腦子!
整個人都快要散架了,這是第一刻最真切的感覺——盡管以前也受過大大小小的傷,但這還是他人生第一次切身體會這種身體被拆得七零八落、拼不回來一般的感覺!
連腦子都是。
一片空蕩的、發暈、發白——像是被掏空。
記憶回閃,黑暗中一切脫軌。一些激烈的片段。意識抗拒,身體卻不肯停。他好像后來還,被哄著說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話。再后來,又被哄著做了一些……根本就是、根本就是禽獸才會哄別人做的事!!!
有那么一瞬間。
慕廣寒恨不得能變成一只鴕鳥,從此埋進沙子里一輩子都不出來了。
還好隨即,那悲憤又轉化成了力量,他正咬牙蓄力想找罪魁禍首之人好好要個說法,那人卻是忽然將他一把打橫抱起:“噓。”
“得趕緊送你回去。”燕王瞇起眼睛,揚起笑意,“不然,要被你的好親友們發現了。”
“哦,對了。”
他抱著城主廣袖飄飄兜了一圈,卻又重新兜回凌亂無比的床上。給他套上兔頭拖鞋,又把那只已經被揉得不像樣的破枕頭給他塞進懷里抱著。
“別忘了帶好東西。”
那個瞬間,慕廣寒默默地,悲憤達到頂點。
……
但他畢竟確實還想在親友面前維持一點點僅剩的尊嚴,而這事要被發現……大家就會知道,是他自己送上門,是他自己抱著枕頭顛顛兒去的燕王那的。他就真的沒臉見人了。
只能含淚忍著腰酸腿疼,把很多話吞回肚里。任由燕王帶他飛檐走壁。
剛回到房間,外面就傳來了邵霄凌和洛南梔由遠及近的聲音。燕王挑眉,匆忙親了下他的臉頰,就翻窗不見了蹤影。
而等燕止再度回到自己不像樣的“閨房”,一派輕松坐定時,趙紅藥他們幾個也已經醒了酒過來接他。
東邊天空,才剛有冬夜的第一絲魚肚白。
燕王一副好夢一夜剛起床,一派端方,清新典雅的周正模樣。西涼眾人都性粗,也不疑有他,忙七手八腳幫他換上今日素雅的月色禮服。很快妝畢,燕止整個人看著出塵脫俗,簡直是那種放進神殿里都會被供著的仙氣飄飄,沒有任何一點點昨夜犯案既遂過的禽獸樣。
而慕廣寒這邊,則是默默咬牙死撐,才勉強沒有被看穿。
他的老腰啊,要斷了……
邵霄凌還在那拽著他的胳膊腿兒,給他暴力套禮服,殊不知他大腿一動就像被卸了一樣,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忍著才沒有哼出來。
還好蠟燭不亮,外加洛州少主素來也大大咧咧,才沒注意到他胳膊腿上層層明顯吻痕!
剩下的人,也是拿首飾的拿首飾,備轎輦的備轎輦,忙得掉頭。洛南梔替他梳頭,書錦錦統籌全局還不忘一碗粥端到他面前:“來不及了,城主你自己趕緊吃點!”
甜粥送進嘴里,勺子微微顫抖。
邵霄凌:“不是吧?這都第二日了,還如此緊張?”
他真不是緊張。
是被折騰得全身上下包括手指都酸痛,拿勺子費勁!
……
慕廣寒叫一個后悔。
出門走幾步,更每邁一步都渾身疼。等上了轎輦更悲傷,坐下已是困難,稍微一顛大腿和腰又嗷嗷疼。
因為一瘸一拐得實在有點過于明顯,慕廣寒總覺得,洛南梔多半是已默默發現了他有不妥,只是裝作沒有看到罷了。甚至邵霄凌個二傻子都來問:“阿寒,你怎么回事,是昨晚落枕了么?”
“……”
他就這么半死不活端坐轎輦,還要出門被洛州萬眾祝福圍觀。
心中默默悲憤遙想,當年在話本里看到關于這種事的描寫詞,明明都是“溫柔”、“纏綿”。
呵。
呵呵。
雖然昨晚,燕王也確實不是沒溫柔過。
第一回 的時候,燕王其實是挺溫柔的。知道他怕,因而循序漸進、廝磨纏綿。
但也就只有那第一回 !
后來他才知道,原來第一回 只是釣他上鉤的餌!等他愿意了,后面某人就開始了毫無節制的放肆。也不知道到底被餓成了什么樣,感覺就像是好幾年沒吃過飯的野獸一樣的貪婪和不知節制,只知道饗吃飽飲,搞了那么多回!
他帶過去的那個枕頭……全程派上了用場。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一開始是被拽過來墊在腰下,后面則是各種各樣人類能想到,和想不到的用法!!!
最后,他聲音沙啞、欲哭無淚,罵也罵不走,求也沒有用。
總是就是不堪回首。
……
轎輦沒走多遠,就與燕王隊伍匯合。兩人一起上了花車。
花車上,慕廣寒根本站不穩。
腰都要斷了!!!還好燕王剩點良心,從后面一直悄悄托著他。
郊游、祈福、拜神、與民同樂。那一天所有的行程,可能是因為是累過頭了,慕廣寒反而全程有種回光返照的矍鑠。
但,具體干了什么,卻都是走馬燈。好像他們……一起撒了不少福袋紅包。一起飲了冬蜜和窖酒。一起去了幾個神廟,還摸了一些小動物。啥都干了,又啥都恍恍惚惚記不住。
而他,月華城主,都這樣了還得全程笑瞇瞇。
本來全身酸疼,就唯獨臉不疼。一天下來,臉也笑得一起酸疼。
欲哭無淚。
一天行程漫長,回程時已是半夜。
周遭雖仍舊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但終究已是半夜,月華城整個人總算能稍稍放空一些、在花車上奄奄一息歪坐一點。
頭腦則早已魂游天外、滿是奇思妙想。
忽然覺得,他這一整天腦中那種被掏盡、霧蒙蒙的空蕩,很像當年他在月華城海量藏書里,看到的一些……咳,低俗穢亂的之作里,所描寫的內容。
按說,月華城藏書萬冊,都是千百年來的大夏經典。不該摻雜有奇怪的東西。
但,千百年來,總有些不正經的好心城主,懷著造福后人的心,硬是把那么幾本劇情海納百川、博大精深的小本本,給私藏進了那些海量經典里。
又那么巧地,被慕廣寒給翻出來了。
對于當時還很年輕單純的月華城主來說,那幾本書可是,咳,開啟人生新境界。他至今深深記得,那上面有個不太有趣的故事,講一個花花公子自詡采花之術天下無敵,直到遇到一個很厲害的對手。
不太有趣的故事,卻有一句話讓慕廣寒印象深刻——“他人生第一次,差點被□傻了,感覺腦子都被□出來”。
當時,月華城主何等年少,毫無經驗。
后來數年、十數年,也都在默默疑惑,“腦子都被□出來”,到底能是什么一種狀態。
……就是他此刻這個狀態。
然而,他都快不成人樣了。此刻他身邊的那只皮囊好看的燕王,卻是繼續衣袂翩翩、高雅端莊,一整天與民同樂下來神清氣爽,仿佛沒事人似的!
他長得實在俊美不可方物。因而洛州人基本看完臉以后就對他喜歡得不行。
再看他微笑招手,舉手投足都是高雅儀態。更喜歡了。
真就全程仙氣飄飄,沒有任何一點點昨晚的禽獸樣!
第98章
大婚的第二日,終于迎來尾聲。
半夜,看著燕王車駕消失在夜色中,慕廣寒心里總算是徹頭徹尾地……如釋重負。
終于!!!
謝過賓客、步入房間,整個人直接就撲倒在床。還好冬天衣裳厚重,縱使一天風塵仆仆,脫去外衣尚算潔凈。他像一只慵懶的蟲,在床上扭動爬行,連發飾都是直接拱下來的。
實在再無任何力氣梳洗。
慕廣寒本以為自己會馬上沉入夢鄉,然而困倦過頭,反而難眠。身下的床鋪已然換新,蓬松柔軟。他半閉起眼,又回憶白天的一幕幕。
燕止褪去了昨日的艷麗大紅嫁衣,換成一身月色淺金禮服后,整個人更添一份孤月犀星的清峻之美。
明明眉眼生得銳利……
可為什么,一笑時卻又似冰消雪融,陽光普照。
郊游過后,又去拜神。沉香古的幽閉神廟中,他與才做過最隱秘、最激烈之事的人并肩而立。神明在上,梵音陣陣,他卻全然不誠,只沉溺幽蘭香氣中,望著身邊人側顏,與修長指尖發呆。
別想了,這樣再想沒完沒了……
身上到處酸疼,真得趕緊睡一覺。
可是。
指尖卻又無意識地,去勾了勾那床上新換的大紅枕頭。恰是昨日燕王嫁衣的顏色,蓬松又喜慶。可想要撈過來抱一抱,又覺力不從心。
明明剛才送走燕止時,也沒有太多依依不舍。
怎么會轉眼之間,又開始貪戀溫暖。希望他能在身邊,相擁而眠。
沒有邪念,只是單純想要抱一抱……
慕廣寒甚至還有點死不瞑目地,抬頭往門口看了看。今日親朋好友也都累了一天,也不再有守夜,其實他是可以無需顧慮地去找燕王的。
但怎奈實在是……挪到門口的力氣都無。
只能輕撫紅枕,聊以慰藉。
慕廣寒終于睡著了。
夢里,幽蘭濃郁,燕王來到他床邊,帶著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望著他。
仍是那身月色禮服,長長白發用一條帶子松松扎成馬尾,順著肩頭垂落床間,千絲萬縷、如絲如瀑,美得令人心醉。
“~~~~”
慕廣寒恍恍惚惚,心花怒放。拼盡最后的力氣靠過去,摸了摸對方散落在枕邊的銀絲。
片刻后,燕王覆下身來,幽蘭暖香。
慕廣寒更忙不迭地靠過去,本能汲取那體溫,完全沒有再去想一點他昨夜的壞。
“燕止。”他甚至心滿意足,忍不住小聲喚他。
“嗯?”燕王亦低聲回應,將他緊緊攬入懷中,讓他安心地埋頭在胸口。慕廣寒于幽香中沉醉著,聲音困困、悶悶的:“喜歡你……”
那人停了片刻,似乎笑了。
慕廣寒則心里一陣發燙——怪不得古人有“千金買笑”。換做是他,萬金也肯給。
“阿寒。”
“嗯?”
“再說一次。”燕王哄他。
“喜歡。”他小聲重復。
“再一次。”
“喜歡。”
“沒聽清楚,再一次。”
“嗯……”見他始終不明白,慕廣寒干脆暈乎乎湊上去,親了親燕王的唇角。
只是一個簡單的親吻。不知道怎么的,最后卻變成了燕王對他的單方面掠奪。親得他頭暈目眩、喘不過氣、漂浮于各種光影之中。
“……”
最后,慕廣寒被吻得實在迷糊,半夢半醒似乎瞧見眼前一張模糊的臉,有著明亮的雙眸。他隨即閉眼,又美美地貪睡了一會兒。
然后猛然驚醒!
一燈如豆,真實的燕王正撐著臉頰半躺在他身邊,眼睛瞇得狹長,玩味地看著他。
慕廣寒一時有些恍惚,方才那個夢太真實。
“你,我……”他下意識看了看床鋪,又扭頭望了望桌上明燭。窗外夜色深重、萬籟俱寂。而他腦子轉得很慢,半晌回不過神。
“我來看看你,”燕止替他拉了拉錦被,“身體還好么?腰可還疼?”
“……”
慕廣寒下意識搖了搖頭。
夢里的零星片段,令他后背一陣燥熱,趕緊偷偷把臉埋了一半進了被子里。
可片刻后,想著天冷,又暗戳戳地掀開了一絲被角給身邊人。
燕王毫不猶豫鉆入,炙熱的手駕輕就熟在被窩里抱住他的腰。一時間時光像是回到西涼簌城的那些夜晚,他們無數次地相依而眠。
慕廣寒沒有吱聲。
只暗戳戳也蹭過去了一點,讓他抱得更緊。
身上當然還疼。
昨晚的悲憤,也不是就這么算了。
只是……
只是那些悲憤里,多多少少,也還是摻了些暗戳戳的歡喜。
慕廣寒當然毫不懷疑,燕止肯定是有幾分真心喜愛他的——堂堂西涼王,有幾分真心已實屬不易。至于那“幾分真心”究竟是幾分,他原本并不打算深究。
可,昨晚那一切。
慕廣寒無論怎么想,都還是覺得。燕止或許比他想象中的,還要更……
喜歡他一些?
畢竟,如果沒有足夠的喜歡,誰能在床上那么饑渴。就好像幾百年都沒吃過飯似的。那么多無盡纏綿的欲念,那么多磨牙吮血、拆骨入腹時的陰暗欲望,和癡狂的撕扯、執拗、索取無度。
若說這都能是聯姻使然、不得已而為之,或者是算計利弊后的順水推舟。怎么想也未免太,說不通了一些。
畢竟,身體的反應,很難騙得了人。
至少……那種程度的餓虎撲食,實屬難以騙人!
慕廣寒這么想著,終于從錦被里鉆出來了一點點。
眼前,燕王仍托著腮,月白里衣稍顯凌亂,一半都滑落肩頭。在那裸露的鎖骨、脖子側面,慕廣寒看到不少吻痕,同樣青紫和微腫的痕跡。
“……”憑良心說。
昨晚,也并不是燕王單方面的獸|欲。
他就沒咬人家嗎?
他就沒啃嗎,沒抓嗎,沒有肆意妄為嗎。他沒啃,這青一塊紫一塊哪里來的?他甚至還有幾口生生咬在了人家新好不久的傷口嫩肉上,人家都沒說他什么!
疼不疼啊……
慕廣寒沒忍住,心里一陣酸軟。
蹭到燕王肩頭,親了親那痕跡。不夠,又撐著疲憊的身子,起來親了他一口臉頰。終于心滿意足。
“睡覺。”
“……”
他實屬不該,低估了西涼王的獸性。
以及,在他心里的純潔的親親,在燕王看來是什么?
燕止初衷,確實是放心不下過來看看。誰知某人十分黏糊主動。
明晃晃的挑逗勾引!壞事做了一堆。
還撩完就跑?
……
自作孽不可活。
隔天清早,陽光透過紗窗,斑駁地灑在床榻之上。慕廣寒在那樣明晃晃的光照中,短暫地清醒了那么一下下。
如果說新婚第一夜,他是被□傻了。那么經過第二夜的翻云覆雨,則直接是靈魂被掏空。
甚至一度,他都不能確定自己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
腦子到身體,都完全不聽使喚。
慕廣寒好歹也行過幾年醫,知道什么叫“腎虛”。但也是直到今日,才終于親身真切地由內而外體會到了什么叫腰腿無力、發自骨頭里的空虛酸軟!
實屬欲哭無淚。
清晨,窗外鳥鳴陣陣。燕王見他醒了,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圓早點。
“阿寒,嘗嘗這個。”
洛州的湯圓對西涼人而言十分古怪,竟是一半芝麻,一半山楂。卻也酸甜可口,至少燕王十分喜歡新奇。
他手拿白瓷勺,勺中穩穩托著一顆胖鼓鼓的湯圓。吹了吹,給慕廣寒遞到嘴邊,手很穩,一點不見顫抖。
“……”
“……”
這禽獸!!!為什么連續縱欲兩夜,還能龍精虎猛?
慕廣寒含淚默默吃兩大碗,吃完繼續雙眼一翻大躺特躺,睡得昏天黑地,一條死狗一樣癱到中午,這次是邵霄凌把他喚醒:
“阿寒阿寒,別睡了,趕快起床,打打扮扮準備今晚的答謝宴!”
“快~起,燕王那邊都收拾好了。咱可不能輸!”
“……”
銅鏡前,邵霄凌幫他整理衣衫、梳頭。興奮雀躍、眼神清澈。
也真難為他長了一雙好看的明眸。
卻至今還不曾察覺,月華城主那高領禮服都快要遮不住的,一脖子吻痕!!!
自從見過了燕王美貌后,洛州侯就打從心底完全理解認可了這門親事:“阿寒,今晚就是洞房花燭夜了。”
“嘿嘿,心情如何,很期待吧?!”
“……”
呵呵,期待。
若說昨早,慕廣寒還是步履虛浮地出門,今晚就已是氣若游絲。全靠睡了一個上午,還能勉強存活。好在答謝宴行程簡單,只需新人露面、說幾句話而已。
甚至按規矩只需以茶代酒,為晚上好好保存體力。
保存體力!!!
答謝宴上,眾人目光灼灼、飽含祝福,看向他時也都紛紛寫滿了閃亮的四個大字——很期待吧?
慕廣寒欲哭無淚。
飲下提神茶,用過幾口飯,有人高唱:“新郎新娘答謝完畢,大婚禮成,送入洞房!”
“送入洞房!”
歡呼之聲此起彼伏,邵霄凌:“阿寒,好好洞房啊!”
好好洞房!!!
……
洞房花燭夜,與前兩日的有媒茍合又很不同。
“婚房”建在半山腰,既不是前日燕王的“閨閣”,亦非昨晚慕廣寒的房間。一段曲折鈴鐺回廊,一棵紅梅掩映窗楞,亭臺后面一片古松,十分的合禮正式,而又意趣盎然。
入新房前,新人要去湯泉沐浴。
湯泉更衣處有一面等身銅鏡。慕廣寒走到鏡前,難得站定,仔細端詳了幾眼。
“……”
說真的,鏡中之人,看著實在不配與燕王那等絕色顛鸞倒鳳。甚至都不是造次,簡直是造孽!
但。
慕廣寒這么想著,卻又緩緩抬起眼眸。努力從這張小到大都不喜歡的臉上,找尋一絲燕王會喜歡的地方——
若說第一夜,他只是暗戳戳覺得,燕王或許可能……比他想象中,更喜愛他一些。
那么第二夜,就,完全是明晃晃地覺得了!
燕王的和親任務,真的在第一夜就已經超額完成!超額到下回哪怕是一個月后,慕廣寒都絕對無話可說的程度。
然而,僅僅第二天,他就又來了。
倘若一個人對某種食物只是普通喜歡,他絕沒道理在饑不擇食地狂炫一桌以后,第二天又再去風卷殘云吧?
哪有這種道理。
唯一的解釋,就只能是。他確實很喜歡吃那種食物,特別愛吃!
溫泉很暖。背后山腰房里,糊著淺紅窗紗的祥云紋木窗里,已經透出暖紅色的燭光。
燭火搖曳,時暗時明,慕廣寒一時怔忡。
那萬一,燕王真就像他身體表現的那樣,那么喜歡他……
他要,怎么辦啊。
他突然有些慌,實在是……不太有這方面的經驗。很混亂。
溫泉水都感覺突然熱了起來。
燙得他要熟一般。
第99章
從溫泉出來,慕廣寒只覺有點口渴。
而從長廊去往“婚房”,一路腳下鋪著紅色的毛絨毯子,兩側懸掛著珊瑚珠簾。那樣晃眼的一片赤色,更讓人默默更覺口干舌燥。
“婚房”寬敞奢華。
桌上放了琳瑯滿目的精致吃食。而繞過桌案的床榻上,燕王正半靠在那,未著蓋頭,亦一點沒有新娘該有的矜持樣子。一身靡艷紅衣,衣帶松垮垮地搭在腰間,正捧著一本書靜靜等他。
見他來了,燕王伸手:“阿寒。”
新婚規矩,當先品嘗桌上擺放的菜肴才是。但慕廣寒被那雙明眸勾引,雙腿直接不聽使喚游魂一般,就徑直飄過去了。
燕王整個人出浴后應該是在烘籠旁烘過。衣服被烤得蓬松,一頭長發也全是暖意,真·柔軟如兔毛一般。
“……”手感無敵。
更要命的是,他還是按照南越制式,在發尾松松團了一只發結。像圓滾滾的小兔尾巴,每一個輕微移動,就在床上亂跳。慕廣寒的目光幾乎是瞬間就貪婪地盯住。
兔尾巴到哪兒,他眼神跟到哪兒。
可愛。
可愛到他用盡全氣,才克制住想要去撲的欲望。只覺心跳加速,渾身燥熱更為劇烈。
這幾天,慕廣寒總不能確定,燕王是不是在換著各種花樣,各種明里暗里、有意無意地,愉快地逗弄他。
雖不能確定,但需警惕西涼人總是詭計多端!
……
直到坐回桌前,規規矩矩共飲了合巹酒。
慕廣寒這才在連著兩晚的不知羞恥后,終于在新婚夜當回了正經人。
洞房花燭,龍鳳高照。時至此刻,終于有了種明確的、徹底“已經成親”的真實感。
明明幾月前,他們之間還隔著山海天塹、萬水千山。似乎永遠都不可能。
可轉眼間,卻又磕磕絆絆,終于走到了這里。
他真成親了。
以后,要努力讓燕止……幸福。
能做到嗎?
慕廣寒不禁對自己的能力產生了強烈的質疑。一時坐立難安、語無倫次,對著桌上一通瞎介紹:“這……咳,是南越特產芙蓉櫻草糕,甜的,餡兒。邵霄凌最喜歡吃。那個是水晶丸子,里面是蝦肉泥,洛州本地特色。”
“這是云卷酥、杏仁酪,那是奶湯黃花魚……”
燕王瞧著他:“嗯,知道。”
他將那一大盅黃花魚換到慕廣寒面前,燈下鳳目寵溺,一絲狡黠:“陌阡湖的奶湯胖黃花魚,你最愛吃。”
“……”
“為人妻子,自當了解夫君喜好,才好恭敬侍奉。”
“那阿寒,”他起身,湊到他耳邊邪惡兮兮,“我呢?在這一桌上我愛吃哪道菜?你身為夫君,也該知道吧。”
“……”
“哦~原來阿寒不知道啊。”
他瞇起眼睛,得意而促狹。
這個人。
慕廣寒都要瘋了。盡管明知燕止是故意逗他,還是免不了局促難安、愧疚已極。
他確實,不知道燕止愛吃什么。
還有很多關于他的其他事,也,不是特別清楚。
他這樣,真的能讓燕止幸福嗎??
……
還好,勤能補拙。
一頓飯,慕廣寒努力揣摩“新娘”喜好,生怕遺漏分毫。
眼前的各色點心,擺盤精致、酥香甜美。作為北方人,慕廣寒其實一直都暗暗覺得南越點心太過酥甜。沒想到燕止卻十分能愜意享用。
奇怪。
哪有人生在西涼卻吃不得辣,反而嗜甜。
正想著。卻見燕王慢條斯理吃完一只糖糕,突然把手伸向了麻辣兔頭。
“等等,你……”
猶記當年水畔酒樓,戰無不勝的西涼王被兔頭打敗。后來宣蘿蕤的虛構話本還寫了一段內容——【燕王那日慘敗,為了城主回家日夜練習啃兔頭。】
難不成他還真練了?
慕廣寒不可置信,默默圍觀燕止啃兔頭。啃了幾口,燕王抬眼,不懷好意地湊過來,用唇吻主他。
“!!!”
今天的兔頭,特別辣。辣得連慕廣寒眼前都一陣霧蒙蒙的迷糊。
親吻之后,燕王臉上是明顯殺敵八百自損一千的得意。慕廣寒徹底明白了——這人完全就是一堆打仗的心眼子無用武之處后,存心找遣他罷了!
一番打打鬧鬧,總歸吃完了飯。
……原來燕王吃飽喝足以后,也是會發呆、犯困!
他放空的樣子很可愛。
困到甚至自顧自站起來,直直往床上去了。只是走到一半反應過來,才又回身,一把將他抱去床鋪。
紅鸞賬頂,鴛鴦交頸。
慕廣寒安安心心當一只抱枕,困意襲來,眼皮漸沉。就在快睡著之際,滾燙的指尖蹭過他的臉頰、脖子,羽毛般一點點向下,解開他的睡衣帶。
慕廣寒哭笑不得,迷迷糊糊反抗:“嗯……不……今天……不了,好困……想睡。”
回應他的聲音很溫柔,“但阿寒,今天畢竟是洞房花燭夜。”
“總得至少有一次,才算不負良宵。”
“……”
雖百般不情愿,但燕王這話卻也不無道理。
“那你,”他迷迷糊糊,“輕點。”
“嗯。”
細吻如雨,不斷落下。
慕廣寒迷糊尋思,他也總不能……真就死魚一樣,于是努力將自己從半死不活的困意中努力撈起,用盡力氣打起精神回應。
指尖可及處,衣服從燕止肩膀滑落,一副美人畫卷。
燕止的肌膚剛用西涼皂角洗過,滑滑的,十分好摸。
摸著摸著,觸到一些細碎傷痕。
“……”
一陣如夢初醒的恍惚。
慕廣寒這才忽然發現,他好像始終還是會不自覺地,會把燕王更多當做“西涼王”,而并非單純的“燕止”看待。
所以,才會對他的小習慣、小喜好等,一無所知。
甚至都已經成婚了,還會因為燕王居然也會發呆,而感到吃驚與新奇。
但。
本來,不該如此的。
他本該更了解真實的燕止才對。
更了解所向披靡“西涼神明”表象下,那個……將與自己共度余生的,一介凡人。
因為燕止并不是神明。
他會流血、會受傷,和世上的任何人一樣,會在那么漂亮的身子上留下傷痕。
他的年歲,也并不大。
為什么就非得被所有人奉作神明、束之高閣。
“……”
一時間,心中酸疼,無法言說。
作為月華城主,他本該比誰都更明白,有些看似無所不能的“神明”,背地里其實是何等凡俗的模樣。
同樣,也早該發現,西涼人待燕止,和月華城人待他其實很像。
恭敬,無條件信任。
但永遠無法親近,永遠隔著什么。
還記得之前燕王回西涼待嫁,慕廣寒曾去陌阡城看過養傷的趙紅藥與何常祺。在新建的楓藤小院喝茶時,他閑來無事,旁敲側擊起燕王在西涼的舊情史。
得到的答案卻是——“他哪來的什么情史,也就城主您藝高人膽大!”
這話當時聽著,不過一笑。
可如今想想,卻很讓人心疼。有人所向披靡,又是人間絕色,卻一樣無人親近。
為什么會這樣?
心臟悶悶酸痛。
夜色漫漫,他更加小心地回應燕止的親吻,抱著他滿心不忍。
而這個人,卻好像早就習慣了這一切。
自始至終,他對身邊的人,無欲無求。
甚至就連對他……對他這么一個將他哄到手、撿了大便宜的人,也從未訴求過什么!
“燕止。”
“嗯?”
黑暗中,他抱著他,滿心酸澀愧疚,“我其實……不是很有經驗,做人夫君。”
“有時也是遲鈍得很。粗心大意,不夠體貼。”
“……”
“這些,我都會努力去改。今后若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也都要,和我說。”
“……”
夜色一片安靜。他看不到燕王的樣子。
唯有溫暖的體溫始終將他包容。半晌,燕止道:“阿寒什么都好。”
“反而是我,亦是第一次‘嫁人’。不周之處,也望提點包涵。”
那一瞬間,慕廣寒眼眶有些發酸。
他何德何能。明明是滔天的福氣,才能跟他在一起。又哪敢對燕止有任何不滿的地方呢?
……
當然,夜過一半后,慕廣寒半昏半醒、渾身酸痛中,不得不略微修整了剛才的想法。
若非要說,他對燕王有哪里一丟丟的的不滿。咳,那就是……這西涼野生動物能不能適可而止、稍微節制一點。真的是人嗎,體力再好也該有個限度,連著三天真的不會腎虧???
可這話,對著燕王那張過于美好的臉,他又實在不忍心開口。
于是,只好默默受著。
痛并快樂。
……
新婚第四天、五天。
燕王與月華城主人在婚房、閉門不出,可見新婚燕爾,多么的濃情蜜意。
實在……咳,惹人遐想。
邵霄凌滿臉得意,頗有種與有榮焉的自豪。哼歌上街閑逛,正好遇到了正要和李鉤鈴一起出城的何常祺。
兩邊很快開始斗嘴。何常祺:“笑話!自是我們王上威猛無比,弄得你們城主連日下不來床!”
邵霄凌:“胡說,明明是阿寒把你們燕王金屋藏嬌、夜夜笙歌,這樣那樣!”
雙方都覺得自己頗占真理,對方死鴨子嘴硬。
那天晚上,慕廣寒一臉空白、死魚一樣直挺挺躺在床上。
思考人生、懷疑人生。
根據他這幾日的盯“妻”記錄——燕王那無窮無盡的體力來源,應該是他那驚人的食量了。燕止真的非常能吃,一天五六七八頓,真可謂是腎虧多少就補多少,補完就繼續飽暖思淫欲。
這不?剛吃飽喝足,又來對他動手動腳。
“………………”
慕廣寒是真的被氣笑了。
連著五天!!!五天!!!
就算在怎么常年征戰體力過人,這么持久也實在太過分了吧?他不禁回想起江湖傳聞,那些被西涼燕王在戰場上打得抱頭鼠竄的將領,無不大肆渲染他的無處不在、無孔不入、防不勝防、恐怖如斯。
但慕廣寒其實很多時候,面對他時并沒有太切身感覺到那種“如影隨形”的恐怖。
怎么能想到,這一切竟是在婚后、在這床笫之間,他才終于切身身體會到了什么叫西涼燕王、防不勝防!
如今的慕廣寒也只能苦中作樂。
暗暗慶幸天子下落不明白,自己這邊還沒急著稱王稱帝。否則真有帝王起居注的話,要怎么寫他這昏君德行?
別人貪圖美色,是千金買笑。而他貪圖美色,卻是賣身求歡。簡直就像前朝那位為滿足妖妃而嗑春藥最后精盡人亡的昏君,什么程度的絕世情種?!
雖說這一天天的下來,他是毫不懷疑自己確實是被愛著的了。
卻也是真沒想到被愛的代價,是如此廢命廢腰!!!
大婚第六天,慕廣寒撐著顫抖的老胳膊老腿,硬是咬著牙顫巍巍出門走了走。
倒不是燕王消停了——只是他再不出門,只怕要被編排一首“從此城主不早朝”,變成全洛州的笑話了!
然而,他好不容易出門,特意繞路回都督府,就為看一看幾天不見寄養在書錦錦這里的寵物兔子。然后到了兔苑,就看到他那只朝思暮想的長毛寵物兔,正在……
慕廣寒其實也是養了寵物兔以后才知道,兔子這玩意,別看長得可可愛,其實精力旺盛、沒事就搞!
這難道是傳說中的物種天賦?
……
大婚第七日,晨曦初露。
慕廣寒終于起床辦正事!
雖說這幾個月,洛州舉全州之力都忙著在辦這一場昭告天下風光大婚。但南越和西涼的眾將領在這期間,其實也都沒閑著。
北幽戰敗,余波未平。南越一統三州,占領北幽之地、迅速收拾殘局刻不容緩。眼下天子失蹤,余黨作亂,背后還重重隱患,前段時日路霆云老將軍帶一眾部下連同東澤紀散宜、小狐貍等也都在北幽忙這事,忙到婚禮都未能過來參加。
按說,國師姜郁時尸身驗明正身,確實已死。
但就在洛州大婚前后,前鋒營再度傳來發現尸將的不安消息,加之北幽東澤一些邊地亦有種種鬧鬼、尸亂傳聞,民間多地又有人假借清心道之名生事,西涼甚至還出現數個村莊一夜人口盡數失蹤。
如此種種,不得不查。
因此婚禮剛過,李鉤鈴、趙紅藥、何常祺等人,就各自集結、出發探查。
而慕廣寒這邊,則也很快整裝待發。要解決東澤月蘭部族叛亂問題。
東澤之地,之所以其他三州截然不同,全民迷信、裝神弄鬼之風源遠流長。某種程度上,倒是確實因為東澤有些部族,是真的有點神叨叨的東西的。比如那世代守護東澤風璽的拓跋族,以及這個有點鬼神莫測的月蘭族。
早在七年前,慕廣寒來南越履行婚約時,就曾帶兵與月蘭族交過手,一度還打得這個部族銷聲匿跡了一段時日。
如今這族人卷土重來。竟在紀散宜的眼皮底下,占了東澤沼地中的多個城寨!
東澤地形復雜。月蘭族雖人數不多,但戰斗力極強,月蘭族首領在慕廣寒印象中亦十分難纏。因而這次,他決定親自出馬,在跟燕王看過地圖之后定下路線——兩人各帶兵馬,一方正面深入,另一方從后奇襲,兩方夾擊定能攻破城寨。
出兵前夜,按理說,應養精蓄銳才是。
可慕廣寒想想,這一分開,就至少要小半個月。新婚燕爾的,是不是應該至少,咳……搞一下再走。
所幸燕王也是這么想的。
兩人心有靈犀,當晚沒羞沒臊。食髓知味這件事,實在是,唉。當然,也怪他們的身體確實天然契合,契合到慕廣寒甚至常常會覺得有點血虧——早知道跟燕王搞在一起那么舒服享受、瘋癲盡興,他早跟他上床了。
當年在簌城時,就該天天搞。
搞他個夠本。
……
隔天,扶著腰子的月華城主出發了。
出城當晚,隊伍宿進陌阡城時,天空也下起了漫天大雪。
風雪一一飄落,融化在心上。
慕廣寒也不知道為什么,萬家燈火的夜色之中,有一絲想哭的沖動。
南越王都陌阡城經過重建,恢弘雖不似當年,卻也重新有了像模像樣的街道、房舍。燈火通明的新夜市里,賣著一些洛州不賣的新奇小玩意兒。
慕廣寒一一看過、記下。
等回來時,他要大肆采買,都買給燕止玩玩。盡管燕王帶來南越的嫁妝,已經堆滿洛州侯府的倉庫,什么也不缺。
在夜市里,還有了一些新奇的糕點菜樣。慕廣寒亦仔細研究。
燕王喜歡的南越口味。
等這次回去,他也想做點家常小炒給他嘗嘗。而且他還會做月華城的特色食物,能給他換換口味。
他想還牽著手,帶燕止去郊外踏踏青、約約會。
總之,想對他好。
想把別人不會給西涼王的關心寵愛,統統給他。只是……他在寵人方面,好像真的是既沒經驗、也沒創意。
就只會舔狗的那一套。
買買買、送送送。
可舔到了以后要怎么辦,怎么更加了解心上人、如何甜甜蜜蜜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他則完全兩眼一抹黑!
……
慕廣寒深深覺得,這樣不行。
好在月華城的教育理念一向很務實——不會沒關系,學就行!
可是上哪里去學呢?
就連市面上話本,大多都只寫到戀人們“大婚”就甜甜蜜蜜結束了。至于婚后怎么去呵護一個人,怎么才能做一個更好的伴侶,如何充滿意趣地讓兩人的日子有滋有味、細水長流。
他竟連參考都找不到,好難!
慕廣寒最終還是硬著頭皮買了幾本暢銷話本,回房挑燈夜讀。
其中一本,封皮上還寫著大大的“先婚后愛”,讓他滿懷期待。可惜讀了幾章以后……不行,沒有參考價值。因為這書的主角實在過于傻唧唧,而哄普通傻子有用的法子,對燕王不可能有用!
好在他從洛州,還帶出了幾本閑書。
而那幾本書里,居然還夾帶了那本飲思湖得來的《論策》。主要是這個《論策》書名,真的很像一本兵書。加上作者也恰好和前朝一位戰神重名。
所以慕廣寒之前真的一直一直對這書心存誤解,時至今日都沒翻開過。
然而,他大錯特錯了!
《論策》,論的策,居然是情策。
這居然是一本教人談戀愛的方法論巨著!慕廣寒認真研讀,越讀越覺得此書作者絕對是個有充分實戰經驗情種,全書旨在擺事實講道理,“用各種方法引誘已經到手的心上人更喜歡你”,甚至可以稱之為《論如何一輩子釣住心上人之十八般策略》!!!
慕廣寒挑燈夜讀,受益匪淺,人都傻了。
這書。
可真是比兵書要博大精深多了!!!
第100章
《論策·一》:論如何確定對方待你之心意。
對方若待你有意,必會主動近之、尋之,或時不時窺你瞧你。或故意尋話彰顯其才。或尋機少許碰觸,伺機親厚。
一時間,海量回憶如潮涌來。
烏城細雨中,燕王來找他。簌城大雪,曖昧擁抱。更不要說,那段日子,趙紅藥何常祺等人更常有戲言“咱們燕王,只對城主孔雀開屏”。
但是。
他當時,卻真沒明白過來。
誰讓他一直以來,遇到喜歡的人,從來都是無腦送送送送。因此又哪能知道其實燕王這種明晃晃的勾搭,才是“正確的策略”?
書上甚至還有一頁,特別提點“送送送”做法的不妥之處,直言此法太過明顯昭彰,又形似威逼利誘,會使心悅身正之人壓力倍增,百害而無一利。
【與其追求,不如引誘。引誘之后,還需拉扯。曖昧不明,沉心籌謀。引君入甕,方是正道。】
“……”這樣啊。
慕廣寒不禁苦笑,怪他不懂策略了。
繼續翻閱,書后段落更詳細介紹如何暗示心上人。應以何等神采眼神吸引,用哪樣曖昧撩撥、如何展露笑容、聲音誘惑。怎么表達要關心、投其所好、培養共同意趣。更有完美幽會之法、感情升溫之術、誘人迷戀之技、調情之道……
每翻一頁紙,慕廣寒的觀感都是,啊,是這樣嗎?竟,還有此法?
不得不說,既扎心,又受教。
閱讀感受總之很是復雜。
讀完一半,慕廣寒痛定思痛,人生總算第一次捋清了自己過去清場屢戰屢敗的底層原因——真未必是因為他丑!
而是他過去的那些舔狗情史,幾乎全是這本書里頭畫重點的“舔到最后一無所有”之反面教材集大成案例。
“……”
這,實在是有點打擊人。
更打擊人的是,在種種舔狗行徑被批駁得一無是處以后,后面的“床笫之間”篇更是讓他讀完后兩眼一黑,直接把書扣在桌上。
原來。
床上,也有那么多技巧和學問……
而他,居然連著五天在床上,都只顧自己爽。而燕王,要求也真低,居然這樣都能連上五天,真不嫌棄他?
“……”
這樣看來,他過去一直情路坎坷,真不是完全沒有理由。
方法又不對,技巧又不多,床上又不會。還卑微又著急,拼命想要抓住什么。但這世上,其實誰又會真的喜歡破爛流血卑微到塵埃里的臟東西,那幅樣子引來的,也最多是循著那腐爛味兒而來的蛆蠅野獸罷了。
反而是后來。
他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都完全沒有把“西涼王”當成可追求之人。
反倒是無欲則剛了。
在燕止面前,他一直在做“他自己”。
就算動了心,也繼續不敢奢望能從西涼王那博得一個“結果”。以至于繼續無欲則剛,奮力征戰、踏實謀算。在燕王面前大多時候樣子很丑,特別丑,但是很平靜坦然,一點都不卑微,也不怎么舔。
誰知世間冥冥,就是這么難測。
過去那么多年,他一心奢望尋到一個人,成一個家,汲取溫暖、撫平傷口、得到救贖,沒有結果。
最后卻是以最無畏、最直白、最本真坦蕩的面目,插柳成蔭、水到渠成。
抓到了一生求而不得的東西。
……
慕廣寒離開洛州三日,安沐城就連下了三日的雪。
風送梅瓣,拂過白雪皚皚,落在洛南梔長發微曲的肩膀上。
他因修清心道,眼下需閉關悟道一月。而邵霄凌正在大雪天里熱火朝天地忙里忙外,給他打包吃的、用的。
“哎,你也真是,怎么就偏選了冬天閉關?祭塔里空蕩蕩的,又冷又黑,不怕嗎?還天天吃的那么少,你身上本來就沒有幾兩肉!”
“我不管。給,這些你都必須給我拿著!”
“確定一個月就出來對吧?我算算,嗯!那日正好是冬至,到時我一早就去接你啊!”
鴨絨錦被、易儲存的糖餅、甜酒、零食等,被洛州侯吆喝著裝了一大車。
洛南梔眸中,閃過一些細碎光點。以往也總是這樣。無論春夏秋冬,每回他閉關修行前,都是邵霄凌千叮嚀萬囑咐給他備這備那,到了時日,又趕著笑意盈盈來接他。
“霄凌。”
“嗯?”
他張了張口,最后卻只淺笑:“這一月中,洛州諸事都要你一力扛起。務必要保重身體,別病了。”
邵霄凌:“嗨,你就放心吧!”
正午的火神塔下,邵霄凌大咧咧站在陽光白雪之中,笑著目送洛南梔垂下碧色淺眸、緩緩走入深沉的暗影。
塔內,提燈螢螢微光,照著洛南梔側臉。
他向塔內走了很深很久,一直走到古祭壇邊。萬籟俱寂,仿佛置身沉暗星河。他放燈落地,雙眸平靜,華服廣袖之下,悄悄解開手腕上一層層捆綁的白綾。
白綾之下的皮膚,從幾個月前開始有一點點腐蝕。
如今已是潰爛了成片,略微發腥。
但。
已是很好了。
他早該在天昌之戰那一年,就沉尸在冰冷的湖底。卻能有幸活到今日,親眼看著洛州復興、街市繁華;又看到了天下既定、百廢待興;甚至還見證了阿寒大婚,成了婚書上的證婚人。
最放心不下的竹馬邵霄凌,也已是獨當一面的洛州少主,獲臣下敬重、百姓愛戴。
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祭壇之上,洛南梔周身螢火流光緩緩而起。他淺色雙眸沉靜,能感受到剩余不多的生命正在加速燃燒,連帶著身上的傷口也潰爛得更厲害。
無妨。
已無遺憾。
但正因為已無遺憾,這世間的一些放不下的美好事物,他才更趁還有殘軀之時,盡自己所能去守護。
那日,在月華城丹桂小院。
小狐貍酒后告訴他,阿寒以后要為天下獻祭,破處滅世之災。
那一夜,洛南梔徹夜難眠,好容易睡著,卻又做了個噩夢。
夢里,滅世已至。
月色猩紅,霧瘴遍地。地動山搖,天火肆虐,更有厲鬼從地上爬出。
腥風血雨中,他看到邵霄凌在浴血拼殺,面前是尸山血海。更看到慕廣寒被命運的線拉扯牽引,一步步走向祭品羔羊的宿命。
那是什么樣的場景……?
那夜,洛南梔是被耳邊的聲音從噩夢中喚醒的。
月華城的明月之色,很像他當年沉入湖底泥沼時,迷離中見的朦朧月光之色。耳邊食夢林引誘的低語,也像極了他在湖底聽見過的那位月神的聲音。
“寂滅之月……羽民……舊夢……蒼生……救他……”
救誰?
蒼生,和誰?
將來會發生什么,他這一抹殘軀又還能做些什么。他想知道。
于是他來了這里。
祭壇之上燈火大盛,燃燒的不僅有他不多的壽數,還有上一回來這里時他從阿寒身上悄悄偷到的一抹月華。
月神……
他長跪不起,散盡周斑斕星火、身全部光華。
他不貪心。
他很清楚,自己一生庸碌、不過眾生蕓蕓,在碾壓一般的天道命途之前如同螻蟻、不值一提。
他亦不求逆天改命,能一己之力護得親朋好友一世周全。
他只求神明眷顧,能讓他盡最后點點綿薄之力。
愿螢火微光,淺照曠野。
……
隨州·東澤交界之地。
枯藤老樹,烏鴉陣陣。
慕廣寒兵馬在此,順利與李鉤鈴、何常祺的騎兵隊伍匯合。
月華城主加南越第一女將,再加西涼小燕王,這般陣容足以令天下任何敵人膽寒。
按說吊打月蘭族這等亂黨,亦是綽綽有余,實在無需勞煩燕王再親自帶一支於菟營從側翼大路包抄。
殺雞焉用牛刀?
之所以慕廣寒還是興師動眾安排燕王側翼接應,不過是為了能再體會一回并肩作戰的默契快樂。
畢竟,這樣的機會在不抓住,日后都再難有了!
真的。此事都不僅僅是慕廣寒的遺憾,更是西涼和南越軍共同的遺憾——兩邊都是當世所向披靡的隊伍,難以想象兩軍若是聯手,一起暴打對手該有多么快樂?
只可惜國師死后,天下再無誰能與二人匹敵。
而這月蘭族首領作亂,更是與國師姜郁時云泥之別。只是如今眾人,也就只能拿這種小蝦米練練兵,等以后天下太平,更連這種程度練兵的對象都沒有了!
可,話雖如此。
深林小路直入,一行人越走卻越覺得風聲鶴唳,氣氛詭異。
李鉤鈴皺眉:“這大白天的,怎么感覺到處陰氣森森?”
何常祺征戰數年越發謹慎,已帶著先頭部隊前哨兜了好幾圈,回來搖頭道:“并未發現埋伏,但……”
幾人抬頭望天。
天色陰沉,只見漫天山雨欲來的青黑之中,竟有一道貫穿的紅色云霞,像是天際裂開了一道巨大的疤痕裂紋。著實略顯詭異,讓人毛骨悚然。
數百里外。
群山連綿,黑風陣陣。
燕止亦在抬頭望著同一片天空。
片刻后,他拉緊韁繩,身后整個於菟營的騎兵都跟著停了下來。副將云臨不解上前:“王上?”
“調頭,”燕止沉聲道,“去阿寒那邊。”
云臨一愣,滿臉的不敢置信。見燕王瞇眼瞅他,又忙擺手解釋:“咳,王上。屬下絕非有所異議。屬下只是覺得,月華城主那般厲害,明明不需王上特意過去保護,可王上卻還是要去……咳,我、我的意思是!新婚燕爾,王上果然十分疼愛城主!!!”
他出身寒微,經常詞不達意,還越描越黑。
因此平常很少開口。也是因為他謹慎話少,才一直被燕王留在身邊。如今一時口無遮攔,總覺得大事不妙!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燕王沒不滿,反而笑了。
“是。”
“阿寒他,是不需別人保護。”
“但,別人去不去護著,則是另一回事。”
“他那個人,雖看似才華出眾,又能獨當一面。實則心思沉,思慮多,連睡著時都常做噩夢……”
“就全當我此行,是特意去獻殷勤罷。”
他垂眸笑笑,目光流轉,是云臨從來不曾見過的溫柔。
“……”云臨站在那,也不敢說話。這畢竟也是他人生第一回 ,第一次聽燕王說那么多。
頭頂天空依舊猙獰。
燕止倒是心情平淡——他一向如此,覺得應該去尋他,就策馬去了。不過憑直覺行事罷了,沒什么特別。
總歸獻殷勤么,是一定要的。
成婚,才不過是得到他的第一步。可不是就此皆大歡喜,便沒事了。
早知道,有人雖縱容他、憑他為所欲為、說喜歡他、舍不得他死,可自己卻還藏著一大堆秘密、心事,不肯告訴他呢。
這可不好。
所以他自然是……要多表現些,騙他早點肯和他說。
燕止么想著,又看了一眼這風雨如晦的陰沉天色。猶記簌城的某個晚上。有人明明平日里強悍得很,不怕痛也不怕黑,一直裝作不怕寂寞,卻會在濕漉漉的夜晚,雷聲大作的時候,偷偷往他溫暖干燥的懷里鉆。
他那時跟他說,他不懂愛。
這句話當然不是騙人的。可那一晚,有人的額頭,就生生抵著他的心口。非常溫暖的,奇怪的觸感。他明明一向也不喜歡什么小貓小狗,那天卻突然理解了,為何有人總喜歡懷里抱著一團柔暖,一直撫摸。
他從那天起,一直都想時刻這么抱著他。
……
東澤之地,密林眾多,霧氣漸濃。
慕廣寒一行人按照地圖,很快到了距離月蘭族營寨最近的村落。
然而,眼前村落,卻是靜悄悄的一片死寂。靜得出奇,仿佛連風都屏住了呼吸。
層林白霧中似乎淡淡的、淺紅色的血腥味,一絲不祥的預感。
何常祺眉頭緊鎖,想起前陣子西涼整村失蹤之事,心中涌起一股不祥:“這蘿蕤在查的西涼怪事,莫不是此地也遭遇了同樣的……”
村中不見一人。
幾人先后小心推開了幾戶人家的院門,里面也是一片寂靜。有些灶臺還放有燒了一半的柴火,桌上也剩著一些冷食,但院子里的雞籠鴨鵬卻空空如也,整個村落周圍連鳥叫聲也聽不到。
村莊中心,一座青藤纏繞的老宅巍然聳立。血腥味到此更濃。
趙紅藥帶頭進院,只見院落空曠,屏風后面的路分別通向宗祠和后院池塘。池塘之中黑水翻騰、枯葉漂浮。靠近一看,趙紅藥當即捂住口鼻!
那塘里面,竟然滿池粘稠發黑的血水,血水中間翻騰的,滿滿當當的則是一團又一團堆擠在一起的四肢、內臟、人頭!
趙紅藥當場差點嘔出來,何常祺亦是渾身冒出冷汗:“這些,難道……是村民?”
“是誰干的,那么喪心病狂?”
“……”
慕廣寒沒有作答。
心臟砰砰跳,眼前景象太過沖擊,卻似乎與什么塵封的記憶相合,正在呼之欲出。
他見過!有無比分明的既視感,他以前一定曾經在哪見過眼前這一切!
但是,在哪里呢?
隔壁桌椅椅伏的祠堂里,場景更是駭人。祖宗排位散落一地,橫梁上吊著一具具殘破不堪的尸體。沒有一個完整的,不是被砍了四肢,就是被剝了內臟,慘狀像是無間地獄一般。
牌位前的供桌之上,紅布之下似乎還蓋著什么。
李鉤鈴咬著牙掀開紅布,只見下面竟是一堆人頭。有些已經殘破,眼珠都掉了出來,只是有幾顆上算完好……
突然,她一震,目眥欲裂!
“沈策?!”
那一刻,臉色慘白,長槍都掉在地上。
香案臺那個流著淚的人頭,竟是她快要成婚的未婚夫婿沈策。李鉤鈴指尖沾染血水,不敢置信地觸碰那蒼白冰冷的人頭,渾身都在顫抖。
“不,怎么會,怎么可能!沈策他怎么會……”
而另一側,何常祺亦發出顫抖壓抑的聲音:“爹。娘?”
另一個側的紅布之下,露出的竟是何大人與何夫人兩顆人頭!
而中間。
紅布之下,隱隱露出銀白色長發。
慕廣寒只覺熱血沖腦,同時又是一陣不可置信的荒謬無稽。他想著,這不可能,絕不可能,指尖顫抖地揭開紅布——
還好。
“白發”只是一些銀白絲的流蘇,紅布之下并不是燕止的頭顱。而是一只兔頭,紅色的眼睛里閃著血光,齜著兔牙,猙獰瞪著他。
那種塵封回憶幾近破土的感覺,再度烈烈襲來。
慕廣寒的頭微微的發疼發暈,同時覺得這祠堂一切太過詭異,讓人心驚肉跳……一時頭暈目眩。整個人像是浸入了冰水之中,又仿佛掉入了什么無底深淵。但瞬間,他就又咬牙逼自己鎮定,并拉住李鉤鈴與何常祺——無論如何,他們得先退出這血腥的祠堂再做打算。
“呵……”
忽然,頭頂傳來一聲輕笑,如同鬼魅低吟。
祠堂大門突然緊閉,白色紙錢紛紛揚揚灑落,屋內燭火則次第亮起,照得周遭詭異陰森。
這么一屋子死人之中,卻有一俊美青年坐在梁上,身著淺藍錦衣,廣袖飄逸、綃紗如云。可他身上雖穿著端莊,腳上卻未穿鞋,此刻正黑瞳微抬,帶笑不笑看著下方。帶著幾分鄙夷、幾分傲慢,又幾分得意的笑意,俯視著下方的眾人。
李鉤鈴驚叫一聲,紅著眼睛不敢置信。
“……留、留夷?”
那梁上之人,正是她從小一同長大,青梅竹馬的前烏恒侯衛留夷。他一如既往劍眉星目、瀟灑俊朗,沖她微微勾起唇角。
“阿鈴,許久不見。”
他笑容燦爛,眼中卻閃爍著詭異的光芒:“說起來~猶記阿鈴小時,總說將來若嫁夫君,只會嫁給打得過自己的男人。”
“真沒想到,最后卻是招了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贅婿——只需稍微在他脖子上一用力,就,咔。”
李鉤鈴登時臉色慘白:“難道是你把沈策,難道是你把他給——”
“嗯,是我又如何?”
“那我的爹娘也是你——”
一瞬間,李鉤鈴的槍、何常祺的刀一起沖衛留夷面門扔了過去。慕廣寒不及出聲制止,就見衛留夷眼中精光閃過。
瞬間,就見長槍、長刀明明在空中并未觸物,卻驟然轉向,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直朝著李鉤鈴和何常祺的面門打了回來。兩人武藝高強,也沒想到會有這事,電光火石之間,還好慕廣寒伸手推開二人,長刀長刀雙雙落地,皆深深扎入地上幾寸有余!震的地面一陣巨響。
“!!!”
“阿鈴,你冷靜一點,那不是沈策!”
“何將軍,那也不是你爹娘!”
慕廣寒能做這種判斷,其一,是因為他非常確定,至少在他離開洛州時,沈策與何大人一家還都安然在安沐城中好端端待著。
其二,就是剛才李鉤鈴和何常祺遭受的攻擊反噬。
【乖乖,水月幻境就是如此。虛實交織,有迷幻霧瘴。不過你放心,在這類幻境之中,他人傷不了你,唯一記得自己不能妄動,不然所有攻擊都會反噬己身……】
塵封的記憶,到此終于涌上。雖然只有一個片段,雖然慕廣寒仍想不起這是什么時候,何等場景。
但至少,當時他身邊的人,應該是大司祭顧冕旒!
當年,是大司祭拉住他的手,安撫他亂緒的心境。而如今,則是他拉著身邊二人安撫。
“阿鈴,何將軍,你們且想,洛州眼下不僅南梔、霄凌、拓跋星雨等人都在,還有一眾南越、西涼老臣鎮守。州府安沐已是皇都氣象,城防嚴整、固若金湯。”
“怎么可能有人,輕易潛入州府本營,綁架高官?怎么可能?誰能做到?!”
“你們此刻眼前這一切,不過都是建立在這真實村落之上,迷惑人心的幻象罷了!”
并且這幻境,都還有漏洞。
因為,就算它能讓李鉤鈴、何常祺關心則亂,卻無論如何也無法讓慕廣寒相信,這世上有人能有本事砍了燕王的兔頭去泡酒!這根本就不合理,所以他紅布看到的,不是燕王,只有一只巨大的、血淋淋的兔頭。
所幸,李鉤鈴同何常祺,都是十分訓練有素的將領。
慕廣寒這么一說,兩人也瞬間就清醒了不少。只是案上人頭仍在,血肉模糊依舊真實,不禁讓人心有余悸。
“別看了,憑你們是看不穿的。”
“這水月陣法布陣人的目的,就是引誘你們關心則亂,騙你們滋生恨意發動攻擊,好叫你們反噬自身!”
“所以你們兩個,都給我堅定心神,不許受他挑釁!”
“而且……”
慕廣寒抬起眼,目光如炬。
“而且,眼前此人,也根本就不是衛留夷!”
“阿鈴,你從小認得他,仔細看他的眼睛!你該看得出。”
真正的衛留夷,畢竟是烏恒侯獨子,從小養尊處優細心教養。
從小的家規,讓他本性規矩守禮。不會不穿鞋,更不會對人露出那種浪蕩不羈、妖異囂張的笑容。
眼前這具軀體,是衛留夷。
但眼神,絕不可能。
那個眼神,很熟悉……
慕廣寒腦中,瞬間劃過北幽時被控制時的洛南梔。隨即,他竟突然又想起了七年前……跟他對戰的月蘭族首領。
他之前從未意識到,他們都有著一模一樣的眼神。
幽深、怨毒,死死盯著他。
甚至更早……
更早的時候,還有別人。慕廣寒脊背發涼,突然反應過來,他的人生中好像還有另一個人,用類似的眼神看過他!
“……”
他們其實都是同一個人嗎?
這一刻,心不斷地沉了下去,無限墜落。
有什么他從未覺察、卻埋藏已久的舊怨,從七年,甚至更久……他是不是,從那時起,就已經被這張密密織就、卻看不見的網羅織、困住。什么陰謀正在悄然展開。
慕廣寒心下一片冰涼恍惚。
可抬起眼時,臉上神色卻又絲毫未曾變色,眸光仍是深潭平靜:
“眼前這人不是衛留夷。他是……”
“北幽國師,姜大人。”
“……”
“國師大人,許久不見了。”
那一瞬,他確實清楚看見了,在衛留夷的皮囊之下,姜郁時的靈魂整個臉都是扭曲的,絲毫藏不住撲面而來的怨毒與憤怒!
慕廣寒真的不知道,姜郁時為什么那么恨他。也不知道,明明都有尸身了,這人為什么還能不死。
而衛留夷的尸體一直沒有被找到,他也一直不愿去想最壞的可能。只是眼下……不得不去面對。
同之前的洛南梔一樣,衛留夷被國師給控尸了。
慕廣寒輕觸袖中,一片堅硬冰冷的玉片。
按說姜郁時死了,他無需再用到黑光磷火。但還好……他一向習慣謹慎,出發前還是把東西帶著了。
盡管這片磷火,只承載了幾日香火,力量薄弱。
他偷偷往身邊看了一眼。
但至少。
應該足夠把身邊阿鈴、何常祺等人,送出這詭異迷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