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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慕廣寒打定主意,緊握黑光磷火暗暗起咒,袖下微風淺起。

    姜郁時立即覺察他的意圖。目中精光一閃,便如幽魅般直撲而來,一身藍衣燃起青色鬼火,利爪如閃電般就要伸到脖子。

    何常祺忙推了慕廣寒一把,并下意識反擊,被慕廣寒一聲吼住:“別!”

    那聲音醍醐灌頂,何常祺堪堪收勢。然而發力太猛,一陣勁風反噬,手肘還是被劃出一道淺淺傷痕。

    慕廣寒則全程未動分毫。

    只靜靜站著,袖下淡淡月華燃起,有如點點螢火。螢火月華逐漸凝結,將他身后眾人包裹其中。

    水月幻術,其實真不算什么高等幻術。

    所以才會至今沒有被這個仙法衰落的寰宇天道完全壓制,仍能被能一些普通修行者使用。比之前國師所用的控尸、天眼、黑水等法術,實在不值一提。

    然而奈何,慕廣寒手中這塊黑光磷火月華實在太少,竟連這等小陣都無法徹底破除。只夠撐起須臾裂縫,將身后人等送出幻境之外。

    “阿鈴,何將軍。”

    “你們出去以后,立刻向霧瘴外走,與燕王匯合后一同回防主城。謹防類似法術侵襲南越、西涼!”

    “這幻境最多三五日便會自行衰退。我死不了,叫燕止不必掛念。”

    “城主……”

    月華徹底籠罩眾人,一絲輕微的天旋地轉。

    隨即,月色散去,周遭一切好像沒有變化,唯獨眼前慕廣寒的身形變得有些透明。李鉤鈴皺眉伸出手,而手竟直接透過了他的身體!

    “這!”

    “別怕,這不奇怪,”慕廣寒道,“你們此刻在幻境之外,與幻境中的我自然碰觸不到。好了阿鈴,莫要在此逡巡逗留,快上馬。”

    “……”

    兩年的信任默契,李鉤鈴點了點頭,不再遲疑翻身上馬。

    離開前,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古樸的青瓦祠堂——只見大門洞開,祠中牌位井然,再沒有之前的尸山血海。

    而案臺上,亦只有一些已經放壞了的瓜果貢品。并沒有任何尸骨、人頭。

    適才一切真只是一場噩夢。

    “……想走?”

    姜郁時聲音陰冷,眼中狠戾閃過,霎時一道黑光火伴著陰風瞬間吹得他衣擺簌簌翻飛。只見他廣袖一召,腳下無數木藤破土而出,如同千萬只鬼手亂跳揮舞,所過之處飛砂揚礫。木藤被暗黑焰火裹挾,有如道道尖刀,直直向眾騎兵襲去!

    “!!!”

    好在何常祺、李鉤鈴身經百戰、訓練有素,雙雙一拉韁繩,便踏著翻滾地面帶隊向霧瘴外奔襲。

    “阿寒!你自己……要小心!”

    李鉤鈴話音尚未落盡,被藤蔓破空聲生生截斷。樹枝鋒利狂暴,在她面頰劃出道道血痕,她長發散亂,卻目光如電,手握銀槍無數次將席卷而來的木蔓砍斷、砍碎。

    何常祺亦從旁援護,兩人配合默契,合力為騎兵們開辟出一條安全通道。

    而幻境中心,藤蔓則如潮水瘋漲般鋪天蓋地向慕廣寒襲來。那枝葉粗糙猙獰,此起彼伏而遮天蔽日。如驚濤駭浪,又像蝗蟲過境。樹枝道道鬼魅紋路,更讓慕廣寒一時幻視那日滿愿幻境里的無盡樹藤。

    滿愿幻境中,洛南梔曾告訴他,擊殺藤蔓的門道是別管枝蔓,追根溯源從根部砍。

    但,既要追根溯源……

    不如直接對付就在眼前的罪魁禍首!

    這么想著,慕廣寒拔出望舒劍。只是一念,劍便在幻境中竟瞬間變換成了一支銀光熠熠的寒冰鐵索。鎖鏈寒光一閃,竟真的成功鎖住了姜郁時——

    在水月法陣之中,傷害他人都會反噬己身。但倘若他的發心只是想要“控制”,而不存任何“傷害”姜郁時的心思,是不是就有空子可以鉆?

    事實證明,如他所想!

    “姜大人,莫要白費力氣。”

    慕廣寒氣喘吁吁,用力將姜郁時捆住壓在地上,慶幸這個幻境對于腦子越是清醒的人效果越是不濟。

    亦慶幸自己早不再是五年十年前一般,那樣入戲過深、事事耽溺。否則,這水月幻境之中種種,只怕真能侵蝕他的意志,讓他崩潰,發瘋!

    而不會是如今這般,聽到的看到的,始終只有一顆兔頭。

    ……

    姜郁時自己結陣,卻反被慕廣寒挾制,不甘憤惱可想而知。

    身邊無數藤蔓,枝葉叢生、蠕動翻滾。

    地面像是不存在了一般,兩人一時都被抬到空中,顛簸于樹藤之間,摔得東倒西歪。慕廣寒手中,始終不放姜郁時身上鐵索。而姜郁時則劇烈哼炸,眼中精光有如熾電,有血有恨。

    那個恨,一直是慕廣寒最不能理解的。

    “……”

    他抓過姜郁時,逼他與自己對視:“姜大人,月華城與北幽華都,過去二十多年,從未有過任何交集。”

    “而我,也是機緣巧合之下,才踏足洛州,僅僅兩年!”

    在此之外,他與姜郁時從頭到尾,根本一面都沒見過,一句話都沒說過,遑論恩怨。即使是北幽紅蓋頭那回,他也不過是在尋洛南梔的途中,被恰好卷入西涼與北幽的戰事。

    那日即便沒有他加入,西涼仍然能夠一夫當關。

    所以,他跟國師,到底哪里來的血海深仇?

    “姜大人,我一直心存疑惑。”

    “您到底,恨我什么?”

    “……”

    回應他的,是姜郁時毫不掩飾的笑聲,響徹這個結界,狀似瘋癲。

    “我恨你什么?”

    “啊哈哈哈,哈哈哈,你問我恨你什么!”

    下一瞬,他眼中閃過惡狠狠的光,竟一口朝慕廣寒的喉嚨咬過去。

    血光一閃,傷人者立刻就遭到反噬,姜郁時身體僵硬、雙目暴突、吐了一口血,那張俊美的臉驟然變得無比猙獰。

    可即便如此,他卻竟全然不顧反噬痛苦,再次掙扎著想要撕咬慕廣寒。二次反噬,他臉上出現道道血痕。他卻毫不在乎繼續瘋狂獰笑!

    “你問我恨你什么,呵——”

    “……”

    慕廣寒背上一陣寒意。他幾乎要懷疑,在他那些不清的記憶里,是不是真的干過把姜郁時的面把他全家殺光之類的惡事。

    不然,什么樣的血海深仇,才能讓一個人發瘋到這般程度?

    “衛留夷。”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深吸一口氣,扯下一塊衣袖堵住那張流血的嘴。

    國師既已瘋成這樣,他不愿意過多糾纏。而是用力捏住那張臉,盯著尸身眼眸,喊身體原主的名字。

    “衛留夷,你醒一醒!”

    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因為之前,他曾叫醒過被控尸的洛南梔。只可惜……此刻他身上,并沒有“鈴鐺”那等重要的羈絆物,但好在,他曾跟衛留夷一起過大半年!

    “衛留夷,你想想阿鈴,你的青梅!”

    “還有你的表弟葉瑾棠——你不是一向最寶貝他了么?你醒過來,我回去就叫燕王放了他!他還活著,如今只有你能救他!”

    “還有,你是烏恒侯!!!”

    “你曾跟我說過,一生所愿只想守住一方水土、讓烏恒百姓偏安一隅!這些你都忘了么,振作點,衛留夷!”

    風,似乎在這一刻靜止了,四野陷入了一片短暫的安靜。

    “嗚,”衛留夷眼中一抹晦澀,他捂住頭,痛苦地哀號起來,“放……開我,頭好痛。”

    “衛留夷?”慕廣寒眼中燃起一抹希望。

    縱然,當年他們的那段關系收場慘淡。但衛留夷待他不好,并不代表本性就不善良。至少他確實是真的在乎阿鈴、葉瑾棠,在乎烏恒百姓!

    “衛留夷!醒醒,你認得我么?”

    “阿寒,我……”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衛留夷的眼神再次發生了變化。那隱含著痛苦的眼神,再度被姜郁時眼底彌漫戲謔血光的黑瞳所取代。

    國師嘴角幽幽彎起,露出一抹詭異的笑。

    “你真覺得,憑你能叫醒他?”

    他的聲音充滿嘲諷,仿佛在嘲笑慕廣寒的徒勞無功。

    “月華城主,你還是一如既往的天真!也不想想若不是你將他囚禁,他又怎會落在南越王手里、被殺殞命?烏恒侯不知道多么恨你!還指望他醒來幫你出這幻境?簡直可笑!”

    慕廣寒面不不變,心下卻一陣沉重。剛想開口反駁,突然后心一陣劇痛。

    “……”

    疼。

    他低下頭,身后一根藤蔓,竟貫穿了他的前胸。

    肆意而生的枝葉在他血肉中狠狠撕扯、掏抓。疼痛如同潮水般涌來,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冷汗瞬間濕透了他的衣衫。

    一種陰影一般的感覺……那種仿佛被困在一張密密麻麻的網里的窒息感,也鋪天蓋地再度襲來。血水流出,浸濕了前后襟。

    一陣眩暈,慕廣寒喉頭一甜,咳出了一口血來。

    好在……

    他過去疼痛的經驗多了。

    以至于在這等發顫、痙攣的劇烈疼痛下,還能咬牙分出心神思考。這既是水月幻境,藤蔓若受姜郁時控制,則傷害他時沒道理不同時反噬。而倘若藤蔓不受姜郁時控制,剛才那一下則理應將兩人同時貫穿。

    為什么只攻擊他一個。

    是誰,怎么做到,只讓藤蔓攻擊他一個?

    除非。

    慕廣寒低低喘息,掙扎著抬起沉重的眼皮,循著姜郁時目光望去,果然在丈外之處,有一道女子的纖纖白影。

    那真正操縱藤蔓的主人,有著一張清麗白凈的臉龐,有如雪中寒梅冷艷孤傲。只見她輕輕揚手,又有道道藤蔓如靈蛇襲來,擦著堪堪躲過的慕廣寒的臉頰,落下細細血珠。

    慕廣寒雖從未見過這女子,心下此刻已有一二——燕王說的那個國師身邊的女祭司,應該就是她。

    好像憑空出現在國師身邊,之前沒有任何人聽過她的存在,來歷十分莫名。能力更是詭異莫測,竟能在水月幻境中隨意操縱藤蔓攻擊,而不受絲毫反噬!

    那女子白色綃衣、飄然而至,一個彈指便解開了束縛在姜郁時身上的冰寒鐵索。

    然而,重獲自由的姜郁時眸中卻無半點喜色,反而責備她道:“來得太遲!”

    白驚羽微微低頭,恭敬回稟,“屬下知錯,因之前在西涼時,遇到了些難纏守軍。耽誤了半日。”

    說著,她掌心一翻,只見白皙手中懸浮著一顆淺月光色珠子。

    珠子帶著裂紋,里面有液體晃動,猩紅如血,透著絲絲不詳的黑紅之氣。

    慕廣寒腦子輕微嗡了一聲。

    仿佛又有什么……被遺忘、但重要的記憶,閃掠而過。恍惚之間,他覺得他似乎應該知道這珠子是何物,但身上劇烈的疼痛讓他呼吸都顯得混沌,一時又想不起。

    “這顆月珠之中,已存了煉化的東澤、西涼、南越、北幽鎮各上千條活人之魄,”白驚羽的聲音冰冷而平靜,“要啟動‘浮屠之陣’,只差最后一點月華。”

    浮屠……之陣?

    慕廣寒耳邊又是一陣嗡鳴。這個陌生又熟悉的詞,直刺腦海深處。眼前驟然閃過一些不知何時的畫面碎片,幾座寧靜村莊之上,數道血虹橫貫高空,剎那間飛沙走石、暗無天日。緊接著一陣濃重血腥氣息席卷一切。

    然后,整座村莊的所有活物都消失了。

    男女老幼,豬羊牛馬,雞鴨鵝魚。

    無一幸免練就成一顆顆凝固的血珠,飛入月光色的珠子里……

    “……”

    跑!

    那是這一刻,慕廣寒唯一的念頭。

    他拼盡全力,不顧一切地將自己被藤蔓貫穿的鮮紅皮肉生生撕扯出來。而身邊,白驚羽只是轉著一雙明眸涼薄地看著他的徒勞掙扎。

    “只差一點月華,”她抬起手,“還要麻煩城主,借出一些。”

    來不及了……

    隨著她手勢落下,一道天雷血光以雷霆萬鈞之勢,轟然劈在了慕廣寒重傷的軀體上。

    大地震顫。

    一道巨大的陣法,沾染著血,流動著月色與扭曲的符文,從他那被劈得周身瞬間皮開肉綻、慘不忍睹的身體旁邊生騰而起。

    眼見就要拔地凌空。

    慕廣寒睜大眼睛,咬牙吞下一口血,在鋪天蓋地的強大陣術雷光轟擊之下,仍用盡全力努力試圖從手中已經耗盡術能的黑光磷火中再次汲取一絲力量,以圖阻止那個法陣!

    然而一切都是徒勞。

    那法陣的力量充沛無比,黑光磷火的一點點拖拽力量,在它面前顯得微不足道、九牛一毛。

    瞬間,天地之間無盡尖銳雷聲,就見波流涌動、裹挾著腥風血雨、鬼泣森森,光焰大盛。

    那法陣被黑紅色的烈火裹挾著,直直聳入云霄。在原本只是陰沉著一道紅色傷痕的天際上,直直撕開了一道巨大的、暗紫紅色的裂口!

    ……

    結界外,李鉤鈴一把拉住嘶鳴馬韁。目光盯著那裂開的天空。

    “那是什么?”

    他們一路奔襲,好容易把木蔓和白霧甩在身后。

    然而此刻回頭,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黑云翻涌、血色滔天、蒼穹裂變、地獄門開一樣的可怖猙獰景象。那天空似乎長出了狹目,帶著世間無數怨毒愁苦,靜靜注視著人間。

    一股非常不好的預感,李鉤鈴下意識幾乎想要策馬回頭,卻被何常祺拉住。

    “可,城主他……!”

    “你以為我不急?”何常祺咬牙,“城主若是在我這出了事,你覺得燕王會不會弄死我?”

    “但他既舍命換我們出陣,我們決不能給他添亂。這樣,我之前在北幽對付國師時,曾找人學過一些破陣之法。不如李將軍你帶兵回防洛州,我去周邊尋陣腳破壞掉。或許能讓城主早些出來?”

    李鉤鈴點了點頭:“可你一定要量力而為!”

    何常祺:“嗯,你放心!”

    南越。

    祭壇深處,洛南梔猛然睜開淺色的瞳。

    一股強大的力量正在迅速蔓延,仿佛要將整個南越都籠罩其中。洛州城中,邵霄凌大半夜被哭喊聲吵醒,一路冒著寒風披著衣服上了城樓。

    就只看一片從未想過、恐怖駭人的景象。

    黑色的天空之上,橫著枝枝蔓蔓、紅色的巨大疤痕。

    仿佛無間地獄開,無數沉淪了百年的鬼魅從里面四散逃逸、奔涌人間。而在安沐城外不遠、風水葬地平山之上,此刻陰火森森,百鬼夜行。

    無數從墳墓里爬出來的尸僵,正大批量向安沐城下匯集,侵襲散居在城外的村落、百姓。用他們白骨森森的腐爛手齒,殘忍地抓住活人啃食。有些更已經到了城下,正在往城上爬!

    洛州守軍就算打過仗,又有誰見過這等景象?

    到處驚慌失措、紛亂一片。

    城上,傳來邵明月稚嫩的聲音:“大家結陣緊靠,從東南攻擊,不要慌!僵尸不懂兵法!”

    城下,錢奎和小黑兔各自拎著銅錘武器,已在跟那些尸體鬼魅大戰三百回合!

    哭喊尖叫,空氣中到處濃重的尸臭魚血腥味……

    這樣恐怖至極的場景中,南梔,不在。

    阿寒,也不在。

    邵霄凌:“……”

    他只能靠自己想點什么辦法。他是洛州侯,他有責任回護一方。不能慌!耽誤一刻,城下就又有人死。得立刻想出什么辦法才行!

    可是,能有什么辦法?

    他并不熟讀兵法,亦沒有捉鬼道法。當洛州侯的日常,也就是圍觀洛南梔和慕廣寒有多厲害。而自己那點少得可憐的功績,無非也就今年治水、當年戰時去西涼當人質,還有……

    還有當年在火祭塔,燒掉西涼二十萬大軍。

    “……”

    “用火燒!火攻!!!!”

    對啊!阿寒說過,遇事不決就火燒。而且,以前西涼王都遭遇尸將,燕王也是用火燒的!

    肯定有用,僵尸被砍手腳還能動作,但燒完就只剩灰了!

    西涼守軍接了洛州侯命令,一時間,城下烽火四起。火光之中厲鬼嚎叫、焦黑,很快就被火焰吞噬殆盡。

    邵霄凌:“太好了!”

    他拎著戰斧,翻身下城墻,迅速與小黑兔配合起來。

    引導百姓疏散,并不斷將僵尸合圍在火場之中。眼見著鬼叫聲漸熄,戰況一切向好,卻忽然有什么冰涼的東西,絮絮簌簌,落在他肩上、頭上。

    雪。

    下雪……?

    他抬起頭。隆冬,天裂。安沐城天降大雪。

    雪如鵝毛,安安靜靜,紛紛揚揚,漫天漫地,卻是一下子就這么湮滅了明火。一時間,可怖的鬼叫再度此起彼伏、四面八方令人遍體生寒。無盡黑夜中,僵尸潮水般包圍而來,很快將邵霄凌同小黑兔包圍其中。

    邵霄凌只能與小黑兔貼著背,奮力抵擋著四面八方的攻擊。

    漸漸,他能感受到自己握著斧子的手指顫抖,亦能感受到那個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西涼小鬼,此刻也是強弩之末、毛骨悚然。

    城樓之上,邵明月一臉焦急喊著:“小叔!阿燕!”

    他看得清楚,包圍圈外,錢奎等人銅錘揮舞,已砍翻了無數僵尸,腥臭污血濺了好遠,卻死活進不了包圍圈救不了二人。

    而周遭僵尸,還在源源不斷涌來。

    誰能……

    誰能來救救小叔、救救燕撲朔!

    包圍圈中,厲鬼弓身尖叫著,利爪一把打掉了邵霄凌的長斧。眼見著下一刻,洛州侯的腦袋就要被那利爪戳個窟窿。

    電光火石之間,邵霄凌很是不甘——算命的明明都說,他這輩子福大命大、氣運滔天。

    他的結局,又怎能是這樣?

    太不精彩了,他不能認!

    就在那一瞬,一道力量拉著他往后一墜。

    隨即,他落入一個懷抱。那人一襲月白祗服、廣袖飄飄。清眸銳利,清雅霜寒。在此刻黑紅的天空之下,只有他身上有清透的月色,如雪如詩!

    “南梔舅舅!”邵明月驚喜地喊道。

    洛南梔并非一個人趕來,在他身后還有一支整齊劃一的軍隊,全隊雁麾白服、裝備嚴整。原來南越火祭塔本就在洛州和烏恒兩城交界之處,他感受到洛州出事,竟是特意調了文雋將軍的烏恒守軍同來救援!

    “南梔……”

    那一刻,邵霄凌心里想的明明是哈哈哈我有救了。可一張嘴,卻是“嗚嗚嗚嗚嗚!”像是找到了依靠般,一頭撞進洛南梔微涼的懷抱。

    他們不常擁抱。

    邵霄凌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其實蠻喜歡抱人,慕廣寒、拓跋星雨,甚至才認識沒多久的師遠廖,他都常愛動手動腳。

    但唯獨南梔……

    明明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最好。他卻很少伸手“褻瀆”他。

    洛南梔也不習慣這樣擁抱,微微僵硬,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安撫道:“不哭。”

    “不哭,你做得很好。”

    “別怕,我來了。沒事了。我保護你。”

    我會保護你,直到最后。

    烏恒兵馬嚴整有素,清理僵尸。耳邊卻又有人驚叫:“看天,天——!”

    洛南梔淺色的眸子望向天空。

    只見遠處夜空,緩緩升騰起一道巨大、旋轉的月光色符陣。那符咒沖破黑云,幾乎將黑夜照成白晝,道道金光與巨大猩紅的蒼穹裂口輝映,那畫面震顫人心。

    隨即,一聲雷鳴巨響。

    那裂口驟然撕裂成七八塊,整個天空幾乎都在滴血。情狀駭人,令人悚然!

    ……

    水月幻境之中。

    藤蔓之下,慕廣寒血流滿地,染紅了身下的土地。整個胸腔也被徹底穿透。

    然而,這種幾近粉身碎骨的慘狀,卻并非是天雷繼續擊打所致,而是他自己主動攻擊幻境全力以反噬的結果。

    因為……總不能一直在此,被邪陣吸取月華。

    與其被狠狠榨取,還不如直接死回月華城。可誰成想,當反噬的火光穿過身體,劇痛傳遍四肢百骸后,他卻還是沒有死成。

    是,還不夠么?

    他咬牙,又死撐著試了幾次,卻仍舊無法擺脫現世束縛。

    為什么連死都死不掉……

    一片冰冷的茫然中,有什么可怕的、深入靈魂又不愿回想的痛楚記憶,悄悄竄上脊背。類似的事情好……在哪里發生過,他痛得不想活,無盡反復的折磨,卻無論如何也求死不得。

    可他想不起。

    那段記憶徹底空缺了,無論怎么拼命回憶,都想不起。同樣,“浮屠之陣”的名字,也莫名熟悉。

    是不是曾經,在什么時候……

    他也是這樣虛弱萬分,被摁在法陣里,無情萃取月華。于是本應該是守護天下萬民的月華城主,卻成了萬惡陣法的養分,無盡痛苦折磨、掙脫不得。

    血水再度涌上喉嚨。

    慕廣寒掙扎著,用僅剩的一絲絲力氣,顫抖掐住自己的脖子。

    死。

    他必須死。

    才能阻止這一切,否則……

    燕止……

    我好痛。

    無盡的折磨中,慕廣寒鼻腔忍不住一陣發酸。猶記以前每到滿月之日,他總是也會這樣痛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后來,在滿月的西涼水祭塔中,燕王拖著重傷的身子,一直溫柔抱著他安慰,陪他度過了最難熬的苦痛。

    后來的許多個滿月之夜,他很少……再那么痛。

    一直以為,是燕王偷偷為他做了什么。

    他一直,都還沒來得及問他。

    好在。

    鮮血從口中不斷嘔出,痛苦難當中,慕廣寒微微勾起唇角。

    好在,就算他死了,也能在月華城中再度復生,到時候……到時,他再去問燕止就是了,問他為什么可以讓他不痛。

    然而耳邊,姜郁時猙獰的聲音有如鬼魅:“別嘗試了,你是回不去月華城的。”

    慕廣寒的心臟如遭重擊,狠狠跳了一下。

    為什么。

    為什么姜郁時,連月華城主不會死的秘密知道?慕廣寒的腦海中一片混亂,他是從哪里得知的?

    似乎是看出他所想。姜郁時眼里是一片沉靜的瘋狂。

    “奇怪我怎么知道你不會死?”

    “奇怪我用何種方法將你束縛在這里?哈,那當然是因為——曾經,我就這樣把你綁在陣中,一點點折磨過!”

    “可是。”

    “可是,你這個人啊,即使是把你凌遲、剔得幾乎只剩白骨,你竟然……也沒有瘋。”

    “還在想著,回到那個人的身邊。”

    “哈,哈哈哈。”

    “可真是個情種。所以,想讓你瘋掉其實也非常容易——不是傷害你的肉體,而是毀了你的心。月華城主不會‘死’,只有將他逼得徹底崩潰、絕望、瘋掉,只有毀了他的心,才能徹底毀了他!”

    “后來,你果然還是瘋掉了……哈,哈,瘋了,變得和我一樣,壞掉了。”

    他說著,形容瘋癲地抬起暗紫色衣袖。一團白霧聚在他身側,里面透出法陣之外的景象——暗紅的天際之下,一只海東青影子穿破長空。

    燕王披風黑馬,一路穿林而來。

    同時,阿鈴,與何常祺帶著隊伍,亦從同一條路對面而去。

    按說不出片刻,兩隊人馬就能在星月之下相遇。

    但偏偏,只差一個路口!李鉤鈴轉向左側,何常祺轉向右側。三路人馬就在路口錯過!

    “看啊,你心上人的運氣,好像每次都是這樣。”

    “只差一點。”

    “……”

    “人人都說,西涼燕王所向披靡,沒人殺得了他。”

    “但若是讓他……在水月幻境里,自己殺了他自己呢?”

    “不知道城主,會不會因為他,再心碎癲狂、崩潰絕望一回?”

    “……”

    姜郁時戲謔陰毒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而滋生的藤蔓,亦同時再度穿透慕廣寒殘破的身子,將他整個人穿骨吊起,捂住他的嘴,讓他動彈不得、發不出一絲聲音。

    燕止……

    慕廣寒口鼻血流不止,周身仿佛寸寸分筋錯骨,胸口更好像壓著千鈞巨石喘息不得。痛到意識模糊之間,耳邊始終是姜郁時的大笑,可笑著笑著,那聲音忽遠忽近,竟似乎又有了些類似哽咽的低泣。

    “憑什么啊……”

    聲音低沉絕望,滿是痛苦不甘。不知是記憶、幻境,還是現實。

    “你這一世,明明……什么都同我當初一模一樣。一樣的丑陋,一樣的遭受不公,一樣的被欺凌、被孤立磋磨。一樣的不被人喜愛,一樣的瘋掉,壞掉。你,活該如此,我就是要你跟我遭受一樣的苦楚!!!”

    “可憑什么,你事到如今,竟還是一點沒有變。”

    “憑什么啊。”

    “我要的,是你和我一樣,永世沉淪,看不到半點希望……”

    “可你明明都瘋了,為什么還能好?為什么還能無憂無慮、活蹦亂跳!”

    這些話語是什么意思,慕廣寒已經無力去思考。他的身體已經到達了極限,可就在即將陷入黑暗的那一刻,卻聽到了結界外燕王的聲音。

    白霧之中,流淌著淡淡月色,水月幻境之外燕王下馬。

    西涼王一向比常人敏銳,似乎注意到了環境有異,微微皺眉。慕廣寒心力交瘁,血水流下來,流到眼眶里。

    別過來……

    燕止。

    別來,快走。

    這么多年,他們那么多次,總是心有靈犀。

    “別過來……”

    結界外一陣鴉鳴,燕王忽然歪了歪頭,后退了一步。

    走。

    然而下一刻,就如同當年祭塔一躍而下一般,他手執法杖毫不猶豫踏入了幻境。淡淡月色將他銀發照成了淺金,仿佛月的碎片。

    慕廣寒喉間卻猛地涌上一大口腥甜,同時血淚滿眶。

    是啊,可他是燕止。

    他當然會進來,不顧一切艱難險阻。

    那一刻,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有一件事,他其實一直沒有忘記——月華城主注定命不長,跟心上人成婚其實就是耽誤人家。很是不負責任。

    但他還是一己私欲,高高興興結婚了。

    然后安慰自己,反正燕王的命燈也不長,他其實也并不會把西涼大兔子撇下太久。甚至說不定,燕止會比他早走。到時他心態平靜地,先替燕王送終。完美。

    可是。

    一切不過只是自欺欺人。

    “平靜接受”?根本就不可能。

    他們在一起幸福的日子,才那么短。所以,倘若燕王真的死在這個幻境,他想他絕對會立刻變成厲鬼,永生永世變成怨魂纏著姜郁時復仇。

    不死不休。

    第102章

    燕王踏入結界,一股難以言喻的腐朽血腥味便迎面襲來。

    他沉了沉幽眸,循著層林掩映的道路向盡頭望。黑沉猩紅的混沌天際下,孤立著一座安靜詭異、沒有炊煙的小村莊。

    村中不見一人。

    唯獨村心湖邊,韁石上拴著一匹白馬,突兀地幾聲嘶鳴。此外,就連鳥鳴都無。

    那是阿寒的白馬。

    馬鞍上墊的織金流蘇座,還掛著洛州都督府大管家書錦錦親手編的雙喜結。馬身自帶的籠奩里,更有幾件慕廣寒的隨身衣物、漱杯與書籍。

    卻不見主人。

    “……”

    西涼雖不尚術法,但燕止也曾聽過一些江湖傳言。聽聞許多障眼法陣都是虛實交織、難辨真假。眼下馬兒毛皮溫熱、村莊布置詳實,但在這兩件真物之外,又不知有多少幻象正在靜待誘人心神。

    村中條條青石板路,聚攏至中心隱隱透著黑氣的青瓦祠堂。

    祠堂內,滿院血海藤蔓、肆意蔓延。

    燕王不動聲色走進大堂。堂內牌位散落、白燭斑駁,無數枯藤在陰沉的房間里織成了一張巨大、滄桑扭曲的鬼臉,合抱著一口漆黑描金的棺材。

    一支金色長戟穿透棺木,將棺材釘死在藤蔓上。戟尖的金色利刃上,正滴落著從棺槨里流下的黑紅色血跡。

    一滴,又一滴。

    似乎帶著余溫,在寂靜的祠堂中回響。

    燕止眸光暗了暗。

    不得不說。若這法陣幻象的目的是亂他心神,那到目前為止,已可謂是相當成功。

    棺材里,忽然輕響,一聲虛弱的呻吟。

    “疼……”

    心臟瞬間有如被重錘,冰冷的寒意滲透到四肢百骸。

    他走過去,縱然知道幻境之中許多假象,卻不敢賭。只能當做一切為真,從一側小心靠近棺槨,沖著棺角一處暗暗用力。

    棺木應聲碎裂,棺中之人隨即滾落。燕止眼明手快,將人搶到懷中,只觸到血跡干涸、幾近冰冷的身軀。

    他傷得不成樣子。渾身皮開肉綻、胸口洞穿。

    “……”

    無數紛亂思緒撲面而來。

    燕止手臂發僵,小心翼翼護著懷中人傷口,不敢動。

    他抱過這個人受傷的身軀太多次。

    當年,幽深黑暗的西涼水祭塔下的滿月之日,這人亦是這樣奄奄一息蜷在他懷中,冰冷顫抖、疼得喊不出聲。

    后來。

    月華城主離開西涼,他則派了幾個人北上。他要他們務必去月華城附近好好打聽清楚,城主究竟得了什么頑疾,才要承受那等痛楚。

    月華城路遠,探子去了整整一年。

    等回來時,已是他大婚待嫁之時。幾個人帶來的那些消息,直接把他給氣笑了。

    ……要知道,西涼燕王,出了名的云淡風輕、不愛動氣。

    能把他惹到這種程度,實屬不易。

    天知道他數日后是如何壓住一肚子的邪火,一臉淡定穿上嫁衣、去南越、行禮、拜堂。磨著牙等著婚禮結束,某人一臉無辜抱著枕頭顛顛來找他。

    他真從開門那一刻起,就在尋思盤算怎么弄死他。

    蒸著吃還是煮著吃,切絲吃還是蘸糖醋,要吃幾天才能回本,要把他在床上蹂躪成什么樣子,才算解氣。

    有人看似很迷戀他,卻又沒心沒肺、什么都瞞著他。

    實在叫人恨得牙癢。

    燕止本來想的是,先好好欺負他幾頓、解一解恨,再細細盤問他月華城那些事。可誰成想真搞在一起后,卻是欲念壓過了一切,食髓知味、情難自抑,連天只顧著巫山云雨,一時竟還沒能來及敲打審問正事就這么分開了兩地。

    好在這次分別不過是去平定一個小族叛亂。他本以為不過數日、輕輕松松。

    慕廣寒也這么認為,甚至臨行前夜,還扶著腰特意再燈下認真挑選了一個有溫泉的城,作為之后小別勝新婚的匯合點。

    誰成想……

    懷中冰冷殘破的人,咳了幾聲。

    嗆出幾口血后,慕廣寒眼眸微張,露出茫然之色。

    “阿寒。”

    燕止用手覆上他胸口起伏的傷口,身體彎下努力貼緊,試圖用自己的體溫溫暖那愈發僵冷的身體。

    “……”

    “我來了,不怕,”他將他攏在懷中,喑啞地在他耳邊柔聲哄他,“不疼,不疼了。”

    “燕……燕止。”

    “乖,別說話。我帶了藥,這就幫你止血……”

    “燕止,幻境……反噬,你要……小心。不能……動念……不可……攻擊……否則……”

    他突然失聲,青筋暴露,眼睛睜大。

    胸口那只金戟幻象驟然化成粗大多刺的木藤,狠狠挺刺洞出前胸。鮮血噴涌,觸目驚心。

    他則痛到發瘋,一時間連呼吸都不會。

    燕止腦子里有根弦嗡了一聲,像是斷了。

    周身狂風驟起,席卷金光將兩人包裹其中。慕廣寒扎在胸口的木藤在金光之下很快沙化、消散,只留下猙獰血洞。

    血水和著淚痕,無聲從慕廣寒眼眶滑落。

    這些年,燕王見過很多次他受傷狼狽的模樣,卻從未見過他如這般痛到魂識模糊、暗淡混亂,茫然絕望中只會無聲落淚的模樣。

    陰風陣陣。

    罪魁禍首的身影,終于出現在不遠處。

    那人身后繚繞著淡淡黑氣,紫色暗繡云袍獵獵,在猩紅的殘云下瀲滟幽光、詭異而妖艷。他負手站立,烏恒侯衛留夷的外表下,是一雙幽暗冰冷、透著淺淺自負嘲諷的雙眼。

    那雙眼睛燕止見過。

    不止這人在北幽操控者洛南梔時,甚至在更早的時候,雖不記得在何時、何地,但他一定曾見過這雙眼睛。

    那是他厭惡至極的雙眸。

    厭惡到,必殺之而后快。甚至不惜跟這個人……直接同歸于盡!

    ……同歸于盡?

    這個念頭從出現的一瞬間,莫名就根深蒂固了。

    燕止覺得,他并非沖動,也不是發瘋,更沒有崩潰。

    他此刻很冷靜,就只是無比平靜抱著鮮血淋漓的心上人,覺得他今天該干的事就應該是不惜一切代價親手拖著這個人下陰曹地府。

    如此而已。

    就這么簡單。

    那,既然心意已決。

    他小心將慕廣寒放下,脫下披風蓋在他身上,溫柔拭去他嘴角的血跡。

    “阿寒,你乖,先睡一會兒。”

    他輕聲哄他,隨即起身,袖邊卻被指尖勾住。

    慕廣寒眼睛已無法聚焦,汩汩鮮血從猙獰的傷處流出。卻是用盡了力氣,用指尖艱難扯著他的衣袖。

    不要。

    不要走。

    眼前只有一片血紅,可驟然失去的溫度,卻分明鐫刻著深入骨髓的恐懼——好像在哪里,他曾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好像這個人一旦走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再也不會對他笑,再也不會擁抱他,再也不能用溫柔的聲音笑著喚他。他最后能親吻的,就只有冰冷的唇和長發。

    別走……

    “阿寒,別怕,很快就回來了。”

    燕止握住他的手,眼中閃過一抹溫柔不舍,將他掌心貼在自己臉頰,纏綿于手心烙下一個吻。

    “乖,睡吧。別擔心。”

    懷中人再無聲息。

    他則站起身,靜靜立于在黑暗蒼穹之下,不斷明滅的光影中。

    眼前出現了遙視的,清晰浮現十數里開外的景象。他看見何常祺正在帶著一群西涼兵,在山勢險峻之處,吊著繩子在山壁上挖法陣陣腳。

    山里風大,西涼小燕王一邊左挖挖右挖挖,一邊翻著白眼、蕩悠悠的罵罵咧咧。

    幾鎬子下去,地震山搖。

    水月陣法內,陣腳松動使得一陣無名邪風瞬間勁碾過草木。藤蔓崩解、飛沙走石之間,地面裂出幾條深不見底的鴻溝。

    如此異動,姜郁時心知不妙,瘋魔的雙眼里登時一片血紅。

    燕止則手持顧兔杖,毫不猶豫沖殺而去!

    杖尖金光飛旋,在漫天藤蔓之中旋起一道月光色的金色旋渦,將周遭張牙舞爪的木藤荊棘全部卷入中心、絞得粉碎。一道刺目的金光閃過,姜郁時被迫閉上了眼睛,待他再次睜開時,只覺胸口一涼。

    一切仿佛北幽城樓那回重現,姜郁時瞪大眼睛。

    西涼王再度如鬼魅一般無聲無息出現在他眼前,毫不猶豫當胸就扎穿了他的身體。血花飛濺,國師不敢置信看著眼前西涼王比上次更加清晰的犀利眼眸,再一次幻視某個他深恨的、難纏的鬼魂!

    水月幻境正在崩塌,反噬之力隨之削弱。

    然而月色法杖穿透姜郁時胸膛時,燕止胸口還是同樣被反噬洞開了一條猙獰的傷口,白骨森森、鮮血淋漓。

    他低頭看了看,無甚表情,并不在意。

    抬起法杖,繼續平靜地一下、又一下刺向姜郁時。

    血花飛濺。最后一下,直接像他之前釘穿慕廣寒一樣,將姜郁時狠狠釘在祠堂高梁之上!

    法杖之中,升起淡淡金色月光。

    像火舌般席卷,劇烈焚燒著姜郁時身中烈烈黑光,讓那身體里藏匿的黑色靈魂發出了不甘的慘叫。燕止則冷眼看他拼命掙扎,靈魂被光芒瘋狂如破布一樣撕扯。

    看了好一會兒,他才身子晃了晃,跟著吐出一口血來。

    繼續。

    姜郁時身上遭受十分,反噬在他身上不過七分。

    七分,足夠他折磨他很久。

    他干脆坐下來,目不轉睛一直看到黑火漸滅,陣法分崩離析,姜郁時黑色的魂魄碎片嚎叫著金光被逼出寄宿的身體。

    地面震顫,那魂魄碎片帶著猙獰的不甘,凝聚出最后洶涌的黑火枝蔓,朝燕王狠狠襲來。

    燕止不及防備,下意識用手去擋。瞬間被黑火擊中胸口。血水沁透背心,喉間猛地涌上一大口腥甜。

    然而,雖也受了傷。

    但他同時可以清晰的感覺到,不知何處來的一道金光屏障落在身體四周,替他防御了大部分傷害。

    那屏障的顏色與顧兔法杖的金光交相呼應,在地面揚起一陣巨大的烈風,幻境木藤黑火煙消云散的同時,從周邊、地面殘軀以及地面法陣的殘留中,竟緩緩升起點點燦爛的螢火碎星。

    那是什么?燕止隱隱覺得熟悉。

    心念閃過,他伸出手,那些螢火很快聚攏到他掌心凝團,暖暖地躍動著,像是一堆快樂的小動物。

    【乖乖,這個叫什么?】

    【……月華嗎?你身上的東西?】

    一時福至心靈,他哄它們:“你們快回去,回阿寒那里。”

    螢火升騰,隨著水幻境法層疊崩塌塌,更多的淡淡月色光點升起,全部朝著慕廣寒回向而去。在他流血的傷口躍動,凝結,越聚越多。

    幻境落幕。

    黑火熄滅,村莊安靜,天空開始落下細細小雨,像是孤單的哭泣。

    雨水打在身上、頭上,冰冷黏膩。

    燕止一步一步,搖搖晃晃向慕廣寒走過去,用披風裹好,抱去房檐下遮風擋雨的小小一隅。

    月華融入傷口,成功替他止住了血。燕止在他身邊坐下,替他捂了一會兒胸口,又伸手細細查摸他的脈搏。

    虛弱但溫暖,一下又一下。

    重傷僵冷的身體,也終于有一絲絲回溫。

    這就好……

    燕止笑了笑,自己有些撐不住越發沉重的身體,輕輕靠上他的肩膀。

    有這些月華,阿寒應該性命之虞。想必待會兒不久,何常祺也會來救他們。只是不知天象變異,此刻西涼、洛州情況如何。可見天下雖定但還不算完,只要那國師還活著,就永無寧日。

    那個人到底想要什么,又在陰謀布局些什么……

    罷了,這一些等之后,他再慢慢與阿寒商量就是。

    意識逐漸模糊。

    胸口的傷疼得有點過分,如烈火焚燒。燕止低頭看了一眼,此刻的他也算得上血肉模糊,傷得比阿寒還要重了。

    不錯,挺好。

    他要的就是這個。

    燕王這人不愛記仇,一般睚眥當場就報。此刻也是一樣。

    有人笨得要死,不懂好好珍惜照顧自己,讓他實在心疼、生氣,將心比心,他又豈會讓他太好過?這也并非一朝一夕的報復,而是這幾年漫長的時光愛恨交加、難以言說的層層怨念,都在這兒結算。

    這一輩子,從沒有過什么東西縈繞于心。

    唯獨遇到這個人后,欲念甚重。

    想得到他、獨占他。

    昭告天下還不夠,還要完完全全據為己。能夠親吻擁抱還不夠,而是要徹底得到他的心。

    可他心上的這個人,實在有太多秘密了。心思一層一層,深不見底。逼得他每一回都得機關算盡、兵行險著。

    卻甘之如飴。

    這世上珍貴的東西,很多想要得到,就該是拼盡全力。既想要換取一顆珍貴的心,他自愿付出代價。

    雨越下越大。

    暮色四合、倦鳥歸林。天空灰蒙蒙無邊無際,很像那日他躺在北幽城樓下的尸山血海之中,看到的顏色。

    那個時候的他,也是拖著重傷的身軀,疲倦而耐心地等著一個不知會不會來的人。

    此刻的他,亦是如此。

    耐心地、守株待兔地,等著終將徹底屬于他的那顆心。不急不躁。

    指尖微微發癢,他輕輕握住身邊人的手,十指交合。太累太困了,想睡一覺。

    那就睡一覺吧,等睡醒了,一定得到更多的愛和眷戀。

    嗯。

    心臟停了一瞬。

    燕止:“?”

    他睜開眼睛。隨即,心臟又停了一瞬。

    “……”

    細微綿密的不妙預感,他皺眉,將身邊沉睡的人往懷里緊緊抱了抱。

    不會的。剛才那一下,應該只是錯覺。

    他的如意算盤,不過是想重傷、裝死幾日。

    阿寒那個人看著無情,其實心軟得要死。

    騙他一兩次,他就會很心疼、很愧疚了,會守著他每天噓寒問暖。再多騙幾次,輕輕松松永遠也離不開。

    但他只是想騙一騙。

    真死了,可就鬧出天大的笑話了。

    然而心臟再次驟停一瞬,甚至眼都開始些發黑。燕止當即有些焦躁,想要去舔兩口阿寒的血保命。怎奈身體也跟著不聽使喚,一點都動不了。

    “……”

    【呀,王上這個命,可是既富貴,咳,又不長啊……】

    西涼的某些老半仙,多半是活得膩歪了。可這類預言,不得不說燕止也聽得是習以為常——幾乎每個算命的,無一例外都說他命燈不好、此生不長。而前代西涼王撿他回家,也是因為算出他富貴命短,最適合給兩位雁氏皇子當替死鬼。

    但結果呢?

    替死鬼后來還不是當上西涼王,把那兩只沒用的小菜鳥收拾的干干凈凈?

    所以。

    哪來的“命”呢?西涼王對鬼神天命從來沒有敬畏,他不信命。

    直到這一刻,腦子里轉起了走馬燈。

    “……”

    燕王的人生從未如此荒謬過。這要是個玩笑,到這可就一點都不好笑了!

    ……

    隆冬時節,南越皇宮被寂冷籠罩,風聲凝固。

    偌大的地宮寒室,白綾祭幛輕舞,供桌之上香燭冥紙靜靜燃著,煙霧繚繞。冰棺在寒室中央靜靜地放置著,萬年剔透玄雪透出絲絲寒意,萬物凍結。

    燕止飄在空中發呆。

    原來阿寒哭起來,是這種模樣的——安安靜靜,沒有聲音,也沒有表情。

    若是沒有淚水,看起來就只是單純地站著。

    良久,月華城主哭累了。抱著雙臂,靠著棺材,疲倦而萎頓地蜷縮成小小的一團。

    “……”

    這算什么。

    新婚燕爾、琴瑟和鳴,紅綃暖帳依舊,龍鳳彩燭余溫。

    當年西涼探子在月華城磨蹭一年,打聽出來月華城主要為天下獻祭。可想而知燕王拿到這種情報,是什么想殺人的心情。

    原來如此,怪不得。

    怪不得有人總有一種活了今天、不顧明天的灑脫。經常看著興高采烈,骨子里又透出來一種平靜的絕望。

    即要獻祭。

    還騙他結婚,幾個意思?

    結了婚,然后呢?不打算負責一輩子,反倒想的是過幾年一死了之,還西涼王自由?燕王真的,這輩子還沒遇到有人敢這樣對他,也算是在同一個人身上屢屢大受震撼、大開眼界。

    可縱然被氣得不輕。也沒想過自己先死,讓他也嘗嘗被人撇下的滋味。

    因為。

    阿寒很孤單,又怕寂寞。這種事他做不出來。

    眼下一切絕非故意,他的傷勢按說絕不至于能死。到底是哪里錯了?

    “……嗚,嗚嗚。”

    冰棺旁邊,傳來泣不成聲的可憐動響。阿寒即使睡著,也不安穩。夢中翻覆輾轉、孤冷蜷縮。

    燕止笑了一聲,眼睛卻毫無笑意。陰鷙冰冷的樣子很是駭人。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透明的雙手。

    認真陰惻惻地想,不就是一不小心死了,然后變成鬼了么?

    鬼就鬼。

    反正如今邪法橫行、亂七八糟。他之前一路還聽聞許多東澤百姓說看到鬼從地里爬出來。既然如此,別的鬼能爬他也能爬。很難么?

    無論如何,不能丟下阿寒一個。

    哪怕是做鬼、做僵尸,也要回到他身邊。

    好在他做僵尸的話,應該也是一具艷尸。有阿寒喜歡的銀發、修長手指,應該不太會被嫌棄。

    想想之前那個洛南梔當僵尸的時候,有些人還挺寵著的呢?

    ……

    燕止猛然睜開眼睛。

    汗水涔涔,浸濕了衣衫。窗外陰雨綿綿,油燈照亮不大、但整潔干凈的小茅草房子。房內陳設簡樸,卻也自然溫馨。雖無人影,但茶爐上正小火煮著一鍋湯,陣陣誘人香氣。

    燕止有些恍惚,摸了幾下自己,暖的。

    心臟的位置砰砰有力跳動,沒有一絲停掉的跡象。低頭看去,胸口手臂,都裹著厚實的繃帶,只有少少幾處洇染出一些血跡。他挪了挪,全身劇痛,一只手勉強能動。

    但有一只手,已經不錯了。

    至少他還活著!

    也是,早知道肯定死不了!他就說,那種程度的傷他這輩子沒有十次也有八回,哪兒那么容易就讓阿寒守寡了?

    還好,不過只是一場噩夢。

    燕王放下心來,隨即皺眉開始打量著從未見過的小草屋。屋里藥香濃重,似乎是個藥廬,正想著,那鍋湯開始咕嘟沸騰,魚香四溢。

    好像是……奶湯小黃魚。阿寒最愛的那道菜?

    燕止心中一動。未及細想,便聽到吱呀一聲,柴門被推開。

    慕廣寒戴著個斗笠,一身濕透狼狽進了屋里。一進來先是“啊”了一聲跑去關爐火,隨即掀開湯鍋蓋子美美聞了一聞。一直到三下五除二換完了衣服,才想起回過頭,與床上燕王四目相對、大眼瞪小眼。

    “咦,你、你醒了!”他驚喜道。

    嗯,醒了。

    燕止笑笑,卻發現喉嚨劇痛,發不出半點聲音。

    “別急別急,你喉嚨傷得重,暫時說不出話,”慕廣寒見狀,忙安慰道,“不過放心,不會啞,修養個十天半個月,傷口長好就沒事了。”

    慕廣寒說著,就坐到床邊替他查看傷勢,一身濃郁的藥香。

    他似乎恢復得很好,目光明亮,不見一點虛弱無力。原來月華之力……那么有效么?燕止望著他,僅僅能動的一只手指腹忍不住發癢。

    也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多少天都沒摸他一下。

    然而,只是一動,慕廣寒一把摁住他:“不行!你傷得很重,還不能動!”

    哦。

    燕王于是乖乖不動,等慕廣寒主動來摸摸。

    然而等了半天,什么也沒等來。慕廣寒給他檢查了身體以后,就只是略微拘謹地盯著他的臉發了會兒呆,隨即微微紅了臉,移開眼神、有些明顯的心虛的樣子。

    “?”

    他在心虛什么?

    燕止微微皺眉,正在尋思。下一刻,突然一只牡丹紋樣的玉佩被舉到他面前。

    “衛留夷。”

    “……”

    誰?

    他叫他什么?

    “我知你是烏恒侯衛留夷,正被西涼搜捕追殺。”

    “好在你運氣不錯,入了迷谷醫廬,被我撿到。如今外面仍有大量追兵。你除了我這里,再無處可去了。”

    “……”

    眼前,月華城主張牙舞爪,晃著牡丹玉牌一臉的外強中干:“你也知道,雁回山名醫穆寒性子古怪,治人不白治。除非,咳,烏恒侯以身相許,你考慮考慮?”

    “……”

    “……”

    數日后。

    燕止一條腿瘸著、啞巴著,已經可以從床上坐起。

    鏡子的他的,仍是平常那張臉。頭發也是慕廣寒喜歡的“兔毛”——銀白色的,長而柔軟。唯一能動的手指上,戴了幾枚戒指。無名指的螢石戒指下面,壓著一圈猙獰的疤痕。

    外貌、身體,都是他本人。

    可阿寒卻偏不認識!

    他好像完全忘記了自己新婚,已有家室這件事。也完全忘記了燕止這個人的存在。

    甚至昨日燕王特意要了筆墨,在一張宣紙上寫出碩大的“燕止”二字。慕廣寒也只是歪著頭,橫看看豎看看,一臉真誠地問他:“燕止是什么?”

    “……”

    “烏恒侯,你該不會想寫的是……燕子嗎?那個,其實燕子肉味酸,有毒,不能經常食用。”

    “…………”

    “我還是給你弄點燕窩粥吧。”

    從那天起,燕王頓頓都有一盞燕窩,瑩潤細膩。

    又過了幾日,燕止總算能發出一些聲音。

    “衛大人,飯好了。餓了么?”

    “……”

    “……”

    “兔。”

    “什么?”

    “顧野兔,我的另一個名字。叫阿兔也行。”

    “野兔?”

    慕廣寒略微遲疑,燕止陰森森瞇起眼睛。

    城主見狀,妥協得立竿見影:“好好,你說了算……那,那就阿兔。”

    “不過,”他抬起眼,小小聲,一臉真誠:“其實我覺得,還是留夷好聽。”

    “畢竟你,生得甚是好看,雍容華美……比起野兔,牡丹花名自然更,咳,適合你了。”

    “……”

    窗外瞬間刮起陰風、鬼哭狼嚎,彰顯著這個幻境的主人——烏恒侯衛留夷的種種不開心。

    燕止不禁想問,你不開心,誰又開心了?

    西涼王也一樣很不開心!

    燕止如今很確定,他和阿寒此刻,多半應該是掉進了水月幻境湮滅之后一些的殘存幻夢之中。

    在姜郁時魂魄被驅離幻境以后,烏恒侯本身的一縷殘魂,重新占據了屬于他的身體。

    幻夢不算陣法,而更接近于“鬧鬼”。

    大概是烏恒侯殘魂留戀塵世、心有不甘,所以趁著慕廣寒重傷虛弱,特意拖他重溫相遇時舊夢。

    然而“男主角”的位置,卻意外被燕王給頂掉了。

    這可真是……

    一連數日,陰風陣陣、淫雨霏霏。窗外電閃雷鳴、鬼哭狼嚎。可見烏恒侯何等的氣急敗壞。

    他越是鬧鬼,西涼王越是氣定神閑。

    日日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騙關心騙照顧。一連十幾天過去,烏恒侯大概被他氣得直接厥過去了。窗外終于恢復了風平浪靜、艷陽高照。

    唯有阿寒,被這幻夢魘得很厲害。

    至今認為這里是三年前,而他是撿到了“烏恒侯”的“穆寒”。

    很好。

    “穆寒神醫,”他問他,“你看我頭發是什么顏色?”

    “白……銀色。”

    “哦。”他瞇起眼睛,“之前并未聽說,烏恒侯衛留夷是白發吧?”

    “嗯,”慕廣寒點點頭,又是一臉真誠,“是啊,那么好看,怎么沒人說呢?”

    “……”

    第103章

    燕止很快發現,在這幻夢之中,可不止慕廣寒把他一個當成了“烏恒侯”。

    在藥廬又住了幾日后,一個陽光明媚的正午,烏恒侯的發小李鉤鈴將軍,終于在尋覓了十來天后,循著痕跡找到這座山上來了。

    “留夷!!!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還活著!”

    “……”

    “快給我看看,你傷勢如何?可惡,那個陰險狡詐西涼王姜郁時,竟然埋伏偷襲,此仇不報非君子,咱們絕不放過他!!!”

    “…………”

    “西涼王姜郁時”是什么鬼,這幻夢著實離譜得很。

    短暫的寒暄后,燕止撮起一縷兔毛問她:“李將軍,依你之見,這是什么顏色?”

    “自然是白色。”

    “……”

    “那李將軍,您認為烏恒侯衛留夷的發色,應該是白的?”

    “這,留夷你從小白發,這不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嗎。”

    李鉤鈴將軍一臉茫然。她身后的眾烏恒侍衛軍也全部搗蒜點頭附和。沒人覺得有問題。

    “……”無話可說了。

    李鉤鈴這趟下山后,隔日就派人送帶來許多烏恒侯的日用品,另有成箱成箱的金銀珠寶,都是給醫者穆寒的豐厚酬謝。

    之后幾日,繼續天色晴朗。慕廣寒只要不在院子曬藥的時候,就會悠閑在屋里擺弄那些珍寶。偶爾瞧見燕止在看他,他就笑笑:“多謝君侯打賞,有了這些,在下足以逍遙后半輩子了。”

    “……”

    然而,燕止心里卻如明鏡一般。

    阿寒從小生在月華城,所見珍寶無數,根本不可能真的在乎這點凡俗金銀。

    畢竟月華城的東西,樣樣都比世外好太多了。燕止至今清楚記得,他大婚時收到的很多“彩禮”,就連趙紅藥、何常祺這種見過大世面的世家子弟,都不禁嘆為觀止嘖嘖稱奇,感嘆“城主實在誠意十足”。

    可那些稀世珍寶“彩禮”,甚至都是月華城直接拿船、拿大箱子一股腦運過來的。仿佛是運一船白菜般稀松平常。

    他連那些珍寶都根本不放在眼里。

    烏恒送來的一點俗物,又怎么可能真心喜歡?可事實是,慕廣寒此刻在他面前表現出來的,就是一個貧窮的年輕游醫恰巧救了貴人得了橫財,俗氣又快樂的喜不自勝。

    “……”他為什么要這么演?

    烏恒春天總是先于他處悄然綻放,雁回山上的春意更是早早彌漫開來。只是天氣一暖、一濕,燕王頭發又長,三五天就得洗上一回。

    他又瘸著腿,只能躺臥于榻,讓慕廣寒幫忙。

    白發在熱水的輕撫下,宛如瀑布流淌,而慕廣寒則細心地為其揉搓,直至每一縷發絲都沐浴在皂角香中。燕王被他用熱水一點點揉搓伺候舒服,瞇著眼假寐時,能夠清楚感覺到他偷偷假公濟私,悄悄把他的發尾團城小兔尾巴捧在掌心,愛不釋手。

    ……有人雖認不出他,倒是一如既往很是喜歡他的頭發。

    待洗了干凈,他倒了水,突然一本正經道:“烏恒侯,你此番回去,得再給我一箱銀子才行。”

    “不然,我實在也……”

    “太虧了。”

    “……”

    燕止聞言起身,不顧長發弄濕床鋪,外螺紋歪頭,目光如炬盯著他看。

    慕廣寒沒想到他反應會這么大,立刻就慫了,小聲道:“就,都沒讓你以身相許了,烏恒侯富有一方,一箱銀子至少該拿得出來。”

    “我,好歹救了您一命,要的又……不多。”

    燕止靜靜地注視著他。

    這幾天來,他其實已經習慣了慕廣寒這種躲閃的眼神。每次阿寒插科打諢、口無遮攔,而被他瞇起眼睛陰惻惻盯著的時候,他都會立刻像這樣瞬間就收回眼神。然后裝作無事發生地,像一只委頓的陰暗蘑菇,自己躲到一邊角落去了。

    但,燕止之所以會每每會盯他,也有他的理由。

    明明是同一張臉、同一個人,為何他是“烏恒侯”時,阿寒對他的態度便是躍躍欲試、肆無忌憚。而他是“燕王”時,卻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待遇。

    月華城主對待燕王,從來畢恭畢敬。沒有半分輕浮之舉,更一次也未調戲過。

    為什么?

    總不能是因為西涼王燕止嗜殺成性、嚇哭小孩。而烏恒侯衛留夷,是個十里八鄉有名的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所以他覺得“烏恒侯”天然要比“燕王”好親近?

    哪兒來的厚此薄彼、區別對待!

    ……

    又過了幾天,燕止傷勢漸好,慕廣寒則開始忙碌給他打包曬好的藥材。

    “你下山后,頭一個月里,需先服用這些能讓傷口迅速愈合的藥材,我都給你包好了,在這些紅色的油紙里。”他指著整齊堆疊的包裹,細心解釋。

    “之后三個月,則應補氣養血、固本培元,藥材都在黃色的油紙包里。”

    “此外,我還曬制了幾包杏干,你帶著。”

    “有些藥服用久了,可能會影響食欲。到時可以用些杏干開胃。”

    “至于每種藥材如何煎服,我都詳細寫在這張紙上。你回去后,只需將這封醫囑交給烏恒侯府的醫者,他們便會明白。”

    前幾日,李鉤鈴再次上山,定下了月末來接烏恒侯回去的日子。

    面對即將到來的離別,慕廣寒表現得很平靜。

    沒有任何不舍的意思,也沒有再像以前一樣偶爾言語調戲,甚至沒有再提過想要一箱銀子的事情。

    仿佛并不真的在意。

    這近一個月的照顧,不過是他當醫者萍水相逢的又一個過客。治好了,就從此擦身而過,漸行漸遠。

    “我看過天象,月末那幾天都不下雨,是清朗的好日子。”

    “……”

    屋內的小爐子上,咕嚕嚕溫著一壺香茶。

    燕止倒了一杯,瞇起眼睛品著上好的茶香,幽幽道:“我還以為,穆寒公子月末之時,要同我一起下山。”

    “來烏恒侯府做幾日客吧,也讓我盡幾日地主之誼,招待貴客。”

    慕廣寒愣了愣,隨即笑了笑:“多謝君侯美意。”

    “但城下人多吵鬧,我住不慣。”

    “……”

    燕止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地喝完了杯中的茶。

    他一直以來認識的那個阿寒,強悍堅定、雷厲風行。

    雖然平時會戴半塊面具出門,但沒有面具之時也一向淡然。無論是在北幽還是洛州,燕止都見過他素面朝天不加掩飾在大街上到處走。有時路人會多看幾眼,他也隨便看,根本不在乎別人的目光。

    直到如今,進入幻夢。他才發現,原來,不是那樣的。

    他很介意。

    至少曾經很介意別人如何看他。之所以明明醫術高明卻離群索居,一個人隱居在山間藥廬,除必要采買從不下山。也是不想別人對他的指指點點。

    “……”

    果然。

    關于阿寒,他還有很多不知道的事。需要世間探究、了解。

    ……

    雁回山上的最后幾日。

    慕廣寒對他的態度,愈發顯得克己守禮。

    喂藥、做飯,都透著一種禮貌而疏離的氣息。似乎是有意要斬斷那些暗地滋生的情愫,以防最后舍不得。

    可盡管表面疏離,每天給燕止換藥時,他還是無比小心、處處怕弄疼了他。這些天來,他給他弄的飯食雖然簡單,也每一樣都是他喜愛的口味——清晨的爽口甜粥,中午的南越口味的鮮菇嫩筍和各類肥瘦小炒,晚上的豆包銀絲卷,水晶丸子和芙蓉櫻草糕。偶爾還會給他做鹵味肉菜換口味,鮮香兔肉加一點點的小米辣。

    “……”明明新婚之夜時,他還不清楚他的口味。

    轉眼這么快,就摸得那么清。

    即便深陷幻夢,連他是誰都認不清。卻依然記得他的吃食習慣,甚至幾次下山為他買了杏子糖。阿寒他好像總是那樣,心里記得的永遠比表達的多。

    他這樣,真的是很……

    可愛。

    然而燕止自己,卻是一如既往的壞。最后幾日,沒事就愛看著慕廣寒,目光沉熾,帶著一絲意味不明的笑。

    偶爾,更是會裝頭疼腦熱。一會兒要喂飯,一會兒要揉手揉腿。人有優勢就要用,他就不信最后幾日里,他會拉扯不贏。畢竟他能誘惑慕廣寒的地方,也實在太多了。

    比如,他很清楚他身材極好。騙他擦身時,布巾會劃過線條分明的肩膀、背脊,一些水汽則會順著勻稱有力的腹肌紋路緩緩流來,瞬間就能讓看著的人手足無措。

    他更清楚他唇薄弧度好看,輕輕一咬,便會染上一抹誘人的色彩。

    他知道他皮膚滾燙,被他觸摸會有灼燒感。

    他更了解阿寒最喜歡的地方,除了唇,就是他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睛。被他盯著看時,阿寒常會有一種喝多了一般的恍惚,仿佛他的眼神是烈酒,辛辣、熱烈,攝人心魄,讓人自愿沉醉徜徉。

    他不間斷地蓄意引誘、牽扯。

    都能清晰看到慕廣寒眼中的動搖。

    能看到他偷偷吞口水的模樣。

    他那么壞,就是想他看他被引誘的受不了時,能否放下那強撐的偽裝。或許主動摸一摸他、親近他,求他留下來。

    然而,幻夢中的慕廣寒仍舊沒有讓他如愿。

    在他離開的前夜,將他所有的東西都打包好了。仍舊沒有開口留他。

    真厲害,燕止佩服。

    也罷,誰叫世間一物降一物,他可能就是注定一輩子也贏不了月華城主。這么想著,他拖著好了大半的腿下床挪動,卻正好看見慕廣寒站在院子晾衣處,對著他的衣物發呆,一站便是許久。

    “……”

    北幽的最后一戰,有人戲稱他是“戰場失意、情場得意”。

    但事實上,盡管成功聯姻、喜結良緣,可燕王后來還是一直在琢磨一件事。那天在城樓下的尸山血海中,他等來的,到底是一直牽掛他、終于能來找他的人,還是不過被他逼得良心不安,無奈打包將他帶回家的人。

    如今,他終于有了答案。

    突然覺得,他這么狠心欺負他,實在不該。

    ……

    終于,這是他在雁回山的最后一晚。

    可從數日前,山中就下起了綿綿細雨。早春時節本來明媚,一場雨又冷了。燭火明滅,慕廣寒不得不幫他的許多行李弄上防水布,從早忙活到晚。

    “怎么只有我的東西。”晚飯時,燕止問他,“阿寒真的不跟我下山么?不是說了,要我以身相許?”

    慕廣寒埋頭吃他的小黃魚,聞言“嗯”了一聲:“烏恒侯若真愿意以身相許,那我自然求之不得。我飯后就去收拾東西?”

    “……”

    然而飯后,慕廣寒就像把這句話給忘了。

    只顧念念有詞,繼續核對、清點燕止一個人的行李和藥品。

    燕止則在身后,安安靜靜看著他——原來,這些日子那些半真半假愿念、期待,他都只是過一過嘴癮而已。

    原來他真的,從未指望任何能夠成真。

    原來阿寒是這樣的。

    入夜最后一次換藥,燭火下,燕止的目光細細描摹慕廣寒的臉。他竟一直以為,這個人倔強的外殼下亦是深不見底的內,縱也有遲疑、孤獨、脆弱,但終究一切盡在掌握。

    但其實,好像,不是的。

    換完藥,燕止輕輕拉住他的袖子。

    手指攀扯,握住那略顯僵硬的手腕。周遭空氣里氤氳著淡淡的蘭香。燕止并無熏香的習慣,但曾聽不阿寒提過,覺得他身上有幽蘭香的味道。

    他一直不解,直到這一刻。

    他也聞到了淡淡的幽蘭香,縈繞在四周。

    “天有些冷。”他聲音微啞,說。

    “什么?”

    “我說,這天太冷,枕冷衾寒。我一個人睡不著。”

    “……”

    這一刻他們靠得極近,曖昧滋生,彼此呼吸滾燙炙熱。有人開始慌亂,避開眼神:“一、一共三個暖手爐,兩個都給你了。你忍一忍,我再把我的,也給你。”

    “都給我了,那你呢?”

    “我……”

    “你比我怕冷。”

    他步步緊逼,慕廣寒聲音變小:“我沒有。”

    “說謊。”

    “……”

    隱秘的拉扯,最終慕廣寒還是把暖手爐往他懷里一丟,逃也似的掙脫出去。

    燕止看著他的背影,瞇起眼睛。

    他所熟悉的阿寒,堅硬、強悍、聰明能干、無所顧忌。

    他很喜歡,但也一直想要……去摸一摸那殼子底下藏著的、柔軟的東西。

    他一直以為,要把那一層一層的殼子騙開,不知要花多久的時間與心血。

    卻沒想到,他竟在幻夢之中,輕易看到了他——

    柔軟的阿寒,更活潑、更青澀、笑容也更多一些。但同時,他會一直察言觀色,常常言不由衷,十分的擅長委屈自己,而且竟是一點都不……坦率。

    自從撿到燕止后,慕廣寒就給了他小屋里唯一的床。

    而他自己在這一個月里,一直就在門邊地鋪一樣的小床板上湊合。小床本來就冷,他又把唯一的暖手爐給了病人,自己只能在根本捂不熱的冰冷被窩里蜷著。

    有人瘸著一條腿,挪到他身邊,摸了摸他冰冷的臉側:“是誰說的不怕冷?”

    那手指滾燙,他被燙得一縮。

    “……”

    燕止垂下身子,長發覆蓋一般垂落,又是馥郁幽蘭香。

    被子里的人,忽然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了。

    他垂眸笑笑,不由分說地掀開被角鉆了進去。伸出胳膊,將慕廣寒緊緊抱在懷中。

    懷中身體一僵,顫抖起來。

    呼吸不穩,燙而急促。

    他把人往懷里裹了裹。

    窗外雨聲靜謐。

    半晌,懷里的人動了動,轉過身子。幾次抬眼,小心翼翼、偷偷地,看著他。好像新婚那夜,一臉被他蠱惑了、想要掙扎又逃不脫的表情。

    認真看了一會兒后,竟漸漸露出了“我這是突然走了什么桃花運啦”的夢游表情。

    實在是,荒謬,好笑,又呆。

    燕止唇角勾了勾,忍不住指腹微癢,手從后背一路向上,習慣性摩挲后頸。摸貓一樣一下又一下。

    “烏恒侯……”

    “說了,叫阿兔。”

    “阿兔。”他咬牙,呼吸不穩,“這樣,不太好。”

    “嗯?”

    “于禮不合,你還是……回自己床上去。”

    “天冷。”燕止淡淡一笑,換了個姿勢。白綢睡衣一側肩膀滑落,則露出大片肌膚。他箍住著慕廣寒的腰,直接把他一頭摁在那片肌膚上。

    “……”

    幽蘭的香氣,柔軟的兔毛。慕廣寒渾身緊繃、一陣耳根滾燙。燕止的手……貼著他的背脊,而他的唇,被壓在那一片滾燙的皮膚上。隨著呼吸起伏,共享同一片心跳。

    喉嚨干渴,有些發疼。

    一個聲音在耳邊說,一輩子未必有這種桃花運了,享受就是。另一個聲音則要理智得多——這世間所有不該得的溫柔,驚鴻一瞥之后,全都要還。正因為也曾被人溫柔對待過,戒斷反應有多難受、多折磨他是嘗試過的。

    很痛苦,痛苦到他都把那個人徹底忘記了,依舊隱痛未消。

    “阿兔。”他在那溫暖的懷抱里僵硬著,小聲問他:“你是把我,當……抱枕嗎?”

    他寧可,只是因為天冷。

    寧可他只是把他當抱枕。

    “……”

    回應他的,是一個輕柔的吻。

    蜻蜓點水掠過唇瓣,柔軟而令人心安。

    可還沒等他恍惚、回味,第二次親吻就如夏日暴雨一般驟然而來。

    他腦海一片空白,掙扎不得。任由對方碾展、吮吸,胸口相抵。有人喉結翻滾、饑渴難耐,像是餓虎撲食般渴望撕咬他的喉管,融入他的血肉。把他整個人揉進懷里徹底據為己有。

    “…………”

    “………………”

    燕止理智上其實明白,不該如此急切。

    在這幻境,阿寒不記得他,他們認得不過幾十日、幾乎近于萍水相逢。

    他本來也只是想慢慢來,可怎奈誘惑太大,實在難以自控。阿寒青澀的反應,欲拒還迎的顫抖。和他們第一次纏綿時如出一轍。明明害怕,卻偽裝平靜,身體僵硬,被他撩撥得難過又舒服,想跑又被迫沉淪。

    所有反應,都讓他著迷。

    濕潤的吻,吞下喉間有細碎模糊的嗚咽。他含住那唇,吮吸舔吻。阿寒很好玩。

    明明戰場上所向披靡,在床上卻實在是不太能打。總是沒抵抗兩下,就軟成一灘春水。燕止啄他,實在喜歡看他被自己親得五迷三道,喘息著繳械投降的樣子。

    一直到親得盡興,他才終于放開他,心如擂鼓,不夠卻又盡興。笑意浮于唇角,他摟著他的腰哄:

    “不怕。”

    “只親一親,不做別的什么。”

    他還是很壞。

    纏綿親吻、耳鬢廝磨。點了火又不滅火,懷里人眼眶濕潤,咬著牙都被他快折磨哭了。

    他笑笑,又親了親他:“明天跟我回去吧,好不好?”

    有人把頭抵在他前胸,不讓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半晌,輕輕拱了拱他。

    燕止伸手,懷著一絲甜蜜得意,貪婪地繼續磨蹭著他的后頸。

    當然會答應,因為阿寒那么喜歡他。

    不管在幻夢里,還是幻夢外。

    只是在夢里……燕止眼神暗了暗,很多阿寒不愿輕易告訴他的事,他原都打算慢慢磨的。但難得這樣天賜良機,幻夢里的阿寒,直接就是最不設防、最柔軟的模樣。

    那他。

    肯定要好好利用這次機會。

    他當然知道這樣很壞。也知道阿寒緊閉外殼努力防備的,就是他這種心機似海、無孔不入的壞人。

    這樣想來,那防備果然太正確太有道理了。

    但真不幸……沒有防住。

    燕王不由得勾起唇角,更用力將他抱緊,手掌貼著慕廣寒的后心,感受那里一跳一跳的熱度。

    就快要得到了,真好。

    先摸一摸。

    第104章

    隔日,晨曦初露。

    李鉤鈴聽聞“穆神醫”也要一起下山,很是歡喜:“這太好了,神醫大義!”

    “近來咱們同西涼交戰,軍營里常有時疫之虞,可若能得穆神醫指點一二,教會軍醫們防病之法。那真是救烏恒于水火了!”

    慕廣寒聞言拱手:“李將軍謬贊。在下既人在烏恒,守護百姓也是分內之事,豈敢推脫。”

    直到人在回洛州的馬車里,才又忽然開口。

    “兩箱銀子。”

    “……”

    “兩箱銀子,算做我這回下山的診費。”

    燕止瞇起眼睛看他,卻見他只是看向馬車窗外。一身灰色素衣,神色平淡,眼里落了窗外的繁華春光,平靜而疏離。

    “……”

    他以前只知道,阿寒在戰時防備心重,常把一切戰況往最壞的情況考慮。

    卻不知道原來,原來他看人……也會往最壞的想呢?

    明明昨夜那般親密溫存,他卻仍能因為李鉤鈴無心的幾句話,而認定他動機不純。呵,突然有很多別的事情,也一下子能說得通了——

    比如他當年盡力誘惑哄他去西涼,他卻始終那般道心堅定、巋然不動。

    只怕不知在心里早給他編排了多少種險惡動機吧?

    ……

    車馬很快近了烏恒州府郢都城。

    早春時節,野地林間很多桃梨、櫻李次第綻開。一片片、一簇簇,宛若山間云霞。

    郢都城邊,則是梯田廣袤,薺麥青青。陽光透過薄霧若一層金紗,灑落在同樣金燦燦的蕓薹花田之上。微風一過,金浪翻滾。田邊還有各色野花盛開,五彩斑斕。與遠處的山巒相映成趣,盛春潑畫般絢麗。

    幾朵花瓣隨風飄落,透過馬車簾籠輕輕落在慕廣寒掌心。

    他低頭,望著那幾片花瓣,嘴角勾起一抹淺笑。自顧自研究落花的模樣,倒是又恢復了平日里的沒心沒肺。

    只是如今,燕止已不再會輕易上當。

    他的沒心沒肺都是裝的。

    ……

    烏恒侯的宅邸,是一座十分典型江南水墨風雅的小園林。

    覆著青色的琉璃瓦的臥房四周,環繞著曲徑通幽的回廊,廊下靜謐、流水潺潺,映照著斑駁竹影。廊檐下,精致風燈搖曳。

    房內更是布局精巧。外是古樸書桌,擺著插花梅瓶與筆墨紙硯。內則是紅木框架的床榻,雕刻著細膩花鳥。床榻的四周還懸掛著幾幅精美的字畫,畫有山水魚鳥,字則應該是一首詩。

    燕止不太認得全中原字。

    身邊慕廣寒抬起眼,念道:“……燕子不歸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

    落款奚卿,前朝著名書法家。

    若非名家名跡,也不至于能和那么多稀世古畫一起掛在烏恒侯床頭。

    但。

    慕廣寒實在是,不太喜歡這個“不歸”。

    “你既不喜,待會我便叫人換了。”燕止笑笑,“早春時節,花開晴好,不如換成‘似曾相識燕歸來’?既有梁上燕子聒噪,也不怕杏花孤寒。”

    慕廣寒心里一動,沒說什么。

    ……他是如何那么輕易,就洞察自己心意的呢?

    參觀完烏恒侯的寢宮,按理接下來該帶慕廣寒去他的住處。慕廣寒看這烏恒侯府比洛州侯府也不小,想必也至少得有五進院子,光東暖閣西暖閣什么的就有八九十來間。別說來他一個,一百個都住得下。

    嗯?等等。洛州侯府?

    好生奇怪,他為何會清楚記得洛州侯府的陳設?

    這個問題慕廣寒沒來及糾結太久。因為就在侯府老管家一臉笑意要領他去剛布置妥當的西暖閣時,身邊人瞇起鳳目:“不必,他就在此,與我同住。”

    “……”

    慕廣寒猝不及防,耳朵嗡的一紅:“我、我可以,自己住。”

    默默想要從燕止的拉扯中掙脫,但無果。烏恒侯府的管家仆從們也遠不似洛州侯府一般淡定有素,個個驚訝又不知所措地杵著圍觀。

    全場唯有一人淡定,略微邪惡地勾起唇角:

    “可是,一同住山上時,都是你陪我睡。”

    “……”

    “……”

    “你不陪的話,我可睡不著了。”

    非禮勿視。

    李鉤鈴火速找個由頭就逃了。而老管家千叮嚀萬囑咐,也沒能防住手下那些嘴快的年輕人,當晚就把這消息傳得人盡皆知。

    天啦天啦,君侯他他他失蹤一個月后,竟從外頭帶回來了個相好的!

    雖樣貌有所損傷,但聽聞醫術極佳。快傳出去。君侯原來不喜歡好看的,喜歡有本事的!

    下人紛紛離去。

    慕廣寒人生地不熟,直接無處可去。

    燕止拍拍云錦床鋪:“過來坐。”

    他僵著,不去。

    今日烏恒侯回城,百姓夾道歡迎,他為顯莊重,也特意穿了幾層大禮服儀。里襟是素雅的米色與玄色交織,外罩衫卻是初升太陽一般燦爛的橘。活潑的顏色中和了他略有些過于端莊華貴的樣貌,讓他整個人透著一種柑橘的活潑清甜。那衣袖寬大飄逸,周身針腳細密暗壓金絲線,也讓他隨便一個舉手投足就看起來流光溢彩,讓人移不開眼。

    這樣的人,春天的花蝴蝶一樣明亮,又拍拍床鋪叫他過去。誘惑可想而知。

    但誘惑歸誘惑,慕廣寒還是默默越覺得,他應該早點解釋清楚一件事——

    所謂“以身相許”,他真就只是說說而已。

    從未真正指望過作數。

    慕廣寒也算是有點自知之明的。

    對方是謫仙一樣的大美人,他又敢想什么、能想什么?其實醫廬那些日子,他大多時候都是心如止水,認真把人好好供起來的。未敢多偷看一眼,更不敢有絲毫褻瀆。

    也不知道等人醒后,他為何會有幾日腦子發飄,開了不合時宜的玩笑。

    結果還被對方當真,莫名其妙就走到這一步。

    他如今真是騎虎難下!!!

    有小屋里那段日子,已足夠他回味好久了。若要和這樣的人長長久久在一起……他真的從來未敢有這么高的奢望,不知所措之下反而唯一的想法就是,想跑!

    百般糾結。

    燕止見他不來,垂眸笑笑,主動起身走到他身邊。

    淡淡幽蘭,漂亮白發,慕廣寒又開始僵。

    這人總是喜歡不顧他死活,就突然貼過來,用好看的鼻尖蹭他。那略帶曖昧的挑逗和莫名熟悉的親昵,總能瞬間弄得他脊背發燙。

    快不能呼吸,他只好騙過頭去,偷偷躲開可能會不期而至的吻。

    不能再吻了。那一夜幻夢旖旎,如今回想,都讓他深感胸口灼燙。人總是食髓知味,他怕他就這么由儉入奢,深陷其中,以后一輩子……都只會在地面仰望這種不該屬于他、高不可攀的星辰。

    然而,燕止并沒有吻他。

    只是捧著他的臉,一個勁兒蹭他鼻子,聲音中帶著一絲戲謔任性:“不、給。”

    不給什么?慕廣寒心里一緊,懵懵地想。

    “就不給你銀子。”

    “……”

    “是你自己說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許。我既給了人了,那就沒有銀子。”

    “一箱也沒有,你不許要。”

    心像是突然墜落,然后落進了暖暖的溫泉水里。被溫暖的水流包裹著,一片享受和心安中,卻又細密地刺疼。

    慕廣寒像在夢游,連被攔腰抱起都忘記反抗。

    盡管,還是覺得這等桃花燦爛、被人愛惜的好事,沒道理平白無故發生在自己身上。但不知道為何,恍惚又覺得這個懷抱很是熟悉。一不小心就抱著脖子,情不自禁地貼了上去。

    那人的體溫隔著層層華服,依舊很暖,像森林里大型動物的皮毛。

    真奇怪。

    那么漂亮的人,他怎么會莫名覺得,它會像森林里的大兔子呢?

    ……

    那一晚,燕止哄睡了慕廣寒后,自己醒了一會兒。

    烏恒侯府的床很大、很軟。同樣是紅木拔步床,可比簌城小屋的那張精致了不止一星半點。

    如今細細回想,其實簌城那會,他與阿寒相見不過寥寥數面,算不得特別熟悉。

    明明不熟。

    怎么就在那兒理所當然地狼狽為奸、同床共枕了呢?

    燕止自己在西涼數年,從來獨來獨往。而阿寒亦是那么重的防備心,實在難以想象他為何會毫無反抗地與自己共眠一榻。

    除非……

    那時的阿寒,其實和后來很不一樣。

    并不是與大婚時被他美貌誘惑、欲生欲死的模樣。

    那時的阿寒,只是安靜得窩在他的懷里。那種感覺很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后,精疲力竭的片刻休憩。

    他就是在那時候,意識到他好像真的很寂寞。

    燭火搖曳,照著燕止眼里的流光。

    他靜靜凝視身邊人的睡臉,嘆了口氣,輕輕撫了撫他的貓后頸。

    他自己不怕寂寞,所以“寂寞”到底是什么,他甚至需要特意找書翻閱。書上說,寂寞之人窮盡一生,始終都在期待能真正抓住什么——

    想要這世上能有什么人,能讓他真心實意地信任、毫無保留地交付。

    能讓他誠摯地去愛。

    可既然,那些才是他想要的。那又是什么逼得他不敢相信、不再相信?是什么讓他明明喜歡、卻強迫自己放手。還要用最壞的揣測去懷疑和解構?

    ……

    隔日一大清早,清夢就被急匆匆的腳步聲與戰報擾醒:

    “不好了君侯!邊城昨晚遭西涼侵襲,恒城以北已全部陷落了!”

    燕止:“……”

    西涼侵襲。

    他回想了一下,三年前這個時候,他似乎確實率兵攻打了烏恒。而和阿寒第一次見面,也是這個時候。

    彼時他在城下,月華城主與衛留夷并肩戰于城上,火光沖天。

    燕王人生第一次被打的找不到北,震驚之余,深深記住了慕廣寒這個人。

    然而據說阿寒當時對他的印象不深。

    對他印象不深!!!

    而今,場景重現。

    他終于從城下的那個,變成了城上同他并肩之人。曾聽人說“戰場上與城主一起會很有安全感”,燕止頷首,他終于體會到了。

    他很愉快,只是烏恒侯的鬼魂比較不爽。

    一陣又一陣的陰風呼號,烽煙大亂。燕止懶得理他,只一意醉心看著身邊人——兵荒馬亂之中,阿寒終于變回了他最熟悉的樣子,正在神采飛揚、自信滿滿地指揮戰局。

    種種圍追堵截、關門燒鳥的計謀……

    燕王都深感熟悉。

    唉。

    時光荏苒,往事如煙。

    一波攻擊下很快就打得敗退而去。慕廣寒很是得意:“還沒完,西涼人不會那么容易善罷甘休。必去偷襲旁邊的穗城!咱們趕緊一鼓作氣,派一支小隊從這邊埋伏!”

    “……”

    燕止默默無言。他當年,就是這么被埋伏的。

    “埋伏之后,再從這里包抄,切斷他們后路!這樣前是天羅地網,后是洛水。西涼王九條命也死定了!”

    “…………”

    真遺憾沒死掉啊!!!

    幾番激戰,慕廣寒大獲全勝,開心得晚上都多吃了兩大碗。

    燕止好氣又好笑:“打西涼勝了,就那么開心?”

    “嗯!把壞人打跑了,難道不該開心嗎?”

    “壞人?”

    “西涼蠻王,嗜殺好戰,搞得周遭各地都苦不堪言。”

    “……”

    燕止沉默片刻:“西涼土地貧瘠,一遇荒年就缺食少水,民不聊生。上位者既不能眼睜睜看著百姓餓死,就只好開疆拓土、攻占劫掠。若是西涼能有南越般富饒土地物產,想必他也愿偏安一隅,過安穩日子。”

    “可是,”慕廣寒咬著勺子“就算這樣,也不該去搶別人。”

    “不該?”燕王看了他一眼,“那你覺得,那些出生在貧瘠土地上的人,就活該認命。乖乖不爭不搶、人淡如菊、安分餓死?”

    “……”

    “我說不過你。”

    雖然非要繼續爭論,也不是不能。

    然而古往今來,因資源不足而被外擴張的勢力,又何止只有西涼一處。再如何擺出和善柔順、仁義禮智的大道理,也抵不住這天下到底還是弱肉強食。亂世之中唯有勝者為王,這才是無數輪回血淋淋的現實。

    而他此刻做的,也不過是在西涼侵擾時,同樣用“本事”打退對方罷了。

    最終比的還是實力。空有純善憐憫,便是再有不爭不搶、濟世之心,終究也只是空談。徒增笑柄罷了。

    這些他都明白。

    因此不愿繼續爭下去。世事無奈,他有他的道理,阿兔亦有阿兔的堅持。

    那晚,他們宿于恒城之中。睡前燕止忽然想道:“阿寒的性子倒確實一向是……能不搶,就不搶了。”

    “但,為什么?”

    “既然有實力,亦有本事。你若愿意,世間又有什么人、什么東西不能為你所得?”

    慕廣寒被他問得有些懵。

    他不想搶,是因為……

    就算搶到了,對方若是不甘不愿,又有什么意思呢?

    “有意思啊,”燕王瞇起明亮的眼睛:“若是真的喜歡、想要,難道能忍受搶都不搶?只是默默認命、就轉身不要了,又怎敢說自己是真的喜歡?”

    ……

    后續幾日,慕廣寒打仗空余時,常常想起阿兔那晚的句話。

    總覺得,他是不是在點自己。

    是不是覺得他最近表現得太過退縮,在指責他的不爭不搶實際是始亂終棄啊……

    他真不是始亂終棄!

    他都一直覺得自己不配了,他怎么亂?

    明明全是阿兔“亂”他。

    有些人,絕非百姓口中說的那般“烏恒侯謙謙君子、一派純良”。他根本就是壞得很,完全沒有要掩飾他性子里深不見底的惡劣。

    可話雖如此。

    慕廣寒問自己,所謂不爭,若真讓他眼下就這么收拾包袱離開烏恒,他又舍得么?

    就算舍得,心里又真放得下么?

    “……”

    他好像是被直白地點著了痛處——過去他的人生,經常在重復一個自欺欺人的循環。喜歡某個人,努力對他好,但始終不敢為自己爭取半分。最后黯然離開,告訴自己其實也沒有那么喜歡。

    “……”

    后來這種習慣,漸漸潰爛成了根深蒂固的頑疾。

    他開始常常在故事還未開始時,就懷疑一切。一遍遍預演如何放手、如何遺忘。哪怕如今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好運,被迷得神魂顛倒、暈暈乎乎,卻仍舊躊躇不安。

    事實扎心。

    他只能趕緊逼自己關注戰場,暫時將這一切拋之腦后。

    ……

    戰場上,倒是一切順利。

    慕廣寒發現他和阿兔雖私下性格不同。但是在戰場上,倒是十分能夠狼狽為奸、沆瀣一氣、一丘之貉、蛇鼠一窩。

    比著勁兒的壞,總能心有靈犀、配合無間。

    花式坑敵人。

    幾日后,西涼退兵。

    傍晚城樓,煙霞紅透。燕止將他抱起來兜了個圈:“原來我的阿寒除了熟讀醫書,還通曉兵法呢?”

    “也、也沒有。”慕廣寒被他兜得頭暈目眩,“不過年少時,略微涉獵……”

    “這下好了,”燕止道,“穆神醫打退西涼、守護烏恒。有此功績,就此留在烏恒與我成親,也絕不會有人反對了。”

    “……”

    “……”

    他渾渾噩噩地,石化了。

    明知世上,不可能有這么好的事。但事情竟就這么走到了這里。

    阿兔說,迎親要無比隆重,鋪十里紅妝。

    阿兔說,要做很多新衣服,買很多酒。

    阿兔說,南越名門望族,彩禮必須隆重。必是一箱箱金銀珠寶、琳瑯滿目。

    那幾日烏恒又開始狂風大作、鬼哭狼嚎。

    有人當年,對阿寒一點都不好。

    如今別人對他好,這鬼魂還敢不樂意?他有什么臉不樂意?

    日日里,慕廣寒捧著大把的珠玉,如墜云里霧里:“這些,真的不必。太貴重,我平常也并不佩戴……”

    西涼王也不愛戴那些。

    可之前大婚,又是誰送了他一整船?

    “阿寒,你不必想是否禮物貴重。”

    “你只要想,收到以后是否開心,就足夠了。”

    “……”

    慕廣寒一陣恍惚。

    開心……

    那當然,是開心的了。

    他抬眼看看燕止帶著笑的眼睛,又默默低頭耳朵發紅,這種感覺太陌生了。

    收到禮物之后,只要單純享受被溺愛的快樂就可以了,是、是這樣嗎?

    ……

    燕止默默覺得,在這片幻夢里,他好像多少摸索到了一些……在日常里也能循序漸進,更多哄著阿寒喜歡自己的方法。

    但這還遠遠不夠。

    他還在等一個契機。能讓他潤物無聲地,挖出他心里埋藏最深的秘密。

    但他得十分小心。

    必須做得天衣無縫。不能讓阿寒從幻夢里醒了以后,覺得他利用了他的毫無防備,從而怪他、生他的氣。

    但,從哪里找這樣的事端呢?

    燕止沒想到,這幻境處處跟他作對,但有時卻也能瞌睡就給他遞枕頭。

    “表弟”葉瑾棠拿來一本書,嚶嚶嚶找來了。

    “表哥,嗚嗚,只有挖他的髓珠,才能救我的命。”

    ……

    這個葉瑾棠,后來在西涼被燕止抓起來審過。

    審問筆錄很厚,在里面,葉瑾棠不吝詳細介紹了月華城主的種種“功用”——不僅血能愈傷,髓珠更如何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云云。還有月華城藏有海量財寶古籍,得月華城主可以得天下云云。

    恨不得西涼王能趕緊把他當“藥材”物盡其用,又或者是貪上他的錢財,欺騙利用他來完成霸業。

    這可真是……

    葉瑾棠找過燕止的當夜,慕廣寒果然收拾包袱跑路了。

    “……”

    燕止故意放他多跑了一會兒,才出去追。

    很大的雨。

    他總算明白了,為什么阿寒沒辦法輕易相信別人。

    君子無罪,懷璧其罪。阿寒的屬性確實太“有用”了,難免會引誘有很多人僅僅把他當做“物品”,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他是害怕寂寞。

    可若是汲取一絲溫暖的代價,是隨時可能會被吃干抹凈、敲骨吸髓。

    那又為什么要信任?

    ……

    慕廣寒跑到半路,突然停了下來。

    瓢潑大雨傾瀉而下,落得滿頭、滿臉。濕潤的發絲緊貼面頰,眼前沒有行人,只有夜色如墨,山路蜿蜒,眼前朦朦朧朧看不清前路。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雨水順著指縫滑落,仿佛能觸摸到往昔的記憶。

    似乎曾在某處,也經歷過這樣一場寒冷刺骨的雨。

    他想不起。

    一個聲音在耳畔低語,催促著他繼續逃離。抽髓珠那么那么痛,當然要跑!可同時心底響起另一個聲音——不會的。

    “他”不會。

    “他”最好了,只有他,特別好,比世上任何人都好。他一定不會那樣對我。

    我知道他不會的。

    因為……

    一陣劇烈的惶恐與冰冷涌上心頭,慕廣寒整個脊背一陣發麻。

    他突然開始再度發瘋一樣往前跑,像是在黑夜里逃離一場不堪回首的夢魘。

    可是。

    他究竟在怕什么?

    不知道。心里像是有一塊千斤巨石,壓抑著無處可去的空洞情緒,逼得他只想逃。直到跑氣喘吁吁、精疲力盡,才驚覺那夢魘一樣漆黑纏繞在心頭的,竟是鋪天蓋地、難以承受的悲傷和難過。

    曾經,他好像在什么相似的地方,做出過類似的選擇。

    那時有什么人,對他特別好。

    他本應該毫無保留地相信他,將一切交給他。

    但是他沒有。

    但是他沒有。

    于是那件事,就因為他的過錯,而再也無法補救、不能挽回了……

    淚水滾滾而下。

    漫天的雨夜里,他再也無力前行,只能蜷縮在路邊,抱著雙膝顫抖。背脊僵冷,呼吸生疼。仿佛這無盡的雨要將他拖著卷著,墜進無盡的黑夜之中,永世不得翻身。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來到他身邊。

    那人被雨水淋濕透了,可伸向他的掌心卻仍舊灼熱。那溫暖好如此熟悉安心,慕廣寒抬起模糊的雙眼,恍惚握住那只手貼在臉頰上。

    冰冷的雨水混著滾燙的淚水,一起落在那人掌心。

    “……是我的錯。”

    他哽咽著喃喃,“你那么好。都是我……是我不好。”

    燕止微微皺眉。

    他輕撫慕廣寒的額間,確認并沒有發熱。隨即在他身前跪下,與他視線齊平。眼前的人,一臉浸染斑駁,沒有任何表情哭得無聲無息。安靜、迷茫、青澀而死寂。像一個找不到家,滿心絕望的孩子。

    無邊冷夜,唯有小小油燈安靜亮著。

    燕止躬身,將他溫柔抱住。

    “阿寒沒有不好。”

    雨聲依舊淅瀝,體溫透過沾濕的衣服,將暖流渡給凍僵的人。慕廣寒像是驟然被那熱度刺痛了,雙眼猩紅咬著牙緊緊抱住燕止,如藤攀纏如蛆附骨,仿佛要將自己整個人融入他的骨血之中。擁抱力度之大,讓燕止都感到胸口有些疼痛……

    “我很……害怕,一直都,很怕,很惶恐。”他哽咽著說,“可是我,不敢問。”

    “我不敢,不敢問。”

    “不敢問什么?阿寒,你可以問我任何問題,”燕止眸光點點,聲音低沉溫和。等了一會兒,懷里人卻只顧埋頭在他肩膀,他垂眸,順了順他的背,“為什么要逃跑?”

    “你真覺得,我會幫著別人一起會害你?將你抽髓剝皮?”

    懷中人拼命搖頭。

    “那,是覺得我對你并非真心?”

    搖頭。

    “覺得我在戲弄你、利用你,另有所圖?”

    繼續搖頭。

    “那,為什么怕。”

    “……”

    “因為……從來沒有人,這樣對我。在你之前,從來沒有人……說過喜愛我。我很歡喜,可是,我不敢信。我想信的,可是、可是最后還是……”

    燕止垂眸,摟得緊了一些:“阿寒是想問我,到底喜歡你什么?”

    “……”

    “我想想啊。”

    “……”

    “我喜歡阿寒的聰明、善良、有趣。”

    “喜歡他會打仗、會醫術、懂詩詞歌賦,通曉天下事,還會做飯。有各種各樣的本事。”

    “阿寒還對我很好、很寵著我,這我也很喜歡。”

    “我們總能想到一起去。”

    “阿寒有很多好出,但也藏著很多不愿意告訴我的秘密,這點很壞。”

    “但我大度,并不生氣。”

    “……”

    “……”

    “阿寒有時像個謎,很難猜。”

    “而我亦愚鈍,很多事情不明白、想不到。就比如,我從來不曾想過自己心中獨一無二的珍寶,會覺得自己不夠成為唯一的‘偏愛’。”

    “我不知道你那么怕,對不起。”

    “我不知道你會那樣惶恐不安,是我不對。以后我會努力更加貼心,讓你什么都不怕。”

    懷中人的眼淚剎那再度溢出眼眶。

    他用胳膊遮住眼,忍著喉頭細碎的哽咽:“不是,不是。你明明什么都做到最好了。都是我,是我不好……是我毀了一切,是我對你不好。你原諒我。”

    很奇怪。

    有一瞬,燕止突然覺得此刻的自己,熟悉又陌生。

    仿佛既是自己,卻又不是。

    有什么來自久遠、打從心底無以名狀的溫柔,緩緩溢出。

    一種前所未有的寬慰,夾雜著酸楚,無奈,心疼,了然,不斷交織。他好像什么都沒弄明白,同時有徹底弄清楚了最深的迷惘。所有的晦暗不明,終于就此雨過天晴。

    他在雨中看著慕廣寒。

    指尖輕觸,撫過他身上的一道道破碎裂痕。好像第一次透過歲月的塵埃,終于看清了掙扎著努力堅強,最真實、最完整的模樣。

    ……

    那一夜,燕止沒有帶他回烏恒侯府。

    而是在周邊一個臨近村落,找了加農戶暫住。那農家雖簡樸,卻也別致,房檐下掛著玉米、辣椒,頗有點當年西涼簌城窮太守家的風味。

    慕廣寒也覺得一切眼熟。

    只不過此刻,對他而言并非只有眼前景致眼熟。他的腦海中此刻混亂不堪,無數前塵舊夢交織混雜。在那些模糊的“過去”里,一直有一個巨大、黑沉、猙獰的空洞,像是要吞噬一切,他從來不敢靠近。

    而今,時隔多年。

    終于有什么柔軟溫暖的東西,脈脈流淌,填補了進去。

    好像他終于可能,從過去的魔咒之中得到解脫。

    屋內紅燭明亮,兩人依偎在炭火邊,慕廣寒看向燕止,心中涌起一種奇怪的感覺。總覺得……這個人,在他的記憶中的印象,好像突然之間十分分裂而矛盾……

    他好像,普通又絕美,可怕又可敬。華貴又野蠻。高冷又溫柔。

    但這怎么,可能呢。

    燕止從袖中拿出一本濕透的書:“葉瑾棠給我的。”

    書也不知道誰給葉瑾棠的,里面的內容嚇人得很。不僅記載了海量外人不該知道的月華城秘辛,還有不少連慕廣寒都第一次見的巫術、法陣。翻著翻著,慕廣寒臉越發滾燙,老底被一本書直接揭成這樣,他瞞著燕止的事情……一件都沒法不承認了。

    燕止問他:“獻祭真的會死?”

    “……”

    “嗯。”

    “那我怎么辦?”他挑眉,陰惻惻看他,“既知不能與我長久相伴,卻還要騙我成婚,婚辭還說什么白首同心、天長地久。著實其心可誅!”

    慕廣寒心虛辯解:“不、不是的。”

    “我、我是想,你反正,也命短。所以,”他聲音越來越小。

    “哦?那萬一,命燈不準,萬一我長命百歲呢?”

    “……”

    “那、那說不定,也有可能是我不用獻祭,長命百歲了呢?”

    “咱倆半斤八兩,命都不好,說不知道最后還是我不嫌棄你英年早逝了呢?更何況,也不是我……不是我自己愿意獻祭!可我若不去,寂滅之月鳴爆,到時別說你短命,是你連同你的西涼,還有整個天下都要完蛋。我這不也是,沒得選嗎?”

    燕止笑了笑。

    倒是慕廣寒,腦海里突然嗡了一聲。燕止……?

    他再抬頭看眼前人,那眼眸、那兔毛白發……同時,遠處隱約傳來西涼兵的口音:“何將軍,怎么還是進不去啊!”

    何常祺一如既往急躁:“叫什么叫。都跟你說馬上、馬上這幻境才能徹底消散,全體待命,隨時做好準備!”

    眼前的景象也開始變得扭曲。

    “燕、燕止……”

    “嗯,我在。”燕王將他攬進懷里,“阿寒,別怕,夢該醒了。”

    第105章

    幻境結束后,慕廣寒做了一個夢。

    燕止牽著他的手,一同來到了一片晴空之下、滿目清朗的高臺上。

    耳邊卻有小孩子的哭聲。

    循聲望去,一個小男孩在抹淚。那男孩大約五六歲,藍色的云紋短褂襯著他白皙的肌膚,腰間金如意墜彰顯了身份不凡,頭發用玉帶扎成小大人的發髻,明顯出身富貴人家。

    “小弟弟,你哭什么?”

    那孩子抬起眼,淚眼朦朧:“嗚……嗚嗚……邵霄凌和洛南梔,壞,搶了我的貓貓。”

    慕廣寒一時僵住,說不出話。

    眼前的孩子,有著一雙烏溜溜的墨玉眼睛,分明是烏恒侯衛留夷小時候的模樣!

    而一旁燕止則蹲下身,挑眉從男孩懷里拽出一只小野貓:“找貓?貓這不是正在你懷里么?”

    “咦。”

    少年揉了揉眼淚,抱著貓咪漸漸停止了哭泣:“這是……哪里呀?”

    這里大概是,望鄉臺。

    據月華城的藏書所載,人死后魂魄轉世,必先至“望鄉臺”上回看自己一生,而在此過程中,魂魄也會短暫返璞歸真,變回人生中最懷念、最難忘、最無憂無慮、純潔無邪的模樣。

    只是,眼前的衛留夷似乎因為控尸之禍,而魂魄略有殘缺,導致了記憶不全。此刻的他歸真之后,竟真就變回了一個小男孩,眨巴著紅紅的眼睛,一臉無辜可憐。

    “那大哥哥,你們又是誰啊?”

    慕廣寒默然片刻,不知如何開口,身邊燕王倒是直截了當:

    “我是西涼燕止,而你——已經死了。”

    “……”

    “……嗚,嗚嗚。”

    男孩聞言,淚水再度充盈眼眶。他低頭可憐兮兮摸了摸自己沒有起伏的胸口,再摸一摸懷里不再溫暖的小貓:“原來,我已經……死了啊,嗚,嗚嗚嗚。”

    突如其來的死訊,讓男孩無法接受。

    低下頭,眼淚滾滾落在鼓鼓的腮上,哭得傷心。

    慕廣寒心中五味雜陳。

    畢竟相識一場。

    三年前,他曾救過衛留夷,卻被他恩將仇報剝去了髓珠。但后來,他也曾逼衛留夷替他出力、流血,又從他手中搶走烏恒,間接導致他落入南越王手中,最終被殺殞命。

    種種恩怨,難以細說。

    還好,此刻的衛留夷只是一個記憶不全的小男孩。

    否則,他也不知二人該如何彼此面對。

    他輕輕嘆了口氣:“留夷,你可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

    “未了心愿……”

    男孩淚眼婆娑地抽了抽鼻子,搖了搖頭:“小時候,爹爹只過教我,長大以后,要做一個愛民如子的州侯、守護一方百姓……”

    “而族中長輩,則告訴我,要無論如何護著所有親眷、弟妹。何時何處都要以家人為重……”

    燕止打斷他:“烏恒侯。”

    “他讓你說心愿,不是讓你尋理由,為曾經的行徑找借口。”

    小衛留夷一個瑟縮,像是被他嚇到了。

    他一手顫巍巍抱著貓兒,一手緊抱慕廣寒的大腿,哇的一聲哭出來:“嗚,他好可怕,好兇,……嗚嗚,他和邵霄凌、洛南梔一樣,都是搶走留夷東西的大壞蛋!”

    燕止:“……”

    望鄉臺上,鬼哭狼嚎,狂風大作。

    ……

    慕廣寒再次醒來,已是多日之后。

    幻夢中的春意盎然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現世的深冬嚴寒。洛州城被皚皚白雪覆蓋。燒得溫暖的房間,燕止躺在床上,唇色蒼白,雙目緊閉。長睫如蝶翼般靜靜覆蓋在眼瞼上。

    窗外雪簌簌落著。

    慕廣寒伸出微涼的手,輕輕握住那骨骼分明的手,十指交扣。燕止傷得嚴重,好在并不危及生命。只是這么多天了,卻依舊沒有蘇醒的跡象。

    他垂眸,沿著那薄繭的指尖,細細按揉。天天這樣躺著,身子都要躺壞了,多揉揉、經常按摩,醒了以后才能恢復得快。

    指尖撫過一些新舊傷口。

    “燕止,傷口還痛嗎?”他低聲呢喃。

    “快點醒來吧。”

    那幾日的雪,一直不停。

    慕廣寒有時候會安慰自己,不急,他是燕止,他恢復力一直很強,肯定明天就能醒了。有時候則會一陣陣的心虛和難受。

    一直不肯醒,該不會是,生他的生氣了吧。

    燕止會不會心里怪他,在幻夢之中,一直沒有認出他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早點醒,生氣也沒關系。我一定補償你,好不好?”

    ……

    洛州侯邵霄凌,這幾日忙得焦頭爛額。

    那日洛州城外喪尸之亂,錢奎將軍和小黑兔為救百姓雙雙受傷,躺了。阿寒和燕王在東澤亦雙雙受傷,躺了。戰報傳來,宣蘿蕤在西涼調查村莊失蹤案也遇到喪尸,受傷在西涼躺著。趙紅藥、師遠廖于各自所在城池也遭遇一定程度的輕傷,休養中。

    一下倒了一大片,這還了得?

    更讓人憂愁的是洛南梔,他明明看見他受傷了,袖子底下纏的都是紗布。可他卻硬說他沒受傷?

    此刻,他是帶兵出城了,回來一定讓他躺!

    然而,這些都還不是最讓邵霄凌頭疼的。

    最頭疼的那個可怖的天裂,它至今依然懸掛在天空中!像一只惡獸的眼睛,虎視眈眈盯著下方世界!百姓們人心惶惶,紛紛傳言這是大兇之兆。

    他還得出門安撫!!!

    天天昧著良心告訴大家,不過是天氣不好而已,沒事的。然而那日都鬧喪尸了,這句話能有幾人相信?他自己心里都沒有底!而找了幾個風水算命先生后,那些“半仙們”也都言之鑿鑿——“大兇之兆啊!”

    啊啊啊啊,感覺肩膀上的擔子重得離譜。

    這都什么人間疾苦喲?

    ……

    幾日后,傳說中的“東澤紀散宜”,帶著傳說中的“小狐貍荀青尾”,一同來到了洛州!

    把這幾個月來他們在北幽搜集到的情報,同宣蘿蕤在西涼,李鉤鈴等人在東澤,趙紅藥與師遠廖在南越周邊的調查結果,全部匯集在了一起。

    四地人口消失、鬧喪尸的地界村落,也都和慕廣寒和燕王之前被困的幻境小村一樣,村中和周邊,明顯有過施陣的痕跡。

    更讓人感覺詭譎的是,這些村落,都離四方祭塔很近!

    紀散宜在慕廣寒面前展開一張地圖,圖上清晰地標注出了各個村落和祭塔的位置——以四個祭塔和月華城為點,恰好構成了一個大的五芒星形狀。而那些消失的村落,則恰好位于這個五芒星的內側,形成了一個規整的小五芒星。

    “只可惜,這種陣法在我和青尾,都從來不曾見過,”紀散宜沉吟,“但看其形制,加上有村民無故消失……八成是什么陰邪的大型獻祭的陣法。”

    “只是,獻祭之后要換什么?”

    眾人互看一眼,都心里一沉。

    自從那日金色巨大陣法將天空撕開一個大口子以來,才不過半月,各地瘴氣、地裂頻發。仿佛預示著更大的災難。

    為防日后更多災禍,必須早點弄清這背后的陰謀!

    ……

    燕止一直沒醒,是因為他發現自己被困在了某個詭異之所。

    他很確定是“被困”。

    因為他絕對沒死。手腳時而傳來微弱的觸覺,有人在用熱水替他擦拭身體,撫摸他的臉頰。偶爾還會被親一親額頭。

    溫柔熟悉的觸感,他知那是阿寒在照顧他。

    然而,在這幽暗之地,身邊始終有只破破爛爛的厲鬼,陰魂不散拖著他。

    “烏恒侯,你究竟想怎么樣?”

    很不幸,西涼燕王這人,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怕鬼”。而在這被困的日子里,他倒也沒有虛度光陰——他在翻一本書。

    某種意義上,此地仍能算是幻境。因而之前幻夢里葉瑾棠的那本《月華城秘辛》,也還在他手上。

    此書前半,記載了月華城種種。后半則記載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法陣。

    更奇怪的是,燕止竟能認識那些法陣!

    他并不怎么認字。

    中原文字少許識得幾個,西涼文字則一個不識。

    這種屬性導致他當年在荒野沼澤中被撿到時,西涼老臣和前西涼王對他的身世猜測產生了較大分歧。老臣們傾向于認為,他身上沒有太多做過苦役的痕跡,應該本有殷實的家境,只是戰亂之中不幸失憶而被迫流落。前西涼王卻認為,他字都不識,不可能是什么好出身。

    這事燕止也沒細想。

    直到后來,雁氏大皇子瘋瘋癲癲從南越火祭塔廢墟帶回一只天璽,他突然發現,他竟然認得上面銘刻的文字。

    南越火璽上的銘文共有四個,形狀像彎竹節,奇特而古老,全西涼無一認得。唯獨燕止一眼讀出,那是個“火”字。

    然而,自那之后,他再未見過這種文字。

    直到此刻。

    這本月華城秘辛后面記載的陣法之中,他又見到了那熟悉的彎竹節文字。并很快認出,那些陣法分別叫做“長生之陣”、“四時之陣”、“輪回之陣”、“復生之陣”、“寂滅之陣”。

    燕止又在這幽暗至極的鬼地方待了幾日。

    他很確定,阿寒肯定是又偷偷喂他血了。因為在這無盡的黑暗之中,他的周身竟開始散發出點點月華之光。

    繼而他又敏銳地覺察,某個陰魂不散的鬼魂,正在時不時從他這里偷偷沾染一些月華之氣?

    “……”

    一開始,燕止自是驅趕,想說滾滾滾遠一點。

    阿寒特意給我的月華,你個鬼也有臉來染指?想都別想,一滴都不給你。

    然而時日久了,總這么僵持卻也不是辦法。且從那鬼魂不成調子的嗚咽呼號之中,燕止偶爾會想,他總這么陰魂不散地執著,難不成還有什么重要的臨終遺言必須傳達么?

    燕止當然并無興趣聽衛留夷的鬼話。

    但想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何況他已是個殘破的幽魂,多半也害不了阿寒。

    西涼燕王做人“新娘”,畢竟賢惠、大度。

    就讓他最后再跟阿寒說兩句話吧。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

    燕止分了他一點珍貴的月華,就一點點。

    幾日后,又是那天高云淡、風輕日暖的望鄉臺。

    燕止默默坐在高處,向下看著衛留夷一身藍衣隨風輕揚,正恢復到了風華正茂、俊朗瀟灑的模樣。而他家阿寒,也在睡夢中又一次踏足了望鄉臺。

    這一回,烏恒侯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也終于不像上次那般拖延,還有功夫磨磨蹭蹭扮小男孩。

    他站在慕廣寒面前,目光深邃溫和,努力維持他們初識時的樣子。

    只是,縱有千言萬語、百轉千回,他的魂魄已是靠著最后的月華,才能勉強夠維持此刻的形態。他必須抓緊時間,將要說的話一一道明。

    “阿寒,我要走了,”他說,“但走之前,我有東西要交給你。”

    他抬起手,輕輕一揮,周圍頓時幻化出一片朦朧的白霧。霧氣之中,再度顯現出了之前那座無人村莊的青瓦祠堂。衛留夷渾身是血、尸身破碎,卻撐著最后的力氣將一塊黑光磷火的碎片,藏在了祠堂蒲團座下。

    “阿寒,我有一件事必須告訴你。北幽國師姜郁時在控尸之時,其魂魄意念在法術的驅使下,會與身體原魂交融、共享記憶。”

    “因此,這段時日以來,無論是我還是櫻懿,都被迫看到了一些他的記憶片段。也知道了……那人正在籌劃何等足以毀天滅世的巨大陰謀!”

    “……”

    “關于那個陰謀的相關記憶,櫻懿已經把它們存在了這快黑光磷火碎片中。”

    “我將它藏在祠堂,務必找到它。”

    信息一時間實在有些過量。

    慕廣寒一時皺眉:“櫻懿?他……”

    “櫻懿此刻還在姜郁時身邊。”

    “阿寒或許不知,櫻氏數百年間,背后一直都是姜郁時在扶持、控制。櫻懿當年在西涼監獄之中,也是為了不暴露秘密,才選擇‘忠心護主’而死。”

    “正因如此,姜郁時至今都對櫻懿比較信任。”

    “……”

    “……”

    “他正是利用這份信任,才能在姜郁時與我們記憶交互、無孔不入的監視之下,仍尋得機會偷到一片黑光磷火,并用碎片之力,竭力隱藏我二人真實意圖。”

    “阿寒,我與櫻懿,都還有家人、親友在世。”

    “而姜郁時已經徹底瘋狂,我懇請你,務必……想辦法阻止他。衛世櫻世家族,以后也都……麻煩你多加照拂。”

    話音漸淺,衛留夷的身體身體逐漸變得虛幻。

    “……”

    “抱歉,上一回在望鄉臺時,我就該把這些告訴你。”衛留夷垂眸,“但我那時……”

    可那時的他,實在沒有任何顏面,以正常的面目面對阿寒。

    第106章

    可縱然再有千般糾結、萬般無奈,衛留夷終還是鼓起勇氣站在了他面前。

    前塵恩怨,恍如隔世,已難重提。

    本還期許至少能在幻境之中,將往昔錯誤“重頭來過”。可最終,也只能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觀望著別人如何披荊斬棘,一步步、一點點走向那個人。

    “……”

    不甘心。

    可又能怎樣。

    西涼王并非正統,他卻是烏恒名門。自幼受名師教導,父母族人才能輩出,又有阿鈴做手中利劍。

    他本該,樣樣不比西涼王差。

    可也是直到幻夢之中,他才看到,比他強大得多的人,尚在情場上謹慎行事、步步為營,不容一絲差錯。

    而他當年,何等愚妄無知。

    也怪不得。

    別人最后能應有盡有。

    而如今,塵埃落定,人死燈滅。人生最難釋然的,便是那句“我本可以”。可如今也都太遲、太遲。

    望鄉臺上,碧日清風,浩遠一片。

    衛留夷垂眸,還好至少他還能在最后時刻,為這遺憾的一生做出些許補償。趕在滅世之劫前拼盡最后力量,給阿寒留下一些的戰報。

    “謝謝你,留夷。”

    晴空之下,慕廣寒眼里滿是真誠:“將來,有朝一日,洛州必讓天下百姓知道君侯功績,長世銘記于心。”

    “……”

    衛留夷垂眸,輕輕點了點頭。

    這大概,多少也算他這草草一生中,難得的一些安慰吧。

    眼前走馬燈霓虹快速流轉,繁華與落寞交織凋敝。魂魄一點點稀薄,他墨玉色的眼睛閃著溫亮濕潤的光芒,有不舍,也有了然。

    懷里小貓再次探出頭毛茸茸的腦袋,用粉嫩的舌頭舔舐魂魄手背。

    這只小貓,曾是衛留夷小時候與邵霄凌年幼時,在陌阡城中數次爭奪之物。邵霄凌曾對慕廣寒抱怨,說衛留夷這個人是犯賤才要跟他搶。后來他不再搶了,衛留夷亦不肯再要那貓。

    但其實,那只貓后來被衛留夷帶回了烏恒。

    在侯府被精心照料,養成一只慵懶愛曬太陽的老貓,在繁花似錦的烏恒度過了十幾年的時光。

    “我這一生,自小受家人教誨,學文習武,做謙謙君子,無愧于族人百姓……”

    “可怎奈生性愚鈍、自私愚昧。終是百無一用、眾叛親離。讓族人失望,讓阿鈴失望,更是辜負了阿寒。”

    “過去的時光……要是能重頭來過,該有多好。”

    “年幼時與阿鈴在城下竹劍打仗的日子……雁回山時……與你……那段時光……”

    周遭升起淡淡月華,盈盈點點如同星光。

    是慕廣寒送他最后一程,無言渡送他魂魄早去該去的地方。

    衛留夷想,還好最后,阿寒并不記恨他。不僅不記恨他,還溫柔地希望他下一世輪回,更夠長壽、平安、順遂。

    但,他默默想著。來生他能不能,不求富貴榮華、過人樣貌。

    能不能,就讓他生一戶普通人家。不驕不矜,讀書明理,早慧成才。做一個無悔正直的平凡人。

    “阿寒。”

    “那年陌阡城,你送我一縷寒梅香火,我……收到了。”

    因為有他,有阿鈴,和世間親友惦念。一縷殘魂才能維系這樣久的時光。

    “阿寒,我還有最后一樁心愿。待到下一次春暖花開時,阿寒若再來看我。可否……給我帶一把楓葉、幾顆酸杏……”

    當年醫廬迷谷里,楓葉與云霧相伴。那座迷霧山谷他們一起爬過很多次。他替他探路,折去刺人草木。一起吃他曬制的酸杏干。

    只可惜。

    ……去日花里逢君別,今日花開已數年。

    往昔不再回。

    隨著月華消散,衛留夷的魂魄再不見蹤影。慕廣寒甚至都來不及答應他一聲“好”。

    望鄉臺下,碧空如洗,澄澈如鏡。遠處雪山巍峨,與天相接。

    四周寂靜。望鄉臺如同被輕輕抹去的畫面,慕廣寒亦從沉沉夢中醒來。

    而燕止在那漆黑無垠的虛空之中,也終于看到了一道明亮的出口。他向著光明走去,袖口卻一沉。

    他回過頭,驚訝于烏恒侯執著。魂魄投胎的路上竟還有夙愿未了?

    “燕王殿下,在下……”

    燕止打斷他:“烏恒侯不必多言,本王明白。今生今世,本王一定會替烏恒侯您,好、好、照、顧您的‘舊友’阿寒。還請君侯大可放心,早登極樂。”

    衛留夷:“…………”

    能看出來,當這位君侯不再呼號鬧鬼,而恢復了生前“溫潤如玉”的神智涵養后,戰斗力可謂一落千丈。

    而偏偏他對上的,又大名鼎鼎的、傳聞中殺人不眨眼的“西涼王”。只是站在那里,壓迫力便是雷霆萬鈞。

    烏恒侯心里千言萬語、五味雜陳。可最后,也只能垂眸無言,俯首對燕王深深一躬。

    “拜托,燕王殿下了。”

    烏恒侯消失了。果如江湖所傳,直到最后也算謙謙君子有涵養。

    但燕王覺得,自己涵養也是不遑多讓——

    猶記三年前,烏恒月夜,戰火紛飛。他人生第一次焦頭爛額拉著韁繩,仰頭望著城墻之上。

    那里有人異常耀眼,讓他平生第一次生出“想要得到”的欲妄。那時唯一不明白的便是,如此才華橫溢之人,何要跟隨那種廢物蹉跎歲月?不如來本王身邊。

    可他到底沒有當場去搶。等了整整三年!

    真已是天下無敵的有涵養了吧?

    ……

    燕止醒來,睜眼就對上一雙大大的、烏溜溜的眼睛。

    趙紅藥十分開心:“呀,終于醒啦!”

    “……”

    實是幻夢之中,因為姜郁時成了“西涼王”,以至于燕止當時在城上看到的景象,是趙紅藥一身戎裝伴在了那狗東西身邊。

    那場面別提有多詭異。以至于此刻看著她,一時都只覺莫名古怪。

    “阿寒呢?”

    “哦,城主他啊,這幾日都要忙死啦!”

    趙紅藥趕緊告訴燕王,在他沉睡的這幾天里,安沐城發生了很多事情!

    首先,前兩日,剛鬧了一場尸將刺客風波。

    好在此地作為如今天下實質上的“無冕皇都”,又加才經過喪尸作亂,安防早已不同往日。那是三層外三層、嚴防死守、水泄不通。因此,尸將早在潛入最外頭一層時,就被帶兵巡邏的洛南梔給發現并打跑了。

    雖然打退敵人,然而此事足以證明,那國師老賊多半又一次金蟬脫殼還沒死透!且仍賊心不死、胸懷不軌,必須嚴加防范!!!

    于是這幾日,何常祺等將領,都忙著在外在四處找訪蹤跡,力圖尋得國師如今藏匿的老巢!

    而其次,則是自從那日天空裂開、長出一只鬼眼,鬧了喪尸之災以后。各地百姓已主動自發成群結隊、去挖墳燒尸以防再有霍亂。可近日卻又接連有雷雨、天火,地震霧沼等等天災異象,弄得百姓苦不堪言。

    也是因此,慕廣寒雖之前幾天都在巴巴守著燕止,這幾日卻不得已出城去處理。才讓趙紅藥在此替班。

    “唉。雖說那狗國師偷偷布在各地的害人法陣,全軍也在盡力搜尋、毀去了。”

    “可是……聽紀散宜與荀青尾二位高人的意思,那法陣既是‘用過’了,再破壞也是治標不治本,如何是好!”

    她提及法陣,一下讓燕止想起什么。

    立刻要來筆紙,依著記憶將那本幻境之中的書里記載的陣法一一描繪下來。

    趙紅藥好奇湊近:“燕止,你這是畫什么?”

    燕王全神貫注,未曾回應。直到幾炷香之后畫完抬筆,才發現屋里不知何時多了兩個俊朗瀟灑、仙氣飄飄的陌生人,是趙紅藥給帶進來的。

    兩位陌生人,一位長發飄飄,形容冷艷,身著黑衣一派神秘深沉;另一位則是狐里狐氣,笑瞇瞇的。

    兩人雖與燕止之前未曾見過,倒也沒太過多客套。黑衣那位淡淡一句“在下東澤紀散宜,久仰。”另一位則蹦跳道:“在下荀青尾,燕王好~”

    紀散宜打完招呼,便毫不客氣拿起燕止那“幻境奇書里的法陣”開始看。狐貍則左蹦右跳湊上去:

    “散宜散宜,好奇怪。這些陣法上面寫的文字,怎么那么像咱們‘人間界’的竹節字啊?”

    紀散宜沉聲念道:“失卻之陣……復生之陣……四時之陣……寂滅之陣……確實是人間界文字。”

    荀青尾:“啊???但這怎么可能呢?這里根本就不是我們寰宇的那個‘人間界’啊!”

    紀散宜亦沉吟片刻。

    “按說天道不同的兩個寰宇,文字陣法絕不可能共通。除非……以前有過什么你我之外的人,也曾通過時空裂縫來到過這個寰宇,并在這里留下了‘人間界’的文字、術法。”

    “!!!”

    荀青尾聞言,突然一下子跳起來。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月華城這些年,曾聽聞他們整個城都是什么‘羽民’的后人!他們還說,當年羽民一族每人都會一些簡單法術、且壽數長達五八百年。”

    “仔細想想,那不就是我們寰宇的‘人間界’模樣嗎!!!”

    “哈啊???”

    旁邊趙紅藥雖全程聽得一頭霧水,但聽到這句還是傻了:“你們那里‘人間界’,尋常人就能活五八百年啊?還會法術?那還叫人間界呢?該叫仙界才對吧?”

    “不不。”荀青尾忙解釋道,“人間界壽命、法術,本就是每個寰宇都不同,你們寰宇凡人雖壽數不長,但山川風景卻比我們寰宇更加美麗宜人。就連地里長出來的物產,也種類繁多不少。更不要說你們這術法凋零,妖仙不再,倒也少了許多神仙爭端殃及凡人的破事,現世之人也可以更多掌握自己的命運。”

    趙紅藥:“……”

    她沒全聽懂。但總歸,有利有弊是吧?

    荀青尾:“說起來,這邊還有傳聞,好像大夏皇族、四國王室,也都是當年羽民后裔。這也難怪西涼燕王,能夠識得這陣法文字了。”

    “這么說來,那個國師姜郁時,說不定也是羽民后裔了?”

    燕止:“……”

    趙紅藥:“……”

    “咳,二位。我們燕王他,雖是西涼王。但……”

    燕止:“是平民篡位,并非王室血統。因此,不該認識這些文字。本王也不知為何會認得。”

    荀青尾:“???”

    隨后整個一下午,幾人又叫來了頭腦比較好的沈策、何常祺的父親何大人等等,進行了一場漫長的、天馬行空的猜測討論與追根溯源。

    而同一個午后,慕廣寒正與眾親友各自衣衫不整、灰頭土臉地,匆匆走在回城的路上。

    實在沒辦法不灰頭土臉——慕廣寒尚能維持幾分體面,畢竟當年時空亂流也造成過月華城周邊多次瘴氣、地裂頻發,他對于整治這些已有一定經驗。

    而邵霄凌、李鉤鈴、拓跋星雨等人,卻是人生第一回 頂著腳下大地隨時隨地的四分五裂的危險去救人!

    更別說熔流般的天火,還會時不時鬼火彌漫、噼啪就燒起來,焚遍大片農田、果林。瘴氣還會讓人迷失方向、身體虛弱、甚至一病不起。

    雖然阿寒一路在努力制藥、撰寫藥方,但還是不夠。

    災情太過嚴重,受災之人不計其數。縱使洛州百姓堅強,所到之處也常是房倒屋塌、哭聲一片。有不少人明明熬過了戰亂,眼見著天下一統就要有好日子過,卻又在黎明之前枉死天災。

    幾天下來,每個人心情都難免沉重,對始作俑者國師罵不絕耳。回程路上,隊伍后面更是跟滿了失了家園、無處可去的之人。好在邵霄凌一路耐心安撫,承諾他們一定能在安沐、陌阡城等地重新安家,這才讓許多傷心欲絕的人們逐漸安定下來。

    不得不說。

    洛州侯身上,確實自帶一種天然的輕松與喜氣。他的寬慰之語竟比任何人的話語都更能安撫人心。

    可最后半日回城路上,洛州侯的話卻少了許多。似乎在沉思什么,難得的安靜凝重。

    李鉤鈴察覺到他的異常:“霄凌,你怎么了?怎么一路上都不言語?”

    “阿鈴,你覺不覺得,其實這些異象……咱們很多年前在南越,也曾見過。”

    “若我沒記錯,大概是六、七年前的事情?”

    邵霄凌當時雖才只有十七八歲,又是個洛州著名成天吃喝玩樂的紈绔,但畢竟也是君侯家的三少爺。百姓遭災,他多少也得跟著哥哥們去門努力賑濟一番。

    “我記得,當時整個洛州天火地裂、瘴氣霧沼,與如今的情況頗為相似。只是彼時王都陌阡城受災最重。而咱們洛州、烏恒兩地還好,因此你我印象都不深。”

    “但當時,你和衛留夷應該也出來賑濟了,我同二哥在火祭塔附近還遇到你倆來著!”

    “……”

    他這么一說,李鉤鈴終于想起來了:“還真確有其事!”

    只是當年那場天災,持續幾個月后便自行消散了。加之彼時天下戰亂頻發、群雄割據,這也不過是當時太多焦頭爛額的事情之一罷了,誰也沒有太過在意。

    “但如今回想起來——其實當時的天象,也并不算……非常正常吧?”

    李鉤鈴不禁抬頭望向猙獰的天空。

    她隱約記得,當時的天空也常是烏云密布、黑云壓城,略有恐怖駭人的模樣。當時她還跟衛留夷討論過,說這天色看著很不吉利來著!

    師遠廖最近,跟邵、李兩人頗為能玩到一起,聽著二人所言眉頭一皺:“咦,你們這么一說,我好像也記起多年前西涼有段日子,也有過此類異相。”

    “是不是也是七年前啊……等我回去問問蘿蕤,她天天記,肯定會對具體日子有所記載!”

    言罷,三人齊齊望向拓跋星雨。

    “拓跋弟弟,該不會當年,東澤也有過這等異象?”

    七年前,拓跋星雨大約十三歲。他努力回想了一下,忽然眼睛一亮看向慕廣寒:“城主哥哥,你當年同司祭哥哥大婚之后一起回拓跋族那次,我不是采藥摔下山受傷了嗎……那就是因為遇到霧瘴在山中迷路,然后又遇地裂,才從山頭掉下去的!”

    只是他當時以為,他是不小心倒霉。

    結果,拓跋星雨這話一出,倒是給邵霄凌整迷惑了,“啊?啥啥,等一下!你剛才說,阿寒跟誰大婚?”

    “什么司祭哥哥?他不是只同南越王顧蘇枋成過婚么?阿寒!!!你這年紀輕輕的,還真挺豐富,到底結過幾次啊?”

    “……”

    拓跋星雨娓娓道來,努力解釋“大司祭就是南越王”,聽得眾人一愣一愣。隨即,大家又重新沉浸討論七年前的天相之事,無人覺察慕廣寒沉默著。

    天裂,瘴氣、天火、喪尸……種種異象,按月華古籍記載,這些皆是“滅世之兆”。

    而越是臨近滅世之日,這些征兆越會潮水涌現、逐漸頻發。起初只在少量地區,之后,則會蔓延天下各地。

    “……”

    慕廣寒不禁抬頭,仰望天際。

    天空之上,疤痕一般的暗紅色口子依舊猙獰、觸目驚心。若說之前喪尸爆發他還能自欺欺人,將其歸咎于姜郁時的術法作祟。可這幾日,連續的熔巖流淌、地裂山搖、鴉雀驚飛、霧瘴火海,種種滅世征兆大范圍爆發,他實在無法繼續視而不見。

    滅世終至,城主獻祭。

    只是,一切怎會來得如此之快……?!

    回到安沐,慕廣寒就聽聞燕王已醒。但無奈他身上實在太臟,不得已還是先去了溫泉。

    洗凈塵埃,也想借此調整一下心情。

    溫泉中,月光像被水中波痕剪碎。遠處婚房朱紅窗牖,梅葉新綠、明燭晃晃。城中有人夜半拉起二胡,聲音凄婉、如泣如訴。

    他一半臉沉在水中,默默想著,待會兒見到燕王,他……怎么跟他說啊?

    他們在一起的時光,才那么短。

    本來明明想的是,運氣好的話,滅世之禍降臨前,說不定他們還能一起度過幾年、十幾年的時光。他還能為燕止做好多好吃的,帶他去好多好玩的地方。

    但命運,果然對他不會那么仁慈。

    怎么告訴他……

    熱氣氤氳,刺得眼眶微微發酸。慕廣寒想起幻夢里那場大雨,燕止溫柔地看著他,縱容、心疼,亦有幾分不滿——那不滿可太讓他當場心虛了。是啊,燕王那么聰明,他又什么暗戳戳的心思真能瞞住他呢?

    瞞不住的。

    燕王什么都明白。對待聰明人唯一的策略,就是永遠地真誠。所有欺騙、隱瞞,只會落得愚蠢,只會……造成疏離和傷害。

    是他錯了。

    慕廣寒垂眸,鼻腔發疼。他其實。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他。

    只是有些事發生得太快,他一時也反應不過來。猶記不過短短兩年前,他初至洛州,戰前對著月神廟許愿,許的還是想要遇到個什么人,能陪他三五年、一小段時光。

    當時邵霄凌聽見還笑他是不想負責到底。

    他哪里是不想負責,他是以為,這世上沒有人會希望他負責。那時候的他,又怎么能想到……會遇到燕止呢?

    那時他踏上征途,只知道西涼大軍會在前方等他。

    并不知道一起在等他的,還有紅色的命運線,世上最不可思議的西涼王。

    溫泉熱氣,讓他有些恍惚。

    “燕止。”他靠著一塊岸上青石,眼前無數場景。幻夢那夜漫天大雨,小小風燈,燕止找到他時,那雙沉靜的、篤定的、破除一切迷霧碰觸他,黑夜一樣的眼睛。

    “我其實……也不想死。”

    “我其實,也想和你一起過長長久久、開心快活的日子。”

    “你看,我這次出去,路過寧皖的市集,還給你買了小禮物。是沙包做的小兔子,還有小燕子。”

    月色入眸,今晚的寂滅之月倒是意外溫柔。淡淡柔和的光暈灑落,帶著春夜微風。慕廣寒閉上眼睛半沒入溫泉水中。

    “《論策》上說,禮物之意,不在貴重,而在于是時時刻刻、心心念念想著、記著。”

    “我也只是,偶在攤子上看見,覺得那兩只……很像你。”

    “……”

    “嗯?像我?”

    “……”

    慕廣寒驟然回首。

    夜色如墨,燈火闌珊。唯獨小石子路旁數盞小小風燈搖曳,斑駁光影照亮路的盡頭。燕止一身銀色褻衣,外面披了個白狼毛大氅,腰身纖細,長腿修長。銀色長發松散挽著,月光落在身上給他披上一層皎潔。他手中提燈,火光映眸,仿若月下春雪、夜色梨花幽冷醉人。

    他走來,在池邊躬身。

    拿青石上的毛絨布巾,一下子裹住慕廣寒。

    隨即輕輕一拎,將他半個身子拎出泉水擁進懷里,一個不算非常濕漉漉,卻結實溫暖的擁抱。

    慕廣寒僵著,手指抓緊他襯衫,心中潮水洶涌,聲音啞澀:“燕止……”

    他也想抱他。

    但是他還記得,燕王身上還有傷。以及人才剛醒,根本沒有好透!!

    ……

    燕止給他帶來了他愛吃的奶湯小黃魚宵夜,直接在溫泉邊上投喂。

    湯里還下了很多魚圓子,吃起來軟糯、甜美、黏糊糊的。

    慕廣寒恍恍惚惚吃著,燕王則坐在一旁青石上,玩弄起胖胖的“小禮物”燕子沙包以及兔兔沙包。那沙包里面填了蠶砂,十分柔軟,燕子和兔兔還有方塊嘴和三瓣嘴,以及可愛的紅臉蛋。

    “你適才說,它們……像我?”

    “燕子也就罷了,”燕止瞇起眼歪頭瞧他,“兔子是哪里像?”

    慕廣寒鼓著腮喝湯,默默臉一熱,他一直都沒好意思說自己私底下把人家當大兔子這件事。只小聲道:“你、不是好幾次化名,都說叫,顧野兔。那不就是兔子……”

    燕王莞爾。

    待他吃得差不多了,燕王才又緩緩道:“饞饞下午時飛回來了,帶回了你托何常祺在東澤尋的,衛留夷藏下的碎片。”

    “待會兒碎片中記憶,我陪你一起去看。”

    “想來,近日天火、霧瘴異象,都與那時姜郁時的陣法脫不了干系。只望能在烏恒侯的記憶中,尋到國師陰謀算計,知曉他刻意加速了天裂的真正目的才好。”

    慕廣寒吃好了,湯底都喝的不剩。

    燕止垂眸淺笑,一把將他扛起。

    “……”

    “阿寒,不怕。”他道,“他既能加速滅世,我們未必不能找到相對的陣法來減緩災禍。”

    “說不定,直接找到什么辦法徹底修復月相,你也不必再去獻祭補天了。”

    “……”

    “總之,有我在。”

    “車到山前必有路,何況我這人一向運氣不錯,總能逢兇化吉,絕處逢生。你同我一起,有我護著,以后再不必一人心憂。”

    “……”

    “……”

    慕廣寒伏在他肩上,沒有吱聲。

    夜風吹過。他掉了兩顆眼淚。其實就兩顆,也不是難過。他也不知為什么。

    可能只是突然大婚之前那段日子,燕王在西涼待嫁,而他在洛州等時其實也一直沒有什么真實感。

    那時的他,一直在偷偷地想,他們婚后的日子,究竟會是怎樣的呢?

    會有他想要的那些嗎?

    那些普普通通的人間煙火,互相弄點好吃的、好玩的,同床共枕,有事一同商量解決。一起看四時變化、旭日初升、長空如洗、晚霞遍天、繁星皓月。

    有風燈,有幽蘭香,有擁抱和寬慰,有奶湯小黃魚。

    即如此刻。

    他想要的人間煙火,是不是,其實都已經在這里了。

    “燕止……”

    “我這次,是打算一五一十找你商量,沒再想要瞞著。”

    “嗯,我知道。”

    “燕止。”

    “嗯?”

    “有你在的塵世,我會努力活得久一點。”

    “我舍不得。”

    “……”

    有人只輕輕“嗯”了一聲。

    直到一路穿過長廊、走進宅院,把他扔在柔軟床上。慕廣寒的眼睛被溫熱的掌心捂住,隨即有人壓住他,低頭下來,一口……咬住了他溫熱的頸側。

    慕廣寒的心則似乎被他輕輕一咬,給咬碎了。

    他垂眸,任他為所欲為。他知道燕止肯定是想起他以前種種可惡、沒心沒肺才要咬他。

    也是啊,以前那么壞。

    跑掉那么多次,舍得那么多次。如今才肯說舍不得。

    “燕止,我,其實……”

    然而低啞的聲音,被含住了喉結,一時失語。

    他真的不是事到如今才知道舍不得。

    他當年,也舍不得。

    無論是離開簌城時,北幽分別時,還是后來的皇城之下,洛水河邊。

    他一直一直,從來都舍不得。

    所以……

    指尖流過燕止銀白發絲,咬噬經過幾輪,終于也逐漸變成了一啄一啄的親吻。慕廣寒酥酥麻麻,恍惚想著,若真上天無情,那至少。

    至少短暫的時光里,他得給燕止更多。

    要給他特別多。

    那場幻夢雨夜,有人看著他的眼睛,想要他的全部。

    那他也就只能,把一切交給他。

    過往、未來,此生全都,再無隱藏。

    明明有人曾經想要什么,向來直接而純粹。那個人是戰無不勝的西涼王,卻要在他這里循序漸進、處處迂回,簡直是太過委屈了。他心疼回吻著兔頭,身下繡著金色雙囍的床褥紅浪翻滾,有人皮膚熱得像燒紅的鐵。

    心很軟,像是要化掉一般。可皮膚接觸的地方,卻又像是四肢百骸生出千萬道細小的利刺,那些刺從全身皮膚入侵,扎著他的每一寸肌骨。絲絲入肉,落骨生根。

    然后突然間,他有一種錯覺。

    似乎自己的心里,重新長出了什么。有什么曾經存在過,后來又空掉的東西,再度生根發芽、枝繁葉茂。

    那一刻,他好像找回了年少時最本初的自己。

    他曾嫌棄那人脆弱,可笑,傻傻容易被騙。在心里造了一座暗無天日的監牢,把他永世不得翻身。

    可如今,他又出來了。因為只有他懂,把一顆心毫無保留的交給另一個人的辦法。

    第107章

    隔日清早,洛州侯府。

    回溯記憶的“往昔之陣”,亦算是尋凡術法,因而同樣不受大夏仙法凋零的壓制。

    慕廣寒只在事前對眾人道:“諸位悉知,此術法還原景象,皆是由兩位逝者從國師姜郁時處所獲記憶碎片。”

    “記憶幻夢,皆為虛妄。待會陣中所見之人、所歷之事,皆無可能傷及諸位本身。”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若有不適,只需心定神凝,默念一句‘醉解蘭舟去’,便可從記憶中安然抽身。”

    隨慕廣寒一起進入往昔之陣的,除了燕止,還有紀散宜、邵霄凌、李鉤鈴、趙紅藥等數位今早剛好人在城中的友人。

    原本荀青尾與洛南梔亦應在此。

    然而上午時分,洛南梔忽說有事與小狐貍商量,兩人便雙雙出去了,至今未歸。

    “不等他們了。”

    時辰已到,慕廣寒閉目凝神,啟動法陣。霎時間月華流轉,彌漫整個大廳。而隨著法陣溢散,那月色也化作無形的屏障將廳中眾人悉數籠罩。同時點點明亮亦從黑光磷火中凝出,將整個法陣覆蓋……

    周圍場景驟然變幻。

    眾人雖都仍坐于侯府大廳,但眼前廳內桌椅陳設卻次第淡去。排山倒海的燈火重影之中,另一幅場景畫卷徐徐展開。

    一座朱紅的神殿。

    無盡的肅穆長廊,墻壁幽幽點著長明燈。

    那長廊的建筑制式明顯與大夏截然不同。在大夏,南越北幽房屋廟宇以木質為主,東澤多喜竹藤,而西涼則用白石。可眼前神殿的內墻,卻是由朱紅如血的透亮寶石砌成。窗子的形狀也是匪夷所思的細長,尖銳的窗棱上更飾有未曾見過的花枝藤蔓,窗中裝飾著琉璃,透下五顏六色的光,如夢似幻。

    再一細看,紅色的石柱、石壁上,還都密密麻麻刻滿了竹節文字,于黑夜之中幽幽閃光。

    “……”

    眾人面面相覷。

    邵霄凌:“這里……不是大夏?”

    李鉤鈴:“莫非,這便是紀高人所言的,另一個寰宇的人間界?”

    “噫!”趙紅藥摸了摸墻壁,竟能觸到實體。那紅色寶石看似堅硬,到手卻瞬間將她的手染上了一片鮮紅血腥,她一下就炸了:“什么鬼東西啊?!”

    紀散宜沉思片刻,緩緩道:“那多半,是凝結的血水。”

    “血水?”趙紅藥聽得頭皮發麻。

    “血做宮墻,赤紅如焰……”紀散宜道,“此間,應是‘人間界’南懷國無疑。我曾聽聞,南懷國有一任君王被害含冤,死后魂魄不散,化作血宮殿。”

    話音未落,腳下突然一陣流光激蕩。

    只見血殿地宮深處,滿地焦黑、斷壁殘垣,火光血水交織。一名華服女子青絲散亂,懷中緊緊抱著一個四五歲大的孩童,眼中盡是絕望。

    在她面前,數百道黑色血藤如同盛開利刃,向她瘋狂襲來,女子倉皇間升起一道水晶屏障,才堪堪避開。黑蛇般的藤狠狠撞擊在屏障之上,火花四濺、爆鳴穿耳,女子被震得口吐鮮血,眼里飽含怒淚:“白墨修,你如此狠毒,竟連親生骨肉都不放過?!”

    “親生骨肉?”

    冷漠而嘲諷的聲音,在神殿深處響起。

    操縱藤蔓攻擊女子的是一名白衣男子。雖外表俊朗、衣著華貴。那雙眼神卻深沉幽暗,沉著波濤洶涌的戾氣。

    他抬手一揮,黑色血藤再次向女子發起猛烈的攻擊:“我的親生骨肉?哼,不過是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罷了。全因你無用,生出的這等受詛咒的東西,那張臉真是令人作嘔!”

    月影透過天井的縫隙,照亮女子懷中男孩的臉。

    慕廣寒瞳孔微震。只見那男孩臉上、脖頸處,竟和他一樣遍布著層層猙獰的疤痕,仿佛被烈火灼燒過一般,觸目驚心。

    女子含淚,怒極反笑,“呵……人盡皆知,我是懷蕖公主,南懷王獨女,母后更是天子帝姬金枝玉葉!世間再無他人,有比我更純凈、更高貴的血脈。我兒本該承天之佑,擁有無上資質、容華!!!”

    “是你!血脈低賤,心思惡毒。受天道降罰,才玷污了我們的孩子!”

    懷渠公主說著,淚水潸然而下。

    懷中孩子雖年幼懵懂,也早驚恐得滿臉淚痕。公主白皙染血的柔夷擁撫著孩子,淚水滑落在他小臉的疤痕上。

    “別怕,我可憐的寶貝。”

    “不是你的錯,都怪娘親當年瞎了眼,將這樣一個狼心狗肺的騙子撿回家,同情他、照顧他……又不顧父王母后的反對執意下嫁。又為他生兒育女,輔佐他建立功業、登上王位!”

    “卻不想,他從一開始接近我,便只為我南懷公主的權勢地位。卻從未真心相待,將我當成愛人、妻子……”

    說到此處,她已是泣不成聲:“懷曦,你若長大,一定記得娘親的話。這世上,壞人太多……莫像娘親一樣愚蠢,害了母后父王,又害了自己一生,更害了你……對不起,對不起,娘親就不該生你。”

    “哭夠了嗎?”

    白墨修手中一道黑色邪光沖天飛起,化作尖銳的藤尖利刃穿透了屏障。他就這么陰森森提著燃燒黑焰的武器,一步步向女人走去。

    ……

    趙紅藥下意識想要沖上前。

    可男人的幻影,就只是輕飄飄在他眼前穿身而過。

    虛幻中,懷蕖公主強忍悲痛吞下淚水,櫻唇緊咬再次調動力量。一面防御法陣在眼前再度升起,而男人手中黑色利刃亦瞬間長開,化作成百上千道怪藤刺突凌空,猛烈攻擊著脆弱不堪的防御陣。

    碎裂之聲刺耳作響,兩邊靈流互撞、焰電大作。頃刻防御陣已在破碎邊緣。

    懷蕖公主抱緊懷中孩子,眼里閃過一絲決絕:“懷曦,娘親撐不住了,娘親要把最后的力量……最后的守護……全給你……”

    “你一定要……活下去。”

    大量鮮血從懷蕖公主的七竅流出,她用指尖捏凝出一只金色的小鎖,輕輕一點,和著血水,落在懷中男孩的腦上、額上。

    紀散宜:“獻心守魂咒。”

    “是我們寰宇里,高階神仙、妖魔,和人間界王族才能使用的特殊守護咒。危亡之時,施咒者自愿獻祭靈魂,與仇人同歸于盡,同時將剩余的生命之火回向給所愛之人,以魂魄之力守護其一生的咒語。”

    “只是……”

    紀散宜皺眉沉吟。

    只是,若他沒有記錯,這位懷蕖公主最后用盡力量,也沒有成功將她這位夫君置于死地。

    因為后來,紀散宜還曾見過這個白墨修幾次。

    “他是人間界王族,我是妖明界魔君。彼時兩界會盟,我曾與此人打過照面。當時只聽聞他是某國公主夫婿,與公主有一子后繼位成王,后來妻子病死……”

    卻無人知曉,那是一場處心積慮的謀殺。

    ……

    記憶結束,畫面如潮水般褪去,回到一片黑暗。

    趙紅藥疑惑:“但,咱們看的,不該是國師姜郁時的過往嗎?為什么卻是這樣一個毫無關聯的……”

    甚至都不是他們寰宇發生的事情了。

    “莫非,那個叫懷曦的男孩他,就是姜郁時么?”

    但趙紅藥畢竟見過姜郁時,那懷曦的容貌,就算去除那一臉疤痕,也實在與國師半點都對不上。

    “唔,算了。繼續往下看,應該能有分曉。”

    很快。

    片刻黑暗之后,又有一段記憶被喚醒。

    滿月之夜,皎潔月光,卻仍難驅散濃重陰霾。

    “救我,救救我……好疼……”

    滿是鮮血的祭壇之上,臉帶疤痕的男孩奄奄一息躺在地上,他肚子被剖開,腸子流了出來,鮮血涌滿耳鼻,整個身體瀕死一般劇烈地打著寒噤。

    而祭壇旁邊的王座上,則坐著一臉陰冷的南懷王白墨修。

    短短幾年,此人再不似之前豐神俊朗,反而消瘦不少。臉色發黑、憔悴如枯木。

    紀散宜皺眉:“想必,是獻心守魂咒咒力強大,南懷王雖中咒未死,但也被重傷內里,茍延殘喘罷了。”

    說著,就見南懷王抬手。男孩鮮血染紅的身下,祭壇上巨大的黑色的法陣發出點點血色紅光。點點紅色光華,隨著男孩絕望的慘叫,從他身體中被提取、生騰,凝結成紅色的血珠落入白墨修手中,隨即被他表情猙獰地一口吞下!

    一時間,白墨修整個身體扭曲癲狂,如同犯了癔癥惡癮一樣貪婪吞嚼著那血珠,表情陶醉像是品嘗著什么山珍美味。

    而隨那血珠不斷被咽下,他枯木般的皮膚總算是少許充盈,似乎煥發了些許生機。

    眾人看得毛骨悚然。

    紀散宜更是長嘆一聲:“唉……”

    “看來他為了殘喘吊命,竟不惜使用了陰邪至極的‘滿月四親咒’。”

    滿月四親咒,乃人間界最陰邪的高階禁咒,施咒之人可用“四親之血”補養自己。而此處四親,唯指父、母、子、女。

    “在人間界……即便是殺夫殺妻、手足相殘之人,都未必能泯滅人性,去對生養自己、與自己生養之人下手。畢竟,虎毒尚不食子。”

    然而眼前南懷王,明顯對親生兒子毫無骨肉之情。

    于是,滿月之夜,月月如此。他在幽暗的地宮之中,為延續自己的生命無情榨取稚子。枉顧男孩絕望的慘叫求饒在夜空中回蕩。

    “啊啊……嗚啊……娘親,疼,我疼。讓我死吧。”

    “好痛啊,好痛啊……”

    “……”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男孩的身體破爛不堪,腐臭見白骨。只睜著一雙眼睛,淚水橫流。

    卻始終死不掉。

    誰能想到,娘親留給他那本意只為護他周全的咒語,卻反而讓他在這無盡的折磨中,日復一日求死不能。

    記憶再度淡去,周遭回歸沉寂黑暗。

    慕廣寒:“……”

    燕止輕輕握住他冰涼顫抖的手:“阿寒,還好么?”

    慕廣寒點了點頭。

    他幾乎已經確定,眼前這個人應該就是姜郁時。

    猶記幻境那日,國師伏在他耳邊瘋狂大笑。

    他對他說,你這一世,同我當初一模一樣。一樣的丑陋,一樣的遭受不公與苦楚。

    當時慕廣寒不明白他所指何意,直到此刻。他同懷曦——一樣臉上有傷,一樣求死不能,一樣遭人迫害,一樣要在月圓之夜經受劇烈徹骨的疼痛折磨。

    燕王垂眸,手指順著他手腕攀爬,直到在他背上揉摸輕撫:“累了的話,就休息一會兒。若不愿再目睹那些,便交由我來看。”

    慕廣寒搖搖頭。

    可終是有些忍不住,還是稍微偷偷靠向了那溫暖的懷抱。燕止身上的溫度,總能讓他重獲些許安寧。

    可閉上眼睛,仍揮之不去那血流成河的畫面。

    難以想象,那么小的孩子,是如何在冰冷的祭壇上、無盡生不如死的的折磨中,一個又一個漫長日夜。

    痛苦沒有盡頭,又不能一死了之。

    或許只有徹底瘋了,才能得以解脫。

    接下來的記憶,所有人都不忍續看。冰冷的地宮,永遠是一片絕望的死寂,黑暗沉重,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漸漸,男孩不再會喊痛,雙眼也干涸,變得麻木不再落淚。

    他只是躺在那里,破布一樣,像是一塊行尸走肉。

    然而,白墨修并不知曉。那男孩在這一次又一次的殘酷折磨之中,根骨生生盡斷又次次重新生長,資質一遍又一遍被打磨得更清、更強。

    而他雖被關押在陰暗潮濕的地方,卻有一個小小塌陷的墻洞,通往隔壁滿是陳腐霉味藏書房。五歲之前,娘親教過他認字。他憑借著這些零碎的記憶,連猜帶蒙,竟也能看懂一些書籍。

    他開始用他的血,一點點偷偷改變祭壇上的滿月四親陣法的結構。

    ……

    懷曦成功了。

    看似南懷王在吸收他的血氣精華后,一天天變得容光煥發。而實則后來,他吸收的都不過是男孩的戾氣怨恨,外貌修復也不過是回光返照而已。

    終于,懷曦還是等到了那一日——

    白墨修油盡燈枯,在他面前翻滾、慘叫,聲音扭曲嘶啞、刺如針尖。他冷眼看著他躬身佝僂、骨瘦如柴的狗一樣著爬下臺階,像過去受盡折磨的自己一樣,痙攣的身體在冰冷的石磚上拖出一道道歪七扭八的血印。

    沒有人會來救他。

    下人們都習慣了,王上這些年每到滿月都會來到地宮“閉關修行”,明令禁止任何人靠近。

    如今終于,輪到懷曦慢慢折磨他。

    懷曦先是改變陣法,吸干他僅存的生命,再用雷劈、火刑,拿利刃一點點割下他的皮肉。以凌遲一樣的刑罰,花了很多天,在白墨修驚恐的慘叫之中,一點點將他折磨至死。

    可懷曦那時,終究還是太小。

    他能如此成功算計白墨修,已是不易。

    后來,他被人們從地宮解救,而白墨修殺害先王妻子、囚禁幼子的罪行亦被一一揭發。宮人恢復他的王子之位、替他療傷。懷曦本以為一切終于結束。

    但很快發現,娘親說的沒錯,這個世界上壞人真多啊。

    那些“幫助”他的人,不是爭相表忠心,謀劃推他坐上王位后控作手中傀儡,好完成自己謀奪權力的野心。就是無所不用其極獻媚他、示好他、哄騙他,裝作關懷善意,實則不惜試圖用藥物和法術控制他。

    更有另一些人,則更是赤裸裸將他視作最精妙絕倫的“藥人爐鼎”。既然南懷王吸取他精血那么多年,他還能奇跡般存活,且清氣純盛——如此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絕佳體質,若是更為強大的人得到他、使用他,豈不是術法很快就能稱霸天下?

    群狼環伺,懷曦默默看遍人心丑惡。

    之前,他在白墨修的虐待下,尚沒有瘋,這段時日,變得有些瘋瘋癲癲。

    原來這世上真的沒有好人,沒有他的容身之所。所有人微笑關懷面具下,全都露出腥臭嘴臉。他身在人間界,卻如同行走無間煉獄,只見妖魔橫行。

    很快,那群人撕下面具,開始赤裸裸將他當做一件物品般搶奪。爭端越演越烈,在南懷國王都進行了一場數天數夜的無恥廝殺。

    血流成河,沒有人注意到懷曦默默在宮殿正中起陣。

    天火席卷,七日不滅,燒死了所有貪婪之人。

    ……

    又一段記憶結束。

    慕廣寒因維持法陣而有些疲憊,需要小睡一下。

    廳內,書錦錦送來茶歇果點,但眾人想到剛才天火肆虐、殘肢斷臂、血流成河的場景,也無人吃得下。

    趙紅藥喃喃:“唉。果然,有人發瘋滅世,背后也有原因……”

    邵霄凌則沒說話,整個人還處于恍惚之中。

    他自幼父母家人疼愛,并未覺得稀奇,甚至一度以為正常人家都應該是和他家一樣互敬互愛、一派和睦的。而當年在他父兄治下,整個洛州都十分自足和諧。十幾年里最大的案子,不過是有個被打的妻子一怒之下把丈夫給閹了,全洛州震驚。

    以至于他根本沒法想象,懷曦這般的人生。

    這若換成他。他會怎樣?

    李鉤鈴則眉頭緊鎖:“但,這人既已經親手將毒父凌遲,又一把火把仇人全燒光殆盡,應該也算大仇得報。”

    “又是何種冤仇,處心積慮意圖滅世?就算滅世,他也該去滅對不起他的、他所在的那個塵世寰宇吧,為何是要滅我們?我們寰宇無數與他不認識的無辜百姓,又不欠他!”

    慕廣寒小睡片刻后,醒了。

    醒時映入眼簾的,是燕止那俊美端正的側臉。他正坐在床邊,自顧自手里擺弄著那一對小兔和小燕子的沙包。

    自從來洛州之后,燕止就少再穿以前那利落的西涼勁裝,轉而常著洛州的廣袖明袍。燕王穿洛州服飾總是異常優雅俊美,有種翩翩矜貴的絕代風華,幾乎與曾經西涼蠻王的模樣判若兩人。

    慕廣寒一直以為,他只是突然開竅,學會打扮了。

    但后來才發現,燕止鐘愛華服,僅僅是因為……洛州華服寬衣廣袖,能藏匿許多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

    無論是香甜的杏子糖,還是他最近研習的中原字的書籍、字帖,抑或是慕廣寒送他的各種小玩意兒。他都會像過冬的小兔子般,細心把那些時時藏在他的袖袋里。隨時掏出、把玩。

    聽見背后床鋪窸窣,燕止回頭:“阿寒,還好么?”

    “累就再睡一會,不要勉強。”

    慕廣寒搖了搖頭,爬起來。

    燕止眸中明光溫和,伸手撫了撫他的臉龐,忽道:“我好像一直未曾問及。阿寒小時候在月華城中,過得可好?”

    慕廣寒愣了愣。

    一時之間,無數思緒。

    他想起月華城清冷的夜,想起兒時的無邊孤寂。小時候他的望著月亮,含著眼淚迷茫自己將來能否尋得一個歸宿。

    如今的他,多想回去告訴那個孩子。

    你將來,是能找到的。

    你會找到所有很久以前,你一直想要的東西。且比你想象中還要好的多、多的多。

    “……”

    “……”

    “月華城人,都待我都不錯。我小時候,也沒受過什么欺負。”

    他與懷曦最大的不同,是他從小生活的地方,居民質樸純良。日子雖孤寂漫長,但至少,沒有人故意傷他、害他。

    雖然后來,他下了山,也遇到了心懷不軌之人,也曾不止一次被看作“財富”、“藥品”。但那時的他,畢竟已經成年,也有了一定的自保能力。

    “嗯,那就好。”燕止垂眸。

    “也是。”

    “月華城既能把阿寒養的這樣聰明堅韌、出色不凡,自然應是不錯的地方。”

    “……”

    慕廣寒聞言,卻又恍惚了片刻。

    是啊。

    其實月華城,真的是……不錯的地方。

    雖然,同樣也回憶里帶了一些疏冷、嚴苛與刺痛的地方,可給他的一切,卻也是……人間難求。

    他想著,不自覺默默靠近燕王。燕止則默契地伸出雙手,給了他一個溫暖的懷抱。慕廣寒靠著那淡淡暖香的肩頭。想起自己曾一度默默羨慕邵霄凌,羨慕他有過父母和諧、兄友弟恭、青梅竹馬陪伴,不知孤寂為何物。

    可其實……

    人生在世,并沒辦法,什么都有。

    如今想想,倘若重來一次,他也并不想與洛州侯那完美的童年做交換了。

    因為在月華城,那清冷的現實,淡淡刺痛、孤寂,但又不至于使人絕望的時光,到底給了他不一樣的東西。讓他從小就始終懷揣微茫的希望,去努力、去找尋。認真讀書,滿腔熱忱,執拗又頑強地一遍一遍想要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

    誠然,那個過程充滿了迷茫和曲折。

    也有遍體鱗傷的時候,也曾讓他怨恨命運不公、心灰意冷。

    但最后,到底是他走完了長長的彎路,百轉千回,成了今日的自己。

    這個燕止喜歡的,讀過很多書、有很多奇怪的本事,無情狡猾心冷如鐵讓人牙癢癢,又能返璞歸真,誠懇真摯好好奉上一顆心的慕廣寒。

    “燕止。”

    “嗯?”

    “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其實本來,不該是月華城主。”

    這本不該是一個很輕松的坦白。

    可誰知燕止的反應,卻是一愣之后,隨即唇角勾起一抹古怪的微笑,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畫面。

    “……”

    “你笑什么?”

    “哦。我只是適才有一瞬在想,莫不是,你也篡位。”

    “……”

    “……”

    “我知阿寒不會。”可盡管如此,燕王還是歪歪頭又自顧自笑了。眼中閃爍著愉悅的光芒,似乎還在回味月華城主篡位的有趣畫面。

    “……”

    慕廣寒有時候真的覺得,燕王這人,不得不說,也時常自帶一種不顧別人死活的輕松愉快。

    雖和邵霄凌的傻傻輕快不同。但跟他在一起時,也常能讓人感到安慰。甚至本來難以啟齒的舊事,也變得不那么苦澀沉重了。

    “就,我唯一在月華城不太好的記憶,就是我小時跟這個懷曦一樣,被險惡大人坑騙。本來不該我是城主,卻被送上祭壇,結果被天道所罰,還落了一身傷。真是倒霉。”

    “疼嗎?”

    “……”

    “當年有一點。”

    “不過,”他垂眸,故作輕松道,“其實我如今覺得,只要你……不在意這些傷,我也,都無所謂了。”

    燕止眸種幽光閃過,如同星海。

    沒有說話,只低頭,虔誠地親了親他的臉頰。

    溫暖的吻,酥酥麻麻啄過那些疤痕。慕廣寒忍住戰栗抿緊了唇。房中光線很暗,一瞬間他有種很奇妙的感覺,好像他此刻不止被他這樣珍惜地籠在懷里,還被他像是冬眠小兔一樣悄悄藏在了心里。

    他其實一直都知道,燕止從未在意。他很久以前,被他抱著在西涼的小城床上親昵纏綿,很清楚了……

    心跳得有些紊亂。

    他吞了吞口水,略有一些慌:“而且其實……后來因為有你,也都不是那么疼了。”

    “……”

    他真的只是陳述事實。

    但等說完了,才發現表達出來的感覺,竟仿佛是什么要命的綿綿情話,一時耳根發燙。

    好在,燕止并沒有揭穿他,只是將他抱得緊了一些。而他貼著那溫暖的身體,一腔無所適從的心動。

    好喜歡。

    越來越覺得,好喜歡了。

    ……

    下段記憶畫卷展開,場景終于不再是肅殺陰森的血墻宮殿。

    而變成了幻彩流淌的黑色天幕下,燈火通明的世外小城。

    “這,是月華城……?”

    慕廣寒的眼前,清晰出現熟悉的燈市街、飲思湖與食夢林。

    雖說有些房屋街道的顏色、樣子,和他記憶中不盡相同。楚丹樨家院內那株大大的丹桂樹也不見了。街上的行人亦并非他認識的鄰里相親。但那青石鋪就的道路,還有流光夜色,全是印在他靈魂深處的熟悉。

    月華宮亦是記憶中的神圣莊嚴。

    天空細雨紛飛,一名白衣男子撐著傘從宮中緩緩走出。他身著青衣,衣裳上銀絲閃爍繡著新月紋樣,長發用白玉發帶隨意挽起。那張年輕俊美的臉龐上,有一雙彎彎的、溫柔的眼睛,睫毛溫軟纖長,像是霧蒙蒙的江南煙雨,透出一股說不出淡雅寧靜。

    “城主,”有人道,“時空亂流危險重重,還是挑幾名高手陪您一起去吧!”

    “不必了,”男子垂眸,聲音溫和堅定,今夜除夕,闔家團圓,我又豈好勞煩他人。食夢林小小異動,我一人便可應對。”

    慕廣寒靜靜注視著這位城主。

    他分明才是江湖上一直盛傳的那種,得天獨厚、美麗優雅、光彩照人的月華城主。

    城主走進食夢林中。

    時空亂流,無數海市蜃樓幻影,人聲樂曲悠揚,眾人仿佛置身于一個漂浮夢境,趙紅藥哀叫:“我頭都要暈完了……”

    紀散宜解釋:“時空亂流,其實就是不同時空之間扭曲相連的一些通道,我和青尾,也是通過亂流才來到你們塵寰。”

    好容易,城主一番努力,這次亂流終于平息。

    卻就在他抽身要回之際——一片灰寂的時空之中,似乎有一個渾身是血的身影,正在蠕動。

    “啊!!!”趙紅藥驚叫起來,“是他!是懷曦!”

    真的是懷曦。

    于是到此,故事又連了起來。那場另一個寰宇的紛亂天火之中,無數欲望、貪婪、仇恨等負面情緒,最終匯聚變成亂流。

    將懷曦卷入其中,又被意外沖到了這個寰宇邊緣。

    ……

    月華城主撿到了懷曦。

    一開始,男孩像一頭重傷的小獸,嗚嗚護著傷口,充滿了警惕與敵意。

    他不吃不喝,不讓治傷,不許人碰。

    好在城主耐心,用了很多時間、想了很多辦法,才終于讓懷曦明白他對他并沒有任何惡意圖謀。

    漸漸,懷曦開始接受城主的食物,也不再隨時準備攻擊他。

    又過了很久,才肯同他說話,偶爾給他摸摸。

    他就這么在月華城里,被善良的城主給養了起來。

    懷曦害怕打雷。

    在他的記憶中,雷電是烙印在靈魂里、會讓他渾身劇痛的法術。每當雷雨夜降臨,他都會顫抖著蜷縮在角落,而那時,楚郁總會溫柔地陪在他身邊。用溫暖的衣袖裹住他,給他講很多很多有趣的小故事。

    懷曦愛吃杏子。

    他們寰宇沒有杏,他第一次品嘗到杏子的酸甜滋味,眼中閃爍著驚訝與歡喜的光芒。

    從那以后,一年四季,他的筐里有杏。

    懷曦漸漸發現,城主會偷偷滿足他的各種小愿望。

    陪他踏青賞花、帶他讀書捉魚,還給他從山下捉了一只呆頭呆腦的小黑貓給他抱。

    盡管偶爾,城中也有不懂事的小孩,會寵著他叫囂“你是從時空裂縫里鉆出來,不吉利的丑八怪!”但這一點點言語上海,懷曦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直到他發現,只要掉幾滴眼淚,城主便會抱起來安慰。

    懷曦開始主動去找罵。

    誰能想到一來二去,那些罵他的孩子干脆跟他做朋友了,他連主動的委屈都找不到了。

    那些年,懷曦的日子仿佛終于苦盡甘來,泡在蜜罐子里一般。

    唯一會讓他崩潰害怕的,只有是城主每年會離開月華城半個月,前往皇都朝見天子。

    雖然每次,城主都會按時回家。

    但只要他不在,懷曦就會大半時間一個人蜷縮在家中角落。僵直著一動不動、不吃不喝。直到“阿楚哥哥”歸來,輕輕地摸摸他的頭,所有的黑暗和恐懼才能煙消云散。

    這段記憶,難能可貴的平和溫馨。

    所有人都看得長舒一口氣。

    可是。

    “……”

    “他,是楚郁。”慕廣寒垂眸,艱難開口。

    “誰?”

    “上一次滅世之災時,被獻祭的那位月華城主。”

    “……”

    楚郁被獻祭時,還不到三十歲。也就是說懷曦好容易獲得幸福,但那幸福的日子,根本不剩幾年時光。

    剛才還在替懷曦感到高興的眾人,臉色都凝重了。

    第108章

    記憶再度浮現。

    沉浸在幸福中漸漸長大的懷曦,對即將碾壓過來的宿命之輪,尚一無所知。

    月華城風水養人。

    懷曦十一歲來到城中,歲月匆匆,已過五載。隨著年歲增長,他臉上的傷痕竟也在這溫風柔水中漸漸淡去,只余一些不太明顯的痕跡。身形也愈發挺拔,十六歲生日換上一身新裁的紅衣,已是風姿翩翩少年郎。

    生日,楚郁在飲思湖邊,給他放了漫天煙花。

    璀璨的火光映照在兩人的臉上,懷曦也終于有了些勇氣。當楚郁又一次要去華都謁見天子時,他拖著他的袖子第一次撒嬌:“阿楚哥哥,不要去好不好……不想你離開。”

    楚郁清淺的眸子里滿是無奈柔和。

    “那曦曦,這次帶你一起去,如何?”

    懷曦的眼睛亮了起來。

    十六歲,他抱著寵物小黑貓,第一次隨楚郁離開月華城。沿途的風光如畫,他們在每一個小鎮停留,品嘗美食、看風土人情。

    懷曦興奮得像個孩子,原來這城外廣闊,還有無數他未曾見識的新奇事物。他就這么高高興興了好幾天,直至快到皇都,忽然又悲從中來。

    楚郁對著他的眼淚明顯有些無措。

    而懷曦也偷偷在心里告訴自己,他就哭這么最后一次——以前的痛苦、委屈,終究已經過去了。

    他以后都會很幸福。

    他看向楚郁,目光如繁星點點、瑩瑩明亮:“阿楚哥哥,我以后一定好好學藝學武。等我長大了以后保護你,我們常常這樣游遍天下、看盡風光嘗夠美食,好不好?”

    “嗯~當然,阿楚哥哥若有職責守在月華城,懷曦也愿意一輩子陪阿楚哥哥就在城中住著。”

    不求功名利祿,不看山川廣大。只守著一方小小天地,彼此相伴。

    京城氣象萬千、繁華似錦。

    懷曦有幸同楚郁一起謁見天子。

    在他的記憶里,天子的面貌一直模糊不清,只記得他很年輕、且住在宮中那幾日,天子頻繁探望。

    懷曦一開始還很自豪,想著阿楚哥哥人見人愛,連天子都要上趕著與他結交。可那年輕天子博學多才,日日與楚郁有說不完的話,他又有了一絲不安。

    他才十六歲,比楚郁整整小了十歲。

    雖已萬分努力地讀書、練武。但又如何能同九五至尊、知曉天下事的人皇相比?

    從京城回來的路上,懷曦就病倒了。

    倔強地不肯喝藥。只在病中迷糊重復著同一個問題:“阿楚哥哥,你不要對天子好……阿楚哥哥……只能是懷曦一個人的。”

    楚郁握住他手道:“曦曦,我與他只是多年好友。”

    懷曦卻不肯罷休,病中眼睛紅紅的:“不可以喜歡他,只能喜歡曦曦一個……”

    “……”

    “曦曦,別哭了。阿楚哥哥在世上唯一視若珍寶之人,只有你一個。”

    ……

    懷曦一病,就病了一整個月。

    漫長的病榻,他仗著自己可憐,撒嬌、任性、不斷渴求楚郁的碰觸和偏愛。

    而病愈以后,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任性也依舊時時持續。

    懷曦最難忘的,是他十七歲生日那天,煙花再次絢爛綻放。他放下手中葡萄酒杯,裝作微醺迷糊,鼓足勇氣在飲思湖邊輕輕吻了吻楚郁的臉頰。

    面對他的一切依賴、放肆,楚郁從未有過一絲拒絕。

    但懷曦其實清楚。楚郁心地純善干凈,對他的包容,更多地是出于一種長輩對親手養大少年的寵愛。而那些撒嬌、越界的舉動,楚郁不拒絕,多半也只是不忍傷他的心。

    懷曦自己也有一只養了數年的寵物小黑貓。

    貓貓小時乖巧,如今卻是恃寵生嬌,日日在家撒歡,不知打翻多少名貴琉璃盞。懷曦有時也生它氣,可畢竟是親手養了、疼愛了那么多年的小家伙,總不能真就把它丟出去自生自滅吧?

    哪里舍得呢。

    好在,與越大越不乖的小黑貓不同,懷曦越大,卻越是出落得脫胎換骨般地俊朗瀟灑、氣質不凡。

    十八歲那年,他靠著劍術卓絕,在月華城演武大會上拔得頭籌。詩文法術更是不凡,成功選上了成了月華宮下任掌事。模樣更出落得月華城人盡皆知的英俊倜儻,再也沒人會說他是城主從時空亂流里撿回的來歷不明的丑八怪了。

    反而出現謠傳,他應該是什么遺落在民間的天潢貴胄、絕世謫仙。大家茶余飯后還會討論他十八歲就出落得這般引人注目,真不知等二十歲、二十五歲時,又會變得多么光彩照人。

    十八歲的懷曦,亦對將來的自己滿懷期待。

    每天花蝴蝶一樣在楚郁面前晃,像是織好了網的小獵手,志得意滿地等著有朝一日他陷落——是啊。他不就相信等他以后更大了,更迷人了,楚郁還能兩眼空空,只把他當做小孩子、當做弟弟看待。

    然而。

    變故降臨得太過突然。

    寂滅之月霧瘴天火,而懷曦一直被保護得太好,什么都不知道。

    后面的記憶支離破碎。

    一會兒是他發瘋地含淚對楚郁怒吼:“為什么不告訴我!”

    一會兒,又是他長跪在天子面前,一遍一遍磕頭哀求,血流滿地。可換來的只有漫長而冰冷的沉默。

    下一個場景,漆黑的夜空之上,猩紅的月亮滴著血,背后天幕被劃開四分五裂的猙獰傷疤,像是一條睜大眼睛的猙獰古龍。華都古祭塔周圍電閃雷鳴,聲音震耳欲聾帶得千里之外飛沙走石,就連祭塔的白玉磚都被震碎出道道裂紋。結界外強風疾雨,皇室眾臣肅穆立在祭塔邊,像是一群無聲的塑像。

    年輕的天子一身明黃朝服,向素白的楚郁伸出手去。

    月下,兩人的背影孤冷又堅定。就這么如同月華城無盡輪回里所書寫的那樣,天子牽著城主的手,在天崩地裂、煉獄熔巖之中,走上高高的古祭塔。

    “不——不要!”

    懷曦聲嘶力竭、雙目赤紅,掙脫眾人的束縛,奮不顧身地向前沖去:“阿楚哥哥!!!”

    無數電閃雷鳴,如巨龍一般纏繞包裹著古祭塔。懷曦明明從小最怕雷電,這一刻卻義無反顧地沖進結界。

    雷電轟鳴,瞬間就淹沒了他的嘶吼與哭喊,他竭力追逐那身影,楚郁卻始終沒有回頭。淚水與雨水交織,懷曦一次次被雷電劈中,皮開肉綻,痛徹心扉。拖著滿地血痕一寸一寸挪上臺階,倒在祭塔高大白石門前,手指青筋暴起拍擊著大門,留下一道道血手印,聲音嘶啞顫抖。

    “阿楚哥哥……你不要我了嗎?”

    “你知道我……除了你,在著世上……什么都沒有……”

    “我只有你,只有你啊,你怎么能忍心……”

    那個人,是他世上唯一的溫暖和依靠。是他這一生僅有的全部,沒有他,就真的,什么都沒了。

    “阿楚哥哥……嗚,我什么都沒有了。曦曦什么都沒有了……”

    “阿楚哥哥,懷曦不乖嗎,為什么要留下我一個人……阿楚哥哥,我害怕打雷,我好痛……好痛啊……”

    他蜷縮著。他狀似瘋癲、泣不成聲。

    “阿楚哥哥,我死不了……我死不了,我好痛……”

    “憑什么……”

    “憑什么那些人活著……他們憑什么活下來,憑什么受你庇護。憑什么只有我一個人痛苦……”

    一晃,數年過去。

    寂滅之月褪去血色恢復清輝。天火霧瘴也早就消散,塵寰恢復了往日平靜。

    海清河晏,人們安居。

    楚郁生前曾托天子照顧懷曦,但懷曦執意離開。

    等再見時,二十多歲的懷曦,原本俊朗的臉已變得形銷骨立,他沉默陰翳、一言不發,陰火般跳躍在眸中里,仿佛要燒盡荒原寸草不生。

    懷曦當年在南懷國的地下書室,曾讀到一本“復生陣法”。

    可如今試驗陣法的過程,卻不知為何連連失敗。生生獻祭了十余村莊數千人命,竟連一只死去的小鳥都未能成功復活。

    最終東窗事發,天子大軍雷霆襲來,將他制服。

    數年不見,御座之上的天子仍舊儀泰端然,懷曦冷笑,“我,又有何錯?”

    “我不過是想用復生之陣,換回他的一縷魂魄。”

    “而死掉的那些百姓,反正本早在數年前就該因天災化為黃土!天下萬千生靈,都是靠我阿楚哥哥的獻祭才得以存活!他既一人之命救得百萬、千萬,我如今不過想用其中千人為他獻祭,我有錯嗎?!”

    他的話語滿是悲憤不甘,痛苦瘋癲。

    天子起身,嘆息告訴他,在這個寰宇生死輪回乃是定數。重生邪法便是獻祭百萬、血流成河,也根本不能實現。

    可懷曦關上心,不聽。

    天子還勸他,楚郁舍身救下萬民,必不愿看他們被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戕害。

    懷曦也仍舊關上耳朵,不理。

    他偷偷想,尋常人獻祭既然不夠,若是換成人皇之血會不會有所不同?天子氣運滔天,說不定能夠換回阿楚哥哥重生。

    然而人皇天子身邊,守護眾多。最終懷曦謀害不成,被關入了皇都最幽深的地牢里。十年光陰流轉,無數人勸他回頭,卻只見他更加瘋魔、執念更深。

    見他無可救藥,天子只得下令將他終身囚禁,至死不得出。

    ……

    懷曦在陰暗的地牢里,瘋了漫長的歲月。

    楚郁臨死前,曾托天子給他留下了一顆紅珠。那珠子宛如月光凝結而成的淚珠,空心有液,液體紅得如同鮮血。每當懷曦握住它時,總能感受到源源不斷的熱流,像是楚郁的擁抱。

    偶爾,他也能在冰冷的地牢里幡然醒悟,淚水盈眶地喃喃:“阿楚哥哥,懷曦錯了,懷曦不該傷害那些你拼死保護的人……”

    可更多時候,始終還是恨意占領了全部心神。

    他恨這個寰宇,恨那些被拯救的生靈,恨楚郁的決絕離去,留他一人在這荒蕪的世界中孤獨茍活。

    楚郁死后,他曾回過月華城一次。

    才從長老口中得知,原來大夏史上,也曾有私心逃避過責任的月華城主。

    最后寂滅之月傾覆寰宇,巨浪滔天淹沒陸地,城外活下來之人幾乎十中無一。而獨立世外的月華城,其實無論塵世如何,都能在天災之中獨善其身、得以保全。

    也就是說,楚郁本來可以選擇。

    可以選擇只和他在一起,只守護住月華城一方小小天地……

    但他卻還是選擇了守護這個世界,選擇了讓更多人活下去。明明可以放棄那些無關的人,反正他們也死不絕。哪怕只有很小一部分人存活,通過幾代、十幾代的繁衍,就又能重建家園。

    所以為什么,楚郁就不能為了他而放棄那些無關的人?

    ……除非,楚郁根本一絲一毫都不愛他,根本就不在乎他,那幾年的幸福全是假的。

    全是假的。

    楚郁明明可以選,但他沒有選擇他。

    ……

    歲月如梭,轉眼已是五十年過去。

    牢獄的冰冷石墻下,懷曦的身體逐漸衰老,昔日的俊朗面龐上縱橫溝壑。

    他慶幸,解脫的日子快要到來。

    可是,命運弄人。

    盡管他的身體隨著這個新寰宇的百年壽命而凋零。但那獻心守魂鎖定的壽命,卻是他在曾經寰宇應該享有的本來壽數。五百年,甚至,八百年。

    這樣的發現讓懷曦徹底崩潰。

    他更加瘋了,自殘自戕。當他真正“死”的那一日,已是九十多歲的高齡。新任天子按照前代囑托將他以親王禮儀安葬。

    那夜月圓,懷曦腐爛的身體從墳塋中緩緩爬出。

    隔壁新下葬的王爺陵墓里,有一個因病早亡的年輕尸體。

    他就這么無師自通地進入了那具新的身體,“重生”成了一個年輕的生命。再度站在清冷的月光下。

    然而,幾十年光陰已過。

    就連楚郁拯救的百姓,當年尚在襁褓的嬰兒如今已年過花甲。月華城中昔日熟悉的面孔,也是一張都不見。

    整個陌生的青空之下,就只剩一個冷寂、毫無牽掛的寰宇。

    一片荒蕪。

    ……

    后來數年,懷曦如同一只孤魂野鬼,游蕩在世間的各個角落。

    他懷抱著最后的希望,深入東澤、探訪術法,追尋著那些可能真實也可能虛幻的縹緲線索,尋找這世間起死回生或輪回溯世的術法。

    他一次又一次地借用陌生的軀體,從少年到中年,再到逐漸老去、拋棄。

    時光荏苒,悠悠又幾十年轉瞬。

    重生法術始終無門,他也找不到楚郁轉世的任何跡象。

    懷曦又一次回到了月華城,這個大夏最為神秘的世外之地。借一重病的少年之軀,幾年后做了月華城掌事長老。利用這個身份,他染指藏書室、食夢林、飲思湖,閱遍無數古籍記載探尋秘辛。

    在這個過程中,他看到了“羽民”的傳說,更為了追尋更多的線索,尋根溯源又去大夏的四大王族探訪。

    以月華城長老的身份成為上賓,得知越來越多的秘密。

    他開始收集散落世間的天璽。

    他與天雍神殿、名商巨賈交友。漸漸積累勢力,滲透清心道,并將勢力觸角慎入四國王室、皇族之中。他鼓動四方王族重新修建四大祭塔,更在天雍神殿里以欽看天相之名設立了種種儀器、星軌。

    再后來,懷曦又換了不知多少次身份、名字。

    每一次的身份蛻變都讓他離最初的自己越來越遠。就連曾經的名字,也已經變得陌生而遙遠。

    唯有“楚郁”二字,始終銘記在心。

    每次占據一個新的身份,他都會將那個“郁”字融入其中,作為對過去的一種執念緬懷。

    就這么又過了幾百年。

    他的身體再次衰老。恰逢月華城中,有一個五歲男童不慎摔下山崖。男童名叫姜蝕,與姐姐姜蠶相依為命。

    那夜,懷曦再次睜開了眼睛。

    “姜蝕,奇怪的名字。”

    他低聲自語:“……姜郁時,倒是聽著還不錯。”

    ……

    黑光磷火中所有記憶,到此終結。

    只剩幾段非常零碎的畫面一閃而過。有姜蝕年少時與姐姐姜蠶一起去摘橘子的午后時光。有國師在華都皇宮之中抱著年幼的天子悠閑煮茶的畫面。有他與大司祭在殘垣斷壁中對峙,還有他在華都城墻上被燕止一杖捅穿的場景——

    “姜郁時”終于也死了,尸體被留在城下。

    而如今的懷曦,又占據了年輕宴氏天子的身體。身邊還站著女祭司白驚羽,以及櫻懿、傅朱贏等人的傀儡。眼前擺著天象儀和星軌,不知又在做什么陣法,觸目驚心。

    記憶徹底結束。

    “阿寒,沒事吧?”

    慕廣寒搖了搖頭,努力穩住身子。

    只覺之前在幻境之中感受到的,那一張密不透風、暗中糾纏著他命運的網,終于被他捉到了一根小小線頭。

    “懷曦就是姜郁時,而姜郁時……又是姜蝕。”

    “姜蝕是楚丹樨的舅舅,我小時候就見過他。”

    眾人皆驚。

    可雖見過,慕廣寒那時候畢竟還太小。只依稀記得丹桂飄香的小院,姜蠶喝著桂花蜜微笑著看著兩個孩子玩時,她的弟弟姜蝕偶爾也會出現。

    姜蝕偶爾也會跟慕廣寒說話,會蹲下來摸他的頭。但盡管唇角總是笑著,眼中卻從來無絲毫笑意。

    再后來,姜蝕親手抱著他,把他放上祭壇……

    “嗚……”

    燕王扶住他:“阿寒!”

    那瓶“浮光”忘情藥的力量強大,慕廣寒努力去想幼時記憶時,總會細密頭疼。慕廣寒努力咬牙忍住那刺痛,拼命回想小時祭壇那日,姜蝕臉上的神情。

    那時他五歲,按說不該記得。但是為什么,他就是記得,姜蝕笑了……?

    在他遭受神罰,掙扎在鋪天蓋地的痛苦中時,姜蝕笑了。

    微微勾起唇角,隱隱瘋狂、但極度愉悅。同時幻境中姜郁時的大笑的聲音也再度浮現,在他耳邊啞著嗓子發瘋一樣喃喃:“你這一世,明明什么都和我當初一模一樣……”

    可他這一世,按照命燈,本是最為平淡幸福的人生。

    守著心愛之人平凡終老。沒有毀容,沒有孤寂,沒有獻祭。

    有人強行改變了他的命數。

    他本以為,罪魁禍首是楚丹樨的父親。可如今終于知道——楚晨不過是一枚棋子,真正幕后黑手是他,是姜蝕!!!

    “……”

    又是一陣頭痛欲裂。

    燕止一把將他擁入懷中,皺眉抱起:“阿寒,若是頭痛,就不想了。”

    慕廣寒痛得渾身冷汗,卻不愿停下思緒。始終有一個問題,他至今從姜郁時的記憶里仍未能得到答案——到底姜郁時對他,為何懷有如此深重的恨意?

    幻境之中,只言片語。

    姜郁時好像說過,曾經將他凌遲、剔出白骨。慕廣寒沒有這段記憶,因此這段記憶的落點多半是在他另一段失憶的日子,也就是七年前——

    七年前,他一直以為那時發生的事,不過是他在南越完婚,又不知是何原因分手。

    可如今綜合種種線索,當年在南越,應該不止有一場大婚,還有天火地裂的滅世異動,更有姜郁時的陰謀。

    慕廣寒咬著牙,頭痛欲裂,思緒也開始混亂。

    突然發現眼前這一切,大婚、災變、姜郁時……一切竟與眼前狀況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仿佛一場輪回。

    可是。

    他還是不懂。

    就算他在七年前,曾與大司祭已經一起阻礙了姜郁時的陰謀。也不可能是姜郁時從他五歲就開始陰謀害他,為他設計了“一模一樣”悲慘人生的理由。

    可,若說姜郁時人生真正的血海深仇,已是在另一個寰宇,在五百年前。

    又能與他什么相干???

    ……

    不知道。

    繁雜的信息太多,處理不過來。

    “阿寒。你累壞了,乖,有什么明天再想。”

    慕廣寒困得很,卻還是掙扎著交代:“燕止,回憶最后……姜郁時如今所在之處,宮殿之外那些山巒形狀……像是連綿貓耳一般。若能尋訪到那處地形,或許就能尋到他如今的藏身之所。”

    “阿鈴她們也都看到了,務必早早帶人,去找……”

    “嗯。”

    “找尋途中,說不定還能從櫻懿處,得到更多消息。”

    “嗯。阿寒,交給我,睡吧。”

    慕廣寒就這么跌入了黑暗。

    一開始,他睡得并不太安穩。做了噩夢,身體也僵冷。不知過了多久,身體被撈進溫暖的懷抱,像躺在暖流中被包裹著一般,他才終于安心甜甜地睡著。

    醒來時,慕廣寒暈暈乎乎,一時間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甚至有一瞬,他仿佛又回到了西涼簌城的夜晚。他抬起眼,身邊正睡得頭發凌亂、沒有眼睛的西涼大兔子。

    他暈乎乎,手指伸過去,頑皮又新奇地劃過那優美的唇,從唇瓣一路輕輕摸到唇角。正想著偷偷親一口,忽然一僵,反應過來這里并不是西涼。

    而此時距離簌城的夜,也已過了好久。

    在那之后,又發生了很多事。

    他們抱過,也親過。同生共死,還成了親……

    慕廣寒突然腦子里放煙花,不敢想象自己能有這樣的好運氣。可下一刻,他突然覺得被窩里過于滾燙,而手腳交纏燕止的肌膚,熱得有些燙手。

    燕止一直體溫很高。

    但好像也不至于,會熱到這種程度……?

    ……

    燕止病了。

    這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邵霄凌攜師遠廖前來探望,兩個傻子雙雙感慨:“真稀奇,他……也會生病啊?”

    慕廣寒:“……”

    本來,燕止就在幻境里受了重傷。躺了十幾天剛醒,又陪著他看了一整天的記憶幻夢,之后更不知替他安排了多少事情,處理了多少公務。

    傷愈之身這么折騰,不病倒才奇怪。

    也就這群人,一個個只覺稀奇。也不看看,燕止這些年來南征北戰,大小受了多少傷。身體透支很奇怪嗎?

    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有人太過強大又所向披靡,很少有人會在乎他累不累、難不難受,更少有人會想到要心疼他。

    ……

    之后整天,慕廣寒都陪著燕止。

    給他降溫擦身,時不時用布巾濕潤他干涸的唇。至于跟姜郁時到底什么仇什么怨,他決定暫時先不想了——

    有這功夫,還不如多關心關心燕止。

    真的!這世上越是沒人心疼燕止,他更該多來心疼。越是沒有人在意他,他越該更加在意才是!

    慕廣寒越想越覺得懊惱,他明明通讀了那本《論策》,可那上面的本事,他至今還一個也沒來及用在燕止身上。

    明明眼下最該做的事,是珍惜每一天,想盡一切辦法在意他愛護他,早早就該看出他生病發熱,而不是等他病得不省人事才發現!

    ……前車之鑒,人未必真有那么多時光和心愛的人在一起。

    很多美好的東西都可能轉瞬即逝,一絲一毫都浪費不得。

    而他,還沒有來及好好寵燕止,帶他游玩、到處吃食、逗他開心。就連杏花小屋一起燒火做飯,給他制作月華城美食的愿望,至今都還沒有實現。

    更不要說。

    他總覺得燕止了解他,遠比他了解燕止多……

    燕止是個謎,一本至今他都無法徹底讀懂的書。他真怕自己不夠努力,直到最后都沒能徹底弄懂他。

    可又真的,不想有那樣的遺憾。

    “燕止……”慕廣寒垂眸哦拿起燕王滾燙的手,在臉頰蹭了蹭,末了,手心輕輕啄了啄。

    他得努力弄懂他才行。

    因為,既然已經決定把一切交給燕止,他自然也要有同樣的實力,伸開雙手接住燕止的全部。

    一天后,燕止終于醒了。

    “你這個人,下次病了要跟我說,”慕廣寒端來熱了幾次的粥,“餓壞了吧?快吃點!”

    燕止倒是一醒就胃口不錯,喝了整整兩大碗。

    慕廣寒剛想表揚他,就見他翻身下床。

    “你干什么!”

    他趕緊把人摁回床上,燕止道:“那貓耳山巒,我之前征戰見過。似是在西涼、北幽邊界一帶……若是親去必能找到。”

    “行行行,”慕廣寒趕緊再次摁住他,“不急,紅藥和阿鈴已經出發去找了,還帶了何常祺和拓跋星雨。”

    “你舊傷未愈,燒也沒退,乖乖繼續躺好養病,才是正事!”

    “我身體無事。”燕止道,“他們幾個未必見過那山,還是我去。”

    “燕止……”

    “早日找到姜郁時,也好早日揭穿其陰謀、弄清楚你疑惑之事。早日了結,你也少受些苦。”

    “……”

    冬日陽光澄澈,透過花窗打在臉上,很暖。微微有些發燙。

    慕廣寒心里跟著暖暖的,小聲說:“嗯,不急。”

    燕止皺眉:“怎能不急?”

    慕廣寒不說話,只瞧著他。這個人的表情竟然直到此刻,仍舊是平淡而就事論事的模樣,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說一些……類似情話的東西。

    慕廣寒實在是,心里酸軟得很。

    忽然掀開被角就一骨碌爬上了人家的床。有人身體微燙,而他正好很涼,抱上去做冰袋剛剛好。

    他難得那樣主動地靠近燕止,心里撲通撲通跳,眼睛明亮。

    所以……就這么擔心?

    原來西涼燕王,也有心急亂緒的人和事,能讓他失了方寸。

    ……就那么害怕來不及破解國師陰謀,怕他會早起死,以至于連平日里的冷靜都沒了。怪不得生病。

    就,那么在乎啊。

    但慕廣寒心里喪良心,嘴上可不敢那么喪良心,乖巧抱著他的腰小小聲一臉真誠:“真的不用心急,不能連自己身體都不顧。你看,我不是還在身邊么。”

    “我保證,再也不胡亂回憶往事了,不會受苦。”

    “你也乖,你這身體真要多養兩天才行。放寬心,先睡一覺,等養好身體咱們再一起去找,嗯?”

    “……”

    以他們兩個一向的默契程度,燕王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這討好又心虛的調調,燕王已經在磨牙準備咬人了。

    半晌,他嘆了一聲。

    但隨即,又笑了笑。在被子里伸手,一把將慕廣寒攬住,然后——真就乖乖睡了!

    這。

    燕王不愧是燕王。

    有那么一瞬間,慕廣寒能夠清楚地感知到——燕止從剛才的急到不急,明顯出現了燕王身上專有的,一個“瞬間想開”的過程。

    燕王永遠這樣,神奇兔兔天不怕地不怕。

    所有事不用人勸,他自己就想開了。

    “……”

    但,他又到底是想開了什么?

    慕廣寒無論怎么想,倘若兩人易位,他絕對是無論對方怎么勸都一定會堅持立即出發,不趕緊找到姜郁時夜不能寐、惶惶不可終日且誓不罷休的。

    當然不是說燕王能睡著就不好。燕王能睡著,這太好了,好得不行。

    但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第109章

    燕止被慕廣寒摁著,就這么休養了好些天。

    隆冬時節,洛州城被皚皚白雪覆蓋。臨近年關,正是最冷的時候。銀裝素裹的街巷中張燈結彩掛著的許多紅燈籠,與白雪相映成趣,倒是喜慶得很。

    屋內,寬敞明亮的廳堂中,炭火熊熊燒得很旺。火光在幕簾幔帳上跳躍。香爐中淡淡的檀香生騰,與炭火的熱氣交織在一起,寧靜而安逸。

    “給。”

    遞過來的茶杯里,是香氣濃郁的熱奶茶。

    燕止微微一笑,垂眸抿了一口。甘苦絲滑的滋味在口中散開。月華城的奶茶與西涼口味迥異,他瞇著眼睛沉浸在著陌生的香氣里,很快喝光了一杯。

    “不夠。”唇齒余香,他雙手捧著杯子,“還要。”

    “沒了。”

    慕廣寒一本正經,但他不信。

    果然——“騙你的。那,下一杯給你換換口味,嘗嘗月華城特色咸奶怎么樣?里面有烤桃仁、杏仁……”

    “嗯。”

    火光噼啪,在狹長眼中盈動,溫暖而明亮。

    燕止干脆往后一趟,靠在暖榻上徹底放松身心。突然發現,這樣的日子對他來說,其實也不常見。

    這么些年,即便在不是刀光劍影、征戰沙場的時候,他好像也從未有過這般懶洋洋躺著,完全放松被人悉心照料和偏愛的體驗。

    而這人世間最尋凡平常,被叫做“家”的煙火氣——

    更是感覺陌生而又新奇。不像是西涼燕王應該過上的人生。

    但此刻,他又確確實實過上了。

    咸奶茶來了,杏仁混著花生碎有一種獨特的香氣。

    整個婚房這幾日里,也被慕廣寒重新布置了一番,按照西涼的風格,鋪了好多柔軟的毛毯。燕止此刻穿的也是西涼氈衣,長發落得滿地,整兒陷在絨毛里。頗有以一種歲月靜好的愜意。

    不一會兒,慕廣寒又捧著一些烤糯米團子回來了。

    窩在燕止身邊坐下,同時夾了一只團子喂到他嘴邊。團子很黏,燕止嚼著,莫名其妙就被那糊嘴的黏膩帶歪,想起了親吻以及……更加幽深的,一些翻滾蹂躪之中,被包裹、粘著不放,銷魂蝕骨的滋味。

    身體倏然躁動。

    燕止人卻沒動。

    燭火點點,滿室靜謐。兩人就這么并肩靠著,自然而然地依偎。他實在不想用那些過于貪婪的沖動欲念,去破壞這溫馨的片刻。

    ……比起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阿寒更喜愛這種單純的依偎。

    于是,他瞇起眼睛,身子微微下滑,克制地靠著慕廣寒的肩窩。

    團子吃完了。

    他卻依舊這么靠著慕廣寒,散亂的銀發和黑發交織在一起。

    一年前,他還要將它們細細編在一起。

    而如今,他們之間也已經有紅色的姻緣線綁著,無論身在何方,也不會輕易分離。

    ……

    可這樣讓燕王心滿意足的日子,于阿寒而言,卻似乎還覺不夠。

    燕止近日悄然察覺,阿寒最近好像每天都在偷偷翻閱一本很奇怪的書,悉心學習并實踐書里內容。似乎正在想方設法把已經溫柔如蜜的日子,再點綴得更加天花亂墜、絢麗奪目一點。

    于是日常點滴,燕止瞇著眼睛,目睹他的用心——

    瞧他努力琢磨自己愛吃什么,換著花樣逗自己開心。認真研究贈送自己何種小禮物、出其不意的小驚喜。

    不止如此,阿寒還學會了講睡前故事,各種月華城鮮為人知的奇異傳聞,甚至……

    甚至都學會給他變小法術了!

    昨日,還讓那小兔子和小燕子的沙包站起來,圍著他轉圈圈來著。

    養病期間,突然過上這樣被捧在手心的日子,燕止不禁陷入沉思。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溫柔鄉”?

    他以前也曾聽聞過這樣的說法,說有個地方并無刀光劍影,卻最能讓天下英雄競酥骨折腰。曾經的他,還曾對此嗤之以鼻,覺得必沒有什么軟語酥香、蝕骨銷魂能蠱惑住西涼燕王。

    而如今,真的醺乎乎泡在里頭。方才知曉馥郁香靡,果然最是消磨意志。

    這才幾日?從此燕王也不想早朝了。

    當然,阿寒畢竟還是阿寒。

    自從當年烏城水畔,燕止遙遙一路跟隨,看他在霓虹似錦、萬家燈火之下,默默望著別人和樂融融放下蓮花燈。

    就知道月華城主的那顆心,并非全是他所見的燦爛強大。

    因此,即便時至今日,阿寒努力讓他過著幸福的日子,自己卻仍舊偶爾會陷入噩夢。他一向知道慕廣寒平日里堅強灑脫,即便落淚也藏在雨水里。

    可噩夢里的他,倒是會哭得很可憐。

    而每次燕止將他喚醒,還能看到他那一副只有幻夢中才能見到的、迷茫脆弱的樣子。

    他就會哄他:“為什么哭?”

    “……因為。”

    “因為,我覺得很,很對不起你。”

    半夢半醒的阿寒,總比白日里誠實。燕止便撫著他的背,柔聲繼續問:“阿寒哪里對不起我?”

    “我其實,”他縮在他懷里,聲音悶悶的,“也可以,只選你……”

    燕止默然,眸光明滅。

    確實,在姜郁時的回憶里,曾有一位月華城主選擇了為私心而放棄拯救天下。阿寒身為城主,其實也可做出那樣的選擇——帶上他,攜親友家眷,去月華城避難。哪怕外面天火遍地、洪水滔天。

    “可是。”

    “可是,邵霄凌和洛南梔……是不會,隨我回去的。”

    “他們一定會留在洛州,與百姓共進退。阿鈴、錢奎、路將軍他們,多半也不會去。”

    “他們若不去,拓跋星雨和小明月也不會去,明月不去,小黑兔也不會去……”

    黑暗中,燕止漆黑的瞳,映著他的模樣。

    他溫柔地收緊手臂,將他擁得更緊一些。在夜色之中溫軟地融為一體。

    不止南越,西涼這邊一樣會有人留下。燕止很清楚,至少眾多老臣,至少趙紅藥家的主母與何常祺爹娘,也會選擇與西涼萬民共進退。

    到時候,趙紅藥、何常祺他們,說不定也會留。

    窗外明月高懸,灑下清輝。

    慕廣寒額頭抵著他的胸口,聲音啞澀:“燕止,你會怪我嗎?”

    “……”

    月華城主守護天下,就注定無法守住自己的小小的幸福。

    而一同被犧牲掉了小小幸福的人,五百年前是懷曦,五百年后,是燕止。

    五百年前,懷曦血淚橫流,咬牙深恨,問憑什么。

    五百年后,冬風凄清,月色靜謐。

    燕王捧住懷中人的臉,低頭吻了下去,同樣嘗到了咸澀的苦味。

    可他卻只是笑了笑:“阿寒放心,你并無需顧慮做什么決定。無論你作何選擇,我都甘之如飴。”

    “你若愿回月華城,我便陪你回去共度余生,月下酒前相守到老,一生一世不問世外之事。”

    “而你若選擇救天下萬民……”

    “我也必然不會,變成懷曦那般模樣。”

    “……”

    “那你,”慕廣寒問他,“會變成怎樣?”

    燕止反問他:“那,若是換成阿寒你呢?”

    “我?”

    “嗯,世事無常,”燕止黑瞳望著他,“萬一是我先死,而你因種種機緣不必獻祭。也未必沒有這種可能,不是么?”

    慕廣寒被他問懵了。

    像是努力在想,又像是發呆。半夜迷糊的阿寒,有時候看起來真心傻得可愛。燕止則沒忍住,再度捧起他的臉啄了一下。

    慕廣寒其實,不是完全沒想過燕止說的那種可能。

    他想過,只是實在難以啟齒——倘若燕止早死,反正他不久也會獻祭。便是再如何痛苦發瘋、撕心裂肺,反正也很快會過去陪他。

    以至于悲哀的宿命在這種情況下聽著,都不顯得那么悲哀了。

    他甚至可以通過獻祭,光明正大地殉情……

    然而。

    以燕王性子,實在無論如何,都不像是在他死后會為他殉情的樣子。

    當然,慕廣寒也完全不希望他殉情!

    他當然也希望燕王即使沒有他相伴,也能像曾經一樣瀟灑自由,在這紅塵里肆意逍遙。騎著戰馬,帶著海東青,看大漠孤煙、長河落日。

    然而,同時他又不免暗戳戳地,抱著一種極端自私擰巴的心態——

    不想燕止死,也舍不得他孤獨一生。

    可倘若有新人陪在他身邊,將自己替代,那月華城主可能又要當場怨恨到詐尸鬧鬼的程度。

    因為,實在是舍不得。

    舍不得放手,更不想將燕止讓給別人。

    慕廣寒雖從來不覺得自己真的配得上燕王,可又總覺得,自己在燕止心里,畢竟是有別人比不上的地方——別人總不可能像他一樣,處處降得住燕止這么驕狂的人。更不要說別人最多也只是看燕止好看,膚淺地愛他一下罷了。

    一定是這樣。若不然,世間也不會有那么多對“西涼燕王”的誤解。

    那么多謠傳,說他多么可怕、說他何等陰險,甚至至今還有人說燕王新婚之夜殺夫很正常,到現在都沒動手也是奇跡一樁。

    這個世上,沒有人愿意真正了解他。

    沒有人覺得他孤單,沒有人看清他也只是個普通凡人。更不會有人知曉,他被好好善待時,那雙一向平靜的眼睛里,也會閃爍起焰火一般琉璃色的光彩。

    沒有人懂他,沒有人心疼他。

    沒有人知道,他也會因為一點點小小的幸福而快樂。

    “……”

    慕廣寒真的越想越覺得,燕止這個人,生在這世上就是吃虧。明明那么好,卻總是被誤解、被忽視。結果落在他手里,就這么明珠暗投,但想想別人更不會待他好,那還不如便宜了自己……

    “讓我猜猜。”燕止俯身,鼻尖蹭了蹭他,打斷了他的思緒。

    “若我先死了,阿寒會留在南越。與傻少主和洛南梔一起……守護天下萬民。平日私底下,就住在小院里,種種花養養兔子,一起喝喝茶喝喝酒,直至終老。”

    他笑了笑。

    “會一輩子只想著我一個人,不會再看別人一眼。”

    “有時候會寂寞,太想我時,也會像懷曦一樣,去研究很多很多辦法,看看百年以后怎么樣更快找到我。”

    “但,無論辦得到辦不到,阿寒也必不會走火入魔、心懷怨恨。”

    “……”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會心懷怨恨?”

    “因為,”燕止收緊手臂,似乎要將他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因為我的阿寒是這樣的。”

    “且我的阿寒會知道,無論分隔多遠,滄海桑田,幽冥地府,我亦會想盡辦法,過來尋你。我們終將有朝一日,能再次找到彼此。”

    “……”

    “不如我們此刻約好,若我先死,我就不喝孟婆湯,不入輪回。留在奈何橋邊做鬼魅等你。”

    “而若等不來,我就去找你。哪怕力量微薄,哪怕用盡百年、千年。天道規則,我也定能鉆到漏洞,到時候我……”

    腳被輕輕踹了一下。

    慕廣寒道:“懷曦花了五百年,不就一直想要鉆天道的空子?你這同他又有什么區別?”

    “有區別。”

    燕止笑了笑:“他是惡鬼。而我想著你,我永遠都是是好鬼。”

    “那萬一,天道不讓你選。到了奈何橋邊,就強灌孟婆湯,直入輪回什么都忘了……”

    “若是真的能徹底遺忘,”燕止緩緩道,“那么人人就不該會有與生俱來的性格、習性。想來,很多事就算被迫忘記,內心深處仍會刻有痕跡,生生世世冥冥之中,還是會往心之所向慢慢走去。”

    “可印記這東西,”慕廣寒小聲道,“你在西涼大漠畫一個圈,半天就被風吹沒了。”

    “時光無情……什么都會變成塵土,最后湮滅、了無痕跡,無人記得。”

    慕廣寒說著,閉嘴了。

    因為他至此,終于有些從迷糊的狀態睡醒了,深覺自己都說了些什么討厭又掃興的話。

    片刻后,卻聽到燕止又笑了。他每次笑他傻時,都是那樣的聲音,隨即他的身自傾覆下來,暖暖貼著鼻尖。

    “阿寒,就算一切湮滅,也終究不能改變它到底確實存在過的事實,不是么?”

    “……”

    “……”

    是啊。

    慕廣寒突然之間明白過來,燕止之前到底突然想通了什么。

    萬物有靈,刻印靈魂,皆有痕跡。哪怕抹掉千次萬次,即便遺忘了,湮滅了,時光抹去一切,抹不去這個人、這件事、這份感情曾經存在過,閃耀過的事實。

    而那個永存的事實,仍舊會在天地宇宙之間,默默指引著有心人最終的方向。

    所以燕止篤定,就算分離,他們一定還會再相遇。

    因為此生相遇,刻印在靈魂里的種種,會讓他們無論生生世世都記得,深愛過一個人的知覺,曾經相擁的溫度。而將世上最好的刻入靈魂以后,就算輪回前次百次,不夠好的人和事,也都會統統不屑一顧,終究會再努力去找尋最好的,會與最好的那個人,在無限交錯的命運中再次相遇。

    而同時,慕廣寒明白了,為什么燕止覺得他們永遠不會與懷曦一樣。

    因為他們其實很幸運,遇到彼此,已不再是若當年懷曦一般的少年時。已各自見過山海、踏過皓月星辰,風塵倥傯,吃過苦上過當,見過世間冷暖,走過了長長的來時路。

    倘若他們亦是少年時,仍想不到很深處,那么遭遇與懷曦相似的深重苦楚,說不好也會行差踏錯、走火入魔。

    但如今的他們,不會了。

    經歷過的人最終會懂得,失去心中最珍視的人或事,誰都會無比痛苦。所失越是美好,越是痛不欲生。可同時,越是深切的痛,越是證明擁有過的美好無比真實。

    而悲傷和痛苦,只是無處可去的愛。

    那樣的愛隨著時光推移,會變成迷茫,甚至變恨。可同樣的,亦可以變成心底源源不斷的力量。

    有人會覺得既然失去,寧可從來就不曾得到,而有人則會永遠心存感激——他曾經有幸,看到“幸福”的驚鴻一瞥,觸摸到“幸福”的一片溫暖邊角。

    而即便分離,也必然都能帶著那份力量,做該做的事,平安終老。

    再在滄海桑田之中,跨越山海時空,再次尋到彼此。

    所以燕止不再迷茫。

    而此刻,他也一樣。

    慕廣寒伸出手。

    貼著燕止滾燙的胸口,一下又一下,摸著火熱的心臟。

    他想,他確實會一生感激。

    至少這一刻,他就很清晰地,在摸著幸福的邊角。而與燕王在一起的這段時光,無論短長,都足夠可抵盡將來殘酷時光、歲月寒涼。

    ……

    隔日,洛州終于收到了趙紅藥的雀鷹從貓耳山發回來的信。

    二位西涼和南越最優秀的將領,花了數日時間,將整座山巒地毯式搜了好幾遍。信里說,她們甚至找到了與懷曦記憶中幾乎一模一樣的山巒場景,卻始終并未找到懷曦記憶中的那座宮殿。

    而如今僅剩的嫌疑,只有貓耳山的山坳之中,一片可疑的霧氣沼澤。

    但那片沼澤太兇險了,一步踏進去眼前直接白茫茫一片,根本寸步難行。

    “……綜上所述。”

    “阿鈴和紅藥的意思,是要我和燕王親自過去一趟。”

    “也許到了當地,我二人能尋出什么破解之法?”

    洛州侯邵霄凌一如既往,是個活寶。聞言立刻表示強烈反對,直說城外天火地裂危險。

    然后被師遠廖大笑:“人家一個是能治天火的月華城主,一個是第一戰神西涼燕王。霄凌你是怕沒他們保護你危險吧?放心,蘿蕤和常祺最近快回來了,到時我仨保護你!”

    邵霄凌氣結:“小爺怕什么?我是怕他倆輕敵,又像上次一樣,被人揍得慘兮兮!”

    但無論如何,兩人最終還是在洛州侯的千叮嚀萬囑咐下,出城了。

    貓耳山南越和北幽邊境,接近于四地共同的邊境。

    兩人一出城,燕王就催駕戰馬,帶月華城主體驗了一把西涼鐵騎的速度。

    “好快……!”

    只不過,也就跑了不遠,馬兒便悠悠停了下來。

    慕廣寒不可置信,抬眼看燕王。而燕王則微笑著,幽幽瞧著他。

    “你,”慕廣寒略微挫敗,“你難不成,真是我肚里的蛔蟲?”

    燕王得意笑道:“本王與城主,向來心照不宣。”

    ……

    當夜,月色微明。

    南越火祭塔前,三道穿著黑色罩袍的身影靜靜佇立。

    月影東移,洛南梔取下罩袍兜帽,露出清瘦蒼白的臉龐。月光映著他霜雪一般的眼眸,讓他整個人顯得素凈端莊,如一朵風雪之中傲放的白梅。

    而他身邊二人,則一個是荀青尾,一個是紀散宜。

    那日查看國師記憶,洛南梔拉了荀青尾一起沒有去,就是因為有事相求。

    之前在月華城,他曾與荀青尾一見如故、喝酒談天,知道小狐貍活潑爽快,應該會肯幫他。

    只是沒想到,荀青尾竟將這位高貴冷艷的異世高人紀大人,也一起拉來了。

    “青尾,紀大人,今日之事二位肯替我瞞下城主,屈尊幫忙,南梔實是……不勝顧恩,銘感五衷。”

    他說著,躬身雙手呈上那把透明琉璃劍:“南梔無以為報,這把疏離劍,聽家父所言,乃是上古先天羽民傳世遺作。”

    “或許將來能助二位破開時空、順利歸家。便是不能,它至少也是一把上好武器,還請紀大人莫要嫌棄、務必收下。”

    “……”

    “南梔,”荀青尾嘆氣,面露擔憂之色,“此事你執意不告訴阿寒,真的好么?我和散宜倒是不怕被他責怪,只是……”

    “若告訴了阿寒,”洛南梔垂眸道,“他必不應允我這樣做。”

    “……必不允許你哪樣做?”

    “!!!”

    三人皆是一驚。

    微風吹過,云朵浮過明月。就見火祭塔廢墟的陰影之下,又走出兩道身影。

    荀青尾蹦蹦跳跳睜大了眼睛:“咦?城主,燕王……你、你們不是?”

    “不是去了貓耳山?”

    燕王目光移向洛南梔黑色罩袍之下,里面垂下的銀絲長袖。

    實在是沒辦法,他與阿寒,眼睛都太尖了——這幾日燕王房中養病,洛南梔雖只來看過他們一回,略送了些點心茶水以表心意。可就這匆匆一面,二人仍敏銳地雙雙瞥見,洛南梔手腕上的琉璃冰絲月鐲,悄悄從一只變成了多只。

    冰絲月鐲,活人戴上凍結修為,死人戴上尸身不腐。

    可見如今,一只月鐲已經無法壓制洛南梔身體的腐化。故而荀青尾與紀散宜的那兩只鐲子,都已經戴到洛南梔手上去了!

    而他竟然什么都沒有說。

    ……

    一個月前,洛南梔于火祭塔閉關潛修。

    可閉到一半,喪尸之亂便爆發。

    邵霄凌只道,是南梔預感危險及時出關相救,成功帶烏恒兵救援洛州。后來也一直興高采烈地對洛南梔的未卜先知贊不絕口。

    但其實,又哪里真有什么未卜先知?

    洛南梔是在火祭塔中的無數幻象里看到了邵霄凌有難,才毅然出關及時趕到他身旁。

    而那時。

    他在祭塔看到的,又何止這一幕景象?

    ……

    洛南梔小時,也有人為給他看過命。

    但與邵霄凌被所有算命先生眾口一詞的“大富大貴”“鴻運無雙”不同,洛南梔的命運則是眾說紛紜。有人說他守護一方,亦有人說他戰績輝煌,有人說他封王拜相,更有人說他頗有修仙修道的緣分。

    直到二十出頭,這些緣分,他統統沒有瞧見。

    虛有“洛州雙璧”之名,卻不曾有真的戰績輝煌,也不曾真的守護一方。而修了清心道,也始終不得其法。而至于封王拜相更是笑談……

    洛南梔自知,野心實在不大,只想守著親友家眷,一生平安順遂,如此而已。

    他就本只是一個,世間最為尋凡之人。

    與常人少年無異。愛笑,調皮,喜冒險,愛玩鬧,偷酒喝。

    只因生于高門大戶,學了些文書劍法,又恰有些模樣儀態,偶爾做些家族職責。竟被人誤以為天之驕子,傳頌他美姿容、好笑語,行俠江湖、將來能使洛州興盛繁華。

    洛南梔自己知道,他并沒有外面說的那樣好。

    而他這樣的普通人,也本不該成為任何重要故事里,不可或缺的一環。

    直到那場突如其來的變故。

    跌重以后……

    他被抹除了常人該有的感情,卻是人生第一次,知思量,知冷暖,知敬畏,見天地,見眾生。

    然后步步泥濘,踏過風霜雨雪,方抵今日之境。

    火祭塔內,長明殘燈暗影搖曳幢幢,似是在訴說往日滄桑。

    洛南梔垂眸,引著四人緩步深入祭壇殘垣。

    掃凈的祭壇之下,還有上回他來時未曾奉完的鮮花香油。他輕輕伸出白皙指尖輕輕一點,油光灑過、龍蛇飛舞,化作一縷縷光芒匯成一小段幻影,緩緩展現在眾人面前。

    那是一副末世景象。

    天際暗如火燒,被滾滾濃煙和灰燼遮蔽,世界陷入一片混沌。遠方的山脈在火光不斷崩塌,聲音仿佛巨獸怒吼,碎石和塵埃在空中飛舞。

    地面上曾經繁華的城鎮、村莊已成廢墟,斷壁殘垣間,烈火肆意燃燒吞噬一切,卷起陣陣塵埃和灰燼。四處都是逃難人群,哭喊、哀禱,有如煉獄。

    天空云層翻涌,一道道閃電劈向大地,引發更多的烈火與崩塌、大地震顫。猩紅之月終于從云層之后露出猙獰的模樣,隨即那月驟然裂開,地面河海暴漲、山洪席卷,地面陷入一片末世沉淪的水深火熱之中。

    “這就是我所看到的,不久以后的‘末世’。”

    “……”

    慕廣寒:“南梔,其實我……”

    “我知道,月華城主獻祭,可救天下。但阿寒,其實你的力量……并不夠。”

    洛南梔回眸。琉璃色的眸子里,有種肅然而縹緲的神性。說出的每一個字,卻都如同重錘一般擊打在慕廣寒的心上。

    “因為你畢竟,并不是‘真正的城主’。”

    “……”

    “雖然月華神殿最終認可了你。可‘殘缺’城主獻祭所救,最終也只能有八成,甚至七成的生命。天下仍有很多人會死。”

    慕廣寒頭腦嗡了一下。

    洛南梔說了一件,連他不知道的事情。他從未想過當年冒名頂替的懲罰,竟是會同時削弱他獻祭的力量。然而來不及細想,洛南梔廣袖一揮,眼前的幻影再次變幻。

    這一次,他們看到了更加雜亂而扭曲的畫面。

    東澤風祭塔、西涼水祭塔、南越火祭塔、北幽土祭塔……一幕幕熟悉又陌生的場景在眼前閃過,

    慕廣寒看到了少年拓跋星雨參與族中慶典拋灑花果之時的歡快景象,亦看到了西涼皇宮凄清的別苑里,小黑兔牙牙學語、揮舞著小木劍。緊接著,是南越女王紅著眼眶送別小小的顧冕旒去天雍神殿的一幕。隨即竟又一閃而過了小楚丹樨在丹桂小院的身影。

    隨即,幻境之中光華流轉,更出現了僅有一面之緣的女祭司白驚羽的模樣。

    只見她穿著一身慕廣寒從未見過的華貴服飾,身邊卻是戰火紛飛、兵荒馬亂,有人沖她哭道:“公主,快跑啊!”

    而下一幕,她已一身素白祭司長裙,恭敬垂眸站在了姜郁時身邊。

    姜郁時則是衣衫凌亂、臉龐扭曲,失控一般咆哮著:“為什么,他不是已經瘋了?我都已經毀了他了!他為什么能重新變好,為什么,為什么?!”

    畫面再轉,姜郁時的臉又變得猙獰而狂喜:“好啊,好啊,大婚好啊!哈哈哈,我本以為還要等他二人逐鹿,沒想到直接天下一統。哈哈哈哈哈!”

    再一閃,卻是年輕時的姜郁時,同樣猙獰狂喜:“絕非巧合!!!雖天下未能一統,但有大司祭降世!滅世之時已到!”

    下一幕他又變回中年:“哈哈哈,無妨,只要再一次殺了月華城主心愛之人,再次毀了他即可。哈哈哈,想以獻祭守住天下?絕不,他們全部該死,一個都不許活!”

    再一幕,他的聲音又變得焦急而憤怒:“為什么?天下既已一統,浮屠之陣又已升天,為何寂滅之月還不爆裂?為何滅世之期會停下!白驚羽,是不是你那邊的人在搞鬼!”

    “是他們,是他們。也是……他們自然不愿要同歸于盡,才會費盡心機延緩滅世之日。但無論如何,寂滅之月已經在潰裂邊緣,他們拖不了多久!

    “我這就去‘神殿地宮’,讓滅世早日降臨!這回……絕不會像‘上次’那樣,功敗垂成!”

    “白驚羽,你別攔我。我等不下去了,我真的,等不下去了……”

    “死?啊哈哈,哈哈哈!能死多好啊,我早巴不得能死了!”

    “……”

    畫面暗淡下去,一切歸于沉寂。

    唯有燈火照耀在洛南梔素白的衣袖,暗紋的金線上流淌著華彩。

    他垂眸,聲音在靜謐之中響起:“阿寒,你可還記得,前些日子燕王受傷,姜郁時向安沐城派刺客?”

    “大家都當他是想趁你與燕王虛弱,伺機刺殺。”

    “但其實那刺客,應該是來殺拓跋星雨和西涼燕撲朔公子的。”

    “國師眼下所在,確實在貓耳山,那處既是大夏四地交界、精華之處,也是四座祭塔與月華城‘五芒之陣’的正交之點。”

    “但姜郁時他,雖在那處,卻在‘不同時空’。他是藏在一處……以天璽之力開啟的遠古羽民所建的山頂神殿之中,因此趙將軍與李將軍搜遍全山,仍舊找不到他。”

    “……”

    “如今,想要進入姜郁時所在的山頂神殿,唯有通過四座祭塔。”

    “然而想要開啟四座祭塔,則又需重新凝成天璽。而重凝天璽,還需四方王族守護后人血脈之力。”

    “好在東澤族人被姜郁時抓去獻祭之時,有拓跋星雨逃過一劫。”

    “而西涼雁氏全族覆滅之時,亦多虧燕王,留下舊王之子燕撲朔一命。”

    “北幽王族雖在數百年前因叛離皇室而被滅族,但當時王女姜氏,其實被月華城偷偷收容。后來血脈得以延續,成了月華城姜氏一族。”

    “姜蠶的兒子楚丹樨,就有北幽王族血脈。”

    “如此,”洛南梔道,“東澤、西涼、北幽,都尚有后人。可唯獨南越……”

    南越王顧蘇枋離世,并未留下子嗣。

    南越血脈,至此斷絕。

    正因如此,洛南梔才會來到這里。

    “我自知身體腐化,因而帶荀青尾、紀大人來此,就是想要最后一搏。我雖非南越王室血脈,但數代之前,洛氏先祖曾與南越王族有過一次聯姻。或許我身體里,也算流淌著一絲微弱的王族血脈。加之,我修清心道破鏡,也算尚有修為,又有二位世外高人相助。”

    洛南梔所想是,以自身血肉殘魂,強破南越火祭塔。

    盡管必遭反噬。但他反正,早就再不剩下什么可以失去的。

    他只想在最后,還有點用處。

    第110章

    洛南梔將所知之事,盡數說完。

    火神殿祭壇下,風油燭臺明滅,他白衣素身立在處。眸光明亮堅定像要撲火的飛蛾。

    “我意已決。今日即便魂飛魄散、灰煙燼滅,亦要為天下萬民開此神塔。然南梔畢竟只是血脈旁支,強行開塔必遭反噬,為免城主與燕王無辜受累,還請二位速速離塔躲避。”

    “洛南梔!”

    洛南梔垂眸,再無多言。只默默退到紀散宜與荀青尾身后。

    那兩人則雙雙上前,一紅一青兩道火光從二人手中升騰交匯,幻化為一龍一狐勾連交纏。竟瞬間成了一道透明華光屏障,將慕廣寒與燕止給生生擋了回去!

    紀散宜與荀青尾作為異世之人,此刻無冰絲月鐲保護,亦是頂著修為跌落強動法術。

    然而即便如此,紀散宜眼中幽暗火光:“抱歉,城主。我與青尾既已先應洛承公子,今日無論遭遇何種阻撓,也會守護到底。即便是你,也阻攔不了。”

    “不,南梔你先等一下,先聽我說——!”

    “阿寒,什么也不必再說,”華光屏障內,踏上祭壇的洛南梔回眸,衣袖烈烈,“我身已漸腐化,時日無多。今日再不拼死一搏,今后衰弱加劇,只怕再無機會。”

    “此次姜郁時開啟地下神殿,不只為滅世之日提早到來,更欲借機加重災害。若不能及時阻攔,到時天下死傷無數。其中未必沒有你我親友之人!”

    “若有那一日,你我必然懊悔終生。倒不如早些解決。”

    “反正我本就命不久矣。以殘生換取親友平安,求之不得!”

    “洛南梔——!”

    祭壇之上,陣法當中月色的靈流大盛,嘶嘶奔涌,從洛南梔身下、袖中溢出。濃郁的梔子花香一時遍布祭塔之中。

    “洛南梔!”慕廣寒直急得沖他大喊,“你先別動!你可還記得月華城飲思湖,我曾得過一枚紅色秘鑰?”

    “后來在黑光磷火亂流之中,我看到了,看到了那鑰匙應開的門!”

    “南梔,那把湖中鑰匙與南越王室淵源頗深,說不定——說不定南越皇室血脈尚余!你就不必……”

    陣法之中,洛南梔望著他,嘴角勾起一抹淺笑,緩緩搖了搖頭。

    隨即,祭塔震動,鐘鼓聲鳴。慕廣寒的聲音被嘈雜淹沒。

    他卻不肯放棄,還咬著牙,盡全力狠狠撞擊那青紅火光膠合的屏障。

    “南梔!!!”

    是!他能全然明白洛南梔此刻的心意。亦能明白他自知尸身腐壞、命不久矣,寧可高風亮節用殘生換眾人性命。

    可是。

    那時他千里迢迢、一路風塵,從北幽費盡心思帶回洛南梔,僅僅只因為他是洛南梔。

    并不是為了他能有什么“用處”!不是為了有朝一日,他用其殘生去照亮眾人。

    而且……

    “你怎么能……怎么能連你自己,都認為自己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可以隨時丟棄?!”

    可他不是。

    即便身體冰冷、感情不再。他也一直都是那個值得眾人信賴,活生生的洛南梔。

    一切……也明明還沒走到最后。

    人間如何殘酷,萬事萬物也未必沒有奇跡,未必沒有轉機。一如當年所有人都說被控尸之人不可能再找回神智。

    可他最終,不也成功帶回了洛南梔?

    為什么要在此刻就早早放棄自己?

    靈流漫天,祭塔嘯叫,穿透耳膜。烈風習習中,慕廣寒仍在猛烈拍打著無形的屏障,聲嘶力竭:“紀散宜,荀青尾,你們快把這鬼東西——把這鬼東西撤開!”

    流光屏障無聲,卻將他全部力量瞬間彈斥回來。就在他被那力量沖得要仰面跌倒之際,一只堅實有力的手攬住了他的腰。

    燕止將他緊緊抱住,安撫般地蹭了蹭他的臉頰,隨即抬眸,一只手輕輕觸碰那屏障。

    啪地一聲輕響,金光閃過。

    那原本堅固無比的屏障。竟在燕止的觸碰下,瞬間碎裂開來。

    慕廣寒愣住了。

    漫天鐘鼓,紀散宜亦是皺眉愕然,荀青尾更是當場炸毛,狐貍耳朵都嚇出來了:“你你你怎么做到的?這可是魔……魔界的高階防護結印啊!”

    燕止默然。

    適才,他其實并未多想。只是單純覺得阿寒想破這屏障,他就伸手幫他破了。

    沒想到真就輕易成功。

    但仔細想來,這似乎也不是第一次。

    之前面對姜郁時,他好像也曾數次面對國師電閃雷鳴的攻擊法術沖著他席卷攻來,而最終未被傷及分毫。

    好像那些法術只要近了他身,就會自行消散。

    ……

    屏障破碎,慕廣寒一個箭步沖上祭壇,將洛南梔拽了下來。

    自己則隨即跪下,將隨身攜帶的黑光磷火置于法陣中央,同時毫不猶豫割開手腕。

    血滴落下,月華升起。周圍一切瞬間變得朦朧。

    “……”

    白霧之中,慕廣寒心急如焚:“顧蘇枋,你在嗎?拜托你,快出來!”

    上一次,本該耗盡天地精華枯竭的黑光磷火卻意外沉甸充盈。后來他才知曉,那是因為顧蘇枋自愿束縛其中為靈,才能充盈玉片,并護他、引他,破解國師法術,并一路去往皇都救回燕止。

    在那之后,慕廣寒一直想要再見顧蘇枋一面,同他最后聊一聊。

    然而無奈,顧蘇枋的魂魄之力經過那次消耗,從此就陷入了漫長沉寂。無論慕廣寒如何呼喚,也得不到任何回應。

    無奈之下,慕廣寒只好將將這塊黑光磷火放在洛州月神廟中供奉,希望顧蘇枋魂魄早日恢復如初。

    然而奉養黑光磷火,至少需要數年香火日積月累。

    這才區區數月,根本不夠。

    “顧蘇枋……”

    “嗯,在呢~”

    “我明明就一直在你身邊,可你就是看不到我啊。”顧蘇枋幽幽嘆氣,他魂靈飄飄,無奈力量太過微弱,慕廣寒根本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你也是笨得可以,想讓我恢復快些,得像‘他’當初那般宣揚神跡,引萬民香火。多多給我供養,我才能早日充盈啊!”

    然而這樣的抱怨,慕廣寒也根本聽不到。

    顧蘇枋無法。只能努力打起精神,學著最低端的鬧鬼辦法,用盡那一點點微薄的力量,對著慕廣寒打了一個“念”。

    好在,這一招成功了。

    一念閃過慕廣寒腦海。或者說,是一個人的容顏閃過腦海。他瞬間如遭雷擊,愣在原地,久久無法動彈。

    黑光磷火的明亮漸漸滅了下去,耳邊傳來洛南梔關切又擔憂的聲音:“阿寒,你怎么樣,還好么?”

    慕廣寒身子晃了晃,跌坐在祭壇上。

    整個人像是浸在暴雨之中一般,恍惚回不過神來一般,目光緩緩劃過幾個人的臉,最終停在燕王臉上。

    “……你過來。”

    燕王聞言,躬身在他身邊半跪下來。

    慕廣寒則用一種夢游一般的眼神,指尖緩緩劃過他的眼角、鼻尖。

    大庭廣眾,燕王倒是瞇起眼睛配合,全然不在意。

    因為……

    這世上出現在阿寒身邊的人,烏恒侯、櫻懿那類,他從不覺得威脅。

    可此處的洛南梔與紀散宜,卻不一樣。

    燕止畢竟曾在北幽,親眼所見慕廣寒是如何珍視洛南梔。

    更不要說這東澤之主紀散宜——于慕廣寒麾下潛伏數年、深受信任,又十分高貴典雅、華麗雍容。在燕止看來,威脅程度比洛南梔更高。

    然而此刻,當著那二人的面。

    唯有他能被阿寒摸來摸去,自然心里得意得很。若他也有荀青尾一樣的狐貍尾巴,只怕一樣翹起來。

    慕廣寒撫著燕止臉頰,一絲一厘,五味雜陳。

    腦中此刻,仍舊深深印著一張清晰的臉——那是他十歲時,小未婚夫的那張絕色容顏。

    只是他以前從未想過,那張臉其實如此熟悉……

    世界混亂嘶鳴,良久,復又清明。

    自從新婚之夜看清燕止的真正容顏后,慕廣寒一直都覺得,他看他,多少有些似曾相識。

    只是那種熟悉感,很快就被他以“原來他就是當年在簌城溫泉驚鴻一瞥、掘地三尺也沒尋得的溫泉美人”這個結論,給安置了。

    從此再未深究。

    直到此刻。

    慕廣寒才終于醍醐灌頂、后知后覺——燕王的眉眼,可遠遠不只是像簌城的那個溫泉美人!

    他更像的,分明是他那位小未婚夫。

    無論是那異于常人的美貌、與生俱來的華貴瑰麗,還有不笑時俊美冷厲,笑時又如冰消雪融的溫暖……

    一陣劇烈的心跳加速。

    指尖緩緩,描摹眼眶的輪廓。猶記小未婚夫的眼尾,有一抹微紅,不用妝就有的淺淺顏色。

    那個顏色,成年以后淡去不少。但仔細端詳,燕止眼尾其實仍有淺淺一絲紅色痕跡!

    慕廣寒身子晃了晃。

    很多一直拼不對的碎片,到此終于,又像是有了歸宿。比如他一直一直都隱隱覺得的,小未婚夫長大以后,不該長成顧蘇枋那個模樣這件事——

    當然不該!!!

    因為小未婚夫如果長大,那他毫無疑問一定會長成燕止這樣才是合理。簡直就是完美復刻,一模一樣!!!

    可是。

    如若燕止才是他當年的小未婚夫,那顧冕旒又是誰?

    顧冕旒拿得出黑光磷火,知道他們十歲時的所有細節。燕止絕無道理是南越世子,否則南越女王又怎么允許世子流落西涼???

    無數紛亂思緒。身下祭壇仍舊散發淡淡熒光閃過,將慕廣寒拉回現實。

    “燕止……”

    他恍惚,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忽道:“我可能需要,一點你的血。”

    就一點點。

    他是不是南越世子,眼前就是驗證的契機。一點點血,便能解開所有的疑惑!

    慕廣寒一向習慣屢屢割破自己手腕,可拿著燕止修長如玉的手時,卻是無論如何都下不去手。

    最后還是紀散宜看不下去:“城主,我幫你。”

    “……”

    幾滴猩紅血水落在祭壇,如綻放的玫瑰。

    血落祭壇,一道璀璨耀眼的金色光芒驟然亮起,令人瞬間不敢直視的同時,弦音陣陣、鐘鼓齊鳴,一道圖樣從祭壇之中破焰升起。隨即數條金龍連轉環繞、走馬不停,其中正環著南越王室的花草圖騰!同時祭壇之下,傳來咔咔轉動的齒輪之聲,一個古老滄然的聲音回蕩在火祭塔中——

    “火神殿……恭迎……南越正統……七十四代……尊主……”

    “吾主……福澤萬年……”

    “這,”洛南梔甚覺眼前一切荒謬,“燕王殿下您,您是……南越正統?”

    燕王亦微微挑眉,饒有興趣看向慕廣寒。

    而慕廣寒此刻,早已徹底傻住,僵著腦子一片混沌。許多疑問如同亂麻般糾纏在一起,千頭萬緒理不出來。卻不等他細想,眼前祭壇經過齒輪轉動,竟露出一個隱藏的泉眼,適才幾滴血水混入那泉水之中,逐漸凝固,竟是形成了一塊璀璨的新天璽雛形!

    這又是……

    這又是什么東西啊?

    慕廣寒猶記,有人告訴過他天璽不吉。更何況之前四塊天璽開光,也是代價慘重、血流成河。

    東澤那邊,國師因為沒找到直系繼承人拓跋星雨,直接抓了拓拔全族去屠,如此血祭才喚醒了風璽。而西涼水璽,則是兩位直系雁氏皇子喋血才得以開光。北幽土璽,更是以姜蠶之血開光,又與洛南梔融為一體才得以現世。

    就連顧蘇枋手中的那塊火璽,也必是沾滿鮮血,才得大用!

    因此慕廣寒完全不明白,既然天璽開光都如此艱難,為何在四塊天璽全部粉碎之后,卻又在他眼前如此輕易只用幾滴血就能重新凝聚?

    “城主有所不知,那自是因為世間萬物本就循環往復,周而復始,此乃定數。”紀散宜淡淡道。

    “譬如一棵竹,嫩芽破土初年,便能長十幾米高。而隨后數年、數十年,每年卻只略多生一點點。”

    “亦如人生在世,年幼之時,區區一點新奇,就能叫人快樂無憂。然而日漸長大,所得明明比年少時多得多,卻再也不復當年純真極樂。”

    “……天璽亦如是。”

    “老璽正因為老,吞噬無盡欲望,才會開光艱難。如今湮滅,往復新生,反而純凈簡單。”

    慕廣寒聽得腦子嗡嗡作響。

    天璽凝結完畢,他小心將那紅色清透的璞玉包裹袖中。耳邊又聽紀散宜道:“說起來,聽聞燕王數年前失憶。對自己的出身血脈,一點都不記得?”

    “我是不記得。”燕止坦然,“但似乎,阿寒倒知曉許多?”

    慕廣寒:“……”

    他不知道!!!

    他都要瘋了,他知道什么啊?這一切對他來說也是一團亂麻漿糊,理不出半點頭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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